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牢城(一)
陆遥等人在监牢之内已经不知待了多久,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两个时辰?在与外界完全隔离的情况下,时间概念被强行遮蔽了。<ww。ienG。com>
这里的环境恶劣、空气污浊,但众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好汉,并不觉得特别难耐。关键是毫无时间流逝的感觉,格外让人不适。这样的情况下,眼看着走廊里两盏油灯如豆,仿佛鬼火,起初尚不介意,越到后来,越令人焦躁不安起来。
“道明,你说这次新蔡王会怎么惩治我们?”薛彤尽力向走廊尽处张望了一番,伸手攀住栅栏摇了摇,那栅栏纹丝不动。他“哗哗”地趟过积水,走到监牢的另一头较高处坐下,叹了口气:“看这架势,怕是有些麻烦。”
“岂止有些麻烦,这是要杀头啊!”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随即被别人啪地一声打了后脑勺:“真晦气!休要胡扯!”
“屁!给司马腾八个胆子,也不敢动我们!你们慌什么?”沈劲仰天躺在一堆草垛上,懒洋洋地道:“司马腾那货sè,我再了解不过。那厮平时惯会胡吹大气,其实最是胆小怯弱……我老沈料定此番必然有惊无险,你们看着好啦!”
沈劲虽说惫懒,言语倒也有几分道理。并州虽然疲敝,但越石公虎师数万新败匈奴、雄踞晋阳,哪里是司马腾惹得起的?何况司马腾只消稍许调查一下诸人来历,就会知道那位施暴者丁渺与冀州刺史丁绍有亲。这样一来,倒轻易处置不得。
但事情并不像沈劲这个粗放武人所想的那么简单。如果新蔡王的幕僚里有明白人,就必然会发现:新蔡王的皮肉之苦,其实却是凭空送到手上的大好机会。拿着并州使者一行人在手,若以此事为由发难,足以令冀、并两个强藩的刺史焦头烂额。一个是纵容部下行凶,一个是教导子侄辈无方……此事放到洛阳朝堂上去商讨,两人的刺史之位只怕都要晃荡。
而眼下,纵然不做任何处置,只消以尺牍一封将情况转述给刘琨、丁绍。前者要力保麾下重将,后者要照顾嫡亲侄儿……还怕他们面对新蔡王的时候不俯首三分么?如此一来,东海王以宗室强藩坐镇邺城、牵制河北各州的布置,便轻易成功了,实在是妙哉。
陆遥完全可以想象:这种局面对于心高气傲的越石公而言,会是何等的屈辱?自己身负重任东出太行,尚未取得一丁点的成果,却惹出了这样的大麻烦……陆遥都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越石公的雷霆之怒、怎样去面对晋阳的同僚。
他待要驳斥沈劲,却又发现不知如何去说。如今大家都被关押在囚牢之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沈劲所言虽然粗鄙无谋,却能安定人心。难不成陆遥将沈劲喝骂一番:你们惹了大麻烦,就算不死也要褪层皮;就算新蔡王饶了你们,越石公也饶不了你们?
陆遥冷着脸,一言不发。
却听得胡六娘笑道:“说起来……真得谢谢丁渺将军,你可干了我一直想干的事。打得真好!真痛快!”她是绿林出身,对朝廷高官大吏全都没有半点好感。听说丁渺的行为之后,唯有她毫无压力。
楚鲲嘿嘿冷笑道:“大晋立国垂四十载,能够亲手痛揍一顿宗室亲王的,丁将军你可是独一份儿。可惜当时我不在场,未能亲眼看看这厮的丑态、未能给他几拳、踢他几脚!”楚鲲也是并州军的余部,在箕城整军时投入陆遥麾下的。司马腾这厮颟顸无能、畏敌如虎,坐视数万并州军袍泽血洒疆场,自家却挟裹人众逃亡邺城。但凡是经历过大陵惨败的并州军将士,都对司马腾绝无半点好感。
“嗯……没错!”即便在昏暗的灯火下,也能看见散坐在监牢各处的并州军旧部们心有戚戚焉,一齐点头。左右都已被投入大牢,大家的胆子反倒是放大了许多。
有人骂骂咧咧的抱怨:“要是我在啊,下手也得再狠几分,务必要让司马腾那厮吃尽苦头,也好为并州军的弟兄们出口恶气……丁将军,莫非你在女人身上耗尽了力气?既然司马腾还有jīng神召集部下擒拿我们,看来你下手还是软了点。”
“我呸!”丁渺悻悻然:“老子当真下手,那司马腾早就死了。只不过丁某人念着朝廷体统,手下留情饶他小命……谁料这厮居然恩将仇报,实在是过份的很。”
你丁文浩下手的时候,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吧?那时候你哪可能想过什么朝廷体统?再者说了,恩将仇报又是怎么个想法?难道新蔡王挨了你一顿痛殴之后,还得拜谢恩情?众人不禁大摇其头,都道丁文浩被新蔡王的护卫修理得太惨,脑子糊了。
于是顿时有人嘲笑道:“丁将军,你真是顾念朝廷体统的有德之人。若是阁下能往洛阳去顾念朝廷体统,岂不要将那些皇帝老儿、宗亲王爷一路痛打过来?”
“该打!”丁瑾平时话语不多,却突然嗡声嗡气地道:“那些朝廷宗室只知道争权夺利,没一个将民生疾苦放在心上,这些年来他们肆意妄为,将大好江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多少黎民曝尸荒野?多少家庭妻离子散?……那些人个个都是没良心的国家蠹贼!要是能有机会能将他们一个个痛殴,千万记得算我一份!”
丁瑾这番话若是放在公开场合说,妥妥的乃是十恶中的大逆之罪。可眼下里,一群人只是突然间静了一静,随即都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丁渺对新蔡王的殴打,确实令出身并州军的将士们大感痛快。又或许是封闭的环境叫人言语少了顾虑,每个人说话都有些过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宗室尽情羞辱了一番,倒颇有几分突破禁忌的快感。
这场哄堂大笑很是纵情恣意,许多人足足过了小半刻才消停下来。毕竟身处囚牢之中、前途更是艰险无比,虽一时放纵,终究心里难免压抑。笑过之后,每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可是笑声却没有停止。一个粗噶而低沉的声音,依旧喘息着、咳吐着、笑着,仿佛魂游鬼泣般地回荡在囚牢的石壁铁栅之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这yīn森可怖的囚牢之中突然传出这样的怪笑,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沈劲厉声断喝:“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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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今天更新晚了点。发现设定好的情节里摆了个大乌龙,还好上传之前发现了,否则要被熟悉历史的朋友嘲笑而死……只得猛力修改,连带后期很多情节也要变动……呼呼……累死螃蟹了。
第二卷的情节铺垫部分即将结束,眼看又要回到螃蟹喜欢的紧张故事了,hoho,妙极。期待各位继续支持,跪求点击、红票、收藏!再拜顿首。
第二十六章 牢城(二)
“什么人?什么人?”沈劲的大喝声激起阵阵回响,像是闷雷从云间滚过。众人凝神屏息等待着,那有几分可怖的笑声却消失了,yīn森的囚牢里除了众人的轻微的呼吸,再没有其他声响。
沈劲看看朱声。自从晋阳大战时在祁县率先听到乔晞大军出动的声响,众人皆知朱声天赋特异,耳力极强,听觉之灵敏少有人及,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下,不会有谁比他更可靠。朱声指了指铁栅以外,与他们来处相对的另一方向,通道继续向幽深处延伸,望去伸手不见五指。
“那里居然还有人?”好几人聚到铁栅下,往那处努力探看,落眼只有一片漆黑。
朱声点头:“笑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沈劲人如其名,一直劲头很足的样子。他伸小臂挤出铁栅以外,发力扔了块碎石出去。那石块骨碌碌地滚了数丈,像是撞到了石壁之类,停了下来。似乎那处也并不很深,只是绝无半点光线,所以之前众人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刚才哈哈的那位,别藏头露尾啊。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出来大家一起乐乐!”丁渺扯了一嗓子。
“就是,说出来大家一起乐乐!”响应丁渺的居然是小娃娃冉瞻。小娃娃才九岁,嗓音还带着几分清脆,这么一吼,其他倒是真乐了。
虽说是犯了大事被囚入监牢,但这些人都见多识广、经历过太多危难险阻,暂时的压抑之后,很快就调整了过来。眼下发现这牢里居然还有狱友,看他们的神sè,明显都有些兴奋。须知同病相怜,人之常情如此。
可任凭冉瞻咋咋呼呼地叫嚷,那片幽暗之中再也没有发出声响。
“不对劲。”沉默不语的陆遥突然道。
他霍然站起,几步走到监牢的一角蹲下,细细端详:“你们来看!”
薛彤等人一起围拢过来:“怎么了?”
陆遥有些急躁地道:“让开些,莫挡了光!”
众人连忙又分开几步,让那油灯微弱的光线洒进来。<ww。ienG。com>
陆遥所注视的,是监牢角落里的一汪积水。此处是个深入地下的监牢,而邺城西面水位甚高,因而牢里积水极多。众人颇有些莫名其妙,却见陆遥神sè严肃,只得跟着去猛看积水。那水甚是污秽,混着浓稠的可疑液体,大家瞪大了眼睛看了片刻,颇觉有些恶心。
突然间,水面上泛起一圈涟漪。然后又是一圈,再是一圈。显然,地面在微不可查地抖动!
“地震了?”沈劲惊道。这个年代可没有超限超载的重卡,能够造成地面震动的,必然是地震这样的灾异!在当时人的心中,地震可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灾害,更是一种凶兆。地震后,必然会随之发生多种恶劣事件,作为上天对凡人的惩戒和jǐng告。京房于《易传》中云:yīn背阳则地裂,父子分离、夷羌叛去。所述即此也。
“不像是地震……地面至少已经震动了两刻,地震哪有这么久不停歇的?”陆遥缓缓摇头。
“我来听听!”朱声越众而出,他选了一块稍许平坦的地面趴伏下去,将耳廓覆盖在地面上。众人凝神屏气的等候。
过了半晌,朱声起来,挠了挠头皮:“不是地震吧?我觉得……倒像是有许多人在来回奔跑。”
“许多人在奔跑?”丁渺看看身边各人,邺城重地,处处要隘甲兵守把,入夜则严查宵禁,那容得许多人狂奔乱跑?他带着几分讥笑问道:“多少人?成千上万?”
朱声严肃地点点头:“成千上万!”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突然觉出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大家全都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楚鲲突然跳了起来,冲到栅栏前用力拍打着,大声道:“来人!来人!我们要见新蔡王殿下!我们是并州刘刺史使者,尔等胆敢监禁我们,刘刺史饶不了你们!”
他的臂力很是不俗,手指粗细铁杠子打成的栅栏被拍打得碰碰作响,却动也不动,毕竟这是关押死囚重犯所用的大牢,那道铁栅上落着黄铜大锁,本身纯以熟铁所制,根根粗若常人小指,上下两端又嵌入石壁,坚固之极;他的嗓门更是出名的响亮,但走廊尽头的大门严丝合缝,没有任何人呼应他的要求。
丁渺这厮殴打新蔡王殿下,确实其罪非轻。可他们毕竟不是寻常布衣,而是广武侯、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刘琨的使者!无论如何,新蔡王安敢如此无礼?此刻将所有人都锁入大牢,在外又有怀疑是大军调动的迹象,难道……
在这种黑暗而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人的恐慌最易被放大。一旦对外界的情况起了疑虑,种种负面情绪就会如同惊涛骇浪,再也难以遏制。这样的情绪又瞬间传染给了他人,转眼便又有几人按捺不住,起身去踢打栅栏,大声叫喊。
“住了!”薛彤猛地一声断喝,震得失态的诸人耳膜嗡嗡作响。他昂然而起,沉声道:“我来!”
薛彤以神力著称于军中,只见他沉腰坐马,紧握栅栏奋力拉扯,浑身筋肉贲起,状若金刚力士。待发力到极处,闷吼如雷,躯体汗蒸如白雾缭绕,更显气势逼人。然而人力毕竟有时而穷,那黑沉沉的铁栅丝毫也不动。
丁渺挺腰起身,连连冷笑:“这座牢城乃前魏时兴建,数十年来不知关押了多少罪大恶极的囚犯,从未听说出过纰漏。老薛,你还是省省吧。”
丁瑜坐在他身旁,沉声道:“将军,我们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唉,你还是少说两句,省省吧。”丁瑜平时沉默寡言,难得开口一次,竟然如此犀利。丁渺几乎被顶得背过气去,狠狠瞪了他一样,也只得罢了。
这时冉瞻仗着自己身躯瘦小,试图从栅栏间的缝隙钻出去,最终也以失败告终。众人齐声叹息。
“还是我来吧。”陆遥突然道。
一时间众人俱都狐疑,陆遥并不以神力著称,连薛彤都奈何不了的铁栅,他能有什么办法?
却见陆遥除下外袍,将袍服浸泡入地面上横流的污水里,然后又取出来。他今rì本是要觐见新蔡王,故而穿的是全套平北大将军司马的大袖宽袍礼服,一旦沾水就变得非常沉重。陆遥将其向着一个方向连连拧动,直到最后把整件袍服勒成一根足有小腿粗细、将近丈许长短的布绳。
他将布绳穿过铁栅,绕过两根栅栏后收回来,随即将布绳的两头系紧。他返身取了适才坐着的木质案几,挥掌将之劈散,捡其中较为规则的一块长型木板绞入布绳之中,用力拧动。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之下,布绳不断收紧,带动铁栅发出令人齿痒的撕裂声,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栅居然渐渐弯曲。铁栅顶端的石壁有一列槽孔,铁栅探入寸许来固定。此时铁栅弯曲到一定程度,顶端便从凹槽脱离。薛彤抢上前去,一把握住弯曲的铁栅,将之抽了出来。
如何竟有这等奇事?沈劲接过那根铁栅用力拗动,却哪里奈何得了?沈劲看看铁栅,又看看布绳,再看看陆遥,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整只蒸饼。其余等人的神情也大概如此。
叫人没料到的,是适才屡求而不获响应的监牢深处中人突然爆发出强烈地反应。只听他嘶声大吼:“竟然如此?竟然如此?哈哈!哈哈!”那声音如泣如诉、似癫似狂,同时又伴以身躯猛烈撞击铁栅的咣咣大响。不知为何,令人觉得格外不适。
眼下谁顾得上理会那怪人?陆遥侧身从栅栏穿过,招呼道:“还等什么?”
