第六章 施政(上)
酒宴自旦及暮,延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陆遥性格内敛,治军更是严谨,并不喜欢这等过于放恣的庆祝,但他也深知对于成日厮杀的将士不能太过苛求,总须得留出点释放情绪的余地。何况对于逐渐成为军中骨干的乞活军旧部和汲桑降众来说,此地虽然孤悬域外,令人不由得生出思乡之情;却又是崭新生活的开始,想必难免会有尽兴一醉、与往事干杯的感慨吧。因此他特意叮嘱,将这次酒宴的规格定得很高。从整个代郡搜罗出的美酒珍馐仿佛不要钱般地奉上,以至于许多将士都喝的过量了,直到次日清晨还昏昏沉沉,几乎赶不上朝会。
好在众人都省得轻重:有关升赏、奖励之类事宜,前些日子便已安排妥当。全军将士都有钱财布帛之类分授;又新任命了军主若干、队主若干;有几位战绩特别出色的,还额外赏赐了良马、刀剑。赏也赏过了,酒也喝过了,次日朝会乃是陆遥底定代郡之后第一次真正地召集众将,其间必然要安排下一步的正事,最是要紧不过。
这日清晨,天色尚未放亮,四十余名队主以上的将校就从萝川大营各处汇聚而来,赶入代王城北面的将军府邸中去了。
朝会设在将军府第二进的院落中。此地又分为东西三重,每一重的格局都较之前院的大厅稍小,但昔日代王都城所在,经营数百年的底蕴不凡,何况邵续前几日还下狠功夫修缮了一番。将校们下马一路趋前,只见高墙深院层层叠进,森然松柏掩映之下,顶盔贯甲的卫士沿着甬道两侧昂然侍立,而甬道尽处抬梁式的二堂全用巨石原木建设而成,纯以原色,并无丝毫粉饰雕琢,却极显庄重沉凝的气度,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肃然之感。
待得将校们入得二堂,分作两班的时候,便听得整幅黑檀所制的照壁之后,脚步声由隐约而渐分明。听起来,赫然是一行人由远而近,徐徐行来。众人或有交头接耳的、或有谈笑风生的,立时住口不言,挺身直立。
从照壁右手边率先迈出一名手扶长刀,周身甲胄结束停当的武士,正是何云。不知何时,这名少年军士的眉眼间也有了几许沉凝气度。他迈入厅堂,环视众人一眼,随即向侧后方倒退两步站定。
“将军到。”何云沉声说道。
话音刚落,有一人安然步入厅堂。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上谷广宁三郡军事,陆遥陆道明到了。厅堂之中原本已然极静,此刻更是寂然无声,无论是性好夸矜的丁渺,还是有些愣头愣脑的沈劲,都不敢再胡言乱语。待得陆遥在厅堂正中主位站定,数十人一齐躬身施礼:“参见陆将军!”
自从得授代郡太守之职,陆遥便接受邵续的建议,出入常常作文士装束,用镇静悠闲的姿态士人,以安代地民众之心。今日亦是如此,褒衣博带、头束纶巾的陆遥颇有几分士大夫的闲适意态,然而众将却并不会因此而稍有轻忽。身为执掌一地军政大权的高官,怀朝廷公器之威,加以无数次胜利中积累起的名将声望,无须刻意便威仪自生,与数月前流离于并州的败兵形象真是天壤之别,就算与出使邺城时的那位平北司马相较,也已大不相同了。
这等正式会议之上,只需开门见山。陆遥也不耽搁,便请邵续为众人解说代郡治政方略。
按说文武殊途,怎奈如今的代地实在缺乏文士,只能暂行军管,辛苦将校们干些文官的辛苦活儿。为了让将校们听得清楚明白,邵续难免说得口干舌燥,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才停。
待得众人大致领会了,陆遥直接分派任务下去:
“邵公,整编民众、招纳贤才,此乃治政之基也。此任干系重大,除君以外,无人可以当之。故请邵公以鹰扬将军长史之职,亲自负责。公可自行任命辅佐僚属,只需尽快完善户口黄籍,不必事事关白于我。”
根据《晋令》要求,郡国诸户口黄籍﹐籍皆用一尺二寸札,已在官役者载名。代地落入胡人手中多年,户口数据荡然无存,可陆遥白手起家,万万缺不得户籍资料。故而邵续必须得尽快核实数据、理清民众虚实方可。
“谨遵将军之令。”邵续起身施礼。他是勇于任事的性子,虽只是个光杆的长史,却面无难色,一口应承。
“代地受胡风侵染,民风剽悍,虽然这些日子以军法管束民众,终究野性不能尽除。邵公,我再令楚鲲率近卫甲士五十人助你一同行事。有胡汉大族意欲隐匿户口的,有身怀技艺而拒绝征辟的,皆不宽宥,使楚鲲以军法治之。”
随着陆遥所部兵马膨胀,原有何云、楚琨带领的近卫兵力也增加到了三百。这三百人都是从历次作战中特别勇猛善战的有功之士里挑选而出,配以良马、利刃、铁铠,最是精锐。陆遥遣楚鲲领近卫甲士襄助,便是决心将代郡梳理成铁板一块,绝不容地方豪霸大族浑水摸鱼、上下其手。
“是!”邵续凛然应诺。
“管子曾言,常山之东、河汝之间,蚤生而晚杀,五谷之所蕃熟也,四种而五熟,中年亩二石,一夫为粟二石。若能持续达到这般产出,则代地足食足兵,真正安稳了。所以,清理版籍之后,急务乃是屯田。如适才邵公所讲,屯田的地域就定于萝川。此地土壤肥沃,又接近祁夷水、连水等河流,易于灌溉,而且萝川贼寇在此原有许多耕地,正可利用。”
陆遥看了看众将,继续吩咐道:“正长,你负责将耕地重新丈量,登记造册。待到户籍整理已毕,你便配合邵公,布置民屯。其具体制度一如魏晋以来定制,按照男子五十亩、女子二十亩的标准划拨土地。五十人为一屯,屯置司马,以熟悉农事的老卒、伤残之卒为之,土地加倍给予。此事也多有繁琐之处,还望正长莫嫌劳累,勉力担之。如有疑问处,便请教邵公之后再做决断。”
自入代郡以来的连场恶战中,重伤不能恢复的、甚至留下肢体残疾的将士为数不少。陆遥明令以他们为农屯司马,也算是煞费苦心。一方面给他们以荣养的职务和田地,另一方面,万一边疆有事,依托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卒,便随时可以化民屯为军屯。
麾下诸将之中,能够具体负责此事唯有刘遐。刘遐可不仅是勇猛绝伦的战将而已,他出身冀州大族,不仅谙熟农事,而且少年时颇曾就学,堪称文武双全。他与邵续配合,当能合作无间。
“好!”刘遐兴致勃勃地答应了,又转而向邵续施了一礼:“暇年幼识浅,还请邵公多多提点。”
第六章 施政(下)
经过一夜的完善,邵续已制定了详细的治政步骤,但眼下能够落到实处的,只有清点人口和屯田这简单两项而已。这主要是由于能够应对复杂政事的人手不足;而另一方面,温峤弹汗山之行是否顺利,尚在未定,面临着那位野心勃勃的拓跋禄官的强大威胁之下,陆遥更不希望麾下的将士们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个个都松懈下来去做地方官。
因而在初步的政务安排之后,这次会议依然始终围绕着军事议题进行。
萝川大营、勇士堡大营、广昌县西部白羊峪出口处曾经是慕容龙城本阵所在的鸿山关隘口,都需要加以修缮、整固,并建设与之相配套的营地和防御设施。陆续缴获的武器铠甲要组织匠人加以修葺,包括各军目前持有的军械,也需要尽快加以维护。
与此同时,这些天作战下来,虽然说战无不胜,但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将士们战死的也不在少数。按照陆遥一贯的要求,已经陆续遣人往各处战场收殓将士的尸身,并选择适当的场所加以埋葬,其后还得安排规模盛大的祭祀仪式。须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事情不仅告慰死者,对于生者也是很好的激励,可容不得半点轻忽。自陆遥本人以下,各军主、队主,都必须诚心诚意地参与才行。
另外还有一桩:虽然战事渐熄,针对外部动向的侦察不仅不能停止,还需要进一步加强。其中,代郡范围以内,以五骑、十骑为单位,分日夜两班,无论有何动静,都须每日两报。而在代郡范围以外,则以较大数量的骑兵巡逻探查,可以伪装成杂胡部落、商队之类,或三日一报,或五日一报,视情况而定。
之后又处理了几件军务,将分管将校一一安排妥当了。眼看今日便无他事,都以为将要散会的时候,陆遥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道:“既然适才说到侦察哨探之类,昨日夜间我得到一个消息,不妨趁着众将齐聚,大家来议一议。”
“敢请将军分说。”
“温太真一行人已然抵达弹汗山,并遣从者回报。据称,拓跋鲜卑的现状较我们之前所估计的更加严峻。此刻东西二部的部众聚集在弹汗山周边,数量多至以十万计。禄官、猗卢两方各自对峙,情势剑拔弩张,数日之内,必有天翻地覆的大乱。”
这句话一出,许多将校顿时骇然。
陆遥此番北上代郡,本是奉了越石公号令,往冀州借取丁绍之助以支援温峤的弹汗山之行。但由于新得代郡不过数日,堂上诸人都是晋军骨干,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间真没人顾得上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又或者,其实许多将士都满足于当前全踞代郡的状况,下意识地不去多想,还有一个实力庞大无匹、而又面临着剧烈变化的强邻就在身旁吧。
眼下拓跋鲜卑果然将要大乱,众人先是面面相觑,下个瞬间,便都将视线集中到了丁渺身上。
丁渺身为并州越石公麾下大将,官拜武卫将军,地位远远高于此刻堂中诸将,严格说来,与陆遥乃是平起平坐的同僚关系。因而他的席位在陆遥下首侧面单独设置,与其他众将不同。丁渺的兵力亦在此番代郡平定战中得到大大扩充,此刻足有千人之众,部署在萝川以北的代县旧址,负责扼守代郡北部的险要所在白道川。这一支部队乃是直面拓跋鲜卑族势力的第一道防线,这时陆遥说起温峤的消息,众人都去看他。
而丁渺重重点头:“那名从者昨夜先至我处,消息确凿无疑。我已遣人往白道川砍伐林木、采取大石。必要时,便以之封锁山道,绝不令彼等乱我代郡。”
此次弹汗山祭天大典上,禄官与猗卢必然要决一高下。禄官固然实力雄厚,远在猗卢之上;猗卢也是凶悍猛烈,更得到朝廷支持。按照越石公原先的计划,倒是颇有几分乐见彼等内耗的意思。但眼下世易时移,陆遥等人新定代郡,正在白手起家的阶段,这时候万一与拓跋鲜卑有所纠缠,未免太不划算。
拓跋鲜卑的力量,在场众人无不清楚。那可是以一族之力就能与东部鲜卑慕容、宇文和段部三强族相匹敌,号称控弦四十万骑的北疆雄长啊。昔日匈奴左贤王刘和以数万精锐袭取晋阳,眼看就要将越石公一手建起的晋阳政权彻底倾覆的时候,拓跋猗卢以鲜卑骑兵三万南下相助,转眼便将数万匈奴精锐杀了个干干净净。而数日之前,禄官仅以三千骑投入代郡,那场奇袭就几乎使得陆遥等人陷入败亡的绝境!禄官与猗卢若是真的大战一场,哪怕余波涉及代郡,便非眼下的晋军所能轻易承受。以至于就连好战如丁渺者,都已经首先做好了阻断山路、龟缩死守的安排。
“只是……”丁渺又咧嘴苦笑道:“禄官此前为了阻止我们夺取代郡,甚至调动了数千骑兵奔袭而来,其人对朝廷的态度可想而知。温太真轻车简从深入虎穴,实在危险重重;我们若是闭塞山道不闻不问,太真等人又当如何?”
温峤是越石公任命的正式使节,陆遥、丁渺二人只是辅弼罢了。正使遇险而副手不闻不问,全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然而堂下各人交头接耳,却无人响应丁渺。
沈劲皱着眉头盘算了片刻,冷笑着大声道:“各位,我真不明白你们慌什么。拓跋鲜卑人数虽众,可他们忙着内讧,咱们代郡七千铁骑却是万众一心。要我说啊,这倒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先让禄官和猗卢狠狠厮杀一阵,等到鲜卑人死得差不多了,咱们再沿白道川前进,向北迫近弹汗山……”
蜿蜒盘旋于燕山群峰夹峙之间的险峻山路白道川,以其道路土色发白如石灰而得名,是连接万里草原与河北的重要孔道之一。沿着白道川往北,行百数十里,便能到达雄踞大漠以南、昔日鲜卑王庭所在的弹汗山。
沈劲生来毫无顾忌的性子,一向以来都是敢想、敢说、敢做。眼下竟似在考虑出兵弹汗山,以代郡武力强行插手拓跋鲜卑内政。
然而沈劲尚未说完,一名独眼大汉越众而出,向陆遥深深施礼道:“将军,某有一言。”
“庆年兄有话请讲。”
那大汉正是陈沛:“将军,这些天来,将士们枕戈寝甲、东征西讨,前后不下三十战,往复跋涉的路途合计几近千里。沛虽无学,也曾听说‘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鲁缟’的道理,如今我军的形势便庶几近似。无论是久经战事的河北精卒、或者是勇猛嗜战的胡族健儿,在频密的战事之后,都已经极度疲惫了。更不消说,有许多将士的伤势未愈,哪怕歇上两三个月,都未必能恢复过来。”
陈沛并无晋阳军的背景,而是陆遥昔日在成都王帐下的旧识,因而他的想法之中,并不将越石公之令看的特别重要,而更多从代郡当前的局势出发:“我军既然力夺代郡,本身就已经足以震慑北疆胡族,越石公给予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下一步的行动便不必急于一时。何况,以我军现状,还能用于长驱作战的,尚有多少?纵然尽起七千铁骑,较之于拓跋鲜卑数十万众而言,终究难以相提并论。这点兵力纵使距离弹汗山更近数十里,果然就能起到特别的作用么?以末将之见,不如暂且予将士休憩。想来温长史当有应对之策,待弹汗山上再有消息传来,我们相机而动不迟。”
一时间,众人意见纷纭,谁也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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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弹汗山即为现内蒙古的大青山,经过白道川翻越阴山,可到达呼和浩特。如据此说法,则此地实与河北蔚县风马牛不相及……螃蟹不过是写小说而已,为了配合故事情节,难免无视某些细处,借用几个地名,跪请读者莫要深究……
第八章 弹汗山(一)
虽然陆遥的身份与从前不同,可他主持的朝会依旧吵吵嚷嚷。每个人都能够尽情发表自己的意见,而陆遥在相当时间里,只是认真倾听。在外人看来,陆遥文武双全,更是战胜攻取的北地名将,但陆遥自己并不会因此而高看自己一星半点。他确信自己并不拥有军政两途的特殊才能,更不是那种仿佛天生宿慧的天才人物。他所能做到的,便是凭借着对大局的把握和敏锐的判断力,通过这样的讨论来完整地看清问题的方方面面,进而最终做出最准确的判断。这样的过程,即所谓“集思广益,独断专行”是也。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今陆遥执掌一郡之地、七千铁骑,许多时候已不须再如先前那般事必躬亲,而把更多的事务托付给下属,这样的讨论便使陆遥越来越了解自己的同伴和部下们,将会有利于今后的人事安排。
以适才丁渺、沈劲和陈沛三人的发言而论:
丁渺虽然总是一幅顾头不顾腚的轻率样子,但在关键时刻,却能审时度势,做出稳健判断。得到拓跋鲜卑不稳的消息仅仅一夜,他已经做好了阻断白道川的准备,这可不是简单的猛将所为。想来也是,谯郡丁氏嫡脉子弟、冀州丁刺史的侄儿怎可能真是个不知轻重的莽夫?
