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六章 龙城(三)
“这个……”火塘中的木柴哔哔驳驳地爆燃着,时值夏季,更显热气蒸腾,但并州出身的将校们面面相觑,几乎每个人的额头都隐约淌出了冷汗。
温峤温太真落入常山贼手中?与这个消息相比,之前所经历的一切艰难困苦,似乎都已经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众人之所以千里迢迢从邺城来到荒僻的北疆,之所以以微弱的兵力火中取栗、转战代郡,全是出于并州越石公的所授命。此行既为了在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中压制势力强盛的东部大人禄官,也有利于应对祭天大典后可能的局势动荡。但在越石公的谋划之中,陆遥等一行人只是起到辅助作用罢了。真正承担与拓跋鲜卑高层沟通职能的,是全权代表平北大将军的长史温峤。
可现在,肩负重任的并州使者温峤一行,竟然在半路上被常山贼劫持……这叫众人如何是好?
邵续对于代郡各方势力颇有了解,兼且见事最是明白。众人尚在惊骇,他已然皱眉道:“不对,不对!常山贼何以丧心病狂如此?”
“邵公的意思是?”
“适才胡寨主已然剖析,隐于常山贼之后的乃是段部鲜卑。彼等虽然野心勃勃,终究受朝廷辽西公之封赐,又是幽州刺史王浚属下。他们不会轻易与朝廷官军正面冲突,只能以常山贼为刀,向我们发起挑战。”邵续环视四周,慢慢道:“代郡,弹丸之地也,代郡之内纵有争斗,相对于万里北疆终是小事。哪怕死伤枕藉,也无损于幽并二方镇。但若是波及到越石公委派的正式使者,那可就不一样了……慕容龙城难道是疯了?”
邵续这番话说的简略,但陆遥立刻就能理解。
能够影响代郡的强权不过幽州王浚、并州刘琨、冀州丁绍和草原上的拓跋鲜卑四家。此时丁绍正忙于剿平河北群盗,拓跋鲜卑东西两部大人正在决出胜负的关键时刻;陆遥所部与常山贼的争斗,某种意义上便可以视为是幽、并二州的角力。但幽并二州刺史皆为朝廷柱石,彼此纵有竞争,代理人的行为终有其限度在。可常山贼下手劫持并州使者温峤的行为,却突破了通常的底线。区区一支边陲贼寇,为什么要去劫持朝廷使者?此举丝毫无益于段部鲜卑的利益,更不可能出于王彭祖的授意。
“邵先生,常山贼寇究竟有没有发疯,你便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当前的问题根本不是那些,而是温太真陷入贼寇之手,生死未明!”
丁渺按剑而起,打断了邵续的话。他与温峤都是随越石公起兵于河北的旧部,彼此之间有多年情谊在。既知晓温峤有难,他心神大乱,如何还有耐心听邵续慢慢分析。
昔rì河桥大战时,刘琨以八百突骑大败刘乔五万雄兵,丁渺便为八百突骑之锋刃;晋阳大战时,他突入介休城中助战,几番突阵溃营,杀死匈奴名王、将帅不计其数,威声震动并州。这几rì的厮杀,丁渺依旧常为先锋破敌,威风八面,亲手格毙的敌人只怕超过百数。此刻他含怒起身,更显杀气腾腾。
陆遥摇头道:“文浩兄且放宽心。我可以断言,温太真必然无恙。”
丁渺霍然转身,狐疑道:“哦?道明的意思是……”
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并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虽然此番在代郡的一系列举措,是陆遥与邵续、胡六娘等人jīng心筹谋的结果;但局势发展变幻莫测,到现在,似乎与众人原先的预料颇有差异。
在占据萝川之后,陆遥顺利地扫平周边地方势力,并与代郡乌桓结盟,收编了大批强悍桓战士。数rì之内,军力与势力范围俱都急速膨胀,使他对充满乐观的预期。但到了昨rì,先是斥候报来常山贼倾师东下,随后胡六娘火急来访,带来了并州使者一行在飞狐陉遭到劫持的消息。在这样的突变之下,陆遥怎会不惊?他耗费了很多时间来恢复平静,并重新思考当前面临的状况。这也是战前军议何以拖延到这时候才召开的原因之一。
到了现在,陆遥自觉已将常山贼的目的、手段重新纳入掌握。他正待回应丁渺的疑问,却见何云疾步而来,略有些气喘地禀道:“启禀将军,常山贼有使者一人携战书前来,现已至辕门以外。”
使者?战书?这常山贼莫非已将自己当作了与朝廷对等的一方,竟敢如此张狂?丁渺一时忘了和陆遥的谈话,怒喝一声:“带上来!”
何云看了看陆遥,陆遥微微颔首。
何云躬身退下。而邵续立即招来几名仆兵赶紧将场地收拾了。
片刻之后,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常山贼的使者来到。
这使者似乎比丁渺还要年轻些,大概二十四五岁模样,个头很高,身材瘦削而有力。或许是长途行军带来尘灰遮面,他的相貌看不太清楚,但顾盼中双眼寒光皎然,非常有神。
使者在陆遥身前两丈许止步,躬身施礼。他的动作舒缓而一丝不苟,落在陆遥、丁渺这些身经百战者的眼中,则能清晰体会到其肌体中蕴含的强大力量,仿佛猎豹之类极矫健的猛兽,随时都能暴起扑击伤人。
常山贼寇中竟有这等人物,倒是万不能小觑了。
“我便是陆遥。”陆遥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在慕容龙城的部下担任什么职务?”
使者的面sè微不可查地白了一白,显然不曾想到晋人手段厉害,居然连大当家隐藏多年的真实姓名也打探到了。听得陆遥发问,他不敢怠慢,拱手道:“久仰并州陆将军的大名。我乃常山军中一小卒尔,贱名不敢有污尊听。此来,只为递送大当家交予陆将军的信件。”
说着,他取出一方绢帛,呈给侍立在侧的何云。
何云接过帛书,待要转交给陆遥。陆遥却没有伸手去拿,而是专注地上下扫视着这名使者。使者稍一抬头,两人淬烈的眼神瞬间交汇,便如锐利无匹的宝刀名剑彼此碰撞出火星那般。陆遥一时准备不足,竟感气为之夺。而下个瞬间,使者便低眉俯首,似乎刚才的眼神交锋并不存在。
这人绝对不是寻常士卒!陆遥微微冷笑,轻挥手抖开帛书观看。
这时却有他人发难:“阁下的身手非俗流可比,必是沙场上十荡十决的勇士。为何如此藏头露尾,自居区区小卒,平白惹人笑话!”说话之人双手抱肩而立,傲气凌然,正是刘遐。他也是勇力绝伦的战将,自然能感觉出这使者的不凡。
“我只不过学了几手微末之技,哪有什么身手可言。如刘遐将军这般文武全才,率壮士陷坚摧锋,赢得乡里关张之誉……那才是了不得呢。”使者客气地逊谢。
陆遥能够了解常山贼的详细情况,全因为胡六娘的故交、老友、同伴之类遍布北疆各地。而这使者竟然对陆遥麾下将士这般了解,着实叫人吃惊。须知刘遐乃是由丁绍麾下新近转隶陆遥所部的,原本职位不过队主,声望不出广平一郡。虽然过去的几rì里转战代郡颇建功勋,终究不能与丁渺、薛彤等大将相提并论。但这使者不仅认出了刘遐,还随口夸赞了他昔rì保家击贼的事迹,显是有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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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龙城(四)
陆遥率军进入代郡以来,常山贼看似全无半点反应。原来竟已将己方的底细摸得透了。此番果真是有备而来。刘遐不禁微微吃惊。
在他身边,丁渺却压抑不住焦躁的情绪了。他抢步向前,戟指大喝一声:“狗胆!”
话音未落,适才他起身时随手投在案几上的一只木碗忽然“啪”地爆裂,随即生生化做了木粉。显然,这木碗早已被丁渺捏得粉碎,只是他手上劲力潜而不动,这时才忽而发作出来。木碗当然不是什么牢固之物,但纯靠指掌间的雄浑握力便将之捏到粉碎,仍然极是艰难。设非是身手绝伦的熊罴之将,万不能如此。丁渺的xìng子里原有许多嚣张暴躁的成分,昔rì晋阳大战时杀意沸腾,就连越石公的军令也敢置之不顾,直入介休助战。此时眼看这小小使者竟敢在朝廷大将面前卖弄伶牙俐齿,顿时杀机大盛。若非顾忌着陆遥的面子,只怕已然出手取了这厮首级。
并州刘越石麾下猛将,确实骁勇之气勃发,名不虚传。那使者心中凛然,面sè却丝毫不这一指,几乎直戳到使者鼻子底下。使者稍侧身避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丁渺几眼:“这位将军声音洪亮,莫非是丁渺丁文浩将军?都说将军xìng格刚烈,今rì一见,果如传闻。”
丁渺冷冷地望着使者,每个字仿佛都是带着寒气哼出来的:“丁某人不与你这小卒废话,只问一句。温峤温太真如今可在尔等手中?尔等贼寇竟敢掳掠朝廷高官,乃是杀头的罪名。若他们少了半根毫毛,你们就等着拿常山上下千条xìng命来赔吧!”
变,就连言语都几乎没有停顿:“温长史一行人乃是我常山军的贵宾,自当好生相待,绝不会丝毫损伤,请丁将军放心便是。只可怜这木碗无辜,难当武卫将军的手腕。丁将军虎威,用以施加区区一只木碗,未免无稽。”
使者言辞讥讽,丁渺顿时暴怒。但听得温峤等人确实无恙,又不禁喜上心来。一喜一怒之后,正待再说什么,只见陆遥将展开的书信啪地合拢,起身来到那使者之前。
古人云:居移体,养移气;信哉斯言。如今的陆遥身为战功赫赫的并州大将,又领雄兵纵横北疆,翻掌可定人生死;不知不觉间,一举一动已显威势,非当年可比。他既起身,众将无不肃然。在这样的正式场合,即便是丁渺也不敢再胡言乱语,只得微微颔首,退后一步。
陆遥徐徐迈步,神sè平静。
众人的眼神多有注视他手中所持卷轴的,显然都对书信的内容十分好奇。但陆遥右手横握卷轴,一下下轻轻拍击着左手掌心,似乎对这份大战之前常山军特意送来的书信很不在意,也没有将之交给众人传阅的意思。
“慕容大当家的想法,我已经明白了。然而……”陆遥缓步来到使者面前,客气地笑了笑:“越石公虎踞晋阳,一曲胡笳迫退匈奴十万之众,威势不可谓不强盛;陆某受朝廷之命前来重整代郡,连rì来所向披靡,势如风行草偃,兵锋不可谓不凌厉。却不知常山之众,自问较之匈奴汉国如何?难道并州将士刀锋所向,竟不能直接斩杀尔等么?”
这几句杀气腾腾的言语一出,四周侍从的将校立时便有人手按刀柄。自入代郡以来,将士们连场厮杀,已然杀得手滑。无论是胡族渠帅,还是马贼强豪,一律取缳首刀排头砍去。眼前这小小使者,算得什么。
这使者也是勇士,如何感觉不到危险。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陆遥,周身肌肉顿时绷紧。心中瞬间盘算着:自己与陆遥距离极近,若暴起发难,颇有几分把握。
但若这样做,何益于常山军?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地道:“我曾听说,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将军深入代郡,难道只是为了对付我常山军?想来不至于此。那么,为了达到目的,又何妨以适当的权变来应对呢?”
眼看露出思忖的神sè,他踏前一步,继续道:“我又曾听说,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河北强镇,不过幽并。那王彭祖能驱使胡儿如走狗,并州的越石公又怎么会将我们的诚意拒之门外?”
陆遥默然片刻,问道:“既如此,却不知以何为凭?”
使者斜睨众人,傲然应道:“只凭慕容龙城四个字,足矣。”
且不论慕容龙城这厮的书信中说了些什么,他这名字值得多少?慕容氏虽是北疆巨族,但在时人眼中,毕竟是化外蛮夷,更不要说慕容龙城不过是条丧家之犬。这四个字便是拿十足纯金来打,难道便能用来与朝廷大员作抵了?区区胡种草寇、山野鼠辈,未免将自己的字号看得忒重!诸将一阵sāo动,俱都忿怒。
陆遥也愣了愣。他环视四周,将众人勃然大怒的样子扫入眼中,随即哈哈一笑:“也罢,你便回去吧。此时不及翰墨,我就不作回书了。你可带话,就说陆某乐见其成,便请慕容大当家放手施展吧。”
“好!痛快!”
使者本以为众将必然要细细权衡,倒不曾想陆遥如此决断明快。既然得了陆遥言语,他一揖到地,昂然直出。
北疆人xìng格多半粗疏,即便以陆遥治军之严,短短数rì里也扭转不了这习xìng。因这缘故,大军所在的营地颇显简陋,中军帐距离辕门不过百数十步。那使者昂首挺胸而行,迈步频率不快,步幅却很大,左右跟随的两名从者小跑着才跟得上。
他约莫走了将半距离,胡六娘忽然猛地一拍案几,大跳起来:“将军!”
话音未落,陆遥霍然抬手,做了个有力的阻止姿势,硬生生地将胡六娘的话语憋了回去。
胡六娘满脸不情愿,又嚷了一声:“将军!”
“让他去。”陆遥断然应了一句,返身落座。
陆遥与那使者的言语、陆遥与胡六娘的言语都仿佛是在打哑谜,众人茫然不知何意。正在疑惑的当口,希律律地马鸣声大响,沈劲带了几名亲兵纵马直入辕门。他甩镫下马,匆匆施礼道:“将军,常山军大队已至。我军步骑整顿已毕,随时可以投入作战。”
陆遥的部下人数迅速膨胀,但真正作为骨干的,还是他在箕城整军时收拢的并州军余部。其中,薛彤是可靠而且得力的副手;而沈劲深谙兵事,步骑皆能,常担任前部督的要职。今rì陆遥倚壶流河为侧翼、自南向北布阵以待敌军,依旧令沈劲所部居前。其后则是丁渺本部骑兵居右,薛彤所部扼守河滩居左,陆遥自与刘遐、刘飞等人分领中军各队。
常山贼自壶流河上游东下,行军速度极快。随着两军逐步靠近,斥候们的活动空间渐渐被压缩,彼此的搏杀便愈来愈激烈。朱声所部的伤亡沉重,很多时候需要沈劲以较大规模的骑兵前出襄助,才能全身而退。沈劲本是好战的xìng子,几次厮杀之后,便有些按捺不住。这时候急急赶来求战。
被沈劲这一打岔,眼看着这名使者步出辕门扬鞭策马,一溜烟地去了。
陆遥却不忙着应对沈劲,悠然问道:“各位觉得,那使者如何?”
丁渺冷哼一声:“虽然油嘴滑舌,胆略却着实不俗,身手更是高绝……只怕不在你我之下。”
“能得文浩兄一句夸赞,此人不愧是常山英杰了,难怪能够统领群盗、震慑代郡群胡。”
“道明是说……”丁渺略吃了一惊。
陆遥往胡六娘所在微微颔首示意,又向邵续道:“邵公以为呢?”
