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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云从(十二)

    在代王城西南台地的攻坚战,起初进行的并不顺利。

    马氏坞堡的防御设施确实不够完善,但防守一方的优势仍然很明显。主要是由于整座坞堡位于代王城内,坞堡四面都是层层叠叠的废弃建筑,道路也狭窄崎岖,很不利于进攻方的兵力展开。而且坞堡内的滚木礌石之属数量颇多。陆遥先后发起两次攻击,前锋都已经突破了坞堡木栅,但因后继的力量无法及时跟进,最终都被萝川贼集中兵力迫退。他不得不传令暂且停止战斗,收兵到一处大屋之后,稍作休整。

    军吏清点士卒报来,这两次进攻足足造成了己方一百二十多人的伤亡。而萝川贼占据地利,死伤要少很多。距离大屋不远的木栅内外,鲜血流淌成塘,有许多弟兄们的尸身没能抢回,残肢断臂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各处,看上去愈发凄惨,叫人沮丧。若不是因为这些rì子里竭力约束军纪,昨rì又用重赏来激励,只怕部队的士气堪忧。

    铁甲铿锵声中,陈沛大步而来。他的甲胄坑坑洼洼,身上、脸上都是血迹。瞎眼上蒙的皮质眼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紫红sè的瘢痕曝露在外,颇显狰狞。适才的两次进攻中,陈沛身先士卒地猛冲猛打,极其奋勇。尤其是第二次,分明已经占据了木栅内一块相当的地域,但后援遭到萝川贼集中弓弩shè击阻断,于是他只能与敌人互相对shè,慢慢撤下来。这功败垂成的局面使得陈沛十分恼怒,他急躁地禀告说:“将军,贼寇们已然疲惫了!我们再攻一次,必然成功!”

    陆遥其实也有些焦躁。毕竟他期望的是在代郡各部落联军出现之前,首先击溃萝川贼、并占据代王城为稳固的后方。如果不能在这个战场尽快取得胜利,那很可能出现两面受战的情形,未免大大地不妙,因而无论如何,半个时辰之内,必须拿下代王城。但他并没有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

    诚如昨晚与众将的分析,代王城绝对是个好地方,群山环绕,土地肥沃,河水蜿蜒可供灌溉,更有现成的偌大城池落脚。以之为据点四面攻伐,三五rì内,便足以扫平代郡、震慑拓跋鲜卑;而想得再远些,如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兴修水利、招徕流亡、恢复生产……陆遥有绝对的信心,三五年内,便可以将之建设为地位不逊sè于晋阳的北疆重镇。

    此地值得一战,便战;至于战斗的过程中如何去夺取胜利,陆遥早已做好了克服各种苦难的准备。他摇了摇头,没有响应陈沛的请求:“庆年兄稍安勿躁。弟兄们的士气尚可,但鏖战至今,体力疲敝,非常需要恢复……我们先休息片刻,待丁文浩的兵力到达,一同进攻。”

    陆遥此刻的兵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骑兵,由薛彤、沈劲、刘遐等人统领,游走在代王城的外围,随时准备与代郡胡族的联军作战;另一部分步兵则攻入城中,与萝川贼作战。这些步兵又分成两路,陆遥所部由南杀入,而丁渺所部由西杀入,双方约定至代王城下取齐。现下陆遥既然已到,想必丁渺也不会晚。

    果然,片刻之后丁渺杀退城西的敌人,直抵马氏坞堡所在的台地。

    两军合流,兵力顿觉充实。陆遥遂将将士们分为十队,除了保留适当的预备队以外,十队从北到南排开,各觅适合攻城的地形,同时发起进攻。

    既然坞堡以外的复杂地形不利于调动,就索xìng依靠小部队分散突破,凭借将士们的个人勇武和战斗素质打开局面!

    片刻之后,十队人马齐声高喊,杀向台地所在。

    路遥军中,多有以一当百的勇士,如丁瑜、萧石、杜钦、陈沛等人,无不亲身冲杀在前。甚连何云、图里努斯等护卫陆遥的亲兵,也有相当部分被派到了厮杀的第一线。一时间,环绕着马氏坞堡的四面八方,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陈沛参与了前两次进攻,算积攒了些经验,于是这番格外多长了心眼,选取的进攻方向比较偏僻。借着废弃房屋的掩护,他们一直迫近到五十步左右才被发现,瞬间便再次冲近了木栅。这段木栅的防御果然有些薄弱,陈沛用沉重铁矛横向拨打,铛铛地将几柄刺来的枪戟砸开,随即挺矛疯狂地向前乱刺。锋利的矛尖透过木栅的缝隙,接连搠死了好几人。

    见他凶悍难挡,这段木栅两边的敌人纷纷奔来援助。陈沛的部下弓箭手们乘机开弓乱shè,登时把他们都shè翻在地。更远处的敌人也注意到了这里危急,但却被其它几拨攻城的部队纠缠住了,一时抽不出手。

    先前晋人盯着几个地点猛攻,萝川贼则调集机动力量,形成局部优势以对抗。可眼下晋人兵分十路,每一路都攻势汹涌如cháo。这便是明摆着自恃兵强将勇、而且还人多势众了。马服心中连连叫苦,他亲自披了铠甲、手持利刃带人在木栅的内圈策应,此前打退晋人攻势的,便是他带领的这批生力军。可这时四面八方俱都告急,实在不知该救援哪里为好。

    马服既然犹豫,晋军更是发狠猛攻。乘着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陈沛将铁矛深深扎进木栅里,吐气开声地狂吼一声,奋力将铁矛往复撬动。几名贼人用长枪刺来,在他的身上添了几处新的伤口,但他全然不顾,只是继续发力。好在左右连忙掩护到位,将贼寇逼开几步。陈沛这柄矛全系jīng铁打造,最粗处简直就如小孩手腕那般,何等坚韧?粗劣木料榫结而成的栅栏毕竟不够结实,噼啪一声响,便被崩裂开来。几块木板落地,在木栅上露出了一人宽的缺口。陈沛的部下们欢呼一声,涌上去用刀斧猛砍,很快就把缺口扩大了两倍还多。数十人一拥而入,如狼似虎地乱砍乱杀。

    马服这时已觉不好,带人斜刺里冲过来阻挡。此人虽已年迈,但战场指挥堪称老辣、昔rì的猛鸷身手犹在。数十名贼人猛地加入战团,陈沛所部立觉压力陡增。两边稍一相持,地面上就又多了一片尸体。

    陈沛叱喝连连,舞动长矛将马服死死地压制住,正要施展险中求胜的招数,与这老贼一决生死,忽听身后利刃破空之声飕飕连响。眼角余光所到之处,寒芒乱闪,仿佛千万条银线兜头盖脸地扑卷而至。

    陈沛的jīng神猛地为之一振,哈哈大笑起来,这样的威势,除了陆遥亲自陷阵,还能是谁?

    双方的诸将都已亲自上阵,但士气却是彼消此长。当陆遥等人在木栅内稳住占据范围的时候,又有四五个方向达成了突破。他们一**地发起进攻,像是斧凿切入石块那样,把萝川贼一点点地分割、敲碎。

    在战斗过程中,只要某一方的士气开始滑落,往往就是个加速度的过程,很快就从败退发展到溃退。萝川贼便是如此,当四周的喊杀声逐渐汇聚的时候,他们崩溃了。首领马服在逃窜的过程中被弓箭shè穿了头颈,当场就死了个透。他最勇猛的儿子马对,则被一名叫倪毅的什长用利斧砍下了首级。马空最会观察风sè,他眼看形势不妙,早就与几名侧近脱离了战场。他们回到坞堡内部挟裹了大笔金银细软,企图从马错之前脱身的小路奔逃。可没走多远,就被沈劲带领的巡逻骑兵发现。沈劲这厮何等粗猛,连口供都不问一个,直接便砍瓜切菜似地将他们都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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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啥,最后一句,凭栏苦笑兄,多谢推荐,书荒缓解:)

第一百零二章 东风(一)

    陆遥双手抱肩,坐在马氏坞堡zhōng yāng大宅二层的屋檐上。

    在他的下方,许多士卒鱼贯出入,兴高采烈地搜罗着此次作战的缴获。有些人看见屋顶上的陆遥,就向他挥手欢呼。陆遥面带微笑地挥手回应,其实却有些敷衍。他并不注意这些清点战利品的将士,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向四面极目眺望。

    夏季的萝川平原草木葱萌,一块块经过开垦的天地仿佛未经雕琢的宝石,散布在青碧sè的草场上,苍莽的原始森林横贯其间,蜿蜒曲折的祁夷水在阳光照shè下波光粼粼,如同玉带缠绕。陆遥无心观赏这难得的田园风景,他一遍遍地仔细观察着每个角落,从代王城直到远处群山脚下,一处也不错过。

    但是,没有。陆遥并未能找到他所希望找到的。

    瓦片发出格格地轻响,有人小心地从窗台上攀出来,在陆遥身后禀告:“将军,附近五十里都已仔细搜索,未见胡儿踪迹。不仅昨rì起跟随我们的胡族联军不见踪影,原本在萝川平原落脚的三个杂胡部落,也都突然迁徙无踪。”

    说话的是朱声。作为斥候负责人,他花了两个时辰亲自盘查了各条通路,又分派部下严密把控所有的山口,期间每隔半个时辰就遣人通报,直到这时才得以赶回代王城。他向前一步,取出一幅地理图摊在陆遥面前:“将军请看,这里、这里、这里、这里,我都加派了探马岗哨,五十里内,就连一只苍蝇飞过,都逃不过我们的监视……将军,胡儿们已经退去了,确定无疑。”

    陆遥凝视着地图,半晌才慢慢点头:“很好,但还需加强监控。我把何云那一队人派给你,你再去丁将军那边要二十个人。五十里范围远远不够,百里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要在第一时间了解!”

    朱声肃然应诺。待要离开,陆遥语气严肃地加了句:“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有误。”

    “请将军放心,声必全力以赴。”朱声拜道。

    陆遥颔首让他去了。

    今rì的战事,虽然攻占了代王城,使得将士们有了落脚之处,但真正的作战目标却并未实现。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很快就将开始,陆遥非常缺乏时间。故而,他从一开始,就打着一战克定代郡的注意。豆卢稽部的灭亡,不过是道开胃菜而已;关键在于陆遥假扮商队为诱饵的行为,足以激怒代郡的各路贼寇。随即,攻灭勃篾部的行为,更加向胡儿们充分展示了己方的恶意。待到确定胡族联军尾随而至,陆遥便刻意用有限的兵力攻打防御坚固的萝川贼,营造出顿兵坚城之下的局面。

    胡儿生xìng如狼,绝不会放过撕咬猎物的天大良机。何况,贼寇中的知兵之人如何会看不出这是两面挟击的好处?一旦发现陆遥所部陷入窘境,他们定然大举出动,衔尾来攻。而只要他们出战,陆遥便有信心战而胜之。如此,代郡便可以尘埃落定了。

    这是陆遥推算许久,才设下的计谋,可他怎也没想到,从昨rì下午就紧紧追踪着自家兵马的胡族联军,竟然神奇地失踪了。难道自己攻破代王城之威,竟然就能骇得胡族联军闻风远遁?

    绝不可能!这其中,必然有什么yīn谋!陆遥有些恼怒地挥挥手。

    他隐约觉得有些气闷,于是站起来,沿着屋顶的斜坡向下走了几步,随即手掌攀在瓦当上稍一借力,翻身落地。

    陆遥身手矫健,腾跃之时仿佛狸猫、片尘不起,但落下时恰巧站在一人身前,这却将他吓得不轻,“啊”地大叫一声,手中捧着的几卷书简都脱手飞起。

    此人赫然是邵续,看他的样子,大概已整理了各项庶务。待要前来汇报,却被从天而降的陆遥给惊到了。好在邵续身后跟着的是身披重甲、脚步铿锵的薛彤。薛彤反应很快,踏前一步轻舒猿臂,便将书简捞在手中,总算不曾污损。

    陆遥向邵续抱歉地笑了笑,替他掸了掸衣袖。三人并肩向坞堡的大厅内行去。

    “我军伤亡如何?”

    “咳咳……”邵续镇定心神,看了看手上卷宗:“今rì鏖战死伤颇重,阵亡者计有八十七人,重伤九十八人。轻伤无碍行动者百余。”

    杀入代王城的将士合计五百,阵亡和重伤的超过三成,加上轻伤的,超过半数,不可谓不骇人。

    陆遥抿了抿嘴,又问:“伤者可都安置妥当?”

    “遵照将军的吩咐,已寻了干燥、通风、洁净的大屋安置他们。我军自冀州携带来的药物还未用完,另外,马氏坞堡中也存有伤药甚多,足堪应用。我们又从坞堡中鉴别出医者数人,配合救治。”

    陆遥脚步不停,绕过一处白石堆砌的照壁:“邵公,战死的将士都要尽快妥善落葬,姓名、籍贯都要记录下,留作rì后祭祀之用,若有机会,也好归葬故乡。这怕是有些繁琐,但我军一贯如此,故而有劳邵公了。”

    邵续躬身施礼:“此事,薛将军已经告知予我。是乃仁义之举也,邵某感佩万分,自当尽力。”

    陆遥又问薛彤:“现下负责jǐng戒的是谁?”

    薛彤沉声道:“代郡乃虎狼环伺之地,不可轻忽。周边jǐng戒现由我亲自负责。三百将士分队轮值,卫戍的军官都特别任用并州的老兄弟。道明,请放心。”

    “好。”

    这时候三人走回到马氏坞堡的大厅处。

    这是座斗拱方面的楼阁式建筑,上下两层,高有四丈许。在四周jīng致的廊庑环绕之下,更显得正厅气象宏伟。

    待到三人入内落座,便看到楼阁内部的斗拱、壁画之类,sè泽艳丽、十分奢华,薛彤不禁嘀咕了一声:“这帮贼寇,倒是好享受。”

    邵续解释道:“萝川马氏毕竟是晋人,他们自视为代郡豪族,与那些长于马背的胡儿不同。据说,马氏父子常常掳掠周边郡县的百工、匠人为奴隶。这些便是那些工匠的辛劳成果了。”

    陆遥皱了皱眉,便想起今rì战时遇见的那条巨汉。拥有如此勇力,却受贼寇的胁迫,无论如何,陆遥都看不惯这样的人物。

    他不愿谈这些,于是换了个话题:“萝川贼掌握的户口、资财情况,不知可统计好了?”

    此刻距离战事告一段落才两个时辰不到,哪里便能动作如此快捷?他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不料邵续从怀中若干书简中取出一份奉上:“具体账册文书细节尚未整理完毕。然,大致数字已统计得出。我军见在萝川控制的,共计九百三十六户,三千一百二十八口,剔除老弱妇孺,其中壮丁一千人,胡儿居其半数。”

    “适才的战斗中,萝川贼死伤不少,那些都已扣除了么?”

    “萝川贼战死近三百人,重伤者亦有三百,皆不计入。”邵续面不改sè地应声道。

    以当前的医疗条件,肢体重伤的死亡率极高。陆遥所能筹集到的医者、药物,都只会用来抢救己方将士,对于萝川贼中身负重伤者,实际不会给予任何医疗,三五rì内,彼等自然死亡殆尽。陆遥的问题,便是隐晦地提出这个意见,而邵续则表示:我正是这样安排的。彼此都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可也。

    “很好!”陆遥又一次颔首。

    既然全盘占据代王城,首重人丁户口,其次则是物资财货。陆遥接着便问萝川贼的仓廪积蓄情况:“粮秣、牛马牲畜、钱财、甲仗器械……这四项的收获又是怎样?”

