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定局(一)
七月二十四rì。
这一天天sè晴朗。湛蓝清澈的天空仿佛穹庐,覆盖在广阔的萝川平野之上。远处yīn山、太行山等山脉在阳光下露出了雄伟的身姿,就像是一条条巨龙起伏,飞向望不到边际的远方。夏季正是草原最美的时候,盈盈绿草夹杂着千百种不知名的花朵,使得在草原上奔跑的马儿似乎也振奋起来。
大约隅中时分,陆遥带着百余骑巡视代郡与广宁郡之间的地域。他们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河流纵马奔驰,马蹄踏落的声音,经常惊飞岸边芦苇荡里栖息的成群鹳鹄,使它们在空中盘旋着,发出此起彼伏的悦耳鸣叫。
陆遥策马走在最前。此刻代郡大致平定,故而他并未穿着铠甲,而是身披文士袍服,仅仅在腰间悬了柄长刀。这也有向部下们宣示大局在握的意思。
如果是普通出自行伍的将领如此装扮,大概会遭到士族文人猛烈抨击,甚至论罪下狱吧。但身为并州茂才、平北大将军司马的陆遥当然有资格如此穿着。不过,哪怕作士子装扮的时候,他仍然背脊笔挺、眼神冷峻而锐利。那种jīng悍的军人风范,与那些松懈到类似于淤泥的高门贵胄子弟简直走到了两个极端。
朱声骑着一匹灰sè的战马,小心翼翼地紧随在陆遥身后,稍差半个马身。
朱声在祁夷水大战中背后中箭,好在被皮甲遮护,箭矢刺入不算很深,是因为失血过多才晕厥过去。这时候他的身上缠了许多绷带,脸sè也显得惨白,但能够骑马,已经算是托了医者及时救助之福。
陆遥素来非常重视对伤员的及时救治。在攻下代王城后,他便遣人四处搜罗有经验的医者,甚至连胡族的巫医都找来不少。这些人的医术自然参差不齐,有许多根本就是神棍一流人物,但进行简单的草药选用、烧烙创口止血之类简单的外伤处理总是可以的。
朱声便是最早一批接受救治的伤员之一,已经能够勉强随军行动。他此刻的身份乃是陆遥扈从亲兵中的一员,靠着对各种情报的了解,随时为陆遥解说。他向东面指点道:“将军,那边就是大野川,段部原先调动了大概三个部落的一千骑在那里与我们对峙,甚至几次以百骑规模人马渡河滋扰,几达代王城下,幸亏据守代王城的萧石、杜钦二位防御严密,未曾让他们得了好处。但自从我军大队人马到达,他们便再不敢稍有异动,昨rì午时起,开始陆陆续续撤走了。”
陆遥的力量扩充之快,超出任何人的想象。段部起初自恃势力雄强不急于干预,仅仅让代郡的诸多仆从部落自行解决。不料先有乌桓人企图自立,反而被晋人占了便宜;其后常山的慕容龙城也突然翻脸……段部措手不及,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回天乏术。
前rì祁夷水畔的战斗结束后,陆遥一方面继续征服并挟裹小股胡人部落,另一方面也依靠胡六娘的关系招募了不少马贼,另外居然还有不少代郡偏鄙地区的胡族部落渠帅主动赶来投效的。他的兵力如同滚雪球般迅速增长,粗略估计便已超过七千。按照这样的增加速度,再过几天恐怕要直逼万数。
曹魏时的名臣、河东裴氏先祖裴潜在数十年前曾上书纵论北疆局势,在奏章中便特意提到:代郡士马控弦,动有万数。如今看来,此地的战争潜力果然如他估计的那般惊人。
北疆胡人风气雄武好战,仿佛古人云: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这数千胡人战士可不同于中原地区征召来的农夫,他们几乎个个都是能骑劣马、开强弓的出sè战士,再被陆遥施以严刑厚赏的手段强力纠合,短时间里就聚成了一股极其可怕的力量。
昔rì王浚与东海王结盟,斩杀幽州刺史和演,自蓟城出兵一举南下攻占邺城,从而底定了东海王的霸权。意义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王浚所能动用的只是以段部jīng锐为核心的胡晋两万人而已。而在去年,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孤注一掷,尽起实力援助晋阳时,其兵力也不过两万上下。而陆遥此刻仅以一郡之地,便召集了乌、杂胡桓等各部jīng锐之众七千!
当然,这七千人几乎包含了在陆遥控制或结盟影响之下各支胡族部落的大部分能战壮丁。他们虽然接受陆遥的征召而来,但考虑到各部族放牧、生产的需求,并非能够长期维持的力量。但眼下,在永嘉元年的七月,这便是北疆最强大的一支军队。
这支战胜攻取的队伍已非广宁上谷二郡的段部鲜卑族人所能直接对抗的了!
面对着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那些临时纠合起来的段部鲜卑人自然清楚,贸然挑衅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们纵使不甘,也只有甘拜下风,退走以图再举。
许多部下们都因为不战而胜而欣喜,但陆遥非常清楚,这样酷烈的扩张本也无法持续。纵使胡人生xìng强悍,也不可能长期坚持高强度作战。更重要的是,无论拥众四十万的拓跋部,还是独霸辽西的段部,都绝对不会允许朝廷在北疆意图振作。根据陆遥与邵续等人反复推论而出的结果:如果不打算逼使段部鲜卑狗急跳墙,纠合杂胡部落的实力,占据拓跋鲜卑与宇文鲜卑夹缝中的大半个代郡,这便是极限。
陆遥微微点头,向朱声道:“上谷广宁一带的段部族人没有和我们硬来的决心,自然只有撤退。但辽西才是段部主力所在,他们为有什么举措尚在未知。你代我转告斥候弟兄们,千万不能懈怠。从这里开始,直到潘县、下洛、涿鹿,任何一支胡人部族的调动,我们都要切实掌握。”
“是!”朱声露出几分激动的神sè,大声应诺。
朱声在箕城整军之后,一直就担任陆遥部下的斥候职务,渐渐地积功而成为队主。但他在与慕容龙城的对抗中出了不小的纰漏,以至于拓跋禄官的人马直取中军,几乎导致失败。为此,素来赏罚分明的陆遥解除了他的职务,将统领斥候轻骑的任务转交给了丁渺。
随从陆遥和丁渺二人东下太行的三十名勇士,在邺城损失了沈劲、丁瑾、赵姚、宋悌、莫折万载七人,在代郡的连番作战中又先后牺牲了三位。现在尚存的二十人如萧石、杜钦等,几乎都已担任百人将以上的职务。这二十人乃是陆遥、丁渺二人在并州军中挑选出的jīng锐,未必个个都有力敌百人之勇,但却都有相当的才干。故而他们个个都成了维系整支军队的重要人物。
朱声也是功劳卓著,这名曾经的北疆马贼在近期的军事行动中尽情展现了他统领侦骑探马的能力,说他是陆遥的耳目毫不为过。偏偏却大战中的疏忽而遭到解职处分,自然是有些郁闷的。但现在陆遥既然这么说,显然今后仍然将会对他倚重,想必不会使之长久屈身于卒伍。
这种剧烈的兴奋使得朱声满脸通红,几乎要握不住缰绳。而陆遥毫不客气地用马鞭敲在他的肩膀上,让他稳住了摇摇yù堕的身形。
陆遥与朱声谈话的时候,邵续、丁渺、刘遐等人便跟在后方不远处边行边谈。在获得了如此巨大的胜利之后,每个人的心情都很不错。
邵续的骑术在文人中算得出众,他自如地cāo纵马匹越过一蓬苇草,感慨地道:“以千余降卒转战代地,压服鲜卑、乌桓,旬月之内取边陲大郡,令北疆豪族畏惧而走……大晋开国数十年,何尝有过如此武威?这是邵某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奇迹啊,现在回想过去十天的辛苦,仿佛如在梦中。陆将军真神人也!”
“没错!没错!”刘遐连连点头。
在广昌县的山地里,陆遥向他承诺了将会给他尽情施展的战场。这位经历了数年投置闲散的军官在近几rì里也果然得到了痛快淋漓的战斗。在渴望建功立业的刘遐看来,没有比陆遥更值得追随的将领了。
随从刘遐来到代郡的三百骑兵如今绝大部分都被调离出去,分别补入众将麾下成为各级骨干军官。这样的举动很容易引起领兵军官的反弹,但对此刘遐倒并无怨言,皆因在收拢大批杂胡后,他的部队已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充。
薛彤、沈劲、刘遐,再加上临时担任陆遥副手的丁渺,这是目前陆遥部下dú lì领军的四名大将。这四人各自领有完整的一个军,人数在一千出头到一千五百不等。之所以兵力有所差异,这主要是考虑了后勤粮秣供给的需要,骑兵数量多的,总兵力就相应少些。相比与官居武卫将军的丁渺、拥有偏裨将军正式军职的薛沈二人,刘遐无论资历地位和名望都远远不如,但陆遥对他的重视却从不下于他人。这样的厚待足以使得刘遐感激涕零了。
而丁渺手打凉棚向东眺望了一阵,叹了口气:“可惜,段部鲜卑的孙子们居然跑了。我还期待他们够胆过河,让我痛快杀一场。”
邵续失笑道:“难道这些天的鏖战,还没令文浩过足瘾么?”
“前几仗还算过瘾,可后来……唉,风头都让刘遐这小儿出尽啦!”丁渺摇头晃脑,满脸遗憾的神情。他斜眼看着身边的刘遐,恶狠狠地道:“英雄不得施展,遂使竖子成名!”
刘遐更不答话,直接便扭头去取长槊,摆出要与丁渺决斗的架势,立时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丁渺是天生的惫懒跳脱xìng子,而刘遐少年莽撞,两人不知何时互相看对了眼。虽说时时斗口,其实交情好得很。
正在谈话说笑,有人催马从侧后方急急赶来,激起一溜烟尘。
陆遥抬手示意,众人立即缄默不语。
却见那骑士滚鞍下马,伏地禀道:“启禀将军,慕容龙城已自常山返回。薛将军问,将军是否有意见他。”
“这么快!”在随从骑士队列里,数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同时发出。而自邵续以下众人的脸sè都有些沉重。对于这名一度将晋军迫进绝路,又一手扭转乾坤,带来胜利的常山贼大当家,众人虽然嘴上不说,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戒惧。
陆遥稍作沉吟,颔首道:“毕竟此君已是盟友,不宜轻忽。诸位,我们速速回营。”
众人拨马回头,向大营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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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定局(二)
代郡三面环山,唯有东面与广宁郡接壤的方向一马平川。这片平原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无论耕种、放牧都很适宜,是北疆少有的膏腴之地。流经此地的主要河流有漯水、滦水、滋水、祁夷水等,蜿蜒的河流在森林、草原间流淌着,形成天然的灌溉体系,仿佛血脉在充满活力的躯干中涌动。
陆遥大军的大营设置在当城县东北,漯水和祁夷水的汇合处。这里的地形复杂,两水汇合处河道极其开阔,zhōng yāng有几个连续的河心岛。漯水以北有大片的沼泽湿地和森林,许多禽鸟猛兽出没其间;南岸地势西高东低,祁夷水rì夜汹涌着,割裂出了深深的河谷,河谷西岸有大片丈许高的峭壁,而东岸则是大片卵石滩地。
大营的位置便在祁夷水西岸的高地上,数千人马铺开,占据了方圆数里的大片地域。北疆胡儿们素来对于安营扎寨的事情很不经意的,这些长于马背的男儿几乎人人都是骑兵,上马作战,下马休憩,从没有驻营设垒的习惯。但陆遥所部可不仅仅是骑兵,在代郡还有许多生活习惯汉化、以耕种为业的杂胡部落,他们提供的兵源都是步卒。
陆遥便以这些步卒为劳力,迅速搭建起了相当规模的堡垒式营地。先确定中军本阵所在,环绕本阵树立原木为垒,方二百步。原木分内外两列,外侧高、内侧低,架设木板于其上,就成了简易的步道。距离本阵三百步外,设前后左右四处营地,同样以上述方法方之以行垣,而无通其交往。营地之间,以拒马等设施划分不同的功能区域。另外还需每隔百步树立府柱,也就是用木柱支起在高处的岗哨,不仅用以观察敌情,也用以营地内的道路指示。
到这个程度,营垒的初步格局已经完成,rì后将外围的四处营地以木垒相连,再视情况挖掘沟堑,就成了完整的坞壁。
尉缭子曾说:“进不郭圉,退不停障以御战,非善者也。”汉末三分时,蜀汉诸葛亮而便以此著称,据说诸葛亮提数万之兵长驱祁山,扎营的规模竟有如数十万大军建设。所以才能进退自如、攻守坚韧,使得司马宣王据天下十倍之地,仗兼并之众,据牢城,拥jīng锐,也只能自保而已。
陆遥也是非常重视营垒建设的,他始终认为,对于包含相当步卒的军队来说,坚强的营垒是进退的基本保障。更何况此地乃是以代王城为中心的萝川平原最东端,是陆遥必须牢牢掌控的战略要地。攻占萝川之后,陆遥便已派遣人手加以勘测,眼下借着移兵东向的机会,更决心将之建设为永久xìng的坞堡。
为了兴建这座营垒,军中士卒无不奔忙,有些野xìng未褪的胡儿颇有不悦的。但陆遥以厚赏重罚的老办法对应,大批缴获的物资钱财流水般发放出去,而好几十颗违反军令而被斩杀的脑袋同时高悬在营地外。于是众人无不踊跃劳作,再无半点懈怠。
此刻陆遥等人纵马而归,百骑鱼贯相随。他们直接踏过河水清浅的祁夷水,激起翻腾白浪,气势烜赫如同一条贴地飞行而来的灰龙。值守军官远远看得真切,便在望楼上舞动旗髦,指挥重重营门开启。
军营之中自是森严,哪怕是高级将校,出入亦须通报姓名身份,待核实后才能开放通行。能够直接通行无阻的,唯有全军主将而已。
待到陆遥入得营中,正值中军校场将士cāo练正酣。只见无数军旗高举,铁骑往来奔走,将士们呼喝cāo练不绝。虽然这些胡族战士的装备尚显粗劣、旗号也未必整齐,但那种发自于每个人身上的彪悍气概汇聚在一起,便令人油然而生杀气冲宵之感。而那些曾经桀骜不驯的胡儿远远见到陆遥的身影,便早早地下马拜倒叩首,更显出一军主将之威。
距离营门百步左右的一片疏林里,一群晋军将士正在树荫下休息。他们的任务是将这片被囊括在营地范围内的林子完全伐倒,并砍削成简单的木料和柴禾,以供各军使用。在炎炎烈rì下干重体力活,可实在不容易,什长倪毅仰脖子灌下整袋凉水,兀自觉得嗓子冒烟,于是把心爱的大斧子暂借给老部下阿多使用,自己提溜着水袋往林边的溪流去打水。
正在路边哼着曲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只听蹄声大作,陆遥等人旋风般卷过。倪毅慌忙拜倒,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望着骑队进入中军去了。
“看看!看看!”倪毅咂巴咂巴嘴,将尘土呸呸地吐出来。他定定地看着陆遥消失的方向,满脸向往的神sè:“有句老话怎么说?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这么威风!”
“大丈夫当如是也。”有人提醒他。
“嗯……”倪毅点点头,双手抱胸,深沉地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话音未落,倪毅的脑后被啪地猛击一下,顿时耳朵里嗡嗡作响,打了个趔趄。
图里努斯将满满一袋水塞进他怀里,反手把空袋子夺过来,口中大喝道:“你这厮少做梦了!想当皇帝么?还不速去劳作!”