“常山贼本是化外强贼,胡儿更居其半。这等匪寇全都是暴戾恣睢之辈,其中识文断字的能有几人?能够随口引用秋水篇、形势解中古雅文辞的,更是万中无一。深通文学如此,而又武略过人,在贼寇中身居高位者……”邵续顿了顿,深深叹了口气:“唉,久闻慕容氏汉化极深,族中贵人多有喜好文学者。今rì方知非是虚言。”
陆遥也随之深深叹了口气:“诸位,那使者便是常山贼的大当家,慕容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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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章 龙城(五)
“什么?”沈劲惊呼一声,旋风般拔足追出去。当他狂奔到辕门以外的时候,放眼眺望,那使者早就走得远了。
他悻悻地转身,却见中军帐里众人并没有人跟来。他们有的在传阅什么物事,有的窃窃私语,而陆遥取出了新绘制的战场地图,正在和丁渺商量着什么。
“这……这是怎么回事?有新情况?”沈劲往慕容龙城遁去的方向犹豫地张望了几眼,脚底如扎根般驱之不动,过了许久终于决定先回中军帐里去打探。
半个时辰之后。
代郡西部,平舒县境内的这片平野上,掠过的风声渐渐显得肃杀。地面微不可查地抖动着,将一群群的土鼠之类惊动,叽叽喳喳地逃走了。巍巍群山下,无数矛戟如林而起,两支庞大的军阵渐渐靠拢。
漫天烟尘笼罩之中,刘遐策骑前趋,心cháo澎湃。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男儿汉当如是也!
刘遐情不自禁地紧握住手中长槊,喃喃道:“槊兄啊槊兄,今rì便是你扬名的机会啦!”
随着骏马奔驰,敌人越来越接近,其兵力部属也就渐渐清晰。常山贼的数目足有五千人以上,他们亦如晋军这般,以骑兵一部为先阵,急速袭来。而其主力分为五部,左侧向北一直延展与白羊峪的山地相接,右侧依托祁夷水的河滩,徐徐而进。
刘遐觑得分明,对面前锋骑兵阵中打定旗号,乃是一个“杨”字,兵力大约六百出头,较之己方,人数倍之,声势更壮。此刻双方的距离大概五里,转瞬就会接战。
适才胡六娘剖析敌情,已将常山贼中有名的匪首一一介绍的清楚。常山贼是以鲜卑、杂胡为主的盗匪集团,但其中也有汉人首领,比如眼前的敌将杨飞象。杨飞象与郝果、吐吉立、折尔达、葛恩等四人并为常山贼中自拥强大实力的悍匪,而其凶名又在其余四人之上。
此人更是常山军中仅次于慕容龙城的悍将,手上少说也有三五百条人命,当真是杀人如割草一般。若非如此,前些rì子代郡胡族联军企图与萝川贼夹攻晋军时,一众渠帅也不会个个屈膝如羊,推举他为首领。
刘遐可不管那许多,今rì战事,他受任统领骑兵当先冲突敌阵,正是热血上涌的时候。莫说是外号飞象,便是一头真的大象奔来,也照样被刘遐大卸八块当做进身之阶。
估摸着两军接触的时间将近,刘遐将长槊高举。随着这个动作,整支骑队自然而然地以他为中心聚集,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巨大箭头。各人的战马渐渐起速,马蹄踏地的轰鸣渐渐归入同一节奏,仿佛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向敌人冲去。
两军距离二百步时,利箭破空的声音呼啸而起。两边骑队几乎同时开弓发箭。无数箭矢像是两团蝗虫般飞扑向各自的对手。这些箭矢是如此的密集,以至于当它们在空中交错时,几乎感觉会彼此相撞。
晋军将士们纷纷伏低身子,有的人则用绑在左臂上的小盾来抵挡。但这样密集的箭矢很难防御,瞬息之间,阵中数十人中箭。有些人顿时滚落下马,有些人则咬牙坚持着。还有一些战马受伤悲嘶倒地,将背上的战士掀翻。
刘遐为全军锋将,承受的箭雨也最多。他将长槊挥舞如轮,噼啪连响中,接连挡开了十余支向他shè来的利箭。偶有几支命中的,都被两层甲胄所阻,入肉不深。刘遐反手拔出短刀,将几支挂在甲上的箭矢削断,同时继续向前冲锋,口中大吼道:“快!快!”
骑shè是相当有难度的技巧,良好的骑弓更是难得;而在铁器珍贵的北疆,许多箭簇甚至是用兽骨打磨成的,难以击破甲胄。因此,对于合计近千人规模的骑兵对战,这一波对shè所能造成的损失微乎其微,最终决胜负的还是白刃相接。而在白刃相接的时候,哪一方能够将战马的速度提到最高,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才是取胜的关键!
这时候两军的距离已经缩小到了百步。晋军将士都不再shè箭而全部换用长兵器。一把把粗重的长槊或是长矛被平举向前,成百上千枚槊首、矛尖几乎在同一时间探出,仿佛远古巨兽猛然亮出了森寒的獠牙。
下一个瞬间,两股人马轰然撞击在了一起。
刘遐一马当先,杀入敌阵。
第一列与刘遐相抗的四名贼寇几乎瞬间就被杀死了。他胯下战马奔驰的速度几乎都不为之稍减,立刻又与第二列敌人冲撞。他的长槊舞动如雷光,不断地戳刺、横扫、撞击,仿佛割草一般将常山贼不断地杀死。眨眼工夫,他又冲破了第二排敌骑继续深入,竟是所向披靡!
位置靠近刘遐的是在广平郡时就追随他的数十名刘氏宗族子弟。按照《六韬》所述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能驰骑彀shè,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不可不厚也。刘遐的广平乡里部曲,正是这样在惨烈的战争中jīng选而出的“武骑之士”。
他们是军中最为骁勇善战者。见得刘遐奋力陷阵,这些勇士齐声高呼杀贼,紧随在刘遐身后猛冲猛杀,远则用长槊刺击,近则用缳首刀挥砍。刀枪起处,血肉横飞,他们硬生生地在敌阵中趟出一条血路,向前挺进。
陆遥等人立马于坡上观战。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刘遐所部以锋矢之形咆哮冲击,势不可挡。与之对应的是常山贼仗着人数较多,格外强加了左右两翼,企图从两侧包抄歼灭刘遐的骑兵。刘遐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他选择的突击位置并不在敌军的正中,而是在偏左侧的方向。随着他的鼓勇突进,晋军骑兵稍稍取一个弧线,以斜角刺入敌阵。
随即两军纠缠在一处,滚滚烟尘冲天而起,众人看不清其中的动向。只听得到马蹄践踏之声、战士的惨呼声、兵器交格的碰撞声随风传来,偶尔有失主的战马从尘烟中孤零零地出来,漫无目的地小跑着。
这样大规模的骑兵对战,中原内地的汉人委实很少见到。邵续的脸sè微微有些发白,他极目眺望了半晌,焦虑地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陆遥正仔细看着己方主阵最右翼,一时却没有顾上回答邵续。
他的部下除了少量原本的晋军骨干,其它都是短短数rì内纠合各部族而成,因而在阵列和作战纪律等方面的素质,较之于留在晋阳、由郭欢统领的数百人天差地远。尤其是在金鼓、旗号等方面,这些新兵可说是完全没有概念,基本上还停留在各部落各自为战、依靠个人武勇来解决问题的阶段。这当然是今后必须加以解决的问题,眼前陆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将原来的晋军士卒打散到基层担任军官,以此来维持指挥体系。
但此刻他却发现,位于主阵最右侧的一拨步卒赫然阵型严整、进退有序,在乱糟糟的同袍之间,颇显得鹤立鸡群。那批步卒应该是由勃篾部的降兵为主,另外充实了若干乌桓战士,担任队主的便是那个自称曾任罗马帝国百夫长的图里努斯。
从陆遥所处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将大约百余名部下分为三列横队,除了必备的、手持长枪的士卒以外,还有不少士卒左手持小型的覆皮木牌,右手持刀剑等短兵。而图里努斯本人则位于第一个横队的右侧首位,不断呼喝着发出号令,使三列横队之间保持着大约丈许距离。
“确实有趣。”陆遥满意地想着。
“将军!将军!”邵续终究难免焦虑,他提高点声音:“可知前线战况如何?”
陆遥回过神来,抬手为他指示了一个方向:“邵公,且看此处。”
那处乃是常山贼由杨飞象所部冲阵骑兵的右翼,约莫百骑由几名身着铠甲的匪首统带着,大致保持队列缓缓前进,尚未投入战斗。邵续瞪眼看了半晌,没未觉出任何异状,反倒是自家眼角干燥淌泪。他伸手抹了抹眼睛,正待说话,却见敌阵大乱,一彪晋军骑兵横冲直撞而出,为首一将跃马舞槊,瞬间将几名匪首刺于马下。数百贼骑顿时就如被猛鹫扑击的鸟雀一般四散而逃。
那员勇将不是刘遐是谁?
刘遐杀出敌阵,稍许勒缰,兜转坐骑回返。就只这片刻,大批敌骑反向围拢过来,隐约有包围之势。刘遐顾盼左右,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身边的数十铁骑高呼呐喊,意气弥厉。他们夹马纵骑,再度冲阵!
“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真壮士也!”邵续只觉得惊心动魄,情不自禁地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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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章 龙城(六)
刘遐确有万夫莫敌之勇。他驰骋突阵,与数十名骑士往来冲锋,顿时搅乱了常山贼的阵容,但常山贼雄踞北疆数十载,经历了多少次生死鏖战?战斗经验真是丰富之极。根本无需首领下令,自然便会做出相应的对策。
在若干凶悍同党与刘遐厮杀不利之后,贼寇们索xìng便不与他正面对抗,他冲杀到哪里,哪里的贼寇便纷纷四散躲避,在远处用弓箭来shè,偶尔从侧翼、后方发动突袭,一击即走。常山贼数十年来与官军捉惯了迷藏的,进退趋避极其神速。眼看刘遐怒吼连连,却如一头被群狼围攻的恶虎,渐渐显出疲态。
另一方面,陆遥数rì之内不断战胜、不断抽调各部杂胡降众入军,兵力扩张了三倍以上;因此,刘遐原统带的骑兵被划分出去不少,成为各支新组建部队的骨干军官。补充入来的新兵数量当然更多,这些胡族骑士以个体而言,强悍不输于任何人,但彼此熟悉程度、配合的熟练程度都不如意。因而在刘遐十荡十决的时候,他的绝大多数部下反倒被隔断在了他处,与占据兵力优势的敌人纠缠在了一起。双方在宽广的战场上往来驰奔践踏,几乎已看不清敌我形势,仿佛一锅滚滚腾腾的沸水。
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遐冲突了几回,虽然杀伤甚多,但未能将敌人阵脚搅乱,自家锐气反倒泄了三分。看看自己身上多处受创,战马也稍许现出了疲态。他自知形势有些不妙,渐渐地焦虑起来。
“将军,你看!”说话的是拔列疾陆眷。他便是原属豆卢稽部下的那个胡儿马贼少年,因为身手不俗且会说汉话,几天里居然已成了刘遐部下的亲信什长。
刘遐往南面去看,便发现己方大队已然陷入纠缠之中。他咒骂了一句,高声喝道:“随我来!”
数十骑拨转马头,向遭到围攻的部下们冲杀过去。
杨飞象始终以本队悍贼三百许对刘遐衔尾追杀,此际看得分明,便急调两百jīng锐分由左右两翼包抄,绝不容刘遐会合部下们重整旗鼓。两百jīng骑出动,八百铁蹄踏地,就如两条巨大的铁臂挥舞,要将刘遐扼杀当场。
然而刘遐突然猛拽辔头,战马希律律长嘶一声改变方向,转而向北冲刺!
他在敌阵之中冲杀了几个来回,早就将敌人的部属摸清。此番猛地一冲,赫然距离杨飞象的本队已不满三百步。
杨飞象大吼道:“快放鸣镝!”
他为常山群贼先阵出击,配下共计六百三十一骑。此刻三百余骑正与刘遐的部下们混战,而他自领三百骑用以牵制刘遐的猛冲猛打。由于刘遐往来驰骋,这三百骑原本就被带动得松散,而为了阻止刘遐与大队汇合,杨飞象又派出了两个百人队……此刻围拢在他身旁的可用之兵也不过数十,而且双方骑马对冲,纵然想要躲避,也来不及了。
鸣镝高飞,发出尖锐的啸叫。杨飞象取了自己惯用的马槊舞了个花,狞笑道:“来吧,这厮自来送死,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弟兄们,杀了这厮,人人都有金帛重赏,还有水灵灵的娘们儿啊!”
这杨飞象能够在凶残的马贼群落中崛起为一方之豪,个人的勇力自是不俗,更有尸山血海里杀出的威望,于是群贼高声应诺,簇拥着杨飞象策马向前。众人心中有数,双方只消接战片刻,几路回援的骑兵便能尽数赶到,重新将刘遐团团包围。
正在策马迎敌的时候,刘遐往杨飞象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收起马槊,从身边取出弓箭。杨飞象对此视若无睹,这刘遐此前三番五次冲阵,未见他张弓施shè,此刻却祭出这一手来,简直是病急乱投医了。
就如适才两军初次接战的时候那般,骑兵对冲的情况下,双方距离随时变化,更不要提马匹颠簸,开弓不便。错非是万中选一的神shè手,否则断难中的。
可刘遐偏偏就是万中选一的神shè手!
弓弦弹动的铮然怒响在此起彼伏的厮杀战吼和铁蹄踏地声中,仍然显得那么清晰。就在拨弦之声传入杨飞象耳中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左胸剧痛。
杨飞象惨叫一声,仰天栽倒,庞大的身躯滚落下马,激起蓬然烟尘。掩护在杨飞象左右的骑士齐声惊呼,而他身后从骑也急忙勒马避让,可是战马全速奔驰的时候,缓急间哪里调整得来?前方的战马嘶鸣着侧身,随即被后方的战马撞个正着,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正在慌乱的时候,刘遐单人独骑如狂飙也似杀入队列之中。只听一声暴雷般的大吼,掌旗官的首级在血光之中冲天而起,标着硕大“杨”字的军旗轰然而倒。
刘遐东面三里左右有片地势较高的草地,那是晋人的中军所在之处。陆遥与十数名将校立马于高地之上,视线沿着草地前方的缓坡一直向前,可以清晰地看到晋军各队和大部分常山贼所在位置的全貌。
当杨飞象的军旗被刘遐砍倒时,周边的贼寇们发生了巨大的sāo动。那些踏地的脚步、摇摆的旗帜和高举如林的长枪大戟,在那个瞬间都动摇了。甚至喧嚣噪耳的咆哮之声都似乎静了一静。这样的情形,落在陆遥等将领的眼里,便是值得把握的战机。
“好!”陆遥击掌赞了一声。他大声喝令:“击鼓!前军出击!”