    “萝川,北疆菁华、膏腴之地也,周边数十里方圆皆水土丰饶、宜耕宜牧。萝川贼盘踞在此前后共计二十余载,于农事上颇下了几分工夫,沿祁夷水两岸开垦许多良田,又在坞堡之中广设粮仓。邵某已一一察看明白,各处仓中粮秣堆积如山,不可胜计,粗略估算,至少足够我军两年之用。”

    自古以来,用兵制胜,以粮为先。陆遥薛彤两人见识过太安年间的并州大饥荒,又亲身经历了晋阳军因乏粮而束手束脚的窘境,对粮食的重视程度只怕比别人更高些。听闻萝川的粮秣如此丰富,两人顿时大喜。

    “邵公,那其它物资情况如何?”薛彤忍不住插言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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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东风(二)

    “先说牛马牲畜之属。代王城附近的草场繁茂,但萝川贼本身并不以放牧为生,而是通过两个附属的小部落来获取此类物资。我们兵压萝川之时,这两个部落依照萝川贼的要求,派遣jīng壮若干人助战,而其本部皆已闻风远扬数十里外,此刻估计投奔其它北疆强族去了。所以,这方面物资的大部,其实是指望不上的。当前确定在我们手中的,是代王城中几处牛马畜栏的存量……”邵续瞥了瞥陆遥手中的书简:“将军,具体数字在此。幼畜不计,合用战马八百余匹、壮健耕牛三百头。”

    “很不错了!”陆遥满意地道。

    “是。再说钱财。萝川贼惯于从事绑票、抢掠的勾当,往来客商咸受其苦。数十年来rì积月累,家底非同小可。适才得薛将军相助,我们已拷问出了马氏坞堡内两处秘库。一处在坞堡西面的碉楼中,另一处在堡主府邸以内,此处厅堂北侧的一个隐蔽偏房内,两库所藏泉货以百万计,金银、布帛等物不可胜数。”

    “至于军械……”邵续起身,替陆遥翻了一页:“将军请看。此战我们缴获盔甲兵器一千三百余件,其中立即可以应用的完好器械约六成。另外,在堡主府邸的那个秘库内,另藏有各式铁甲四十余领,皮甲等二百余件。军用长短弓三十四把,弩弓六把。”

    受到当时冶炼技术所限,武器甲胄之类在战斗中的损耗率非常之高。几次硬碰硬的磕砸就足以毁坏一柄jīng制的缳首刀。甲胄更是如此,甲片碎裂变形十分常见,而对于普通军户人家来说,哪怕是甲片碎裂的筒袖铠,都足以当作传家宝一样世代珍藏了。而弓弩之类,更是轻易觅不到的军国重器。

    能够一次找到这许多武器,真是极大的收获。

    同时,陆遥对邵续的庶务才能也实在是赞赏的很。军中琐碎事务,陆遥薛彤等人固然熟悉,但毕竟重心不在这些杂事上,自收拢汲桑败卒建军之后,许多后勤事宜都是维持而已。直到经过中山时,才着手将之移交给邵续。数rì前,邵续还有些忙乱,但到此刻,看他的神情,显然已经驾轻就熟,各项事宜皆得其宜、忙而不乱。这可不是读了一肚子玄妙jīng微之理的所谓名士能做到的。不仅需要缜密的心思、扎实的具体实施能力,还得有丰富的经验才行。

    陆遥将文书反复看了几遍,将之放回案几上,诚心诚意地向邵续道:“拿下代王城之后,各项事务繁杂纷乱,多亏邵公干才,才能处理得这般井井有条。邵公,辛苦了。”

    邵续逊谢几句。陆遥略想了想,继续道:“老薛,我等不是原也携有自中山等郡征用的资财若干么?自今rì起便合并在一处由邵公统一处置罢。”

    “是。”薛彤和邵续齐声应下。

    薛彤xìng格刚毅而沉稳,是陆遥军中难得的持重之人。所以陆遥常用他来担任中军,兼督粮秣后勤等事。他们从冀州征调的那些财帛自然也掌握在薛彤手里。眼下既然亲见邵续长才,陆遥便将这些细务从薛彤手中剥离出来,转移给邵续负责:“邵公虽然高才,但一个人怎也忙不过来的。我与老薛各调几名jīng干部下,权且划归听用。嗣后,先生若觉得有什么人物可堪相助的,直接征调便可,无须关白于我。”

    陆遥摸了摸颌下短髯,带着些歉意徐徐道:“邵公,阁下乃是安阳大族、冀州名士,本身又曾任二千石之官。而陆某年少德薄、名位也属寻常,原不敢以僚佐之职相屈。然而夫子曾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其事难成也。若蒙不弃,邵公或可以姑且就任牙门将军长史。却不知……”

    “固所愿尔,岂敢推辞?”不待陆遥说完,邵续便离席而起,郑重地施礼:“邵续谨受命。”

    在北上冀州途中,陆遥与邵续二人一同谋划诸项事务,深感投契,彼此都觉得遇见了难得的人才。再者两人昔年都出自成都王一脉,天然就有几分亲近感。更不消说陆遥在安阳歼灭了绑票的流贼救出邵竺,与邵续有恩情焉。虽然如此,身为安阳大族邵氏族长、在河北颇具盛名士人领袖之一的邵续,也不会轻易行那毛遂自荐之举。

    自从陆遥提出夺取代郡的谋划,邵续便参赞其事。对于那些已经成为现实的、或者还未付诸实施的步骤,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了。而当这位青年将军在代郡顺利取下立足根基之时,响应他极具诚意的招揽,才显得顺理成章。

    “好!好极了!”

    虽说两人之间早有默契,但这仍使陆遥十分喜悦。他起身四面看了看,从屋角的一座镂空木架上掏摸出一套茶具来。何云这是正在门外侍立,他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连忙急步趋前,取了水囊,将三枚茶盏注满。

    “无茶无酒,唯有清水以迎邵公。邵公高士,当不会嫌我等简慢也。”

    三人离席而起,哈哈一笑,举杯饮了。

    待重落座时,职分既明,便与先前不同。

    虽然胡族联军踪迹全无,乃是大患;但当前首先要处理的,还是自家的军政。

    “自入代郡,我军两rì三战,骨干将士多有疲惫,是以我拟于今晚设宴慰劳全军。请邵公为我组织妥善。”陆遥思忖着说:“此次缴获的绢帛、金珠、珍玩之类,都仔细收藏了,暂不动用。唯有钱财可粗略分作十分,今rì先提三分出来,用以赏赐。自冀州随同来的将士们取两分,昨rì编入军中的代郡降卒取一分。伍长所得倍于寻常士卒,什长所得倍于伍长。”

    他负手踱了几步,继续道:“至于队主以上的军官,不在此列,稍后我亲自权衡,另有升赏。另外,这两rì作战之中,立有殊勋、勇猛过人的士卒,着各部统计名单上来,数量便以五十人为限,同样由我亲自颁赏。”

    邵续严肃地躬身道:“是。”

    他非是那些只会谈玄论道之辈,素rì曾读兵书,昔为成都王幕僚时也熟习军旅事务;陆遥的寥寥数语虽似随意道来,落在邵续耳中,已知其中有深意在。

    陆遥此刻的部下们,真正忠诚不二的嫡系极少,仅仅是来源于晋阳军的二十余人罢了。其余人等,出自乞活军的倒还罢了,大部分无不是出于贼寇降众,或为汲桑部下的河北流贼、或为代郡的杂胡马贼,其区别仅仅在于投降的时间长短而已。彼等战斗素质虽高,战斗意志却低;而且由于新降之后,即被驱使往北疆作战,正是心怀狐疑的时候。驱使此辈,必须及时给予重赏,方可激励其心。

    午时拿下代王城,晚间就发放赏赐,不可谓不及时。赏赐的钱财占据缴获的三成,也就是三十万钱,不可谓不丰厚。《太公三略》中曰:禄贤不爱财,赏功不逾时,即指此也。

    而在具体的赏赐对象上,又有差别。冀州来者,相比而言乃是旧部。旧部须着力安抚,故而占赏格之大部。代郡降卒,新降之众、功劳未彰,虽也得赏赐,数量却少。与同僚相较不如,正可以激励他们努力杀敌作战。乞活军出身的将士最是可靠,因而在历次整编中多得提拔,此时大半都已身任什长、伍长等基层军官。他们所得的赏赐,较之寻常士卒又不相同。

    对三种不同来源的将士,给予不同数量的赏赐,偏偏却能体现公正。其中若有未能尽臻完善之处,又以特殊处置来弥补。两千军中择选出五十名军功最著、勇名最盛者,由陆遥亲自出面颁发赏赐。这五十人个个都是军中骨干,必有其号召力在,陆遥亲自加以嘉勉、给予厚赏,便能进一步地掌握军队,同时也给了寻常士卒立功的动力。

    及至队主以上军官的奖赏,即使是身为长史的邵续也不能插手。这等权柄,必须也只能完全由陆遥一人独断,绝不会流于他人。

    邵续心念急转,细细判明陆遥的用意,越想越觉佩服。

    须知军伍之中,权谋虽系小道,却也有其独到的用处。邵续自问,平生所识的将帅,如陆遥这等随口言语便能周全至此的,确实少有。此等才具殆属天授,若非要细究堪与谁人比拟的话……似乎也唯有那位侨居阳平郡守丧的祖逖祖士稚,方可相提并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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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栏苦笑老爷赠送的葵花宝典,我也确实收到了。但,暂时就不练了吧……伤身体啊!

第一百零四章 东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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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遥等人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很久。请记住本站的网址:小说网..。

    片刻之后,薛彤率先告辞。

    虽已拿下代王城作为立足之地,但北疆对于陆遥等人来说,依然是危险重重。今rì本该暴怒杀来的胡族联军突然不知所踪,使得陆遥之前的谋划绝大部分都做了无用功。很显然,广袤的北疆上无数的势力并存,并非那么简单就能摸清的,在陆遥尚未掌握的某个地方,必将有暗cháo汹涌湍流而来。

    这样的情况,当然并不为普通将士所了解,他们只需要奋勇作战、并欢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就可以了。但陆遥、薛彤之类的将领绷紧的神经,便绝不会因为代王城的小小胜利而放松。即使是在胜利的当rì,薛彤仍将亲自担任代王城周边jǐng戒职能,以四百名jīng锐士卒严密守卫代王城的每一个角落。

    又过了片刻,邵续也起身行礼告退:“将军之意,我已知悉。这便尽快安排下去。”

    他已将陆遥的各种要求记了整面尺牍,随后也去忙碌。这位新任长史同时也是陆遥此刻唯一的文职幕僚,若以工作量而论,他会是这几天里最辛苦的。

    在陆遥与邵续、薛彤谈话的厅堂之后,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平台。平台的面积大概占整个马氏坞堡的一半大小。平台与正厅之间,由一条宽阔的步道连接。步道倾斜向上,所以平台的位置较之于正厅更高一些,四面有三重阶基环绕。

    这座平台呈四方形,足以容纳数千人,规模宏伟。然而由于萝川贼寇的rì常维护粗疏无比,到处都看到断壁残垣,显得年久失修,给人以荒残凄凉之感。

    平台的地面上原本应该铺设着白sè的石板,但此刻大多数许多石板碎裂了,露出底下的夯土。零零散散的杂草荆棘在各处土层胡乱地生长着;在另一些地方,碎裂的瓦砾堆积成厚层,远看上去凹凸不平,有些斑驳。在平台各处,还散布着数十座形制古朴粗拙的础石。这些庞然大物每一座都重达数百乃至上千斤,按照础石上凹槽的规格来估计,昔年榫接在内的巨柱只怕皆有合抱粗细。

    很显然,这座平台便是昔rì雄踞北疆的代王国王城正殿所在。而马氏坞堡的正厅,不过是在正殿入口处的楼阙废墟上建起的小房子罢了。仅仅这片地基便如此雄伟,它曾经承托起的梁宇飞檐想必更加恢宏壮丽。可惜数百年光yīn荏苒,已经将之消磨得无踪无迹。

    围绕着平台四周的,有萝川贼自己建起的马厩、畜栏、军营和地牢。邵续适才便带了若干士卒清点整理其中的物资。那地牢里关押着被萝川贼扣下的老弱人质,根据陆遥的意思,邵续将之全部放了出来,让他们与亲人团聚。

    而邵续自己则在平台东侧寻了一处空屋,作为平北将军长史的正式办公场所。隶属于他管辖的,目前有陆遥和薛彤两人调拨来的jīng兵二十人、负责辎重的壮丁五十人。另外,这几rì抓捕到的俘虏中老弱不堪为兵者,也都属于邵续的管辖范围,其中或有可用之人尚未甄别。

    这些士卒和壮丁们全都是只会厮杀的大老粗,没一个识文断字的,所以眼下的各项细务和文书案牍的工作,只能由邵续、邵竺父子二人亲手来做,冉瞻这些rì子与邵竺处得友爱,也前后跑着帮些小忙。

    过了两个时辰,规模宏大的宴会便在平台举行。

    在北疆,牛羊之属是从来不缺的,粗劣的nǎi酒则被装在一个个皮袋里适当的发放。当将士们吃喝得差不多了,几名壮丁将沉重的板车推到平台zhōng yāng的空地,随即撬动车辕,将车上堆放的东西倾倒在地面……那是陆遥预备发放的赏赐、数以十万计的钱币。

    无数钱币在倾泻而下的过程中彼此碰撞着,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而无数叮咚响声汇聚在一起,就成了一声沉闷的轰然大响!

    数十万钱币,有汉魏两代的五铢钱,有更早些的秦汉半两钱,数量较少而特别jīng美的是王莽钱,如果眼睛较利,甚至可以发现有汉末三分时的直百、当千大钱。这些是萝川贼数十年掳掠到的不义之财,此刻全部掌握在了陆遥手里。它们从板车上滑落,呼啦啦地堆成几堆,每一堆都数额惊人,在篝火的映照下,闪耀着叫人垂涎yù滴的金属光泽。

    陆遥轻咳一声,迈步向前,站在堆积如山的钱币之间。

    原本嬉笑哄闹的将士们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在空旷的平台上,只留下火塘里噼噼啪啪的木柴爆裂声时而响起。这几rì的战斗里,士卒们亲眼目睹着那些曾经威风煊赫的部落一一被连根拔起,在他们心中,这位青年将军初步建立起了威望。

    陆遥指点着一堆堆的钱币:“这些便是萝川贼的秘藏,为了把它们搬运到这里,动用了四辆大车。这些钱财具体有多少,我还没数过。因为实在是太多了,数不清。”

    陆遥笑了笑,在他四周,许多士卒随之哄笑着一齐点头。无论是北疆还是中原,处在底层的人民不会有受教育的机会;对于绝大多数的士兵来说,他们能够掌握的最大数字概念或许不超过一百。以万计数的巨额钱币啊,那是他们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事物。

    “在昨rì的战斗中,我们从豆卢稽手里缴获了类似的库藏;从勃篾部族的长老们手里或多或少也搜罗了不少钱财。估算数量,他们纵使不如萝川贼的家底丰厚,但也差不太多。”这番话出口,陆遥清晰地听见了四周的轻微低语声。那些出身于豆卢稽部和勃篾部的降卒,不出意外地有些sāo动。北疆的部落之内,贵贱尊卑之分与中原一般无二;族长、长老、渠帅们贪婪地攫取财富,而普通的牧民贫无立锥之地。或许那些马贼们会好一些,但舍死忘生的拼杀换来的,也不过是首领留下的些许残羹冷炙而已。

    或许往rì里,生存方式简单而单调的胡族战士们很少想到这一点。但此刻,在金光闪烁的巨额钱财冲击下,他们混沌的头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现在,这些都是你们的了。”陆遥抓了一把五铢钱,让它们从五指间叮咚落下:“这些,是我大晋牙门将军陆遥,赐给你们的奖赏。”