说起来有些好笑,图里努斯虽是异国人,但万里东来坎坷,磨练出的适应能力非同小可。昔rì初到大晋时便曾经下过苦功夫学习国朝文学制度,开口便是洛阳正音,对于chūn秋、史记之类的典章记载也很熟悉,就连一手汉隶也堪入眼。这简直能让他部下那群目不识丁的小卒羞愧yù死。
陆遥所部的兵力增长如此迅速,靠那数十名并州勇士根本没法控制,哪怕陆遥积极地从乞活军旧部、汲桑降众里简拔人才,但依旧显得不足。因而这些rì子里,投降的马贼、胡族俘虏之中,倒也冒出来几个被擢升担任骨干军职的。年方十七却已机敏强悍过人的鲜卑马贼少年拔列疾陆眷,如今是刘遐的得力部下。而这位自称罗马帝国第五军团首席百夫长的图里努斯地位更高,已经带领两百多名士卒。
这几人原先都是埋没在部族底层的卑微人物,但持续的作战就像是有人用一把篦子疯狂地搅动淤积的河沙,最终掏出了灿灿的金子。凭借着实打实的战功,他们都被陆遥大力提拔,短短时rì内就成为军队里的中坚力量。
图里努斯部下有三名队主,倪毅便是其中之一,但xìng格端严的图里努斯并不喜欢倪毅。在他看来,这个年轻的兵痞未免太过懒散了。可惜他部下两百人绝大多数都是还不够可靠的乌桓人,而倪毅却是乞活军旧部,根正苗红的朝廷官军出身,所以这个队主不得不用。
倪毅对图里努斯也有几分不忿,这个蛮夷鼻梁高的不似人,眼窝深陷,头发带卷。长得如此古怪,兼且出自匈奴别部降人,来历可疑……这等人如何突然成了自家长官?居然还敢动手!
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惊呼一声,将水袋猛地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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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定局(三)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先是令得图里努斯一愣,随即生出几分恚怒来:这是公然拒绝自己的善意么?他踏前一步,沉声问道:“倪毅,你……”
刚开口,却被倪毅打断了。这名青年军官满脸痛惜地看着身上的皮甲,将上面的水渍抹去:“怎么能这样?嗯?”
军中携水自然不会用陶器之类,那太容易损坏了,通常都是将牲畜的尿泡用皮绳扎紧来盛水。图里努斯方才塞进倪毅怀里的就是个猪尿泡,因为没有扎紧,溢出的水把皮甲都打湿了。
“老图啊,你知道这一件皮甲,在我们大晋是何等珍贵么?”倪毅长叹一声:“咱们大晋开国以来,原是四海升平,因而各地铁官、武库多有废弛。孰料后来羌胡作反,洛阳武库又遭逢大火,数十年积攒的兵甲器械一朝损失殆尽,朝廷不得不尽数搜罗各地库藏以供西北急需。数月前,我曾经随乞活李校尉领取物资,亲见那邺城武库里也已兰锜俱空了,莫说依例归属洛阳调动的‘乘舆兵车器’之属,就连归属地方的物资都寥寥无几。”
倪毅神情沉重地摇了摇头:“老图,代郡这穷乡僻壤就更不用说了。你可知我们全军上下一共才多少件像样的甲胄?像我这样的队主,也不过配发一件,还是肋侧有个箭创的……”他拎起皮甲的侧面给图里努斯看看:“兵器、甲胄,都是我们吃饭的家伙。可你却随意对待它,还洒了水在上面……我倪毅实在是心痛啊!”
哼哼,论起谙熟军旅之事,图里努斯这家伙如何与我相比?这下可被我压在下风了吧。倪毅满意地看到这番话令得图里努斯有些失措,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老图你也是无心之失,下不为例!”
图里努斯毕竟是异国人,没有听出来倪毅言语中的戏谑之意,于是认真地点点头。他不是大晋官军出身,虽然得到陆遥的青睐而臻高位,但对诸多行伍细节确显陌生,这方面必须要依赖倪毅的随时提点才行。他仔细想了想,对倪毅道:“记得咱们共有皮甲二十来套,一直都散在众人手中,不曾好好修缮。此事原是我疏忽了,好在有倪兄提醒啊!这样,今明两rì,便由你负责将之修补。拜托,拜托了!”
突然砸了这么桩苦差事下来,倪毅顿时生出作茧自缚之感。皮甲这玩意儿死沉死沉,纯用大块皮革摸压之后涂漆制成。在持续作战之中,表面的漆层如果剥落,则皮质极易霉烂,气味恶心难闻。倪毅平时维护自己的甲胄还来不及,这下居然要他整修二十多套……他有心推拒,可是看着图里努斯充满诚挚谢意的眼神,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眼看着图里努斯返身离去,倪毅才发出一声惨叫,追了上去:“这事儿我一个人干不了啊!你得多派人手!老图,哦不,图君!图公!图将军!”
对于一支崭新组建的军队来说,上下级之间、平级同僚之间都有太多需要磨合的地方。各型各sè的冲突很难避免,如图里努斯和倪毅这样,已算得融洽,唯有经历过这样的磨合,才能真正地形成拥有凝聚力的队伍。
在倪毅向图里努斯纠缠着,要他多派人手的时候,中军帐里的薛彤正双手按着案几,陷入深思。
在案几上是他临时摆出的军事地图:他用一条丝绦摆出了祁夷水的流向,随后又拿了几枚圆滚滚的野果,分别放置在丝绦的前后两端,权充几处值得重视的要隘。那些野果是一名部下适才送来的,在井水里泡了半宿,去了暑气,晶莹的水珠凝结在翠绿的表皮,望之令人馋涎yù滴。可惜薛彤暂时只看中了它们的军事职能。
似乎还少了什么……薛彤抬起头张望了一下,从身后的一个木架子上捧起个漆黑的陶罐,放在丝绦的zhōng yāng,当作萝川的代王城。陶罐子里盛着半满的水,一块蜂巢在里面载沉载浮地荡漾着,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薛彤犹豫了一下,提起陶罐猛地喝了一大口,再放回去。
这些丝绦、水果和水罐,便构成了目前陆遥所直接掌控的地域。南端是广昌县,这座城池所控制的山间道路连接着冀州,某种角度来说,可称是代郡的生命线。广昌县城稍往北,则是飞狐陉的出口。飞狐陉乃太行八陉之一,穿越飞狐陉,就能到达并州雁门郡的广武城。这一天下险要长过百里,沿途绝壁森然,奇峰终年积雪,穿行其间的山路险峻奇崛,最狭窄处几乎仅供一人旋踵。这是代郡通往并州的要道,其重要xìng毋庸多言。
东面便是现下大军驻扎之地,当城县西北的两水并流之处。昨rì众将计议已定,要在这里建立名为“勇士堡”的坚固坞壁,作为萝川平原东面的屏障。以勇士堡为依托,足以震慑广宁、上谷二郡的胡族部落。往西则是平舒县的崇山峻岭,这片地区乃是常山贼的势力范围,但既然代郡局势已定,便绝不会再容彼等肆意妄为,至少也要择形胜之所驻兵才行。
至于北面……沿着连绵起伏的山路北行二百余里,在燕山与yīn山的山脉接连之处,便是拓跋鲜卑即将召开祭天大典的弹汗山了。
在祭天大典举行之前,聚集起足够的力量代表朝廷加以威慑,至少要钳制拓跋禄官相当的力量,并明确地展现朝廷的决心,确保倾向大晋的拓跋猗卢不能在斗争中彻底失败……这是陆遥此番出使最初的目的。正是因为越石公有这样的意图,才会命令陆遥、丁渺二人东出太行,一路行经魏郡、冀州,才会沿途经历了那么多出生入死的险境,几经奋战之后,居然夺取了代郡。
眼下距离弹汗山祭天大典不过五天了。温峤和他的随员们已经整束停当,随时准备出发。但是,作为军事方面负责人的陆遥这些天来却并不曾对这个方向加以关注。如何应对弹汗山祭天大典,是个极度复杂的问题,这需要反复的筹划、大量的谋算。可陆遥甚至在与部下们讨论的时候,也始终将话题局限在代郡。许多将士们受到陆遥的影响,似乎都忘记了此番北行的最终目的,而以夺取代郡为重大的成果了、
这是很异常的。
薛彤想到这里,心情隐约有些沉重。
薛彤与陆遥的情谊深厚,与他人不同。昔rì大陵惨败之时,他二人引兵且战且退,牵制了匈奴大军。最后从那尸山血海中逃出生天的,唯有薛彤、陆遥与何云三人而已,这是真真正正拿人命拼出来的交情。是以陆遥在投入越石公麾下并得到重用后,始终将薛彤视为最得力、也最值得信赖的副手。而薛彤也在不断地要求自己,使自己足以担任陆遥的左膀右臂。他不仅拥有在并州军旧部中的广泛人脉,也在这数月中逐渐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培养出了相当的眼光。
因而薛彤敏锐地注意到了:陆遥其实对于弹汗山祭天大典其实并不在意。陆遥所关心的,只是他和他的军队能否在代郡立足。似乎在陆遥看来,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只是一个能够让自己离开并州的契机而已。
薛彤又想到了一行人离开并州的第一天,在太行山中宿营的那个夜晚自己与陆遥的讨论。难道说,不仅是越石公对陆遥已然心生芥蒂,陆遥也已经有了脱离越石公羽翼的打算么?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时间,薛彤陷入了茫然。因当丁渺风风火火地冲进中军帐里,直接抓起了代表着各地要隘的野果大嚼的时候,他很有些惊讶地跳了起来。
陆遥紧跟着丁渺入得帐里,笑着把薛彤按回去坐下:“老薛无须多礼……那慕容龙城要到了么?”
薛彤定了定神:“是。半个时辰前,他的使者来报,说他已经收拢常山贼寇各部,立即启程赶来勇士堡……”
正待继续说下去,忽听远处有极凄厉的鸣镝声由远而近,接连响起。
一名军校急步迈入大帐禀道:“将军,丙字第二哨紧急传讯,有骑队冲突哨卡而过,数量约有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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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做了个胃镜。真是yù仙yù死啊!**的很!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定局(四)
自古以来的良将用兵,无不重视远处的jǐng戒哨探。如蜀相诸葛亮治军,凡行军立营,必遣五人为部,于十里之内、数里之外,持白幡登高而看隐蔽之处。凡发觉敌人百人以下者,但举幡指;敌在百人以上者便举幡大呼,随即主将派遣骑兵前往视察。陆遥克定代郡之后,因为在祁夷水大战中几乎被鲜卑骑兵所趁,深感胡人士马jīng强、来去如风,更对这方面的工作加以特别重视。
他委派在越石公麾下常常负责斥候的丁渺来安排jǐng戒,并亲自分遣jīng干部下,在诸多要隘关口设置哨卡。各处哨卡之后,或五里、或十里安置人员,或以狼烟、或以鸣镝传讯。那军校所说丙字第二哨,乃是位于萝川西南、距离勇士堡三十五里的一处哨卡,直接扼守代郡山地与平原分野的鸿山隘口。负责此方向的军校,乃是随陆遥东出太行的晋阳军战士之一,青州益都人李焕。
“哦?”陆遥皱眉起身:“什么人如此大胆,五十骑就敢冲突我军哨卡?”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鸣镝急响。朱声惊道:“丙字第四哨!”
丙字第四哨位于勇士堡以西二十里处。这一哨既然发出jǐng讯,就证明眨眼工夫里,那支骑队竟然已前行十五里,突破了三道哨卡!何人如此张狂?帐中众人无不惊愕。
“到底是何方神圣?我去看看!”丁渺跳了起来,一掀帐幕冲了出去。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跟上。
勇士堡大营位于祁夷水西岸的坡地,居高临下,可以四面远远眺望,毫无阻碍。落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一条贴地烟尘滚滚而来。在那个方向上的不少哨探、游骑们呼啸着从各个方向拦截追击过去,高亢的唿哨声轮番急响,此起彼伏。
然而那支骑队来得太快!
十五里!十里!六里!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笔直向前,仿佛不可阻挡!
这些人骑的必然都是万里挑一的大宛良驹,骑术亦都jīng绝,在广阔的平原上纵马疾驰如电,直线前进,十余支游骑同时拦截,竟然阻之不住,眼看着这小小骑队一往无前,直取晋军大营!
“常山贼威风不减啊……慕容龙城来了。”陆遥突然笑了起来。
陆遥并没有说明他是因何做出的判断,但没有谁会怀疑他的话。如此桀骜刚矜的行为,除了那常山军之魁首、纵横北地的慕容龙城,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丙字诸哨可有伤亡?”薛彤问道。
“根据鸣镝传来的讯息,并无人员损伤。”朱声禀道:“慕容龙城来得极快,但似乎并无敌意。”
“虽无敌意,却有不逊之意!”丁渺双手抱肩,扬眉怒笑:“凭他常山群盗有多大规模,终究不过山贼而已。得蒙温长史亲往招抚,使之免于斧钺之诛,已是天大的运气了。今rì朝廷大将立帐于此,彼辈还敢耀武扬威,实在是……狗胆包天!”
丁渺从来都不把谁放在眼里的,可薛彤立刻就微微摇头:“丁将军莫要发怒。这慕容龙城乃辽西慕容鲜卑前代大单于嫡子,身份尊贵,非是寻常寇盗。何况常山贼数十年来纵横北地无人能制……”他环视众人,继续道:“若非慕容龙城被温长史说动而临阵倒戈,我们别说拿下代郡,能否生还亦未可知。故而此人纵有些骄横,也在情理之中。”
薛彤的xìng子本也刚暴,然而担任陆遥副手以来,他已经半主动半被动地改变了许多。出自行伍的将士们大多粗鄙无文,行事直截了当,就如同野xìng难驯的劣马,若是马夫也暴躁易怒,那马车倾覆只在眼下了。故而当他人情绪激烈的时候,薛彤反倒是常常出面缓颊的一个。
而且他说的确实有理。陆遥所部旬月之内夺取代郡,号称战无不胜,唯独不曾在常山贼身上得什么便宜……底层将士们或许不清楚,但在场的都是骨干将领,自然知道若非温峤能言善辩,全军都要面临难言胜负的苦战。
因此,一时间众人无语。
这时候正对着来者的方向吵吵嚷嚷地来了不少服饰华贵的胡人,如乌桓部落的渠帅难楼、苏仆等人俱在其中。这些人乃是服膺朝廷的代郡各部头人,他们随在陆遥军中,乃是贵客。这时听到jǐng讯传来,都出来观望。
陆遥轻轻咳了几声,有些头痛。
薛彤所言确是公允,然而却不能容忍慕容龙城嚣张狂妄。三军之气不可夺,旬月以来无数鏖战中打磨出的锐气和豪气,如何能容得他人轻侮?
“老薛说的没错,常山贼寇确有几分骄横的资本。然而我军起自于疆场血战,多少次生死搏杀才得以雄据代郡,也自有尊严所在。”陆遥沉声道:“这慕容龙城既然来此,便是客人,我们当待之以礼。客人长驱而来,主人却不出迎,成何体统?”
“薛彤!”他扬声唤道。
薛彤虎步向前,拱手为礼:“末将在!”
“慕容龙城既领五十骑来,你也领五十骑,持我将旗前去迎他。莫要堕了我军的威风!”