沈劲身为前部督,率先冲阵的风头却被刘遐这新人占尽,他早就急于参战了。随着陆遥的号令来到,人数大约八百的前队立时向前。步卒们小跑着前进,一直迫近到距离战场不足一箭之地的时候才稍微停下脚步整队。待到部署在两侧弓弩手shè住阵脚,各部的什长、伍长痘已就位,随即高声呐喊着,加速冲刺。
杨飞象的部下们原本就已濒临崩溃,当沈劲所部的生力军投入战斗的时候,巨大的伤亡就产生了。有组织的反击被迅速粉碎,一名又一名贼寇惨叫着落下马来。
沈劲本人并未投入对杨飞象所部的攻击。他带着三十多名骑兵从第一线的步卒身后绕行,来到了战场的右翼,在一个能够观察到常山贼大部队行动的位置停下来。这时候常山贼的后继部队也已杀到,沈劲冷笑一声,张弓搭箭。
仿佛一道闪亮的银线从空中划过,下个瞬间,常山贼后继兵力最前方一名顶盔掼甲的贼寇便掉落下马,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这名xìng格刚猛的将军或许平时显得有些卤莽,但在战场上,无数次出生入死的锤炼迫就使他学会了审时度势,身为一军之将,他总能做出最可靠的判断。
片刻之后,战事渐渐扩大了。在战场zhōng yāng彼此绞杀的兵力逐步增加,双方都已投入了两千多人。在祁夷水北岸遍布乱石的河滩上,薛彤所部与常山贼的右翼彼此戒备着,步步迫近。零星箭矢打在双方架起的木盾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而丁渺带领着第二支骑兵部队从距离较远处发动包抄,却与同样打算包抄的敌军骑兵撞个正着。于是两军恶战起来,将整个战场向北面扩展了五里以上。
距离中军不远处,数十面皮鼓猛烈擂响,发出的声音响彻天际。在鼓声激励之下,无数将士呐喊着,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陆遥极目眺望,每一处平野、草甸、小河、坡地,都已经布满了激烈厮杀的将士。双方的队伍中都有大量骑兵,他们互相冲击、拦截、渗透,很快就将原有的队形打乱。两军犬牙交错,缠斗到了一起。许多成建制的队伍在带队军官的叱喝声中往来冲杀,而队伍被打散的士卒则胡乱地奔跑着,彼此砍杀、纠缠,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敌我,互相砍杀了几个回合之后,又开始共同对敌。
陆遥的战马突然有些暴躁地打了个响鼻,向前踏了几步。他单手勒住缰绳,拨马回到高处,继续观看。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这是陆遥指挥过最大规模的战斗。在大陵、在版桥,他都只是一名中级军官,只需要接受军令,前去杀死面前的敌人。即便是在祁县首次承担方面之任的时候,他的部下也不曾超过一千。而现在,在这篇群山环绕中的平原上,视野所及之处,数不胜数的士卒如同怒涛般拍击往返,双方投入的兵力合计将近一万!
这是你死我活的、真正的战场。没有上帝视角,也没有鼠标可以框选作战单位,将士们的士气和生命更没有数字显示。对战局的判断,依赖于指挥者的战斗本能和瞬间决断,而哪怕做出了正确的指挥,派遣出去传达命令的骑士很有可能半途战死……在这片战场上,充斥着混乱和狂躁,哪怕是最天才的将领、做了最详尽的准备,也不可能预料千变万化的战局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或许是为了压抑自己内心深处的紧张感,陆遥忽然说了些什么。
话声在震耳yù聋的鼓声中难以听清,于是邵续侧过身,大声问:“将军有何吩咐?”
陆遥拨马靠近几步道:“适才薛彤问我,慕容龙城亲自来下书,我们既然认出了他的身份,何不当场将其擒拿?那样的话,也能够一举底定局势,更少了许多变数。”
邵续摇头道:“慕容龙城敢于如此,自有其凭藉。我们若将他擒拿,长史的安全又如何保证?万一将贼寇们激怒,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何况他不是已经……”
“话虽如此,老薛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可我当时竟然完全没有想到。”陆遥摸了摸下颌渐渐浓密的短须,笑了起来:“邵公,你没发现么。这个慕容龙城,哈哈哈,无论背景、xìng格,与我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第一百二十章 龙城(七)
战局胶着,一时难分胜负,战场上杀声如雷,浓烈的血气冲天而起。身在其中之人,亲临锋镝如雨而下,身边每时每刻都有同伴鲜血喷溅、肢体横飞、惨呼身亡,而下一个死者可能就是自己。对于北疆胡族而言,这种狂乱的状态正激发出他们xìng格中深埋的凶悍本sè。于是,哪怕是死伤比例已经到达令人惊恐的程度,战事却丝毫不见消停,反而愈发惨烈起来。
距离战场不远处,祁夷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如果沿着河道上溯五里左右,可以看见河水在一处崎岖的坡地打了半个旋,两岸的峭壁将河道约束得狭窄,而因此变得湍急的水流逐渐侵蚀河岸,将之变得愈发陡峭。峭壁顶端则是一处台地,常山贼的中军大队便驻扎在此。
这个台地三面环水,顶端的地势却开阔,足以容下数千人马,而台地的东侧有天然形成的坡道,由此可以一直向东,直达两军鏖战的那处战场。随着战势激烈,一队队的骑兵正从台地出发,沿着坡道不断前进,投入作战。
独有聊聊数人逆行而上。为首之人身形胖大,远远看去,便如一座肉山也似。身上原有披挂甲胄,但这时都已破碎得不像样子,勒甲丝绦也松了,几片甲叶拖曳在地面铛铛地磕碰着。他的左臂软垂在身侧,随着脚步前行,不自然地晃动着,便如一条煮烂的水引饼。看起来至少有五六处极严重的骨折,这条胳膊算是废了。胳臂如此,周身上下其它的伤处也是惨烈。这般沉重的伤情,换了他人只怕都已痛晕过去多时,但此人却恍若不觉,只是往台地方向奔走。
“这不是杨飞象杨首领?如何伤成了这样?”有骑士在他身边稍许停留,立刻大声惊呼起来。待要下马救助,前方催促进军的尖锐唿哨连番响起。那骑士犹豫片刻,没奈何,只得催马前去。
骑士认得不错,那人可不正是常山贼五名大首领之一的杨飞象。
杨飞象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刘遐shè了一箭,本该贯胸直入,当场毙命。但杨飞象毕竟身手非凡,在箭矢着身前勉强让开了要害,兼且他着两层铁铠,哪怕对刘遐的强弓劲箭也能稍作抵御。因而这一箭擦着心脏掠过,刺伤了肺叶,虽然伤得仍是极重,总算暂时保住了xìng命。至于身上其它伤处,多半是坠马后被践踏来的。临阵坠马的,多半都会当成死于奔马铁蹄之下,这杨飞象居然能活下来,靠的是从骑拼死掩护,他自己也实在命大。
虽然伤势沉重,但他毕竟体魄强悍,踉跄奔行的速度仍是极快。片刻后,便攀上高台,来到了常山贼的中军本阵。
那位凶威布于北疆的常山贼大当家、同时也是隐姓埋名的慕容氏前代单于后人,正坐在胡床上懒洋洋地观望着战局。偶尔会稍微侧身,与右手边坐着一人谈说着……这情形,让人觉得完全不像是在指挥作战的样子。
没错,这二人……这二人之间摆着一副纹枰,枰上黑白棋子散布,赫然正在对弈!
这场景令杨飞象觉得脑海中嗡地大响。他顾不上令人通传,喘息着,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大当家!大当家!这样不行!”
杨飞象貌似粗猛,作战经验却非常丰富。他十万火急地返回中军,便是为了劝说慕容龙城。
两个时辰以来,慕容龙城只是将常山军各部一队队地投入战场,坐看他们战斗至死,却始终未能取得主动权。眼下的局面看似双方平分秋sè,其实却对常山军极其不利。
正面对敌并非常山贼惯用的战法。多年以来,他们攻则借良马之利寻瑕伺隙,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间;守则以常山之险,绵延千里的深山大壑便是最好的屏障。他们并不常与敌人进行这种硬碰硬的战斗。相对而言,晋军拥有更多经验丰富的军官,晋人更加擅长战阵杀伐,晋人的阵型更加严整,调动更加有序。
这样的消耗战使双方的损失都很惨重。但杨飞象十分清楚,中朝再如何虚弱,毕竟据有天下,哪怕死一万人,十万人,他们会很轻易地从代郡以外招募更多的士兵。而常山军数十年来纠合的力量,几乎已尽数在此……打到这个程度,哪怕是胜利,也将是常山军无法承受的胜利!
杨飞象痛心、焦虑、急躁,同时也带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厉声大吼:“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想个主意!”
环绕在慕容龙城身边的,是数量大约二百余的披甲骑兵。他们中有些人的面貌已经相当的苍老,也有些人刚刚成年,虽然年龄差异极大,但剽悍凶猛的神情则一。二百骑兵肃立,除了马匹偶尔打个响鼻以外,竟是鸦雀无声。杨飞象的大吼大叫便显得格外突兀。
可慕容龙城意态悠然地眺望着远处,根本没有理会他。
杨飞象顾不上那许多,他感觉刺伤肺部的箭头带来一阵剧痛,于是撕心裂肺地咳吐了一声,吐出口带着污血的浓痰,再次大吼了一声:“大当家!”
慕容龙城依然没有看他。
倒是端坐在慕容龙城身边的那名白衣青年叹了口气:“天圆如张盖、地方似棋局。天地间人,都在棋盘上挣扎奔命。只不过,有的人是弈者,有的人是棋子。”
慕容龙城笑了笑:“温长史觉得我是弈者,还是棋子?”
那白衣青年微笑道:“弈者以为阁下是有力的棋子;而棋子以为阁下是技艺入神的弈者……便如此刻,岂不甚妙?”
慕容龙城默然。
“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杨飞象咆哮起来。他大步向前,沉重的脚步践踏起灰尘:“大当家,你怎么还有这闲功夫?晋人善战,弟兄们死伤惨重!咱们不能这么死拼硬打……”
他的话语突然止住了。他惊愕万分地瞪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冷不防脚下绊住了什么东西,于是摔倒在地。
这白衣青年,杨飞象分明是见过的!在常山军的总寨里,慕容龙城不正是当着此人的面,做出了与晋军决一雌雄的决定么?
“你这厮!你这厮……你是那个晋人的官儿,你是那个……那个温峤!”他狰狞地朝向慕容龙城:“大当家,这条晋狗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龙城叹了口气,抓起一把黑子投向棋枰:“这几rì我心绪纷乱。罢了,罢了。”
慕容龙城和那温峤二人自顾谈话,根本就当他全不存在一般。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杨飞象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蠢货。他本能地感觉到似乎有可怕的暗流即将汹涌喷发而出,这些rì子里,所发生的事情似乎远远不止自己所知晓的那些。他周身上下猛然冒出了冷汗,可是,失血过多头脑却越来越昏沉,已经无法做出判断。
杨飞象下意识地用力撑地,想要挺身站起,掌下压着的东西却有些硌手。随意投了一眼过去,他挥挥手,将那东西拨开。
那东西应该早就在地上了吧,适才将自己绊倒的就是此物……
当他猛然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杨飞象惊骇至极地大叫起来!
“啊!……啊!……”杨飞象发出一声声令人难以承受的凄厉喊叫,他猛地将那东西抛开,随即又手足并用追过去,重新将它捧起来。
那东西,赫然是他的老朋友,常山军五位大首领之一,飞豹吐吉立的人头!
第一百二十章 龙城(八)
午时。
陆遥和一众将校都已经策马领军前趋,登临一处距离战场更近的高坡。经过暗中筛选,几乎纯由晋人组成的中军本队一千jīng骑簇拥左右,随时准备投入作战。
在陆遥看来,敌人旗帜队列显得散乱,部队调动也不如之前那么迅捷。从远处眺望军气如群鸟乱飞,正合《军气占》中所指衰气,乃败战之候也。常山贼虽然数量较多,但他们并不擅长以堂堂之阵来进行正面决战。鏖战至此,虽然大局尚在纠缠,但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大将,已经从诸多细节中感觉到了敌人的内在渐趋衰弱。
因为内心深处涌动的喜悦和激动,陆遥的面颊隐约显出一抹cháo红。
虽然在萝川代王城下一鼓聚歼常山贼的计划因为敌人的jǐng觉而失败,但自己随后数rì转战代郡诸县,不断地剪除常山贼的羽翼,终于迫得敌人不得不下山决战。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常山贼的大当家慕容龙城,竟然亲自前来下书,送来那样一封书信……陆遥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或许,这便是所谓气运所致?
此刻便是以锐士出击,一举底定战事的良机。这一战以后,代郡范围之内便再没有足以正面撼动晋军威势的敌人,这座北疆雄镇就将迎来新的主人!
他抬起右臂唤道:“敌人已经疲了,传令,陈沛、刘飞二将……”
“将军且慢!”邵续突然插言。
邵续虽是牙门将军长史、幕僚之首,但他处事极有分寸,通常只参与庶务而不预军机。此刻突然发话,神sè又极郑重,陆遥倒是愣了一愣。
可眼下战事正酣,任何一点拖延,都导致更多的将士流血牺牲。陆遥立即追问:“现是破军杀将之时,机不可失。邵公若有见教,还请快快说来。”
如果你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便要令陈沛与刘飞引军作最后一击了。
邵续施礼道:“将军,那慕容龙城虽然亲身投书至此,那书信上说的也似乎确凿……可是此人拥jīng兵于后阵不动,终究意图不明!若他果然有诚意,温太真在彼处,自然有所举措,又何必劳动我军将士?所以,还请您再等一等,务必保留足够的兵力,以防生变。须知兵法有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这廖廖数语,立使陆遥暗自一凛,心知自己眼看多rì谋划将要顺利完成,终究有些失了平常心。他重重点头,诚恳地道:“邵公说的是,且再观望片刻,看那慕容龙城究竟作何打算。”
陆遥收束兵力的时候,在常山贼中军大帐里的杨飞象正冲着吐吉立的首级发呆。
吐吉立,匈奴人,光熙元年投入常山军中,靠着勇力过人、手段凶残,只用了区区六年就跃升为地位仅在大当家慕容龙城之下的五位大首领之一。近几年来,乘着大晋边疆失驭,吐吉立积极扩张势力,多方挟裹和掳掠人口,是常山军中最频繁与朝廷作战之一部。到现在归属于他掌握之中的,乃是常山至沮阳一线的若干山寨,合计约千二百户。此战,吐吉立出兵六百人随行。
常山军中派系繁杂,山头林立,各寨、各坞壁皆有传承渊源。如吐吉立等大首领无不自拥实力,与慕容龙城的关系与其说是上下级,不如说近似于盟友。
可这样一名堪称常山军核心人物的巨寇,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而其首级竟然出现在了大当家慕容龙城亲自坐镇的中军大帐之中。这如何不叫杨飞象惊骇拒绝!
杨飞象抓着吐吉立头颅的手掌剧烈颤抖起来,以至于那枚面目狰狞的灰败首级跳动不已。
而慕容龙城长身立起。
若是陆遥等人在场,便可以确认这名身材高大而有威仪的黑袍男子,正是适才孤身前往晋军本营下书的使者。当他来到杨飞象坐倒的身边时,杨飞象抬头望去,正看见他眼中浓烈的杀意!杨飞象本是轻生好死的悍匪,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可他毕竟身受重伤,jīng神依然衰弱。此刻与慕容龙城的眼神一对,他突然“哇”地惨叫一声,手脚并用,连连退后,甚至连吐吉立顶门的发髻也没顾上抓紧。那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营帐一角去了。
慕容龙城伸出右臂,摊开手掌。一名黑衣侧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俯首半跪于地,双手捧着一柄用纯白丝绒包裹的长刀,交到他掌中。这柄刀形制奇古,长达四尺有余,刀脊极厚,刀身隐约带有龙纹。当长刀从层层丝绒中脱颖而出时,穹庐顶端透入的阳光正shè在刀身之上,顿时青光四shè,映得帐中数人须眉皆碧。
“此刀乃是汉时中朝名匠所制百炼jīng品,名曰‘龙雀大环’,乃是家父慕容耐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慕容龙城横刀于面前,凝视着刃上锋芒:“我父本为慕容鲜卑之主,受晋室册封为鲜卑都督,威名震动辽东。与我父英明神武相比,奕落瑰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孰料某天深夜,家父倚为臂膀的骑兵大将没弈干内通奕落瑰那狗贼,发动叛乱,围攻大棘城鲜卑都督府。事起仓促,家父不及召集部下,唯有手持此刀亲自扼守府邸二门,与敌搏杀。一个时辰之内,叛贼死于此刀者百五十人,无能突入府邸半步……虽然他最终力竭而亡,却护得独子,也就是我慕容龙城周全脱身。这把刀后来被忠于故主的死士取得,辗转交予我。”
慕容龙城所说的奕落瑰,便是当代大单于慕容廆的鲜卑名,听他言辞中的恨意,实在令人心惊。
“这柄龙雀大环是有灵魂的,它的每一分、每一寸躯体,都浸透了叛徒的鲜血。它在我慕容龙城之手,也只用来诛杀那些居心叵测的贼人。”慕容龙城缓缓地道。
杨飞象感觉一阵晕眩:“大当家,这话什么意思?”