    下个瞬间,上千人同时嘶嘶吸气的声音汇成了一道怪风,从林立的战士身边卷过。

    半个时辰之后,当陆遥从平台正中退回时,原本在他身边的钱财全部都已发放到了将士们手中。而将士们的士气则因此而飙升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有人将手里的钱币一枚枚地举到眼前来看,看着看着,就哭了起来。更多的人在大声欢呼,甚至还有人跳起了本部族传统的舞蹈,似乎忘记了他们所获得的奖赏,正是因为部族覆灭而来。

    对将士们的赏赐当然不止钱财一项。jīng良的武器、甲胄、更高的地位,都是赏赐的一种。可或许是因为陆遥一掷万金的慷慨举动太让人惊讶,之后,对于那五十名勇士的奖赏反而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激励作用。

    转回去吃喝的陆遥将一碗肉汤大口饮尽,奋然道:“这些胡儿们生活极度艰苦,却凶悍好死,仅仅需要数十枚五铢钱的赐予,就可以获得一名骁勇战士的拥戴,驱使他们去作战、去杀戮、去死,无所不可。而在洛阳呢?手无缚鸡之力的高门士族rì食万钱,犹自号称无下箸处……”

    围坐在陆遥身边的何云等人,全都苦笑了起来。而邵续提起长柄的木勺为陆遥添了半碗汤,叹了口气。

    他正要说什么,朱声疾步赶到,自怀中取出一幅帛书,双手呈给陆遥:“将军,胡寨主急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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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各位读者朋友支持。这会儿难得闲着,螃蟹抓紧码字,晚上还有一章,到时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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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东风(四)

    陆遥用袖子抹了抹手,接过帛书展开。

    一幅绢帛尺许见方,墨汁淋漓地写不了几个字,寥寥数语而已。但陆遥却反复观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其中的内容颇有特异。

    而火塘边尽情吃喝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这时候奖赏都分发完了,宴会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北疆多的是牛羊牲畜,这东西又无需火头军来烹饪,只需要将之大卸八块,流水般地端上来。将士们各自围坐在火堆旁边烧烤,俱都吃的满面红光、满嘴流油。陆遥所在的这一处火塘边,坐的都是高级军官,丁渺、沈劲几个尤其兴高采烈,大声说笑谈话。直到丁瑾连声咳嗽,提醒他二人似有军情来报,这才安静下来。

    陆遥丝毫没有注意这些,只是仔仔细细地看着帛书上的内容。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竟然如此……”说着,随手将帛书交给邵续。

    陆遥率军进入代郡之初,胡六娘先期潜入广昌县城,利用太行群寇与北疆马贼之间的旧rì关系,混了个邸店的老板娘当当。期间,她与朱声、楚鲲等人配合,四处传播陆遥等人系是商队的谣言。豆卢稽等人果然上当,多得胡六娘之力也。其后两rì,陆遥歼灭豆卢稽部马贼,又麾军往来攻打各部胡族,扰动代郡各地。朱声返回军中,带领斥候骑兵刺探敌情,颇立功劳,而胡六娘却就此没了消息。

    胡六娘毕竟不是陆遥的部下,更非朝廷体制中人。彼辈即后世所谓“临时工”之流也,故而其下落之前并不为他人所注意。但此刻突有书信来到,陆遥又反复观看如此,自然令得诸将疑问。众人彼此对视,都在猜测那帛书上写了什么内容,但陆遥的面sè沉静如水,邵续也是个养气功夫不俗的,委实令众人难以判断。

    邵续展开帛书,又看了半晌。他没有将帛书传给坐在下首的其他众将,而是将之整整齐齐地叠起,收到袖里。

    “长史有何高见?”陆遥问。

    邵续沉吟了片刻,捻须道:“虽属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陆遥点点头。他注视着跃动的火光,陷入了沉思。

    代王城虽然易手,但陆遥所部的兵力毕竟有限,纵放了不少萝川贼的余部逃窜出外,未能将之尽数歼灭。这些人莫不是萝川一带的地里鬼,逃出生天之后,便各自觅路投靠其它部落,眨眼就溜得不剩。但是,也有人并未溜得太远,有几名萝川贼很快就遇上了代郡贼寇的同行,于是转了回来,潜伏在代王城周围的草场、林地之间,密切监视着晋人的一举一动。

    次rì清晨,初升的rì头将阳光洒落在这片规模雄伟的遗址上。从代王城以西两里左右的疏林中望去,可以见到不少晋人在其中走动、忙碌,还有几面从未见过的旗帜高高飘扬在代王城的高处。

    狗rì的,这是我们的城!那么好的城,竟然被敌人给夺走了!悉云烟的面部肌肉抽搐着,情不自禁地低吼道:“砍死!都砍死!”

    因为过于愤怒,他的身体都打起了颤,使得身披着用于掩护的大堆枯草也抖动起来。

    悉云这个姓氏出于代北鲜卑别部,属于九十九大姓之一。大概三十年前,悉云氏随拓跋鲜卑中部南迁至代郡,后来又向西迁移到云中一带。悉云烟便是在这个过程中流落在代郡的悉云氏后裔。据说他出生时受了寒气,脑子似乎不是特别好使,总是一幅怒火中烧的模样,动辄杀人,手上攒了数十条人命。也正是因这个凶悍的劲头,他才得了萝川贼首领马服的赏识,成为带领一屯兵力的匪首。

    昨rì午时,悉云烟带了几名贼徒正与晋人苦战。那批晋人凶猛之极,简直难以抵挡,战不多久,只听到坞堡方向的众贼寇天崩地裂也似地哭喊,随即防线就崩塌下来。悉云烟毕竟不是真的傻子,这时候知道形势不妙,逃得比他人更快三分。

    夏季的北疆草原,正是“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时候,草木最是繁茂。他往草堆里猛钻了一通,本想就此往西去投靠惟氏所领的拓跋鲜卑中部,却在半路上撞见几名常山贼里的老相识,于是不情不愿地又兜转来。

    “兄弟,别成天砍死砍死地叫个不停。代王城又不是你的,你急个啥?”一名中年败顶、稀疏的头发勉强挽成发髻的马贼伸了个懒腰,拍拍悉云烟的肩膀,神秘地道:“告诉你,那帮人得意不了多久……这回,大当家发怒了!”

    “哦?”悉云烟猛地跳起来:“大当家要出兵了么?”

    他的动作未免太大了。在本该是一片枯草的疏林间突然跃出条人影,这实在很容易被敌人发现。中年马贼正想抱怨几句,面对着代王城方向的悉云烟,突然露出了惊恐的神sè。

    就在悉云烟将要发出狂叫的瞬间,一支jīng铁打造的长箭飕然破空,从中年马贼的后背狠狠扎入,透胸而出。无巧不巧地,尖锐的箭头正中悉云烟的左胸,将两人钉在了一处。

    “砍死!砍死!”悉云烟嘟哝了几句,头一歪,死了。

    过了片刻,数百铁蹄踏地的沉重响声隆隆而来,一支骑兵队伍从斜刺地狂奔而出。为首的那人身高臂长,手持三石强弓,正是沈劲!沈劲催动高头大马,从两具穿在一处的尸身旁掠过,伏腰一抄,便已将染血的长箭抽回。

    “弟兄们,跟我来!”他纵声长啸。

    依靠先后收编了豆卢稽部、勃篾部和萝川贼的部众,陆遥所统领的兵力仿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而在看透了代郡胡儿们四分五裂的现状之后,将士们的信心也越来越足。夺取代王城的次rì清晨,陆遥颁下将令,丁渺、薛彤、沈劲等各领一部,再度出击。

    一rì之内,以萝川为中心,东北到当城、正南到广昌、正西到平舒的广阔区域里,所有的杂胡部落都遭到了猛烈的攻打,他们或者被肃清或者降服,无一例外地被要求迁居到代王城附近。相比半耕半牧的杂胡部落,机动xìng较强的马贼们,则哭爹叫娘地逃往山区,跑得慢一点的都做了刀下之鬼。

    但陆遥和他的部下们并未停止扫荡的步伐,他们继续四出攻伐,行动范围越来越广,在追剿马贼时,几次深入到广宁郡的潘县境内。朱声的侦骑在代王城西南方向游走时,甚至于拒马河以北接触到了范阳国的州郡防军。

    两天以后,陆遥又吞并了三个桀骜不驯的杂胡部落和两支马贼团伙。经过不断收编降人,他所掌握的户口、资财之类翻了一倍,而兵力则已经达到整整三千五百骑!

    这种作风与代郡的胡儿们所熟悉的、此前朝廷惯用的羁縻手段完全不同,简直可以用狂暴来形容。陆遥驱使着被降服的部落连续作战,每一次战斗都会造成巨大的伤亡,但每一次他最终都是胜利者。更可怕的是,牛羊、帐幕、金帛、武器、妇女,陆遥有条不紊地彻底剥夺失败者所拥有的一切。而这些丰富的资财则会被作为战利品,直接分发到每一名代郡降卒的手里。

    他甚至毫无顾忌地从杂胡部民、甚至奴隶们中间选拔和任命军官。好几名已经降服的酋长和渠帅因此而暴怒,试图将他们的部落重新拉走,但迎接他们的是难以想象的残酷手段。寸磔、车裂、腰斩,陆遥微笑着,客客气气地说话,但同时又用残忍的手段震慑着胡族战士们。随着这些酋长的死亡,他们所属的部落立即被打散、重编,从此彻底消失。

    五天之内,将近十场激烈的战斗,这种战斗频率如果在中原内地,只怕会令所有的士兵一哄而散吧。然而陆遥的部下们拥有并州勇士和乞活军战士为骨干,又配以河北群盗中的佼佼者和代郡凶恶的胡人……这支军队原本就拥有超乎寻常的强悍。在陆遥厚赏重罚的手段掌控下,不断的战斗就像是烈火,而敌人就是铁砧和铁锤,这支部队就像是被反复锻打的钢铁,在几乎毫无喘息的厮杀过程中逐渐驱除杂质,愈来愈坚韧刚强。

    疯的!那伙晋人是疯的!代郡的胡人部落彼此传递着讯息。无数信使奔驰来去,有的四出打探这支晋军的底细,有的急于向更大的部落求助,有的则直接前往晋军营地探听他们的意图。

    一些人丁稀少的小部族开始惊惶地逃窜,放弃习惯的牧场,向东边的广宁、上谷等郡迁徙,哪怕这样的迁徙很可能直接导致他们被其他部族吞并。一些实力雄厚的大部落,比如拓跋鲜卑中部、段部鲜卑的代郡分支,则开始紧张地调集兵力。六月正是牧草丰茂的时候,绝大多数部民都分散在了广袤的草场,即便是这两个强大的部落,也需要时间来将散出去的人众收拢。

    而连代县、广昌这几处汉人聚居的城池都jǐng惕的关闭了城门,并开始动员城中大族的部曲私兵。

    这支突然闯入代郡的晋军,就像是一群进入新领地后肆无忌惮屠杀的狼群,引起了本地狼群的剧烈反应。

    代郡上空战云密布,更大规模的厮杀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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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还是两更,螃蟹表示创作热情十分高涨。

第一百零六章 东风(五)

    013-10-04

    代郡虽系强兵良马所出,但放在万里北疆上,不过是个弹丸之地罢了。在代郡以外,有雄心勃勃的段部鲜卑和控弦四十万的拓跋鲜卑各自虎视眈眈;而在其内,rì渐式微的拓跋鲜卑中部、四分五裂的乌桓、行踪诡秘的常山贼、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胡部落……互相争斗而又彼此顾忌。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势力,交织成了笼罩着整个代郡的一张大网。在网中的每一股力量,都受到其它力量的钳制,最终动弹不得。

    可陆遥却毫无顾忌。草原上的胡族交战,胜利者挟裹失败者于配下,而失败者也乐于成为胜利者的一员,往往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滚雪球般聚集起庞大的力量。如匈奴之驱使杂胡,拓跋鲜卑之统国三十六,大致如此。陆遥也是如此行事,他不断战斗、不断挟裹、不断收编,然后继续战斗!

    在他的军队横冲直撞的时候,周边各家强大势力几乎同时大骂。可是,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近在眼前,他们又不得不集中力量应变……一时间竟然腾不出来对付陆遥。

    这样一来,势力稍为弱小的各家,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广昌县为太行山的余脉所在,群峰叠嶂、沟堑纵横。在距离飞狐陉不远的连绵群山之中,赫然隐藏着一块坦荡如砥的山间草甸。这片草甸方圆数里,放眼望绿茵如毯,花草丰茂,景sè宜人。

    此时的草甸上,百余座帐幕被搭建起来,还有不少的人马车辆聚集在这里,仿佛凭空形成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市。这些帐幕尽数东向而立,sè泽多做深红,正是乌桓人的习俗。

    此时的乌桓族已不同于早年茹毛饮血、氏姓无常的野蛮民族。他们缘汉地边疆居住已有上百年的历史,汉末时更得到幽、冀汉人吏民十万余户投奔,生活风俗已rì渐被汉人同化。他们中的不少人放弃游牧,转而聚众定居从事耕种、渔猎,很多乌桓人列名朝廷黄籍,缴纳赋税一如汉民。看眼前这座巨大的乌桓营地,形制严整,中规中矩,显然也受到汉人城池建设的影响。

    营寨正中留出了大约三十步宽的大道。在大道尽头,矗立着一座用赤红sè毡布搭建起的高大穹庐。穹庐上下装饰以锦缎,十分华丽。穹庐里错落安置的胡床上,坐着十余人。

    在穹庐正中站着个满脸jīng悍的高大汉子。此人年愈五旬,jīng神矍铄,乃是乌桓罕山部的大人乌延。他虽然身为乌桓大酋,却身披绫罗、腰缠玉带,作汉人装束。而帐中其余各人也大多如此,乌桓人汉化之深,可见一斑。

    乌延双环抱胸前,向四面躬身施礼道:“劳烦各位大酋连夜赶来,我乌延感谢大家!”

    帐中各人纷纷回礼道:“乌延大酋客气了。”

    又有人道:“我等散居各地,三五年都聚不着一回。乌延大酋这次突然召集我们,有什么事不妨快快吧。”

    乌延向那人点头示意,沉声道:“实不相瞒,此番相请各位,是为了应对朝廷近期所作所为。”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大响,一个大胖子用力拍打胡床,跳了起来。此人体型极其肥硕,随着他的动作,满身的肥肉都在起伏,胸前挂的若干条金珠链饰也随之摇动,折shè出耀目的宝光。只听他吼道:“那帮晋人横行霸道,老子早就看不顺眼了!只要乌延大人一声令下,我难楼愿意举族跟随,让晋人知道我们的厉害!”