薛彤微微一怔,随即大喜过望,猛然振作了jīng神。
他本是以勇武闻名并州数万大军之中的豪杰。然而自入代郡之后,刘遐等屡建功勋,他却鲜少有施展勇力之处。此番陆遥令他前去迎接慕容龙城,正给了他扬眉吐气的机会!
“是!”薛彤应命而出。
他是骑术jīng绝的好手,瞬间纵声上马,也不沿着中军特意留出的道路,而是轻提缰绳连跃两道拒马,奔下高坡。半路上,他弯腰发力,单臂将立在辕门前的一杆陆字军旗高高擎起。随着他的号令,五十名骑兵纵马而出,紧随在薛彤身后,如狂风般直撞了出去。
如果从空中俯瞰,晋军勇士堡大营坐北朝南,两翼延伸如一把硕大无朋的弯弓,而以薛彤为首的五十骑就如同被这把弯弓全力shè出的破空劲箭。劲箭所向,直指长驱而来的常山慕容龙城!
薛彤等人一出辕门,就将速度提到了极限,而对面的常山贼显然也毫无勒马的意思。两支骑队对面狂奔,距离迅速接近!
这样的高速,这样的庞大质量,如果正面撞击在一处,必定筋断骨折、人马皆亡,可是双方都毫无相让之意。五里!三里!二里!双方都毫不减速,也绝不转向,就这么正对着笔直冲击。
勇士堡大营中的将士泰半都是北族出身,崇尚勇猛刚健之风。眼看薛彤如此强硬,数千人一齐激动起来。他们高呼狂喊着替薛彤鼓劲,又挥舞手中的武器敲击地面。数息之后,敲击之声更汇成有节奏的巨响,连地面都为止震动起来!
这情形一时急坏了邵续。他虽在文人中属于较有胆略的,但毕竟顾忌较多,不似武人那般图一时痛快。他走近一步,低声唤道:“将军!将军!如何这般冲动?”
陆遥却只是双手抱肩,紧盯着两道烟尘快速接近的方向。
邵续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伸手去拉陆遥的臂膊:“将军!若是因此而与常山军又起龉龃,岂不是节外生枝?千万要顾大局啊!”
“不必紧张。”说话的居然是温峤。温由于被劫持了一趟,使者队伍里各种应用什物有所损失,他这两天都忙于将之重新整备以应对所需,难得此刻有工夫cāo心外事。
温峤远眺着对冲的骑队,神态安然自若:“若说大局……代表朝廷、代表大晋统合代郡的我们就是大局。慕容龙城确实刚傲,但邵公只管安心观看,今rì必要压得慕容龙城俯首。”
“是么……“邵续苦笑道:“可眼下正是北疆多事之秋,拓跋鲜卑祭天大典在即啊。代郡之事正该速速了断,万一多生事端,岂非……”
陆遥深深看了邵续一眼,打断他道:“邵公,慕容龙城既然在祁夷水畔反戈一击,就已经同时与拓跋禄官和段部决裂,除非仰赖朝廷,再无他路可走。只不过此人多年来桀骜惯了,事到临头还忍不住要挣扎几下。可惜,大晋朝廷自有体制,一开始就要做出规矩来,不能容他那般舒心自在。”
说罢,陆遥挥手喝道:“传令,擂鼓,为薛将军助威!”
随着他的号令,布置在辕门两侧的数十面皮鼓一齐敲响,鼓声如滚滚雷鸣,震天而起。
有些情况,邵续不明白,而在胡族渠帅齐集的环境里,陆遥也不适合公开谈论。晋军在代郡最关键的一场大战,是在慕容龙城帮助下达成的,如果因此而对慕容龙城加以特别的优容,诸多部落渠帅酋长都会看在眼里,rì后必将不由自主地向慕容龙城靠拢。这是陆遥所不能允许的,冒着巨大的风险夺取代郡,可不是为了胡儿作嫁。
此刻的陆遥绾摄七千铁骑、把控边疆大郡在手,已经初步具备了执掌大权的深沉凝重之威。陆遥要的,是一个顺服的代郡,在这片北疆沃土之上,绝不容有谁意图挑战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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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天的第二更,我简直要为自己的努力而欢呼了……
据编辑冰瓜大人说,本书下周一上架……嗯嗯,预先向打算订阅的读者老爷表示谢意,诚挚滴……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定局(五)
013-11-22
薛彤纵马狂奔,其势一往无前。
高速前行之中,掌中陆字军旗猎猎飞舞,丈许开阔的旗面发出剧烈抖动声,疾风将旗帜猛力向后拉扯,以至于碗口粗硬木制成的旗杆都隐约出现了弧度。但薛彤右臂的筋肉贲起如铁,周身的姿态丝毫未变,始终将军旗高擎不动。
因为长时间的全速奔驰,他胯下的战马已经略微赶到疲累,但薛彤毫不犹豫地猛夹马腹,将更多的jīng力从战马的强健躯体中挤压出来,将已臻巅峰的速度再度稍许提升。
紧随在他身后的五十名骑手,是薛彤特别编制的一队jīng锐。他们的骑术都属高明,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未曾松散,而是依然保持相当紧密的队形。薛彤可以听到许多人同时发出长而低沉的呼吸声,渐渐统合到同一韵律中。这是经验非常丰富的战士才会掌握的特殊领,是在借着呼吸平复紧张的情绪,调整自己的身体状况。
这样的紧张程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常山贼的骑队迅速迫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至多再过五十息,两支队伍就会猛烈碰撞到一起。在那种程度的碰撞之后,不会留有幸存者。巨大的冲击力将会粉碎坚硬的骨骼,将会把躯体砸成血沫,将会把每个人都送上绝路!
而薛彤偏偏就带着所有人狂奔在这条绝路上。
薛彤非常镇定,在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候,他甚至还能饶有余裕地想些别的。
河东薛氏,薛彤出身于这个自汉末绵延至今的豪强世家。在汉末三分的年代里,他们从兖州到蜀郡,再到河东,每次迁徙都是因为战争的失败。这个家族世代都不曾出现过什么真正的大将名将,偶尔在史书留名的几位,都成了风云人物的垫脚石。而到了河东之后,更因为降人身份饱受当地大族的蔑视,遂有“蜀薛”之称。这倒与江东陆氏的遭遇颇有些同病相怜。
或许是因为出身的关系,薛彤的军旅生涯也不顺畅。作为基层军官,他在秦陇、在并州都参加过战斗,是那种激烈到极点的恶战,一昼夜要作战数次,而一个战役会连续数rì甚至数旬鏖战不休。他面对过最凶恶的胡人、羌人,在间不容发的危险环境中杀死他们,就像吃饭喝酒一样平常。他无数次地体会到森寒的刀锋,那血sè的光芒只差毫厘就会将死亡带给自己。但他面临的,从来都是一场接一场的失败,失去一个又一个的袍泽弟兄。
直到大陵惨败后的撤退路上,他遇见了陆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仿佛从那时起,突然有些什么改变发生了。祁县、团柏谷、晋阳、邺城、代郡,薛彤追随在陆遥身后,亲自参与了一个接一个的胜利,亲眼目睹一个又一个凶暴的敌人被斩下头颅。
身为武人,只要能够胜利就好了,还有什么要去计较的呢?薛彤对自己说。他是敢于横刀立马的军人,他清楚陆遥给予他的是何等样的任务,并且愿意用最强硬的手段将之执行。他冷笑着望向急速接近的对手,纵声长啸!
两支骑队的距离已经不满二十息。
薛彤的啸声清晰传入慕容龙城耳中,使得这位常山军大当家的脸sè越来越yīn沉。
同样是身经百战的军人,从这高亢豪迈的啸声中,他能地体会到了所蕴含的决心,同时也就感觉到自己着意设计的登场方式,要在晋人蛮横的应对下变成笑话了。
原想的不是这样!
慕容龙城几乎忍不住要咆哮起来。晋人的巡哨游骑在他眼里破绽百出,那些骑兵的骑术更是低劣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正好可以摧枯拉朽之势突破晋人的层层阻截,一举闯入晋军大营,那样的威风,足以令代地的胡儿们深受震撼吧。
眼下段部的力量被暂时驱逐了,拓跋鲜卑的力量更受到重挫,自己却经过数rì辛劳,终于将常山军彻底掌握在手。慕容龙城认为自己足以成为代郡胡族的领袖,获得与晋人陆遥分庭抗礼的力量。
没错,扫平诸多杂胡部落的是晋人、与乌桓结盟的也是晋人,但最终左右胜负的,不是我慕容龙城么?若是我决意支持禄官,这些晋人毫无机会,唯有败死一途。退一步来说,若是没有我的致命一击,这些晋人就算能战胜禄官的骑兵,还能剩下多少呢。
既然与鲜卑各部决裂,就必须对大晋朝廷恭顺才行,慕容龙城早就明白这一点。但这帮晋人怎么会强硬到这种地步?竟然拼着舍却将士的xìng命,也不给我占据半点上风么?这实在与往rì里接触过的晋人大不相同!懊恼、不满、困惑,许多情绪纠结在慕容龙城心里,仿佛一团yīn郁的火焰在胸中燃烧,几乎要让他爆炸。
他瞪视着正对面纵骑而来的高大晋人武将,几乎忍不住要去摸腰间悬挂着的龙雀大环。只需要一刀,就能斩下他的首级,但自己真的敢于如此么?当然是不敢的,没有人会傻到在得罪了段部和拓跋鲜卑东部之后,再去触怒大晋。
那么又该如何……什么也不做,保持着高傲的态度,继续纵马前驱,来个你死我活的大碰撞?身为慕容鲜卑大单于的嫡子、拥有尊贵身份的自己,还有那么宏大的目标没有达成,怎么可能真的效仿莽夫之行,与一群晋军小卒拼命?
慕容龙城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他长叹一声,猛地伏地身体,同时用力向右侧拉动缰绳。
下个瞬间,两支骑队擦身交错而过。
他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两队人马偏左侧一边的几人终究还是碰擦到了一处。有些铠甲和马具彼此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和粗噶的碎裂声。
在群马疾驰如箭的时候调整马队的行进方向,是非常高难度的动作。稍有不慎,就会导致马匹失去平衡,或者蹇蹄倒地。纵然慕容龙城和他的部下们生于马背,长于马背,而且彼此默契程度惊人,也免不了稍有些狼狈。几名骑士差点被甩飞下马,他们大声叫嚷着,竭力安抚焦躁的战马,同时还要保持速度,免得对其后的骑士形成阻碍。而整支队伍反而因此散乱起来。
晋人的骑兵相比起来就稳健的多了。他们一直到最后都不曾改变保持前进的方向,慢慢地降低马速,一直到很远出才兜了个圈子拨马而回。慕容龙城这等大行家看在眼里,自然也清楚:这些晋军不仅悍不畏死,而且竟然能够遏制战马发自能的避让冲动,单以骑术而论,也算得和己方各擅胜场。
与此同时,在大营里关注着这场决斗的人们也都松了口气。作客的胡族渠帅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而晋军将士们,无论是晋人还是胡人,都发出了得意洋洋的欢呼。
“走,我们去辕门,迎接这位常山大首领。”陆遥笑了起来。
客人既然来了,主人该迎接的。
永嘉之乱,中原沦陷,汾yīn薛氏,聚族阻河自保,不仕刘、石、苻者数十年……这真是很了不起的、英雄的家族,赞。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定局(六)
013-11-23
这时候所说的“迎接”,便是真正的迎接了。在场的陆遥、温峤、丁渺都是比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大吏,三人一齐出帐迎候,礼数不可谓不重。在挫动慕容龙城的锐气之后,又厚重礼遇之,往来之道一张一弛,即是如此。
出于防御方面的考虑,自大帐通向辕门的驰道并不是笔直的,而是斗折蛇行,在层层叠叠的军帐之间迂回而下。陆遥等人徐徐而行,待到辕门将近的时候,薛彤陪着慕容龙城也恰恰到达了。
隔着如林竖立的矛戟,陆遥一眼就见到了那个走在最前方的黑衣青年。
他不是第一次与慕容龙城会面了。几天前那名满面风尘的常山贼使者,陆遥还记得清楚。但这时候的慕容龙城再无隐匿身份的想法,赫然便显得锐气夺人。此人的身材几乎与薛彤一般高大,宽肩乍背,极其英挺。虽然刚在薛彤手上吃瘪,但他与薛彤谈笑风生而来,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反倒是薛彤,与那青年相比便有几分拘谨,仿佛像是个护卫。
他身穿黑sè的轻甲,外罩黑袍和黑sè的披风,而肤sè却雪白,面容轮廓非常清晰,鼻梁、双眉都给人以刚硬yù飞的特殊感受。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瞳仁,双瞳竟然是深深的青碧sè,充满了妖异的美感。
“传言说,辽西慕容氏的血统特异,多出俊男美女……真是名不虚传!”邵续忍不住赞叹道。
而陆遥则忍不住在内心深处惊呼了一声:真像!
陆遥自问勉强也算得英俊,但论起长相,着实被慕容龙城这种足以在后世成为偶像巨星的人物甩了几条街。故而所谓的像,并不是指相貌。而是指两人的气质极端类似。
陆遥几乎在见到慕容龙城的瞬间,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相信,慕容龙城也同样感觉到了。
同样多年忍辱负重,同样承担着家族复兴的重任、同样是习惯于隐忍却难以压抑内心深处的血气和锐气、同样是在无数次你死我活的搏斗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太像了。陆遥看着慕容龙城,就像是看到了当初在司马腾的麾下苦苦挣扎的自己。然而,陆遥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并州军军主了,穿越者的灵魂,给他带来了更加强大的内在,使他自信拥有战胜一切困难的手段和眼光。而慕容龙城呢?
他当然不会拥有超越时代的视野,但他绝对是一条狡诈、顽强而凶猛的狼!
陆遥与慕容龙城都感觉到对方在关注着、衡量着自己。这两人所代表的,是旬rì以来流星般猝然崛起的陆遥所部晋军和雄踞深山大壑、与朝廷抗衡数十年的常山贼寇,是眼下代郡实力最为强盛的武力。在场诸人之中,官职最高的虽然是身为平北大将军刘琨亲信的温峤,但在北疆胡风侵染之地,唯有掌握武力之人才拥有最大的发言权。
“陆将军?”慕容龙城率先招呼道。
“慕容大当家。”陆遥微笑还礼。
“五rì前祁夷水畔鏖战一场之后,我就在想,用兵如神的陆将军究竟是何等样人。”慕容龙城笑道:“今rì一见,果然如我想象那般英武。”
陆遥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大当家何须客气,那一场不过是小儿辈奔跑打闹做戏罢了。黑衣刺客之名在北疆威声远振,今rì得见,乃是陆某的荣幸。”
两人虽然应酬客气,言辞中却依然藏着些尖锐。温峤连忙打个圆场,笑道:“龙城兄,你来晚了啊。”
“劳太真兄久候了……”慕容龙城对温峤尊重有加:“山中野人多年未聆朝廷德音,未免有些失措。还有几位首领冥顽不化,我费了些功夫才将之一一压服。”
“慕容首领,我曾听说,常山军内部互不统属,共分有一十七股之多。阁下所领的,只是其中较大之一部。”邵续问:“今rì吾等会盟于此。阁下果然能保证五百里常山之中,再没有违逆朝廷之人么?”