沈劲一如既往地勇猛强悍,他的提议充满冒险,简直叫人心惊肉跳,但一旦成功,获取的利益也将是难以想象的。使这样的将领独当一面,其面临的不是大胜就是大败;而如果用人得当,未尝不能作为扭转乾坤的奇兵。
至于陈沛,他和沈劲同样大胆,但却体现在完全不同的方面。无论是作为成都王故将的身份,还是作为汲桑余部的身份,都使他对大晋朝廷鲜有恭顺敬畏之意。在三人之中,唯有他全不将并州越石公的指示放在眼里,所考虑的完完全全是陆遥在代郡的发展前景。如此说来……
想到这里,陆遥收束心神,继续听取诸将的讨论,又时不时地颔首以示鼓励。随着许多有意义的片言只语被他记下,如何应对拓跋鲜卑紧张局势的方略,也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
陆遥对自己说:关键在于,温峤能在弹汗山上做到哪一步!
与此同时,与陆遥相隔二百里的温峤叹了口气,对自己说:“关键在于,禄官想要做到什么程度!”
哪怕是在这夏秋之交的弹汗山上,北方广漠上吹来的干燥空气也令温峤感觉自己的皮肤崩紧。本朝士人相对于历代来说,都更加讲求容貌之美,温峤也不例外。他将面前铜盆中的热水反复泼洒在脸上,又取了洁净干布慢慢擦拭。直到确信在镜中映出的姿容俊朗一如往日,他才掀开帐幕出去。亲身来到草原之后,温峤才知道胡儿的生活习惯比想象中还要粗犷的多。按照拓跋部的习俗,早晨只要取些干燥的牛粪往脸上摩擦一番就行了。总算因为温峤是代表大晋并州刺史的使者,这才每日供给一盆热水。
温峤小心翼翼地绕过散发出浓烈牛粪味道的鲜卑人帐篷,来到这个山腰平台的边缘地带。这里是在弹汗山的半山,左侧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大壑,右手边则有层峦叠嶂,抬起头来眺望,可以看到山巅处那座规模巨大、仿佛与天相接的雄伟祭台。祭台上隆隆的鼓声已然响起,像是阵阵闷雷在天际滚动,那是祭礼将要开始的标志。
温峤下意识地再次整理身上衣物,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自温峤所站立之处到山巅,大约要经过十余里的起伏山路。这条山路如飞蛇般穿行在群峰之间,恰于温峤宿营地的正前方经过。而一支绵延数里的长长队伍,正在山路上缓缓前行。
温峤看得清楚,此刻沿着道路安步向前的为首之人,正是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禄官大约五十多岁年纪,肩膀宽阔,肚腹硕大而肥厚,体态极其雄壮。细看他的面容,可见他脸色赤红,广颡长髯,双眼精光四射,果然不愧是北疆雄豪。随在禄官身后的有为数一百的扈从卫队,成员俱都是持刀负剑,神情剽悍的胡族猛士。
将视线向后挪移,在与禄官的队伍相隔半里左右,以同样速度缓步向前的便是温峤的老相识猗卢。猗卢原也是粗壮的体型,但眼下看来较之于晋阳之会时瘦削很多,颧骨也高耸出来了,显然这数月里他所承担的压力十分巨大。在猗卢身后的,同样是为数一百的扈从卫队。
东部大人为首,西部大人居次,再往后则是纥骨氏、普氏、拓拔氏、达奚氏、伊娄氏、丘敦氏、侯氏乙旃氏、车焜氏等拓跋鲜卑国人首领。这些国人首领依序前行,各自都带有十余人左右的扈从,说明其地位较东西二部大人要低。
温峤受命出使拓跋鲜卑,自然事前对这个塞外强族做过颇多打探。据他所知,拓跋鲜卑的信仰最初十分原始,崇拜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本身,而非人格化的神灵。数百年来,彼等从幽都之北不知数千里的大鲜卑山出发,不断向南迁徙,沿途吞并诸多部落,同时也接纳了越来越多的原始胡神。因此,自从始祖力微率领部众迁徙至盛乐以后,便时常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祀,名为祭天大典,其实也将所有吞并部落的神祗偶像之类予以一并供奉。又因为力微曾经借着白部大人拒绝参与祭祀、观望不至的缘由征伐白部,统合拓跋鲜卑各部,所以历次祭天大典也成为了决断拓跋鲜卑内部各项重大事宜的场合。
前代拓跋鲜卑大单于拓跋猗迤死后,祭天大典连续两年未曾举行了,而禄官此番一手筹备大典,又以其庞大的实力迫得所有拓跋鲜卑有力国人首领尽数参与,其目的真是昭然若揭。
正在思忖的时候,突然有人在温峤的背后猛推一下,温峤一时不防,几乎扑倒在地。回头看去,推他的是一名发系金环、斜披皮裘的鲜卑武士,他粗壮的手指往温峤面前点点戳戳,用怪异的腔调连声道:“使者,跟上!使者,跟上!”
温峤明白这名武士虽然粗鲁,却并无恶意。他是说,身为大晋并州刺史代表的自己,地位又在国人首领之下,应当跟随国人首领们之后。
温峤向他点了点头,快步离开营地,从斜刺里插入到了队伍中段。
而在温峤身后,足足还有三四百人。那些便是近年来被拓跋鲜卑陆续纳入势力范围之内的,所谓三十六国、九十九姓的胡族酋长和他们的护卫。
合计将近五百人的队伍沿着山路前行,越来越接近鼓声如雷的山巅祭坛。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沿途只听到脚步踏过碎石之声、山风萧萧然吹拂而过之声。
这条山路越走越是险峻坎坷,接近峰顶的许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地攀援而过。胡儿们身强力壮,自然毫不在乎。温峤毕竟是文弱书生,起初还能坚持,到了后来便膝酸腿软、气喘如牛起来。
正作没奈何处,有人扶住温峤的臂膀,低声笑道:“太真兄,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温峤认得那人乃是幽州刺史王浚派遣来观礼的使者段匹磾,于是打起精神点头为礼:“多谢段兄了。”
第九章 弹汗山(二)
祭天大典的仪式进行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每日里清晨,都要沿着弹汗山的半山腰,往巅峰绝顶之处攀爬一番,这对于温峤这般体质寻常之人来说,实在是苦不堪言。好在每日段匹磾都与他一处,沿途扶持提携,帮了不少忙。
段匹磾乃是辽西公段务勿尘之子,虽系胡人,却汉化极深,博通经史、雅擅丹青,是北疆罕见的文武双全之士。他并未如兄弟段疾陆眷、段文鸯那般掌握段部宗族实力,而是出仕于大晋,为幽州刺史王浚幕府功曹。
段匹磾与温峤二人同为大晋地方官员派遣的使者,每次祭礼都在一处,连日攀谈之下,彼此大感投契。当然,这也是考虑到幽并二州本就是抵在北疆第一线的方镇,颇有守望相助的必要,两人身为幕府肱股,自然有意好好地结交一番。
至于两家在代郡的小小抵牾,双方都是聪明人,这时自然不会提起来徒增尴尬。毕竟王彭祖的实力在于辽西,而刘越石忙于应付并州南部的匈奴,区区一个代郡本也算不得什么。对那位新鲜出炉的代郡太守,也可以慢慢来拉拢。
这时候既然段匹磾伸出援手,温峤便勉力谢了一句,可他原本正在攀援上行,稍一分心,脚下又自打滑。弹汗山虽在百年前被鲜卑大单于檀石槐设为王庭所在,可鲜卑人哪里有营建兴造的才能?整座弹汗山依旧是座野山,莫说是找不到半点王庭遗迹,就连道路都未经丝毫休整,路边不远就是峭壁深谷,简直是难走到了极点。这一打滑,温峤顿时站立不住,晃晃悠悠地要往下滚落。
好在段匹磾反应极快,他拉着温峤的胳臂用力上提,同时大喝道:“用力蹬!”
温峤赶紧借着向上的拉力蹬腿,总算他手脚还算灵便,猛地越过这处半人高的豁口,扑倒在地。心有余悸地向后观看,便见被自己踩落的一块圆石顺着斜坡骨碌碌地滚落。那圆石在沿途的嶙峋山石之间来回磕碰反弹,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弹跳着划出道弧线,径自落入万丈深渊中去了。
温峤瞪着那圆石掉落的方面,混不觉自己脸肌抽搐了几下。回过身来,愈发觉得疲累了,这时哪还顾得上仪态,他随便找了块顶部平坦的岩石,瘫坐下来,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足足过了半晌,眼看身后的胡族酋长们几乎赶了上来,温峤才奋然起身。由于体力并未恢复,他的手脚还微微有些颤抖,但动作却十分快捷。走了几步以后,他甚至还有心自嘲地拍了拍腿,大声笑道:“哈哈,哈哈,今日疲累,行动愈发难堪了。”
说着,他扯住段匹磾,深深作了一揖:“今日若非兄长,便无温峤矣!”
“诗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太真兄何必在意。”段匹磾笑道:“晋人以耕读为业,自来文弱,不能与我们这些化外之民相比。何况,太真兄虽然体弱,胆气却足,比田思、靳利、梁天之流强出了甚多。”
他所说的“田思、靳利、梁天之流”,便是上一次参与拓跋鲜卑祭天大典的大晋官员,算来已经是距今十一年前的事了。
匈奴势衰以后数十年,鲜卑全据匈奴故地,至檀石槐当政时势力达到极盛,领地东西万二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檀石槐以弹汗山为王庭所在,分其地为东、中、西三部,各置大帅若干人统领。拓跋鲜卑的始祖推演即为大帅之一。檀石槐、轲比能之后,鲜卑部族联盟瓦解,各路强豪彼此争斗厮杀。到如今,东部鲜卑慕容、宇文、段部三强,中部鲜卑以拓跋氏一枝独秀,而西部鲜卑中最强的秃发部亦是拓跋鲜卑的分支。
大晋立国以来,与西部鲜卑战事不断,胡烈、牵弘等名将皆战死于陇上。故而朝廷对拓跋鲜卑加意笼络,力求避免两面受敌的窘境。元康六年时,拓跋猗迤改葬其父沙漠汗及妻封氏,并召集各部于弹汗山祭祀天地。慑于猗迤之威,远近属国、仆从部落等尽数到场,聚二十万众。当时大晋朝廷也不敢怠慢,成都王司马颖遣从事中郎田思、河间王司马颙遣司马靳利、东瀛公司马腾遣主簿梁天并来会葬,又致以盟好之意。
可惜三位宗室亲王并不清楚北疆胡儿的仪礼与中朝大不相同。据说,他们派出的三位官员在攀登弹汗山时丑态百出,有行至半途涕泪交流抵死不愿再上的、也有在险道旁抱着胡儿的腰呼天抢地的。虽不知彼等亲善任务完成得如何,但拓跋鲜卑贵酋如今这般蔑视晋人,未尝没有那三人的功劳。
与那三名使者相比,温峤可算得上表现出众。虽然身体文弱,胆气毅力却丝毫不下于他人。虽说每日登山辛苦,却硬是坚持下来,沿途丝毫都不曾耽搁。同为朝廷使者身份,这三日里段匹磾都与温峤在一处。如果说典礼首日,他还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到了这时,对温峤的韧劲也不禁有些佩服。
两人谈谈说说,脚下加紧赶路,转眼又过得小半个时辰。当红日跃出远方云层的时候,山壑交叠的险峻路途终于到达终点,来到弹汗山的主峰之巅。
毕竟历代鲜卑大单于在此祭天,颇经过一些修缮。虽然鲜卑大联盟破灭年深月久,昔日遗迹多已毁败,四处密生荆棘。但地面上铺着的大片石板依旧留存,无数石板互相拼接,留出一块数十丈开阔的平地。
经过辛苦攀援,来到这弹汗山绝顶,长风入怀、视野陡然开阔,无论何人都觉得心怀大畅。温峤长叹一声向北望去,苍苍莽莽的草原广漠无边无垠,向南,则隐隐可见群山之后的代郡平原。再看东西两方,两处千峰万山分别是燕山、阴山主脉,温峤极目眺望,恍惚间几乎觉得那巉岩峭壁都化作了狰狞鳞爪,整座山脉仿佛一条身躯绵延万里的巨龙,自西向东蜿蜒飞翔。
通往这处峰巅的,别无任何其它山路,唯有适才温峤辛苦攀援的一途可通。这时禄官、猗卢、诸部国人首领已然围绕篝火各自站定。温峤、段匹磾等人不敢失礼,也连忙站到自家的位置。稍过了片刻,三十六国、九十九姓酋长等人鱼贯上得山来,也不多话,各自觅得当处之地。
平地正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这篝火可不是寻常取暖烧烤所用,而是以合抱粗的巨木搭出木架,再填充以大量易燃的柴禾、油料,足有两丈多高,一旦燃起,足可数十日不熄。这篝火前日里点燃,烧到此时,火焰愈发炽烈了。
篝火附近,分布有硕大无朋的皮鼓七面。十四名**上身、头戴彩绘兽面的雄壮大汉也不理会上山来的众人,只是抡起鼓槌擂鼓不休。他们每一击都用尽浑身之力,直擂得周身精肉贲起,大滴汗水随着动作四处挥洒,而鼓声或疾或徐,与任何一种温峤熟悉的鼓乐都完全不同,而挟带着特异的节奏韵律。莫说是弹汗山之巅,就连数十里外的山脚下,也是清晰可闻。
隆隆鼓声之中,今日参与祭天大典的所有人都已就位,数百人将平台四周尽数围拢。
就在众人就位的那一刹那,百余名身披各色猛兽毛皮、脸覆奇形可怖面具、手持刀、剑、矛、斧等利器的汉子不知从哪里狂涌现身。
他们逋一现身,便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喷薄而出,那是这些汉子周身浸透了鲜血。也不知这些血是来自于人还是某种兽类,只觉得凝稠异常,大团血滴随着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踏步洒落,甚至扑到接近的鲜卑族人脸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这些汉子嗬嗬大呼,以混浊不明的鲜卑语齐声吼叫着什么,同时围绕着篝火急奔起来。他们手足狂舞,仿佛疯癫,奔走的方向不断变化,速度越来越快,还伴之以事前毫无征兆的僵立、跳跃、翻滚。如此高速的互相穿梭往来之中,这些人竟然从来没有丝毫的擦碰。而他人注目时刻稍久,便觉头晕目眩,恶心欲吐。
虽已是第三日观看祭典,温峤仍旧不明白这些貌似傩者的汉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习惯于中原韶声雅乐的他更不觉得这种诡异的舞蹈有任何美感可言。于是温峤索性低眉俯首,不去看那愈发狂乱之舞,只在心中默数。
与前两次祭典相同,约摸数到五百的时候,一声极高亢而凄厉的尖利嘶喊声响起。与此同时,自禄官以下的数百名拓跋鲜卑族人一齐拜倒在地!