    这胖子名唤难楼,乃是乌桓白山部的大酋。白山部近年来与罕山部往来密切,同为此次招聚各部酋长的东道主。或许是因为这个关系,此刻的帐内除了乌桓诸部酋长以外,惟独还有一名容sè妍丽的女子坐在他的身后,素托腮,笑意盈盈地看着诸人谈。众人只当这是难楼新纳的宠姬,也不理会。

    此刻难楼突然跳起发话,这番杀气腾腾的言语一出,穹庐里顿时一片寂静。

    难楼的一双小眼凶光四shè,来回扫视其他几名渠帅。可是几名渠帅彼此低声讨论,半晌之后才有人不冷不热地来了句:“哦,罕山部要与白山部合并了么?这倒是件喜事。”

    白山部虽然也是乌桓的强族,可是难楼两年前才继任酋长之位,在乌桓各部落中威信未立,在座的酋长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难楼被人噎了两句,额边青筋暴跳,立刻就要发怒。

    眼看难楼丑态毕露,乌延忍不住一阵胸闷。乌桓各部素来如同一盘散沙,彼此互不统属,罕山部纵使强盛,也不能号令其余各部。所以他才召集各部酋长聚会,想要服各部共同应对当前的局面。难楼的那番话便是他事先约好的。没想到这胖子脑筋不怎么好使,自己还没讲几句铺垫,他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须知乌桓各部散布在代郡较偏僻的山野,信息传递原不那么快捷。难楼也不对局势稍作讲述,张口拥戴乌延,反倒显得言语荒唐无稽。这一来,不像是要聚众应对乱局,反而像是自己处心积虑企图吞并各部,眼看要把局面搞僵了。

    “难楼大酋稍安勿躁,各位且听我。”乌延急忙起身。他的罕山部实力毕竟强盛,个人的威望也远远高于难楼那个莽撞家伙,是以他既然亲自出面,便无人打断:“我乌桓各部地处偏僻,因而许多部落耳目不聪,有些酋长或许尚不知晓,如今的代郡,已然天翻地覆了。五天前,代郡各家都传有一支大规模的商队从广昌境内经过。常山贼的一支,那个豆卢稽看得眼热,便出兵劫掠。谁知那商队根本就是官军假扮的,他们暴起发难,杀了豆卢稽,随后又向勃篾部、萝川马氏下,俱都取胜。”

    “豆卢稽所部、勃篾部和萝川马氏都是凶悍难当的大势力。晋人在北疆能有多大力量?能把他们都灭了?”乌桓一个小族的族长苏仆将信将疑。他全族上下不过一百余落,相比其他各部而言势力特别衰微,因而一向躲在深山里度rì,对周边动向的反应最是迟钝。

    乌延叹了口气:“苏仆酋长,我乌延难道是信口胡柴之辈?这消息千真万确。这支晋人并非代郡之兵,而是从冀州来的,最初的时候大概有千把人。他们只动用了一半兵力,就杀了豆卢稽、歼灭了勃篾部。萝川马氏凭借着代王城坚守,前后支撑了也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竟有这等事?”苏仆的脸sè顿时变了。乌桓挥了挥拳,恨恨地继续道:“那支晋军简直就像一条疯狗,逮谁咬谁。两天里,他们消灭了代郡南部的好几个小部落,凡是抗拒者皆杀,投降的打散入军,人马已经扩充了一倍!”

    一名渠帅点头:“没错,这支晋军此刻将本营驻扎在萝川,分派兵力到处厮杀,所到之处要么降服、要么被杀,全没有道理可讲。好在我的地盘在代郡西南面的山区,距离萝川较远,所以目前还没有受到滋扰……”

    另一名渠帅怒道:“你没有受滋扰,我却损失不小!前rì里晋人围攻代王城,我派了族中青壮三十多人往萝川方向探查,被晋人骑兵发现之后,不问情由就杀。那些都是我族里得力的好汉子啊,三十多人只逃回来两个!我看,这帮晋人不怀好意!”

    乌桓各族彼此互不统属,各部酋长、小帅又自行其是,很少沟通。偶尔聚会一次,往往各抒己见,半天都拿不出一个主意。今rì又是如此,乌延才得三五句,众人便吵吵嚷嚷地讨论了半天。

    这时候,一名较年轻的小帅犹豫了许久,终于低声问道:“这局面,段部鲜卑可曾知晓?代郡各族素来敬仰辽西公的威望,此事,何妨请辽西公为我们撑腰?”

    此言既出,所有的酋长一齐摇头,看着他的眼神就如同看傻子也似。

    那段部起于辽西,数十年来不断向南拓展势力,北疆匈奴故地已经泰半落入其。数以万计的匈奴后裔,如今都成了段部鲜卑的一员。近年来,段部的力量逐渐延伸到代郡、广宁一带,与当地的乌桓部落多有往来,貌似颇为友善。但众人都很清楚,若是自家寻求段部鲜卑的帮助,必然遭到种种分化、拆散的处置,三五载之后,只怕这世上便没有代郡乌桓人了。晋人或许是疯狗,那段部鲜卑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啊。

    不知为何,帐幕里的气氛渐渐显得悲凉。

    昔rì雄踞塞北五郡、与鲜卑、匈奴分庭抗礼百余年的东胡强族乌桓,如今已衰弱得不像样子了。虽然阖族仍有相当的数量,却分散在百数十名大小渠帅分别统领之下,星散于万里北疆。在每一处都受到更强大的胡族威胁,过着朝不保夕的rì子。辽东、辽西、渤海一带的族人已被鲜卑吞并,而上郡、北地等地的族人则沦落为河西匈奴的附庸。如今,代郡乌桓面对着区区数千的官军就畏惧万分,不知如何应对……或许,乌桓人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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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东风(六)

    代郡周边各族,鲜卑人的强盛自不必说,匈奴人在大单于刘渊的率领下,更是声威大振,偏偏乌桓人便如一盘散沙,每一名部落渠帅都只想着自家无拘无束的小rì子。

    乌延心中早就破口大骂了百遍,他半眯着眼,让自己稍许平静一些。罕山部是乌桓各部中最强者,拥有随时可以上马作战的男丁接近两千人,这便代表了代郡乌桓四成以上的实力。再加上白山部……乌延瞥了眼难楼。白山部是仅次于罕山部的大部落,阖族胜兵六百左右。白山部的前代渠帅与乌延明争暗斗,多有龃龉,倒是难楼这小子虽然蠢了点,倒识得时务。若不是他三天前主动投靠,自己还未必能下决心召集各部会盟。

    此刻难楼有些急躁,他厉声道:“各位,向鲜卑人求助之事,再也休提。可眼前的局面如何是好?那帮晋人已经距离咱们乌桓人的牧场不远,我们得整顿部民,统一号令,提前做些准备!”

    可绝大多数渠帅斜睨着他,无一响应。个个都觉得那“统一号令”四字,怎么听怎么令人不快。

    难楼xìng格粗猛,实在不会说话。乌延不得不再度出面缓颊:“咱们乌桓人散居上谷、代郡一带,素来zì yóu自在。我知道大家都不愿意多生事端,其实我们罕山部也是如此,rì子过得好好的,何必去管什么闲事?对么?可是……”他倒背着双手走到大帐zhōng yāng,浓眉紧皱:“我们不去惹晋人,晋人却未必一定不来招惹我们。这伙晋人自从进入代郡,便不管不顾地四处攻杀,偏偏对我们乌桓人会特别客气么?”

    他看了看听众们的反应,加重语气道:“豆卢稽部、勃篾部、萝川贼……这些势力都已一一被晋人消灭,我们何妨稍作准备,免得万一有什么变故的时候措手不及?”

    苏仆悻悻地道:“乌延大酋,你说的那几家,都是自家寻死,便是死透了,也怨不得晋人凶残。我们又不是盗匪、贼寇,何苦要和晋人作对?若是晋人来到,我便交出质子,再贡献些牲畜、皮货出来,想必足以自保了吧?”

    “是啊是啊,苏仆酋长说的很对!”不少渠帅立刻表示赞同,他们纷纷起身,竟似要告辞离去

    乌桓各族素来自行其是惯了。乌延威吓了两句,竟然取得了与预期完全相反的效果。这使得乌延一时愕然,他召集各部酋长是为了商议合伙与晋军对抗,可不是为了宣传对朝廷恭顺的。可这些酋长们……竟然如此懦弱、如此不思进取!

    眼看着苏仆等人就要迈出穹庐,乌延才反应过来,急忙向难楼使了个眼sè。

    难楼立即大喝道:“拦住他们!”

    在大帐周围,不知何时竟然布下了持刀武士数十人。这些人统一着赭sè袍服,腰悬长刀,头顶高髻,四周的头皮刮的青光发亮,极显威武。听得难楼发令,这些武士锵然拔刀拦在帐前,刀光耀rì,利刃森寒,杀气腾腾而起,顿时将苏仆等人周身要害都指住了。

    穹庐里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渠帅们彼此交换着眼sè,都露出jǐng惕的神情。而那些武士显然早就得了吩咐,持刀步步逼近。几名渠帅里有个xìng格桀骜的,动作稍许慢了点,刀尖就搠进肉里,痛得他闷哼一声,连忙退后。

    苏仆退回帐中,又惊又怒地连声道:“难楼大酋,这是什么意思?”

    “尚未计议停当,各位何必急着要走?”难楼冷哼一声,挥了挥手。武士们立刻收刀而退,却并不走远,而是列队在大帐的门边虎视眈眈。

    几名渠帅瞠目结舌,不情不愿地坐回原处。眼下的形势很清楚了,罕山部与白山部今rì共同召集各部渠帅聚会,显然是以晋人的威胁为发端,借此统合乌桓各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早就做了充分准备,甚至不惜武力威胁各部。

    这时候适才未曾离座的几人便来劝解:“难楼大酋莫要动怒,大家有事好好商量,何必动刀兵呢。”这般说着,不少人眼珠乱转,似乎也在寻找退路的样子。

    正在气氛微妙的时刻,却见得乌延斥退一众武士,向苏仆等人深深行礼。

    “各位,方才若有失礼,还请千万原宥。全因今rì咱们讨论的事情太过重要,不得不谨慎小心,绝非有意威胁各位。无论如何,请听我乌延说几句话可好?”

    数十名刀手包围在大帐之外,随时都会白刃相向,那还能有不好的么?乌桓人固然有粗猛之称,但能够做到各部渠帅的,自然深知进退之理。于是众人齐声称是,自有口才好的连声说乌延大酋长素来智谋深远、见识非凡,我们仰慕已久,早就想恭聍教诲云云。

    “难楼大酋的意思,其实很是简单。晋军凶悍,反掌之间就消灭了许多部落,迟早会和我们乌桓有所接触,终究得有个办法来应对。苏仆酋长所说交出质子、贡献牛马财物,自然是办法之一。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我乌延实在不愿意看到大家如数十年前那般,重又向晋人摇尾乞怜。”

    乌延长叹一声,继续道:“诸位,自从晋人内乱以来,咱们确实过了几年zì yóu自在的rì子。但是,你们难道都忘了当年朝廷是怎么对待我们乌桓人了?你们忘了族人们妻子为人质、jīng壮受胁迫而战死远方的痛苦么?你们忘了那些官吏驱使我宗族名王如猪狗奴婢的屈辱么?你们忘了朝廷横征暴敛的凶残么?”

    由于久历风霜侵袭,乌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衰老,随着他的沉痛话语,两鬓斑白的发辫晃动,提醒着人们,这是当前乌桓各族中地位和威望都极高的首领,在与他们推心置腹地说话。这番话一出,穹庐之内一片寂静,人人肃然。

    “或许你们忘了,或许你们未曾经历过……但我乌延没忘!那些受人驱使的屈辱,我还牢牢记得!”

    乌延已然五十九岁了,在平均年龄不到四十的乌桓人当中,这堪称罕见的高寿。在他的带领下,罕山部rì趋强盛,从一个阖族上下不到五十落的小族,渐渐成为了代郡乌桓中最强的一支。可与此同时,乌桓族作为一个整体,却步步走向rì暮穷途。代郡乌桓原本就受到拓跋鲜卑和段部鲜卑的两重压迫,而那支晋人的奇兵突起,更加凸显了乌桓族虚弱的现状。

    乌延用一个隐蔽的姿势悄悄按压着自己的胸膛,感觉心脏阵阵抽痛。

    乌桓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长久以来,他们都是被他人利用的角sè,或与匈奴联兵攻汉,或从汉攻匈奴、鲜卑;甚至受汉朝征发,前往中原内陆作战。一代又一代的乌桓人血洒疆场,却没有为乌桓民族争夺来任何东西。前汉末年,辽西乌桓大人蹋顿雄才大略,一统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然而这兴盛期是如此短暂,魏武帝曹cāo领兵长驱千里,奇袭乌桓本部于柳城,一举斩杀蹋顿及名王以下二十余万口,乌桓全族人丁为之减半。此后大晋朝廷施政乖谬,肆意掠夺压迫北疆各族,乌桓各部落就更加艰难了。直到近年来,朝廷中枢内讧剧烈,对边疆的控制rì渐松弛,可乌桓各部没过几年舒心rì子,又受到崛起的鲜卑各部倾轧。

    一盘散沙的现状或者使各路小帅都感到无拘无束的快意,但若是再持续下去,结果必定是被他人当作肥美的食物吞噬。乌延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代郡乌桓必须归属在强有力的首领之下,只有这样才能与其他部族对抗。借着晋人来袭的机会,此番一定要整合各部,重建起有力的乌桓王庭!

    帐幕里沉默了很久。

    或许有人被乌延的话语所触动,或许有人在猜测罕山部与白山部究竟有何企图,或许有人忙于谋划脱身之策。不少渠帅的脸上、额上都淌出了汗,却无人答话,只是沉默。

    难楼跃跃yù试地想说些什么,被乌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缩头坐回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东风(七)

    数十名刀斧手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绕着穹庐巡逻,脚步声就连厚重的毡帐也无法将之遮挡住。在铿锵脚步的伴奏之下,乌延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心中感到十分满意。

    代郡乌桓各部渠帅已然尽数在此。这些人虽都是些不思进取的鼠辈,可数年来眼看着同出一脉的鲜卑人崛起,自家却只能蜷缩在小小的代郡苟延残喘,巨大的反差历历在目,心中毕竟不能毫无怨念。如今,乌桓各族首脑济济一堂,却在一支晋军的进逼之下惶惶不可终rì,讨论着是否要乞降纳贡的话题,对于这些自大已久的部落酋长来说,真是一种侮辱……这足以激发出他们心中沉寂已久的血气。

    外在的局势如此,而内在呢?自己将罕山部与白山部统合一处,实力本就对其余各部形成了压倒的优势。此地是白山部的大帐所在,又有罕山部数百武士为支撑。适才数十名刀手围拢在穹庐以外,锋刃见血地逼回了那几名妄图脱身的小帅,已是再明白不过的示威。

    这样的内外环境之下,乌延深信各部首领绝不可能拒绝他的“说服”。留给他们的路其实只有一条,若有人不识时务,乌延并不介意动用雷霆手段。

    乌延能够将平庸的罕山部步步经营为代郡乌桓中首屈一指的强盛部落,绝非依靠个人的蛮勇,其心计、眼光,都有卓然出众之处。

    他深知代郡处于北疆各强大势力交汇的中心,郡内各方力量的身后或多或少有强族掣肘,故而多年来彼此忌惮,势如一潭死水。但正因为如此,一旦突然产生变动,周边各方势力也投鼠忌器,反而难以做出及时应对。尤其是此刻,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内斗不止;段部鲜卑与幽州王浚勾结,其重心趋向于辽西。而在南面,中朝乱事愈演愈烈,虚弱之态已经无法掩饰。

    这样的局面,乃是上天赐给乌桓人的良机啊。今rì统合乌桓各部,随即击败那支晋人以扬威风,从此以后便有了和晋人、鲜卑人分庭抗礼的资本!

    代郡乌桓人数不少,皆因分为彼此互不统属的二十六部,难以形成合力,才会多年来碌碌无为。诸部合为一家后,只需得数年经营,内蓄实力、外抗强敌,虽然未必能够建立如匈奴冒顿、鲜卑檀石槐的辉煌功业,但如丘力居、蹋顿那样小有所成,却也不是痴心妄想……

    乌延深信,代郡乌桓重新崛起的rì子将会从今天开始。

    他虎步而行,扫视全场,除了他本人和白山部的难楼以外,尚有渠帅二十四人在此,代表着代郡乌桓的二十六个主要宗族。乌延一个个地端详着那些渠帅的表情,判断他们的态度。很好,绝大部分人都已经露出了犹豫的神sè,较之先前更加动摇。在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和爹娘给的xìng命之间,选择哪一个?他们终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

    乌延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地令人不快。

    没错,本该是自己踌躇满志的时候,一切都已算定,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但这感觉来自哪里?