他是陆遥的首席幕僚。此时插话倒也不算失礼。
慕容龙城眯缝着眼睛看看邵续,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能!当然能!这四rì里,我亲自领军,将剧阳到平舒之间的群山都梳理了一遍。六座不愿服膺朝廷的山寨,三支决意跟从段部的马贼,已尽数被我诛灭,共得首级两千六百八十五枚。”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愕。陆遥旬月攻取代郡,时人咸以为壮举,而这慕容龙城用兵之神速,竟似不在陆遥之下。他选择的时机如此恰到好处,行事手段如此狠辣强悍,更是叫人不得不佩服。
“……首级两千六百八十五枚?”邵续脸sè有些发白。常山军盘踞穷山大壑之中,虽然自汉末起经营至今,但终究单靠着荒山野地的出产,养不起太多军民。这支武力最盛时能有多少?而慕容龙城竟然在四rì之内,斩杀了两千六百八十五人?邵续非常清楚,这其中两千六百多条xìng命,绝不会完全来自于常山贼。很显然,慕容龙城是打着剿除常山军中附从段部者的旗号,将并州雁门与幽州代郡之间的广袤地域完全清理了一遍。
“没错,凡是不愿服从我的,尽数都已杀了。今后的五百里常山,便是我慕容龙城一人的常山了。我既已决心为朝廷效命,常山军上下便绝不会有半点杂音。”慕容龙城语气平淡的像在说什么家常琐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哦,对了。中朝以首级记功,然眼下天气渐热,首级携带不便,故而我令人割了两千六百八十五个耳朵带来,免得诸君说我胡吹大气。若阁下有暇,不妨慢慢验看。”
邵续连忙道:“何须验看,何须验看。”
慕容龙城哈哈一笑,与陆遥并肩迈步向前。
他两人没走几步,代郡诸部胡族渠帅们纷纷扰扰地赶了出来。眼见得慕容龙城,赫然有数人隔着丈远就深深拜倒。甚至有人理所当然地跟随在慕容龙城的侧后。哪怕这位常山军首领刚刚在薛彤手上吃了憋,可那几名胡儿对他,仍似乎比对陆遥更恭敬些。
邵续看了看温峤,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温峤的如簧之舌使得慕容龙城放弃了称雄代郡的念头,将代郡拱手交还给了朝廷。但在陆遥挥军东向,沿途压制代郡诸胡的这段时间里,慕容龙城则转向横扫了代郡西部所有与他相抗的部落,将横跨幽并二州的广袤山区统合为铁板一块。而他高举着投效朝廷的旗帜,更使任何人都毫无插手的余地。
“慕容兄,好手段,好谋划!”陆遥也不得不感叹一声。
适才薛彤以铁骑对冲时,邵续紧张地劝阻,陆遥对此十分理解。治国须以王霸道杂之,治一州一郡之地也是如此。慕容龙城这样的厉害角sè,任何时候都需要打点起十二万分的jīng神来应对,不能简单地以同僚来看待,更不能轻易当作下属来驱使。如果协调得当,此人足以成为震慑胡儿的重器;但若应对稍有不慎,因此而吃了苦头的段部鲜卑和拓跋鲜卑东部便是前车之鉴。所以邵续才希望自己莫以强硬相对,而用相对怀柔的方法、用足够的耐心来与之周旋。这样的话,或许耗时会长久一些,但终究能够以稳健和平的方式赢得代地人心和慕容龙城的支持。
邵续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幕僚,他的眼光很准,提出意见通常也很有道理,但此番陆遥不能取之。因为陆遥清楚地知道,距离真正的乱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为了在狂cháo到来之前聚集起足够的实力,必须抓紧每一个机会,必须选用见效最快的方法。
便如此刻,哪怕是慕容龙城桀骜不驯,哪怕新附从的各家部落犹自心怀狐疑,哪怕段部鲜卑和拓跋鲜卑东部尚在虎视眈眈,陆遥压服代郡的决心不会有丝毫改变。
好在……陆遥的视线在人群中搜索着,找到了那风尘仆仆,却面sè冷厉如铁的劲装大汉,微笑颔首。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定局(完)
“龙城兄,请!”
“道明兄请!”
陆遥和慕容龙城彼此微笑着寒暄前行,就像是久违的他乡故知。
被命名为“勇士堡”的大营所在,是一座完全军事用途的堡垒,因而建设的时候就没有任何视觉或者典礼需要方面的考虑。辕门距离中军去说长不长,但丈许宽的道路被新砌的石垣划分成了好几段,一路上总要绕几个弯才行。一行人走了几步,队列就渐渐拉长。
陆遥和慕容龙城作为主客双方的代表,自然走在最前。他二人脚程稍快,大约到了半途,就停下来等待其余众人。紧随而来的是温峤和邵续。温峤的职务尚高于陆遥,而且是越石公所委任的正式使者,按说应当得到更隆重的对待才是。但他素来内敛,尤其在军营中,绝不会喧宾夺主,故而走在第二排。邵续是陆遥的幕僚,又身为魏郡名士,正好作陪。
这两人身后的是丁渺、薛彤、刘遐等将领。丁渺正猛力拍着薛彤的背,哈哈大笑着说些什么。陆遥赶紧转身继续前行,丁渺一定是在夸赞薛彤方才的勇猛行为,以丁某人毫无顾忌的xìng格,说不定哪句言语就会令慕容龙城勃然大怒,还是将他带得远些为妙。
这样一来,再往后的队列陆遥便不再细看。其实哪怕不看,队列会如何组成,他依旧心中有数。
从邺城出发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在这短短时间里,陆遥所能掌握的力量得到了难以想象的扩张。而与此同时,不同来源的部下们隐约形成了不同的派系。
同是并州出身的乞活军旧部们对陆遥和薛彤、沈劲等并州军旧属十分亲厚,同时相比于大批贼寇和胡儿出身的同伴,他们对自己的清白出身颇有些自矜。转战大河南北多年却最终失败的汲桑降众们与乞活将士便显得格格不入。还有数量最多的胡族战士们,他们原本的族群、血缘关系千丝万缕,陆遥虽有意割断士卒们与部落之间的联系,但实非一rì之功……胡儿们总会彼此更亲近些。
人分派系只是表象,各怀心思不可避免。乞活军旧部们期待有朝一rì回到并州去,并获得更好的前程。汲桑降众们只要钱财赏赐,为谁作战不是厮杀;可他们的首领,如刘飞、陈沛那些曾经的成都王帐下干将们却颇有些心机。胡儿们的头脑相对简单些,但那些部族渠帅们,又无疑是贪婪而极不可靠的一群人。旬月来的杀戮能够震慑他们于一时,却根本不足以保证长时间的忠诚。
相比而言,陆遥在并州时的部下们,想法要单纯的多。他们只是希望活下去,杀死胡人,杀死更多的胡人,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雪恨。而眼下这些人……实在是大不相同了。
引领着这样的一群部下们,面对着代郡以外饱含恶意的北地强豪,就如同挥舞酥脆干裂的木棍与猛兽抗衡。须知段部在幽州势力强横,其首领又与新近被朝廷加封为骠骑大将军、都督河北东夷诸军事的幽州刺史王浚结有翁婿之谊。陆遥既然夺取代郡,便已与段部交恶,那王浚王彭祖如有后继举动,谁能当之?弹汗山祭天大典之后,并州刺史刘琨的重要盟友拓跋猗卢安危未定,拓跋鲜卑是否还会忠于朝廷犹自未知,刘琨果然愿意为了代郡而与王浚相争么?何况,到了那时候,身为并州军将的陆遥又有何理由在幽州属地恋栈不去?代郡七千骑的力量,或许看上去声威赫赫,但有识之士其实都能体会,陆遥便如坐在随时可能融化的冰山上耀武扬威。
陆遥看了看身边的慕容龙城。
这位常山军大当家一边走,一边专注地观察的营地里的建筑和往来的士卒,似乎饶有兴致。
陆遥很清楚,他所面临的窘境瞒不过慕容龙城。草原上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一个个部族兴也勃焉、亡也忽焉,难的不是崛起,而是崛起之后如何面对更复杂的环境,如何维系部族的人心。或许慕容龙城正以看好戏的心情,揣测突然夺取代郡的自己如何来走下一步。甚至可以推断,慕容龙城在祁夷水畔大战时最终选择支持自己,也与此有关。很显然,无法在代郡久留、无法控制部下们各怀心思的陆遥,比拓跋禄官那条老狐狸容易应付多了。
好在陆遥早就为此做了准备。就在今rì,就在此时此刻,他有十足的信心将局势彻底掌控。
随着步行方向,大营的地势渐渐隆起,最高处便是中军所在。在那里,视线可以轻易越过内外寨墙,眺望到远方的草原。高地上特意留有一株巍峨的槐树未曾砍伐,伞盖般的树冠笼罩着大片绿茵。
由于大营草创,各种陈设什物都很简陋,因而陆遥索xìng将今rì的会场设在露天,也免去了中原地区邀客来会的许多繁文缛节。总体来看,虽不符古礼,难以彰显隆重气氛,却合乎胡儿豪迈的xìng子。
这时,安排好的仆役人等殷勤引导众人入座。东西两翼席位雁翅排开,拱晋军将校与胡族渠帅相对而坐,俱用黑漆描纹的案几。位置居中的,共有四席,用朱漆案几,后设锦绣屏风,用以衬托座中人地位高贵。
众人都以为这四席分别是慕容龙城、陆遥、温峤、丁渺的。毕竟前者是客,而后三者俱为二千石官员,乃是在场人等之中职位最高的。谁知丁渺主动坐到了将校的首位,让出了zhōng yāng一席。
慕容龙城扬了扬眉,看看温峤,却见温峤也是一副莫名所以的样子。但看陆遥的神情满是理所应当,又不似安排失当:“陆将军?难道今rì还有其他贵宾前来么?”
“正是!”陆遥笑了。他大步迈入人群之中,拉住一人手臂,将之请了出来。这人身着劲装,外罩絳服,虽作吏员打扮,却颇显刚毅的武人风范。陆遥大声道:“龙城兄,难得今rì代郡豪杰齐聚,且容我为你,为诸君引见王德王将军。这位王将军乃是东海王殿下心腹的帐下督。昔rì在并州时,曾与我和老薛并肩作战,还是陆某的恩人。”
“王兄!竟然是你?”陆遥话音未落,薛彤便惊喜地嚷了起来。这名被陆遥请到上座的大汉,可不就是东海王之女竟陵县主的得力护卫首领,那位曾经与他们在太行山上并肩御敌的王德么?
去年朝廷大军于并州大陵惨败之后,逃亡太行山中的陆遥薛彤等恰好遇上了同在太行山中进退维谷的竟陵县主。其时陆遥陷入昏迷,险些为蟊贼所害,还是王德救了他的xìng命。此后,一行人携手奔命,沿途认识了伏牛寨的胡六娘,又揪出匈奴人的内应卫选,战败了企图劫持县主的剧盗项飞。虽说只有短短数rì,却发生了不少跌宕起伏的故事,故而薛彤对王德的印象很是深刻。
薛彤与王德故旧相逢,自然有得攀谈。只是眼下场合不适,两人互相拍打臂膀几下便散了。王德来得紧急,就连陆遥的部下们也不知有这么一位上使驾临代郡。这时陆遥才拉着王德,一一为他介绍了有资格入座的在场各人。
待到一圈应酬已毕,众人各自落座,陆遥沉声道:“此番,王将军自邺城rì夜兼程而来,就在一个时辰向向我宣读了东海王殿下的谕令……”说着,他向王德拱手示意:“王将军远来辛苦,陆某且以水酒接风,聊表敬意。”
东海王司马越是何等人物?那是冀并幽青兖徐六州方镇盟主、总揽洛阳朝政、承制封拜的宗室亲王,是在惨烈之极的中原乱局里胜出、翻掌间可致乾坤震动的天下枭雄!较之于此刻在座诸人的地位与之相较,仿佛萤火之于皓月。这王德虽说官职不过帐下督,但仅凭着出代表东海王而来的身份,在这边疆远地,已然足以使人肃然起敬。
听得陆遥这般说来,众人慌忙一同举杯饮了,就连慕容龙城……虽说他咧了咧嘴,可也不例外。一杯酒刚入得喉管,反应快的人便已在猜测:东海王有谕令给陆遥?会是什么内容?
却听陆遥郑重地继续道:“王将军,有劳阁下当众宣读谕令,可否?”
“好!”王德沉声应喏,从陆遥手中接过被细密包裹着的文书:
“令曰:并州茂才陆遥,器干贞审,功业既成,犹鸠集义徒,崎岖险阻。代郡之战,事在机捷,只身挺立,雄略从横。金声振於域外,jīng光赫於羌胡。既应亲贤之举,宜委分陕之重,可任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广宁、上谷三郡军事。其平北大将军司马之职,如旧。”
王德嗓音浑厚,中气十足。而他所宣读的谕令内容,更使所有人大吃一惊。
鹰扬将军!
代郡太守!
监代、广宁、上谷三郡军事!
陆遥攻取代郡,是大晋近数十年来少有的,从胡儿手中收复疆土的事迹,故而不少部下都认为此举或将受到越石公的奖赏。也有人认为,此举本是为了应对拓跋鲜卑祭天大典的权宜之计,究竟效果如何,还要看拓跋氏两强相争的结果,在此之前,越石公只会对北疆的闹腾场面视而不见。
谁也没有想到,晋阳的越石公尚未有任何反应,朝廷已然给出了如此丰厚的奖掖……当然东海王的谕令并非圣旨,但这位王爷既有承制封拜之权,近年来各地牧守多出于门下,其令旨和朝廷诏命也差不了太多,至多还需补个手续罢了。
获得这个任命,陆遥便从并州管辖下的地方军将,一跃而成了兼资文武的朝廷大员。某种角度来说,甚至可以与幽州王浚、晋阳刘琨相提并论。
这个任命更使陆遥能够名正言顺地执掌代郡军政大权,无论是段部还是拓跋鲜卑,除非决心就此杀官造反,否则再也没有与之抗衡的可能。同时,陆遥还可以插手与之毗邻的广宁、上谷二郡,势力范围东西几达千里,成为不折不扣的北疆强权!