段匹磾与温峤非属拓跋族人,而是前来观礼的贵客,自然无须跪拜。段匹磾也是鲜卑一脉,故而深深俯首以示敬意。温峤却偏在此时猛抬头,便见到狂舞的傩者之中,几乎就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下,一名瞑目巫女突然现身。
第十章 弹汗山(三)
篝火散发的热量何等巨大,温峤距离它足有十余丈开外,犹自感觉热腾腾的焚风阵阵扑面。那巫女却仿佛丝毫不觉,自顾站立在篝火之旁,任凭卷动的火舌几乎随时会撩在衣上、身上,她的神情依旧安详如初。她约摸三十左右年纪,面貌清秀,长发低垂。由于她站立之处与那座篝火的距离几乎不过一臂,身着的宽大黑袍在热气吹动下飞卷飘舞。远远望去,熊熊烈焰就像是造像的背景,而黑袍下曼妙体态若隐若现,显得这名巫女犹如神女下凡。
默然站了片刻,巫女终于迈步向前。数十名傩者纷纷伏倒在地,以**的背部承托其足。而其余人则随之前行,沿途作种种神怪不可言状之像。直到她踏上篝火正西处的一处石台,众拓跋鲜卑族人才齐声呼喝站起。
拓跋鲜卑族中,往往以女子为巫者,承担各种祭祀、占卜等事。凡是参与过祭祀的女性,都被认为是能够沟通神意的特殊之人,得到特别的尊重。每年七月的祭天大典,是拓跋鲜卑祭祀各路神灵的最重要典礼,所以绝不假手他人,而以拓跋本族中地位尊崇的女性亲自主持。
温峤知道,眼前这黑袍覆身的女子,便是当前拓跋鲜卑族中地位及其尊崇之人:前代大单于的遗孀,如今实际掌控拓跋鲜卑中部余众的女中豪杰惟氏。
拓跋鲜卑中部大人猗迤担任大单于时,领鲜卑部众西讨,灭国数十,声威赫赫。当是时也,其妻惟氏更主掌每年的祭天大典,堪称是政出一门,权柄尽数操之在手。可惜猗迤壮年暴亡,禄官、猗卢各自拉拢实力,曾经强盛的拓跋鲜卑中部日渐衰败,由于猗迤三子普根、贺傉、纥那俱都年幼,故而有惟氏代为主政。惟氏身为一个妇人,并无征战四方之能,因而在禄官与猗卢两强威势之下,只能率领部众来回摇摆,谋求一时安定。
数年以来,不知多少部落因为牵扯进了东西两大部的争斗而烟消云散,唯独拓跋鲜卑中部虽然势力日蹙,却始终保持着基本独立的姿态,期间不知经过了多少次艰难险阻,算得十分不易。当然,这也是由于她拥有巫女的身份,在拓跋鲜卑族中地位崇高,东西两强都不愿过于逼迫她。
此时惟氏踏上石台,众人一齐呼喝起身。按照前两日的规矩,接着便是惟氏祷告天地山川星辰、历代拓跋鲜卑始祖与历年来汇入鲜卑信仰的各路神祗近千种,这个过程约摸需要整一个时辰左右。祷告完成后,傩者们奉上牺牲。前日的牺牲是白犬三头,昨日则是白色的驯鹿三头。待到惟氏亲自持刀将牺牲割喉杀死在石台上,再将鲜血撒入篝火,当日的祭礼就完成了。
温峤本以为今日也是如此,岂料这次惟氏踏上石台之后,并不祈祷,而是高举双手,向众人大声呼喝起来。
能够压服桀骜不驯的胡儿,成为拓跋鲜卑中部之主的女人自然不会是寻常柔弱女子。惟氏说话时中气十足,声音非常响亮,纵使在山风呼啸的弹汗山之巅,依然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惜温峤乃是祁县温氏子弟、世代冠冕高门,虽然饱读诗书,却哪里懂得鲜卑语?一时间张口结舌,连忙扯了身边的段匹磾一把,仰赖段匹磾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为他通译。
“占据了无边草原的酋长、推演和诘汾的子孙们,我们就在祭祀天地神灵的仪式上决定部族的大事,这个风俗从数不尽的年头以前传下,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没有人敢违抗。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决定眼前的大事。”
惟氏缓缓转身,环视众人:“我的丈夫、消灭了无数敌人的大单于猗迤死去几年了。他的叔叔禄官和弟弟猗卢,都想要做拓跋鲜卑的首领,做大单于。你们有人支持禄官,有人支持猗卢,彼此争持不停,甚至有些部落互相攻打。现在天神们告诉我,族人的血流得够多了,这样的情形不能再延续下去!就在今天,我们在天地山川面前,在祖宗神灵面前,在所有拓跋部落的酋长面前,决定谁才是下一任的大单于!”
虽然早知道祭天大典将是禄官与猗卢的最终角力场所,但惟氏这般说来,依旧使得四周的拓跋族人骚动起来,嗡嗡的交头接耳声像阵风掠过。
“难道巫女的权力竟然如此巨大,能够主导下任大单于人选的择定么?却不知这位惟氏夫人会如何来决断?”温峤侧身向段匹磾,低声问道。他原不信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但这三日的祭典上,这位被拓跋鲜卑族人认为有沟通神灵之能的巫女的确颇有几分灵异之处,以至于温峤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一时间想得太多:“段兄,你们段部鲜卑可有类似的风俗?”
“我段部习俗近于匈奴、乌桓,与中部鲜卑多有不同,实不知这惟氏会如何行事……”段匹磾摇头道,他又嗤笑几声:“总不会是神前抽签吧?那也太过儿戏了。”
温峤陪着呵呵笑了几声,心中盘算不停。禄官与猗卢的争斗延续数年,猗卢虽有忠心耿耿的精锐部下拥戴,不会轻易被禄官彻底压倒;但以大局来看终究是禄官手段老辣,大占上风,各部酋长渠帅投靠禄官者极多,以至于去年猗卢不得不潜入并州,向越石公求援。
根据温峤的了解,惟氏所统领的拓跋鲜卑中部其实也已依附于禄官的羽翼,只是保留着名义上的自主罢了。此番祭天大典确确实实便是禄官筹备已久的,是他一举慑服所有部族、名正言顺登上大单于之位的天赐良机。禄官绝不容他人扰乱这个机会,所以当他发现晋人有统合代郡、威逼弹汗山的可能时,不惜冒着与朝廷翻脸的危险,派遣骑兵奇袭陆遥所部……
但他究竟会如何来做呢?温峤一路上都在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
“禄官,今日决断,你可敢么?”这时候,惟氏戟指拓跋禄官,厉声喝问。
禄官微笑道:“自然是敢的。”
“猗卢,你可敢么?”惟氏旋风般转身,指向了西部大人。
“惟氏,你要如何不妨直说。”猗卢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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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一周五更是个可以接受的速度……
第十一章 弹汗山(四)
巫女发问,禄官、猗卢各自答了一句。
而在他们身边的部落大姓酋长们突然后退开去。唯有段匹磾和温峤两人不知所以地站在原地,仿佛潮水退去后留下的两块孤零零的礁石。须臾之后,段匹磾似乎反应过来了,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拉着温峤疾步向后。
弹汗山的山巅平台并不算特别开阔,众人这般退后。位置最外的一圈几乎就已经踏上了悬崖边缘灰色的岩壁,脚掌再挪出数寸,就要坠落下去了,但前排的人一时并未停步,于是彼此拥挤碰擦地闹成了一团。
温峤的宽大袍袖在这阵混乱中不知被谁扯破了,就连头上小冠也松落下来,缕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头上,很显狼狈。他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站定,颇有些愠怒地抱怨着:“匹磾兄,出了什么事?这又在闹什么鬼把戏?”
温峤此番出使,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宣示对西部大人猗卢的支持,维持拓跋鲜卑内部两强之均势。可他来到弹汗山三天了,每日里除了上山下山,便是看了整整三天的装神弄鬼。每次祭礼结束之后,禄官和猗卢等大酋各回本处,全不理会温峤,以至于他满腹合纵连横之术丝毫没有施展的机会。哪怕是涵养极佳的温峤,面对这情形也不禁有些焦躁了,这时忍不住发作起来。
可是温峤刚抱怨一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随着山风传出老远去,赫然大得吓人。他立时闭口,向四周看去,只见身边每一名酋长们都流露出极其罕见的凝重神情,而整片山巅平台已经寂静到鸦鹊无声的地步!
温峤面色微变,很显然,这场祭典之上将会发生些什么,而且那显然是超乎他之前预料的。他稍许再后退半步,瞥了段匹磾一眼,扯了扯他的袖子。而段匹磾却顾不上理会温峤,他死死地瞪着平台中央,只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时候,山巅平台中央腾出了相当面积的空地,惟氏手下那些头戴狰狞面具的凶悍傩者们四散开来,将众酋长渠帅们隔离在空地以外。仍旧停留在空地左侧的是禄官和他数量共计百人的卫队;右侧的则是猗卢和他的卫队成员们,同样是一百人。双方隔着惟氏所站立的石台和熊熊篝火对峙。
禄官和猗卢分别为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大人,禄官所掌握的兵力越二十余万骑,猗卢势力逊色许多,但也能调动超过三万名骑兵。前代大单于拓跋猗迤过世后,禄官和猗卢各自搜罗实力,彼此对峙,下属的小部落多次发生战斗,距离动员数十万骑的拓跋鲜卑全面内战,其实已不过咫尺之遥而已。
但此番祭天大典,他们限于拓跋鲜卑根深蒂固的习俗,并不能带领大军登山。北疆胡族素有崇拜大山的传统,诸如拓跋鲜卑所发源的大鲜卑山、乌桓人曾经聚居的赤山,都被视为是拥有特殊意义的神圣之地。弹汗山是鲜卑族的大英雄檀石槐设立王庭的所在,近代以来又是拓跋鲜卑大单于祭祀天地祖先之所,同样在传统神巫信仰中拥有极高的地位,几乎所有的鲜卑人都深信此地不能驻扎大军,否则将会滋扰祖先神灵。
温峤昨日里向负责接待他的鲜卑贵人探听到些许风声,据说此刻禄官和猗卢所属的军队几乎都停留在弹汗山脚下数十里外。依照主持祭天大典的巫女惟氏所要求,随他们上山的近卫扈从都只有百人而已。
百名扈从数量虽少,却也是一支相当难缠的力量。温峤还记得去年拓跋猗卢初次来到晋阳,仅以其部下酋长独孤折的扈从武士三十人,就敢向越石公发起挑衅,甚至夸口愿意以三十人对战三百晋军将士。当时晋阳军初创不久,竟然一时无以应付,最后还是靠数十把强弩攒射解决了问题。
温峤虽是文官,但久在军中,眼光很是不凡。从这些扈从武士的眼神和细小动作中,他可以确定,眼下禄官和猗卢各自带领的百名扈从,绝对比当时那三十名箭下亡魂要强悍许多。他们都是从上万人里特别精选出的、能够以一当十甚至当百的强悍战士。比如站在猗卢身后的那条庞然巨汉,便是猗卢的亲卫大将叱李宁塔。这条巨汉曾经在晋阳大战中守卫并州刺史府,以一人之力震慑四姓豪族上千私兵,其勇力仿佛鬼神。而在禄官那边,拓跋鲜卑东部的实力何等强盛,必然同样有勇猛绝伦的非凡人物在。
眼下这两百人随着他们的首领踏步向前,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
不知为何,温峤突然感觉到一股揪心的紧张感。他顾不上打破当前的寂静是否有些失礼,猛地攀住段匹磾的肩膀,大声道:“匹磾兄,难道……难道……”
段匹磾根本来不及回答,因为分属拓跋鲜卑东西二部的两百名扈从武士一齐昂首向天,发出了如同狼嗥般的吼叫。与此同时,两百把长刀锵然出鞘,刀光凌冽似雪,透骨的杀气更是席卷整个弹汗山山巅平台!
下个瞬间,两队扈从武士杀作一团。
在弹汗山祭天大典将要结束的时候,由巫女主持、在八姓国人首领和附从部落酋长渠帅们的目睹之下,这场血腥的厮杀揭开了大单于之争的序幕。
温峤见过的生生死死不在少数,但他这辈子都不曾抵近观看如此激烈的绞杀。甲胄猛烈碰撞冲击变型、刀刃互驳以至于火星四溅、飙射出的黏稠血液自空中洒落、断落的肢体扭曲抽搐着落在地面、令人颤抖畏惧的嘶声呐喊此起彼伏……这些,突然就在温峤眼前丈许爆发出来,几乎令他有些晕眩。
温峤突然明白了,无论是越石公,还是温峤自己,都错估了拓跋鲜卑族人的习俗。
拓跋鲜卑源自于东胡,原本不过是幽都之北不知千万里的广漠山野中一个小小的游牧部落而已。为了争夺更丰美的草场、更适合部族发展的土地,他们一边与严酷的自然环境斗争,一边与邻近的部落作战,坚定不移地向南方迁徙,数百年毫无动摇。在这漫长的征程中,他们经历过难以想象的惨烈战斗、难以计数的艰难险阻,曾经一次次面临阖族覆灭的危局,又一次次凭借着凶横而强韧的血性杀出生路,最终踏着无数失败者的尸骨,占据匈奴故地,成为了草原上的霸主。
这样一个崛起于北疆的野蛮部族,服膺的是强者为尊的道理,怎么可能像萎靡的大晋朝廷那样,依靠朝堂上的言辞辩论来决定大事?怎么可能给温峤以施展辩舌的机会?说他们野蛮也好、未开化也好,拓跋鲜卑根本不会跟着朝廷的思路走。数百年来,支持他们不断扩张、吞并,成为强大部族联盟的从来都是暴力,在决定大单于之位归属的时候,使用的更只能是**裸的、毫无遮掩的暴力!