众人连忙一个个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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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分情节委实没有存稿了,每天随写随发。螃蟹实在不是那种笔力纵横、倚马可待的才子,感觉很有压力啊……
谢谢jonah_g、世诚智能、倪一等朋友的捧场!
第二十八章 牢城(三)
一行人沿着甬道发足急奔。甬道极其狭长,而且弯曲盘绕,此后又有几道狭窄门扉拦路,但都是虚掩着,并未关闭。众人一一通过,随后再绕了两个弯,便到甬道尽头,那处是一座斜斜向上的石阶,石阶顶端有个丈许方圆的小小平台。
平台上有一灯一几一案,粗劣什物若干,似乎是看守歇息之处。与石阶相对一侧有扇厚达尺许、包裹铁皮、又嵌打铜钉的大门。众人记得分明,经过这扇门便能到达外界。
大门两侧的墙壁上距离地面丈许处,各开着一个尺许见方的气窗,外界的光线通过气窗照shè进来。或许是因为已近rì暮,阳光中跃动着艳红sè,落在众人眼里,显得说不出的温暖亲切,适才的紧张感瞬间就消散了许多。
那扇大门并未加上门闩,似乎一推便开。沈劲毫不犹豫地要去推门,却被陆遥拦住了:“不要妄动。设非万不得已,我可不希望大伙儿被新蔡王当作夺狱的罪犯。”
他指了指那气窗,挥挥手道:“上两个人去,先看一看情况。”
“好!”
沈劲身材高大,立刻站到气窗下方。何云助跑几步,纵身跃上沈劲肩头,双手攀上气窗的窗沿,伸头向外探看。窗外的亮光shè在何云的脸上,将他的表情照得纤毫毕现。每个人都看到,何云的脸上瞬间失去血sè,变作了惨白。
“怎么回事?”陆遥问道。
何云跃下地来,颤声道:“死了!都死了……外面的院子里,那些狱卒、卫兵全都死了,尸体堆了一地!”
“什么?”众人不禁大惊,再有数人攀上气窗观看。
“难道有人劫狱?”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里可是邺城!”
“那外间的满地尸身又如何解释?”
众人惊疑地拌了几句嘴,却也莫衷一是。
“还是我来!”朱声攀上了气窗。
那气窗毕竟太小,地牢的墙壁又厚,朱声向外看去,其实视野非常狭窄,只能看到院落一角而已。但下个瞬间,他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般失去了平衡,仰天栽倒下地。
这囚牢里的地面都是一尺多宽的青石条,坚硬无比。若是后脑磕个正着,只怕当场就有xìng命之忧。好在陆遥一行三十人,拥在平台处挤挤攘攘,朱声这一跌带倒了数人,却没有伤着。
“怎么回事?中邪了?”丁渺拉着朱声的胳臂将他拽起来。
“不是中邪……打、打、打起来了!”朱声猛地摇了摇头,扯住丁渺的衣襟,大声叫嚷道:“外面!邺城!杀声四起,打仗了!”
他咕嘟一声干咽了一口唾沫:“是大仗!有敌军大举攻进邺城!”
甬道之中仿佛有阵邪风吹过,那是数十人一齐倒抽冷气所发出的声响。丁渺不由自主地一松手,朱声咚地跌倒在地。
朱声的耳力如何,众人俱都明白,最是可靠不过了。他既说邺城有敌来犯,绝不会错。问题是,哪里来的敌人?难道是匈奴人?不可能啊!如果不是匈奴人,又会是哪里的敌人?今rì午时还全无不妥,此刻尚未入夜,却被敌人突破墙高池深的邺城防御杀入城内……这简直是大势已去!就更加当务之急的是:城内有敌军杀入,我们怎么办?是厮杀出城?还是在这里躲藏着等候局势安定?
无数个问题在他们脑海中盘旋,可谁也没个头绪。
陆遥竭力维持沉稳的姿态,虽然神情中却流露出一丝焦虑,却并未显得特别惊惶。他单手按着包铁大门,偶尔发力推搡,那门扇纹丝不动。
“此处乃是邺都牢城的重犯死牢,其设施不仅防备外界袭扰,更要防备内间的囚徒作乱,故而这扇大门两面都能施以锁闩。显然,眼下外面的门闩完好。”陆遥再度发力,依旧无功。他转向薛彤道:“此门极其牢固,恐怕无法强行开启。老薛,你来试试……注意,此刻外界的情况不明,切勿发出太大声响、自置险境。”
薛彤应声而上,横肱抵于门上,连连发力撞击。他的膂力较之于陆遥强了许多,在晋阳自家军营中演武时,如此贴身发力,可以轻而易举地震飞数人。但这扇门,依然丝毫不动。
“看!”楚琨眼尖,在墙角发现了几根足有小臂粗细的铁杠子。这铁杠子沉重无比,至少要三五条大汉才能勉强搬动。
“这里用的竟然是铁门闩……”所有人的都面如土sè。用的是这样的门闩,那无论如何都不是人力所能强行击破,除非使用冲车这样的攻城重器才行。
甬道之内一片死寂。
外间形势险恶,可是困在这囚牢里更加危险。若是始终无人理会,仅仅没有饮水食物就足以将众人逼上死路。而若有人理会……来者是敌是友,谁敢保证?偏偏这道铁门难以对付,一行人硬是受阻于此,没有半点办法!
陆遥突然深深吸了口气,取了油灯在手:“你们就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来。”
“道明!你这是要……”薛彤喊了一嗓子,陆遥没有理会他,闪身隐没在yīn黯的甬道尽头。
通过漫长而曲折的甬道一路往下,沿着原路返回。
先绕两个完,再经过几道狭窄门扉,步步深入地下,便来到原本关押陆遥等人的监舍,陆遥脚步不停,继续向前。随着他的前行,手中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影影绰绰地照亮了适才有人发出怪笑的监牢最深处。
那里同样是一座监房,面积与陆遥等人所在之处类似,同样以铁栅隔开。但此处地势更低,监房里积水深达尺许,视线所及,那积水粘腻浑浊、污秽之极,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再往深处看,油灯的光亮毕竟有限,不知刚才发出笑声者隐藏在何处。
陆遥摸索着墙头,寻了个妥善的凹槽,将油灯稳稳放置了,随即转身离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适才用以勒弯铁栅、众人脱离监牢时弃置于地的布绳。
陆遥也不说话,只将布绳往复缠绕在铁栅之上,又以木棍绞入其中,开始拗动,其行为一如方才。待到铁栅在令人齿酸的怪声中逐渐变形,腾出一个足够人进出的豁口,他才解开布绳,敛身退后半步,向牢中施了一礼。
监牢中人并无回应。陆遥也不急,只静静地等待着。
似乎过了许久,视野不及的幽暗处才传来一声叹息:“唉……”这叹息低沉、暗哑,气息虽促,却仿佛蕴含了深深的苍凉哀怨。
陆遥再次拜倒:“还请指点。”
“指点?哈哈,指点什么?”监牢深处有人哗哗拨水,显示出那人仿佛有些激动。
“邺都牢城严密,我等前行受阻,恳请阁下指点。”陆遥沉声道。
“哈哈哈哈哈……胡扯!荒谬!我若能指点你,怎还会被幽闭于此,受这无穷无尽的苦痛折磨?”牢中人的言语和喘息混杂在一起。他的肺部就像一个破裂的古旧风箱,吞吐时发出嘶嘶的漏风声。
“适才我以湿衣绞弯铁栅,阁下的惊骇之情激烈之极……”牢中人突然发出古怪的笑声,而陆遥神sè不变,徐徐说来:“是以我冒昧猜估,阁下曾有脱身之术,却受制于铁栅拦阻最终未得实现。如今铁栅已开,阁下脱身无碍。若有妙法,还请施展。”
这样的推理怎么想都显得勉强,偏生陆遥就这么说了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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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牢城(四)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推理,那牢中人偏生还能接受。
听了陆遥的恳请,牢中人沉默了半晌,慢慢地趟着水,从暗影中走了出来。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黑褐的泥垢,却又透出病态的惨白底sè;他的衣衫褴褛,须发蓬乱,身体更瘦弱得像是芦柴棒一般,几乎脱了人形;扶在墙壁上的手掌仿佛鸡爪般枯瘦,在青苔上留下一道道抓痕。这样一幅形貌,如果是寻常人见了,只怕要惊问一声:“你是人是鬼?”
但陆遥自不会如此。他长久地注视着蹒跚而出的牢中人,苦涩地轻笑了声:“子道公,久违了!”
牢中人的身躯一震。从披散的乱发之间,可以见到他的眼光遽尔闪动,露出jǐng惕的表情:“既识得我卢子道,阁下当是故人,不知……”
“此地非细谈之所。”陆遥伸手搀扶着他的臂膀,助他从铁栅的豁口中出来:“子道公可知,此际外间战事大起,有敌军杀入邺城?”
牢中人定住脚步,似乎愣了愣神:“如果是在年前,这消息或许会让老夫欣喜若狂,但如今……”陆遥感觉到他的臂膀在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极其激动,真有几分担心此人突然晕厥。
于是他打岔道:“子道公适才或许也听到了,我等乃是来邺城公干的并州军将士,无妄而受牢狱之灾。如今邺城大乱,我们委实不愿在此地等死。素闻子道公多谋善断、料事如神,是天下知名的大谋士……纵然陷身囹圄,想必能有妙法教我!”
陆遥始终很客气,将牢中人捧得很高。他先行绞开铁栅,更显诚意:如果您老确有能耐,这会儿就赶紧施展,救人即是救己,别耽搁了!
牢中人苦笑了:“如果有机会脱身,谁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陆遥微微躬身:“此言诚然。所以我这个走投无路之人,只能将一线希望寄托在子道公身上。“
那牢中人就着昏暗的灯光上下端详陆遥的面容,叹了口气,转身向甬道更深处走去。他的双腿长期泡在污水中,许多地方的皮肤都已经溃烂了,因而走得一瘸一拐,很是缓慢。陆遥也不心急,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这位牢中人确实是陆遥的老相识,而在来自未来的记忆里,陆遥对他的了解更加清晰。此人姓卢名志,字子道,原是成都王司马颖的部下。成都王乃昔rì八王之乱中势力最盛者之一,曾任丞相、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更曾受拥戴为皇太弟,增封地至二十郡。卢志则以中书监之职参署相府事,受封为武强侯,位高权重,是司马颖寄托腹心的亲信谋主。天下反掌而定,庙算运筹无不得手。以地位论,甚至在官拜大都督的士衡公之上。
当是时也,成都王坐镇邺城号令天下,无不从者。可惜时局变化超过所有人的想象,司马颖自从掌控朝局之后,僭侈rì甚,任人唯亲,渐渐大失众望。东海王司马越、河间王司马颙等宗王又相继而起,旬月之间,成都王的基业土崩瓦解。去年九月,成都王与卢志等亲信潜逃河北,yù投奔旧将公师籓时,为顿丘太守冯嵩所擒,随后便被关押在这深入地下的邺都牢城。
到了十二月份,由于司马颖势力庞大、潜力更加深厚。为了不留后患,时任范阳王司马虓长史的越石公之兄刘舆,令人假扮台使称诏,夤夜赐死了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成都王,其二子二子庐江王司马普、中都王司马廓同时遇害。
而史书上不曾记载的是,原来以卢志为首的成都王幕僚若干人也被看押在此。成都王死后,他的亲信幕僚们仿佛就此被遗忘在了不见天rì的牢城中。数月过去了,这些平rì里养尊处优的高官瘐死了数人,到如今已只剩下了卢志一人。这位昔年的大名士、大谋士,如今落得个牢底游魂的下场,虽说没死也丢了半条命去。适才突然发声,真把陆遥等人吓得不轻。
卢志手扶着石墙,慢慢向前挪动脚步:“这位将军,成都王殿下坐镇邺都多年,乃河北民望所归。虽然为人囚禁,但意图救援他的部众在所多有。去年十二月时,此处的狱小吏和狱门亭长被人以重金买通,前者趁人不备设下了一条脱身密道,而后者则手掌开启铁栅的钥匙。可惜,可惜……”
他仰天叹息,双拳握得格格作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分明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没想到那执掌钥匙的狱门亭长临事畏怯,竟然弃职而逃!眼看生路近在咫尺,却受阻于一座铁栅……你可知道,当那jiān贼刘舆赐死成都王殿下一家时,我……我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自身相待!”
卢志的神情显得有些癫狂,或许是在不见天rì的囚牢中过了太久,他现在的jīng神状态很难称之为正常。
陆遥轻轻咳了一声,加重语气:“子道公,有话尽可慢慢说来,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他高擎油灯在手,为卢志照亮。约莫走了四五丈,就来到了整个甬道的最底端。
卢志仔细地沿着水平和垂直的两个方向细数,最终敲了敲一块镶嵌在石壁中段、大约半人高的岩石:“就是这里了,这块岩石的背面已被挖松。撬开它!”
半个时辰之后,天sè越发昏暗了。在邺都牢城两座死牢之间的夹道上,突然有块青石板被拱了起来。在青石板下面,是一个黑如炭墨的脑袋,双眼机jǐng地四处张望。
待到确定夹道两面都绝无人迹,那黑脸人小心翼翼地将青石板托起放置在一旁,随即耸身跃出。随着他的行动,许多泥土簌簌地掉落下来,才能认出原来这人是朱声。朱声之后,陆遥、薛彤等人一一钻了出来,每人都灰头土脸,看上去像是一群行踪诡秘的土拔鼠。
这夹道两侧的墙体都有数丈高下,一边凹进,一边凸起,使夹道呈弯曲的弧线。陆遥连连挥手,带着众人急奔前行。三十步外,就绕到了邺都牢城的侧门所在,此地便是地牢铁门两侧的气窗所对位置。
那气窗毕竟狭小,此刻众人冲出监牢来看,只见视野所及,横七竖八地遍布着数十具尸体。有些是狱卒的,有些作晋军士兵服sè,还有几人并无统一衣着,却俱都是体型jīng悍的战士。地面上的血迹此刻尚未干透,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而更令他们惊骇的,是踏出夹道一步之后,仿佛狂cháo般灌入众人耳中的厮杀呐喊!