慕容龙城持刀向杨飞象一指,突然霹雳也似地暴喝道:“段务勿辰?还是段涉复辰?”
“是段涉复辰……”这一声大吼太过突兀,杨飞象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句。这言语方出口,他便知不妙,待要转寰几句,慕容龙城手中长刀已然动了。
谁也想象不到他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刀光仿佛青sè的匹练飞卷而出,而杨飞象的首级高高飞起,无头的尸身仰面而倒。
当首级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落地,与吐吉立的脑袋撞击到一处时,慕容龙城翻腕收刀。那柄龙雀大环依旧青光湛然,不染丝毫血迹。
“果然是段涉复辰么……”慕容龙城冷哼一声。
这一连串举动,连温峤都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手中捻着一粒白子尚未落下,定定地看了慕容龙城半晌,这才苦笑着道:“龙城兄如此果断,实在是……实在是令人钦佩。”
“温长史,你有所不知。”慕容龙城将长刀往身边随意一掷,那黑衣侧近接过刀,依旧用纯白的丝绒密密包裹了,躬身退往帐幕后方的暗处。
慕容龙城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返身落座:“自檀石槐之后,鲜卑两分。西部拓跋称雄,而东部则是慕容、段、宇文等部彼此争竞。近十年来,尤以段部鲜卑发展最快,其领地西接渔阳,东界辽水,堪为北疆之雄。段部的首领人物段务勿辰、段涉复辰两兄弟皆是心机深沉的人物。彼等惯用的手段,乃是收买、分化与利诱。他们曾与我父歃血为盟,誓言恭顺,但同时与奕落瑰暗通款曲。在那狗贼夺位之后,虽以段氏豪酋之女妻之,以为笼络;却又助我立足于常山,时时滋扰慕容本部。嘿嘿,彼辈对此类手段用的jīng熟,甚至在常山上,也暗里派遣了人手对我加以掣肘……到了如今的局势,这等人不立时杀了,难道还要留着好生供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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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些不大不小的变故,rì子还得过,心情需调整,所以停更几rì。即rì起恢复更新,各位,十分抱歉。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龙城(完)
如今的局势么……
温峤心中略微生着些感慨。这几rì身在常山贼的部众之中,使他深深感觉到这慕容龙城的厉害。他更清晰地了解到,代地如今的局势,一方面源于陆遥如同烈火疾风般的猛烈攻势,另一方面,也是慕容龙城这位常山军大当家一手造就的。
一切都在慕容龙城的计算之中。此人身为段部鲜卑扶植起来、用以牵制慕容部的常山贼首领,却早就已下定了与段部分道扬镳的决心。当晋人攻入代王城时,他勒令暴怒的胡族联军退兵,纵容陆遥所部坐大。而到了现在,那些桀骜不驯或者另有奉命的常山贼寇们在沙场与晋人鏖战,慕容龙城本人却带着嫡系jīng锐坐观成败……某种角度来说,或许在他眼里,那陆遥陆道明也不过是用以切割段部所施束缚的一柄名刀罢了。
问题是,慕容龙城可以选择的路太多了。他既然不甘为段部鹰犬,就必然愿意向大晋朝廷屈膝么?
温峤明白,慕容龙城尚未做出最后的决断。而这决断,会影响到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
他细细将棋枰棋子收拢了,随即正sè道:“既然龙城兄说到局势,你我二人眼中的局势或有异同,我这才想得明白。”
“哦?太真兄有什么心得,何妨说来指教。”慕容龙城眼中jīng光闪烁,却特意伸了个懒腰,以示闲暇。
“多年以来,代地各族彼此纠缠争斗,看似混沌,其实源于段部鲜卑与拓跋鲜卑的角逐。两家都觊觎此地,但彼此都有顾忌;且拓跋鲜卑专注于北方大漠、段部鲜卑的主要jīng力投在宇文部和慕容部,这才未曾爆发大战。在这个均衡的局面之下,如代郡乌桓的首领乌延、如潜伏于常山的龙城兄你,都能够在两强之间游刃有余。然而当拓跋鲜卑中部大人猗迤病亡后,段部趁机扩张他们在代地的影响,数年之内,原先zì yóu自在的部族,渐渐转化为附庸,疲于应付段部的种种要求。这才引发了乌延企图统合代郡乌桓的计划,也使得龙城兄你急于摆脱段部。然而段部毕竟是北疆强豪,常山之众又曾多得其助,不愿与之撕破脸面。”
慕容龙城沉吟片刻,终于颔首称是。
温峤继续道:“这时候,陆将军麾军进入代地,四处攻略。此举毫无疑问侵害了段部的利益,于是龙城兄愤然发兵与之对战。官军势大,杨飞象、吐吉立二位首领先后战死,常山军不敌而退。随后朝廷重整代郡,截断段部与常山军的联系。如此一来,段部便无话可说,而你在常山的jīng锐本部实际上丝毫无损。局势发展至此,可说尽在你的掌握。”
“哈哈,哈哈。”慕容龙城笑了:“太真,这些小小谋划,原是瞒不了你这位大行家。”
“脱离段部,不过是第一步罢了。龙城兄胸中所怀,岂止是这些小小谋划。”温峤的面sè有些沉重,扶着案几的手背上隐约透出了青sè的筋脉:“这几rì我一直在想,峤虽不才,忝居平北大将军长史,任并州特使前往弹汗山,参与拓跋鲜卑祭天大典。龙城兄为何要将我劫持至此?如果说要激发起常山之众与官军决一死战的斗志,我相信阁下身为大当家,自有千百种办法可用;何以行此悍然之举,同时挑起并州越石公与拓跋猗卢的雷霆之怒?”
温峤前趋身体,沉声道:“龙城兄,以你的jīng明强干,不会不知道此举所引发的后果;以常山军的实力,也远远不足以自立于北疆。但你依然这么做了。很显然,能够使得龙城兄决心脱离段部的人,便是最不愿意见到并州使者出现在弹汗山的人,也是有能力同时与大晋并州刺史、拓跋鲜卑西部大人对抗的人!符合这三个条件的,纵观万里北疆,屈指可数。”
温峤一字一顿地道:“龙城兄,你投靠了拓跋禄官!”
慕容龙城扶着下颌,定定地看着温峤。过了半晌,他轻声笑了:“究竟何去何从,我还没定呢。何况这也谈不上什么投靠,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他站起身来,一把掀开帐幕。从这里向东望去,可以见到依旧在鏖战不休的平原战场,也可以依稀眺望到更远处的高坡上,一面面军旗翻卷簇拥着的晋军中军本队。
“弹汗山祭天大典,是决定拓跋鲜卑四十万众未来走向的关键。那拓跋禄官怎么会容许其中出现半点滋扰?太真兄,你们所有的晋人都低估禄官的决心和手段了啊!”
随着时间推移,晋军的优势渐渐明显。常山贼已经无法维持阵线,慕容龙城所在的本营却很久没有派出援助了。晋军各部越来越多地发挥骑兵的穿插、包抄,将敌人一块块地分割歼灭。丁渺、刘遐等勇将纵横来去,仿佛利刃切割油脂那般轻松。而贼众们只是凭着一股血气之勇在坚持。他们目标已不是胜利,只是坚持得更久一点罢了。或许就在下一刻,他们就会雪崩般彻底溃败。
“将军,大局已定了!”楚鲲跃跃yù试地道:“咱们的左右两翼都占了上风,而常山贼甚至都无法进行调动,无论怎么看,这一场是咱们赢定了啊!”
楚鲲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将军,您好歹让我也去厮杀一场吧。
自从进入代郡以来,他要么和朱声一起四面探查敌情,要么就随侍在陆遥身边,眼看着同僚们厮杀得痛快,楚鲲可就有些憋闷。眼看这样的场景,这名勇敢的少年军官显然已经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渴望了。
“嗯,你说的没错。”陆遥沉吟道:“可是,慕容龙城的本队始终不动,我总觉得……”
陆遥与慕容龙城只在战斗开始前见了一面。但他确实地感觉到,自己与这名北疆强贼的大当家很有些相似之处。那不是说相貌或者是地位之类,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极度深沉、极度坚韧的xìng格。具有这种xìng格的人,绝不会将命运托付给他人,更绝不会轻易被时势所cāo纵。邵续的提醒非常有道理,纵使慕容龙城下书坦承了对朝廷的善意,但他的本队不动,终究让人有些不踏实。
可这样拖下去,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损失。陆遥一行人东出太行,随行不过三十名勇士。现在所拥有的一兵一卒,都是竭尽全力搜罗整编后的结果,更是之后将用以震慑弹汗山拓跋鲜卑贵族的重要力量,如果这一战的损失太大……有念及此,陆遥的眉头越皱越紧。
“将军,不妨让我去冲一冲。”刘飞向前请命道:“只需要五十骑就够了!”
陆遥摇了摇头,那种极不踏实的感觉再度袭来。两军缠斗至此,能够投入作战的预备队便只剩下中军的八百骑兵,这八百人必须用在刀刃上,绝不能轻易消耗。
“将军!将军!”声声狂喊突然从不远处响起。
众将校惊异地看去,却见尘烟起处,朱声周身染血,趴伏在马背上狂奔而来。
两名亲兵立刻冲出队列,将朱声扶下马。却听朱声喘息着道:“将军……正北面……三千敌骑来袭!”
“什么?”陆遥再难保持镇定。这怎么可能?代郡大半已定,哪里还有谁能纠合起三千人马?他一迭连声地问道:“是什么人?是哪里的敌人?”
这时候已经无须多问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向正北方望去。在那个方向,一条黑线从山岭的顶端突然出现。随即黑线汹涌向前,分散成大片密密麻麻的黑点。这些黑点仿佛cháo水般翻越了一道山岭,出现在陆遥的视线里。当他们越来越接近的时候,众人便逐渐看清那是一支数以千计的骑兵。
数千匹黑sè的骏马全力疾驰,而马上骑士们尽皆黑盔黑甲,在rì光下闪动着叫人心悸的黑sè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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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昨天的份儿。俗事缠身,思虑极其散乱,难以收拾。但我在努力恢复状态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见胜(一)
那队黑衣骑兵越过北面的土岗之后,继续向晋军本队疾驰。在奔行过程中,他们的队形向两翼展开,就像巨大的黑鹰展开双翼,即将发动扑击。
虽说是平原,地形也不是完全规整的一块。黑衣骑兵的前进方向顺着地势起伏划了条弧线,从西北绕道东北面,最后才能冲上晋军中军所在的高坡。三五里的距离在战马全速奔驰之下转瞬即过,数十息之后,众人已经隐约地看见了那一柄柄高举的枪矛利刃,那一张张狰狞而嗜血的脸。
朱声说的没错,敌骑的数量不少于三千。看他们策马时身体自然起伏的韵律、看他们变换阵形时如同行云流水的气势,无疑都是jīng锐。
晋军中军八百骑原准备对常山贼施加以最后一击,因而人马全都结束停当,只待厮杀。可面对着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敌人,许多将士都有些慌乱。陆遥听到身后的队伍一阵sāo动,人们彼此低语的声音像风掠过。甚至有几匹战马也焦躁地嘶鸣着、四蹄连连踏地,那是骑士的紧张情绪传染给马儿的缘故。
“将军!”陈沛策马靠近陆遥,叫喊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敌人数量庞大,而晋军大部分的兵力尚与常山贼纠缠一处,本队不过八百骑。这时候,无论迎战还是退避,似乎都不是良好的选择。可是敌骑眼看就杀上来了,身为主将的陆遥必须立刻做出反应!
陆遥却并不理会,只是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冲杀而来的敌骑。
适才敌骑出现的时候,他的惊讶丝毫不比别人少,直到此刻脸sè还有些发白。可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抬手摸摸额角,触摸到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那是心脏猛烈搏动着,将滚烫的血液泵入大脑。越是紧张的环境,陆遥总感觉自己思路越是敏捷,越有判断力。
代地群山绵延,地势复杂多变,唯有以治所代县为中心的数百里方圆地形平坦。此刻两军作战之处,便位于平原地带的最西段,群山的余脉在此渐趋平缓,形成一道道隆起的土岗,向东延伸数里或十数里后,渐渐湮没在原野之中。
这些土岗既不很高,也不陡峭,无须攀援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翻越,土岗上虽然杂树野草横生,却也没有茂密到足以藏兵的地步。因而陆遥在内的将领们都没有对这个地形投以太多关注。但朱声应该不会疏忽对这连绵土岗的检查。
事实上,要用为数不多的斥候骑兵覆盖整个战场本就不可能,如何最有效地利用斥候的兵力,辨明哪里需重点查探,哪里只需略微注意,靠的是将领的眼光。朱声对于敌前侦察很有些天赋,这几rì里他和部下的探子们rì夜奔波,将代郡各处的情报流水般汇入陆遥的手中,事无巨细,绝无半点遗漏。
他绝对是个合格的斥候队主,但为什么这样一支敌骑突袭,事前己方竟然全无所知?
可惜朱声已经晕死了过去,无法回答陆遥的疑问。他的背后中了两箭,一处命中肩胛,一处在肋侧,泉涌的鲜血将马背都染红了。两名亲兵将他抱下马来,正撕开衣甲,为他包扎。
“将军!敌人近了,咱们怎么办?”陈沛再次大声问道。
此刻随同陆遥一起的,只有曾为成都王帐下督的陈沛作战经验最是丰富。他很清楚,眼前所面临的,不仅仅是敌众我寡的问题。
陆遥的中军将士固然也都是jīng锐,但这些士卒有的是汲桑贼寇的降众,还有相当部分都来自于代郡本地招募,出自代郡各胡族或马贼团伙。无论来自于哪里,他们在短短月余,甚至数rì之前还与晋军处在敌对的立场。这些士卒们对朝廷毫无认同,也没有半点立功边疆、马革裹尸的想法,陆遥之所以能够将之驱使如意,靠的是严刑、厚赏,还有不断的胜利。
这样的军队,终究不能和经历过长期训练和恩养的正规军相比。这些士卒习惯于胜利,也只能接受胜利,一旦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很可能会临阵崩溃……中军本队如此,正在前线作战的丁渺、薛彤、刘遐等人所部,同样如此!
陈沛已经看见,距离陆遥稍远的刘飞向他的部下们做了几个隐蔽的手势。显然,昔rì的汲桑麾下巨寇并没有为国效死的意愿。而陈沛本人的部下们彼此交换着眼神,也已经满怀不安的情绪。陈沛不清楚陆遥是否清楚当前的问题所在,但在这个场合,他却又没法对陆遥直言相告……如果那样做了,只怕将士们直接就再无战意可言。
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身陷汲桑贼寇的悲惨rì子,难道就要丧命在北疆么?陈沛心急如焚。
陆遥突然轻声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自己与邵续、胡六娘等人千般计算代地形势,下了偌大的工夫,谁想到却还是出现了纰漏。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神而明之的计谋。任何一个谋划都不可能将所有变数都匡算在内,总要顺应千变万化的实际环境而不断调整。调整的过程,也就是根据局势变化持续投入资源的过程。资源投入更多、更有效的一方必将获胜,绝无例外。
现在已经到了再次投入资源的时候了,身为一名军人,他最得力的资源是什么?陆遥本人最是清楚,那便是坚忍不拔的斗志和对胜利的强烈渴望!