王德唰地一声将文书合拢,双手递还给陆遥。
与此同时,许多人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乎汇集成了风,呼呼地卷过高坡。
瞬息之后,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数十人一齐起身,有人动作太猛,以至于把身前的案几都踢倒了。这些各有来历的将校们、部落渠帅们彼此对视一眼,随即拜倒高呼道:“恭喜陆将军!贺喜陆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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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司马越绝不可能封陆遥为鹰扬将军,因为这个职务是司马越死掉的老爹、高密王司马泰出为兖州刺史时的加号……但螃蟹实在很喜欢鹰扬将军这个职位,听起来很牛掰,各位读者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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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尾声(一)
代郡乃是北疆重镇,扼守幽并冀三州之间,通道幽燕,襟带山河,东顾可扰辽海之戎,西出则震飞狐之师,更兼南接沃野,北控大漠,素称北疆锁钥之地。
所谓“飞狐”者,说的乃是天下知名的咽喉要隘飞狐陉。飞狐陉乃太行八陉之一,穿越飞狐陉,就能到达并州雁门郡的广武城。
昔rì汉高祖与霸王项羽逐鹿天下,用郦生之谋“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全据形胜之地,于是天下知所归向。其中所谓“蜚狐之口”,即飞狐陉也。这一天下险要长过百里,沿途绝壁森然,古人常疑唯有灵狐生翼方可飞越其间,以此奇险得名。
飞狐陉东头有一座小小的客舍。客舍位于群山之中,往北去数里地就离开了太行余脉,进入代郡盆地。与客舍微不足道的规模相比,生意算得兴隆,那是因为从峡谷中出来的行商旅人们多半都累得半死,宁愿在这里歇息一晚,明rì再出发去代县;而从代郡出发的行旅也多半都选择在这里休息一夜养jīng蓄锐,明rì好全力以赴地翻越险峻。
此刻,午时将至,客舍的后厢房炊烟升起,烧煮食物的香气随风飘荡。住店的客人们大部分聚集在店门外扎起的茶棚下等着开饭,同时也躲避炎炎烈rì的威力。
道路尽头,这时又有数骑行来。
骑士有黑衣按剑者,有绛服宽袍者,俱都气宇轩昂,不似寻常。
片刻之后,骑士们在客舍门前下马。一人大声吩咐道:“店家!店家!快快取浆水来饮!若有吃食也取些来……另外将马匹好好照应了。”
店家早就引了伙计数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这汉子身材雄壮如山,一条胳臂便及得上常人腰粗,更兼颌下虬髯横生、神情彪悍,店家乃是惯会鉴风辨sè的,如何不知道贵客临门?于是连声道:“客人且放心落座,热水饮食都是现成的,也有上等草料喂马。”
茶棚里坐了将近二十人,已无立锥之地了。因而他们把马匹牵到了路边的疏林里,就在树荫下席地而坐。
过不多久,饮食茶水送到。
此地虽然条件简陋,端来的食物却很不错。除了蒸饼、水引饼之类主食,还额外奉上小碟装的佐餐鱼鲊。这鱼鲊系用上等鲤鱼所制,先将鲤鱼去鳞去骨,切成手掌大小的厚块,用细盐搓揉入味,配以茱萸、桔米、烈酒等一同层叠放置在大瓮里,再用竹叶和菰叶密封,腌渍数rì而成。入口鲜香醇美,堪称佳肴。据店家所说,乃是此间独家手艺,为别处所无。
众食客们正大快朵颐,忽听茶棚里一个货郎打扮的少年唤道:“店家,这鱼鲊着实美味,可否卖个十斤八斤的给我,带了路上吃!”
一个河北口音的矮个子悻悻道:“十斤八斤?若给你那么多,我们这些商路往来的老客下次经过时哪还有如此口福?这鱼鲊得用漳水特产的大鲤鱼制作才算上品,可如今冀州战火连天,谁还敢去那里贩卖水产。省着点儿吧,吃一点少一点咯。”
此言一出,茶棚里顿时惊呼之声四起。冀州户口繁盛,交通便捷,商业非常活跃。这些行商们很多都有往来冀州各地贩卖商货的经历,其中很多还是冀州人。冀州居然遭到兵祸,这实在是个如雷轰顶的坏消息。
那少年正吃喝得香甜,听得矮个子这么一说,惊得几乎把碗脱手砸了:“什么?冀州战乱?我正要往南面去贩货呢,老爹你莫要唬我!”
“唉……这位小哥,你出门前怎么连局势都不打听清楚?”看那少年满脸不信的神sè,一名秃顶老者连连摇头,提起裤脚,露出腿侧一处可怖的伤痕:“冀州确实正在打仗,赵郡以南的各个郡国,举凡清河、钜鹿、渤海、信都等地几乎都遭了兵灾……百姓死伤无数、十室九空!半月前老夫在清河一带躲避羯贼抄掠,不慎膝盖中了一箭,将养至今还只能扶杖而行。你看这偌大的箭创,还能有假么?”
那少年惨叫一声苦也,往后便倒。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都来谈论冀州战事。原来石勒贼军掠夺邺城之后旋即向东横扫冀州,沿途烧杀掳掠。直抵乐陵后再折返往西,此刻正与兖州刺史苟晞、冀州刺史丁绍的两路大军鏖战不休。这消息数rì前已由王德带给陆遥知晓,而行商们的动作毕竟要慢一些,这时才将消息传到代郡。
众人惊惶谈论的时候,那几名骑士自顾吃喝着,并不参与。可惜他们听力都甚好,纵然坐在外间,也遮拦不得零星言语随着山风飘入耳里来。
那身材雄壮的虬髯青年忽然将碗筷一掷,长叹一声:“代郡素为北疆要地,多有英雄豪杰的事迹。昨rì我听文林说起,昔rì赵国名将李牧在此灭娄烦、破东胡、降林胡,又沿着yīn山修筑长城,迫使单于奔走,十余年不敢靠近赵国边塞。那是何等威风!何等豪气!到如今,哪怕是身在北地,也免不了满耳里都听见羯胡作乱的种种丧气消息!”
座中一名宽袍扶剑的青年顾盼眺望着东面起伏的群山和更远处的河流、原野,悠悠道:“老薛既然说到李牧。你可知李牧的功绩非止此也。其人战功赫赫,力阻强秦、南据韩魏,东惩齐燕,于战国乱世滔滔中一手扶保赵国不堕,堪称是天下无双的名将、大将。可惜先后两代赵王昏庸,又有佞臣郭开惑乱主君,遂使英雄末路,数百年后仍使人叹息感慨……李牧上承赵主父胡服骑shè之英明伟烈,时当末世,犹不能自己。当今时局,却不知何人堪为主父?何人又能胜过李牧,力挽狂澜?”
宽袍扶剑的青年自然是陆遥,而雄壮虬髯大汉则是薛彤。
那rì勇士堡会盟代郡各部时,东海王谕令传到,以陆遥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上谷、广宁三郡军事。因此陆遥立足代郡再无阻碍,可谓名实兼副。然而这谕令中另有“其平北大将军司马之职如旧”的言语,那又是依旧将陆遥置于平北大将军刘琨刘越石指挥之下的意思。
于是陆遥连夜整理案牍,委派一名使者前往晋阳禀告。
这时候温峤已然出发往弹汗山去了,如丁渺、薛彤、沈劲等大将,都要留在代郡整军经武,以备不测。而邵续既要负责全军庶务,又要着手征召代郡太守下属的各级掾属佐吏,忙得恨不得将一人劈作四五个来用。
如此一来,使者的人选就成了问题。陆遥等几番计议,才选定了攻陷代王城时从牢中解救的一个书生,姓熊名聪字文林的,令他勉当此任。
陆遥数rì来虽然集中jīng力于整编训练部伍,但也深知此行意义非小,故而亲与薛彤二人出面为熊聪送行,沿途又反复叮嘱,将他一直送到了飞狐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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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尾声(二)
熊聪今年二十四岁,其先祖熊桥汉末时为骑都尉,后裔流落北方,虽然历代并无出仕者,但以耕读为业,勉强算的当城一带的晋人著姓。大约半年前,熊氏因琐事与萝川贼交恶,宗族多人被贼寇所杀,幸得陆遥率军攻入代王城,救下余者性命。熊聪虽曾读书,在胡风侵染的北疆却哪来出仕的机会。而陆遥不仅对熊氏阖族有救命之恩,又将他提拔为从事吏,所以熊聪急于回报于陆遥,对于这次晋阳之行很是积极。简单用过些膳食,他便辞别陆遥,带着两名扈从上路了。
飞狐陉处于常山军的势力范围边缘,因而数日前温峤一行便遭到慕容龙城的劫持。但此刻这条道路自然是畅通无阻了,无须配备大批护卫兵卒。这条百里险径的对面乃是雁门郡广武城,越石公广武侯的封地在焉,自有驻军接应。
陆遥与薛彤目送着这名青年书生的背影消失在峡谷深处,这才拨马回返。两人一前一后地在山坡漫道上信马由缰而行,几名扈从骑士知趣地跟在远处。
这里是山区和平原地带的交界处,俯仰所及,但见山道两侧群峰对峙、郁郁葱葱,西面的太行群峰之巅,虽处盛夏犹有积雪不化,而东面的丘陵地带隐约有樵夫出没,忙于伐木取炭,再稍许向远处眺望,就能看见草原似毡、阡陌相连、河水如带,城郭屹立其间,极显巍峨。
这样的壮丽山河完全处在掌控之中,一种强大的满足感使得陆遥的心情豁然开朗。他扶辔行行止止,时不时驻足观看,啧啧赞叹,配上他的文士装束,像极了得暇赏玩风景的士族子弟。
但薛彤却做不到陆遥那般。过了片刻,他忍不住道:“道明,咱们虽在代郡立足,但毕竟仍使越石公的下属。你该多提点文林几句,免得……”
陆遥轻声笑了:“无妨的。这一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谁会刻意为难一个小小吏员?何况,我们行事光明正大,本无不能对人言处。”
问题不在这里!薛彤叹了口气。
他是陆遥最得力的副手,从大陵突围之日起就建立起了两人彼此信赖的情谊。陆遥的意图他总能理解,并且也给予全心全意的支持。可这几天里,他总感觉有些赶不上陆遥的思路,他觉得陆遥变了,却不知变在何处。或许日趋复杂的局面对于薛彤这样纯粹的武人来说,有些太难看清了。
今日他特意与陆遥一同为熊聪送行,便是为了找个机会和陆遥聊聊。偏偏他并不善于言辞,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正在犹疑的时候,却见陆遥四处观望一番,突然跳下马来。薛彤连忙赶上。
陆遥找了处山坳处的林间草地坐下来,伸了个懒腰:“老薛,你也坐。”
以陆遥现下在代郡的地位,诸将校中能够毫无压力地与他并肩落坐的,除了那位生性惫懒的武卫将军丁渺以外,也就只有薛彤了。于是薛彤老实不客气地噗通一声坐下。
方当盛夏,虽有山风解暑,可在日头下赶路,还是令人口干舌燥。于是他又连声唤侍从取水囊来,擎起水囊大口牛饮。清水从嘴角洒落,淅淅沥沥地洒在他横生的虬髯上,洒在他的胸膛上,这样的举动颇显粗犷,但却反而凸显薛彤率直的性格。
陆遥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场景,让他想起数月前与薛彤、何云潜藏丹水山中养伤时的情形,那时候两人也是这般坐在山坡上讨论下一步该如何行止。当时对前途茫然不知所措的残兵败将,仅过了数月却已执掌北疆一郡之地,世事之变幻莫测,委实叫人感慨。
“老薛,你可还记得,我们在邺城建春门与汲桑石勒恶战的时候,卢志那厮许下偌大的官职,希望我与他一同扶助成都王嗣子,重占邺城……”两人静静地坐了半晌,便听得陆遥徐徐道来:“当时我只觉卢志的想法荒诞非常。江东陆氏老幼数十口命丧于成都王之手,我陆道明与成都王,实在是仇深似海。彼人为何还敢这般提议?难道是在魏郡牢城苦受折磨,变傻了么?”
“待到之后卢志提出了破敌之策,我便明白了。取出成都王遗留的白虎幡,以此号令潜伏在汲桑军中的成都王死士们,这确实是足以扭转乾坤的奇谋,而且以当时的紧张局面,若非如此行事,邺城难保。然而,白虎幡乃国家重器也,文武官员鲜有不识者。用之于战场上万人瞩目的场合,足以坐实陆某与成都王余部有染的罪状。卢志早已料定,使用白虎幡者必然被视为成都王一党。”陆遥苦笑道:“东海王殿下对成都王素来忌惮非常,更以新蔡王司马腾都督邺城守诸军事,对邺城这个成都王经营多年的本据所在严加监控。源自于成都王余部的河北群盗作乱,杀死了新蔡王,某人随即以成都王旗幡为号召,击败贼寇,安定邺城局势……这样的故事传到朝中,东海王会如何理解?只怕邺城大火未熄,取我首级的密令已至,而洛阳的讨伐大军也将要出动了。”
“这……”薛彤完全不曾想到在邺城的殊死奋战非但无功,反倒会引起如此恶劣的后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震惊地道:“这卢志真是可恶之极……可东海王果真会如此反应?”
薛彤稍作犹豫,靠近陆遥低声道:“咱们在伏牛寨的时候,不是与那竟陵县主有些交情……”
陆遥摆了摆手,打断了薛彤的话:“公事、私谊,岂能混为一谈。东海王殿下本系帝室疏宗,能够芟夷群雄而有如今的地位,靠的是狠辣的征诛手段。你不妨计算下他手中有多少兄弟辈宗室亲王的性命。对他来说,成都王乃是最可怕的大敌,凡是与之关联的,绝不容丝毫宽宥。若他竟会因为竟陵县主认得我们就心慈手软,嘿嘿,那也做不到太傅录尚书事了。”
“卢志确实是条老狐狸,他是要迫使我出面整合成都王余部,与他携手共抗东海王。毕竟士衡公当年曾为成都王麾下武人之首,官拜后将军、河北大都督,或许江东陆氏的些许薄名,在卢志看来还有些号召力吧。”说到这里,陆遥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骄傲还是痛心才好,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十年以来,我大晋内乱不休,将好好的朝局祸害得天怒人怨,我当然无意如卢志所愿,再去参与此等乱事。因而在邺城战事结束之后,我便忙于收拢兵力,整编汲桑降众,并将卢志看管起来。同时我也向魏郡官员如羊恒、蔡克等人沟通,恳请他们向朝廷做出解释。可当时毕竟忙乱,一时疏忽居然被卢志逃走了。此人既然脱身,以他的狡猾多智,必会在魏郡兴起事端。”
“所以我们才全速赶来代郡?”
“代郡之行,首先是为了完成越石公的托付,但也确实是为了尽快远离邺城是非之地,以免又被卢志那厮兜进去……老薛你是知道的,若非我们警惕,半路上险些又为他所趁。随后乞活军的内讧,背后似乎便有人策动。唉,当时的局势太过复杂,实在是微妙难言。”
在稍远处的扈从骑兵们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原来是一只獐子不知为何昏了头,从疏林里窜出,直冲到士卒们眼前来。这是绝好的加餐食材,皮毛还可以用来制衣。众人连忙弯弓搭箭,想要将它捕获,顿时闹腾的不像样子。今日陆遥没有让何云跟在身边,而是随意带了几名亲兵。这些士卒们小的仅十六七岁年纪,大的也不到二十,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更兼都知道此时代郡已定,心里俱都放松了些许,行事便失了规矩。
眼看着他们乱哄哄的奔跑来去,陆遥连连摇头,却也不想苛责他们,自顾与薛彤对话。
“在洛阳朝廷诸衮公眼里,我们既在代郡大事攻战,就等若洗脱了全部嫌疑。一来,若我们果然与成都王旧属勾结,便绝不会远离成都王经营多年的邺城,而千里迢迢地跑到这边鄙北疆来。二来,成都王死后,其势力星散零落。我虽收编其一部,却毫不吝惜地将之投入在与胡儿的战斗中,任凭消耗……自古以来心怀异志者,可从不会有这般行事的。”
“之所以在代郡掀起连场战事,并非因为我陆某人贪求建功立业,实在是为了洗脱嫌疑,保全你我等人的项上首级而已。现在看来,代郡既入我手,温太真在弹汗山便有所凭依;朝廷对我等也已然放心了,这便是一举两得。很好,很好。”陆遥微笑道:“如此说来,老薛你可明白了么?”