第十二章 弹汗山(五)
弹汗山山巅平台本身的面积不算开阔,大致呈一个东西二十余丈,南北十余丈的不规则形状。在四周,围绕着诸多附从部落的酋长渠帅和手持各色武器的傩者,而在中央,熊熊篝火猛烈燃烧着,每次火舌吞吐,威力都波及丈许开外。距离篝火不远处,还环绕着七面巨鼓和惟氏神色凛然地站立着的石台。
扣除了这些所占空间,能够供给禄官和猗卢所部进行战斗的地域就显得十分狭小。因而,无论趋退变幻的身法、抑或彼此掩护的阵战之术都毫无发挥余地,两百名鲜卑武士从一开始,就陷入到极其惨烈的贴身肉搏中去。
猗卢的亲卫大将叱李宁塔冲锋在前。这名拓跋猗卢的亲卫大将平时寡言少语,似乎有些痴呆的样子,可一旦投入作战,便是无人可挡的煞星。他纵声狂吼着向着禄官撞过去,声势十分骇人。若干勇士紧随在他身后,仿佛一支锋锐的匕首猛刺入敌人的躯体。
禄官的扈从武士也都是精选出的勇猛之士,正对着叱李宁塔方向的更有数人是曾经在一年一度的部族大会上力压鲜卑各部夺魁的知名好手,拥有无数胜利所积累起来的赫赫威名。可他们娴熟的杀人技巧并不足以对抗叱李宁塔!
正面挡格也好、挥刀冲杀以求两败俱伤也好、寻瑕伺隙以求拖住叱李宁塔的冲锋脚步也好,在那条巨汉的绝伦神力之前,全都毫无作用。叱李宁塔所需要做的,只是挥动手中柄数十斤重的狼牙棒,兜头盖脸地狠狠砸下去,而对面的敌人必然脑浆迸裂、筋断骨折。
这种小规模、小范围的剧烈冲突,最是仰赖个人武勇,在叱李宁塔的冲杀之下,猗卢所部转眼便大占上风。禄官的扈从武士们一个个地惨呼战死,而每战死一人,生者便不得不承受更大的压力。
又过了片刻,由于越来越多的死者倒地,山巅平台竟然渐渐显得空旷起来。禄官所部尚保有战斗力的不会超过三十人,而猗卢所部的数量倍之,大约还有六七十人高呼酣战,逐渐对禄官的扈从武士们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叱李宁塔最为凶猛难当,他几次冲突到禄官身前,试图直接将禄官杀死。禄官的部下们舍死忘生地顶上去,付出相当伤亡后才勉强将之迫退。
只要稍有行伍经验的人就可以看出,禄官所部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他们的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了。
与热衷于引用晋人法令部勒族人、引起诸多酋长渠帅不满的猗卢相比,年迈的禄官要保守的多。在任何场合,他都坚定不移地秉承拓跋鲜卑多年来的传统,将部族宗法奉为圭臬。正因如此,他分明掌握的实力十倍于猗卢,却依然寄望于在这场盛大的祭礼中得到所有宗族成员的拥戴,成为名正言顺的大单于。
为了确保祭天大典的顺利举行,他严格地遵循了数百年来的规矩,将所属的庞大军队都安置在远离弹汗山百里的草原上,以此来使猗卢安心。在数日之前,他甚至还冒着与大晋敌对的风险,派遣兵力奇袭了代郡。虽说那场战斗因为慕容龙城的背叛而功败垂成,可晋人的脚步也确实因此被拖在代郡,根本无法威胁到弹汗山中诸人了。
一切都安排的妥当,只待最后一击。可这位谋算深沉的拓跋鲜卑东部大人却在最最关键的一环出了纰漏。眼看着战况越来越危险,或许再过不久,他自己反倒要授首于祭台之上了。东部鲜卑二十万众之中拣选出的勇士,竟然会不敌西部鲜卑的精锐……这样的局面,或许禄官完全没有考虑过!
围观的部落酋长们有不少都流露出惋惜的表情,也有人慢慢地挪动脚步,向猗卢所在的方向靠拢。如果说之前数年时间里,禄官以圆熟老辣的手段一步步压迫拓跋鲜卑西部,使得诸多部落酋长对他十分敬畏,那现在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无疑:年轻的猗卢较之于禄官更加强悍凶猛。
这样的局面禄官自然也清楚地看在眼里。虽然一个又一个倚若臂膀的得力部下在他眼皮底下哀号死去,但他皱纹密布的面容却如同久经风雨侵袭的花岗岩那样,丝毫都没有半点动摇。禄官的父亲是拓跋力微。这位对拓跋部族拥有存亡续绝之功的传奇人物活了整整一百零四岁,担任大单于五十八年。力微的子孙更多达数十人,禄官只是其中不受宠爱的一人而已。
在拓跋氏亲族之中,广受人士归仰的沙漠汗、得到力微信赖的悉鹿、雄武有智略的拓跋绰、聪明大度的拓跋弗、骁勇善战的拓跋猗迤……这些人都比他更具优势,可数十载光阴一瞬即过,他们都不曾真正坐稳过拓跋鲜卑大单于之位。
沙漠汗遭力微诸子与部落大人构陷,为人所杀。
悉鹿执政无方,遭诸部离叛,忧惧而死。
拓跋绰、拓跋弗、拓跋猗迤俱都担任大单于不久,离奇暴亡。
到现在,拥有争夺大单于之位名分的,只剩下禄官和猗卢二人而已。而禄官坚信自己比猗卢更强,更有资格成为拓跋鲜卑部族的首领!
禄官抬头凝视,视线穿过殊死搏杀的扈从们,落到正在呼喝着发动又一次攻势的猗卢的身上。这个野心勃勃的侄儿自从猗迤故去后,就积极图谋大单于之位,与自己剧烈对抗。虽然他的威望远不如自己,却通过与晋人的并州刺史刘琨联盟,得到了大晋朝廷的支持。眼下正在山巅平台观望的那个温峤,便是他特别重视的外援。
可惜猗卢不明白,鲜卑人的事情,什么时候都轮不到晋人插手。今日,我禄官必定胜利,拓跋鲜卑大单于之位,必定属于我!
禄官哈哈大笑,瞠目高喝道:“动手!”
随着他的吼声,场中的局势遽然变了。
叱李宁塔退回到阵列后方。适才短短数息的搏杀中,这名蛮力无匹的猛将又夺走了禄官所部三位勇士的性命,而他本人只不过在肩侧多了道浅浅的划伤而已。但这样剧烈的战斗确实使他有些疲累了,于是他微微喘息着,将沉重的狼牙棒拄在地面,打算稍许恢复一下体力之后再度杀向前方。
这一次,一定要取得禄官那老儿的首级!叱李宁塔这么想着,突然感到背心、后腰、鼠蹊三处同时一凉。
“呃……”叱李宁塔低沉地咆哮起来。他伸手到背后去摸,只摸到了留在宽大躯体以外的三把刀柄。抬起手,就看到硕大的手掌已经被自己体内喷出的鲜血完全染红了。叱李宁塔歪过头,有些好奇地以手指轻轻触碰,那种温热粘稠的感觉和别人的血液并无不同。
这时候,剧烈的疼痛感和无力感才传达到叱李宁塔的脑海中。他半转过身,向那几名远远推开的傩者瞪了一眼,轰然倒地。
狭窄的战场中,禄官与猗卢的扈从卫士们展开死斗,而将他们与八部国人首领、附从部落酋长们分开,并维持着山巅平台上秩序的,是适才赤身持刀、狂舞登场的数十名傩者。此刻,这些傩者全都已经持刀在手,每一柄刀上,都沾满了淋漓的鲜血。与此同时,至少有五十名猗卢部下勇士横尸于地,再也没有声息。
在拓跋鲜卑族人的眼中,这些傩者是神人之间沟通的渠道,是祛除邪祟、预测祸福的异人。数百年来,他们世代侍奉天神地祗,并在每一次祭祀仪式上作傩舞以展示祖先功绩;平日里依靠鲜卑族人的供奉为生,却不属于拓跋鲜卑任何一部,不尊奉任何酋长渠帅的号令。
可谁也没想到,这些傩者竟然违背了数百年来的铁律。他们暴起发难,向猗卢所部发动了致命的袭击!
“老规矩不是不能变……”禄官悠然道:“哪怕是我这样的老古板,偶尔也会玩点新花样的。”
第十三章 弹汗山(六)
形势变化太过奇崛。一时间,彼此凶狠搏杀中的武士们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猗卢的部下们受到惨重的损失,余者不过十几人罢了,彼等自然大为惊惶,慌不迭地聚拢成一团。而禄官的部下们原正在拼死抵挡,打算拖得一刻是一刻,此时莫名其妙地占了上风,反倒一时摸不着头脑。于是他们先不忙着乘势反扑,而是将自家首领禄官四面护住了,再作打算。
山巅平台上,片刻之前还厮杀怒吼之声此起彼伏,此时却突然陷入了寂静。山风呼啸而过,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些什么。
一名猗卢部下的武士在之前的战斗中左肋受到重创,晕厥在地。这时候慢慢地清醒过来,他低声呻吟着,左手按住肋下既深且长、仍在溢血的伤口,右手发力撑地,试图站起身来重新战斗。可他昏昏沉沉的,并未注意到局势已经变了。一名傩者就站在他的身后,狞笑着举起了手中长刀。
寒光闪处,一颗首级冲天飞起。在粗粝石板地面上流淌的鲜血多了些,而猗卢的部下又少一人。
“这……这不合规矩啊!”四周观望的人群中,有人颤声道。
拓跋鲜卑部族自有口口相传的前人故事以来,拓跋毛、拓跋贷、拓跋观等十五代部族首领世袭相继,至今已有三百余年。而这三百多年里,代表了原始信仰的神巫们或者曾对部族首领的人选施加影响力,却从不曾像今天这样,直接用屠刀来表达意愿。
在未开化的鲜卑族人心中,传统的力量依旧庞大无比。禄官交连神巫的举动在许多人看来,简直就无法想象,是开天辟地以来不曾有过的可怕行径。要知道,猗卢之所以声势不如禄官,便是因为他太过激进,往往将拓跋氏族的旧日传统弃若蔽履,引发了诸多豪酋不满。可现时禄官的所作所为,竟然比猗卢还要可怕的多。
“是啊,不合规矩!惟氏,你是大巫,你倒是说句话啊。这样子做,怕是要冒犯神灵……”有人直接表示了不满,这句话立时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骚动。
傩者们的暴起杀戮似乎也出乎惟氏的预料。这名拓跋鲜卑族中地位最尊贵的巫女自从神巫们拔刀杀人的那一刻,就面色煞白。
那些傩者说来都是她的属下,也是她赖以勉强维持拓跋鲜卑中部独立地位的依仗之一。可他们就在惟氏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尽数投靠了禄官。总算禄官要用他们作为对付猗卢的奇兵,所以才潜藏至今,若此前以之来对付拓跋鲜卑中部,惟氏哪有半点机会?想到这里,惟氏心中惊惧,几乎摇摇欲坠,站都站不稳了,望之颇显几分柔弱之美。听得有人诘问,她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而傩者们更不为自己辩解,他们沉默着,向发出话声的方向踏近一步,举刀威逼。
某个肥胖的酋长将手中镶金砌玉的马鞭挥舞作势,口中怒骂道:“你们这群混蛋!竟敢……”
话音未落,便被自己的仆从捂住嘴,拖回人丛中去。
拓跋鲜卑风俗本就淳朴简易,其统治方式承继昔日鲜卑大联盟的部落联盟形态,各部族首领之间,更不像中朝的皇帝与臣子那般地位差异巨大。在各部酋长大会的场合,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发言。所以那酋长才敢张口喝骂。可他的仆从乃是个晓事的,知道眼下的局面未免有些微妙。禄官不知用什么手段驱动了在场的神巫为他作战,已然与数百年来的传统相悖,谁要是多说几句,焉知他们不会破罐破摔,再额外多砍几个脑袋?
拓跋鲜卑国人首领与附从部族的酋长渠帅们,两者合计约摸二百余,数量较禄官部下的扈从武士与傩者们多得多,但骁勇精锐的程度却远远不及,此番上得山来,更不曾有半点厮杀的心理准备。在傩者们的威吓下,许多人立刻便将议论的言语吞回了肚子里去。毕竟这是拓跋氏亲族的家事,无论如何都不值得拿性命去拼。
“这当然不合原来的规矩……”禄官笑容可掬地道:“但今天开始,合不合规矩就得我说了算啦!”
祭天大典的最后环节,乃是禄官与猗卢二人各领扈从武士厮杀,胜出者便为下一任的拓跋鲜卑大单于。此刻禄官与神巫们联手,已然大占上风,眼看只消须臾,就能将猗卢所部尽数斩杀,从而获得继任大单于的资格。至于此举是否于规矩不合,新任大单于自然会有新的说法出来。
一众酋长们先看看这一头,禄官笑容满面,身边数十名武士环绕,又得到众多神巫相助。再看看另一头,猗卢麾下只余残兵败将若干,个个面如土色,就连猗卢本人都现出了颓丧的神情。转身眺望,可见山巅平台唯有一条道路与外界相通,路上绝无行人。很显然,猗卢不可能像禄官那样召唤出援兵来,他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此时,不少事先得了禄官嘱咐的酋长渠帅便起哄道:“是是,禄官大人说的有理!谁赢谁就是大单于,这便是最大的规矩!”
禄官担任拓跋鲜卑东部大人二十余年,势力强盛无比。八姓国人首领和三十六姓、九十九国的附属部落酋长中,其实多一半与他熟悉交好。此刻纷纷响应,声势很是浩大。
更有人干脆高声呐喊:“杀死猗卢,杀死猗卢!禄官大人做大单于!禄官大人做大单于!”
初时只有三五人高呼,渐渐地应和者越来越多。过了没多久,几乎所有的酋长们都明白过来:大局已定,此时不向禄官示好,更待何时?于是俱都振臂跺足,齐声大呼:“杀死猗卢,杀死猗卢!禄官大人做大单于!禄官大人做大单于!”