陆遥转过身,向邵续拱了拱手:“若不是邵公提醒,几乎要被慕容龙城这厮给陷害了。”
敌骑还有些距离,但喊杀之声随风飘来,灌耳而入。就连将领们都心慌意乱,何况是邵续这个纯粹的文人。邵续的脸sè几乎都青了,紧紧攥着缰绳,勉强回道:“将军,这时候还说什么慕容龙城啊……”
陆遥看了看邵续,仰天大笑。
众人皆惊疑不定,他却志得意满,仿佛万事俱在掌中:“邵公,那慕容龙城真是个绝顶的厉害人物。其行事高深莫测之处,直到此刻我才想得明白。他气势汹汹麾军东来,与我军在此决战。其实决战是假,一手将平rì里不服从他的常山各部尽数推向死路才是目的。决战之前,此人装作使者亲来下书,书信中将自己亲近朝廷的心意细细托出。可这心意依然是假。若我们听信他的鬼话,放心大胆地攻战,则眼下这支骑兵奇兵突起,正好将我军一举摧破。”
“若我所料不错,这支骑兵绝非代郡本地兵马,而是拓跋禄官的部下。彼等并非隐藏于战场附近,而是凌晨出发,自代郡北面的燕山深处长驱而来,这才使得沿途的哨探反应不及!”陆遥自从骑手中取来铁脊长枪,稍稍舞动,那铁枪便发出嗡嗡的颤声。他环视着四周众将,继续道:“幸运的是,因为邵公的提醒,我们中军本队始终养jīng蓄锐,并未投入作战。这便使得慕容龙城的图谋完全失败……这一战,我们赢定了!”
陆遥唤了几名亲兵,令他们掩护邵续和胡六娘、朱声等不堪作战者退却到后方,随即提气开声,高声喝道:“何云!”
何云应声策马上前:“在!”
陆遥还是司马腾麾下军主的时候,何云就是他的部下。自大陵惨败起,何云随陆遥出生入死多少次,已经数都数不清了。虽然此刻敌人来势汹涌,何云却面不改sè,根本没有将那支黑衣骑兵放在眼里。
陆遥问道:“我且问你,年前晋阳大战时,我在祁县击破匈奴冠军大将军乔晞所部,阵斩乔晞。当时我们有多少人?匈奴有多少人?”
何云大声回答:“我军不满百骑,乔晞所部不下六千!”
“斩杀乔晞之后,我又在团柏谷将匈奴大将石勒所部尽数歼灭。当时我们有多少人?匈奴有多少人?”
“我军不过六百,匈奴人十倍于我军!”
“再说说邺城之战。当我在建chūn门外斩杀汲桑的时候,我们有多少人?汲桑又有多少人?”
“我军仅数十骑踏阵,汲桑大军新破邺城、贼势滔滔,岂止百倍于我!”
匈奴人一度建立与汉朝分庭抗礼的胡族强大政权,驱使万里北疆的胡儿如走狗,数百年积威,早就深深刻印在每个人心里。想到眼前这位陆将军曾经以少胜多、连番击败匈奴大军,将士们的紧张情绪顿时缓解了不少。而出身于汲桑旧部的士卒们听得这番言语,一来惭愧,二来又猛地想起当rì那场不可思议的失败来。再想到陆遥进入代郡后也是所向披靡,许多人突然便有了信心。
却听得陆遥哈哈大笑:“只要兵强将勇,上下齐心,jīng骑少许就足以斩将擎旗。何况此刻有铁骑八百之多?何云,你可愿随我沙场建功么?”
何云踊跃亢声道:“那些鲜卑人长途跋涉而来,看上去凶猛,其实只怕已经累得半死。我只担心他们经不住我们铁骑冲击,叫我杀得不痛快!”
“担心杀得不痛快?”陆遥斜睨着何云,挥动长枪往身后划了个半圆:“那你得先和弟兄们说好,莫要把敌人杀尽,留几个给你!”
陈沛大笑道:“何家小哥,留三个五个还可,多了不行……儿郎们也要斩首计功的,这一仗打完以后,大家都指望着升官发财哪!”
众军轰然称是,士气猛地高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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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忙的像疯狗,而且生病。白天没时间写,晚上有时间,但很难调整出状态。希望下周把手头的活儿都搞定,把拖欠的文补起来。
诚心诚意地期望大家耐心的和我一起来看这个故事。
这本仆街文居然已经写七十万字了,其实我最初的大纲是六十万字完本来着,现如今都往三百万字跑了……到现在我居然还支持得住,自己都觉得吃惊。唯一的麻烦事存稿彻底告罄,昨天微博上看见有码字软件,真心羡慕啊,咋没有针对历史军事文的软件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见胜(二)
突如其来的敌人杀到,在战场一线的晋军将士们或多或少有些惊疑。但当他们回头眺望时,便见到中军处,陆字大旗依旧高高打起,迎风漫卷。
须臾之后,数名持旃骑士奔出本队,骑兵们随即依照赤sè旃旗所指示的方位变化队形。八百铁骑,分出两百人据守原本屯聚的高地为本阵,也作为最后的预备队。六百骑为主攻之军,列作锋矢之形,以勇将为前驱。这种阵型最利于zhōng yāng突击、凿穿敌人的队列,尤其在以寡击众时,更能起到斩将搴旗的奇效。
当黑衣骑兵从东北方向绕行到距离不到两里的时候,陆遥高声叱咤,当先向前。六百骑紧随其后,他们齐声发喊如铁流滚滚,发动了反向的冲击。一时间,群马奔腾,刀枪并举,烟尘大作,喊杀震天!
一旦杀入敌阵,眼前便只剩数不尽的刀枪攒刺而下,陆遥挥动长枪,间不容发地将之拨打开,随即还刺回去,于是便带来一阵血肉横飞。惨叫、嘶吼、兵器磕碰、战马嘶鸣,种种声音汇合一起,灌入耳膜,使得陆遥的血液为之沸腾。
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里,几乎大半的rì子都充斥着无休止的厮杀和征战。这一年里,他所见到的,只有不知明rì是死是活,心中隐含绝望的将士,只有瘦骨嶙峋任人宰割的汉家黎民,只有并州冀州的荒山野地里随处可见的饿殍残尸被野狗嚼吃!游走在死亡边缘的紧张情绪、挣扎求存的压力,绷紧了陆遥的每一根神经。
他的雄图大志、对历史的先知先觉所带来的强烈的使命感,几乎被残酷的现实压抑了,但它们始终存在着。他时常想起自己上一世在尺牍文翰中消磨意气时,经常吟咏的几句诗歌: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岳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纵使生活艰难,丈夫之志却不可夺。既然身在乱世,那便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再为身边的人们杀出一条活路。这一年里,陆遥从一个落魄的败兵,一步步成长为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在内心深处,他已经规划出了更加宏伟的目标,宏伟到甚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陆遥会毫无畏惧地粉碎一切敌人!
长枪乱舞,仿佛一枚银sè的光球猛然炸开,银芒所到之处,敌人惨呼落马,随即被铁蹄踏作肉泥。几个眨眼,陆遥已透出敌阵,身前压力猛地一轻。他四顾而望,左右数十名骑士紧随着自己杀出,不少人已经jīng疲力竭了,正勒马止步,剧烈地喘息着。
“不要停!随我来!”陆遥断然高呼。骑兵乃离合之兵,鸟散云合,变幻无常,利在速度。因此,在胜利之前,决不能停下冲刺的步伐。他拨转马头,侧身避过一支斜飞来的劲箭,随即向箭来处猛冲过去。
一名黑盔黑甲的虬髯敌骑咆哮者收起弓箭,振长刀来迎。陆遥旋风般卷至,枪起处,一点银星飞舞,敌骑轰然而倒。
“跟上陆将军!”晋军骑兵们大声鼓噪,从陆遥打开的缺口杀了进去。
由于那支黑衣骑兵的加入,战场猛烈地扩大了。在整个祁夷水北岸的平野上,晋军高呼酣战,如颠似狂。
而在距离战场稍远的常山贼中军所在,依旧人马肃然,纹风不动,更无一人作声。
只有微风刮过大帐,吹动帐中悬挂的金玉挂饰,发出叮当轻响。
慕容龙城手扶着帐幕,始终观望着。当看到晋军的中军本队不仅没有因为敌骑大举来袭而退避,反而发动了猛烈反攻时,他的脸sè终于变了。
“龙城兄,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愿为我解惑?”在他身后,温峤问道。
如果慕容龙城果然投靠了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禄官,那么作为支持拓跋猗卢的并州使者,温峤的安危可就有些难说了。但温峤似乎并不太介意自己的安全,他用手臂斜靠着棋枰,将自己的坐姿调整到舒适。
慕容龙城的视线完全没有从战场上挪开的意思,他勉强笑道:“太真兄但问无妨。”
“你向陆道明发出书信,假作将要与之合作,共同剿灭趋向于段部的常山诸部。事实上,你也确实如书信中所说,给晋人创造了击败常山诸部的有利条件。而当晋军感觉到胜利在望时,拓跋禄官的骑兵长驱杀入战场,一举歼灭乃至重创晋军……龙城兄,你与拓跋鲜卑设下的计谋,大概便是如此。我不明白的是,何以阁下要亲自去晋军大营下书?”
慕容龙城沉吟道:“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想看看那位敢于扰动北疆的陆遥陆道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哦?却不知龙城兄看过以后,以为陆遥如何?”
“稍具威仪,其他也只是寻常罢了。”
“哈哈哈哈!”温峤纵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十分欢畅,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话题。
“太真兄,何以如此?”慕容龙城唰地放下帐幕,不悦地道。
“陆遥陆道明可不是寻常人物,龙城兄,你却是看差了啊……”温峤拍打着大腿,乐不可支。过了好半晌,他才徐徐道:
“陆道明出自江东陆氏嫡脉。江东陆氏自后汉以来,世代冠冕不绝,是吴地第一等的士族也。其曾祖陆逊,为三国鼎立时的东吴名将,南平蛮夷、西摧强蜀、北拒大魏,所战无不克捷,实乃东吴柱石之臣。此公数十载出将入相,官至上大将军、右丞相,威名震动江表,吴大帝孙权赞曰:‘伊尹隆汤,吕尚翼周,内外之任,君实兼之’。”
“其祖父陆抗,也是天下良将。陆抗任东吴大司马、荆州牧,以偏师三万守南夏之半,深沟高垒,案甲养威,镇定民心,缉宁外内,奋其危弱,南征北讨。抗坐镇荆州数十载,国朝虽有雄师百万而不能奋其勇,虽有将帅如羊“叔子、王士治而不能展其谋。后人以为,诚所谓陆抗存则吴存,抗亡则吴亡也。”
“陆抗有子陆晏、陆景、陆机、陆云等。陆机、陆云皆命世之才,‘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诚非虚言。陆景尚东吴公主,以才能、品德著名,文章超群,声望极高,与陆机、陆晔等并称为陆氏三虎,官拜中夏督、毗陵侯。王师南下时,陆景率军逆战,与兄陆晏皆不敌而亡。陆景即陆道明之父也。”
“我久闻晋人为高官者,往往仗家族荫蔽,其实无能之辈极多。”慕容龙城冷笑一声:“用家世唬人的手段,对我们这些胡儿无用。”
“非也非也……道明岂是徒仗家世之辈?”温峤连连摇头:“龙城兄,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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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昨天的。今晚还有一更。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见胜(三)
“自东吴亡于大晋,陆氏宗族凋零,陆晏、陆景等领兵大将战死,那时陆遥便父母双亡。随即二陆入洛为官,陆遥在内的陆氏年轻子弟数十人随行,同在洛阳客居十余载。永平元年之后……”温峤稍许沉吟,考虑了下该怎么措辞:“永平元年以后,国朝局势紊乱,诸王彼此攻战不休。陆机陆云等反复于数名宗室亲王之间,最终被成都王司马颖所杀。陆氏宗族三十余人牵连受诛,侥幸逃生的只有这一个陆遥陆道明。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逃生之后并不往江东故里去,反而到了并州投军,在时任并州刺史、东瀛公的司马腾麾下,与匈奴汉国鏖战数十场。三年之后,积功得任军主。”
军主者,主一军之称。大晋立国以来,外军通常以一千五百人为一军编制。比如各镇诸侯王,便有大王国三军五千人、中王国两军三千人、小王国一军一千五百人的王**设置。而洛阳宿卫三十六军合计不下十万之众,采用的又是三千二百人的古制。军主之位,乃是通向高阶武官的最后一道门槛,再提升,便是有名号的将军、校尉等职务。
“三年得任军主?”慕容龙城惊讶地问:“难道并州军中有人照顾么?”
陆遥以白身投军,三年之内便被提拔为军主,统领千数士卒,这速度着实令人咋舌。若非军中有高官照应,则必是军功赫赫。但慕容龙城很快就连连摇头,他想到前者绝不可能。江东陆氏出于吴郡,距离北疆何止千里,彼等在北地毫无根基,大量族人又刚刚被杀,哪来的力量照应陆遥。那就只能是后者了。并州匈奴与朝廷的战事何等惨烈,战死者数以十万计,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的,必然是一时良将。
温峤继续道:“到了去年,也就是光熙元年,东瀛公不敌匈奴,全师溃败于大陵。数万大军一夕溃散的时候,只有陆道明一军独全。可惜他率军缓缓退向壶关的时候,正撞上受刘渊之命攻略并州东南各郡的匈奴人。陆遥等人且战且退,以数百名残兵败将拖住了左谷蠡王刘聪所部大军。说起来……那位东瀛公能够安然逃亡冀州,首先要感谢无意中替他断后的陆道明才是。”温峤的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向慕容龙城颔首示意:“大陵之战后,陆道明辗转投入越石公帐下,囊中之锥遂得以展露锋芒。其人三番五次以寡击众大破匈奴的事迹,我之前曾向龙城兄你转达,此刻无须赘述。”
慕容龙城有些烦躁。他似乎想要返身去重新掀开帐幕,却又犹豫着,随即在大帐里一处厚厚的皮褥子上重重坐下:“这说明什么?败落士族子弟奋起的故事么?”
温峤摇摇头:“我想说的是……陆道明曾经面临着和你一样的局面,但他选择了不同的路。陆道明所经之处,无论是并、冀,莫不立功,军政官员多有对他大加赞赏,广有奕世载美之誉。假以时rì,未尝不能出将入相,重兴江东陆氏。而龙城兄你呢?”
在慕容龙城从疑惑渐渐转变为凶芒闪烁的眼神注视下,温峤神sè自若,加重了语气:“龙城兄,你与陆道明都肩负着家国之仇,都孤身一人在这纷扰之世挣扎。你们二位,其实颇多相似,但你和他选择的道路截然不同。我今rì便可以断言,他所选择的才是正确,你的道路是错的。长此以往,我担心阁下将有死无葬身之地之虞。”
这样的言语未免太过无礼了。慕容龙城毕竟是鲜卑贵族之后,至今仍得到不少慕容耐旧部的支持。哪怕是在常山里,他也是地位高不可攀的大当家,几时有人敢如此恶毒的诅咒他?
慕容龙城猛然抬头,仿佛将要噬人的猛兽那样紧盯着温峤。因为发怒,他极度英俊的面庞几乎显得有些扭曲:“温峤!你这将死之人,也敢随意指摘鲜卑大单于之后、常山军的大当家么?”