薛彤皱眉思忖了半晌,终于深深颔首:“原来如此。”他起身踱了几个来回,忍不住又问:“可是越石公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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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入v么,恭喜自己一下……
第一百四十章 尾声(完)
陆遥适才所说,解释了他为何会在代郡采用如此强硬的政策,但并未能解答薛彤所有的疑惑。
陆遥、丁渺等并州勇士三十人受越石公之命东出太行,原本是为了协调冀州,请兵威慑北疆代郡,以此作为温峤出使弹汗山时可以来的后盾。然而陆遥竟然直接攻取了代郡,他所做的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陆遥身为刘琨的部将、幕僚,是刘琨所举荐的茂才,却突然得到东海王殿下的青睐,俨然已成为拥有独立军政大权的一方豪强。他会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并州刘刺史?甚至在他麾下出身于并州的将领们如何协调与并州的关系?既然要在代郡立足,就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向陆遥提出这个问题的。
丁渺大抵是抱着不在乎的心态,他是冀州刺史丁绍之侄,又是深得越石公信用的大将,在他眼里从来没有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以温峤的敏锐,想必对此有所预料,但他正面临着弹汗山祭天大典,实在无暇分心于此。至于邵续,这位安阳名士正被繁杂的政务纠缠,忙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再或者沈劲等人,彼等囿于眼界见识,根本想不到这一点。如此一来,会因此而忧虑、并且直言不讳的也只有薛彤而已。
尤其是在薛彤无意中了解到越石公对陆遥的观感并不如表现的那样单纯之后。
薛彤的担忧反倒使陆遥感到欣慰,从某种角度,这恰恰是薛彤作为副将的价值所在。他正想借此机会,与这名值得信赖的助手好好交流一番。
陆遥笑道:“老薛多虑了,我们与晋阳没有问题。这次让熊文林走一趟,足够了。”
“道明的意思是……”薛彤精神一振。
“老薛,你注意过东海王举荐我担任的职务么?”
“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上谷、广宁郡军事。这是兼管军政大权,足以威行北疆的重职。”
陆遥颔首,又问道:“那么,老薛你以为,我果然堪受此任么?”
这话问得未免有些刁钻,尤其身为下属者,更难回答。正常情况下,似乎只需要适当的恭维一句就可以了,然而薛彤知道陆遥不需要那些。数日前这个任命被公布的时候,陆遥的部下们无不因为那任命而惊喜莫名,这惊喜就已经说明了答案。
薛彤露出慎重的神色,慢慢地道:“以我愚见,以道明之才力,足以胜任而有余。然则以道明的声望而论,似乎略有不足。”
“哈哈,老薛你说的没错!”陆遥啪地拍掌:“你、邵公、老沈、刘遐等,乃至刘飞、陈沛之流,都是有文武殊才的俊彦人物,得诸君襄助,我自信足以在北疆有所施展。然而朝廷用人,素来只重世胄,近年来得以擢升高位者无不是豪门大族人士……陆遥不过是江东降人之后、斧钺之余,又出身于行伍,本当受到高官的蔑视才对。朝廷何以重视如此,东海王又何以独独厚爱于我陆遥呢?”
“呃……”薛彤再次压低嗓音:“莫非是竟陵县主?”
薛彤一直很看重在太行山中与县主一行人并肩作战的交情,他甚至曾经以此为理由,劝说陆遥前往洛阳去发展。考虑到身负东海王举荐文书前来代郡之人,乃是竟陵县主的护卫首领王德,薛彤做出这样的猜测实在是理所当然。
“老薛……老薛……”陆遥抬手扶住额头,打断了薛彤的揣测。与薛彤完全相反,陆遥从来不曾将县主那女人放在心上,他考虑问题的角度也由此不同:“我们必须把眼光放远,再放远!”
陆遥站起身来,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我是江东士族之后,本非中原世族一脉。此前曾在成都王麾下效力,也是难以抹煞的污点。如今,昔日纵横大河南北的汲桑贼寇精锐和成都王旧属的死士,都归属于我的部下在北疆作战;而朝廷的力量却被石勒牵制在冀州南部动弹不得。”
“在这样的情况下,洛阳的那群家伙迫切地希望北疆安定。当然,他们能拿出手的,不过是几个官职而已。这就是我为何能获得如此重用的原因。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不希望我在北疆太过顺利的立足,因而这几个职务也可说是蕴含深意啊……”陆遥毫不掩饰自己口中的讥讽之意:“蓟城有骠骑大将军,晋阳有平北大将军,我这个鹰扬将军该听谁的?代郡既属幽州,太守当服膺刺史之令,然而我既然监代、上谷、广宁三郡军事,上谷广宁二郡的幽州兵马是否真的能受我监察呢?再想想东海王谕令中最后一句,平北大将军司马之职如旧。在获得了代郡之后,我依然是越石公的僚属么?在这样的局面下,万一拓跋鲜卑有所异动,我该向谁求援?若与段部鲜卑矛盾激化,幽州刺史能否秉公处断?”
“我有些糊涂了,道明……”陆遥连串的问题就像是一次次重击,将薛彤打得有些发愣。他紧追着陆遥走了几步,语气迟疑而又带着几分愤怒道:“你是说,朝廷刻意使我们与幽并二州陷入冲突纠葛之中?”
沙场征战的将士们,最不能容忍、最痛恨的就是这种行为。此等蝇营苟且的盘算之下,究竟把将士们为大晋所付出的血泪当作了什么?
“正是如此。”陆遥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老薛莫要着恼,这只是朝廷惯用的手法,其可谓一石三鸟,并非单独针对我们。你看,蓟城的王浚依靠鲜卑人的力量雄踞北方,素来桀骜不驯,虽名义上尊奉朝廷,其实无异于割据。东海王对幽州鞭长莫及,只能假以高官显爵来安抚。此番冀州兵乱,王浚身为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却拥兵不动,想必也引起了东海王的不快。如果独立行事的代郡能对蓟城有所牵制,朝堂诸公都会乐见其成。而另一方面,越石公在晋阳以疲敝之众击破匈奴十万雄兵,威声震动天下,又与拓跋鲜卑西部结盟,是得胡骑之力同于王浚也。为此,对越石公麾下得力的将领特别提拔,擢升至独当一面的地位,这也是用人之道。提拔一个代郡太守,就使得幽并二州同感纠结,东海王幕府中显然有聪明人在啊,哈哈,哈哈。”
陆遥看着脸色深沉的薛彤,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明白了么?想要在北疆站稳脚跟,我们将面临难以预测的复杂局面。拓跋部、段部、幽州王浚,都需要我们提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的。相形之下,晋阳那边已经算不上什么问题,以越石公的英明,哪里会看不清这小小伎俩?老薛你不用太操心的。”
原来所谓的“与晋阳没有问题”,是因为其它方面问题太多么?
由于夺取代郡而带来的喜悦突然就消失无踪,薛彤只感到肩负的压力沉重,不禁摇头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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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第二卷《泠泠涧水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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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定制(上)
永嘉元年,这个释义美好的年号丝毫不曾提振大晋王朝的国运。虽然登基不久的前任豫章王司马炽竭力振作,可四方乱事在永嘉元年里,愈发汹涌起来。
仅仅在永嘉元年的上半年,飞报至洛阳的噩耗就多如雪片:
益州李雄自称成汉皇帝,定都成都,剑阁以南的沃野千里,都不复为朝廷所有。
秦州流民邓定劫掠汉中、巴西,驱赶巴西太守张燕、汉中太守杜孟治,据南郑而反。
割据荆州的强豪陈敏虽然最终授首,可是其旧部遍及江汉之间,依旧无日不战。
青兖二州的巨寇王弥攻略州郡,自号征东大将军,长广太守宋罴、东牟太守庞伉先后遇害。
河北贼寇汲桑石勒攻陷邺城,斩杀宗室亲王。石勒又横行冀州,硬生生将天下资财所出的河北膏腴之地打成了片片废墟。
在这时候,久悬域外的代郡得以收复,真的成了难得的好消息。
但身在代郡的陆遥并没有为此特别欢欣鼓舞。
代郡初定,各项事务千头万绪,繁杂到令人难以想象。陆遥和薛彤都是公务缠身,好不容易才偷得半日闲暇,送别熊聪之后,两人都不敢多做耽搁,很快就纵马回归。若是在外逍遥太久,别人不说,邵续邵嗣祖只怕要看着手中积压的卷宗吐血了。
从飞狐峪深山里出来,沿着祁夷水一路向东。从丘陵地带眺望时,只觉河山壮丽,待到走近,却又是另一回事。众人沿途经过的,都是旬月来往复作战的战场。许多乌鸦不知从哪里飞来,它们刺耳地叫着,在堆积的尸身旁亢奋地撕扯或啄食腐肉。或许是吃的太多了,哪怕是陆遥等人的骑队呼啸而过也不能将它们惊飞,只是扑棱着翅膀,扭动着肥硕的肚腹往稍远处蹦跳几下。
除了乌鸦,还有野狗成群结队地出没。这些肮脏的动物甚至连周身的毛发上都沾了人血和零碎的肉块。当清扫战场的降卒将尸身拖走的时候,还会有特别暴躁的野狗狺狺狂吠几声表示不满。
在各处战场上,晋军军官带领成队的降卒和壮丁奔忙如蚁。他们将会在最短时间内分辨尸身并加以不同的处理。如果是敌人的,那就往大坑里一扔,深埋了事。而若是陆遥的部下们,则会得到白布裹尸和用心搭建的坟头,最终还将由所属队伍的主将来亲自主持祭奠。如今乃是夏秋之交,天气依旧炎热,这么多的尸身若不能尽快处置,很容易引起疫病流行,因而陆遥三番五次地分派了许多俘虏来做这件事。但前期战局紧张的时候,主要精力都摆在搜罗尚堪使用的兵甲器械方面,这时候才能够着手来分辨和掩埋尸体。
根据邵续初步计算,这几日的战事至少造成了代郡胡族超过五千人的伤亡。如果考虑到禄官派遣来的骑兵尽数战死、慕容龙城又在常山大开杀戒的话,区区数日间,这北疆弹丸之地的死者只怕要超过万数。
这样的数据,这样的场景,陆遥等人早就习惯了。能够看到这样的景象,已经是胜利的结果;如果战斗失败,他们自己都会与那些残缺不全的尸身共眠一处。他们纵骑穿行于尸身之间,有时候马蹄从混合着血肉的泥泞中踏过,丝毫也不顾忌。
大约奔走了三个时辰,陆遥等人在天色黯淡前赶回了萝川。
代郡各地杂胡首领昨日在勇士堡大营参加会盟之后,便陆续散去了。陆遥既然得东海王举荐为代郡太守,想必段部也不敢再有什么轻举妄动。因而陆遥遣军回返,在萝川正式立定脚跟。这片宝地水草丰茂、易守难攻,是足以取代代县旧城,作为朝廷在代郡统治中心的所在。陆遥的代郡太守府,便设在俯瞰萝川平原的代王城里。
这座太守府,就是原先萝川贼盘踞的坞堡。因为时间仓促,还顾不上作什么大规模的改造,只是将近代以来贼寇们毫无规划地建设起来的营垒都拆除了,重新扩开了南北向的大路,沿着道路两旁树立军旗,勉强恢复了几分代国国都的威严。
此刻太守府里已经热闹非凡,拥有队主以上职务的晋军将校百余人正聚集在太守府的大堂上大吃大喝。上一次在此处聚会的时候,他们刚刚历经苦战攻下代王城,此刻却已经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代郡的主宰。人还是这些人,酒菜也并不特别丰盛,更没有女乐陈设,但每个人的心情却大不一样了。
“能一举芟夷群胡、荡平代郡,诸君功莫大焉!我陆遥十分感激,敬诸位!”陆遥率先起身,走向一班武将身前,高举酒杯一饮而尽。他素不擅饮,难得做此豪迈姿态。皆因杯中酒液乃是汉法酿造的,也不知邵续从何处寻来。陆遥又偷偷往里兑了水,虽然口味寡淡,却比之前不得不饮的胡儿潼酪要清爽甘美的多。
“谢将军!”以丁渺、薛彤为首的众将同时起身,双手捧杯干了。陆遥又转而向位置靠后的队主们走去,一一敬酒,夸赞他们的功劳和武勇,一时间大堂上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道明啊!道明!代郡已经平定了,但你可是监代、上谷、广宁三郡军事啊,光占着代郡算……算什么事儿?咱们得往东去,拿下上谷和广宁才行!这叫什么?嗯……实至名归!”沈劲似乎在酒宴正式开始之前就有些喝高了,他摇摇晃晃地走来,张口喷出满嘴的酒气和酪浆的酸气。几乎要让陆遥晕倒。
陆遥、薛彤、沈劲,都出身于昔日的并州军。三人在军中俱有声名,以勇武才干而论,足以为领兵大将。但直到并州军在大陵覆灭,官职较高的陆、薛二人不过是军主,沈劲更只是越骑校尉陈永部下骑督而已。
究其底细:陆遥非是兵家出身,从军时日既短,更需隐瞒身份,能够数年间升为军主,已算的极其快速。薛彤的性格刚正,为人处世更是严肃,这大概与河东薛氏的家风有关,却与擅长搜刮钱财、阿谀官员的同僚们不合拍了。而沈劲这厮……他作战勇猛、为人豪爽,深得部下们的爱戴,但他又言语无忌,行事单凭意气,时常得罪上官而不自知,时常败坏局面而不自知。
昔日初入晋阳军时,他在城门殴打卫军,几乎迫得陆遥与刘演火并。又曾在郭氏坞堡与高翔合谋,安排了美女色诱陆遥。前番邺城时,也是沈劲意气风发地要去嫖娼,结果在红袖招里得罪了新蔡王,几乎害得一行人都瘐死在魏郡牢城里了。
这几件事情,若说陆遥完全心无芥蒂,那是不可能。但陆遥时常告诉自己,用人当取大节,不要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责怪大将。何况沈劲弓马娴熟,骁勇无匹,确实是难得的猛士,立有许多战功。
眼下此君喝得多了,又开始胡言乱语。上谷、广宁二郡,的确是在陆遥职务范围之内,但此时关系重大,牵扯到各方各面的因素,实在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间讨论。
本朝承袭曹魏制度,将军号只是虚化的名誉称号,而都督诸军事才是具体的军事管理职权范围。比如新蔡王司马腾以车骑将军号都督邺城守诸军事,幽州王浚以骠骑大将军号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皆此类也。陆遥所得的“监代、上谷、广宁三郡军事”与鹰扬将军号相配,在地位上、权限上,较之于“都督诸军事”要略次一等,管理范围也局限在幽州西部、往日为朝廷势力所不及的代郡、上谷和广宁。
三郡同属代地,从地理条件和军事的角度,理当纳入统一管理。可代郡倒还罢了,上谷和广宁鲜卑人密布,都是从属于段部鲜卑的附从部落。陆遥纵有名义,也难以越过辽西公段务勿尘去指挥他的族人,更遑论取得二郡军事权力了。
正如陆遥向薛彤分析过的,朝廷虽然衰微,但衮衮诸公的政治手腕犹在,彼等通过简单的人事任命,便能迫使地方政权彼此顾忌。眼下给陆遥的职务,其间便多有碍难之处,非轻易可办。
陆遥不愿意在饮宴场合奢谈此类微妙事务,故而淡淡地笑了笑,把沈劲推得转了个身:“这事还早呢,今日不谈。老沈啊,你不是赌咒发誓,今日要将刘正长灌倒么?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哦?是么?我竟然发过誓了?要灌倒刘正长么?啊,道明你放心吧,我必定大破刘正长,不胜不归!”沈劲憨态可掬地拍拍胸脯,往刘遐的方向大步去了。
眼看这情形,附近众人无不哧哧发笑,跟过去看热闹。
皆因刘遐虽然年少,却得陆遥青眼,更兼他确实作战勇猛过人,故而迅速被擢升为仅次于丁渺、薛彤和沈劲的大将。前些日子忙于作战时也还罢了,此刻饮宴场合,不少将校便将心中三分羡慕、三分佩服和剩余的嫉妒之情都发泄出来,纷纷去寻他道喜,已然灌得他昏天黑地。
就连丁渺也混在敬酒的人群中,这回沈劲再兴致勃勃赶去,只怕今日难以善了了。
眼看酒宴的中心突然就转移到了大厅的另一头,陆遥返身落座,将酒杯另行放置:“嗣祖先生,却不知这数日来的缴获,统计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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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第三卷《揽辔命徒侣》今天开始。卷名的意思是:牵住缰绳,命令小伙伴们前进!