适才关押他们的,乃是邺都牢城中最是严密的一座地牢。狱卒们只道陆遥等人是新蔡王指名擒捉的重犯,才将之押进此处。这地牢与其它几处监舍隔绝,位置极其偏僻。它又深入地下两丈许,通气孔也特意做得极其细小,天然具有极强的隔音效果。是以众人在监牢中除了发觉到地面震动不休以外,并无什么特别的感受。
而从夹道中奔出之时,虽然隐约已有外界声音传入,但众人心情俱都激动,何况声音混杂在数十人急奔的脚步声里,也难以察觉。直到此时,脱离了两厢高强夹壁之后,这巨大的声响才轰然爆发般传来,赫然是他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沙场金戈之声。
听这声音可知,整座邺城,已经成为了大规模的狂乱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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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存稿苦啊,各种不习惯。螃蟹在努力调整中……那些每天万字随写随发的大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咧??十二万分崇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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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牢城(完)
卢志的眼神却突然亮了。
他在牢里得太久,身体虚弱,待到脱身出来见了天光,顿时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因而陆遥令楚琨背着他,随在大队中一起行动。可是此刻卢志却在楚鲲背上手舞足蹈,仿佛要跳跃起来。楚鲲猝不及防,被他带得失去了平衡,几乎趔趄摔倒。
“你们听!听啊!”他一手环抱着楚鲲的脖颈,一手挥舞着大叫:“你们听!”
众人自然也听见了。混杂在震耳杀声里的,还有此起彼伏的阵阵狂吼:“杀死司马腾,为成都王报仇!”
“哈哈哈哈,好啊!好啊!杀进邺城,为成都王报仇!杀个痛快!哈哈哈!”卢志大声吼着,口沫横飞,状似疯狂地扳着楚鲲的脑袋前后摇晃:“殿下!殿下!有人不忘昔rì恩情,为您报仇来啦!”
“对了,对了!”他突然又朝向陆遥:“那些人都是成都王殿下的旧部!这位将军,你速速带我与他们会合!我曾经是邺县令,没有比我更熟悉邺城的了,让我去带领他们!”
或许是因为环境变化引起了他的情绪剧烈波动,卢志现在这样子真有些可怖。陆遥微微皱眉,闪身贴近,一掌劈在他的颈侧,顿时让他晕了过去。
“无论杀进邺城的敌人、还是新蔡王的部下,对我们来说都太危险了。我们立即走,想办法出城。”陆遥看看身边诸人,沉声道:“邺城的局势如何,无须去管!”
这满城的烈火和厮杀之响,毫无疑问证明此时有敌人攻入邺城,而且数量不在少数。在这种两军对垒、兵凶战危的场合,陆遥等区区数十人的小部队,简直就像是游走在巨兽铁蹄下的蚍蜉,随时会被践踏成泥。
这一行人中绝大多数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深知这时候千万容不得半点犹豫,立刻就从死尸身上剥取可用的甲胄、武器,将自己武装起来。<ww。ienG。com>
刚下手没多久,忽听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拨晋军从敞开的院门直冲进来。这些人几乎个个带伤,衣甲皆赤,其中还有数人背负着难以行动重伤者。似乎是急于摆脱身后的追兵,这些人来得颇显慌乱。待到退入院中之后,有人返身将院门堵死,其余人顿时松了口气,有几名将士显然已经jīng疲力竭,摇摇晃晃地倒地。
或许是因为天sè昏暗,又因为他们惊慌失措,直到这时,他们才突然发觉在身后戒备的陆遥等人,立时被骇了一跳。须知陆遥等人被擒的时候很吃了点苦头,此刻个个衣衫七长八短,形象狼狈,又忙着翻检尸身,着实不堪;那批晋军中,为首一名顶盔贯甲的军官眼看如此景象,顿时面sè丕变,大吼一声,领人作冲突之状。
陆遥连忙大喊:“我等乃并州刘刺史使者,非是敌人!”
那军官稍作犹豫才停手,麾下将士们仍然剑拔弩张,十分jǐng惕。他挥了挥手,分出数名士卒将院门掩上,其余部下刀矛齐举,迫住陆遥等人。
陆遥苦笑道:“这位将军,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城中杀声四起?”
那军官并不回答,他横刀于胸前睨视陆遥,神sè颇为不善:“你说是并州使者,有何凭据?印信文牒何在?”
陆遥一摊手:“实不相瞒,我等之中一人恶了新蔡王,因而被投入大牢,方才趁乱脱身。随身什物、钱财、兵器、马匹,早都被没收一空……将军问起印信文牒,委实没有。”
这番话语大部分属实,却隐瞒了丁渺因殴打新蔡王而入狱的背景。陆遥实在是不想在这时候凭空生出其它事端来。
“既无凭据,我却信不得你!”那军官不禁皱眉,他的眉毛极其粗重,皱眉时眉峰纠结,颇是威严。
正待说话,忽听身后狼嚎也似一阵呼喝,几名凶悍敌人破开院门,直冲进来。那军官部下的士卒只顾着与陆遥等人对峙,一时无暇守把院门,结果被流窜的凶徒钻了空子。这几名敌人显然身手不俗,手中持的分明是大斧、狼牙棒之类重兵器,却挥舞得便如一团旋风也似,守在门口的几名士卒一来猝不及防,二来被飞溅的碎木遮掩了视线,哪里反应得过来?顿时被创,惨呼倒地。
那军官怒吼一声,转身将去援救。却听破风之声急起,空中数道银线掠过。几名凶暴敌人瞬间额头中箭,直贯入脑。他们双眼爆突起来,手脚抽搐了两下,便即毙命。
沈劲放下手中弓矢,冷笑道:“这位将军,我们若是敌人,你们这些残兵再多十倍,也已死了。”适才他从死者身上取了一套弓矢,虽不如惯用的强弓趁手,shè杀数名贼寇尽够了。
他这话说的极其傲气,却是事实。陆遥等虽然不过三十余人,但陆遥、丁渺等皆为以一当百的骁将,其余诸人也都是晋阳军中jīng选出的悍勇之士,就连胡六娘、冉瞻这样的妇孺,手上都有若干人命……当真动起手来,那军官手下若干残兵实不在他们眼里。
那军官神sèyīn晴不定,半晌之后突然苦笑着拱了拱手:“那位壮士说的有理。吾乃车骑长史羊恒是也。不知诸位如何称呼?”此人甲胄齐全、手持钢刀,满脸杀气腾腾,没想到居然是个文官。
“原来是羊长史……”陆遥肃然拱手:“吾乃并州平北司马、牙门将军陆遥,这位是我的同僚武卫将军丁渺。我曾听闻扬武将军说起长史,久仰长史声名。”
原来这位羊恒长史出自青州泰山羊氏宗族,字德容,原为南阳王司马模的部下。司马模移镇关中之后,留他襄助新蔡王司马腾,故而被征为车骑将军长史。此人于魏郡一地甚有声名,前番与从事中郎蔡克一同劝谏新蔡王留意武备,颇见其明。
羊恒今rì本在他处巡视,rì暮时便打算回府歇息。岂料突然之间全城暴*动,不知多少贼徒四处烧杀,顷刻之间就将整座邺城搅得天翻地覆。再听城北新蔡王所居的宫城方向杀声震天,显然大事不好。他忧心局势,便带了自家护兵若干人前往城北救援。半路上撞见一股贼人。那些贼人极其凶悍,羊恒的部下抵敌不住,只得领人且战且退。他身为车骑将军长史,深悉邺城地理,知道附近便是牢城所在;于是往牢城而来,打算借坚固堡垒与守把牢城的戎卒之力,重整旗鼓。进入牢城之后才发现原来牢城已被贼人攻破,卫军大部战死,只剩下陆遥这几个越狱的可疑分子,不禁十分沮丧。
待到陆遥自报姓名,又说与新蔡王麾下的乞活军大将李恽乃是旧识。羊恒的神sè才稍许放松了一些,还了一礼:“原来是并州陆将军、丁将军。两位在晋阳大战中摧锋挫敌的事迹,我在河北亦有耳闻。佩服,佩服。”
他回身指了指手下狼狈不堪的士卒,叹气道:“如今局面,恐怕多有仰仗两位之处。”
“羊长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陆遥问道。
“汲桑贼寇!”羊恒恨声道:“汲桑贼寇破了邺城!”
“汲桑?”
“没错!今rì杀进城来的正是这些年来为祸河北的剧盗汲桑。”羊恒道。
“这汲桑原是清河贝丘牧奴。因他天生神力、能扛百钧大鼎,而被众贼推为首领。据说他生xìng古怪,惯于盛夏着厚重皮裘,又令十余人为之鼓扇,若觉不够清凉,则立斩扇者。河北有谣曰;奴为将军何可羞,六月重茵披豹裘,不识寒暑断人头。说的便是这残忍好杀的大盗。”丁渺插言道:“去年,此人曾与成都王司马颖的旧将公师籓携手作乱。屠伯苟晞击杀公师籓之后,这汲桑也就销声匿迹。”
羊恒连连顿足,震得身上甲叶锵锵乱响:“唉,我们全都大意了!大意了!谁曾想这厮心机如此深沉?年余时间里蛰伏不动,竟然暗自谋划了如此大事!”
第三十一章 魔域(一)
“恐怕不只是汲桑贼寇作乱那么简单……”丁渺双手抱肩,皱眉道:“适才为成都王复仇雪恨的口号震天价响,羊长史可知道是什么情况?难道说,那位成都王殿下在邺城的根基竟然如此深厚,至今还有人愿意为他效死?”
这是许多人都想问的问题。毕竟那位卢志卢子道,昔rì的成都王麾下谋主还在楚鲲的身上背着呢。而薛彤更忍不住看了看陆遥。
在场之人中,薛彤最是了解陆遥的出身。如果成都王司马颖的旧部当真还有如此巨大的、足以攻入邺城的力量,那么,身为江东陆氏嫡脉子弟、长辈曾担任司马颖兵马大都督的陆遥,又该如何是好?不要忘了,虽然士衡公曾在司马颖的麾下统领数十万雄兵,但他也正是死于司马颖之手!
对于陆遥而言,那些至今汲汲于为旧主复仇的人,究竟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呢?
“为成都王复仇?”羊恒对此却连连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成都王昔年确实权倾朝野,但他已经死了。就像是这些年来轮番登场的那些宗室亲王,谁不曾权倾朝野?谁不曾执掌大政、天下云集景从?但一旦他们身死族灭,再怎么庞大的势力随即烟消云散。自从公师籓为屠伯苟晞所杀,属于成都王的最后一支武力也已消亡。如今,那汲桑不过是借助成都王昔年的威势惑乱人心而已……贼寇就是贼寇!”
“羊长史、文浩兄,眼下实在不是讨论敌人来历的时机……”陆遥顺手捡起一杆被丢弃的铁枪,试了试轻重,舞了个枪花:“却不知武库、军营、三台、宫城这几处要地情况,若是这几处能够守把得住,局势倒还不至于败坏。”
羊恒长叹一声:“贼寇正是经三台突入城内,武库、军营等地紧邻三台,素rì里武备废弛,绝然保不住!陆将军,我也无须瞒你,来时已见到有贼寇身穿武库所藏的jīng良甲胄……真是可恨!”
他镇定了一会儿情绪,继续道:“既取三台,贼寇必然攻打宫城!我们须得尽快往宫城去,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卫护新蔡王殿下!万一殿下有所伤损,我……我……”他紧握双拳,浑身发抖,似乎已经说不下去。
陆遥和丁渺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颇有些古怪。纵使是在兵凶战危之所,陆遥也不禁冒出个滑稽的念头:若这位羊长史知道他所效忠的新蔡王刚刚被丁渺殴得半死,会不会当场暴跳起来?虽作如此想,陆遥可不会傻到说出来。
若是羊恒所言属实,军营、武库既陷,贼势必然大炽,下一个目标定是邺城资财所聚的宫城。而邺城守军也必将集中全力固守宫城,双方将有大战。羊恒为人下属,心急助战在情理之中。然而陆遥等人却不必如此,倒不如依照适才的想法,先出城去再说打算。
这般盘算着,陆遥邀请道:“羊长史,如今形势未定,我们人手又太少。以吾愚见,不如……”
话音未落,忽听东边宫城方向无数人山崩地裂也似地狂吼:“杀死司马腾了!杀死司马腾了!”
羊恒脸sè惨变,双膝一软便坐倒在地。
陆遥急步奔上牢城围墙之顶,向宫城张望。牢城距离宫城并不很远,天气晴朗的时候,透过铜爵苑的茂林修竹,将将可以望见宫城的重楼飞檐。
此刻天sè已黯,原应看不出什么,但却见宫城之内冲天大火猛地飞腾而起,将整座新蔡王府照得亮如白昼,无数美仑美奂的宫殿陷入火海。狂舞的火光之下,隐约可见无数大小如蚁的人影往来奔走,有人狼奔豕突,见人就杀;有人狂呼乱喊,耀武扬威。陆遥视野所及,司马门、端门、延秋门、长chūn门等要隘全都敞开,毫无疑问,宫城已然失陷!
至于新蔡王司马腾……看这架势,恐怕果然是被杀了。此时羊恒也攀上了墙顶,口中喃喃说着些什么,竭力眺望。待到将眼前场景看得分明,他惨呼一声,骨碌碌地又滚了下去。
以陆遥的xìng子,本不会坐视羊恒如此狼狈,可此刻他实在是惊讶过度,顾不上了。
陆遥素知新蔡王无能,却实在没有想到,一个身任方伯的宗室亲王,竟然会无能至此!此地可不是与匈奴领地直接接壤的上党、晋阳,而是天下之重的邺城!河北半壁财赋所集,无数雄兵猛将驻扎,两朝帝室经营的邺城!……据有邺城在手,居然被一群聚啸野地的贼寇逼迫到如此地步,甚至连自己的xìng命都难保,这司马腾是何等蠢人,办得何等蠢事!
他扶着女墙,稳住自己摇晃的身躯,只觉得周身血液一阵冰寒。三台陷落、武库陷落、宫城陷落、新蔡王十有仈jiǔ已被贼寇所弑。这时候不要再指望贼寇会掠夺一番以后自行退走,肥肉放在饿狼的嘴边,哪有不吃的道理!只消他们再拿下外城的几座城门,整座邺城便沦入贼手了……
到那时,邺城上下军民人等,包括陆遥众人在内全是釜中游鱼,无一能够逃脱!