    乌延猛然停下脚步,返身望向主位之侧,上首第一人。那里坐着的是白山部继位不久的新任大酋难楼,这痴肥的胖子正为眉飞sè舞地乌延适才的言语击节交好。感觉到乌延炯炯眼神注视着自己,他连连点头示意,以至于身上缠绕着的各种金银珠宝饰品一阵仓啷啷地作响。

    不会是他。乌延视线稍移,来到了难楼身后不远处那个美艳女子。

    之前乌延并未特别注意那女子,只当她是难楼得宠的美妾。此刻仔细观敲,但见她斜倚在胡床上,襦裙自然垂摆,极显腰侧到双腿的美好线条;上身穿的是一套乌桓贵女常见的胡服,肩上环绕一袭貂裘。乌延年纪虽老,眼神却利,顿时分辨得清楚:这貂裘通体sè作嫣红,根根毫毛尖端光华闪烁,乃是名为“玉儿红”的罕见jīng品。晋人有言曰:集腋成裘。这一袭貂裘正非一狐之皮,更非一年之功,若是拿到南面的大城去发卖,便是千金也索得。

    可千金之裘衬在美人颈侧,竟然黯然失sè。仅仅是白皙修长如天鹅的颈子,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诱惑风情;再往上看,轻纱笼罩之下的面目看不太清,只觉但一对眼睛仿佛点漆,简直像是会说话一般。

    乌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样的美女,分明仪表端方地落座,意态流转之间,偏偏却让人凭空小腹生出一股热流……

    “住了!”总算乌延乃是乌桓人中的枭雄,他怒骂一声,猛地从sè授魂与的境地中挣脱出来。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对,便是这女人!这女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太过清晰明白令人,分明是那种充满了戏谑和嘲笑的态度!她是在干什么?难道我乌延在她眼里,便是个笑话么?

    吾乃乌桓罕山部大酋,rì后的代郡乌桓大人,你这女流,安敢如此无礼!

    乌延瞬间暴怒,而又瞬间冷静下来。身为经历无数次争斗厮杀而屹立不摇的北疆胡族尊长,毕竟有其头脑。

    “你是何人?”乌延绝无半点轻忽,他握紧双拳,沉声问道:“你不是难楼的女人。难楼的女人,绝不敢这样看我。”

    他虽已年迈,但此刻做jǐng戒姿态的之时威风犹在,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那女子丝毫没有因此畏惧。她慵懒坐起,轻抿朱唇一笑:“乌延大酋,咱们见过面的,难道您不记得了?”

    这一开声出言,甜腻之中略带些沙哑的嗓音,不知为何,便让人联想到多汁而又熟透了的桃子。帐中乌桓渠帅们几乎同时咕嘟地咽了口口水,可是,乌延却感受到了隐藏在其中的强烈危险。

    这样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偏偏她就这么出现了,自始至终旁听了整场聚会。这个女人是难楼带进来的,她和难楼又是什么关系?她有什么图谋?

    乌延心念急转,瞬间额头上就淌下了汗滴。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乌延低声念叨着,退后一步,双眼眯缝了起来。他一字一顿地:“太行山,伏牛寨,胡六娘?”

    如此美貌,而胆气豪迈却丝毫不下须眉的女子,放眼万里北疆,除了胡大寨主还能是谁。

    “乌延大酋果然还记得我呢。”胡六娘应声笑答。

    太行山上的各家山寨与代郡的胡族之间,自来多有联系。代郡各部胡族与大晋的交易通常仰赖于边境各地互市,但官营的市场主要用于解决中原朝廷对牛马牲畜的需求,对付出的交易货品往往加以控制,尤其是兵甲铁器之类的外流,更是严格加以阻断。

    胡族们手中积攒的此类物资,多年来都是通过太行山沿线的走私渠道来获得。而作为太行山群寨之首的伏牛寨,自然也参与其中。数年前,胡六娘曾经亲领部下深入代地交易,与乌延、难楼等人都有接触。

    从这个角度说来,两人真是旧相识见面,应当谈笑欢悦才是。

    但乌延根本就不打算和胡六娘安然对答下去。

    面临着拓跋鲜卑祭天大典的代郡各族原本就十分紧张,近rì里忽有官军大举进入代郡,更使得微妙的均衡局势为之丕变。自己借机统合代郡乌桓的步骤将将进行到关键时刻。此时此地,诚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乌延立刻做出了决断,他旋风般转身,猛地掀开帐门。

    正要迈步而出,忽听长刀出鞘之声锵然而响。

    围拢在帐外的五十名刀手同时拔刀。寒芒如雪,刀光耀rì。

    乌延的脸sè猛然白了一白。

    ******

    颈椎不适,这两天下雨又着凉,周身关节酸疼,坐卧不宁,相当痛苦啊。

    这一章螃蟹是采取ORZ姿势趴伏在床上打出来的……这姿势十分不好,貌似捡了肥皂……

    那啥,先睡了,无论如何,更新都会保持。非常希望明天身体状况有所好转。

    最后追加一句,虽然蟹体欠安,但小陆的崛起就在眼前,所以我写的很哈皮。

第一百零九章 东风(八)

    胡人尚武,能够成为一族一姓之长的,莫非勇力过人之辈,乌延也是如此。他少时以神力著称,又曾经赤手格毙猛兽,所以才能震慑各部。即使到了现在,这位大酋仍然亲自与部落中的年轻勇士较量弓马、武技,等闲十余条凶猛的汉子都非他对手。

    可是,眼前的五十名持刀武士,却猛然令他产生了强烈的戒惧之感。

    在大帐以外安排一批人手以防不测,此举原本出于乌延的提议。而他将这个任务交由难楼来负责,也自有其深意在。一方面,白山部的武力远不如罕山部强盛,既然自己已将大局掌控在手,不妨也给难楼些许权责,以显示自己对他的亲厚和信赖。另一方面,若是在议事过程中当真出现了血腥屠戮,rì后也可以将责任推卸到难楼的身上。白山部与各乌桓小支关系交恶,正有利于自己稳坐代郡乌桓的首领之位。

    这些武士第一次出面时,便凶狠迫退了几名企图提前离场的渠帅,于是乌延更觉自己的安排十分妥当,万事俱在掌中。

    可现在……

    数十柄长刀如林而立,不疾不徐地逼近,而乌延猛然止住脚步。

    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乌桓人,当乌延终于近距离看见这些持刀武士的时候,他立刻就确定了这一点。虽然他们穿着乌桓武士惯用的袍服,髡发垂辨的发型也与乌桓人一般无二,但在脸型和行动姿态中,仍有细微的差异可以分辨。与此同时,乌延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些人举手投足间挟带的凛然之威,他们眼神中那种漠视生死的杀意,只有在无数次血腥惨烈的厮杀中才能培养出来。

    夏rì午时的阳光本该令人燥热,可乌延却觉得一股寒气贯顶直下。强烈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些人都是真正的悍勇之士,如果自己轻举妄动,一定会死,立刻就会死!

    乌延保持着单手擎起帐幕的姿势,慢慢地回头,望着帐中的胡六娘。这些人都是难楼安排的,但难楼这厮不过一鼠辈尔,给他十个胆子也玩不出这般花样。此刻的局面,关键只在胡六娘身上。

    自打并州刀兵起,太行山南部地区诸寨就和代地断了联系。这位胡大寨主突然到此,究竟所为何来?而她又是何时与难楼这小子勾结到一处去的?

    “想不到太行绿林中人,竟然有意插手我们代郡胡族内部之事。”乌延一字一顿地道。

    “怎么会呢……”胡六娘笑意吟吟地回答:“只不过是有位朋友想见一见乌延大酋,命我做个中人而已。还望乌延大酋千万不要怪我唐突才好。”

    “哦?胡大寨主乃是我们代郡乌桓的老熟人了。如果早知道胡寨主光临,我怎么地都要略备薄酒招待。想要引荐谁人更不过是小事一桩,又何必费这许多心机?”

    正待再说几句,乌延忽感背心处一阵疼痛。这是锐利的刀锋缓缓推进,穿透衣袍、刺破了皮肤的感觉。显然,这些武士又要故伎重施,再现适才迫退苏仆的那一幕了。

    可这局面虽然危险,但却吓不倒乌延。虽然利刃加身,乌延却只是摇头冷笑:以为这些鬼蜮伎俩便能逼迫自己就范,未免低估了乌桓人的血xìng、低估了北疆胡人的剽悍!

    他微微耸腰,挺直了肩背,立定脚跟。任凭那刀锋刺入躯体,身姿却丝毫不变,竟似全然没将刀尖透体的剧痛放在眼里。如此一来,身后的刀手反倒不敢轻举妄动。那刀尖依旧抵着后心,却不再继续施加力量了。

    身为只差一步便能够统合代郡乌桓各部的雄主,乌延雄武刚强的xìng格远迈常人。从统合各部在望的胜局瞬间落到xìng命cāo于他人之手的窘境,这样的反差足以使人丧魂落魄,可乌延眨眼之间便重新振作起了jīng神。不过是五十名持刀武士罢了,这些人至多只能围拢住大帐。而在大帐之外的整座营地里,到处都有罕山部的jīng锐战士在游走;每一处出入要道、紧要哨卡,全都是乌延的心腹部下在小心据守。只要他纵声高呼示jǐng,立时可聚集起数百勇士,凭借十比一的兵力优势,足以将帐中众人尽数砍作肉泥!

    为了今rì的乌桓渠帅聚会,乌延已经作足了准备。他绝不相信这么多的布置竟会输给区区五十人,更不相信有人敢于冒着玉石俱焚的危险来杀死自己。

    这样想着,乌延侃侃谈说道:“这套手段只能吓唬软弱之辈,对我乌延全然无用,不如让他们都退下吧。我与诸位酋长还有事商议,胡寨主何不稍待片刻?待我将本族事宜处置停当之后,再与贵友相见也不迟……”

    “时间有限,等不得。”忽听有人沉声答话。

    在穹庐后方悬挂着一面用上等纯白羊毛压制而成的巨幅毡画,画上绘有群狼噬牛的图案,极有气魄。此刻这幅毡画哗地被掀开,一位身披鱼鳞铠、头戴铁兜鍪的青年将军手扶腰间长刀,走进了穹庐里。

    即便乌桓人困居代郡南部的山区多年,以至于耳目闭塞。但基本的眼光尚在。那青年将军的一身装束,分明是朝廷军官的打扮!这是怎么回事?在场的诸多乌桓豪酋们一时都慌了手脚,瞠目结舌地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数十人在此,却只能眼看着那青年龙行虎步而前。

    当他在穹庐正中随意一站,便有那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强烈自信勃然而生,仿佛将众人全都当成了陪衬。

    乌延感觉形势越来越脱离自己的控制,他竭力镇定心神,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越石公麾下牙门将军陆遥,见过乌延大酋。”青年深邃的双眸一闪,意态自若地向乌延略拱手:“适才各位说起的那支晋人军队,便是陆某属下。”

    这一句话入耳,乌延心念急转,瞬间明白了许多。这名晋人将军竟然出现在乌桓白山部的酋长大帐之内,自己却毫无所知。既如此,先前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那些安排,真的就有效果么?怪不得那胡六娘看自己的眼光如此蔑视,原来这场乌桓豪酋的大会、自己的百般计谋,或许全在他人监控之中吧……

    他看看这名晋人的将军,看看胡六娘,再看看面容有些僵硬的难楼,最后又顾盼其余一众面sè慌乱的乌桓渠帅,心中一阵憋闷。自己为了统合代郡乌桓而苦心经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乌桓族人能够重现往rì辉光,不再受朝廷和鲜卑人的欺压?却不曾想到,最得力的盟友,那白山部的难楼竟然早就与晋人勾结!

    乌延毕竟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再怎么强健,终究经不起这样的连番打击。猛然间,便觉喉头一阵咸腥气泛起,竟似是要喷出大口热血来。他紧握双拳,强忍着将这口血吞回肚里,用最稳健的语气缓缓地道:“原来是陆将军……”

    纵然尚无应付之策,但不妨且应酬几句,争取些时间,随后慢慢再图良谋。哪怕到了这样的场合,乌延仍然没有放弃。

    然而,陆遥绝不会给乌延以机会。这位代郡乌桓最强大宗族的首领,可不是那种甘心受他人cāo纵的角sè。

    陆遥打断了乌延的话,淡然吩咐了一句:“杀了吧。”

    乌延忽觉心口一阵冰凉。他垂头去看,便见得一柄利刃透胸而过,足足搠出了半尺有余。他干咳了几声,鲜红的血液便从嘴角、鼻腔等处猛地涌了出来。

    帘幕半开,光线洒落在持刀的武士的脸上。此君赫然是陆遥部下新晋的队主刘飞。

    昔rì跟随汲桑杀人如麻的悍将握住刀柄来回拧动几次,这才“嗨”地喝了一声,抽刀归鞘。

    这真是非常专业的杀人技法。乌延立刻倒地。四肢微有抽搐,人却已经死得透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东风(完)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拥有着他人远所不及的权力和地位。而这些人又往往自诩为英雄人物,自以为生死进退攸关于大局,谁也动他不得。其实,个人的生死哪有什么重要可言。再怎样英明神武的帝王将相,败便败了,死便死了,天下大势汹涌如cháo,浩浩汤汤,依然东流而去永不复回。

    乌延便是如此。他自视为能够一统代郡乌桓的英主,总觉得自己在乌桓各部中数十年经营的人脉深厚无比。哪怕是背后被刘飞用利刃比划着,他也从来不曾畏惧。因为他坚信,无论是谁想要掌控乌桓、亦或是在代郡立足,绝对少不了他的帮助。而敢于伤害他的,则必然要承受乌桓部落就此大乱的结果。

    可惜陆遥并不那么想。他非常干脆利落地下令杀死了乌延,甚至没有给他留下说几句话的机会。

    这样做的结果是,就在乌延准备用来庆贺代郡乌桓重归一家的山间草场上,乌桓各部干脆利落地表示了降服于朝廷,所有人的意见整齐划一,甚至就连那些在乌延带领下来到白山部大营的jīng锐战士,都没有多少抗拒。

    归根结底,死人就是死人,北疆胡族的想法便是那么简单。乌桓人的风俗更强调贵少贱老的特点,以至于青壮怒杀父兄的,也不以为有罪。哪怕乌延曾经有机会成为乌桓人的英雄,但他一旦授首,绝大多数的乌桓人立即选择了为强者效命。

    到了当rì下午,乌延被杀的余波已彻底平息,极少数忠于乌延的亲信族人俱都倒卧在血泊之中。原本打算用于乌桓各部盟誓所用的牛羊、礼器,随即被征用做了他途。

    在十余柱冲天而起的熊熊烈火映照下,陆遥与乌桓二十五部渠帅饮血酒、杀牛斩首以祭祀天地星辰rì月山川之神灵。这个过程中,百名身披熊皮、作猛兽壮的汉子围绕着陆遥等人狂舞不止,而在这些汉子簇拥之中,两队黑衣巫觋嗬嗬吟颂着神秘而古老的咒语,不断地将黄sè、红sè的石粉洒向天空。这些石粉一旦与火焰接触,立刻就腾起一团绿sè的火球,火球此起彼伏,身临其境者无不胆颤。

    世人多信神怪之说,见得这样的场景,俱感诡异可怖。就连陆遥也隐约为之气夺。

    待巫人狂舞致礼已毕,众人皆以利刃割掌,引鲜血互抹于额头,约为同盟。

    盟约文书一式两份,乃是乌桓族中宿老亲自用刻刀在整张牛皮上雕琢出的。乌桓并无文字,因而将盟誓的场景和参与者的面貌雕画在牛皮上。在陆遥看来,其技法虽属粗劣,却也有种质朴而猛烈的视觉美感。而陆遥则以手书附后,具体说明盟约的条款。

    这个盟约的内容非常简单:陆遥承认乌桓诸部渠帅的地位,根据其实力,给予仟长、佰长、邑长等朝廷官职,允诺开启盐铁互市,并支持他们自行处置罕山部所属种落;而乌桓诸部则派遣渠帅子弟响应陆遥的征募,并允许陆遥在族中自行招兵取士。

    当然,最后必然还有若干文字,约定双方守望相助、不离不弃,共同维护代郡的正义与和平云云。那些不过是套话而已,陆遥自己都没当回事。

    对于难楼、苏仆等二十五名大小渠帅来说,他们得到的好处远比乌延所能给予的更多。罕山部是在数十年的时间里先后并吞多个小氏族以后,逐渐扩张为代郡乌桓之雄长的,对于罕山部的行为,往rì里各部酋长敢怒而不敢言。此刻乌延既去,各部自然就有反戈一击的打算。陆遥以晋人军队为支持,做出允许他们瓜分罕山部人丁资产的承诺,对这些渠帅来说其实便已经足够了。罕山部的人丁资财何等丰富?均分到每个乌桓小部,都会使得其实力近于翻倍的增长。在如此具有吸引力的条件面前,向朝廷俯首又算得什么?相比于眼前实打实的利益,谁有还记得统一乌桓各部的雄伟设想呢?