第二章 定制(中)
这些日子陆遥的军力膨胀,各族精锐归于其下,猛士雄兵济济一堂不必多说。然而北疆毕竟文风不盛,短短数天里并不曾搜罗到什么有真才实学的文人,因而军中庶务仍然仰赖于长史邵续一人而已。
须知陆遥兼跨军政两途,又是一军孤悬于外,较之昔在晋阳时,环境陌生了许多,而种种繁杂事务何止多了十倍?举凡筹集粮秣、分配物资、调拨军械、组织民夫之类,真是千头万绪。同时面对上百名目不识丁、言语不通、超过手指数量的数字就说不清楚的粗鄙胡儿,还要一一清点他们所提供的物资该有多么艰难?这样的情形想想都会让人汗毛竖立吧。
好在邵续绝非靠着家世门第、谈论玄虚坐致公卿之流。他曾经做过郡县之长,积累过切切实实的治政经验,不仅处事手段娴熟周密,而且极有捷思。他随军奔行于代郡各地,每日只休憩一两个时辰,带着几名勉强识文断字的吏员清点、统计、抄录、分派,处断事务无不如意,硬生生地将局面维持了下来。能够做到这种地步,莫说是陆遥对他大加倚重,众将也无不佩服。
此刻邵续就在陆遥右手边第一席落座。虽然最近始终在与士卒、胡儿们打交道,他依旧是宽袍小冠,一副士人风范,倒是眼下嘟噜着嘴努力撕扯牛腱的样子,委实有失体统。听得陆遥发问,邵续擦了擦汁水淋漓的胡须,也不去查找账册,随口答道:
“近日缴获大致如下:各类刀剑千三百件,矛戈四百余,皮甲二百二十套,角弓四十副。这其中的半数,已经预定要发放至各军以弥补战损,残破兵器甲胄之类,已勒令匠人尽快予以修复,预计半月之后又可提供各类兵甲千余。当前各军的箭矢严重不足,但库藏余量也不过一万两千余支,匠人制作的速度也有限,故而有些为难。”
毕竟北疆贫瘠,这当然不算什么好消息,但也在陆遥预料之内。陆遥点了点头,又问:“其它粮秣物资呢?”
邵续欠了欠身:“尚未清点完毕,然粮秣当倍于旬月之前,牛、马、畜类无算。”
陆遥又点点头。十日前,二人也是在此计算物资存量,当时陆遥很为攻破代王城后的缴获欣喜了一番。如果现今掌握的粮秣能够倍于那时,相当不错了。更不要说还有来自于阖族覆灭的零散杂胡人众的,难以计数的牛马牲畜。为了放牧那些牛羊,几乎已经完全占用了萝川周边的几个草场。
“只是……”
陆遥知道邵续的意思,他接过话头,快速地报出了昨日邵续统计出的另一组数字:“只是如今我们直接掌握铁骑七千,晋人的民户三千九百户,胡儿二千七百余落,数量是旬月前的五倍之多。与之相匹配,则粮秣物资又显得紧张了。”
代地本是北疆荒僻之所,胡人势力极盛,历年来都有汉家流民为了躲避捐税而托庇于胡族的,以至于国朝太康年间统计整个代郡的户口数,不过三千四百户而已。但此番陆遥攻伐代郡,将许多不肯顺服的杂胡部落一一覆灭,不仅搜括出了大量隐匿户口,招降的胡人更数量更是庞大。这样规模的军民人数,哪怕没有战事,每天吃、喝、训练所消耗的也不是少数。陆遥既然身为代郡太守,总得有个长远打算,坐吃山空不是办法。
邵续将身体前趋,郑重地道:“我曾听说,接则事犹成,豫则祸不生。虽然眼下局面维持一两个月不成问题,但下一步呢?军事以外,民政该如何行事?如何才能真正地扎根于代郡?恕邵续冒味,敢问将军可有谋划?”
“虽有些粗浅的想法,却不知是否妥当。此事,还须得邵公指点。”陆遥坦然道。无论是在穿越前后,陆遥都从来没有做地方官的经验,虽然对日后的发展有了些初步规划,却不能保证是否合宜。为了避免自己一厢情愿地制造出脱离实际情况的空中楼阁来,他十分期待邵续能提出有效的建议。
而邵续果然不负陆遥所望。
他将手掌覆在案几上,沉声道:“在邵某看来,下一步行事,不外乎三条。曰理民,曰用民,曰抚民。”
“便请邵公细细说来。”
酒宴上的喧嚣似乎突然间安静下来,陆遥的耳中唯有邵续信心十足的言语:“所谓理民,一者,张理人道,明辨种类也。代郡军民依附于将军者,五千余户。其中,堪为吏户者多少?堪为兵户者多少?堪为匠户者多少?堪以务农者多少?堪以放牧者多少?这些都需要尽快分辨清晰,按照各自的擅长和需求,给予妥善的安置,从而使之发挥适当的作用。”
巨大数量的依附民众在此,简单地用军令来约束压制是不行的,必须将之纳入到政治、军事、经济各个方面,以形成拥有生产能力的体系,组成固定的粮饷来源。但代郡胡汉杂处,民众之间的差异性十分明显。譬如胡儿不擅耕种,汉民不擅放牧,兼且此地民风凶悍、好战轻死……如果胡乱安排,不仅事倍功半,且有激发矛盾之虞。这就需要尽快对下属民众加以深入、细致地整编,摸清他们的背景,在此基础上,才能着手展开下一步的安排。陆遥连连点头:“邵公所言极是!还请继续讲述!”
“理民之二者,招贤纳才也。治政当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然而代郡沦入胡族之手数十年,士族凋零殆尽;太守以下,令、长、掾属皆无可用者,仿佛身与指之间无臂相连。”说到这里,邵续不禁连连苦笑。这几日他忙得脚不点地,几乎恨不得将自己劈作三五瓣来用,便是拜此所赐。若是长期这么下去,便是铁打的筋骨也坚持不住:“非常之时,当应以非常之策。还请将军颁令招贤,从速简拔吏员、僚属。不拘出身、姓族,凡有一技之长、一得之见者,皆量才授用,裨以充实幕府。”
这话乍听有些劲爆,难道是要从此唯才是举,不拘家世么?陆遥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邵续虽然通脱,但其父、祖皆为朝廷高官,本人乃是魏郡安阳的士族领袖、河北名士,怎会轻易抛却门第之见。他所主张的,只是大幅度降低底层官吏的录用资格,以尽快将民众纳入管理中去。真正地位较高的地方官员和重要僚属,自然不会随意择人。
讲求士族门第乃是当时的常态,这样的风气自汉魏延续至今,也有其独特的存在意义。陆遥不必也无意去刻意反对,但他倒不介意把邵续的意见稍稍再推动一把。须知胡人数十年肆虐,使得代地的汉人豪强、士族遭受到了重大打击。在陆遥内心深处,甚至隐约觉得这是替他作了大扫除一般,有助于他这个新任代郡太守毫无顾忌的任用心腹,将军民直接掌控在手。在此条件下,如能借着举荐人才的名义网罗代地英杰于彀中,正有一举两得之效。
于是陆遥拍手道:“正当如此。邵公可记得魏武帝的招贤令?‘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信、陈平负汙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可见才能之士未必不出于寒素呀。若代地果有贤才,莫说区区吏员之流,便是令长、掾属,又算得什么?”
这是将招贤纳才的范围大大扩张了。若是在中原某地作此言语,只怕便会引发出势族的攻讦来。但既然是在孤悬域外的北疆,又处筚路蓝缕、诸事草创之际,邵续也无可无不可。他哈哈一笑,向陆遥躬身施礼:“将军气魄过人,邵某佩服。”
“很好!很好!邵公,你所说的理民二项,都合乎我的心意。”陆遥欢悦道:“那用民和抚民,又是什么?”
第三章 定制(下)
“代地俗俭风浑,果于战耕,加以土息健马,便于驰敌,自古以为出则胜、处则饶。然而此刻大批军民在此,每日的衣食住用都消耗巨大,故须得驱使民众务农,以求有所封殖,充实仓廪,此即所谓用民也。邵某以为,用民的方向,重者有一,急者有一。”
这用民,便是组织民众投入生产建设了,陆遥忙于军务,对这方面确无什么好主意,而邵续却说有重者、有急者,似乎胸有成竹。陆遥首先忧虑的是当下的青黄不接,于是道:“请邵公先言急者。”
邵续以手指蘸水,在案几上画了条蜿蜒的弧线:“将军请看,这是东西向横贯萝川平原的祁夷水。”他又在弧线两面,各划了几个圈:“原先盘踞在此的萝川贼众等,多年掳掠汉地流民为农奴,强迫彼等从事耕种。这些便是祁夷水畔可供农作的田地,共计田庄十一处,占地不下三万亩。这些田亩以旱田为主,种植谷黍稷粱之类,虽因战事而荒废,但毕竟时日不长,只需及时除草复耕便能保障出产。”
“至于恢复生产的方略,莫如屯田:在太守府之下,设农曹,专事耕桑事宜。农曹吏巡行各地,审土地之宜,分派民众为屯田客;五十丁为一屯,设典农司马,以通晓农事的老卒领之。近日击破胡族,得牛、马甚多,可以官牛供予耕作者。至九月收获,公收其六,四分入私,哪怕以亩产一石的最低限计算,到秋收时也有一万八千石以上的粮食入仓,足以养兵。”
直接推行屯田之法,将土地收归公有,而将手中掌控的流民尽数充作佃农,这是能在最短时间内聚集起物质资源的方法。陆遥深以为然,但是……
“代地新定,人心多怀疑虑,数千户的百姓家人多寡不均,资财贫富不均,似乎难以一并归为屯田客?另外军户的情况又有不同,该如何处置?”
屯田是有效的办法,但具体执行起来,不能简单的一刀切了事。民众之中原本贫贱不能自立的倒也算了,原先稍有家产资财的,必然不会甘于长久为人佃作;又有家族规模较大的,或可凭借着人丁数量控制民屯,这又为陆遥所不喜。而士卒的家属在屯田过程中是否应当有所优待?这也是必须考虑的问题。这些情况、问题如果没有良好的解决方案,民众就无法安心种地,陆遥的控制区域就必然多生事端。
邵续微笑道:“将军果然明察。若我们仅仅据有一个萝川,确实难以应对。但您身为代郡太守,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这几日我往来代郡各地,目睹广昌、当城、代县等处尚有许多无主田庄,虽然大多荒废甚久,不如萝川经营妥善,但面积不下数千顷。我们可以公告全体军民,待到秋收之后,将对那些田地做出分配。位于军事要隘附近的田地,可以划为军屯;有功将士可以得到田地赏赐;后继的若有流民,可以自行开垦定居;无意屈身屯民的宗族大姓,也可逐步迁出。这样一来,军户、民户都感到有更好的前途,就会心满意足了。”
这果然是兼顾了农桑产出和稳定人心的办法,而且也确实足以解决当前急务。但这些民政事务,对陆遥来说实在有些陌生。所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慎重考虑一下。并未立刻就表示同意。
“邵公不妨再说说,何谓重者?”
“禹贡中说,如今的幽州之地厥土惟白壤,厥田惟中中,自古以来都不是什么良田沃土。范阳的督亢之地更是众流壅塞成大片沼泽。但到了战国时,燕国兴修五十里督亢渠,使得督亢之地化为良田,燕国恃此与中原争衡,并为七雄之一。前魏嘉平年间,又有镇北将军刘靖督军士千人,导高粱河、修广戾遏、开车箱渠,自蓟西北至昌平,东尽渔阳、潞县,灌田万有余倾,三更种稻,边民利之。时至今日,那骠骑大将军王浚为政苛暴,却能纵虎骑千万而物资供给有余,据幽州半壁而称有天下强豪,全赖督亢旧渠与广戾渠的余荫。”
邵续先前在案几上划出的图案已经风干了,他重新蘸了水,将祁夷水和周边地形一一标明:“代郡乃良马勇士所出,正可为建功立业之基。吾亦知将军常有廓清四海之愿,非徒自满于区区二千石者。然而,汉时晁错曾言,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无论我们下一步有何举措,仅仅依靠代郡区区万顷旱田是不够的。所以,务请将军举众兴修水利,这才是用民之重者。”
他将案几上的餐具、酒具之类叮叮咣咣地推到角落,蘸水继续指画,沿着祁夷水增添了许多线条,密密麻麻地犹似蛛网:“将军请看,如能在祁夷水上游筑陂当水,再于河道左右分挖小渠,分流河水以供灌溉,则可将萝川平原尽数化为膏腴之地,用之耕作,可复种麦、谷,亩产达四石以上!”
“哦?”陆遥委实不曾想到邵续对水利亦有心得,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到案几前仔细观看:“亩产四石?萝川之地如能尽数开垦,两天何止十万亩?若都能亩产四石以上,那便足以供给十万大军,哈哈!哈哈!”
邵续向陆遥俯身,一字一顿地道:“汉时,定远侯班超麾下大将、敦煌人索励曾集汉家儿郎数千,横断河滨,雄踞楼兰,又于楼兰大田三年,积粟百万,遂能平通汉道,断匈奴右臂,威服三十六国。代地与冀、并州相隔千山万壑,一如孤悬域外,临三面强胡,百姓虽然久困于夷狄苛酷,却慑于彼等兵戈之利,尚未能全心支持朝廷。以邵某看来,其形势仿佛西域。故而,敢请将军效法先贤故事,用民于耕桑水利,先使代地富强。此乃政事之中最重者也。”
这番言语一出,陆遥面上喜色却突然敛去。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陆遥虽非擅于辨析玄理的风流名士,却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想象得到,在邵续的眼里,自己虽然出身世家大族,但毕竟起家于行伍,殊少文教。近年来,经历连场恶战而得高位,行事更未免偏向猛鸷刚硬一路。自入代郡以来,陆遥对内严刑峻法,对外残酷杀戮,也坐实了邵续的这个看法。所以他才会在这时候提出谏言,希望陆遥这位新任的代郡太守,能够偃武修文,暂缓征战之事,而以民政为先。
这建议没有错,如果想要做一名有所作为的封疆大吏,正该如此才对。可是,自己能按照邵续所拟定的道路去走,陆遥完全没有办法保证。他只能深深叹息:哪怕如邵续这等具有真知灼见之人,也无法预料到大晋王朝将会面临怎样惨烈的崩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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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定制(续)
陆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准备应对即将来临的大乱世,因而邵续所建议偃武修文之法,决然不可。他不仅不会偃武修文,而且还非得竭尽全力去大扩军、大练兵、大扩张不可。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施政方向基于对未来形势的不同判断,实在无可争辩处,只有待事实来证明。但他也深知邵续所说的,本身并无不妥,便如后世“高筑墙、广积粮”之策,虽无一时的利益,却自有其长期的重要影响在。
他端详着邵续用酒浆划出的水系图,细细盘算如何在军事与民政之间取得平衡。邵续对这个水利工程显然是下了功夫来设计的,绘得十分详细。大致看来,堰塘、沟渠、水池密布于祁夷水两岸,这工程量着实不小。如能完工,想必足以将萝川建设成塞上江南一般的良田沃土。说不定,后继还能引入更高产的农作物,进一步提高亩产。依托着整修过的水道,或者还可以建设水车、水磨、水碓之类的大型工具,甚至……水力鼓风机?水力锤锻?