自从局面翻转,猗卢便在仅剩的十余名扈从簇拥下,退到平台一侧。适才战局得利时,他为了显示自身的刚健勇武,几次亲身出战,右肩还受了不轻不重的刀伤。心气高昂的时候全不觉得痛楚,此刻却只觉得阵阵剧痛传来,连右臂都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掌中长刀。
那些酋长们的呼喊声,更给了他重重一击。古语有云:“千夫所指,无病而死。”这样的形势下,猗卢再怎么心志坚毅,也不由得气势大沮。一时只觉得额头青筋乱跳,视野中天旋地转,灌入耳膜的都是“杀死猗卢!禄官大人做大单于!”的刺耳呼号。
“罢了,罢了。”他长叹一声,将缳首刀脱手掷下:“实不曾想到,最是讲究遵循旧制的人,其实全没有将咱们鲜卑人的规矩放在眼里。叔父,你好深的算计……这一场是我猗卢输了!”
禄官与猗卢二人乃是嫡亲的叔侄关系,猗卢少年时,其父沙漠汗滞留洛阳为质,故而拓跋弗、拓跋猗迤和拓跋猗卢等兄弟数人多曾得到叔伯辈的照顾。猗卢还曾向禄官学过射猎之术,两人原本情谊极深。但在大单于之位的争夺之中,谁也不会留有有半点情面。
眼看猗卢认败服输,禄官可不会生出什么饶他性命的念头。他早就锤炼得心如铁石:胜败之分,亦是生死之分,败者必死!
禄官挥手一指:“很好,便给你个痛快的死法吧!”随着禄官的话音,上百柄长刀同时举起,眼看就要将那名与他争斗数年之久的西部大人斫为肉泥。
偏就在这时,有人断喝一声:“且慢!”
第十四章 弹汗山(七)
山巅平台上围观恶斗的数百人,都是拓跋鲜卑数百年南迁途中不断挟裹入的部族领袖,彼等各自都拥有相当实力,在祭天大典上具有切实的发言权,绝非后世所谓最关权力机关那般的橡皮图章。当数百人齐声高呼拥戴禄官的时候,实实在在就代表了拓跋鲜卑数十万部众的选择。
当是时也,禄官大势已成,猗卢必死无疑。
而在群情激愤、同声大呼的时候,摆明旗号前来支持猗卢的温峤便着实为难。正在彷徨无计间,忽有人扯了扯温峤的袖子:“温长史!温长史!”
向温峤打招呼的,是一名神情焦虑的鲜卑酋长。对于此君,温峤早就有所注意了,如今在场的诸多鲜卑部落豪酋之中,唯有他算得温峤的老熟人。
数月前,拓跋猗卢隐藏身份南下晋阳,与越石公达成了守望相助的约定。当时,为猗卢遮掩行踪的,便是眼前这位隶属于拓跋鲜卑西部的酋长独孤折。当时越石公对独孤折一行隆重相待,特意设下酒宴接风,而独孤折的部下却在晋阳的酒肆内横行无忌、当街行凶,杀死了负责晋阳治安的军官邹哲。此事引得刘演勃然大怒,愤然闯入并州刺史府为部下请命。双方针锋相对,弄出了好大一场纷争。最终还是温峤当机立断,调动强弓劲弩将那批桀骜的鲜卑武士一举歼灭,狠狠地震慑了鲜卑人。
因为这桩往事,晋阳的文武官员们对独孤折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追随猗卢多年,无论多么艰难都坚定不移,确实是猗卢最忠诚可靠的支持者之一。而在如今大势趋向禄官的时候,独孤酋长的前景未免就有些黯淡无光了。
“独孤酋长,许久不见了。”温峤向他颔首道。
独孤折嗓音低沉地咕哝了几句,突然拜倒在地,膝盖撞在石板地面上,发出“咚”地一声大响。如此大礼实在生受不起,这突兀的举动更把温峤吓了一跳。
温峤连忙伸手去扶,却被独孤折反手攀住了肩膀。他的胳臂几乎有温峤的腰那般粗细,手上的力道更是胜过体质柔弱的书生十倍,只稍用力,便拽得温峤俯身下来。
“温长史,猗卢大人恳请您为他做一件事……”独孤折在温峤耳畔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段。他的汉话本就说得蹩脚,这时他声音低沉、语速又快,四周的鲜卑人们还喧闹不已,温峤皱着眉头,竟然没能尽数听清楚。
“独孤酋长是说……”正待细问,独孤折却闪身退后,往人群另一端去了。
温峤连连摇头,这没头没尾的吩咐,算得什么?难道现如今,猗卢还以为自己有什么机会不成?
“拓跋猗卢这是急不择路了吧?”段匹磾站在温峤身边,他耳力甚好,将独孤折的请求听了**不离十,顿时发出几声冷笑。
幽州王彭祖驱使东部鲜卑各族如臂使指,实力雄厚,大晋各路方镇都莫能与之相比,其威势所及,足以撬动天下大势。段匹磾乃辽西公段务勿尘嫡子,在骠骑大将军的幕府中却只不过任一个小小功曹而已。而这区区功曹,就可以全不将控弦数十万的拓跋鲜卑放在眼里。拓跋鲜卑由谁来主掌,无论对于幽州王浚、还是对于段部鲜卑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大事。是以,段匹磾既然作为王浚的使者受邀前来弹汗山观礼,他便只是纯粹的观礼。看个热闹罢了,说话便无顾忌。
温峤却没有段匹磾那般轻松,他揉了揉被独孤折捏得生痛的肩膀,只能苦笑以对。
自永兴元年刘渊起兵以来,并州屡遭匈奴摧残,军民死者数以十万计,昔日的北疆名城大郡尽数化作鬼蜮焦土,无论是兵力、户口、资财,都远不能与强盛的幽州刺史部相比。越石公轻骑入并州,筚路蓝缕地苦心经营至今,元气仍未恢复。在与匈奴连番鏖战之后,能够控制的也不过太原、雁门、上党三个郡国而已。仅凭这三个边疆荒郡,如何能与匈奴汉国的十万铁骑相抗?在去年的晋阳大战中,若非猗卢率军援助,晋阳几乎落入左贤王刘和之手,大晋的并州政权几乎倾覆!
毫无疑问,对于大晋的并州刺史部来说,对于越石公来说,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的支持至关重要。此番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上,或许猗卢的失败不可避免,但温峤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性命。
这是个何等艰难的任务!
越石公此番派遣使者来弹汗山观礼,前后做了相当的准备。以温峤而论,他身携有“亲晋大侯”、“奉晋大侯”、“大都尉”等各种驼钮铜印十余枚,准备用来册封支持猗卢的鲜卑部族首领,这是邀之以名;他又准备了并州刺史名义发出的文告若干,准许在雁门郡的楼烦、马邑、阴馆等地开启互市,这是诱之以利。令一方面,越石公的部将陆遥,此刻已占据代郡,代郡与弹汗山相邻,一旦有事,精骑数千可以朝发夕至,这是以武力威胁为后盾。但直到现在为之,这些准备全都没有发挥作用。
在前两日的祭典过程中,鲜卑人丝毫不提及大单于继任人选的问题,每次祭典完毕后,又将温峤单独安置在山上,将之与其他人隔绝。这使得温峤根本没办法与鲜卑豪酋们结交谈论,遑论说动他们支持猗卢。今日,禄官和猗卢又直接以血腥的死斗来角逐胜负,更令温峤毫无施展余地。
如今,刀剑上已经决出了高下,反倒要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力挽狂澜么?温峤额头微微渗出了汗水。
这个时候,围绕在弹汗山山巅平台的鲜卑豪酋们越喊越是亢奋,口口声声都是要杀死猗卢,拥戴禄官为拓跋鲜卑大单于的呼号。温峤冷眼旁观,只见身边还有个心机灵便的,虽不参与呼号,却在念念有词地编排猗卢的罪状。隐约听得说猗卢生活奢靡,每顿要吃十头牛、十口羊云云。
在平台中央,猗卢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喝令部下们将武器都丢下地、放弃抵抗。较远处的禄官当然不会因此而心软,他毫不犹豫地挥手发令,扈从武士们便持刀迫进,准备将猗卢斩杀。罢了,罢了,虽然不知猗卢你还有什么倚仗,眼下温某总得替你扛住局面才行。
温峤轻叹口气,敛衣,整冠,迈步而出,断喝一声:“且慢!”
可他的叫嚷湮没在鲜卑人嘶哑而狂躁的吼声里,简直没有人注意到。禄官麾下武士们步步紧逼,距离猗卢和他部仅剩下的十余名残兵很近了。
温峤四面观望一番,面肌抽搐了几下。随即,他一把撩起袍袖,从斜刺里猛冲出来,箭步站到猗卢等人的身前:“且!慢!”
他这一身大晋官员打扮,终究还是能够唬一唬人的。几柄雪亮长刀直直地劈下,几乎触到温峤面门之时,终于停了下来。
第十五章 弹汗山(八)
温峤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那直刺到眉心之前寸许才停下的雪亮刀尖推得稍许偏一点,随即扬声道:“我乃并州长史温峤。禄官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过了半晌,禄官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传来:“拓跋鲜卑的事务,无须晋人插手,还请温长史自重。”
“不然!不然!”温峤连连摇头,筹划着该怎么组织言语。
他所在的位置与禄官正隔了篝火,向禄官所站的位置打量,可熊熊篝火之侧炽热的空气扭曲翻滚,阻断了他的视线。而大量柴禾在烈焰炙烧下发出哔哔驳驳的暴裂声,似乎也使他听不清对面有谁在说话。温峤有心向前几步,绕过那座数丈高的篝火直面禄官,但身前数十名武士虎视眈眈,并没有让路的意思。
这些人都是禄官蓄养多年的心腹,或者不如猗卢部下那些厮杀汉子凶猛,但也都是精干强悍的战士。双方对峙了片刻,几名武士彼此互打了眼色,突然从侧面奔过去,想要绕过温峤,直接斩杀猗卢。
可温峤的反应极其快捷,而且完全不顾那些指着他周身要害的刀剑。他一个箭步冲刺,竟然再度用身体挡在猗卢等人之前,迫得这个方向的武士们暂且收刀止步。
转眼间,这样的情形接连出现了两回。禄官的数十名部下将猗卢等人团团包围,但是却格于温峤的行动,无法肆意砍杀。如果这温峤是一名勇武过人的战士倒也罢了,问题是,随便哪一个英武的鲜卑勇士都可以像捏死臭虫一样,捏死眼前这个文弱的晋人。仅仅由于未得到禄官大人的准许,他们就不能够舒心畅意地挥出手中长刀!这简直可笑又可恨,使得许多武士都怒火中烧了。
相比而言,温峤更是狼狈。他数次拦截鲜卑武士,几乎是硬生生从如林的刀剑之中闯出条路来。虽然鲜卑人不敢当真动手,但他的右臂、左腿等处都被长刀划过,五六道伤口鲜血淋漓。
对温峤这样的文人来说,这样的伤势实在已经十分痛楚。这样的危险,更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的面色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也顾不得讲求纵横捭阖的言辞技巧,再度迫退几名鲜卑武士之后,他提气大声高呼:“朝廷无意插手拓跋鲜卑内部事务,只求留得猗卢大人的性命而已!禄官大人,请你令部下们停手罢斗!”
留下猗卢的性命?在隔着篝火的祭台另一侧,禄官不禁冷笑起来。但他立刻控制住了自己恼怒的情绪,神色如常地慢慢踱步,一边走动,一边反复衡量着当前的局势。
温峤会在这时候突然插手,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但他毕竟只是个文弱书生,禄官有数十种办法可以将他制住,径取猗卢的首级。关键在于温峤的行动如此莽撞而激烈,是否可以说明,朝廷对猗卢的支持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强些?
而自从拓跋猗迤死后,禄官依靠拉拢、收买、胁迫、威吓等手段,不断扩张拓跋鲜卑东部的势力。短短数年间,他先是迫得曾经强盛的中部分崩离析,只能靠着一个装神弄鬼的女巫惟氏勉强支撑局面;又将拓跋鲜卑西部逼得鸡飞狗走,以至于西部大人猗卢必须藏身在独孤折的部属中才能潜往晋阳求助于朝廷。
猗卢的实力和手段远不及禄官,之所以能与禄官争竞至今,靠的便是那次在晋阳与刘越石结盟,随后南下攻打匈奴,因而获得了朝廷支持。这名受并州刺史派遣来祭天大典上观礼的长史温峤,便是来替猗卢撑腰的。不过,先前禄官并未将之放在眼里,皆因晋人历来孱弱,只有一张嘴皮子功夫压倒群伦;东西二部大人真刀真枪地厮杀夺位之际,哪怕是鲜卑豪酋、贵人,说错半句话就有身首分离的危险,那温峤更不可能出头。
谁也不曾想到,猗卢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温峤倒颇有几分血性,竟然出面拦阻,不顾一切地力保猗卢的性命。
按照禄官的本意,今日必杀猗卢,绝不留下后患。可若是这么办了……怎么处置温峤?怎么向并州的那位刘刺史交代?毕竟这些年来拓跋鲜卑与朝廷的关系算得和睦,并州刺史遣使观礼也属善意,总不见得当真悍然下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位使者给杀了?须知此刻在场的,乃是拓跋鲜卑八姓国人和三十六国、九十九大姓附属部落首领,还有一个幽州刺史部的使者、辽西公嫡子段匹磾。这些人身份尊贵,禄官自问未必能轻易压服,他们那上百张嘴,谁能堵得住。而大晋虽说衰败之像已现,终究仍是坐拥万里江山、亿兆臣民的庞然大物啊。
禄官皱起眉头,如此想来,这个温峤暂时动不得,似乎就连猗卢也暂时动不得么?
以鲜卑人勇猛好战的性格,绝不会因为将来的威胁而纵放眼前的大敌,换了其他任何一个鲜卑人在此,便是一百个温峤也砍了。但禄官却不似普通鲜卑人。身为拓跋力微诸子之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个,他经历了将近四十年才逐渐攀登到了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的高位,距离鲜卑大单于一步之遥。这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政治智慧,给予了他超乎他人的耐性和隐忍,教会了他行事谨慎。
禄官仔细思忖,突然停下脚步。
既然温峤力保猗卢,如何处置猗卢就成了个难题。一时间,禄官自问难以做出决断。但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难道自己为了此番祭天大典耗费这么多心机,就是为了杀死猗卢?不不,并非如此,自己险些糊涂了。坐上拓跋鲜卑大单于尊位,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若因为猗卢这小儿辈耽搁了时间,岂不闻晋人有云:夜长梦多?
想到这里,禄官猛地一跺脚,不去理会温峤和猗卢等人,转而以鲜卑语纵声大呼:“诸位酋长,如何处置猗卢,是件不值一提小事,我们可以慢慢再议。此番争斗是我禄官赢了,这却确定无疑!”