“是杀戮本族的英雄豪杰,来向段部摇尾乞怜的鲜卑大单于之后!是向拓跋禄官卑躬屈膝,甚至不惜出卖多年来并肩御敌同伴的常山军大当家!”温峤毫不犹豫地大声斥责。
“大胆!”慕容龙城一脚将温峤面前的棋枰踢翻,黑白两sè原石打磨成的棋子漫天乱飞。
某一枚棋子打在温峤白皙的面颊上,瞬间便留下块乌青。
温峤却丝毫没有半点慌乱的意思,他长身而起:“难道我说的不对?龙城兄不妨细想。这些年慕容廆的带领族人rì渐兴盛,而你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慕容氏的人物斩杀于剑下,三千里辽东沃野上的慕容族人,对你除了畏惧和仇恨,还剩下什么?常山军虽是贼寇,终究是汉末时黑山军的遗留,百年来守望相助。此战尘埃落定之后,那些传承至今的常山余脉将会如何看待他们曾经拥戴的、英明神武的大当家?代郡各族各部,谁还会信服于你?”
“龙城兄你再想想,今rì以后,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辽西公段务务尘又将如何看待阁下呢?幽州的王彭祖王大将军、并州越石公的不满,更是确定无疑。”温峤大步踏前,直到他几乎能感觉到呼呼喘息着的慕容龙城嘴里喷出的热气:“我不知禄官许了你何等的权位尊荣,这且不论。但有朝一rì,吾兄若是与禄官生了龃龉……这万里北疆,哪里还有愿意相助之人?”
温峤放低声音,诚恳地道:“那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确系雄主也。不然也无能压制西部大人猗卢,几乎统领整个拓跋鲜卑,甚至连晋阳的越石公都引为大患。但他可是温厚宽仁之主么?这些年来,拓跋氏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震北方,莫不率服,然而那些顺服于拓跋鲜卑的部落酋长们,尚未遭到族灭的还有几人?能保持自主的还有几人?龙城兄,你何以对禄官有那等不切实际的奢望?”
慕容龙城的神情突然安静下来。温峤所说的,字字句句都仿佛锐利的刀锋,直插胸臆。没错,他是由于不满段部的掣肘而奋然投向禄官的,但仔细想想,拓跋鲜卑难道比段部又和善许多么?
身为纵横北疆多年的人物,温峤稍一提点,慕容龙城便能清晰判断拓跋鲜卑的形势。这些年来,无论是拓跋鲜卑东部还是西部,都在积极地离散原来的附从部落,并迫使其分土定居。此举无疑大大削弱了各部的力量,而加强拓跋氏部落大人的权威。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频繁的yīn谋、暗算、镇压和屠杀,大批曾经的部落渠帅、首领人头滚滚,其手段之激烈,甚至超过了段部……万一rì后禄官要将慕容龙城所属的常山之众加以收编拆分,慕容龙城又该如何是好?
慕容龙城若有所思地看看温峤,片刻之后,叹了口气。
他本是心志坚毅绝不容动摇的强者,不然也不会凭借慕容耐的残部与兵强马壮的慕容部纠缠多年。但他终究不甘心长久地为人所驱使,作那毫无希望的挣扎。原先那种强悍而张狂的气焰突然就褪去了。这名凶威震慑代地的巨寇,其实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罢了,当他流露出犹豫的神情时,竟然有几分彷徨之感:“太真兄,如之奈何?”
温峤没有答话,而是猛地掀开帐幕,有些昏暗的大帐顿时为之一亮,原本被厚重的毡布隔绝在外的厮杀之声轰然涌入帐内。帐内二人可以清晰地看到,晋军与拓跋禄官所部的厮杀仍在进行之中。
慕容龙城深知那些黑衣骑兵乃是禄官赖以威令草原诸部的jīng锐。否则,禄官也不会在与猗卢彼此对峙、剑拔弩张的环境里,仍然派遣他们急袭代郡,授之以一举摧毁晋人干涉能力的重任。这些黑衣骑兵虽然经历了长途跋涉,体力上略有损耗,但数量既多,又是出其不意。慕容龙城原以为他们足以将晋军狠狠击溃的。但如今的战局却分明是胶着。
那陆遥陆道明的善战,出乎慕容龙城的意料,而这支晋军也绝对不是北疆胡儿们惯常所见的那种无能官兵。在他们背后的并州刺史部,那位平北大将军又该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要知道,相对于曾经雄霸万里草原的匈奴来说,寄人篱下的常山群贼不过是蝼蚁罢了。可是匈奴刘汉王国的十万大军,却在晋阳城下被并州刺史刘琨一击而溃!
慕容龙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拳已经紧握到格格作响。他只听得温峤慨然道:“猗卢乃前代拓跋鲜卑大单于沙漠汗之子,沙漠汗一系世代尊奉朝廷,故而刘刺史全力襄助之,绝不容禄官为所yù为。自涉归死后,慕容耐与慕容廆两家夺位,谁是谁非,朝廷并无决断。而龙城兄身为慕容耐之嫡子,若能遵奉朝廷号令,刘刺史难道就没有存亡续绝的手段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 见胜(完)
慕容龙城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是如此的沉重,就像是大帐里有一座风箱在运转:“太真兄不妨说明白些。”
温峤坦然直视着慕容龙城:“龙城兄,我适才所言,全是发自肺腑,以兄之聪明智慧,自然有所判断。吾非苏秦、张仪之辈,本无意逞口舌之利;心意既明,又何须多用言辞矫饰?”
说完,他垂眼落座,竟是不愿再出声了。
温峤确实也无须多说什么。对于北疆的局势,慕容龙城了解得够多,盘算得也够深,常山之众何去何从,本非温峤所能多所置喙,而决定权,只在慕容龙城的手中。
于是慕容龙城再度陷入沉默。他定了定神,来回走动几步,慢慢整理思绪。
北疆胡族的夺位争斗,从来最是血腥惨烈不过。所谓“尽杀高过车轮者”乃是常态,失败者所面临的,往往是整个氏族的血脉断绝。自从慕容耐战死,其余部千里逃亡,无数次躲过慕容廆的追杀才得以在常山潜藏,其中悲怆凄凉之处,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而慕容龙城自从成年,就在常山辛苦经营,放眼四望所看到的,无不是凶残而贪婪的狼。自己哪怕踏错一步,就立刻会身陷狼吻,沦为果腹之食!
慕容耐旧部的力量在代郡或许尚属强大,放在万里北疆林立的强族之间,其实微不足道。能够勉强立足,靠的是慕容龙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追随段部鲜卑,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充分地展现自身的价值。
自从太安元年之后,东部鲜卑三大强族慕容、宇文和段部便保持着微妙的均衡。表面上,三大部的首领互相通婚,彼此和睦,可暗地里的小动作从不曾停止,每年都因此产生巨大的伤亡。辽西公段务勿尘收容慕容龙城及其部众,并派遣他们四处突袭杀戮,便是为了给雄踞辽东的慕容氏添乱。
段部依靠慕容耐的余部削弱慕容氏,同时也压制北疆各地的敌对力量;而慕容龙城靠着段部鲜卑的庇护藏身于常山。这似乎是各取所需的双赢局面,可段部鲜卑只不过把慕容龙城及其部下当做工具罢了。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夺回应属于自己的慕容鲜卑大单于之位?
身为慕容鲜卑前代大单于嗣子的慕容龙城,并不甘心长期担任山贼首领。但令他恼怒的是,常山贼寇各部之中,多有与段部关系密切的。慕容龙城这个大当家看似威风,其实却事事遭到掣肘。如杨飞象、吐吉立之流,分明是把他当作泥塑木胎般供了起来。慕容龙城固然以凶狠残暴的手段震慑常山群寇,却终究不敢向同为段部扶植的常山各部首领开刀,面对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他没有任何出路可言。
直到旬月之前,并州刺史部的兵马进入幽州,迅速击败了多支代郡地方势力。慕容龙城正待组织力量加以反击的时候,禄官的使者主动找上了常山。
自从猗迤死后,拓跋鲜卑东西两部首领皆有意于大单于之位,彼此剑拔弩张地对峙。相比而言,东部大人禄官的手段更加圆熟老练,处处居于上风。此番弹汗山祭天大典,禄官已经做出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决断,绝不容中朝插手其间,横生波澜。
此番禄官遣使前来,的要求非常简单,无非是阻止温峤前往弹汗山参加拓跋鲜卑祭天大典,阻止并州刺史部的兵力在代郡立足;而他所提出的条件则干脆利落地打动了慕容龙城:支持慕容龙城彻底统合代地势力,并许诺rì后拥戴他为慕容鲜卑的首领。
慕容龙城当然清楚,自己的力量与拓跋鲜卑相比,差距有多么大。拓跋鲜卑东西两部对峙,哪怕是明显处于弱势的西部,其部落大人猗卢都能出动三万以上的jīng锐骑兵南下援助并州,何况是占据万里广漠的东部大人禄官?那简直不啻于蚂蚁与猛虎相较。禄官既然开口,便由不得慕容龙城反对。他只能尽力制定相应的计划并实施之。
一切本该进行的顺利,乌桓人、杂胡马贼、汉人坞壁、倾向于段部的常山贼寇,这些人在慕容龙城刻意的纵容和驱使下,将会耗尽晋人的力量。而在禄官所部骑兵将晋军摧毁之后,当可以留给慕容龙城一个易于掌控的代郡。
可是,眼看尘埃落定之时,温峤却为他提供了另一条崭新的路途!
很显然,虎踞晋阳的刘琨是一位积极进取的方镇大员,在对抗匈奴的同时,他也乐于大刀阔斧地干涉北疆胡族事务。这是慕容龙城事先不曾想过的,却似乎较之投靠禄官更好的选择。
慕容龙城素来自视甚高,他忍不住想到:那拓跋猗卢不过善战而已,慕容也并不缺少能征惯战的勇士。猗卢能够以战功获取刘琨的支持,与实力雄强的禄官抗衡。难道我就不能直接依靠朝廷来谋取在慕容鲜卑的地位么?
他又想到:那刘越石毕竟是晋人,永远不可能直接管治北疆胡族。他只会采取羁縻拢络的手段,依托亲附朝廷的渠帅大人掌控北地局势,那也正给自己留下大把施展的机会,完全可以借此良机拓展势力,这似乎也比依附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禄官要来的有利。
可是,可是……慕容龙城思前想后,心中无数个念头瞬间纷繁转动,以至于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不自知:禄官的势力如此强盛,很有可能借着此番祭天大典的机会一举登上拓跋鲜卑大单于的宝座。到那时,猗卢必然失势,甚至很可能身死族灭。一旦禄官追究今rì之事,晋阳毕竟远水不解近火,常山之众又如何自保?
慕容龙城一向自认为刚毅果决不在任何人之下,可是现在,他感到自己甚至有些慌张。许多想法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就像乱麻纠缠,他竭力要将之理顺,剖析出合理的部分加以权衡,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越发混乱。
他往复踱步,每次靠近帐幕门前时,就会听到厮杀声响些;离帐幕的门远几步,厮杀声就轻些。他抬头望一望,帐外,人马奔驰冲杀所激起的漫天烟尘,几乎将整个战场都笼罩在内。
慕容龙城的视线所及之处,两军依旧高呼酣战。然而,两个时辰的厮杀,足以耗尽战士的最后一点体力,就连战马的奔驰都不如先前那样迅捷。无数次出生入死所磨练出的战场本能告诉他,决胜负的时刻,已经到了。如果有所抉择,必须就在此刻行动,迟则不及。
慕容龙城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扶一扶自己显得昏沉的额头。这个动作却使得跪伏在大帐一角的侍从误会了。侍从慌忙膝行而前,将那柄龙雀大环高举奉上。当包裹着长刀的洁白丝绒撤去之时,从帐幕外shè入的一抹阳光刚巧投在刃锋,湛青sè刀芒猛然反shè入眼,几乎令慕容龙城吃了一惊。他流露不不快的神情,几乎要怒声斥退侍从,可是愣了愣神,还是取刀在手。
哪怕是隔着刀柄上细密缠绕的麻布,依然能感受到刀身透出沁肤的寒气。慕容龙城紧紧地将之握住,越来越用力,直到五指泛白。
他转身看了看温峤。瞬间之后,又恢复成了那个凶狠而暴戾的慕容龙城。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所思(一)
陆遥率军在代地横冲直撞的时候,他离开不久的邺城则进入了难得的平静时期。
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在恸哭着安葬下自己的亲人之后,捡拾起残砖剩瓦或其它一切可以利用的家当,重新回到家乡,在余烬未熄的邺城里安顿下来。邺城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而那些令人头痛的流民们大多被石勒贼寇裹去了冀州。这使得魏郡的官员们都很满意。
七月十四rì。
邺城以西十五里。滏水水滨。
此处是滏水与漳水交汇之处,距离皇家御苑玄武苑故址不远,自然景观绝佳。放眼四望,但见层峦叠翠、山泉流淌,令人心旷神怡。昔rì曹魏文帝《登台赋》曰:“步逍遥以容,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诚不虚也。
虽然邺城几遭战乱,已经残破不堪;但在远离断壁残垣的郊外,有心营建之后,还是能够尽得园林山水之美。
距离潺潺流动的滏水河道约摸十余丈开外,有一处花树掩映的钓台,刚好能望见河边柳丝低垂、凫鸭欢嬉、粼粼涟漪荡漾,风景最数佳丽。此时,钓台四周甲士远远侍卫,仆役鱼贯往来,钓台上铺陈华丽,丝竹之声悠扬。年约四十余岁,身材肥胖、微有须髯的尚书右仆shè、征北将军和郁坐在主位,正十分殷勤地向客人劝酒。
大晋开国以来,上承魏朝制度,立中正、定九品,政出士族高门。时至当代,太原王氏、河东裴氏、颍川荀氏等大族子弟遍及朝堂,堪称第一流门户。而汝南西平和氏的地位就要差了不少,靠着自曹魏时的太常和洽以来三代冠冕,勉强算得上次等士族。
和郁的兄长和峤,乃是大晋开国时的名臣之一。和峤xìng格端严刚正,举止常带棱角。时人评曰:“森森如千丈之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也。”和峤担任侍中时,因为目睹太子愚笨,因而当面对武皇帝说:“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皇太子象古人那样淳厚朴实,可是如今时世多有虚伪诡诈,恐怕他rì后无法胜任啊!
太子的智力有缺陷,此事朝中大臣无不心知肚明,但能像和峤这样坦诚直对的,不说绝无仅有,也是极其罕见的了。
此后某rì,武皇帝向荀顗、荀勖、和峤等大臣夸赞太子近rì多有进益,并令三人出面,对太子加以考较。荀顗、荀勖叔侄俩返回后,都禀报说太子果然明识弘雅,大有进步。唯独和峤直言相告:“太子圣质如初。”太子和原来没什么两样,还是个傻子。
元康二年和峤病卒后,和氏族长便换成了和郁。
和郁的才望皆不及兄长,但宦途的顺利则远远过之。他与和峤截然相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晋官场所熏陶出来的官僚,擅长从纯粹的厉害关系来考虑问题。敏锐的政治判断力与由衷的、毫无保留的趋炎附势相结合,使得他在元康元年以来的朝廷乱局中应对自如,哪怕同僚们纷纷丢官罢职甚至横死,他却总是能够加官进爵。十六年辛苦经营下来,如今的和郁已经是中枢不可或缺的重臣。新蔡王司马腾薨后,和郁领命以征北将军出镇邺城,收拾河北乱局,肩负着重任的他已然跃升为大晋屈指可数的重要方镇之一。
和郁当然会因此而沾沾自喜,但此刻,他丝毫都没有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他恰如其分地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动作姿态和语气,使之符合一个忠诚下属的标准,并充满着感激和亲切的情绪。
“裴郎君代表殿下来此,魏郡同僚们想必都深感荣宠。我本该召集文武恭聍殿下教诲,只是想到郎君一路远来劳顿,这才暂且押后。今rì略备清酌,权以洗尘,还望郎君不要嫌弃。”和郁将碧玉酒盏双手高举,向对面席上的年轻人深深俯首。
那年轻人着一袭鹅黄sè的云纹锦袍,凤目蛾眉,面如冠玉,他用三根手指拈起酒盏,纤长的手宛如雪一样白。面对着国家重臣带有讨好意味的言语,他却怀着理所应当的姿态,只略举盏沾唇示意。
被和郁直接称为“殿下”而不加以王号前缀的,自然是当朝头号权臣,太傅录尚书事、东海王司马越。而那名青年,便是东海王特使,那位常常以河东裴氏子弟身份为掩护往来各地,据说jīng明强干不下须眉的竟陵县主了。
和郁非常清楚,他的地位并非来自那即位不久的皇帝,而是源于东海王的恩赐,更清楚竟陵县主在东海王幕府中特殊的地位。因此,他面对竟陵县主时言辞极卑,不像是朝廷高官之间的酬唱,倒像是家仆在向主人致敬。
眼看县主情绪并不高涨,和郁以严肃地眼神向侍者们示意,台前演奏的一班女乐便娉娉婷婷地退下了。转回身,他又换回了那幅殷勤的态度:“想必殿下有重要指示,这才劳烦郎君亲自赶来。和郁惶恐,不知能否先得与闻?”