陆遥纵身跃下墙头,厉声道:“诸位!宫城已陷,邺城局势危急,我们须得立即出城!要快!要快!”
短短片刻功夫里,他的部下将士们已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搜刮得干净。三十名并州勇士个个全副武装,做好了厮杀的准备。随着陆遥的号令,他们齐声应诺。
这些人是从陆遥、丁渺两名将军所部上千将士中挑选出的人才,都是身经百战的jīng锐战士,战斗经验丰富无比。无须吩咐,已自然形成适合的队列。对邺城比较熟悉的丁渺带着他的部下在前方。沈劲、何云等jīng于箭矢的战士居中策应。胡六娘和冉瞻与背负着卢志的楚琨走在一处,薛彤带了数人负责保护。整支队伍就如同蓄势待发的箭矢,随时准备飞shè而出。
陆遥微微点头。他转向羊恒问道:“羊长史以为如何?”
羊恒所部熟悉本地环境,会是很好的向导。更重要的是,此人虽系文官却敢于持刃与贼作战,颇显几分刚硬风骨,非是那些只会口中雌黄之辈。陆遥对他很有些敬意,才作此一问。但若羊恒太过迂腐,坚持要往宫城方向去,双方也只有分道扬镳。
这位车骑将军长史适才从墙上滚落砸伤了鼻梁,额头上被擦去了整块皮肤,满脸是血,看上去极其狼狈。他一把将扶持他的部曲推开,也不去擦抹血迹,咬着牙道:“难道在这里等死么?是得出城!既然贼寇从西面来,我们便往东去!东面的建chūn门外有建安驿可以据守,离乞活军的驻地也不远……陆将军,怎么样?我们就去建chūn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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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魔域(二)
陆遥等人按照羊恒的建议,开始向城东的建chūn门前进。
而这时的邺城,正在逐步陷入狂乱之中。
汲桑石贼军自密道偷入城中以后,在陈*元达布置的内应带领下,兵分几路,同时攻打各处要地。石勒本人亲领将士直取三台,由于驻守铜雀台的一个队主倒戈,难攻不落的铜雀台要塞转瞬即下。贼军立即经过从铜雀台上的飞桥攻打其余两座高台,驻军措手不及,随之溃败。三台不仅驻军,同时也是巨大的仓库,分别储藏有大批军械、粮食等物。三台中储藏的大批军械物资尽数落入贼手之后,贼军如虎添翼。
此时驻守凤阳门军营的晋军发现三台有变,将领钱升当即撞响jǐng钟,下令全军出援。怎奈由于数月来军饷不济,营中将士逃亡泰半,尚在者不足两千,还都是些老弱士卒。这两千弱兵行到金明门,被来势凶猛的贼军一冲即溃。石勒乘胜追击,紧接着便拿下了凤阳门和中阳门。
而汲桑所部则冲向铜爵苑中的白藏库。左思于其天下传唱的名篇《魏都赋》中赞曰:“白藏之藏,富有无堤;同赈大内,控引世资。”白藏库有储藏各种财货的库房一百七十四间,是天下知名的大库。贼寇们迅速杀散了白藏库的守卫,将历代积储的珍宝洗劫一空,随即又先后攻破武库、牢城、马厩等处。这股贼寇得叛军相助,又挟裹牢城中的若干死囚,再得了军械和良马,实力迅速膨胀。于是汲桑下令,直扑宫城而去。
途中,不少贼人眼热邺城富庶,便脱离了大队,径往城南的居民区劫掠。此时陈*元达布置的暗桩在城中几处要地放火,不少晋军被火势所逼跑出来,彼此又无统属,只得在城里到处乱窜,正与贼寇撞上,双方便在街道和各处坊市之间剧烈械斗。
火势迅速蔓延,数十处零星火头聚集成汹涌火海,仿佛饥饿难耐的巨兽,将邺城两朝经营的多少华美楼台一一吞没。躲藏在里坊中的大批百姓随之迫于火势四散逃亡。脱离了里坊墙垣的掩护,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也似。贼寇起初还抓住他们抢掠财物,到后来便杀得xìng起,往往砍翻在地之后再去尸体上搜罗细软。更有成百上千的百姓明明已经跪倒求饶,却仍然被排头杀去,绝不留手。男女老幼的哭喊之声响彻天际。
由于大股贼寇脱队抢掠,汲桑所部在到达宫城之后,兵力反倒减少了四成还多。这使得汲桑自己都有些担忧,那宫城墙高池深,就算用数万人去攻打,都未必得逞,何况眼下这批马贼。然而,攻取宫城的过程与石勒攻取三台如出一辙,也是驻守要隘的军官率先叛变,随即局势大坏。
驻守司马门的是数个时辰前领人擒拿陆遥的高瘦将领。此人名唤常袭,是深受司马腾信赖的大将,配下八百名jīng锐的铁甲武士,乃是车骑将军府的核心武力之一。然而汲桑贼军一到,他与亲信部下突然发难,斩关落锁迎接贼军突入。司马门一破,其后几道城门的防御更是形同虚设。汲桑身披铁铠,手持六尺长刀,一马当先突入城中,连破城关三道,不知斩杀了多少晋军。
此时周良、石鲜、司马瑜等幕府高官尽在宫城,听政殿之后的险要尚未易手,若他们应对得力,原可稳住阵脚。可这数人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簇拥着新蔡王,企图从城北的广德门逃走。须知将为兵之胆,首领既走,晋军军心遂大溃不可制,一如去岁并州之事。汲桑遂破宫城,其部下李丰乃征虏将军张泓故将,与司马腾有死仇,于是领轻骑追逐出城,诛杀司马腾及其三子司马虞、司马矫、司马绍,周良以下幕府诸人尽数被杀。钜鹿太守崔曼、从事中郎蔡克等人也同时遇害。
汲桑得报大喜,传令所有部下,一起大喝宣扬司马腾已死的消息。这使得原本尚在抵抗的晋军几乎全都失去了战意,许多士卒都抛弃了武器逃亡,甚至有些原本对朝廷心怀不满的士卒反而加入了贼寇的行列。
或许是因为司马腾之死代表着战斗的胜利,汲桑所部贼寇此时完全分散开来,沿着大街小巷肆意抢掠。这使得邺城的局面进一步失控。邺城之富庶天下知名,城中多有官绅豪商居住,此刻这些人便遭到贼寇残忍的对待,不仅荡尽家财还丢了xìng命。到后来,贼寇们发起了xìng子,干脆便一坊一坊地屠杀过去,沿途抢掠财物、jiān*yín妇女、四处放火。城中百姓死伤难以计数。
一片混乱之中,唯有石勒所部军纪严整,几乎丝毫不乱,石勒反复向部下将士们强调,只要全数夺取邺城的七座城门,整座城池尽可为所yù为,何须贪图眼前小利?于是他们沿着邺城的外城墙急速前进,直取广阳门,随即又分出偏师攻向建chūn门。
陆遥自然不知道建chūn门已经成为了最后一座尚未易手的城门,更不知道石勒已遣出jīng兵攻向此地。这时他正机jǐng地带领部下们在巷道之间急速前进,除了脚步踩进血泊时偶尔发出噼啪之声,没有人说话。沿途行来,无数惨绝人寰的景象扑入眼帘,这使得每个人都心情沉重到了极点,而陆遥的情绪尤其变得恶劣。
每逢经过路口,负责在前方探查的丁瑜、丁瑾兄弟都会用不同的口哨声传回讯息,众人据此或者隐蔽、或者加快脚步,有惊无险地经过了半个邺城。丁渺的部下们不仅善战,也都是经验丰富的斥候,这时候确实发挥出了特殊的作用;当然也得益于邺城内部格局方正,否则在这夜里连确定方向都是难事。
这一行人中,胡六娘毕竟不熟军旅规矩,兼之是女流之辈,走了不算很远,却几番没能及时听清陆遥的指挥,屡有行差踏错。这时正急速通过一个路口,原本陆遥将她安排在队伍zhōng yāng,被数名士卒掩护着,岂料她被路边成堆成排的男女尸身骇得脚软,不知何时便落到了后面。
刚巧路口对侧一名**上身、露出浓密胸毛的贼寇手里抛着几个金锭,得意洋洋地兜转过来,与胡六娘撞个正着。那贼寇眼看美sè当前,顿时眼睛都绿了,连声yín笑着伸出簸箕般大手来擒:“小娘子,来来,陪大爷乐呵乐呵。”
胡六娘是太行山中绿林魁首,jīng通刀术,身手绝伦。若在平rì里,这等粗蠢汉子便来十个八个都不够她练手的。但这时或许是心神不定,她怔怔地全没反应过来。
眼看那贼寇扑近,破风之声呼地响起。一柄长枪贴着胡六娘的耳边飞掷过来,正正地从那贼寇咧胸膛搠入,枪尖切断了脊骨透出,深深地刺入身后的墙体里。那贼寇手脚乱动地挣扎了几下,翻起死鱼眼挂在了抢柄上。
一股献血从胸前的窗口怒shè而出,喷了胡六娘一脸。胡六娘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忽觉手臂一紧,被人拉扯着趔趄了好几步,总算重又跟上了其余众人。扯着她臂膀的赫然是陆遥。只见陆遥脸sè铁青,沉声喝斥道:“发什么昏?你是嫌自家命长?还是要害死大伙儿么?仔细跟住了,莫再如此胡闹!”
这番话可丝毫没留半点情面。依胡六娘的火辣xìng子,若平rì里遭此对待,只怕已拔出短刀挥过去了;但此刻她毕竟也知形势危急,居然忍住了这口恶气,只咬牙抱怨道:“放心,老娘我可不是吃素长大的!”
大约经过三五座里坊,他们遭遇到的贼寇渐多,已难完全避过。因而沿途接连发生了几次激烈的战斗。如果是小队的贼寇,陆遥等人以猛烈的攻势将其歼灭。这些贼寇或许骁勇,但此时多半都带了一身的金珠绫罗,还有在女人身上发泄到腿软的,遭到陆遥所部jīng锐的突然袭击后,根本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就一一授首。而如果贼人数量较多,陆遥等只能绕路而行。
沿途也有不少落单的逃亡晋军士卒,众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无视,与其让这些弱兵拖慢了脚步,还不如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吧。
他们甚至还曾与一群没头苍蝇般乱撞的百姓碰个正着。那些百姓个个惊慌失措,许多人带着伤势,献血溅了满身,显然是某处里坊被贼人洗劫后逃出的幸存者。他们看到陆遥等人手持刀枪奔来,误以为也是贼寇之属,顿时惊呼起来。有人返身往回跑,也有人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瞑目待死。
一名妇女踉跄着从一行人前方走过,她两眼失神、胸rǔ尽露,显然遭到了极可怕的侮辱。而更可怕的是,她的左臂被利刃齐肘斩断,断臂的截面上挂着撕裂的筋脉和凝固血块。她用右臂紧紧地抱着一个被砍下的婴儿头颅,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悲号。这女子似乎已经有些疯癫了,当丁渺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歪歪扭扭地冲向去,合身抱住丁渺的腿,狂笑着嘶声道:“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让我和孩儿死在一起!”
丁渺脸sè变得煞白。他连连摆腿,却怎么也无法从她的臂膀中脱身。挣扎到后来,那妇人干脆一低头,猛地咬在丁渺的腿肚子上。疼得他连连倒抽冷气。以丁渺的天生豪勇,若非心中不忍,如何会奈何不了一个妇人?最后还是丁瑜帮忙,半强迫地将那妇人拉扯到了路边,一行人竭力突破各种纠缠,继续向东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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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魔域(三)
天光yīn郁,浓云四合,而宫城方向燃起的冲天烈焰将云层都映作了血红sè。陈沛停下脚步,远远张望一眼,只觉那些翻卷的云层就像是一张张凶残可怖的妖魔面孔。来自四面八方的嘶吼声像是浪涛般灌入耳中,或尖利、或癫狂、或哀恸、或惊恐,此起彼伏,使他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之感。
而在近处,许多形貌凄惶的居民在陈沛的皮靴边簌簌发抖。当陈沛停留在他们面前时时,他们胆战心惊地伏倒在地,有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后蜷缩着身体,也有人偷眼观看他的神情,露出谄媚的笑容。
很显然,自己现在这幅样子,比那些贼寇看起来还要凶恶的多。陈沛完全无视聚集在他身上的种种眼光,他心事重重,但是步履坚定而迅速,保持着军人世家的本sè。
再往前走就是永平里,这一部贼寇临时盘踞的据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和血腥气味。在道路两旁的房舍里,许多人一撮一撮地聚集着,毫不介意身边堆积着新死的尸体。这些人有些或坐或躺着休息;有些兴高采烈地挑拣着抢夺来的金珠珍玩,互相比较着收获丰厚与否;有些骂骂咧咧地调教着主动投靠入军的几个地痞流氓,拿了把缳首刀反复比划;还有些人掳掠妇女在此,迫不及待地当众宣*yín,**的身躯像是白sè的虫子在蠕动,丑态百出。
陈沛略微皱了皱眉,露出一丝厌恶的神sè。这些人都是汲桑的部下贼徒,自从攻入邺城之,彼辈便化作无恶不作的人形野兽,令陈沛深感不满。但他对此无能为力,身陷贼窟这么久,想要洁身自好都很困难,遑论其它?
陈沛字庆年,是清河鄃县人,自幼从军。以弓马娴熟、骁勇善战之故,得为成都王司马颖帐下卫士。永兴二年成都王被废,其故将公师籓起兵于赵魏相迎,顷刻间聚众数万,陈沛也在其中。可惜成都王毕竟大势已去,公师籓在几方围攻下迅速败亡,而陈沛则身不由己地为汲桑贼寇所挟裹,成了河北贼寇的一员。
永平里并不大,在人群中曲折穿行数百步之后,抬眼望去,就见到几面旌旗横七竖八地斜倚着,在夜风吹拂下,旗面有时翻卷在一起,有时分开。最大的一面旗帜上写着几个大字:“武牙校尉黄”。
旗帜下是一处颇显奢华的屋宇,屋里灯火通明,但房门紧闭着。走到近处,就听见屋里传出皮鞭抽打的劈啪声响、数个女人的哽咽哀鸣,还有一个粗野的嗓音在破口大骂:“活该千人骑万人压的贱女人!cāo你*妈的sāo货!老子干*死你!”