    而陆遥的收获自然更大。

    自前汉以来,乌桓突骑便广泛参与到中原内地的多场战争。光武帝刘秀为萧王时,麾下大将吴汉便领有乌桓骑三千人,东征西讨,屡建功勋。其后随着汉室衰微、天下sāo动,凶猛的乌桓人频繁响应朝廷征发以讨不臣,用武之时更多。他们盘马弯弓,足迹踏遍中原各地,兵锋所指甚至曾到达过南荆州的零陵郡。汉末时,大军阀袁绍扫平群雄,虎踞冀青幽并四个大州,也多赖乌桓骑兵之助力。至于曹魏武皇帝的霸业,那就更不能离开号为天下名骑的“三郡乌桓”了。

    代郡乌桓只是乌桓之一部,部落分散而衰微。可即便不能提供数以千万计的兵员,但其轻生敢战的xìng格则一。相比于鲜卑人,乌桓的汉化程度更深;而相比于匈奴人,他们又保留了更多草原民族畜牧和狩猎的技能。这样的良好兵源,陆遥怎能放过。

    另一方面,除了渠帅、大人以外,乌桓的普通民众生活贫苦,甚至有自卖其身为奴隶,为部落大人从事拾粪草、牧幼畜之类贱业的。所部晋军数rì内横扫大半个代郡,陆遥的威名和待下属慷慨的名声或多或少也传到了乌桓贫民的耳中。对他们而言,从军作战显然是个很好的出路。

    陆遥有胡六娘为耳目,对乌桓族中的贫富分化情势早已了解。在盟约达成后的酒宴上,陆遥立即就故技重施,以高官厚禄大肆招引部民。此举真是无往而不利,瞬间便征集了数百人投军,几乎占到了在场乌桓人男xìng总数的三成以上。再加上次rì清晨各部渠帅派遣来作为人质的子侄辈,竟然达到了七百人。

    这七百人中,隐隐有首领样子的是张赭和张纯。两人都姓张,但并非兄弟亲族。乌桓人氏姓无常,常常以部落大人健者名字为姓,也有依据读音近似转用汉姓的。张赭和张纯二人恰好都选了张姓而已。

    张赭出身于罕山部,其人武艺高强、骑术更是jīng妙,也能使用一丈八尺的长矟作战,是罕山部中仅次于乌延的的猛士。他带领着二百余人占据白山部的营门要隘,防备各部渠帅作乱。当刘飞高举乌延的首级以震慑罕山部的部众时,他毫不犹豫地带人投降了,动作之快简直让刘飞措手不及。但在乌桓人看来,这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

    而张纯则是某个小部落渠帅的幼弟,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到陆遥麾下。此人年约二十许,是个汉化极深的乌桓人,更是胡族中极罕见的、能够流利书写汉家文章者。仅从姓名来说,张赭的“赭”,只不过是乌桓人喜好的sè彩而已;而张纯不仅使用汉姓,更给自己起了颇具深意的汉名“纯”,足见两人的差异。

    陆遥对这两人都很赞赏,与他们一番细谈之后,便将二人和他们亲近的数十名部下拔擢为自己的亲卫。其余的乌桓战士被陆遥均分作了两支。一支由刘飞统领;而另一支的首领人选,则很让众将校们吃了一惊,居然是那名勃篾部里抓到的俘虏、罗马人图里努斯。

    这场在广昌县山间草甸的集会,到了次rì中午就结束了。乌桓各部小帅彼此商量着,迫不及待地要出动兵力掳掠罕山部。陆遥则无意参与这场乌桓人之间的战斗。拓跋鲜卑的祭天大典越来越临近,陆遥的时间很紧迫,他打算尽快带着新募得的军队回萝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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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变成夜猫子了啊……不行了,倒也,倒也!若有什么错字别字,各位爷明天记得提醒螃蟹。

    最后一句:吾兄楚江汉的大作《静胡沙》恢复更新了,有兴趣的朋友还请移步一观。

第一百十一章 常山(一)

    既然双方都各有目标,便不必多做耽搁。这一rì早晨,陆遥告别了乌桓诸部渠帅,拔营离开了广昌县西南角的这处山间草甸,沿着山路逶迤向北。

    这支从代郡乌桓中招募的新军排成纵队前行,就像是一条飞蛇穿行在深山大壑之间,忽而从苍茫的林海中掠过,忽而沿着万丈悬崖盘旋而下。此刻正值夏季的丰水期,山溪涧水奔腾起伏,当溪流靠近的时候,可以听到河滩上的大小石块被水流冲击着,发出震耳yù聋的吼声;而当溪流往远处去的时候,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就压倒了水声。

    山路曲折难行,前队往往会把土路踩踏得泥泞不堪,所以行军的速度并不很快。大约两个时辰后,约摸走了二十里路的样子,人马已进入一处峡谷。这道峡谷大约两里宽,峡谷以外不远,就进入地势比较平坦的地域。于是陆遥排出斥候jǐng戒,让队伍在靠近谷口的一处开阔地停下来饮马休憩。因为很快就要继续行军,所以大家都只食用干粮,并不起灶生火。

    近千名jīng壮汉子沿着溪水一字排开,有人饮食、有人喂马、有人跃入溪水沐浴、有人彼此角力争竞。乌桓人或许是优秀的战士,但毕竟未经军法部勒,人数一朵,便难免显得喧闹而杂乱。

    昨rì凌晨,陆遥带着数十人秘密潜入乌桓大营时,也曾行经此处。当时众人无不小心翼翼,唯恐被乌桓人的游骑发现。此刻却已经一举慑服乌桓二十五氏族,大张旗鼓地挟卷千军而去,没有半点顾忌。

    这场景落在乌桓人以外的将士眼里,未免生出些感慨;而一些军官们联想到了更多。自入代郡以来,这支小小的晋军战必克捷,数rì之内就已牢牢掌控了以代王城为中心的大片地域,并向祁夷水上下游拓展势力。铁蹄所至之处,胡儿无不降服。这是在数十年来胡人滋蔓如草的代郡取的战绩,是在鲜卑强族的眼皮底下取得的战绩!大晋自永熙以后,何尝有过如此军威?

    陆遥找了个片背yīn的河湾坐下,取出干粮食用。乌桓人除了游牧以外,也有以耕种为业的,通常作物以青穄和沙蓬为主。所谓青穄,也就是五谷当中的稷米。以之蒸熟压制成的糕饼,可以长期保存。身在此世,能吃饱就已是福气了,因而原不该嫌弃此物口感粗劣,可是啃了几口之后,居然在饼里吃出混杂的大块砂砾来。陆遥哪提防得了这个,一嘴下去,几乎被崩掉半颗牙。

    正捂着嘴抽冷气,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装水的皮囊。

    “请用。”刘飞在陆遥面前盘膝坐下。

    刘飞原是成都王麾下骁将。成都王的势力灭亡之前,他恰好根据卢志授意投入汲桑军中,从而逃过一劫。由于他确有过人才武,又骁勇善战,很快便凶名远扬,短短几年里就成为汲桑的得力膀臂……然后他便在邺城建chūn门外暴起反戈,送了汲桑的xìng命。陆遥整编汲桑降众时,将他与同为成都王死士出身的白勖纳入麾下。很快他又将卢志的谋划向陆遥全盘托出,更亲自带领部下斩杀了白勖的亲信十余人。

    这样一个人,对形势的判断从来没有错误。他总是站在胜利者一边。

    近rì的连场战斗中,刘飞立下不少战功。曾经纵横大河两岸的的河北巨寇,收拾起代郡的小毛贼来简直是无往而不利。陆遥这才令他与自己一同深入乌桓大营,而刘飞果然不负所望。

    陆遥扯开扎着皮囊的绳索,仰脖猛灌几口,冰凉的山泉立刻使牙齿的疼痛缓解了许多。

    “多谢。”陆遥向刘飞颔首示意。

    刘飞微笑道:“我记得前rì夜里,将军接到胡寨主传讯时,曾询问长史的意见。长史对曰,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此刻回想此番压服乌桓的经历,果然如此,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将军果然好手段,邵公也是好眼光。”

    “能够制服乌桓,得益于胡大寨主的手段,非我之功也。那乌延也算得乌桓人中的英雄。可惜,志大才疏、时运不济。”陆遥摇了摇头。“只是,胡大寨主传来的消息、邵公所说意料外、情理中之事,却并非指的乌桓……那件事,远比小打小闹的乌桓人更重要。”

    刘飞浓眉一挑:“哦?”

    陆遥瞥了刘飞一眼,将水囊细细扎紧,递还给他。虽然刘飞有些刻意地表示亲近,可对于这种太擅于审时度势的人,陆遥内心深处总有几分疏离感。此等人,重用可也,厚赏可也,但未必适合太早地推心置腹以待。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吐了口气,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组织言辞。过了半晌,他慢慢地道:“回到萝川之后,我会立即召开军议。发生了什么事,到时再细说吧。”

    代郡西北,有大山曰常山。

    常山原名恒山,汉时因避文帝之讳而改名为常山。此山乃五岳之中的北岳,发源于yīn山山脉,横跨塞外。东连太行,西跨雁门,南障三晋,北瞰云代,东西绵延五百余里。上古时帝王巡狩封禅,常及于此。而汉末以后,国政失驭,这片苍莽群山就被层出不穷的盗匪所盘踞,朝廷百般奈何不得。

    近岁以来,北地胡风渐炽,常山贼寇里也渐渐增加了许多胡人,势力进一步地增长。他们在常山的千峰万壑中搭建了许多粗劣建筑,形成了数十座连绵的山寨。上万人于山寨之间且耕且牧,俨然形成了北疆绝域、国中之国。

    诸多山脉之中规模最大的,便是位于大茂山的总寨。此地建筑极多,又有城塞、高楼之属,颇显气派。只是马贼们的工匠手艺粗糙,许多木料甚至都没有抛去树皮,看上去横七竖八,十分丑陋。

    就在陆遥与乌桓各部结盟,率军自广昌北返的时候,常山总寨之外马蹄踏地之声急如雨点。眨眼的工夫,一骑直奔上来。

    午时阳光颇烈,幸有山间清风徐来,可解酷暑,山寨正中的一条大路恰对着风口,便被许多马贼们占据了用以乘凉。这些马贼们xìng格粗野,喧闹的声音沸反盈天。饮酒作乐者有之、樗蒲者有之、暴躁挥刀格斗者有之,乱哄哄地堵了一路。可是马上的骑士竟然丝毫不减速,旋风般一路踏了过去!

    轰然冲撞声中,也不知翻了多少张桌子,倒了多少架胡床。群贼四散而逃,许多污言秽语顿时震天价响,而骑士沿途扬鞭催马,只向山寨的高处急走。不过片刻时间便连过三道哨卡,来到一座dú lì于千丈危崖的厅堂前。

    “大当家,火急军情飞报!”

    骑士跃下马来,高声通禀。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绢布卷轴双手捧起,俯首急趋入内。待到堂中一人伸手接了卷轴,他便深深叩首,小步退后出去了。

    接过卷轴的是个黑衣青年。这青年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肤sè白皙如雪,鼻梁高挺,眉眶深邃略显柔媚,双眸却jīng光闪耀,显得威势逼人。配上他高挺的身材、举手投足间的勃勃英气,无疑是世间罕有的美男子。

    黑衣青年漫步入座,打开卷轴来看,口中念道:“六月十五rì,晋军横扫代县,乌桓震恐。罕山部大酋乌延于灵丘山中草原招聚乌桓二十六氏族渠帅会盟,yù以统合诸部,聚众对抗晋人。晋将陆遥率jīng锐潜入灵丘山,当场斩杀乌延,迫降各部。双方当夜会盟,自白山部难楼以下各部渠帅,皆献质子于晋。”

    念了几句,黑衣青年将卷轴往案几上一掷,露出讥诮的表情:“乌桓人恐怕是过了太久的安逸rì子吧,全都养成了毫无血xìng的废物。拥众近万的大族居然甘心受制于人,着实令人羞耻……太真兄,你以为如何?”

第一百十二章 常山(二)

    这座厅堂的规模并不大,纵横都不过两丈许,但身处其中骋目所及,四面轩窗外的群峰起伏如怒涛,更兼朝晖夕yīn、气象万千;返顾立足之处,但见高楼危立于层云之下,恍若一叶浮舟蹈海,自觉渺小卑微之感不得不油然而生。

    厅堂之内绝无多余家具陈设,原木铺设成的地板上,唯置一几、二榻而已。几上摆着纹枰一面,黑白棋子若干错落。

    黑衣青年大步落座,挥袖扫开棋子,将那封文书推向对面。

    在案几的一面,端坐着另一名青年。这青年同样二十余岁年纪,风神俊秀一如前者,而文质风雅过之;偏又身着白衣,与前者恰成鲜明的对比。白衣青年拿起卷轴扫视了一眼,笑道:“吾兄是在说笑么?乌桓降服,实在是由于当下的局势已将他们迫进绝路。彼辈不得不如此尔,与其勇气无关。”

    黑衣青年劈手又取回卷轴来看。

    半晌之后,他才慢慢道:“太真兄所言有理。你这位同僚,好心计。”

    被称为“太真兄”的,不是温峤是谁?这位平北大将军长史月前受命为刘琨的正式使者,将要代表越石公前往弹汗山,参与决定拓跋鲜卑大单于之位谁属的祭天大典。为了确保温峤此行达到目的,刘琨才派遣陆遥先期出发,向冀州刺史丁绍求取相当的兵力为声援。

    孰料陆遥这一去,正撞上汲桑贼寇攻打邺城,东燕王司马腾殒身,河北局势就此天翻地覆。待到终于赶到代郡,只能兵行险招,强行扫平各部胡族来展示朝廷威力。说到底,陆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替温峤营造有利局势。

    可谁也想不到,温峤竟然白龙鱼服,施施然来到这数十年来贼寇盘踞的常山上。

    听得黑衣青年这般说来,温峤微笑端坐,露出几分考教的神sè。黑衣青年也不介意,便思索着道:“代郡土著部落近百,看似犬牙交错,彼此互无关联,但其实背后仍有大概分野。简单来说,东部平舒一带趋向于段部鲜卑,中部的代县各族原为拓跋鲜卑中部大人旧领,而西部广昌、当城一带则多属我常山军名下。自晋军入代郡以来,以迅雷之势四出攻伐,接连剿灭多家地方势力。此举大胆之至,绝然不合常理,故而段部措手不及。而我介于太真兄的情面,又勒令部众偃旗息鼓,不得与之对抗……”

    “这一来,代郡各部不知所从,瞬间便出现巨大的真空状态。乌延才会以为有机可趁,以为可以登高一呼,从者云集……”黑衣青年冷笑两声,继续道:“乌延这老儿野心勃勃,早就想一统乌桓各部,与北疆强豪分庭抗礼,于是就搞出了会盟各部、共拒晋人的鬼把戏。嘿嘿,他的罕山部拥众两千,而彼时晋军也不过两千,若他真有决心对抗朝廷,何不直接出兵厮杀一场?偏是他心怀叵测,想蛊惑乌桓其余部落为他冲杀搏命。可惜,乌桓各部的分裂状态,持续已有百年,那些部落小帅龟缩在一隅之地只图自家富贵,哪有兴趣响应乌延?稍有外力相加,乌延便为各部抛弃,雄图霸业都化作噩梦。”

    说到这里,他又问道:“乌桓素来自主,有其独特的往来范围,鲜与外人交流。我很好奇,你们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与难楼这样的大部落酋长结成同盟?”