竟陵县主轻轻地哂笑一声:“世叔太客气了,朝中并无指示。只因石勒乱事弥滋,河北迟迟不能平定,洛阳诸公多有疑虑。父王也有意亲领大军出镇官渡,我这才来此打探。”她稍许前倾身体,指了指自己极秀气的耳廓:“今次只带此物前来,别无它意。”
和郁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自他坐镇邺城以来,先是乞活军内讧,又逢石勒贼寇卷土重来,更兼数十年积累的户口财富大都损耗,以至于魏郡上下始终难以安定。这次竟陵县主突然来到,他始终在怀疑东海王将有举措于邺城,或有调整他职务的可能。直到竟陵县主明确地表态,他才放松下来。
原来东海王有领兵出镇的意图么?好得很,既然东海王关心的是河北局势,正好给那冀州刺史丁绍上些眼药。
和郁庄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十rì前,我军与贼激战获胜,迫使石勒贼寇向东逃窜,自是魏郡稍安,然而河北局势却rì趋糜烂。由于冀州一带流民多有投贼者,石勒沿途挟裹兵力,攻略各处郡县。彼等多有骑兵,鼓行向东,rì行百里以上,清河、渤海、平原等郡国措手不及,相继被贼寇所陷,百姓多受荼毒,破家者数以十万计。冀州丁刺史引军南下拒战,初战不利后,便只能休兵屯驻于信都、安平等地,暂时保全冀州西北各郡。”
和郁悯然叹息,继续道:“由于冀州军逡巡不战,贼寇遂得以横越整个冀州,直抵大海,并分散诸军穷掠乐陵。大约五rì前,曾任幽州刺史的石尟聚乡里义兵数千与战,不幸败死。好在这时青州刺史苟晞忠于王事,率军火急渡河救援。青州军于平原阻击贼寇,两军连番苦斗,至今尚未分出胜负。”
“贼寇竟然猖獗至此么……”竟陵县主忧虑地皱眉。
过了半晌,她才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总算丁刺史用兵稳健,保得冀州半壁无虞。刻下既然屠伯出兵,那石勒必然不敌。如何才能将之彻底歼灭,免使流窜,这可需要好好地筹谋。”
听得竟陵县主这般言语,和郁不禁怔了怔。他不曾想到东海王和竟陵县主对丁绍如此信重,哪怕丢了半个冀州,都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看来此人与中枢十分亲厚,rì后还是以友善相待为好。
这样想着,和郁就像是一只灵敏的鼹鼠那样,立刻就改变了原来的方向。他自仆役手中取出若干卷文书,先将几份放置在案几上:“适才所说情况,我都已具书飞报洛阳。此刻东海王殿下想必也已收到了。倒是这一份代地急报,我也是昨rì才收到……”
和郁用十分理解和诚恳地语气道:“县主可还记得之前的奏折中,我曾提到并州牙门将军陆遥么?唉,此人现在代郡折腾出极大的麻烦来,也难怪冀州兵马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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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有所思(二)
东海王身为帝世疏宗、地位卑微的远支亲王,却能在惨烈的宗室之乱中战胜诸多对手,最终脱颖而出,执掌朝廷大权,自然绝非昏庸之辈。至少,他用人的眼光绝非寻常。尚书仆shè和郁或许有些过于热衷名利,治政的才能也只能说泛泛,但左右不过是维持局面罢了,八面玲珑的他最是适合不过。
邺城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源于汉末时曹cāo以邺城为魏国国都。本朝践祚后,将以邺城为核心的三魏地区从冀州划分出来,又以宗王或重臣担任都督邺城诸军事、都督邺城守诸军事之类的职务,来镇压曹魏遗族。待到国朝乱起,此地又成为成都王司马颖用来争夺天下的重要基地。
数十年纠葛下来,邺城的地方势力已经复杂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以刻下而论:有与新蔡王司马腾密切关联的王府僚属和魏郡上下官员、有自成体系又刚刚经历惨烈内讧的并州乞活、有被贼寇打散却实力犹存的州郡防军、有深深潜藏在水面以下的成都王旧部、还有观望不定的三魏士族……这些人各怀心思,彼此推拉牵连,生生将司州楔入河北的邺城重镇给搅成了一锅糊烂的稀粥。
这个时候,洛阳中枢衮衮诸公,谁能强力统合各方势力,重整邺城局势?谁也不能。那些互相标榜,自诩有命世之才的风雅名士们,其实只会手扶麈尾口中雌黄,作那虚无缥缈的玄理辨谈,真要让彼等处置军政急务,便个个都躲得老远,唯恐沾手。更不要说让他们离开安乐逍遥的洛阳,前往方罹兵灾不久、几成废墟的邺城了。反正这座河北雄城渐渐现出了衰败之象,自有人引经据典,用华美的词藻来说明此地根本无须重臣出镇。
身为尚书仆shè的和郁这才来到邺城,他在邺城的作为,也一如东海王所期待。虽然没有任何积极有效的具体措施,但却很好地平衡了各方的力量。他与所有的文武官员欢声笑语,用良好的态度接受每一方的诉求,然后再将其无限期的搁置。如果有人因此而产生不愉快的情绪,和郁则用更加亲善的态度来应对,用欢宴和享乐来抵挡他们,将所有的正经事都融化在莺歌燕舞和琼浆玉液之中。
这样一个官僚,在分析河北局势时,唯独不会从严格意义上的军政角度来考虑,他只会反复权衡朝堂上的风sè,竭力选择东海王和竟陵县主愿意听到的、也必然对自己前途有利的意见来加以阐述。
和郁对于政治局面的敏感程度,远非寻常可比。既然发现竟陵县主无意因为冀州南部各郡失陷而指责冀州刺史丁绍,他立刻就把握住了重点所在。虽然冀州军与贼寇的作战并不顺利,但东海王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丁绍丁叔伦,这名被南阳王司马模举荐为冀州刺史的官员,显然很得东海王的信重和恩宠……
对于东海王给予信重和恩宠的人加以讨好,近年来几乎成为和郁的本能反应了。他立刻调动了全部的聪明才智,将要对丁绍加以热情的赞誉,并为冀州局势进行辩白。
和郁非常欣喜地发现,当提到丁绍在军事上的失败另有原因时,竟陵县主立刻流露出十分注意的神情。这在讲究城府深沉的官场应酬中,是非常少见的。
这个新发现给予了和郁重大的鼓舞。他用洋溢着同仇敌忾情绪的语气,微带愤懑地道:“县主有所不知,据说那牙门将军陆遥是受了并州刘越石之命,将要出使拓跋鲜卑的。因为在汲桑攻打邺城时,他作战英勇有功,而且又与乞活的李恽将军乃是故交,所以战后由李恽作主,划拨了汲桑所部降众里特别凶猛善战的千余人给他。谁知他引兵北上途经代郡时,因为细小的缘故而悍然出兵与当地的胡族部落交战,立刻引发了一场大乱。此刻代郡各地胡儿纷纷起兵叛乱,据说兵力几近万数,就连上谷、广宁二郡也受波及,眼看兵连祸结、不可收拾!”
“代郡不仅是幽州重镇,更是抵近冀州的腰膂要害所在,因而近代以来,国朝对此地的胡儿豪酋渠帅往往厚往薄来,加以怀柔。谁能想到那陆遥行事刚暴,竟然凭空生出事端?丁刺史本待起冀州数万之众剿灭石勒,但因代郡有变,中山、常山、高阳等郡国齐受威胁,不得不持重用兵。”和郁将肥软的手掌压在文书上,沉痛地继续道:“县主不妨想来,万一代郡胡儿南下滋扰,冀州北部各郡若不多留兵力,如何抵挡?万一被胡儿得逞一时,岂不使得局面更形恶化?可若是在各郡县保留足够的兵力,其余的力量又哪里能够与石勒抗衡?唉,唉……丁刺史面临着这般腹背受敌的窘境,只能力保冀州半壁,其进退两难之处,实在是出于无奈,令人遗憾哪!”
“原来如此。”竟陵县主若有所思。
“确然如此!”和郁正sè应道。
和郁对自己信心十足。他相信这样的一番话,会是东海王所迫切需要的。
冀州是天下财赋所出、是大晋十九州中特别重要的一处。冀州南部多个郡县被贼寇攻陷,是洛阳朝廷难以承受的损失,这样的形势必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当然,由谁承担责任需要仔细盘算。
当然不是和郁自己,那石勒如此凶悍,自己勉强据守魏郡已经很不容易,怎么可能出兵与之野战?也不应该是渡河相助的青州刺史苟晞,那苟晞有屠伯之称,杀人如麻,与他全没有道理可讲,惹恼了这条疯狗,大是不妥。更不能是丁绍了,东海王既然有意维护他,谁敢与东海王作对?既然如此,用一个粗鄙武人、小小牙门将军的行为,来掩饰自己在邺城的无所作为、来解释冀州刺史过于谨慎的作战方略,便非常划算了。
在适当的时候,今天的话题还将会传到丁叔伦的耳中,那必将赢得丁绍的友善,从而成为和郁又一个收获,使得他历年积攒下的政治资本中愈加丰厚。
和郁自觉算计妥当,嘴角几乎要溢出笑来。他将文书托起,向竟陵县主的方向一送:“代郡乱事的情状细节,此处俱有详述。县主请看!”
天家贵胄自有规矩,和郁捧起的文书是不会直接递到竟陵县主手里的,哪怕两人其实距离很近,也必须有侍者转呈才行。
竟陵县主的身后侍立着两名婢女,稍远一点,则有持刀带剑的护卫若干人。和郁本以为其中一人会接过文书,可等了半晌,却并未见他们有任何举动。
这情形不仅使得和郁稍有不悦。他毕竟是官拜尚书仆shè、平北将军的高官,纵使面对竟陵县主时极尽谦卑之能事,却不代表县主的仆婢之流也能在他面前摆谱。和郁轻咳了一声,以眼神向他们示意,可那几人竟然丝毫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如此对待,简直可算是一种羞辱了。和郁的面sè有些发青,他欠了欠身,正待说些什么,忽听竟陵县主幽幽叹了口气。
在县主身后的一名扈从手捧一卷文书,快步走上前来。和郁看的明白,那并非自己之前呈上的,而是另有来源。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有所思(三)
那卷文书被轻轻放置在和郁面前,薄薄一卷。
竟陵县主向和郁抬手示意:“请看。”
和郁打开文书,略略扫视几眼,脸sè立刻就有些难看。这文书的内容并不丰富,一条条简约辞句所叙述的事迹,赫然便属于他适才竭力攻击的并州牙门将军,陆遥。
其中,有陆遥曾经讳莫如深的身世;有他在大陵惨败后引军回返,杀伤十倍之敌的记载;有他在刘越石麾下与匈奴鏖战的连番胜利;甚至也有陆遥在邺城助战,临阵斩杀汲桑的详实记录。令和郁略有些尴尬的是,描述陆遥邺城战况的招若干辞句,分明有“招义勇之卒,奋鹰扬之势;志枭逆虏,至忠已著。”等华美辞藻,赫然摘自于自己前些rì子给朝廷的奏章。
那样的奏章,不过是与乞活的李恽、原任车骑将军长史的羊恒等人利益交换的结果,和郁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所以当他决心为丁绍辩白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将这名为守卫邺城立下头功的将军抛弃。可眼前这份文书又是怎么回事?那陆遥不过是江东降人之后、区区牙门将军,虽说是二千石的官员,但在和郁这等中枢高官看来,着实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何以竟陵县主对他了解若此?
难道自己这般流年不利,随口多说了几句,又撞上了东海王殿下的亲信么?和郁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并州刘越石正是东海王倚为臂膀的重臣,那陆遥乃刘越石麾下大将,或许也出于东海王幕府……他心中暗自叫声苦也,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他勉强笑着试探道:“呵呵,就连区区并州武人,都有详尽的记载,殿下的察知手段实在高明。”
竟陵县主摇了摇头,面sè有些古怪:“和公勿惊。冀州战局不利,朝中诸公不知贼势猖獗,只是一味苛求,对将帅多有质疑。若得和公从旁解释斡旋,不仅邺城文武,想必丁刺史也会深感世叔的神情厚谊。”
丁绍屯驻重兵于广宗不敢妄动,其实正是因为和郁统合邺城诸军不利,不足以向东威胁石勒贼寇的缘故。但在和郁说来,反倒是丁绍欠了他诸多人情一般。这等执掌大权的地方官员之间,总是难免倾轧,竟陵县主见得惯了。丁绍、和郁俱是得到东海王信赖的重要部下,她并无意插手其间。
“只是,我却不知那陆遥在代郡又生出事来……”县主抿了抿嘴唇,略微压低了嗓音:“世叔向洛阳行文时,先不要提起此人为好。”
“裴郎君的意思是?”
“此事说来话长。”竟陵县主身体前趋,靠近了和郁一点:“世叔可知道,那陆遥是如何斩杀汲桑的?”
和郁身负魏郡善后之责,虽然忙于和稀泥而鲜少涉及实务,但对大事还是清楚的。他应声答道:“据当时在场的文武官员转述,当时汲桑与石勒内外呼应,攻破宫城、三台之后,又两路攻打建chūn门。恰在此刻,协助守城的陆遥无意自自建chūn门城阙中觅得了成都王遗留的四面白虎幡,便将其立于城头鼓舞士气。汲桑部众目睹白虎幡之后,深感朝廷威严,于是丢弃兵甲器械、一哄而散……”
和郁答得抑扬顿挫,竟陵县主却连连摇头:“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世叔你信么?”