陆遥猛地一拍脑袋,水利只是初步,水力的运用才是关键!
身为穿越者,陆遥却可耻地不擅长格物致知之学,皆因多年职场庸碌生涯,已然迫得他将绝大多数理科知识还给学校了也。可毕竟陆遥也是十余年寒窗苦读下来的,基本的科学概念还是有点。此前数月奔波于各地,身陷戎马倥偬,他委实不曾想到这些方面,眼下邵续既然提出了萝川的水利系统,他立刻就眼前一亮。
虽说对这些水力机械的具体结构如何一窍不通,但粗略想来,左右不出于齿轮传动、势能动能转化之类基础常识,只要自己讲个大概,令工匠去具体研制便是。想到水利建设对农业、手工业、制造业的巨大作用,想到更多的粮食产出、更高的劳动生产率、更精良的武器军械,陆遥简直要跳脚了。
“嗯……嗯……很好!”在拼死作战无数次之后,这是终于开启种田流的节奏么?数月以来筚路蓝缕的积累,眼看就要到量变向质变转化的时候了?陆遥有些急不可待,言语中透着十分迫切:“此事需要多少人工、多少时日,请邵公尽快拟一个条陈出来!我们俩再仔细谋划清楚,各处细节都提前核定,待秋种之后,即便施行!”
“是,请将军放心。”
“好!好!”陆遥应着,转身回座。大概一时脑子里想的太多,没有注意脚下台阶,他一脚拌蒜,几乎趔趄倒地。
陆遥的态度落在邵续眼中只怕有些古怪。前一刻还是满不乐意,后一刻便兴高采烈,这也太不庄重了。原本在饮宴场合中商议公事就有些不妥,行为又如此轻佻,唉,果然是在军中太久,忘记了士人风范么?若在平时,邵续只怕会这么腹诽几句,但此刻,陆遥所表现出的喜悦心情却也深切地感染了他。
今日邵续所说的“理民”、“用民”、“抚民”三事,“抚民”尚未说来,而前两事都已得到陆遥全心全意的支持和接纳。邵续身为出谋划策之人,顿时受到了极大的鼓励。自古以来所谓君臣相得,也不过如此了吧,邵续对自己说。
他深深俯首,借以掩饰有几分激动的情绪。
身为魏郡安阳邵氏一族族长的邵续,自幼博览经史、妙解天文地理,常怀大志。然而自出仕以来,邵续宦途多舛,往往不如人意。先为成都王参军时,因劝谏成都王发兵与长沙王司马乂内讧而得罪。成都王事败后,邵续辗转投往兖州刺史苟晞处,却不得重用,仅仅得授沁水令。这任命简直是个笑话,沁水乃司州河内郡下辖一县,兖州刺史何时能委派官吏到司州了?没奈何,他被迫弃官归家。而由于曾经在成都王麾下效力的背景,坐镇邺城的新蔡王也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于是邵续便只能安心做个闷头不出的田舍翁了。
邺城大战之后,邵续来投靠陆遥,其一是为了感激陆遥击杀流贼,救下了邵竺在内的诸多安阳大族的孩童子女,这等大恩不得不报。其二则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着想。虽然几经坎坷,但他不过四十余岁罢了,还远没有到甘心老死于户牅的时候。妙的是陆遥也曾经效力于成都王,虽然结果不堪,但毕竟也是共同之处,他大可不必担心因为黑历史而影响了将来富贵。
如今看来,陆遥羽翼渐丰,除了军事以外,政务日趋重要,在此情况下,陆遥对自己的信用和依赖只会越来越强,这使他感觉到,自己尽心尽力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在邵续心潮感慨的时候,陆遥却被几名没眼力介的将士围拢过来敬酒,纠缠了好一阵子。这些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拼死厮杀的好男儿,其中有些是代郡新加入的部下,尤其不宜慢待,是以陆遥虽然量浅,还是勉强陪了几杯,依旧夸赞武勇不提。
待到将士们心满意足而去,陆遥将酒壶拎起,往何云的方向连施眼色,令他往壶里偷偷兑入大半清水。好在此刻酒宴的焦点已经转往大堂以外的广场上去了,没有谁发现何云可鄙的行为。
这时候,广场上数十座篝火熊熊,许多将士们酒意微酣,踏歌起舞。在广场中央,不知是谁醉醺醺地高唱战歌,声遏行云,而众将校拍掌以为节拍,吟咏相和,数百人齐声若海潮涌浪,气魄雄浑慷慨,令人神驰:“屠柳城,功诚难。越度陇塞,路漫漫。北逾冈平,但闻悲风正酸。蹋顿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执海外,永无北顾患!神武执海外,永无北顾患!”
这是曹魏名臣、历仕曹魏四代帝王的兰陵人缪袭所作《鼓吹曲》中的一篇。魏武帝克定乱世,武功绝伦,《鼓吹曲》中有多首颂扬武功的篇章,至今仍在军中传唱不止。这一曲名唤《屠柳城》,讲述的是魏武北征乌桓的壮举。
汉末丧乱之时,天下陷入惨绝人寰的境地,白骨蔽平野,千里无鸡鸣。而北方胡族与割据政权勾结,觊觎中朝。幸有曹公出兵塞外,麾军击胡。建安十二年时,曹军以田畴为向导,避开辽西滨海道,而自二百年绝无人迹的卢龙塞出击。曹公亲自率领精锐骑兵万余为前驱,他们沿途开山填谷、千里直取乌桓巢穴柳城,最终在白狼山大破胡族数万之众,斩杀蹋顿,从此三郡乌桓悉定,消除北方边境隐患。
时隔百年之后,听着刚健有力的歌声、想起曹公南征北战之武威,仍叫人血气汹涌,难以自已。而将士们高唱此曲,无疑是将陆遥克定代郡的壮举与曹公想提并论,这是发自内心的、毫无掩饰的赞誉。
“神武执海外,永无北顾患!神武执海外,永无北顾患!”陆遥漫声吟咏,长叹道:“苟能如此,吾平生无憾矣!”
第五章 定制(完)
“神武执海外,永无北顾患!”受到陆遥慷慨情绪的影响,邵续也不禁有几分激动。两人互相举杯示意,一饮而尽,俱都显得豪迈。
邵续正取软布擦拭胡须上的酒液,忽听得身后侍立的邵竺咯咯窃笑。他瞪了邵竺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指点着陆遥的酒壶大笑起来。
陆遥如何不知邵续笑的是自己往酒中兑水之举?他酒量甚浅,若不靠这点小手段,只怕今夜抵不过那些兵痞。而这小手段千万不能被揭破,否则当场就有不虞之祸也……想到这里,陆遥只觉狼狈,连忙拱手求恳道:“邵公!邵公!幸勿多言!”
两人略用些饮食,又说笑了几句,陆遥才正色道:“邵公适才所言三事。理民,用民,我已知晓了。然则,何谓抚民?”
“代地晋人流民数千户,久为胡人侵凌所苦。将军拔彼等于水深火热之中,授以田亩,使之安身立命,汉儿之愿至此已足。然而胡儿又当如何?代地悬于域外、不闻德音数十年。诸胡皆如猛兽群狼,唯知以力争竞,并无忠君之念。将军以严刑厚赏驱使之,然而旬月以来大小数十战,胡儿之力竭矣。徒以动辄诛杀之刑罚,岂能长久压服人心?以代地资财之贫匮,更不能始终厚赏予人也。”
邵续言语稍及,陆遥就已领悟:“彼等胡族亦代郡治下也。邵公所言抚民,说的便是如何安抚代地胡族。”
“正是!”邵续抚髯称是,随即详细解释道:“代地胡族,有乌桓、杂胡与鲜卑。鲜卑人数量既少,且外有拓跋、段部的影响,内受那慕容龙城的号召,故而不可以腹心视之,暂且不论。乌桓本出于东胡,匈奴强盛时灭其国,余众退保乌桓山,遂有其名。霍嫖姚击破匈奴左地后,徙乌桓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塞外,为汉侦察匈奴动静。王莽时,东域将严尤领乌桓兵屯代郡,种落随之迁至代郡,延续至今。乌桓与匈奴彼此攻杀数百年,曾发掘匈奴单于冢墓,两族之间的仇恨极深。匈奴汉国起兵以来,北地强族多有投靠者,唯独乌桓贵酋鲜有为之效力。另一方面,由于东部鲜卑近年来扩张迅速,代郡的乌桓部落近年来也深受困扰。所以,如难楼、苏仆等酋长无不将朝廷在代郡的立足视为保障,而企图同时与朝廷、鲜卑对抗的乌延为众人所弃,旋即身死族灭。”
“而代郡所谓杂胡,乃是昔日匈奴极盛时,以匈奴为宗主的仆从部落如休屠、浑邪之后。彼等随匈奴东西转战,最终于前汉时陆续内附,在朝廷指定的地区生息繁衍,并响应诏令出征。世代以来,这些小部落之间的分并极为频繁,至今已难以追朔源流,故而统称为杂胡。相对于乌桓、鲜卑,这些杂胡部落汉化更深,许多部落以耕种为生,与晋人无异。”
“乌桓、杂胡,虽系胡种,却势力衰弱难以自立,愿意仰赖中朝。将军若能安抚这两族之民,使他们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力的话,必将是两支得力的臂助。”
邵续所说的抚民,其实针对的是代地少数民族的管理问题。陆遥在代地立足,依托的基本武力大部分是在代地招募的胡族战士,能否保证胡族的稳定、服从,确实是个重大的课题。陆遥自然记得前世所谓“两少一宽”之类的民族政策培养出了何等骄横跋扈而又无知的大批恶人,于是他颇有几分急切地问道:“那便请教邵公,究竟当以怎样的策略来抚定胡儿?”
“吾有五策,伏将军观看。”邵续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卷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陆遥将之接过,在案几上展开。
由于身在大厅深处,放眼未免显得有些昏暗。陆遥返身从屋旁取了盏极其华贵的鎏金铜羊尊灯来,置于案几上方。一直随侍在旁的何云素来颇有眼力见儿,立刻又拖了两盏灯来,将他的坐处照得透亮。
陆遥这才端坐下来,借着灯火细细阅读。
这卷纸上所写的,便是邵续针对乌桓、杂胡所设的五条管理策略。邵续一口气陈说五策,条理分明而且极具针对性,显然已绸缪多时。陆遥一边看,一边细细琢磨,愈想愈觉有理:
“一者,派遣得力人士四处访求,大力吸纳胡族之才为朝廷官员。凡胡儿身怀智勇者,皆须引为我所用,不使流离在外,其察举征辟之法一同汉人。”胡儿家世鄙俗,九品中正之途是万万走不通了。但陆遥身为代郡太守,可以积极运用察举征辟的方法,将胡族中出色的人物选拔出来。此前两人也说到,要选拔晋人中可堪用者为官吏,两者相同之中又有不同。选拔晋人为官,是为了尽快重建代地的政务体系,而将胡族人物授官授职,更多地是为了把他们与代郡政权牢牢地捆绑在一处。同时,大批优秀人才脱离原本的部族体系,也削弱了胡族渠帅所掌控的力量。
“二者,代地山河广袤、地广人稀,然而各族逐水草迁徙,往往彼此争夺丰饶之地,死伤枕藉;当划分属地,诱其定居,派遣得力官员教其耕织,逐步祛其野性。”胡儿难以管理,主要就难在彼等居无定所,随季迁徙。如能借着调解矛盾的机会将他们的领地固定,则今后的征调赏罚,都会易于操作。同时,定居后的胡族部落从游牧转为农耕为业,将使陆遥所掌握的编户齐民数量继续增加。
“三者,代地杂胡部落为数极多,有数百落为一族者,有数十落为一族者;当因其离散,各置君长,无使其互有统属,且以王侯之称骄惰渠帅之心。”代地胡族强盛,却被陆遥旬月间一一击破,其缘由便是彼等内部四分五裂。陆遥担任代郡太守以后,不仅不能改变这一情况,而且还要加以认可,继续分化。将大部落割裂成小部落,将小部落划分为零散部落。在削减胡族酋长的权柄的同时,则以高官显爵赂之,使之心满意足。
“四者,扩充将军的亲兵队伍,以豪酋质子为宿卫,若果有才干的,便加以提拔,如此既显亲厚,又有羁縻之效。”这件事情其实已经着手在做,却还没有大规模地推广。令诸胡族皆出质子,虽然看似失之于刚,有些不近情理,但陆遥初到代郡,非此法也无以羁縻各部。这就要看陆遥与人交接的手段了,果能令那些质子倾心拥戴,则他们身后的部落也就不成问题了。
“五者,代郡经此战乱,丁壮死者为数不少,留有寡妇、遗属甚多,胡儿素有烝母报嫂的习俗,乱不可言。然则,胡族女眷若有愿与我军将士联姻者,宜大加奖励之。”这一策虽然列在最后,意义却也不小,这是在政治、经济等各方面以外,由风俗着手,逐步推行对胡族的改造,同时又以通婚手段,加强陆遥所部将士与地方的联系。这非是立竿见影的策略,但持之以恒地实施数年,必将使陆遥的力量在代郡深深地扎下根基,无人可以动摇。
陆遥翻阅条陈,频频颔首。
这些政务上的策划并非陆遥所擅长,对于从未有过地方行政经验的他来说,如何井然有序地管理数万人丁、一郡之地,实在是相当艰巨的任务。但他至少清楚轻重缓急,也并不缺乏判断力。
邵续身在戎马倥偬之间,承担着繁重之极的军务,却能寻暇设谋,考虑长远,提出如此完善的全套施政方针……这足以使陆遥暗自感慨,对邵续更加增添几分敬服。
他忽然又想到,自古以来,汉民族从不缺乏眼光深远的智士,从不缺乏气吞山河的勇者。哪怕是在千载以后被公认为黑暗时代的西晋末年,都依旧有人凭借超群绝伦的才力奋起努力,期冀着能够扭转乾坤。
仅仅自己的部下中,眼光非凡、老于政事如邵续,勇猛刚毅、骁勇善战如薛彤、沈劲、刘遐之辈,都是胸怀报国安民的志向、希望做出番轰轰烈烈事业的人才。可是在陆遥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他们并未得以实现自己的志向。他们都失败了,有的人或许比较幸运,成为了史书上留下片言只语的失败英雄;而更多的人湮没在汹涌潮流之中,默默无闻地死去。
现在,他们都聚集在了代郡,聚集在了我陆道明的旗帜之下,我能够带给他们什么?我们能做到些什么?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瞑目若有所思,周遭诸人无不屏息。过了许久,他将纸卷收拢,郑而重之地放置在袖中:“邵公,今宵且尽兴一醉。明日朝会,便请依此理民、用民、抚民的纲目为众将解说。我当以此为定制,挑选人手,即刻施行!”
这个时候,喧闹之声由远及近,又是一拨将士挤挤攘攘地过来祝酒。那些人以刘飞为首,都是出自汲桑旧部的将校,有几个明显已经醉了,全靠同伴扶持着才勉强站立,走一步,身子就向下一坠。这些人个个都是海量,想必昔日身在贼寇之中惯于纵情豪饮的。
陆遥面色微变,慌忙令何云往杯中注满清水,想了想,又亲取酒壶往身上衣袍洒了些,这才大笑着起身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