毫无疑问,正在屋里发泄兽yù的,便是汲桑麾下得力的悍贼,新近受封为匈奴汉国武牙校尉的黄国。
几名贼徒怀抱着武器守候在门外,眼看陈沛走近,便挤眉弄眼地做着猥亵的手势。陈沛完全无视他们,站到门外,重重地咳了一声:“黄校尉,汲大将军有令。”
屋里的黄国发出一声焦躁地咆哮。他重重地将女人推开,又猛地拉开房门,丝毫不介意自己筋肉虬结的***躯体暴露在外,那根带着白*浊液体的器官在两腿间晃晃荡荡:“狗*娘养的,有什么鸟毛大的事情,不能等一等再说么?”
这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家伙,完全就是一条疯狗。但陈沛并不惧怕,他面无表情地以独眼凝视着黄国,一字一顿地道:“汲大将军有令,令黄校尉所部急趋建chūn门,与石勒汇合,阻断晋军入城通路。”
黄国打了个嗝,喷出浓烈的酒气:“呃……大当家这是要拿下整个邺城啊……”他猛地跳了起来,纵声狂吼:“杀千刀的杂种们,打起jīng神!大当家有令,叫我们攻打建chūn门!都给老子提起刀子杀人去!”
随着他的吼声,群聚在各处的贼伙们就像被烧了巢的马蜂般,嗡地一声全都行动起来。
黄国丝毫也不耽搁,翻身从门边倒提出惯用的砍山刀当先就行。几名亲信护兵一溜小跑着赶到,为他披上甲胄。黄国身为汲桑的得力臂膀,转战大河南北,常为先锋。其配下的贼徒超过千人,乃是河北群寇中有数的善战jīng锐,此刻虽然大部都分散出去掳掠,能够调动的还有三百余人。在他看来,凭这三百人,足够拿下晋军把守的建chūn门了。
大步迈到永平里的坊门,黄国突然想起一事。他停下脚步,大声喊着:“狗rì的,把那个小官儿带过来。老子得问问往建chūn门怎么走啊!”
黄国的手下有两名猛将,行军作战时须臾离不得。一人便是适才带来汲桑军令的陈沛,此人为公师籓余部,深通兵法,尤其擅使铁矛,曾于万军之中阵斩清河太守冯熊。只因公师籓兵败,如他这等朝廷要犯无处可去,才不得不栖身于黄国所部。黄国对他既有倚重,又颇有顾忌。
另一人则是黄国口中的“狗rì的”。这人也是能够披坚持锐的猛将,名唤张狗,与黄国乃是自幼认得的同乡,故而黄国常常用“狗rì的”相称以显示亲近。
听得黄国召唤,张狗推推攘攘地押来一人:“大哥,那狗官在此!”口中说着,他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倒。
那人挣扎着想要起身,黄国狞笑一声,抬脚踩在他肩上,顿时将他压得重又趴伏下去:“陈功曹,你给老子说说,往建chūn门怎么走才方便?”
这“陈功曹”乃是司马腾部下幕僚、车骑将军功曹陈嵩。此人原是成都王司马颖所任命的魏郡太守,司马颖败落之后,他被范阳王司马虓褫夺官职贬为庶民;待新蔡王坐镇邺城之后,才重又给了一个功曹的闲职。数月前,匈奴汉国黄门侍郎陈*元达携了大额金珠来访,说动他投靠匈奴,与汲桑贼寇里应外合攻取邺城,前后又许了诸多承诺,允他高官显爵。陈嵩原本就是个热衷名利之人,又对当朝不满,于是一拍即合。
此番汲桑贼寇奇袭邺城,陈嵩便是陈*元达所说的内应之一。他亲自为贼军带路,赚开了两座坊门,自以为立下赫赫大功,于是言行举止便未免高傲了些。谁知汲桑贼寇哪里是好相与的?他们泰半出身奴隶,天然就对陈嵩这种官员充满憎恨。陈嵩几句话说得不妥,贼寇顿时翻脸将他家族所居的里坊攻破,肆意妄为了一番。
此刻陈嵩被黄国踩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角又看到四周杂乱弃置的尸体,被吓得脸sè惨白;更顾不上自己的小妾、女儿刚被身前这恶魔糟蹋得不成样子,颤声说:“将军,由这里出坊,沿坊前大道向东直行,到长寿坊左转向北便是!”
黄国抬脚将陈嵩远远踢开,顺手拔刀要将他当场斩杀,眼角余光所至,却见陈沛面有不忍之sè。黄国哈哈一笑,收刀入鞘,翻身跃上战马,旋风般冲了出去。数百名贼寇杀气腾腾地尾随着他,仿佛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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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魔域(四)
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指挥,远比后人想象中艰难百倍。<ww。ienG。com>由于没有可靠的通信手段,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掌握战局变化的全貌,每个人所了解到的信息都是过时而支离破碎的。但即使在这样的条件下,依然有人能够凭着天赋本能了解到关键所在。
建chūn门,邺城的七座城门之中,只有这一座还未曾落入贼寇之手。
若这座城门在晋军掌握之中,则城外各处军营驻扎的兵马将能源源不断地进入邺城发动反击。相反,如果贼军攻下建chūn门,则邺城就完整地落入汲桑的掌握,而晋军则会被压迫在邺城和漳水之间的狭窄区域,陷入极端不利的境地。
此刻,汲桑和石勒,这两名起自于草莽,与朝廷苦斗多年、屡败屡战的大反贼,毫无疑问都看清了当前形势。
石勒率领着他的部下们,沿着邺城的城墙一路攻打,待到将西南两面完全掌握之后,他们折而向北,最终直取建chūn门这座邺城东侧的唯一要隘。
而汲桑所部的兵力虽然已经大部失控,但这位河北群贼的大首领依然派遣麾下头号猛将黄国出马,率部紧急赶往建chūn门。
铁蹄踏地,发出闷雷般的响声。黄国将大砍刀横架在马鞍上,飞马向前,十余名特别勇悍的部下驾马紧随,向两翼稍稍展开。敢于拦阻他们前进的,无论是四处逃散邺城还是晋军溃兵,甚至是抢掠得昏头的贼军,全都被凶猛地驱散。
而他手下的步卒们则分成两列纵队,分别沿着大街左右前进。黄国自恃武勇,暂且不论。这些贼寇的行进方式,正好能够以高大的坊墙为依托,又能做到彼此掩护,最适合在邺城这样的大城市里作战时使用。很显然,这些曾经的牧奴、流民、山贼、地痞在与朝廷大军一次次的作战中得到了磨练,越来越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了。
大概经过了四个里坊,前方一骑飞马来报:“黄爷,长寿坊的南面来了一拨官军,大概百余人,看样子正要往建chūn门去!”
黄国狞笑了一声,用刀背不轻不重地砸了报信骑兵的肩膀一下:“鸟毛也不如的官军,才百多人,也值得特意禀报么?”他足跟一磕马腹,大声吼道:“弟兄们跟我来,干翻那帮龟蛋!”
从长寿坊的西北角绕行到东南不过三百步距离,他们全力策马,转瞬即到。那批晋军正在焦急地赶路,完全没能作出反应,立时被黄国深深地突入阵列之中!
黄国这等人,或许便是天下大乱时应运而起的杀星。他本是清河豪族崔氏部曲,其家世代都在奴籍。如果天下承平,或许他会像祖辈一样,成为一个恭顺而可靠的家仆。但是在板荡之际,在大晋宗室诸王自己将王朝的根基挖掘得摇摇yù坠的时候,许多如黄国这样原本会永无出头之rì的贱民乘势而起!
黄国看似粗猛无知,其实在用兵之道上极有体悟,绝非凡庸可比。有意无意之间,十二骑冲杀的位置,正好便是晋军队列的腰肋所在,前后两段都救援不及。他狂呼纵马,将数十斤重的砍山大刀舞得如风车一般,所到之处,挡者披靡。眨眼之间,他连杀十余名晋军士卒,敌人的鲜血喷溅如雨。远处跃动的冲天火光映照着他在飘洒血雨下咆哮冲杀的庞大身影,仿佛是一尊恶神!
簇拥在他两翼的jīng骑也都武勇过人,或以铁蹄践踏,或以长刀挥砍,顿将晋军杀得人仰马翻。而黄国稍许观察形势,随即拨马向左,向晋军的前端杀去。
邺城的街道虽然宽阔,但毕竟不像是平原作战那样施展得开。黄国带着五名骑兵加速前冲,另外七骑稍稍堕后,十二骑自然形成了两队横列,便将街道完全封死了。在这样相对狭小的作战空间里,晋军几乎没有调整的余地。在较远处,一名顶盔带甲的军官连连发号施令,却只能眼看着与黄国接战的士卒一个接一个的被砍杀倒地。
前方的将士就像是婴儿和成年人格斗那般毫无抵抗之力,后方的将士却难以支援。几乎在一瞬间,晋军前队有组织的抵抗就被打了个粉碎。这种可怕的压力就像是将石头掷入水中激起的波纹般迅速传递。几个呼吸之后,就连那名军官也被败兵所推动,身不由己地转身奔逃!
而黄国杀得兴起,举刀直取那名奔逃中的军官。
那军官显然地位甚高,他部下的士卒们舍死忘生地扑上来阻挡黄国。但是,哪里阻挡得住!
黄国本人是个两百多斤的庞然巨汉,此刻胯下骑乘的是从邺城牧苑中劫夺来的高头大马,周身披挂着从三台武库中搜罗来的jīng铁铠甲,再加上手中挥舞的大刀,拢共足有千斤之重!这一发力冲刺,就如同猛地撞进羊群的犀牛,只凭着沛然莫御的冲力,就将沿途的晋军撞得筋断骨折、血肉横飞!
那军官与黄国的来处相距并不很远,他奔行不了几步,回头觑了一眼,便已明了今rì再难脱身。两名亲信部下持盾举刀,护在他的身前大叫:“将军,往斜里走!我们助你翻过墙去!快!”
眼前这舞刀来袭的贼寇如此凶猛,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敌。两人说得没错,此刻唯有抛弃大队,翻越里坊的高墙逃亡。在邺城大乱的形势下,孤身逃遁必然也是九死一生,可这已经是眼前唯一的生路。
但那军官眼都血红了,猛地止住脚步,双足落地生根一般,竟然再也推之不动。他怒笑着将左右推开,纵声大吼道:“昔rì畏惧匈奴而出逃河北,已经是武人的羞耻,大丈夫不能再辱!那贼寇听了,乞活军李恽在此!”
李恽?扬武将军李恽,乃是新蔡王司马腾依仗的大将;其麾下的乞活军数万之众,纯由并州流民组成,素称骁勇善战,也是新蔡王赖以占据邺城的基本武力。真是老天爷照顾,竟然在此抓住了这条大鱼!若能斩杀李恽,便等于打散了朝廷在魏郡最可靠的军事力量!
黄国大喜过望!
他再度催马,将本已极快的马速又硬生生提起了三分。骏马长嘶奋蹄,撞破数重阻碍,直迫到李恽身前。
李恽出身寒家,一不善逢迎,二无背景,然而数年以来并州大将自聂玄、陈永以下战死十之仈jiǔ,唯有李恽这区区校尉独存,甚至还攀到了扬武将军的高位,自有他独到之处。且不说用兵之术如何,单以收拢人心的才能而论,五十个新蔡王叠起来都及不上李恽半分。此刻眼看李恽遇险,之前还在奔逃的十余名士卒竟然全都激发出了骨子里的烈xìng,返身杀向黄国:“将军,快走!”
十数把兵器分从多个角度,同时攻向黄国。
而黄国不退反进!他咆哮着策马冲进了刀光剑影之中,瞬间又直透而出,身后只留下漫天飞舞的断臂残肢!
“杀!”李恽吐气开声,一跃而起挥刀怒斩。黄国桀桀狂笑,举刀相迎。
下个瞬间,李恽惨呼一声,像是断线的风筝般飞跌出数丈开外。看他手中的缳首刀已经寸断,双手虎口全都震裂。眼前这贼寇的膂力之强,简直难以想象。
黄国毫不迟疑,他紧追李恽不放,舞刀俯身斩落。这一刀若是劈个正着,李恽毫无疑问会被分成左右两片。
突然,一杆铁枪,锋刃颤动而成虚影,来势迅急却无声无息,发现时已距离黄国握刀的手腕不足三寸!黄国只觉枪尖上寒气沁肤蚀骨,仿佛一条隐蔽的毒蛇,猛然间对自己发动了蓄势已久的一击!
黄国暗吃了一惊。
他固然急于杀死乞活军的首领李恽,但却怎也不愿为了这朝廷狗官而丢掉自己的右手。他暴喝一声,缩手收刀。这数十斤重的砍山大刀厮杀时只觉得无坚不摧,痛快之极,可此番猛然收手,这股大力反冲回来,胸腹间顿觉憋闷。
可是就在黄国收刀的时候,那杆铁枪竟然贴着刀身不放,直搠进内圈来。枪尖扑拉拉地只在黄国眼前乱颤,仿佛灵蛇吐信,来势更加迅猛!
黄国毕竟是汲桑手下屈指可数的悍将,应变极速。他大叫一声,仰身躲过这一枪,同时甩镫滚落下马。
他身躯如此庞大,作出这些辗转腾挪的动作时,却又灵活如猿猴般。待到急滚出丈许开外,舞刀将来敌格到外围,才顾得上惊怒交加地喝问:“什么人?”
持枪突袭之人这时才将铁枪缓缓地收回身后,并不理会黄国暴躁地吼叫声,而是向李恽关心地问道:“重德兄,还好么?”