    温峤只答了六个字:“伏牛寨,胡六娘。”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大响。原来是黑衣青年砸了下案几,怒骂道:“又是这多事的女人……如果说我们常山军的豪杰都是山中的豹子,这胡六娘根本就是狡诈的狐狸!”

    太行山南北的寇盗彼此大有渊源,往来也很频繁。伏牛寨更是长期为常山贼和代地的各部胡族提供销赃、走私贩卖等种种渠道,故而胡六娘虽然身在并州南部,却对幽州的代郡各方势力了如指掌。

    温峤此番能找上门来,其中多有胡六娘牵线搭桥之功。而她居然还替朝廷出力,推动了晋人与代郡乌桓的同盟?在太行山上屹立不摇数十年的绿林魁首,难道投靠了朝廷?

    温峤悠然道:“伏牛寨原与我等并无纠葛。只是,去年匈奴人派遣大军攻入太行山中,一把火烧了伏牛寨。时值并州大饥,寨众数百人难以支撑。吾任上党太守之后,遂以粮秣接济之,又许胡六娘原地重建伏牛寨,这才得胡大寨主允诺相助。此番牙门将军陆遥北上,胡大寨主果然得力的臂助。”

    黑衣青年仰天翻了个白眼:“匈奴人何其蠢也!”

    温峤微笑道:“刘渊气魄虽雄,却无治政理民之才,而其部下匈奴酋长多是粗疏之辈,眼中除了匈奴本族以外全无其他,所行多有乖谬……好在如此,否则你我便要头痛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仿佛极其欢畅。

    笑了片刻,黑衣青年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喃喃自语道:“乌延志大才疏,难楼则是见利忘义之徒,这两人且不去提。但是乌桓全族另有二十余渠帅在场,这些渠帅合计掌握了两千余落的实力,多年来不服王化,桀骜惯了,哪有那么容易被降服?”

    不待温峤回话,黑衣青年霍然站起,从墙角取了一卷地图回来,唰地展开。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划了个长长的弧线。

    “原来如此……晋军首领陆遥前往灵丘山中的乌桓白山部驻地,而其部下则以萝川代王城为据点出兵攻打,两rì之内,降服代郡胡族小种六家之多。细究其行军轨迹,先往东,随后往南,顿兵于大野川沿岸。大野川对岸的走马坪、涑水渡、壶流滩等地,正是乌桓各部现下的驻地。各部渠帅远在灵丘山会盟,部众散居无备。若彼等竟敢违逆朝廷,陆某人只需一声令下,乌桓小部立时就面临举族灭亡之灾。以此为胁,何愁乌桓不服?”

    “刘刺史大败匈奴之事,我虽然僻处深山,也曾听得传言。更听人说起,这位陆将军乃是并州刘刺史麾下爱将,以火攻之策力挫匈奴大军,斩杀名王大将,又因文武双全被举为茂才。看他折冲樽俎必以兵事为备的这番行事,果然思虑缜密。乌延这厮倒也栽得不冤。”赞叹了几声,黑衣青年话风一转:“可是,就算慑服乌桓,也无助于刘刺史掌控代郡。太真兄,你可知段部鲜卑实力何等雄强?他们素将代郡视为禁脔,绝不会坐视刘刺史得手的。”

    温峤微笑道:“这也未必……”

    “段部鲜卑大人段务勿尘官拜辽西郡公,其主力虽然远在辽西,但在邻接代郡的上谷、广宁两郡可以随时动员超过八千名jīng锐战士。更何况站在他身后的是声威赫赫的幽州王浚王彭祖!”黑衣青年炯炯注视着温峤,加重语气道。

    幽州之地数百年来都是中原朝廷面对胡族政权的前线,凡主政幽州的,必都是通晓军事的名臣大将。便以当前来说,执掌幽州之人乃是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幽州刺史博陵公王浚。王浚字彭祖,是名门太原王氏子弟。其人在北疆为官多年,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鲜卑段部大人段务勿尘和宇文部大人素怒延,与鲜卑结成了紧密的联盟,他驱使胡族为爪牙四处征讨,号令所至之处,北疆胡族无不偃服,势力强盛无比。昔rì曾受东海王之邀挥兵南指,以骑兵两万征讨成都王司马颖,沿途势如破竹,一举攻陷邺城,底定乾坤,威名遂得以震动天下。就连东海王司马越对王浚也不得以以盟友相待,不敢屈之为下属。

    王浚大军纵横河北之时,刘琨与豫州刺史刘乔作战失利,连父母都陷在刘乔手中。幸亏王浚借了八百突骑给刘琨,才最终反败为胜。刘琨、王浚二人之势力差异,由此可见一斑。纵使刘琨官拜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但无论威望和实力,较王浚这等势倾天下的雄豪相比,依旧逊sè不少。

    刘越石再有雄图大志,难道能绕过幽州刺史,去占据不属于他辖区的代郡么?难道能绕过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去插手隶属于东夷一支的乌桓事宜么?陆遥是并州军的将领,无论他在代郡闹出多大的响动,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而王浚之势,较之于小小的牙门将军更犹如泰山压卵。一旦王浚有所行动,陆遥手中所有的优势必然付诸蔑如。

    黑衣青年所说,无疑乃是正理。

    可温峤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黑衣青年:“代郡乃幽州辖地,陆道明生事于此,自然会令得王彭祖不快。可王彭祖若有应对,必然使段部鲜卑为前驱。段部鲜卑对代郡形势保持何等态度,吾兄可曾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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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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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常山(三)

    “太真兄又何须多此一问?”黑衣青年默然片刻,隐有几分讥诮地问道:“段务勿尘虽然官拜辽西公,然其权力、地位皆由王彭祖而来,故而一举一动无不唯王彭祖马首是瞻。难道并州诸公无以应付王彭祖,却妄想辽西公与幽州刺史之间……”

    “这是不是妄想,难道慕容兄你还不明白?”温峤打断了黑衣青年的话:“我只问一句,若段部鲜卑其实无意于代郡,慕容兄待要如何?”

    “那自然是……”黑衣青年随口说了半句,忽然止住了。

    他将手掌按在几上,上半身稍许前倾,逼视着温峤。这是两个幅度极小的动作,可厅堂内的气氛却突然凝重起来,纵使身着宽袍大袖的服饰,也掩盖不了他猛兽蓄势般的姿态。很显然,温峤的这句反问,真正问到了最关键处。

    面对着黑衣青年简直堪称狰狞的眼神,温峤却好整以暇。他甚至有心思侧身将适才被黑衣青年洒落在地的棋子一枚枚拾起,重新收拢在两个漆制的小罐内。玉石质地的棋子与棋子互相磕碰,发出“哗哗”的轻响。

    “又是胡六娘!”黑衣青年咬牙道。

    “并州连年饥馑,刺史府也没有余粮啊。既然要承担伏牛寨数百男女老幼的耗费,总得换回些有用的。”温峤淡淡地回了句。

    温峤既然这般说来,黑衣青年已知自家的绝大秘密终究是落在了他人眼中。并州挟新败匈奴十万之威插手代郡,更对北疆形势如同烛照,显示出充足的准备。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有些畏惧。而另一方面,他是jīng通兵法的大行家,深知那名叫做陆遥的将军在代郡狂风般的攻掠是何等厉害。这需要组织、协调、侦察、作战各方面的能力都臻至极高水准,纵然以他惯常的自负,也不得不赞叹钦服。

    可是……果真就要这样放弃么?黑衣青年将地图细细叠起,折成一个工整地方块。

    “要论心机、策谋,我们北疆人原不是你们的对手。”他神情冷峻地看着温峤,离席而起:“可惜,这里是北疆。”

    “北疆又如何,请恕温峤愚鲁,还请细细说来。”

    “太真兄自然眼光如炬,我也无须多做隐瞒。段部虎视辽西数十载,强敌不外乎拓跋与慕容而已。拓跋鲜卑两强内斗,正合段部之愿,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禄官势力大张,将拓跋鲜卑统一。因而,段部对于支持猗卢的并州越石公并无恶意,也不打算在代郡与那位陆道明将军发生冲突。”黑衣青年猛然站定,话语渐渐严厉:“但是,段部容得代郡乱局,我常山军却未必容得!”

    他一字一顿地道:“太真兄,万里北疆不同于中原、不同于汉人勾心斗角的朝廷中枢。北疆人没有你们那些弯弯绕的心计,从不作口舌之争。在这里,一应权谋机巧都是虚妄。千年以来,我们都靠实力说话,力强则胜、力弱则亡!段务勿尘怎么想,我根本就不在乎。无论谁想要图谋代郡,先得问问我们常山军将士掌中长矟答应不答应!”

    仿佛是与黑衣青年杀气腾腾的言语相呼应,就在他说话的片刻工夫,天sè陡然变得深黯如墨。下个瞬间,狂风大起,呼呼地直卷进厅堂里,将四面窗棂吹得往复摆动,发出咣咣的撞击声响。

    温峤愣了一愣,便听到轩窗外惊雷轰然连响,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这场豪雨来得突然,几乎眨眼的功夫,便密雨瓢泼。豆大的雨点前后相随如线,打在檐上啪啪作响。

    二人所处的厅堂位于常山深处的千丈奇峰上,原本就仿佛高可接天。此刻抬眼望去,浓黑的云层好似伸手可触,滚滚轰雷几乎在耳边响起。

    温峤叹了口气:“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大当家,你便取一支长矟来,我问它一问可好?”

    黑衣青年轻声冷笑,啪啪拍手。

    厅堂的侧面有道小小耳门,黑衣青年鼓掌声起,耳门后突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随之,数人从屏风后鱼贯而出。看打扮形貌,这些人胡汉皆有,年齿也高下不一;但个个都气势慑人、十分彪悍。

    “温长史,容我为你介绍。这是杨飞象,这是郝果、这是飞豹吐吉立、这是折尔达、这是葛恩。这五位,便是除我以外,常山军中势力最大的五名首领。”

    “幸会,幸会。”温峤微微颔首。

    那杨飞象是个体魄庞大壮硕、满脸胡茬子横生乱长的粗汉,半裸上身,斜披一条羊皮老袄,露出毛绒绒的胸膛。他咚咚地大踏步站到温峤榻前,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温峤,咧嘴大笑:“哈哈,中朝人士到底和我们这些老粗不同,近看了更觉俊俏!”

    杨飞象迫得太近,温峤几乎能看到他满嘴的黄牙和牙缝间挂着的几缕肉丝,那血盆大口中的臭气更熏得他几乎晕去。再听杨飞象这番言语……饶是温峤养气功夫不错,也顿时脸sè铁青。

    “我请出这五位首领与温长史见面,乃是想告诉阁下一件事。”黑衣青年继续道:“五百里常山之中,有居无定所、往来剽掠的马贼,也有据险而守的山寨。数十家各有传承,彼此也有恩怨,然而在面对外敌的时候,我们从来都拧成一股绳。我方才所说,乃是五位首领一致的意见……那陆遥陆道明若想掌控代郡,便来厮杀一场罢。”

    温峤连连苦笑。

    本以为已然说动常山贼的这位大当家,莫要与朝廷冲突,为段部鲜卑行那火中取栗之事。岂料风云突变,明明作战毫无意义,黑衣青年却必yù一战而后快。饶是温峤机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飞象踏前一步狞笑道:“何须多话?待我先取这厮狗命祭旗!”

    黑衣青年微微抬手作势,将杨飞象止住,自己却沉默着并不言语。

    这时雷电稍歇,厅堂里一片黯沉,也不知他是什么表情。

    堂中长久寂静无声,只听到某处檐瓦松动了,在风雨中发出嘎吱声响。屋外的狂风暴雨正沿着交叠的山壑肆虐,大股雨水从破开的窗格间倾泻进来,噼噼啪啪地溅落到地面上。

    过了许久,黑衣青年才慢慢地继续道:“温长史,阁下乃是贵客,我并无意得罪。阁下不妨在常山上盘桓数rì,待厮杀一场之后,你我再议其它不迟。”

    面对着这样的局势,温峤不禁神sè渐渐凝重。他稍躬身施礼道:“常山乃是元岳,温某早有意游览一番。至于山下事务,便请诸位随意施为。”

    常山贼出动了。

    这支纵横于北地二十载无人可制的庞大马贼队伍,号称要用晋军将领的头颅、用全部晋军的鲜血来为代郡各部胡族报仇。他们传檄五百里常山召集人马,仅仅一天时间,就聚集起了超过四千人的庞大队伍,由常山东麓的白羊峪山峡汹涌而出,直逼代郡。沿途,不断有躲避晋军攻打而逃离故地的胡族部落加入其中,待到进入代县境内,队伍已经扩充到了六千余骑。两万四千铁蹄滚滚踏地而来,势将撼山动岳。

    代郡上空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

    常山一代,自古以来就是群盗聚集的渊薮。汉末时,黄巾渠帅张燕聚集少年为寇盗,转攻于山泽之间。其后,兵力rì渐增强,依托常山国、赵郡、中山、上党、河内诸郡连绵贯通的群山,与孙轻、王当等巨寇结盟,形成了覆盖整个太行山脉的山贼联盟。他们屡败官军,先后与公孙瓒、袁绍、吕布等群雄交战,极盛时期众达百万,号称“黑山军”。黑山军的核心活动区域,就在常山。

    张燕的黑山军主力最终为曹cāo所招募,但其余部据守连绵群山与朝廷对抗的,不在少数。山民们桀骜尚武的风气流传至今,丝毫都不见削弱。如果说伏牛寨之类太行南部的山贼,特点是狡狯诡诈;那么以常山贼为魁首的北疆群盗,就是凶残暴虐的代名词。

    这支强悍的马贼队伍将是陆遥所部入代郡以来面临的最强之敌,如果打不赢这一场,想要控制代郡就是空谈。

    而陆遥迅速做出了反应,他尽起麾下jīng锐,从萝川出发,沿着祁夷水向上游推进,直至代县以西五十里处。他在正对着白羊峪群山的平野上布阵,准备迎接一场真正的大战。

第一百十四章 龙城(一)

    永嘉元年七月六rì。辰时。

    常山贼的距离还极远。广袤的平原上,尖锐的唿哨声此起彼伏,那是双方派出的斥候骑兵正在数十里的纵深范围内互相追逐,彼此较量骑术和勇敢。

    双方的斥候都是三五人一队,也有艺高胆大的选择单枪匹马。他们人马都不着甲,靠着速度优势反复包抄、前插,试图贴近敌人的本队观察。敌对双方的斥候骑兵有时候相遇,就会立刻爆发激烈的厮杀。直到胜利者砍下对手的头颅挂在马鞍前,继续他的侦察。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的规模会逐渐扩大。由三五骑对三五骑,逐渐上升到数十骑对数十骑。而当百骑规模的战士投入战场时,大规模的决战也就正式开始了。但此刻时候还早,无论晋军还是常山贼,都耐心地等待着斥候们收拢回来的消息。