鲜卑人生活条件艰苦,饮食又不合理,偏向油腻,因而普遍早衰早亡,普通族人三四十岁就死去的也很常见。唯独传承数十代的大单于一脉普遍长寿,如推演、诘汾、力微等英主,都寿至百余岁。禄官似乎也继承了这一特殊的体质,虽然年过六旬,体力和精神都仍在巅峰。此刻他大声呼喊,中气十足,每词每句都随着山风远远穿开,居然还隐约有回声隆隆应和。
禄官环视四周,逼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这没什么值得争辩的。虽说他驱使傩者奇袭的手段大违常理,令得众人惊骇,但赢了就是赢了。于是各部酋长渠帅们俱都颔首,一起称颂:“是!”
禄官旋风般转身,面对始终默默立在石台上的惟氏,一步踏前:“那么……我就是下一任的拓跋鲜卑大单于了!”
他睨视着面色苍白的巫女:“惟氏,还不准备血酒?”
按照历年来的传统,祭天大典的最后一个环节,便是由巫女亲手宰杀白犊、黄驹、白羊各一,取牺牲之血混于烈酒之中,将之赐给众酋长渠帅们所拥戴出的大单于饮用。这个程序中,巫女与天上诸神灵、拓跋鲜卑历代祖先的意志相通,代表神灵祖先赐下拥有神异的血酒于凡人。千百年来,接受赐予者无不诚惶诚恐,唯有今日的禄官如此强势。
白犊、黄驹、白羊早早就被捆绑住放置在石台下方,三头小畜或许感觉到死期将近,突然猛烈挣扎起来。而遭到一众傩者背叛的惟氏,似乎丧魂落魄了,失去了她沟通与天人两界的神奇威严。在禄官炯炯双眼逼视之下,她坚持了没多久,便展开如羽翼般的宽大袍袖,盈盈拜伏下去,口中喃喃地道:“遵命。”
第十六章 群雄(上)
数年一度举行拓跋鲜卑族祭天大典的弹汗山之巅,是决断族中重大事务的场所。实力雄厚的拓跋鲜卑将会迈向何方,全由这场祭天大典的结果而定。虽然东西二部大人面对面的角逐仅仅发生于数十丈方圆的山巅祭台,可自西向东数千里的北疆山川草原上,都如同雷雨即将来临前的夏rì,空气憋闷,令人心生压抑慌张的情绪。
从七月中旬起,原本彼此剧烈对抗着、频繁造成巨大死伤的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就不约而同地止息干戈,屏息以待。虽然依旧彼此虎视眈眈地对峙着,可无论鲜卑战士、部民、酋长,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再作争斗毫无意义,未来的道路将在弹汗山上决定。或者是禄官、或者是猗卢,无论如何,经历过惨烈内讧的拓跋鲜卑将会迎来新的大单于,而战士们只需要向着大单于旌旗所指的方向前进。
除了拓跋鲜卑本族以外,还有更多的目光也投注在了弹汗山之颠。
晋阳城里,陆遥离开时还在大兴土木的并州刺史府如今已经基本完工了。一座座巍峨华美的建筑在昔rì的刺史府旧址上拔地而起,列阙如金城汤池,重楼如云台高耸,飞阁如长虹经天,实在是气象万千。在刺史府东北角的一处楼台上,刘琨端坐主位,数人左右侍立陪同。
在如今的大晋高官之中,刘琨是数量极少的具有雄才大略之人。身为并州刺史,他早就对并州北部这强盛的邻居加以探查,深谙其内情。值此拓跋鲜卑局势将变未变的关键点上,也只有他预做绸缪,千方百计地为中朝谋取利益。
刘琨俯身细细观看着舆图,两条浓密黑亮的眉深锁着,偶尔展开,又有些跃跃yù试之感。他手指在代表着新兴郡处轻轻一顿,随后划向北,经雁门转而向西
,至定襄、九原等地而止,轻轻地敲了两下。
随着指尖移动,北疆千万里的山川、原野、河流、城池在脑海中片片浮现,刘琨瞑目深思,许久不言不动。
后汉初年,曾经坐拥万里草原、与中原政权争衡数百年的匈奴在大汉王朝持之以恒的军事、外交攻势之下终于崩溃了。其中部分人众内附,被称为南匈奴;而留居漠北的北匈奴最终踏上了向西迁徙的征途。但辽阔的北疆草原并未因此而获得长久宁静,短短数十年后,鲜卑族尽收匈奴故地,成为中原朝廷新的对手。
说来可笑,鲜卑人的崛起,其实与汉朝大力资助密切相关。东汉初年,为了驱使鲜卑人与匈奴作战,朝廷每岁以巨额资财饷之,根据史籍记载,仅仅青徐二州,每年就要为此给付钱币二亿七千万。在中原政权不遗余力的扶植下,鲜卑人确实将与匈奴作战的任务完成得不赖。但匈奴衰落之后,又有谁能够与鲜卑人抗衡呢?
汉末时,檀石槐、轲比能等雄才大略的鲜卑部族领袖相继崛起,将诸多分散的鲜卑部落统合成为强盛的军事联盟。自云中、五原以东抵辽水,皆为鲜卑庭。趁着中原板荡的时机,数十万鲜卑铁骑在凉州、并州、幽州绵延万里的边境上不断入寇杀掠,甚至插手军阀之间的战斗,挑起了一场又一场惨烈的战争。甚至到了曹魏统一北方之后,鲜卑仍然数次犯塞寇边。北疆幽并二州军民因此蒙受了巨大的死伤。
魏文帝虽以鲜卑首领轲比能为附义王,刻意优容之,但鲜卑的侵袭并不因此而稍有收敛。当时负责曹魏北疆防御的并州刺史梁习、乌丸校尉田豫、幽州刺史毕轨都是名动一时的大将重臣,但田豫有马城之围,毕轨有陉北之败,也难免在鲜卑骑兵的威力下受挫。
直至青龙三年,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勇士刺死轲比能,又拥立其弟丶弟为王。鲜卑人为了争夺部族联盟的首领地位,发生了大规模的内讧。数年间,种落离散,互相侵伐,强者远遁,弱者请服。北疆边陲这才勉强安定下来。
但鲜卑族毕竟气候已成,并未因此而衰弱。鲜卑部族联盟分裂之后,各部族经历了数十年的倾轧、并吞,各自向不同的方向发展,逐渐形成了几个规模巨大的分支。东部鲜卑以慕容、段、宇文三家为尊,中部鲜卑以拓跋为首,而西部鲜卑则与羌胡混居。这其中,拓跋鲜卑人口将近二百万、能够上马控弦的骑士数以十万计,是鲜卑各族中最为强大的一支。
对于这个强盛的部族,谁也不敢稍有轻忽。自汉魏践祚以来,魏晋两朝都对拉拢拓跋鲜卑不遗余力,赠给拓跋氏的金币缯絮,岁以万计,两家聘问交市更是往来不绝。作为回报,当时的拓跋鲜卑首领力微遣其子沙漠汗入质洛阳,深受汉化。而在大晋遭受到由南匈奴末裔所组建的匈奴汉国打击时,拓跋鲜卑前代单于猗迤更曾举数万之众南下支援并州刺史部,几次击败了匈奴兵马。这便是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如此无能,却可以在并州维持七年之久的原因。
刘琨入主并州后,也延续了执行多年的国策,对拓跋鲜卑加以安抚,并得到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的热烈响应。虽然处在在东西二部争竞的关键时刻,西部大人猗卢仍然轻身南下与并州结盟。而当晋阳军与刘渊大战时,猗卢更秉承双方的盟约,发兵援助晋阳,歼灭了左贤王刘和所部的数万匈奴jīng锐,使得匈奴汉国元气大伤。
刘琨xìng格孤傲刚矜,自视极高,但他也不得不正视当前的严峻形势。必须承认,如今拓跋鲜卑已成了大晋朝廷在北疆的重要支撑之一,更是自己赖以对抗匈奴不可或缺的凭依。
然而,这样的局面是否会一直持续下去呢?
东部大人禄官和西部大人的角逐终将决出胜负。摆脱了内耗之后,新任大单于引领下的拓跋鲜卑还会对朝廷恭顺如故么?当大晋朝廷的衰微之像已经没有办法可以掩盖,当千万里沃土、亿兆子民和无穷无尽的财富如同毫无防范的肥硕牛羊暴露在群狼眼前;拓跋鲜卑,这支鲜卑各部中的最强盛者将会向外界伸出强健的爪牙么?
对于这场祭天大典,刘琨已经无数次地权衡推算,也已经做出了许多针对xìng的部署。令温峤为使者前往弹汗山观礼,令陆遥、丁渺经冀州往代郡用兵,都是部署之一,更有许多其它的准备蓄势待发,随时可以投入使用。但他毕竟面对着如此庞大的拓跋鲜卑部族,想要以区区一个晋阳的力量来拨动北疆强族局势,譬若小兽企图于二虎相争之时啮取肉食,难免会叫人有些疑虑。
刘琨沉吟着,纤长而有力的手指从九原、定襄一带缓缓回退,重新落在雁门郡的位置顿了顿。他沉声问道:“熙之,你以为此番祭天大典中,禄官与猗卢谁将胜出?”
被唤作“熙之”的,是并州从事、雁门繁畦人莫含。莫含虽是文人,却身形健硕,因为久经北地的风刀霜剑侵袭,面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他是世居雁门的地方大豪,深悉胡族情弊,更兼宗族势力颇盛。因而有关北疆胡族事宜,刘琨经常向他垂询。
听得刘琨发问,莫含恭谨施礼答道:
“禄官本是力微诸子中寻常之辈,数十年来集中jīng力于整合拓跋鲜卑内部,鲜少参与部族以外的事务。然而他近年来不断扩张势力,其手段老练而毒辣。甚至有传闻说,恐怕拓跋猗迤的暴亡也与他脱不了关系。另一方面,此人处事公正、对待部下宽厚而有度量,很擅长收拢人心,得到附从于拓跋鲜卑的许多部落支持。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原本势力相若,但禄官却将猗卢死死压制在下风,招引其部落大批叛离。以当前的势力而论,禄官距大单于之位不过毫厘之差而已。以我看来,禄官其人仿佛檀石槐、轲比能,若他在祭天大典上成功获取尊位,只怕北疆今后难有宁rì了。”
“猗卢乃沙漠汗之子。其父久居洛阳,深慕汉化,因此遭诸部胡族酋长陷害而死。随后,沙漠汗二子拓跋弗、猗迤相继而起,以武力击败了各家敌对部落,先后登上大单于之位。猗卢继父兄之余威,掌控拓跋鲜卑西部,其部落战士之骁勇善战,去年我们在晋阳城下已然亲眼目睹。而更令人戒惧的是,其人引用晋人治政,制定法令、并将兼并部落逐步转为编户齐民。这些举措引起了许多拓跋鲜卑部落酋长的不满,因此而倒向禄官方面。但若猗卢成功登上大单于之位,将这些制度推向整个拓跋鲜卑部落,则我们可以断言,拓跋鲜卑将因此而成为北疆前所未有的强大胡族政权。”
“禄官、猗卢,皆是胡儿之中的英主。而此次祭天大典上的争夺,必然是一番龙争虎斗,谁获胜了,谁就得到了大展拳脚的机会,谁就很可能会成为我大晋的敌人。因而,我们所要关注的并非禄官与猗卢之间谁胜谁负,而是怎样才能维持拓跋鲜卑的分裂局面,如何利用这局面为我晋阳牟利。若拓跋鲜卑终将定于一尊,又该如何化解因此给晋阳带来的不利影响。”莫含深深作揖:“其实,当前形势正如主公之前所判定的那样。我们所要做的,也正如此前所规划。”
这个话题,其实刘琨已经和部下们讨论过很多次,做出的判断也早就明确。之所以向莫含询问,其实不过是想借此坚定自己的信心罢了。因而,当莫含侃侃而谈的时候,刘琨微微颔首,却并无言语。
许久之后,他才淡淡地道:“记得传令卢昶行事小心,务必保得温太真平安。”
“是。”身旁随侍数人一齐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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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忙了件大事,前后几天脚不沾地,对我这个病号来说,简直是去了半条命了。不过好歹告一段落。各位读者千万包涵,小人今天争取二更,权以致歉。
第十七章 群雄(中)
幽州燕国雍奴县以东二十里的泉州渠,是昔日魏武帝为了保障北伐粮草供给而令名臣董昭负责挖掘的两条运河之一。本朝开国以来,泉州渠年久失修,水道日渐迂曲,多有壅塞。每逢夏季漳涨水,河水时常满溢出堤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原本在此农耕为业的百姓纷纷迁往他乡,方圆数十里的土地尽数抛荒;而河流两岸湖沼、林地、草场绵延的复杂地形,成了许多飞禽走兽栖息的乐园。
这一天,泉州渠畔热闹非凡,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与如雷轰鸣的马蹄声同时响起。
“赶上!赶上!”
“从西边包抄过去,不要让它走了!”
随着居中指挥的一人号令,上千名被练五色的披甲骑士如臂使指,云聚星散,往来奔驰。
那发号施令之人头戴紫金冠,身批锦绣袍,胯下白龙马,全套鞍鞯堆金砌玉、耀日生辉;细看他的面容,约摸四五十岁年纪,五绺长髯飘拂,这相貌其实只属寻常,可他双眼顾盼间凛然生威,别有一股扑面而来的贵气。随在他身边奔走的从骑也都是骑术高绝的精锐,胯下马都是神骏的良驹好马。他们穿行于林地、草原如履平地,所到之处如风行草偃,激起漫天尘沙,惊得鸟兽飞逃,声势骇人。
一只纯白色的高大驯鹿在骑士的围拢逼迫下,从一处稀疏的林地里疾奔出来,待要加速逃亡,却撞入正面上百名骑士的包围圈里。那驯鹿四顾彷徨,只能漫无目的地打圈跳跃,发出声声悲鸣。
“哈哈哈哈!这下看你往哪里逃?”适才发出号令之的华服骑士纵声长笑:“诸位,且看我射术如何!”
笑声中,他张弓便射。只听弓弦嗡地一声大响,一缕银光破空正中驯鹿的前额,驯鹿挣扎几步,轰然倒地。须知驯鹿每年发情时好以头角互撞,因而头骨强韧无比。华服骑士这一箭既准且重,硬生生破开驯鹿厚而坚固的颅骨,直插入脑,端的了得。
华服骑士纵马赶上几步,看了看于倒伏在地的驯鹿,十分得意地哈哈笑道:“不错不错,许久不曾游猎了,总算射术还没有搁下。”
“大将军自然是好箭术!大将军自然是神射!”华服骑士话音未落,上百人早就齐声喝彩。
那服骑士是听惯了阿谀的人物,对此安之若素,并无半点谦逊之意,自顾挥鞭喝令道:“这是好东西啊,快点动手杀了,趁热取血!鹿肉之类,大家分了吧,记得把鹿角留给我!”