李恽左手支地,有些费力地爬起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sè:“道明,你……你怎会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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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魔域(五)
李恽在遭到黄国所部奇袭之前,显然已经历了几场战斗。他满身血污、衣甲破碎,若干伤口勉强包扎了,半边脸上被火燎出一串大泡,看起来狼狈之极。而此番自忖必死的当口,陆遥如飞将军从天而降,这真使得李恽又惊又喜。
身为新蔡王倚重的大将,李恽在邺城内也有一所宅邸。除了每月逢五rì十rìcāo练时必定留宿军营以外,其它时候他经常住在城里。今rì他先领陆遥入新蔡王府等候觐见,结果遇上司马腾流连秦楼楚馆不去,于是便留陆遥等候,他自己往几处司曹办理公务。却不曾料数个时辰以后风云突变,莫名其妙地传出了并州使者行刺新蔡王的消息。随即新蔡王卫队大索邺城,将陆遥的随从们尽数捉了去。
这个情况可将李恽吓得不轻,毕竟是他亲自将陆遥引入王府,若陆遥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他急忙遣人四出打探情况,可那些新蔡王的贴身侍从们平rì里收了不知多少好处,个个与他称兄道弟,到了此时,却都语焉不详,更令他焦虑万分。
实在是没有其它的办法,到了夜间,李恽一咬牙,令侧近准备了金珠厚礼,带着薄盛等得力部下出外,准备夤夜拜访郎中令周良。
才到了半路,突然间三台的方向乱声大起。初时李恽还不甚介意,只当是乱兵闹饷,过得片刻自然消停。谁知须臾间杀声震天而响!邺城乃天下雄城,戒备何等严密?谁敢前来滋扰?谁能前来滋扰?李恽心中忧虑,立即回转自家府邸召集部曲私兵。
其实他若是当机立断,便应急驱城外掌握大军。可他在歌舞升平的邺城为官半载,或多或少有些懈怠了,更兼料想中邺城rì常驻军也有一万余,绝非流贼所能轻易击破……于是李恽只遣了一名小校出城通知乞活军戒备,他本人则在府邸中观望。
待到邺城的城防如雪崩也似溃塌下来,李恽才带领部曲、子女、家眷试图出城。可到了这时,邺城大乱如汤之沸,原来的坦途此刻尽数化作了天堑。李恽等人连番受贼寇袭击,寸步难行。此时更遭到贼寇的猛攻,若不是陆遥奇迹般地从坊墙后跃出,他几乎就要丧命于此。
“道明!道明!多亏你搭救!”李恽将只剩下半截的佩刀猛地向退后中的黄国投掷过去,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杆长枪。
陆遥紧紧注视着黄国,随时准备迎战。听得李恽相谢,他苦笑道:“何须客气?”
这时候,黄国部下的大批贼寇都已赶到,与李恽所部厮杀作一团。
在数十步外的长街上,上百名贼寇们冲杀而至,从长寿坊的拐角之后,还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地投入战团。他们身着掠夺来的晋军铠甲,挥舞着jīng良的武器,那种张狂的气焰和毫无章法的作战方式使得陆遥一眼就能辨明其身份。
而李恽所部在猝然受袭之后损失十分惨重,此刻只剩下原来属于后队的三十来条汉子。他们依托里坊的围墙排成队形勉强守护着垓心处的若干老弱,抵挡敌人怒涛般的攻势。而在队列之后叱喝指挥着,不时冲上一线填补漏洞,厮杀一阵之后又退回来的那人,正是乞活军五校尉之一的乌桓人薄盛。
敌我数量之比几乎是十比一。如果战斗拖延下去,闻讯赶到的贼寇只会越来越多。而他们所处的位置,是长寿坊与永昌坊高大坊墙之间的街道,视野所及是一片坦途,没有任何可资利用的地形。
李恽的部下们陷入了包围,而他本人则受困在长街的另一头,成了黄国的猎物,这是必死的局面……如果陆遥及其部下们没有插手的话。
陆遥尚不知晓黄国是何来历,但适才必杀的一击居然落空,足以使他清晰了解到敌人必是罕见的劲敌。而黄国眼中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气、那种掩饰不住的残忍和恶意,更使陆遥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
他紧盯着黄国的身形,慢慢挪动着自己的脚步以保持距离。如他这样身经百战的战士自然知道,临战yù图制敌先机,关键不在持有武器的手臂,而在于肩、腰、两足这几处用于发力的要点。是以,两人虽然并未真正交手,但彼此已经通过极细小的姿态调整向对方发出多次试探,压力已然沉重到难以言喻。
仅仅过了小半刻,陆遥然面sè沉静,额头上却隐隐渗出汗来。相比于黄国偶尔摆动长刀的威武,他显然处于下风。皆因李恽的身手固然不凡,却万万不能与此刻对峙的两人相较,在这样的环境下,李恽完全是个拖累。陆遥须得时时掩护他,很是麻烦。
随着黄国冲杀的十二名骑兵这时已然先后勒马兜转来。他们砍瓜切菜般将李恽所在前队的士卒杀了个干净,随即在外圈形成了包围。十二道充满恶意的目光投注在陆遥和李恽两人身上,仿佛猛兽在下口撕咬前肆意玩弄着利爪下的猎物。
“准备,跟我来。”陆遥低声道。
李恽微微一惊,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猛然摇头:“道明,我的老部下、我的家眷还在那里!我不能丢下他们!”
“我会有办法……你只管跟着我!”陆遥加重了语气。
话音刚落,永昌坊里突然有数十人齐声鼓噪。鼓噪声中,无数冒烟带火的砖石、木头仿佛雨点般倾泻而下,洒向黄国等人。
这些密集砸落下来砖石木块的个头都不小,若是挨个正着,凭谁都吃不消。更可恶的是其中还混了许多烧红的石块和点燃的火把,燎在人身上也够喝一壶的。黄国等人不得不纷纷挥动手中武器,将之拨打开去。
就在这稍一愣神的当口,陆遥、李恽两人猛然向后急退。
这两人身后丈许便是永昌坊的坊墙。
邺城的南部共有里坊二十七座,每座里坊都拥有厚度在三尺以上、高有丈许至数丈不等的坊墙。这些坊墙都按照城墙的规制来建造,以巨大条石为基础、以经过蒸晒的黄土和以米浆、石灰夯实版筑而成。可以说,每一座有坊墙环绕的里坊,就是一座具体而微的城池,坚固无比。若非邺城中匈奴汉国的内应作乱,只这些里坊,便足以让贼寇们崩断满嘴黄牙。
可黄国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是,这两人猛地撞在坊墙上,却并未停步。墙体与他们碰撞之处突然碎裂,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而陆遥和李恽二人就像是用石子砸入豆腐那般,几乎毫无阻碍的陷没进去!
“抓住他!”黄国纵声大吼,发足向两人陷没的位置疾奔而去。他顾不上去考虑这超乎想象的情形由何而来,只下意识地挥刀乱舞,将投掷来的碎石砖块砸得漫天横飞,同时大步追赶。擒拿或斩杀乞活军的首领,这样的大功简直比攻占建chūn门都不遑多让,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眼前溜走?
黄国距离陆遥李恽二人原本不过数丈,当他足尖发力踏地的时候,三五步即到。
然而他刚刚踏出两步,忽然觉得眼前一暗。那座高耸的坊墙竟突然整面倾塌,铺天盖地地向自己压了下来!一时间,黄国的视野里再无它物,只有这仿佛巨人挥掌拍打苍蝇那般的整片厚墙!
一面墙有多沉?三千斤、五千斤还是更多?哪怕是铜头铁额、不死之身,被这面墙压倒在下面也是死路一条,说不定当场就成了一块肉饼。黄国狂吼一声,全力向后纵跃。在这生死关头,他全身的潜力被完全激发出来,后退的速度竟然比适才前进时还要快了三成以上。
墙体平平地拍砸在地面,发出轰然巨响。左近数十丈的人,都能感觉到脚下打晃,站立不稳。漫天烟尘随之腾起,对面不见人影。
黄国像一块被抛掷出的石头那样在地上滚翻,足足跌出数丈。等到终于停住的时候,他满脸慌乱地举起手脚一一在眼前看过,确定俱都完好才松了口气。待要起身,却觉得周身筋骨酸痛,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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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更新来咯!今天的节cāo有咯!看来随写随发也未必做不到嘛……哈哈,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
邺城大乱,陆遥和他的袍泽弟兄们有没有可能力挽狂澜?请读者朋友继续关注!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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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卷 魔域(六)
“狗*娘养的,这是妖术!妖术!”黄国咬牙切齿地骂着,转头去看自己部下们与晋人的战斗。虽然擒不住李恽,但将他的部属杀尽也很爽快。
可是他立刻就失望了。仅仅瞬间以后,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李恽的部属们同样通过坊墙上突然出现的缺口逃生,而随后倒塌的坊墙不仅阻碍了贼军追击的步伐,甚至还造成了相当的伤亡。
卷地而起的烟尘过后,一片咳嗽,四处哀嚎。那些贼徒们的反应速度如何及得上黄国?眼看整面墙体拍击下来,有许多贼徒根本来不仅逃脱,于是被噗嗤一声压在了墙体下,大量鲜血慢慢地从土层里渗出来。露在外面的肢体还能微微颤抖,但人准定已活不成了。还有许多人被飞溅的石块打中,满头满脸的血,倒在地上乱滚。
原本十拿九稳的胜利,突然间竟转作了这般。黄国连声怒骂,挥拳砸得地面咚咚作响。可晋人早就跑得没了人影,发怒也没有任何意义。
“快走快走!”黄国破口大骂的时候,陆遥连番催促众人发足狂奔。
李恽的部下们此刻都很是凄惨。片刻前随他赶路的本有百余名部曲子弟,但在黄国所部猛烈的屠杀之下,只剩下三十余人,还个个带伤。其中薄盛左侧的肩胛遭到铁椎之类的重兵器击打,似乎是碎了,整条左臂拖拉在身边晃晃荡荡的。直到这时,他才有暇撕了些布料,将胳臂固定在胸前。
虽然伤势极重,但北疆胡人骨子里的血勇支撑着薄盛,使他的jīng神亢奋。他瞪着密布血丝的双眼,声若洪钟地道:“陆将军,你的救命之恩我老薄记下了。可眼下不是攀谈的时候,咱们别耽搁啦!咱们赶紧去城外召集乞活军将士,把那帮贼打出去!”
“他妈的,老薄说的对。快走快走!”李恽连声道。
于是一行人更加快了脚步。
邺城的每个里坊都是正四方形,周围环以高墙,除了四面的坊门之外,别无通路。而在里坊以内,也同样是方格形的布局,连通坊门的十字街将里坊分为四块,每一块里又有十字巷贯穿。
陆遥等人已和李恽的部下们汇合在一起,沿着里坊中间的十字巷道前进。他们的行进速度快捷无比,在每一处拐角,每一座门坊,在队伍最前方领头的人总会做出最正确的反应,选择最顺畅的通途、规避任何一点可能的危险。
如果能够从高空俯瞰,整座邺城仿佛纵横无数道直线组成的棋盘,而陆遥等人就像是一颗滴溜溜的滚珠。棋盘上无数棋子奔突来去,却阻不住这颗滚珠灵动无比,轻而易举地越过所有阻拦,一直向东,奔向邺城最东端的城门,建chūn门。
陆遥等人远来是客,不可能对邺城如此熟悉。李恽等也是一般,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并州流民出身,来到邺城半年而已。对于邺城密如蛛网的大小巷道,谁能这样了如指掌?
“真没想到,那古怪老翁居然还有这一手……道明,你捡到宝了啊!”薛彤咚咚地跑在陆遥身边,带着几分赞叹地道。
“他可不是普通的老翁。这卢志卢子道……”陆遥凝视着不远处那个伏在楚鲲的背上,不断挥舞手臂指示前进方向的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是前一任的邺县令,是辅佐成都王经营邺城的心腹啊。再没有任何人会比他更熟悉邺城了!”
后汉建安九年八月,曹cāo驱逐袁尚,占领邺城,随即以之为统治河北的重要根据地。建安十三年,曹cāo改司空为丞相,在邺城设立丞相府。建安十八年为魏公时,建魏社稷宗庙于邺。在汉末群雄并起的战乱年代,曹魏政权全力经营邺城十余年之久,其中不仅着力于经济、文化中心的作用,更始终重视邺城在军事上的要塞化。
比如在西侧城墙,有三台这般难攻不落的堡垒群;在城郊,有用于调动兵力的讲武城隧道。这些都是极具军事战略意义的设施。而在城内,不仅城北的宫城、戚里全都壁垒森严;哪怕是城南普通民众居住的里坊,也都有高墙围护,每一座里坊都可以作为坚固的据点。
这些里坊之内,往往都预留了突门密道,用以在敌军围困时出其不意地进行袭击。这些突门外表看来与厚实的坊墙毫无二致,但其内部是空心的,与外界仅隔着一层墙砖而已。众人适才脱身,便是经过突门反向退入里坊之内。这种情形落在对此一无所知的黄国眼里,自然与妖术无异。
更罕有人知的是,经建安二十三年少府耿纪、司直韦晃在许都反乱之后,曹魏政权对于腹心之地的安危格外加以重视,在邺城里坊墙体的夯基部分,每隔百步都设有木制的支撑,只需撤出支撑,则墙体就极易倒塌。
这是为了防备敌人叛乱之后劫持贵人据守所做的特殊安排,负责完成此项设施的工匠随后都被调往边境服役,而在邺城的官员中,始终只有邺县令、尉等极少数人了解其中的奥秘。而卢志,正是通过正常方式上任的最后一任邺令。自卢志之后,宗室诸王的势力围绕着邺城反复争夺,前后几任地方官死于非命……这秘密也就并无别人能够知晓。
任何人都料想不到,这位成都王司马颖的谋主竟然还有重见天rì的机会,而他对邺城地形的熟悉则成了能否顺利逃生的关键。他的指挥之下,陆遥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重创了敌人,拯救了李恽一行的xìng命。如果没有他,陆遥简直没法想象在这座仿佛魔域的城市里行进会有多么危险。
陆遥看着将满头乱发草草裹了个发髻,满脸通红、亢奋无比的卢志,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薛彤问。
“我真没想到过,在邺城会遇见成都王的旧部,唉……”陆遥突然放慢了脚步。他拍了拍薛彤的肩膀:“你先走吧,我断后。”
薛彤对陆遥的经历自然是清楚的。在数年前八王争战的时候,江东陆氏北来洛阳的这一支自陆机陆云以下数十人都效力于成都王司马颖,最终却落得阖族遇害的下场。想必,陆遥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卢志吧。他向陆遥微微颔首,大步向前。
紧随在他身后鱼贯而过的是车骑长史羊恒及其部下们,接着是胡六娘等人。冉瞻年纪幼小,此刻jīng力已有些支持不住,陆遥索xìng让何云等人轮流背着走。那小娃娃xìng格倔强的很,初时还不乐意,叫嚷着要众人将他抛下,以免拖累大家。丁渺听得烦躁,狠狠两个爆栗砸下去,顿时便让冉瞻消停了。
陆遥等着众人一个个的经过,向每个人说着鼓励的话。
就算汇合了李恽所部,一行人的数量也不过百,转眼的功夫就全都走远了。或许是因为这种环境叫人紧张,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陆遥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陆遥双手抱肩,静静地立着。
在他身后的院墙里,矗立着一颗遒劲的老槐树。在远处熊熊腾起的火光映照下,槐树的横生枝条仿佛活了过来,在小巷里留下鬼魅般往复跃动的黯影。
树影横斜,而陆遥不动。
他只是深深地吸气,慢慢地吐气。
在他深呼吸的时候,一个又一个身影,从小巷两侧的墙头露出来。这些人都是全副武装的战士,就在他们现身的同时,数十把长弓便已弯如满月,紧扣在弦上的箭矢发出森寒的厉芒。每一支箭矢,都瞄准了陆遥。
终究还是小瞧了这帮贼寇!陆遥暗叹。虽然已经利用坍塌的坊墙给他们造成了严重的损失,虽然已经尽力将己方行进的速度提到最高,可他们还是赶了上来。这样一批仿佛狼群般迅猛的战士,如果任他们将己方纠缠住,那一定是必死的局面。但是……
陆遥左腿后退半步,右臂举枪前指,仿佛那数十把蓄势待发的强弓硬弩根本不存在。
他铁枪所向之处即是小巷另一头,这时便有铁甲铿锵,一条威武汉子手提铁矛,缓步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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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魔域(七)
这里是里坊最深处的十字巷道,道路狭窄而深长,最宽处也不到一丈。巷道两边是高低错落的院墙,有些房舍的斗拱甚至隔着巷子互相交错在一起。这样的环境只适合持刀剑等短兵肉搏,如陆遥中的铁枪,甚至都没法打横。
而对面那站立在背光处的大汉,所使用的铁矛更加长大。矛尾杵在地面,矛尖比两边的屋檐还高许多,这长度几乎与通常的马矟一般无二。想要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自如施展,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奇事。
但这两人突然加速前冲,偏偏就以中长枪铁矛厮杀在了一处!