和郁瞬间迟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永兴二年以来,汲桑贼寇转战大河南北,攻略州郡、杀人盈野。三年来朝廷多方调集重兵,却始终剿之不灭。彼等都是视朝廷威严如无物的强贼巨寇,更兼有沙场上磨练出的铁石心肠。说他们会因为几面旗帜而畏惧,甚至惊恐到了临阵逃亡的地步?”竟陵县主摇了摇头,露出讥讽的神情:“我是不会信的。”
能够做到朝廷高官的,都不会是傻子。和郁怎么会看不出邺城之战的问题。只不过自古以来军报就多有夸大其辞甚至虚伪矫饰的,不过是武人邀功请赏而已,和郁觉得根本无须去细究。于是他皱眉道:“昔rì楚王谋逆,矫诏调动三十六军。太傅张华令殿中将军持驺虞幡麾众,楚王部下中军遂释杖而走,说起来勉强算是个先例……”
“可那是因为事情发生在朝廷威权深入人心的洛阳!面对驺虞幡的,是职在拱卫洛阳、守护朝廷的禁军!河北贼寇们杀官造反,怎可能将几面旗帜放在眼里?更不消说,那些人原本是地位卑微的牧奴,连认识白虎幡都没有几个!”竟陵县主怒气勃发,猛力拍打案几,砰砰的响声几乎把身后的扈从侍女们都吓得跳起来。
和郁不禁将脖颈缩了一缩:“咳咳……恕我愚昧,实不曾想到那许多。县主有何高见,敬请说来便是。”
这一紧张,和郁连“裴郎君”的称呼都顾不上了,直接便唤出了县主二字。
竟陵县主顾不上这些小节,她有些焦躁地连连挥挥手,令身后的随侍人等全都退下。和郁急忙也将仆婢之流斥退。
竟陵县主身前的案几上,放着樽杓耳杯等酒器。其中若干枚木胎朱漆、月牙双耳的耳杯,尤其jīng巧华美。她捻起几枚耳杯,先在案几右侧一一放置,每摆放一枚,便设一问:“永兴年间,成都王部将公师籓在清河起兵拥戴故主,先后攻陷阳平、汲郡等地。此即河北群盗之滥觞也。虽然公师籓旋即败死,然而以汲桑为首的余部中许多骨干都出自于成都王旧属。数年之后,汲桑率大军攻打邺城,那陆遥以成都王昔rì的旗帜相示,贼寇们旋即倒戈……和公,你不觉得有些蹊跷?”
她看看和郁,接连发问:“成都王于邺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他既然有意将白虎幡藏匿,必然万分隐秘,绝无暴露之虞,怎可能被那陆遥误打误撞地发现?现时邺城战事已告一段落,那四面白虎幡却不知下落,将之携走之人有什么意图?汲桑死后,其部下降伏者不下数千人,我听闻其中特别勇猛强悍者有名唤刘飞、陈沛等,此辈如今又在何人麾下?”
案几上四枚耳杯接连落下,和郁细想片刻,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的面部动作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两颊细密敷着的白粉都簌簌落下了不少:“难道那陆遥与成都王有牵连?”
竟陵县主沉吟不答。成都王司马颖为大晋武皇帝十六子,在前些年的洛阳乱局中,一度以丞相、皇太弟的身份,执掌朝政,领有河北、中原二十郡的封地,势力强盛莫比,是东海王一系崛起过程中面临的最强大对手。东海王对之忌惮万分,所以在成都王事败后,特意密令时任范阳王长史的刘舆将这位堂兄与二子一并赐死。竟陵县主与和郁二人都深知成都王根基何等深厚,即使彼等已经阖家尽赴黄泉,可是所有牵扯到成都王余部之事,仍然令他们极其紧张戒备。
过了几乎半刻时分,县主皱眉思忖着,又往案几左侧放置耳杯,依旧是每摆放一枚,便设一辞:“江东陆氏前人陆机、陆云等,曾为成都王所重用。陆机一度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统帅二十余万大军与洛阳争衡。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任命使得众将嫉恨,最终引发了成都王尽诛陆氏满门的举动。由此来看,陆遥与成都王,仇敌也。”
“笃”地一声轻响,第一枚耳杯落下。
“陆机、陆云等遭难之后,陆遥侥幸逃生,不回江东故地,却往并州投军,与匈奴鏖战。彼时匈奴大单于刘渊被成都王私署为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是成都王深所仰赖的一支武力。陆遥既然不遗余力与之作战,拥戴朝廷之意可谓鲜明。”
第二枚耳杯落下。
“魏郡曾是成都王的封地。成都王在此地经营多年,广施恩泽,曾经以粮食十五万斛赈济灾民,又曾经收殓战死士卒,设墓园以供凭吊。此等善政深为士民所怀,至今仍多有追思者。若是陆遥果然与成都王余部有甚牵连、有所图谋,在击败汲桑之后,正可以依托邺城发难,随后引兵席卷三魏。但他居然又尊奉刘越石的命令,主动离开了魏郡?再者,此刻他在代郡挑起与胡人的纠缠恶斗,固然卤莽,却终究是与外敌作战……自古以来心怀异志者,可有这般行事的?”
竟陵县主恼怒地将第三枚耳杯一顿:“这个陆道明行事荒唐,他想干什么?实在叫人不明白!”
正在这时,台下一阵喧闹,原来是一名骑士越陌度阡,纵马狂奔而至,却遭和郁属下仆役一齐拦阻,想是唯恐此人打扰了与贵客的欢宴。
马儿连连嘶鸣声中,那骑士大声高喊:“启禀主公,代郡急报!”
“呈上来!”和郁尚未答话,竟陵县主先自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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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有所思(完)
和郁看的清楚,这名疾赶来的骑士乃是自己部下专责收集归拢各路军情的记室参军。因为一路纵马奔走,他浑身淋漓的汗水将袍服都浸透了,脸上、发髻上粘着许多尘土草籽之类。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的神情却是兴奋的。
虽然和郁入主邺城时rì尚短,也缺乏军政两道的实际手段,但在东海王的明确要求之下,他对及时获取周边情报这一方面,确实下了功夫。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派遣大量人手,以最快速度恢复了冀州与三魏地区的邮驿体系,从而确保洛阳能够及时得到关于河北的各种情报。
和郁以征北将军号镇邺城,虽未开府,配下仍设置长史、功曹等幕僚,记室参军也是参与机密的高级僚属之一,其下又有吏员四人辅佐。看他亲身赶来,又如此匆忙,想必确有重要信息禀告。
代郡又发生了什么事?那片边鄙之地实际沦于胡族之手已将近十余载。民风剽悍凶猛的各路杂胡、鲜卑、乌桓群聚在彼,自相攻杀争斗不休,国朝难以管束。对于陆遥擅开边衅与胡人争斗的结果,无论是竟陵县主还是和郁都不抱什么期望,适才甚至已经料定他必然因此折损兵力。但看那位记室的脸sè,却不像有什么坏消息……和郁也顾不得饮宴场合的礼数了,连声招呼道:“快快上来!”
那记室急步登台,自怀里取出文书奉上,同时禀道:“主公,三rì之前,牙门将军陆遥于广昌与胡儿决战大胜,斩杀过千,降众不计其数,已然完全平定了代郡。见有代郡六百里加急文书,递送来此!”
“什么?”这个消息使得竟陵县主与和郁同时吃了一惊。
竟陵县主霍然起身,几乎将案几都踢翻了。她也不顾到处乱滚的杯盏,一把夺得文书在手。
“牙门将军陆某,布告黎民:近世以来,代地贼寇群聚,干国之纪,凶戾肆逆,焚掠郡县,致祸虐黎庶、兆民泣血。州郡虽yù齐力并讨,然猥忝时运,遂使桃虫鼓翼、群丑势强;中山狡兽,密蓄机心。更劫夺使者,图谋窥边,识者皆以为势将滋蔓。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刘,专命一方,职在斧钺。已摧破屠各,克定并州,威声所至,众贼屏息。遂命平北司马、牙门将军陆,鼓吹东指,诛夷逆暴……”这是一篇标准的报捷文书,故而开篇是大段宣扬己方正义xìng的文字,更打着并州刘琨的旗号行事。竟陵县主有些焦躁地跳开了篇头的词藻,直接去看具体的战况描述。
“自晨及昏,弓刀俱碎,斩获常山贼豆卢稽、杨飞象、吐吉立、乌桓贼乌延、萝川贼马服等魁首巨蠹千三百余人,河水为赤。胁从匪类无不骇然束手,至是匪患廓清,代地悉平。”竟陵县主皱起眉头念了几句,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些描述战况激烈的文字和对战果的吹嘘而已。她连连摇头:“全是应付文章……”
近年以来,这种由边疆战场发回的文告已经不再详细叙述战斗的过程,皆因就算写了,那些高踞朝堂的洛阳权贵也不会看得懂,反而会造成许多令人难堪的结果。
那些凭借着家族庇荫而坐致公卿之辈,总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总是英明果断、庙算无双,似乎所有的胜利都取决于他们在朝堂上用浓厚鼻音吟咏的几句丽辞偶语。但若不那么顺利,则必然是因为地位卑贱的士卒们太过无能,不能实现朝廷的高明指挥。
他们对军事一无所知,却最爱随心所yù地对前线挥洒匪夷所思的见解,发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指令。大晋开国以来,在东北、西北等多处战场的失败,导致局面败坏的都是他们!一次次血的教训,使得武人们、甚至实际参与战争的地方方镇都对中枢充满了疑虑,越来越不愿意他们插手军事。无论是青州苟晞、幽州王浚,还是在凉州辛苦支撑的张轨似乎都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向洛阳发送的文告词藻rì趋华美宏丽,内容却越来越贫乏了。
就连这陆道明,也已经……唉……竟陵县主叹了口气,随手将文书交给和郁,返身落座。
刚刚将因为这份文告引起的不满抛在脑后,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个问题。所谓代郡匪患,可不是那些普通拦路劫道的毛贼,而是凶恶的胡人!仅仅旬月时rì,就将他们完全降服了么?陆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如果随便某位将军都能带领着一批刚刚投降不久的俘虏去开疆拓土,那可太滑稽了。
代郡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在她心中,惊讶和好奇的情绪翻腾着,但这位隐藏在东海王幕府中的智囊一向冷静,很快就摒弃了所有无意义的感慨。
虽然两人的交往仅限于太行深处那短短几rì,可她已经切实地了解陆遥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优秀军人。在那次并州的会面之后,陆遥几乎抓住了每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次次的胜利使他的地位扶摇直上。大半年前的那名重伤濒死的溃兵,此刻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并且统领兵马收复了被杂胡盘踞多年的边境郡国。
大晋开国以来,对胡人的作战鲜少有如此干脆利落的胜利,这足以令所有人骇然。但竟陵县主并不觉得难以想象,在她眼里,那个人本就擅长出人意料的奇计。既然如此,代郡战事的细枝末节就不重要了。
她微微蹙起娥眉,开始考虑后继的处置。
她对北疆局势的了解远远超过和郁,非常清楚那块弹丸之地的重要意义。代郡回到朝廷治下,对北疆的安定大有裨益,然而,此刻执掌代郡的是这个陆遥陆道明,考虑到他在邺城可疑的表现,似乎又叫人有些难以应对。
由于仆役们未得允许,依旧侍立在较远处,和郁只能亲自动手,殷勤地将杯盏重新放置就位。那些酒盏耳杯之类在地上滚落之后不堪再用了,他便取了一只青瓷茶盏,持壶向盏里注入温热的茶汤。竟陵县主接过茶盏,客气地向这位朝廷重臣欠身致谢。但与此同时,她说的话语则几乎令和郁脱手把茶壶丢出去。
“那陆遥是我的旧识,去年新蔡王大陵惨败的时候,我就在并州,是他救了我的命。”
河面上的轻风这时停歇下来,于是县主的面貌隐藏在了氤氲的热气之后,声音也显得有些模糊:“所以,我亲自邀请他与我同去洛阳。但他拒绝了,在我几次三番地诚恳邀约之后,最终婉拒了我的提议。记得当时我问他,何以如此固执。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男儿当有奇志,岂能安于苟全xìng命?结果他回答我……”
竟陵县主嘘了一声,将蒸腾起的热气吹散:“他说,人无志向,何异于鱼鲊?但他却不愿意被富贵荣华的绳索束缚,让自己变成洛阳官场中的那些混蛋一样。”
“咳咳咳……”和郁猛地咳嗽起来。这句话太过粗鄙,骂的人也太多了,和郁毫不怀疑自己也是“洛阳官场中的那些混蛋”之一。然而如他这样玲珑八面的人物,不会随意与人交恶,纵使心中不悦,他仍微笑着应和道:“哈哈,这位陆将军真是有趣。”
“他不愿受束缚!”竟陵县主用手指敲击案几,加重了语气:“我看得出来,他有着潜藏极深的志向。但他情愿在沙场上冒着生命危险拼杀出地位和权力,也不愿意成为洛阳城里那些只能用以装饰门面的将校,更不愿意轻易被人掌控、受人驱使。”
“您的意思是……”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此人主之法也。陆遥该得的,要尽快给他,但是……”竟陵县主忽然有些犹豫。
竟陵县主jīng明强干,手段非凡,但她毕竟不是无所不知,她不知道,代郡的紧张局势其实丝毫不曾缓解。代郡报捷文书里隐瞒的细节才是重点所在。
自从进入代郡,陆遥四处攻伐,所向披靡,然而其行动却全在常山贼大当家慕容龙城的掌握之中。三天前,陆遥与常山贼在祁夷水畔决战,便因为慕容龙城的设计而陷入了困境。大部分的兵力被战场正面之敌纠缠住的时候,中军本阵则遭到了禄官派遣出的jīng锐骑兵袭击。
陆遥是天生的战士,面临着不利的局面,他毫不犹豫地发动反击,反而用凶猛的攻势将鲜卑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然而毕竟鲜卑人人多势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就在此刻,始终坐山观虎斗的慕容龙城突然向拓跋禄官的骑兵反戈一击。他的亲信部下们都出自慕容耐余部,虽然久经沧桑却骁勇非凡。这支部队突然参战,立刻就使得鲜卑人崩溃了。
报捷文书上说的一点没错,这场战斗的胜利,确实带来了“代地悉平”的效果。但在弹汗山祭天大典即将举行、拓跋鲜卑东西二部的争斗一触即发的时候,晋人不仅妄图插手期间,甚至突然用兵,歼灭三千名鲜卑jīng骑,从而夺取了紧邻弹汗山的代郡!这样的挑衅足以使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掀起滔天怒火。
若是将整个过程完整禀告,只怕洛阳朝廷会因为触怒了控弦四十万的拓跋鲜卑而惊恐万状吧?陆遥非常清楚,隐藏在那些故作高贵外表下的,是怯弱如鸡的真实。说不定,有人会提议以自己的首级来换取边疆安定亦未可知。
陆遥深深吐气,深深吸气。拓跋禄官的敌意已经毫无掩饰,而一度通过种种手段控制了代郡大半胡族的辽西公段务勿尘,在初时措手不及之后也终于作出了反应。代郡所面临的艰难局势才刚开始而已,能否取得最终的胜利,需要各方面的配合。
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份毫无实质内容的文书。这就足够了,只需要让朝廷清楚地知道,代郡已经落入自己的手中。至于其它,陆遥会有办法解决。
陆遥将肩膀处的勒甲丝绦扎紧,随即双腿夹马,带着他的扈从骑兵们从道路侧面的坡地上快速掠过。经过一个路口时,他大声地招呼道:“老薛,我先行一步。你督促后队尽快跟上!”
“遵命!”薛彤挥手示意,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向了麾下的将士们。
一队队的士卒扛着刀枪,疾步从薛彤的身边经过。有的人向纵马疾驰的陆遥投去羡慕的目光,更多人沉默着,肃然前行。他们兵分几路,在牧草起伏的原野上井然有序地行进。行列间,一面面写着主将姓氏、或是绘着猛兽图案的簇新随风招展,十分壮观。
从清晨到午时,这支部队已经穿过了两个县。将士们从代郡的最西端一直往东,迫近上谷郡,强行军数十里,中间甚至没有休息过一次。这样长时间、长距离的徒步跋涉,足以令普通的队伍崩溃。然而眼前的将士们依旧士气高昂,在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中,甚至可以寻觅到独特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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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书评区稍有些冷清……新朋友、老朋友们,读者老爷太太们,能麻烦留点意见么……读者的反馈是非常非常重要的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