一众扈从轰然应诺,便有人拔出腰刀下马切割猎物。
在幽州范围内,能够带领如此规模的骑队大举游猎,而又被称为“大将军”的,自然只有骠骑大将军、都督河北东夷诸军事、幽州刺史、博陵公王浚一人而已。
王浚出身于本朝第一流高门太原王氏。其父王沈,仕魏为散騎常侍、侍中,深受高贵乡公曹髦信任。高贵乡公将欲举众往攻本朝文皇帝前,与王沈等密谋,却不料王沈出皇宫之后,径自驰告于文帝。文帝遂遣中护军贾充领军拦截,武士成济受贾充撺掇,弑杀高贵乡公。经此事后,如贾充、王沈之流,皆被视为大晋佐命功臣,自此飞黄腾达。王沈最终卒于骠骑将军、录尚书事任上,死后追封博陵郡公,极尽哀荣。
王浚之母赵氏出身贫贱,与王沈私通而生王浚,母子均不受王沈所喜。王沈死后,因为没有嗣子,王浚才被亲戚所推举,继承博陵郡公之位。元康九年时,洛阳朝廷乱事兴起,王浚受贾后密诏,与黄门孙虑谋害愍怀太子,由此而得授宁朔将军、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其后数年间,朝廷昏乱、盗贼蜂起,王浚则挟幽州之众周旋于诸王之间,自保实力。为了结好鲜卑以为外援,他甚至将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段部首领段务勿尘和另一鲜卑豪酋苏恕延,从而得以征调鲜卑人从军。由此,幽州士马精强为天下诸州之冠。
王浚的行为很快被当时执掌朝政的成都王所顾忌。成都王以右司马和演为幽州刺史,密令和演诛杀王浚。可王浚在幽州苦心经营数年,根基深厚远非和演能比,不久便斩杀和演、自领幽州,又以勇将祁弘为先锋,驱使胡晋精锐大军南下。鲜卑人的骁勇善战远远超过晋军,两万幽州铁骑战胜攻取,如摧枯拉朽一般,轻而易举就攻陷邺城,迫得成都王司马颖挟裹皇帝逃亡长安。
在这场战争中,王浚所部军纪极差,沿途暴掠百姓,黔庶因此而死的难以计数。另外,鲜卑人还大举掳掠妇女入军营,肆意淫乐,其形状惨不忍睹。王浚挥军返回蓟城时,传令敢有挟藏者斩,于是鲜卑人便将妇女尽数溺入易水,死者足有八千之多。幽州军退去之后,河北黎民家家哭号,都说自本朝开国以来,朝廷大员荼毒百姓者,莫过于此君。
卑贱蚁民的呼声,自然不会被朝廷所重视,东海王掌控洛阳朝局之后,为了拉拢实力强盛的王浚,加封他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幽州刺史,更将燕國增加为博陵郡公的封地。
这样的实力,配以这样的官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称得上“人臣之极”四个字。任谁看来,王浚都该心满意足了,王浚本人也多次向朝廷上表,一再向东海王誓以忠诚。但他同时也已注意到了,近年来,天下烽烟四起,并州匈奴、凉州羌胡、益州巴氐……各处叛乱搅得朝廷焦头烂额,曾经庞然不可动摇的大晋渐渐显露出了虚弱之态;而王浚自己在幽州的发展却十分顺利,自辽西至范阳的千里沃野,被他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更有鲜卑各部强族为爪牙、羽翼。实力消长如此清晰明白,王浚内心最隐秘处,隐约之间生出了不可与他人言说的盘算。
或许是因为所思所想过于沉重,这些日子里,王浚感觉自己肝火旺盛,特别容易动怒,以至于接连因为琐碎小事而鞭死了数名得宠姬妾。他也清楚这样非是长久保身之道,于是趁着今日闲暇,出巡射猎以排解焦躁情绪。
话是这般说,可王浚看了一阵部下们兴高采烈地杀鹿取血,突然又觉得有些无趣,满腹思绪瞬间又冒了出来。他顿时不愿再继续射猎,摇了摇头,唿哨拨马,将要转回蓟城去。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西面有人大声呼叫:“启禀大将军,北地急报!”
骠骑大将军幕府中的诸位僚佐,都知道自己今日特意远游射猎消遣,定不会拿寻常小事来打扰。这北地急报,报的是什么讯息?难道说……王浚微微一惊,难道说拓跋鲜卑单于之争,已经有了结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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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两更五千六百字,大概就算是我的极限了吧?不行了,好困,睡了。各位晚安。
第十八章 群雄(下)
王浚勒马而立,皱眉眺望。但见一骑绝尘而至,马上骑士年约二十许,相貌精悍,耳挂金环,身披铁甲,正是辽西公段务勿尘之子、鲜卑猛将段文鸯。段文鸯虽然年少,却有力敌百人之勇,两年前幽州军南下与成都王作战时,他常为先锋陷阵,在战场上十荡十决,闯出了极大的威名。曾于平棘大战中率数十突骑击溃百倍之众,几乎擒获成都王麾下名将石超。故而,这年轻人极受王浚倚重,在幽州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大将祁弘等寥寥数人而已。
段文鸯纵马疾驰到近处,单手轻点鞍鞯便腾身下马,显示出矫健之极的身手。他也不多言,双手奉上一卷文牍:“大将军,请看!”
王浚打开文书看了一眼,面色微变。他将之啪地合拢,沉声问道:“这消息可确实么?”
“确定无疑!”段文鸯俯首应道:“来时,家父特意叮嘱我说,此事千真万确。为了获取这个消息,家父动用了潜伏多年的暗间,还付出了千匹骏马的代价。”
中原人常认为北疆胡儿牧马为生,所以马匹价如粪土,唾手可得,其实这是绝大的误会。胡族放牧的是牛羊,马匹只是放牧时骑乘的工具,而且其牧养也比牛羊之属要困难许多。通常的胡族小部落以三五十落的规模聚居,拥有的马匹至多百余匹。千匹骏马这样的庞大资源,足以使一个寻常部落从此崛起,哪怕是对段部鲜卑而言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为了一个消息,段务勿尘却甘愿耗费如此巨额财富,足见对此万分重视。
“辽西公做的很好。”王浚颔首道:“那些马匹之类,回头我会加倍补偿。”
段文鸯面露喜色:“多谢大将军!”
王浚沉吟片刻,再度展开文书细细阅读,过了许久才叹息道:“彼等竟敢如此?可笑!愚蠢!”
他胯下的骏马未得操控,便自顾往西面的一处营地缓缓行进。那处营地大约千人规模,各处兴建已甚是完备,远远看去,当中一座主帐纯以锦缎搭设,色作五彩斑斓,真是华丽之极。此刻主帐附近尚有不少男女往来奔走忙碌,手捧各种名贵陈设四处安放。王浚素来奢侈铺张,部下们凡知晓他的心意,更是曲意奉承。哪怕区区一日的郊野射猎,也有地方官当即安排行营,以便他随时休憩。那营地便是现任雍奴县令紧急征发本县豪民大户倾力布置来阿谀王浚的。
但此刻两人谈说机密,并不适合往行营中去。段文鸯上前一步,为王浚笼住马匹:“大将军的意思是?”
“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西部大人猗卢,都是野心勃勃而又自视极高的人,同时,也都将本族利益看得极重。正因如此,自猗迤死后,他二人虽然剧烈争斗,却不愿因此引发拓跋鲜卑的全面内战。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压制局面,将决一胜负的时机放在了祭天大典之上。或许,他们都认为自己作出了万全的准备,坚信自己能在所有的酋长渠帅们面前压倒对方吧?”王浚轻蔑地摇了摇头:“可惜,虽说二人算得夷狄中的英雄,但夷狄就是夷狄,行事十分愚蠢!”
王浚张口便斥责他人为夷狄,全不在乎正为他牵马的段文鸯身为段部鲜卑单于之子,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夷狄之辈。而段文鸯也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露出好奇和佩服的神色:“禄官和猗卢都被家父称为厉害角色。在大将军眼中,他二人竟只是蠢货么?”
“哈哈哈哈……”王浚仰天大笑:“令尊说的不错,禄官和猗卢皆是北地强豪。但这二人毕竟见识有限,此番犯下大错而不自知。”
“拓跋鲜卑兴起于幽都之北,数十世以来不断向南迁徙,沿途吞并、挟裹本地部落,将之并入以拓跋氏为核心的部落联盟。在力微执政时期,拓跋部已经从昔日籍籍无名的小部落,成为拥众数十万的北地强豪,以势力而论,隐约凌驾于东部鲜卑之上。可是这样的部落联盟虽然声势浩大,本质却脆弱而不稳定。便如昔日檀石槐、轲比能,在世时风光煊赫、威势骇人,但他们一旦身死,所组建的庞大势力立刻分崩离析,再也无法维持。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拓跋力微才想出了祭天大典的法子。”
“拓跋鲜卑原本就有祭天习俗,而力微将其规模扩大,祭祀范围也加以丰富。每次祭天大典中得到牺牲供奉的,不仅有天地山河之属,还包括了历代以来随着被吞并部落而传入拓跋族中的胡神、祖灵四百余座。通过祭天仪式,各附属部落底层部民的信仰得到承认、自尊得到满足。而拓跋鲜卑族中大事都在祭天大典上公开商议的方法,也使各部落首领的安全和地位基本得到保障,从而愿意长久地停留在拓跋鲜卑所主导的这个联盟中。”
“力微死后几十载,数年一度祭天大典的仪式始终坚持不变,而数以百计的附从部落果然也始终臣服于拓跋氏,鲜有二心。由此看来,祭天大典的特殊意义,对维系整个拓跋鲜卑部落联盟确有独特的作用。力微确有先见之明,其智慧远迈寻常胡族首领。”王浚赞叹了一句,用手中白玉马鞭,轻轻敲打着鞍鞯:“可如今,为了争夺大单于之位,这两人竟然打算在祭天大典上施展如此卑劣计谋?那等若是要亲手摧毁祭天大典的神圣地位,更要亲手摧毁附从部落对拓跋本族的信任啊……禄官、猗卢,两人无论谁胜谁负,经此一事之后,拓跋鲜卑的局势还能维持稳定么?”
说到这里,王浚语声渐低,两条浓眉紧锁,陷入深思。
段文鸯知道王浚行事独断,而且思虑问题是最忌他人打扰,于是连连挥手,令周边的扈从骑士退往远处,只留下他自己牵着王浚的马,不疾不徐地走动着。这名鲜卑贵人显然对王浚极其敬爱,沿途还小心翼翼地选择牧草软密的草低经过,免得蹄声打扰了王浚。
过了许久,王浚突然从出神的状态惊醒,看他满面红光、意态飞扬的样子,显然已做出了重要的决断。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拓跋鲜卑自乱阵脚,这么好的机会岂能放过?”他哈哈笑着道:“段文鸯!你立即传令,召集祁弘、枣嵩、阮豹、王昌、胡矩等人来蓟城见我。另外,请辽西公、宇文大酋也派遣部下前来。咱们要打仗了!”
祁弘、枣嵩、阮豹、王昌、胡矩等人,都是王浚倚重的大将、名将。其中,祁弘原是王浚主簿,自光熙元年时受命从军作战,率领精锐骑兵转战南北,克邺城、破长安,奉驾还洛,所向无不克捷,军功赫赫。莫说是幽州之地,河北、洛阳,甚至关西秦陇等地,都传闻他善战的名望。而枣嵩乃王浚女婿,此人乃颍川名族子弟、枣祗之后,曾任散骑常侍,文武双全,才艺尤美,为时人所推重。阮豹、王昌、胡矩等人也都久随王浚建功立业,各自出镇幽州郡国重地,担任军政要职。此番王浚将之一并召集,又请动另两个女婿段务勿尘和宇文素怒延派遣部下听令,那是将有大举的打算了。
“遵命!”段文鸯最是好战,闻言大喜过望,立即纵马飞驰离去。
王浚目送段文鸯一人一马绝尘而走,轻提缰绳转回来,看看仍在漫山遍野搜捕猎物的骑队,又看看将要布置完毕的行营。眼看骠骑大将军将至,那雍奴县令早就点头哈腰地侍立在营门之侧,流露出想上前答话却又不敢的惧怯笑容,眼神与王浚一触,更是双腿发软地跪伏下来。但王浚丝毫也不理会这等鸡毛蒜皮的小官,而是挥了挥手,向自稍远处奔来的扈从吩咐道:“今日游猎到此为止,收兵!我们立即回蓟城!”
那扈从跪地接令,立即从腰间取出号角吹响。数息之后,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响起,传到散布于广袤山泽原野中的上千名骑兵耳中。这些骑兵随着王浚奔走了半日,此刻方得余暇。这时候有的正在自行结伙抓捕猎物,有的正在烤炙肉食,有的正在树荫中休息,有的正在溪边沐浴消暑,但号角声一到,他们全都一跃而起,丢下手头所有事务,向着发出号角的地方狂奔。
顷刻间,数十里方圆范围内林翻草动,人马犹如百川归海。数人汇聚,数十人汇聚,数百人汇聚,千人齐聚成军,中途绝无半点耽搁。
“走!”王浚挥鞭作响,一马当先而行。而千骑追随在后前行,如狂风卷地一般,瞬间就将这片狩猎的佳处抛得远了。
王浚王彭祖之母出身低贱,自幼不得父亲喜爱,甚至连庠序之教都不曾好好接受。故而较之于洛阳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欠缺了文学,时常为高门子弟所讥,但其人英武之风与彼等柔弱文人相比,胜出了何止百倍?看他控御千骑如臂使指的气度,真不愧为大晋北疆的柱石重臣!
第十九章 大单于(上)
骠骑大将军的号令,立刻便由数十骑八百里加急,传遍各地。而出面获取到重要信息的段部鲜卑,做出反应的速度更比他人要快得多。
辽西郡令支县,县城范围内大片房舍,都属于段氏家族所有。段部鲜卑自前汉时迁入辽西,扎根于此地已有数百年了。这个部族以鲜卑、乌桓族为主体,逐步融合了辽西的匈奴别部和相当数量的汉人,经过多年发展,至今已成为拥有数万骑兵的强盛部族,与慕容部、宇文部并称为东部鲜卑三大族。
段部的汉化程度较其他鲜卑部族更深,大部分族人都已放弃了游牧成活,而已务农为主,定居于各处城塞村落中。段部单于庭所在之处,就是令支县的县城。
此刻,令支县城中一处规模宏大的宅邸内,段疾陆眷神情凝重地伸手过去,覆盖在辽西公段务勿尘粗糙而枯干的手背上:“父亲,你是说,我们不动?”