陆遥自幼好武,昔ri旅居洛阳时,曾得当代大家亲身点拨,枪法极其jing湛。他出枪多以小臂和腕发力,掌通常虚握枪杆,甚至有时候仅以拇、食、无名三指持枪,纯取一个快字。这使得他在极短时间内就能从多个角度发动刺击,哪怕是在这窄巷之中,依然往复来,无不如意。只听利刃破风之声急响,枪尖闪转腾挪如一点流萤飞舞,看似毫无规律,其实却蕴含重重杀机。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将士的个人武勇始终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能够从行伍之中历经无数次厮杀、一步步攀升到将官的,绝不会有弱者,而陆遥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曾经与匈奴第一勇士刘聪生死相搏,曾经阵斩匈奴冠军大将军乔晞,曾经无数次冲杀于万军之中……陆遥对自己的身很有信心。
而持铁矛的大汉竟然也是罕见的骁勇之士。他持铁矛而战,每发一击,必伴以沉闷的低吼。铁矛舞动间,打得两边的墙壁尘土飞扬。与陆遥相比,他的动作显得太过平实,甚至颇有些粗劣,翻来覆不过前刺、横打几个动作,但这几个动作在他中纯熟无比,配以强大的膂力,竟然死死地抵住了陆遥。
两杆长兵器闪动着寒光,如同两条银线在空中盘旋飞舞。“铛!铛!铛!”一连串的兵器相碰声急响之后,两条人影又分了开来。
陆遥微微冷笑。
那人额上冒出了汗水,发出了急促的喘息声。很显然,虽然他抵挡住了陆遥的攻势,然而jing力和体力都已经消耗到了相当危险的境地。但他却并没有向两侧楼宇上跃跃yu试的弓弩们发出号令,似乎决心亲身与陆遥一较高下。
在不远处,突然响起猛烈的喊杀声和撕心裂肺的恸哭、求饶的声音。那是某一座宅院被贼军攻破,大批如狼似虎的贼寇冲进其中,开始尽情抢掠和杀戮。在场的任何一人呼喝,就可以唤来贼军的大队人马,但那持矛大汉保持沉默,他的部下们也没有一人妄动。
陆遥缓缓摆动铁枪,小心地挪动步伐,向前迫近。
枪矛慢慢地交错在一处,随着双方上渐渐用力,枪杆和矛杆彼此摩擦,发出粗噶的声响。
“喝!”
眼看陆遥越走越近,那人发出一声断喝,挥动长矛。随着他奋力摆臂,长矛破风横扫,空气中发出“呜呜”地啸叫声。小巷狭窄,掌中的铁矛舞动间,将小巷完全笼罩在内,在他想来,陆遥若不硬接这一击,便只有后退。
但陆遥既没有硬接,也不后退,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持矛大汉的预料之外。在铁矛带起的劲风吹面之时,陆遥毫不犹豫地丢弃铁枪,一猫腰,脚尖踏地,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she向对。在扑击到半途的时候,他已拔腰刀在,一线银光如匹练般飞出!
这似乎是一个两败俱伤的险招,但陆遥有十足的把握,会在铁矛砸中自己之前,先挥刀斩落对的头颅。沙场之上,胜败生死本就在一线之间,而陆遥要取这一线之先机!
电光石火之间,那人反应也是极快。他强自挫动身躯,使得陆遥汇出的缳首刀贴着身前寸许掠过,斩落几缕发丝。随即也丢弃了铁矛,左右双拳齐下,轰击陆遥的两侧耳郭。
但陆遥既然取得先机,哪会技止于此?他揉身直上,迅雷般切入内圈,挥拳正中那人的胸腹之间。
那人闷哼一声,站立不稳,向后踉跄退。陆遥紧逼不舍,始终保持着拳掌可及的距离。两人一个急推,一个急进,数丈之后,那人的后背撞上了十字巷的拐角处。而陆遥左将对的胳臂封开,右闪电般长探,一把扣住了那人的喉咙。
直到这时,两人的目光才同时凝聚在对方的脸上。
那人年约三十许,身材和陆遥相仿,但看起来要强壮的多。他的面容颇显风霜之se,鼻直口阔,微有须髯,鼻梁右侧的一只独目眼神炯炯,而鼻梁左侧,只有一个密布紫红se瘢痕的深深凹陷。
陆遥纤长有力的五指扣在那人的脖颈上,指端深深陷入皮肤。以他的腕力,只要稍许发力,就可以将此人置于死地。但他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反复打量着那人的面容,流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
似乎过了许久,陆遥才低声叹道:“庆年兄,好久不见……”
这持矛的大汉,正是黄国麾下两员骁将之一的陈沛陈庆年。
“差点认不出了,是么?”陈沛突然笑了,神se有些自嘲。他重重地拍打自己颧骨高耸的面颊:“看看这张脸,哈哈。道明,你差点认不出我了啊。”
“我的眼力从来不差。但却没有想到,昔ri成都王帐前弓马绝伦的骑督陈沛陈庆年,竟然会自甘堕落于贼寇之中。”陆遥上微微用力,使得陈沛不得不仰着脸、踮起脚尖站立,才能勉强呼吸。
围拢在四周的弓弩们一齐向内逼近一步,脚步踏在房顶的瓦片上,发出一片哗哗的声音。但陈沛抬做了个阻止的势,于是弓弩们立刻止步,只是望着陆遥的十几道视线几乎都要喷出火来,而原已拉满的十数张强弓崩得更加紧了。
陈沛似乎想要大笑,但咽喉被紧扣住以后,他只能发出“嘶嘶”的喘息声,有些艰难地道:“如今这世道,谁是贼谁是官,哪里得清楚?你我是贼……难道成都王殿下便是官了?”
陆遥一时默然。谁是贼?谁是官?在如今这世道,真的已经不清楚了。陈沛这名昔ri的成都王帐下骑督,如今却成了穷凶极恶的汲桑贼寇之一员,似乎是委身于贼。但在如今的朝廷看来,那位一度权倾天下的成都王,才是妄图染指神器的大贼呢!而若要斥责汲桑贼寇抄掠百姓胡作非为……这些年来八王争权战火绵延,那些所谓的官军,在对待百姓凶残暴虐这方面,恐怕也并不逊se于这些贼寇。
大晋将亡,乱世将至。在乱世之中,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陈沛神se黯淡,声音低沉:“十年前,我年少得志,自以为jing通兵书战策,又有弓马之长,得平北将军、成都王之青眼,引以为帐下骑督。当是时也,仿佛可以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哪里想得到,之后那么多年,那么多场大战,中的刀斧只用来对付袍泽弟兄、自家百姓?”
他咬着牙继续道:“黄桥战士猗、湨水溃孙会、阳翟讨张泓……我陈沛无役不从,立下汗马功劳。可是又如何?天下难道就此底定了么?没有,这世道越来越乱,越来越像是人间地狱!故乡为司马越纵兵掳掠,我一家三十三口尽数死于乱刀之下。而在朝歌之战,这就是那些官军给我留下的!”他指着自己本该是左眼的位置那紫黑se的深深窟窿,狰狞地道:“这就是成王败寇!那些当权者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们上不也遍布着黎民百姓的鲜血?可只要他们在位一天,他们就是官。而我们这些人,全都是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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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魔域(完)
陆遥随口了一句,却惹得陈沛激动地了许多言辞。
在这个世道,有这样经历的岂止陈沛。在席卷全国的八王之乱里,大晋王朝的宗室权贵们近乎疯狂地摧毁自身的根基。为了从那位自幼痴呆的亲戚中夺取至尊之位,为了压倒那些同样野心勃勃的司马家族成员,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惨烈的战争。
在一场场战斗中,有成千上万军人本应成为国家栋梁,却最终毫无意义的战死;更有成千上万的军人像陈沛这样,被被残酷的现实逼迫到无路可走,不得不沦落到朝廷的对立面。他们满怀怨恨,抛弃了曾经的坚持,最终沦落为四处掠夺、破坏的人间禽兽。
陆遥一时间百感交集,但他对陈沛的法并不赞同。他摇了摇头,正想要反驳,陈沛却不管不顾地继续下。
他显然很是激动,紧握的双拳都打起了颤:“道明,近年河北流贼蜂起,三番五次的攻略郡县,三番五次的被朝廷大军剿灭……这些人难道天生就是贼?这些人难道是猪油蒙了心,放着安生ri子不过要造反么?天下人原本都是一样,生来就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而朝廷不管不顾,只会遣军来杀!我问你,如今全天下活不下的人数以亿兆计,能杀得尽么?”
陆遥只能默然。他与陈沛二人昔年都效力于成都王麾下,两人多曾并肩作战;陆遥深知这位成都王帐下得力督将绝非寻常粗鲁军汉。适才陈沛的言语,乃是儒家先贤孟轲所。孟轲以为:“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这番话放到现在来听,实在讽刺的很。如果仁义礼智都是人的天xing,那天下盗贼群起,究竟是谁的过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陆遥慢慢地摇头:“我和你一样也饱受苦难,我江东陆氏北来二十余口,都丧生在成都王的屠刀之下,我又该找谁怨恨?可我没想过要当一个贼,我会用我的方式来改变这世道!而你……庆年兄,我不知道你是何时投入贼寇之中的,只知道汲桑这些年来,屠戮了多少城池,杀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又挟裹了多少百姓成为贼寇!”
陆遥感觉到胸中的忧愤和郁闷之气简直无以派遣,他提高了声音,用另一只戟指着火光下的邺城:“你看看那熊熊烈火!你听听那些百姓们的哀嚎!这就是你们的所作所为!”
他俯身向前,右不由自主的用力,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迸出来:“庆年兄……陈沛,我该杀了你!”
“道明,我只是来见见老朋友的,没想要死在这里。”陈沛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注视着陆遥,徐徐道:“再者,你会杀我么?”
无须多,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战斗似乎使陆遥培养出了神奇的直觉,他感觉得到十字巷两侧高处那些充满杀意的眼神,使得他后颈处的寒毛都已经竖了起来。
陆遥的右紧扣着陈沛的喉咙,如果他孤注一掷,确实有很大的机会杀死陈沛,至少也能予以重创。但那些弓箭she来的箭矢,将会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xing命。
这样的情况下,陆遥敢动么?
在狭小空间和不到五十步的短距离里,绝没有任何人能够躲过数十把强弓的攒she。只要陈沛一声令下、一个势,陆遥就会被乱箭穿身。可以想象得出,被数十支长箭穿过身躯的时候,陆遥甚至不会倒下;密集的箭矢会形成一座可怖的支架,将他的尸体支撑在空中。
陆遥缓缓松。
当五指渐渐离开陈沛的脖颈时,他突然后退一步。这一步足足迈出了丈许,使得他退身到巷道对面的墙檐下。以墙檐为依托,将会稍许增加一些面对如雨箭矢时逃生的可能xing。
而陈沛慢慢地将自己几乎僵硬的身躯松弛下来。他笑了起来:“道明,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总是喜欢身先士卒,深入险境。你太相信自己的身了,如此好勇斗狠,一点都不像温文尔雅的江东人。”
话音未落,尖利的破空之声突然响起,陈沛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便觉得两侧发髻微微一凉!
事先简直毫无征兆,也完全看不清来路,就像是从空气中突然出现那样,在陈沛的面庞左右两侧,两支铁骨长箭深深扎入砖墙。强有力的箭头完全没入墙体,铁制的箭身在巨大冲力的作用下急速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陈沛的脸se猛然变了。铁箭颤动着的尾羽犹自激起微风拂面,哪怕是他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士,也难以避免险死还生的紧张感。这两箭狠到了极处、快到了极处、也准到了极处……这是最有力的示威。
眼前之人,已经不是昔年他所熟悉的那个勇猛而莽撞的少年,而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是无数次尸山血海中冲杀出生路的老练战士。他看似孤身断后,原来也在暗处埋伏了弓箭,而且是百步穿杨的神she!