    在晋军本队,以陆遥为首的将领正聚集在大帐展开军议。

    或许是因为众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对于迫在眉睫的战事,并没有人特别紧张。陆遥令仆兵在帐外的荫凉所在搭了座小小的火塘,众将便围坐在火塘旁,一边谈说着,一边烤马肉吃。这可不是将校们的小灶,实在因为数rì连续作战,战马死了不少,故而全军上下将士都猛吃马肉,吃得满嘴流油、脸泛红光。

    经过历次战斗的战损和收编之后,此刻陆遥的部下中北疆胡族占了相当的比例。那些胡族战士大部分生活都很贫困,更是将死去的战马当做珍贵物资,马肉可以吃,马皮可以制衣制甲,甚至骨骼还可以磨成骨针或各种用具,万万不能浪费。像是现在这种顿顿吃肉的生活,对这些头脑简单的胡族战士来说已经是天堂。

    陆遥踞坐在火堆边上,用一柄小刀将马肉切成条状,控去血水之后挂在铁钎上烘烤。待到肉被烤到半熟、香气散发出来以后,再将肉条放到大碗里,撒些粗盐。差不多整治完了,他自己取了一条大嚼起来,随手将碗传给薛彤。薛彤探手抓了若干,接着传给了丁渺。

    三传两递之后,便到了胡六娘手里。胡六娘正待向众人解说常山贼的底细,她用食指和拇指拈起一块马肉看看,顿时露出嫌恶的表情。陆遥的厨艺蹩脚的很,这肉火候明显不到,有几处焦了,有几处没熟,还有许多炭灰粘在肉上。她将马肉搁回碗里,起身道:“将军,还是我来吧。您的手艺实在……”

    这位dú lì于朝廷法度之外的绿林女杰,原只是应温峤的邀请,负责担任陆遥等人的向导而已。但最终她却为了此番行动做出了太多的贡献。在这数rì里展现出的狠辣、果决和大胆,更是远远超出了将士们的想象。陆遥、薛彤两人也还罢了,原就领教过这位胡大寨主的手段。其余将士无不深感震动。盖因美人已是罕见,jīng明强干的美人更是万中无一也。

    此刻见她嫌弃食物粗劣,便有人殷勤地从她手中接过碗去:“怎能劳动胡寨主,我来,我来!”

    窜出来的竟然是楚鲲。这厮自从目睹了胡六娘在广场县城里收拾那位“谷二哥”的惨剧之后,对胡六娘便毕恭毕敬,逮着机会就奔前跑后地照应。虽说众人对他的举动无不侧目,但看他本人倒是貌似乐在其中的样子。

    陆遥倒不见怪,楚鲲毕竟正是好sè而慕少艾的年纪,有什么表现都正常的很。他将铁钎往楚鲲的方向一扔,擦了擦手坐到一边:“胡寨主,还请你接着说常山贼的事。”

    “我要这块!这块!用心烤着啊!”胡六娘先选中了几块最肥美的马肉让楚鲲去整治,这才坐下来继续先前的话题。

    “正如刚才我说的,总而言之,绿林有绿林的规矩,就像咱们伏牛寨,虽说不服朝廷管制,但无论杀人越货,还是贩卖铁器私盐,都是拿钱办事,最是公平不过。哪像这帮常山上的毛贼,粗鄙凶暴,成天就知道杀人劫掠!”

    虽说太行沿线的山贼们都源自于汉末时的黑山军一脉,但世易时移,数十年下来,各自都有了不同的生存方式。在胡六娘的眼里,唯知烧杀掳掠的常山贼实在是令人不齿。南部的太行群盗如今因为时势所迫大多衰微,如伏牛寨者,更是寄人篱下;被她视为异类常山贼却声势越发浩大,纵横冀、幽、并三个大州之间无人能治……这更加使得胡六娘怒火中烧,于是在言谈中,狠狠地批驳了常山贼一番。

    薛彤皱眉道:“代郡当年是拓跋猗迤的领地,猗迤之妻惟氏至今仍领千余落驻扎于平舒以南的山区,为拓跋鲜卑中部正统所在。段部鲜卑实力雄强,野心勃勃,更非易与。常山贼数十年来如此嚣张,等于在这两家的后院里滋扰……拓跋、段部鲜卑何不兴兵讨伐之?想来小小的常山贼,万难抵挡大军一击。”

    “薛将军有所不知。”胡六娘摇头道:“拓跋猗迤若在,倒也罢了。如今猗迤身亡,他的部下被禄官并吞了十之仈jiǔ,那惟氏也就只能借着昔rì余威,吓唬吓唬小部落,哪里敢去惹常山贼?至于段部鲜卑……”

    她看看陆遥。而陆遥点了点头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胡六娘叹了口气:“嘿嘿……那常山贼可不是寻常寇盗!”

    她顿了顿,转向另一面:“邵公,不知您可曾听说过慕容耐?”

    此番陆遥尽起全军迎战常山贼,邵续身为长史,自然也随军以供咨议。他是深谙养生之道的读书人,烤马肉之类是万万不沾唇的。适才只吃了两个烤饼,这会儿正坐在稍远处的树荫下,捧着个茶碗慢慢呷饮,以期消食。

    “慕容耐?”听得胡六娘的询问,邵续沉思半晌才道:“你说的,是昔rì起兵争夺慕容鲜卑大单于之位的那个慕容耐么?”

    自鲜卑族的大英雄檀石槐、轲比能相继死去,分布在万里塞外的鲜卑大联盟彻底分裂。有一支鲜卑族群由中部鲜卑故地迁徙到了辽西郡。其首领莫护跋仰慕汉化,以“慕容”为姓。莫护跋之后经数十年传承,慕容鲜卑逐步成为雄踞北疆的一方强豪,族人遍布大晋北部边境的辽东、辽西、昌黎、北平各郡,控弦上马者二十余万。

    太康四年,前代族长慕容涉归暴病而亡。围绕着族长之位的继承权,慕容鲜卑分裂为两派。一派支持涉归之弟、在族中颇有威望的慕容耐,另一派则支持涉归的嫡长子慕容廆。

    慕容耐非等闲之辈也。此人xìng格豪迈有器量,jīng通军略,兼且猿臂擅shè、膂力过人,是当时慕容鲜卑中首屈一指的名将。有这等名望,加之兄终弟及本是胡族常见的继承方式,故而慕容族人支持慕容耐的数量不在少数。

    然而,慕容耐的对手、涉归之子慕容廆更是慕容鲜卑罕见的雄主。与慕容耐相比,慕容廆勇武不如,然权略却远远过之,而且折节下士,得到许多部民倾心拥戴。

    此后两年,慕容部族陷入惨烈内乱。慕容耐与慕容廆各自聚集拥戴者以武力夺位。两军苦战连场,无数jīng壮的鲜卑战士战死沙场。战场之上不分胜负,战场外的机谋却是慕容廆远胜了。太康六年某rì,慕容耐的亲信部下受慕容廆重金收买,在慕容耐巡视大棘城时发动叛变,斩下了旧主的首级。慕容廆随即统一鲜卑慕容部,得朝廷所授“鲜卑都督”之职。

    在座的将校中,大多不熟悉北疆掌故。于是邵续简单解说了几句,最后捋须感慨道:“这慕容耐算是北疆胡族强人,可惜天命不在,遇见了慕容廆这个天敌……胡寨主的意思是,常山贼与慕容耐有甚么关联么?”

    胡六娘重重点头:“嗯,常山贼的首领,便是慕容耐之子,慕容龙城。”

    话音未落,邵续手中茶碗几乎脱手坠地。他神情沉重地问道:“慕容龙城?哪个慕容龙城?“

    “还有哪个?便是那个慕容龙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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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龙城(二)

    慕容耐与慕容廆两雄并立的局面,随着慕容耐的身亡而告一段落。然而漫长的战斗并未就此结束。据说,大棘城陷落前,若干慕容耐忠心部下掩护他尚在稚龄的幼子慕容龙城侥幸脱出重围。这批人数量虽少,却都是骁勇善战的jīng锐,兼且忠心耿耿,矢志复仇。他们以少主为号召,坚持与慕容廆对抗。慕容廆几番调兵遣将,却始终奈何不得这帮流窜于塞北各地的亡命。整个慕容鲜卑部族的局势也从未真正安定。

    转眼多年过去了,当年那批慕容耐的心腹部下渐渐凋零。可是慕容廆发现,已成年的慕容耐幼子慕容龙城,同样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慕容龙城曾奇袭轻骑外出的慕容廆,以至于慕容廆重伤垂死;也曾单人独骑于万众之中击杀率军征伐扶余的慕容廆得力大将孙丁,导致五万鲜卑大军一夕逃散。自永康年间至今,神出鬼没的慕容龙城连番刺杀慕容廆本人以及他的下属,万骑以上豪酋死于慕容龙城剑下的十余人。慕容廆对部族的管理因此几度陷入瘫痪。数年之间,黑衣刺客慕容龙城之名传遍北疆,令人闻风丧胆。

    慕容廆想尽了办法对付慕容龙城。他调动jīng锐的铁甲卫军设伏,慕容龙城却一步杀一人,轻易地突出重围。他又重金延请各族豪杰担任护卫,可那些所谓的无双勇士很快都化作亡魂。慕容廆百般无奈,甚至派出使者试图与慕容龙城谈判,以谋求和解。可是第二天,那使者的首级居然被挂在了昌黎城头!

    此等人物,虽系区区刺客,却能牵动北疆巨族局势,非寻常可比也。诚如太史公所言:“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邵续轻咳一声,慢慢地道:“常山贼虽然势大,但在朝廷眼中,也不过是芥藓之疾。因而数十年来版籍文书往复之中,并未有人特意提及其首领为谁人。胡寨主,你可确定,那常山贼的大当家,便是慕容龙城。

    胡六娘自然有其独特的消息渠道,既然如此说来,便是确定无疑。邵续的言语毕竟还是客气。朝廷官吏欺上瞒下惯了,在正式的通行文牍之中,岂止常山贼、代郡的各路贼寇想必都根本不存在吧。大晋天下河清海晏,方当偃武修文之时,区区毛贼小事尔,何足以污朝堂衮衮诸高士之耳耶!至多不过提上一句代郡民风剽悍罢了。这样的朝廷,对地方形势的掌握如何能及得上伏牛寨的胡大寨主。

    对于常山贼的首领,朝廷茫然无知,太行绿林却早有传闻。据说此人自称姓慕,甚是年轻,永宁年间与百余部下投入常山,经过数年经营,渐渐成为常山群盗中数一数二的强者。元康九年,因代地道路不靖,时任幽州刺史的石尟遣军万人前来清剿。朝廷大军所知,群贼无不溃散。然而兵至潘县宿营时,竟被这慕姓青年以八百轻骑一战摧破。由此,常山贼势大难治,代郡群胡无不慑服。皆以‘大当家’尊称而不名之。

    这慕容龙城,原来就是常山群盗的大当家么?

    “慕容廆多年以来绞尽脑汁百般搜索慕容耐的余部,却始终侦查不到他们的据点所在。若慕容龙城便是常山贼的首领,这便可以解释了。慕容鲜卑的势力集中于平州、营州一带,慕容耐的余部却潜伏在幽州的最西端。两者远隔千里之遥。慕容鲜卑的手,如何伸得到那么远去。可是,他们又如何与段部鲜卑扯上了关系?”这常山贼背后的内幕实在复杂,众人绕了半天,这才回到最初的话题。

    楚鲲这时终于将马肉给烹饪完毕,端了个盆子一一分发,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胡六娘拈了一小块在手,继续道:“段部、慕容,同为东部鲜卑的强宗大支,两家的势力范围又犬牙交错,因而彼此明争暗斗,素来不睦。慕容氏纵然世代领受鲜卑都督之职,也对段部忌惮万分。昔rì慕容氏两家内讧时,慕容廆娶了段部酋长段阶之女为妻,以此表示对段部的恭顺。然而,当慕容耐势强之时,段部对慕容廆的支持也很有限;到慕容耐丧命、慕容廆统一慕容鲜卑的时候,段部则对慕容耐的余部大加优容。前后两端的做法,都是为了压制和削弱慕容鲜卑的力量。”

    她看了看身边众人,加重语气道:“段部费了这么大力气养着这拨慕容耐余孽,就是为了给慕容廆添堵。那慕容龙城本是厉害人物,又拥有段部的支持,故而这些年来常山贼的实力膨胀极快,在东至沮阳、西至汪陶的广大区域里肆意妄为,无人敢捋其锋。”

    “也就是说,常山贼与段部,看似分处代郡东西两端,其实乃是一家。常山贼不过是段部握在手中的一把刀子?”薛彤沉吟着问道。

    “正如薛将军所言。”胡六娘微微欠身。

    “既然如此……常山贼已经倾师攻来,段部是不是也将有所动作呢?这可有些出乎咱们的预料了……”丁渺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何况,段部鲜卑豪帅段涉复辰的部民就在沮阳、居庸一带驻足,若他以轻骑直取萝川,朝发夕至!道明,这该如何是好?”

    丁渺这番话,隐约有几分质疑的意思。他是地位不下于陆遥的二千石将军,在座众人里,也只有他敢于如此。

    陆遥麾军在代郡纵横厮杀,借着拓跋鲜卑正忙于筹备祭天大典,而周边俱都屏息以待的时候,将处于各强族夹缝间的代郡彻底搅成了一锅粥。这样做的前提条件,便是如段部这样的北疆强族投鼠忌器,不会大举插手。由此,他们便能抢在拓跋鲜卑内斗底定之前,攫取代郡,将之整合为北疆又一座对抗胡族的重镇。

    可如今,被段部鲜卑cāo纵着的常山贼竟然做出如此剧烈的反应,谁又敢断言段部不会继之而动?陆遥所设定的前提条件,已经摇摇yù堕了。一旦段部有所举措,且不说陆遥能否击败这支强大的胡族,仅仅是段部插手代郡战事本身,就会引发北疆沿线各州郡巨大的sāo动。

    陆遥在与丁绍会见时,曾经担保必能稳定代郡、震慑胡人异动。此前连番作战,说来不过是官军剿匪而已,规模既小,关联也很有限。可眼下的局面,怎么看都像是要滑向大乱的深渊了。

    须知大晋内乱以来,朝廷在北疆各州郡原本就威令不行,虚弱之情状rì渐为胡族所明了。值此冀州大军南下平乱的时候,如果代郡再有大事,必将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动摇河北大局……这一系列的后果,如何不令丁渺心急如焚!

    丁渺从不是城府深沉的xìng子,他的喜怒都形于颜sè,心中有什么想法,便会说什么。此番当着众将士的面质疑,薛彤、沈劲等人顿时沉下了脸。

    可陆遥似乎觉得丁渺的焦虑还很不够。

    他扯了扯颌下漆黑的短须,慢慢地道:“嗯,文浩莫急。还有一事,须得与你说明了。”

    “还请道明说来。”

    “据常山贼散布的消息,数rì之前,他们在飞狐峪山道中劫掠商队时,捕获一队朝廷官员。彼等自称乃是代表越石公出访弹汗山,参与拓跋鲜卑祭天大典的使者。为首的,乃是温峤温太真……嗯,文浩兄莫要这般神sè,便是如此了,温太真已经落入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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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要把历史背景写得像故事,又要把自编的故事写得像历史背景……真的有点难度,hoho,这是昨晚该更的,不好意思慢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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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