而段务勿尘粗重地喘息着,许久不语。
今年以来,段疾陆眷已成为事实上的段部首领,出面处置一切大小事务。这是因为他的父亲段务勿尘已经非常衰老了。在两年前迎娶了王浚庶女,成为王浚女婿的段务勿尘,其实比王浚还要年长十余岁。因为这场婚姻,王浚颇遭到时人讥笑,但对雄心勃勃的幽州刺史而言,能因此将段部鲜卑牢牢地拉拢在幽州军配下,这样的代价又算得什么?
曾经生龙活虎的鲜卑战士一旦老去,其形状令人触目惊心。在段务勿尘瘦弱的手臂上,失去弹性的皮肤打着褶子,粗大而扭曲的青筋道道贲起。虽然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他却蜷缩在厚厚的被褥里,只露出半张脸和颤巍巍的手臂。但段部鲜卑阖族上下每一人都服膺于这个将死的老者,绝没有人生出半点异心。
段疾陆眷施了个眼色,便有两名婢女上前来,小心地拍打段务勿尘的后背,又轻抚前胸为他顺气。又过了片刻,年迈的段部鲜卑首领才低声道:“我们暂且不动!”
他的声音嘶哑而轻微,但却依然带着久居高位者的独特威严:“即便拓跋鲜卑将有不测之事,但彼等终究是拥有数十万众的庞然大物,禄官、猗卢,都是手段非常的厉害人物……与之为敌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段部何必去出头?若以为它是肥肉,结果却撞上了暴怒的猛兽,岂不是为他人所笑么。吾儿不妨坐观他人施展,待局势分明时,再作区处不迟。”
说了短短几句,段务勿尘就明显地疲累了,他半闭上眼睛,甚至连呼吸都微不可查。
段疾陆眷虽然流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却不敢多说,只得屏气凝息地退后。将要走到门边时,又听段务勿尘喃喃地道:“暂且不动,不是永远不动。乱世将至,弱者必须依附强者才能自保,但强者并非恒强,弱者也并非恒弱,端看我们如何把握机会。”
段疾陆眷深深拜伏:“孩儿明白。”
在这个时刻,从并州到幽州数千里北方边境上,弹汗山是许多人视线投注之所。并州刘琨、幽州王浚、辽西公段务勿尘全都闻风而动,将要有所行动。而在弹汗山山巅祭台上的众人似乎并没有预料那么多,他们全神贯注地紧盯着的,只有为了即将登上大单于之位而意气风发的东部大人禄官。
当然,还有羽翼尽被禄官所用,自身在禄官的逼视之下显得有些气沮神伤的巫女惟氏。
拓跋鲜卑族中,女性地位原不似受教化束缚的晋人那般低下,力微之妻窦氏、沙漠汗之妻封氏,都因干涉政事而获得巨大的影响力。拓跋猗迤之妻惟氏在拓跋鲜卑族中的地位也非同寻常。一方面,他事实上执掌拓跋鲜卑中部,拥有一定的军事力量。另一方面,她的三个儿子普根、贺侉和纥那都是力微嫡脉子孙,虽然年幼,未来却具有竞逐大单于之位的条件。更重要的是,她身为主持多次祭天大典的巫女,拥有沟通神灵祖先的特殊权力。
在拓跋鲜卑口口相传的祖先故事里,素有“天女”授命的传说。据说,拓跋氏先祖诘汾率领拓跋氏部族越山谷高深,克服九难八阻而至匈奴故地。某日率数万骑出巡草原,路遇一美妇,自称天女,受命与诘汾同寝宿,次日即随大风雨消逝。次年,诘汾又至遇天女之地巡游,天女突然复现,授一婴儿予诘汾之后再度不知所踪。这个婴儿,便是一手建立起拓跋鲜卑强大势力的英主、猗迤与猗卢的祖父力微。
自此传说以来,族中历代巫女都被视为草原天女的化身,尤其是曾经主持祭天大典者,地位更加尊崇,受到许多底层鲜卑人的信仰。惟氏便是籍此东西二部倾轧的大局势下力保本部。
然而她的崇高地位在今日遭到沉重的打击。那些用来配合典礼仪式的傩者们,本是从属于神权的巫人,只听从惟氏一人的命令。但他们竟然在惟氏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尽数投靠了禄官。徒留下惟氏孤身一人,在面对禄官的喝令时,自然毫无抵抗之力。如此一来,巫女的威严真是荡然无存。
听得禄官毫不客气地命令自己,惟氏心中恚怒之极,几乎当场呵斥禄官。但她终于勉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开始了延续三日的祭天大典中,最后一段吟唱。
既无鼓声相伴,也无大傩助势,这一段吟唱只属于巫女惟氏一人。她的嗓音时而苍凉激越,时而低回婉转,哪怕是在人心惶惶的现场,仍然隐约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地竭力去倾听,却怎也听不清她究竟在唱些什么。
数百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也不知何时起,有人踏地鼓掌以为节拍,而惟氏且歌且舞,舞蹈亦如歌声那般动人心魄。她的身体或俯仰腾跃,或翻卷飞旋,带动飘拂的衣带随之左旋右转,仿佛千匝万周,无穷无尽,果真恍若天女!
舞到极激烈处,也不知惟氏施展了什么奇术,那座数丈高的篝火突然变作了靛青之色,烈焰高高腾起。火舌向四周吞吐的时候,几乎令围观者的须发都为之枯焦,那一股烟柱更是冲天而起,哪怕数十里外都能看的清楚!
这样的场景对于普遍蒙昧的胡儿来说,几乎便是神迹了,在四周围观的酋长渠帅们无不骇然惊叹。有些信仰虔诚的,甚至当场就顶礼膜拜起来。
就在这时,惟氏的动作突然静止。
漫天飞舞的缛丽衣裙垂下,她俯身于地,双手高举,将一柄刀、一碗酒奉向禄官。
身为巫女,惟氏自然有些他人所不知的特殊技巧,非如此难以蛊惑群氓。故而没有谁注意到刀与酒是何时出现在她手里的,顿时又引发了阵阵惊叹。
刀是一柄不知使用过多少次的古物,暗红色的血垢世世代代地沉积下来,几乎将锋刃都遮盖住了,只余下一线寒光。而酒是香甜醇厚的马奶酒。
惟氏将这两物托起,向禄官低声道:“请歃血。”
“好!”禄官大声应道。
他踏步向前,右手持刀,左手举碗,手起刀落。三道刀光闪处,捆绑在石台下的白犊、黄驹和白羊身首分离,鲜血飞溅。禄官以碗接血,将三件牺牲之血与酒液混在一处,又挥刀在自己的臂上一割,同样以碗接血,将自己的血液与碗中血酒混合。
接着,只需在所有酋长渠帅的恭贺声中饮下血酒,就算完成了拓跋鲜卑大单于的就任仪式!
禄官哈哈大笑,端着酒碗转过身来,准备向诸位酋长们说些什么。或许是数十年的心愿终于得偿,禄官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心跳越来越快。
他勉力提起,高声道:“诸位!”
才说了两个字,便觉得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眼前唯有一片鲜红的血色,而灌入耳中的,只有数百人一齐发出的惊呼声。
第二十章 大单于(中)
今日的祭天典礼,是决定拓跋鲜卑掌握在谁手中的关键场合。无论是拓跋国人首领,还是用“三十六国、九十九姓”来统称的附从部落酋长渠帅,莫不全神贯注地参与。但或许是之前傩者们的突然发难使得众人惊魂未定,一时有些糊涂。禄官猝然倒地的时候,部分人惊呼出声,狂奔上去搀扶;也有部分人还在充满激情地大呼着“禄官大人做大单于”之类的口号,完全不曾反应过来。
直到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呐喊起来:“禄官大人死了!”那些禄官的支持者们才面面相觑地止住了口号。许多人跟着向禄官倒地的方向涌去,想要看个究竟,整座山巅祭台的局面一时变得混乱无比。
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始终是众人瞩目的中心。此前受到关注的是这位威凌拓跋鲜卑东部数十年的强悍首领如何登上大单于之位,但现在众人关注的却是他的生死,这样的变化未免有些滑稽。
率先赶到禄官身边的是数名扈从武士,他们努力摇晃着禄官的身躯,拍打他的面颊,想要将他唤醒,可禄官始终未曾醒来。他的呼吸早已停止,也摸不到心跳了。扈从们仍在绝望地努力着,一次次地呼唤禄官,但他们终究不得不承认,这位距离拓跋鲜卑大单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强大首领已经是个死人。
“禄官大人死了!”扈从武士们仰天嘶吼,状若狼嗥。伴随着吼声,他们拔刀割裂自己的面孔,用草原上最沉重的礼节来表达哀恸之情。
禄官虽年迈,却素来身体强健,绝无任何病征,怎么会在这关键场合暴亡?其中难说没有什么阴谋!有一名扈从反应较快,当即持刀跃起,箭步抢去捉拿惟氏:“你!你对禄官大人做了什么?”
眼看着禄官死在面前,惟氏脸色苍白的如同土,却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诡秘神色。眼看那扈从凶神恶煞地扑来,惟氏连连退后,却不防一脚踏在垂地的衣带上,顿时失去了平衡,从石台上跌下。这时候正好许多酋长渠帅们奔来探看,惟氏跌进密密人丛之中,立刻便看不到身影了。那扈从焦躁之极,也顾不得多想,直接挥刀斩翻了几个挡在前方的酋长。
他只为尽快擒拿惟氏而已,但这个举动却引发了更加混乱而可怕的局面。
胡人骨子里强悍好斗,凡事好以武力解决。但有资格来到弹汗山颠、参与祭天大典的都是地位尊贵的部落首领,纵然其中不少人服膺于东部大人的统治,却如何能容得几名扈从随意砍杀?于是伤者的亲朋无不怒火中烧,数人一拥而上地拔刀反斫,将那名扈从杀死。
瞬息间又是几人倒地,满腔怒血四处喷洒,将周围许多人的头脸、衣物都染作了鲜红。又一波血腥气扑面而来,连山风都吹之不散。
禄官出任拓跋鲜卑东部大人将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他依靠强有力的手腕,将近百个大小部落、数以十万计的部众牢牢掌握在手中,驱使酋长渠帅们如走狗。在禄官扩张势力的同时,东部的酋长们也获得了更多部众牛羊、更肥美的草原。事实上,他们的前途已经和禄官的野心捆绑在了一起。此刻,二十年来威行拓跋鲜卑东部的禄官突然死了,依附禄官的鲜卑贵人失去了精明强干的首领,失去了最大的支撑。许多人瞬间彷徨无计,不知该如何是好,想到部族的未来一片混沌,更是心中暗自忧惧。
这时候有人公然斩杀禄官的扈从武士,顿如泼油入火,彻底引燃了弥漫在众人之间的紧张状态。许多人下意识地认为,是那些与拓跋鲜卑西部亲善的酋长乘机反扑,将要彻底清除东部诸部族的力量。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就像是野火在草原上蔓延,迅速传遍了每一名拓跋鲜卑东部贵人。下个瞬间,上百人锵然拔刀之声汇聚成一声大响。那几名斩杀禄官扈从的酋长甚至来不及解释半句,就被乱刀剁成了肉泥。
数百年来,从没有人敢在神圣的祭天大典上肆意妄为。可今天,这个传承数百年的规则被彻底的摧毁了。杀死了几名酋长之后,更多人彼此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狂乱情绪。
祭台中央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烧。火焰阻断了视线,使得不属于拓跋鲜卑东部的各路酋长渠帅们并未注意到混乱人群中的这个小小片段。当东部贵人们人人自危,逐渐不可自拔的时候,他们却沉浸在难以用言语表述的喜悦之中。
弹汗山祭天大典对于拓跋鲜卑族人而言,本该是神圣的,是尘世中人交通神灵、祖先,得到他们指示与庇佑的场所。负责主持典礼的女巫、神汉之流,无形中都拥有特殊的地位,超脱于拓跋鲜卑内部各部落之上。这对于普遍见识浅薄的鲜卑人来说,几乎是不可动摇的传统。然而东部大人禄官竟敢背弃这个尊奉了数百年的传统,不知用什么手段收买了惟氏部下的傩者们,利用他们的武力来取得决斗的胜利。
是的,禄官的扈从武士与傩者们携手,几乎将猗卢迫到了必死无疑的程度。若非并州使者温峤不惜命的一力维护,猗卢早就被当场杀死了。但禄官呢?在向神灵、祖先敬献牺牲,将要饮下血酒就任大单于的那个瞬间,禄官突然死了!
这样的结果,还有什么值得怀疑么?
是上天惩罚了禄官!
是上天夺去了禄官的性命!
禄官受天罚而死,猗卢大人才是神灵祖先所钟爱的大单于!
鲜卑人毕竟粗鲁少文,他们的政治斗争也是粗拙而直接的。当猗卢在决斗中陷入绝境时,拓跋鲜卑西部各族渠帅也完全湮没在东部诸族的浩大声势之中。而此刻,他们重新聚拢到了一处,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猗卢大人!猗卢大人!”
而这欢呼,立刻被紧张而狂躁的拓跋鲜卑东部各族酋长视为挑衅。东部各族酋长们用来回应的,是冲天飙起的鲜血,是雪亮的刀光!
对部落前途的恐惧、对自身安危的紧张、对猗卢等西部贵人的敌视,再加上践踏神圣场所的隐秘快感,或许还有胡儿容易头脑发热的本性,所有这些汇聚在一起,使得原本的旁观者突然化身成为了厮杀的参与者。
“大家不要乱,请听我猗卢一言!”拓跋猗卢一把推开掩护在他身前的扈从,连声振臂高喊,但在随时利刃及身的场合下,谁还有耐性听他言语?
极短的时间之后,山巅祭台上几乎所有人都投入到了这场混乱不堪而又血腥无比的乱斗中去。起初是拓跋鲜卑东部的酋长向簇拥着猗卢的人们发动突袭;随后又有人认为是傩者们违背神意而引发了上天降罚,所以开始砍杀傩者们泄愤;人群冲杀来去的当口,不知是谁践踏了禄官的遗体,使得扈从们大怒,于是隶属于禄官的酋长们又和禄官部下的扈从开始厮杀。
弹汗山的山巅平台原本不大,站了数百人后更显狭促。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没有躲藏的可能,在越来越激烈的搏杀之中,人们失去了理性,失去了阵营的分布,所听所见,唯有鲜血四溅,白刃乱舞,残肢断臂四处横飞,惨嚎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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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