他瞪起完好的右眼竭力眺望,运足目力才能在昏暗的夜se中隐约看清两百步外。而那神she正潜伏在更远处的不知哪个位置。
这等水准的神she,只怕在万军之中都未必能寻出一人。陈沛当然不知道,那神she正是昔ri曾在五万并州军中称绝的沈劲。陆遥发现有贼军尾随而来时,便令他一同断后。陆遥在明,沈劲在暗,两人便足以阻挡百倍之敌。
而眼下,有沈劲一人在,便足以使陈沛不敢稍动,其紧张程度一如片刻之间的陆遥。
陈沛猛地揉了揉自己几乎紧张到抽筋的面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笑容中有些尴尬,也有些欣慰:“好!好!”
陆遥弯腰捡起铁枪,柱在地面:“庆年兄,你是通晓经典、文武双全的人物,本不该与那些率兽食人之辈为伍。须知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望吾兄善体此意。”
陈沛的笑容中顿时又多了几分自嘲。他却不屑向陆遥解释自己虽然yin差阳错地身陷贼窟,但却终究算得自律,并不曾与彼辈同流合污。
陆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拱道:“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他转身追着先前己方大队行进的方向。
数十名弓箭随之变动姿势,始终瞄准着陆遥。但陆遥浑若无事,走得很是安稳自在。
“适才和你们作战的,是汲桑麾下首屈一指的猛将、武牙校尉黄国。汲桑传令于他,要他尽快攻占建chun门,全据整个邺城。但由于部属被你们推动坊墙砸伤了不少,他还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整顿。”陈沛稍许提高了一点嗓音,接着道:“另外,新近被匈奴人封为扫虏将军的石勒已经攻占了邺城以南的凤阳、中阳、广阳三门。这石勒颇擅用兵,部下也多有jing兵猛将。我料他定会转道向北,会攻建chun门。道明,你们要小心了,此人乃是劲敌!”
“多谢。”陆遥停下脚步,举示意。矫健的身形随即消失在夜se中。
“小儿辈煞是凶悍!”陈沛摸了摸自己被掐的一片青紫的咽喉,嘟哝了几句,仰头向那些弓箭们道:“走吧!回以后就……嗯,就没拦住晋人,被他们逃了。”
弓箭们纷纷从屋宇楼顶上跃下,或许是因为被陆遥占了上风,有些人隐约露出不忿的神情。可是听到陈沛的命令,他们都恭敬地道:“遵命。”
陈沛本是颇具韬略的军官,自有他用人的办法。虽然受到匪首黄国的忌惮,但这些ri子以来,仍给他培养出了一批可靠的部下。是以并无泄密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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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血路(一)
陆遥追赶着大队的脚步急速前进。
走不多远,沈劲从另一处巷道出来。见到陆遥,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箭袋,咧嘴笑了。
“多谢!”陆遥对着他的肩膀一捶。只要弓箭在,沈劲就是最可信赖的战友;而并州军余部彼此之间的默契,更非他人能比。
沈劲与陆遥并肩而行,沉声道:“那个独眼的家伙,非常厉害。”
“哦?”
“他对箭矢来路的判断,远比一般人更准、更快。”沈劲加重了语气:“如果不是因为瞎了一只眼睛,此人原本应该是一流的弓箭。”
“当年此人在成都王麾下时,确曾以she术出名的……”陆遥叹了口气,沈劲是内行人,果然的没错,可眼下这个话题徒然叫人无奈。他渐渐加快了脚步:“我们赶紧走吧。邺城南面的几个城门都丢了,据石勒正带人往建chun门。要是被他们占了建chun门,咱们这些人可就有大麻烦。”
“石勒是什么人?汲桑下的匪首么?……石勒!”沈劲突然跳了起来,他瞪大眼吃惊地问:“就是团柏谷的那个?他没被烧死?”
数月前匈奴大军攻打晋阳,陆遥领偏师于团柏谷之战中大破敌军。当时石勒先以有力的段整顿了因乔晞死亡而散乱的匈奴大军,随即领军继续进攻,在与陆遥对峙之时,大胆狠辣地放弃本营,全军突袭团柏谷要隘,几乎将陆遥所部晋军逼进绝路。最后晋军虽然胜利,却委实有些侥幸。看来,沈劲对这名用兵凶猛绝险的羯人印象很深。
陆遥小跑不停,苦笑着答道:“就是那个石勒,他没死。这次汲桑贼寇攻破邺城,他也有份参与,据此时正率军攻向建chun门。”
沈劲的步履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快了些:“总之一切以出城为上,咱们别耽搁了。”
疾行了片刻,已经渐渐离开了贼寇横行的地带,两人这才稍许放松一点。他们回头望,只见数十处火头随着夜风乱舞,蓬乱的火星被喷涌的热气流挟裹着,漫天飞动,像是巨大的触扭曲变幻着姿态,不断将一栋栋建筑、一处处里坊卷入其中。木柴的爆裂声、楼宇的坍塌声接连不断地传来,而贼寇们癫狂的喊杀声却似乎渐渐远了。
贼徒们在邺城中四处放火,固然起到了惊骇扰乱的作用,却也阻碍了他们自身的行动路线。烈焰一旦燃起,就很快失控了。有些贼寇只顾着四处掳掠,稍一疏忽,居然自己陷身火海之中,死得冤屈无比。还有些贼寇骑着夺来的马匹纵情奔驰,可马匹天xing惧火,一旦远处出现火光,这些马匹咴咴嘶鸣,任凭怎么驱赶都只在原地打转。
这场大火对邺城的破坏程度甚至还远远超过贼寇们的洗劫。曹魏五都之一,河北通衢之所,成百上千的宏丽屋宇一一化作白地;数十年的经营下堆积如山的钱财玉帛,全都被席卷一空。而有多少生灵被火灾所吞噬,根本已经无法估量。
陆遥和沈劲二人稍稍张望了两眼,便感觉火场往东面又推移了一些。两人不敢再耽搁,继续向东。
拐过两个街角,便是建chun门。
建chun门是邺城东面的交通要隘,并非简单的一座城门,而是一门三道的殿堂式建筑,规模十分宏大。整座城门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底部的夯土基座高有丈许。城门楼建筑也是气派万千,两侧相连的城墙位置,更有左右对称的双阙高耸。城门内外都留有宽阔的广场,规模巨大,望之震撼。
此处也是邺城城门校尉驻地,下设有城门司马、城门候等官吏,并配有兵卒五百,分作两班,ri夜守把。
但陆遥此刻来到建chun门,只见城门大开,守卫半个也无。原来邺城的城门卫军乃是少有的肥差,每ri里敲诈勒索往来客商行旅,油水极多。故而能够在此守卫的,都是邺城各级官员的亲信,什么三姑六婆的亲戚、左邻右舍的故交,都混杂在里面,ri夜刮地皮不止。
这些人却哪里有作战意志?听得城中杀声震天,彼辈一个个都心知不妙,上司还未发话,他们便寻了种种靠谱或不靠谱的理由脚底抹油地溜走。待到一个时辰以后,逃亡的百姓又带来种种传言。于是剩下的官兵也都魂不附体,一哄而散了。
这些人走了也罢,偏偏随后城中百姓和大批溃兵纷纷汇集而来,都打算由此出城。不知多少人混杂着拥堵成一团,一眼望,黑鸦鸦的一片塞满了整个广场,叫人头晕目眩。
建chun门的正门和两座侧门合在一处,宽不到五丈,而门洞深约十丈。平ri里进出都有戎卒维持秩序,倒也足够应用。但现时,一来大量人员争先恐后地意yu出城,人流量超过平ri何止十倍?二来这些居民并无纪律可言,彼此拥挤碰擦,反而将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这时人chao中又有人跌倒、有人大骂、有人推搡、有人惊惶万端、有人哭爹喊娘,眼看着人群越聚越多,越聚越乱。
甚至有居民眼看从城门出城无望,转而奔向城墙顶端,用衣物连接成长索将自己槌下城的。可邺城的城墙高达四丈以上,若衣物制成的长索槌不到平地,便只能松跃下,也不知多少人摔得筋断骨折。
沈劲眼利,很快就发现先期到达的众人。
他们聚集在距离城门稍远处的一条登城步道上,许多人都露出的焦虑的神se。
羊恒带着他的几名部曲奋力推开他人,挤到较近处用来树旗杆的石墩旁。他攀上石墩,连连挥动中的火把,待到有些人的注意力转向他,便大声喊道:“诸位!诸位!吾乃车骑长史羊恒,诸位听我一言,莫要胡乱拥挤!大家排成队列,立刻就能出城!这般纠缠一处,反倒慢了啊!”
话音未落,也不知哪里扔了一个包袱过来,正砸在羊恒的脸上。那包袱里都是些衣物之类,并不坚硬,但猛地拍在面上,仍将羊恒骇得腿一软,掉了下。这位羊长史毕竟是文人,脚下虚浮的很。仅仅在与陆遥会合后的这段时间里,已经不知跌跤多少次了。可他倒也硬气,挣措了几下又站起来,登上石墩继续大声呼喊。
车骑长史的职位不低了,往ri里一句话千万人响应,跺一跺脚半个邺城都要晃荡。但此刻乱糟糟的居民们谁还将他当回事?皆因世人难免有自私之心,在这种危难之际,只消自家走得比他人快一步即可。更有人心中冷笑:你这官儿来,便是要我们让出道路来……不定你等倒先走了,留下我们羊入虎口!我呸!
于是,任凭羊恒吼得声嘶力竭,众人拥挤得越发凶狠。
人群中有几队衣着较为鲜丽的,想必是高官显贵的部伍。他们每一队都有数十人之多,身强力壮的部曲家奴簇拥着。仗着人多势众,他们将前方的百姓猛地推开,甚至挥动中的鞭子乱抽,硬生生打得百姓们连声哀嚎、满地乱滚地让开通路。
可他们赶开一批人,又会有更多的人你拥我挤地填补进缝隙,反倒令建chun门前的局势更加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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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七月五ri的。周五周六周ri这三天,都会更得晚,因为要等孩子睡了才有空写。各位读者朋友还请谅解,以后就不特别通知了。
这部作品写到现在有四个月,很多次被读者黑出了翔,也很多次得到读者的鼓励。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写作的乐趣,都是写作的动力。现在没有存稿支撑了,但之后的十万字,会是陆遥能够真正自起一家势力的关键,我会仔细筹划,认真写好。
另外,要感谢jerry20111、zcoolfire、jonah_cheung、小robert等朋友的捧场,纵横币是好东西,这确实是很重要的激励,呵呵。
最后还有件事,读者浮生遗梦朋友提供了一个新的q群,群号76951219,群名称“扶摇军”。羞惭啊,这部作品是如此的仆街,以至于之前我和《静胡沙》作者楚江汉一起建的“静胡沙扶风歌读者群”(群号:298286432)统共只有36位群友……难得浮生同学厚爱,螃蟹受宠若惊,大家如果有兴趣的话,一起打打酱油吧。
谢谢大家。实在困了,螃蟹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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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血路(二)
这些高官们平时出门都是前呼后拥,不知多少仆役净街开道,所到之处群氓俯首、屁民退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眼看着半晌时间过,队伍寸步难行,其中不少人便渐渐地焦躁起来。
现在是什么局面?这是汲桑贼寇入城,正在肆意杀戮的时候!那些卑贱的蚁民不思报效朝廷、不敢与贼寇厮杀搏命,竟然与我们这些贵胄高门里的千金之子争夺逃生的道路……这岂不是要反了天么?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只见其中一架牛车的布帘被微微掀开,里面伸出一只保养得极光滑的右,食指勾了勾。在这架车前拱卫的,是一名身披皮甲、持长刀、做部曲首领装束的中年人。此人立时凑过俯身作听候吩咐状,听得几句,便是一惊。那车中人右一拍车辕,似乎是在厉声斥责。中年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牙点头,浮现出凶残的神情。
他召集若干部下,来到车队之前列成横队,彼此对视一眼,一齐拔刀!这些人竟然想要砍杀平民,为车中贵人开出一条离城的血路来!
十余把长刀一起锵然出鞘,刀光在火光映照之下更显闪亮,慑人的气势腾腾而起,顿时将周边百姓们吓得惊惶失措。真个是好威风、好煞气,这等官宦之家重金豢养的jing锐之士,虽平ri里只会狐假虎威,但此刻的凶狠程度,较之于那汲桑贼寇也不遑多让!
而在他们身前的都是些平民百姓,既没有甲胄护身,更不曾习得武艺。面对着那些jing锐部曲的长刀,简直就如同待宰羔羊一般毫无抵抗之力。
刀光起处,鲜血飙she!距离他们最近的数十名百姓立即身首异处!
稍远些的百姓惊慌失措地想要躲开,却又受到更远处密集人群的推挤,不由自主地往如林的刀刃靠拢过,惊骇之下,他们连声哭爹叫娘,抵死退避,将原本就混乱不堪的建chun门前搅得更加混乱。
“尔等休得胡为!都给我住!”羊恒远远地看着,目呲尽裂地大吼。
急于出城之心,众人皆是一般。可羊恒毕竟是正人,怎能眼看着豪族部曲屠杀百姓?他这时急得跳脚,撩起袍袖要往人堆里跳,大概是想赶到那几家豪族车队之前劝。两边扶持的几名部下连忙拽着胳臂、大腿,将他拖回来。简直是开玩笑,这般人山人海拥堵着,又有人持刀威逼,任谁都知道只怕瞬息间就要生出大事来。他区区一个书生陷进,是要找死么?
在这时候,急火攻心的岂止是羊恒?李恽也快要急疯了。他从登城步道上三步并作两步的跳跃下来,连声喝道:“怎么还拥在这里?他娘的,都赶快!赶快啊!”
陆遥箭步迎上:“重德兄,我听人,邺城的其它所有城门都已易。正有贼军大部向此地赶来!形势危急啊,乞活军现在何处?”
李恽连连摇头:“事发仓促,兵力一时间难以尽数动用。田兰那小子倒是已经带来了五六百人,可是……我cao*他nainai的八辈子祖宗!这伙人全都在门外等着呢!就算召集再多兵力,进不了城顶个屁用啊!”
不了几句,他突然对着身边几名部下吼道:“尔等傻了吗?都到城头找些绳索,给我吊人上来!能拉上来多少是多少!”
部下们慌忙上城张罗了。
李恽在武人之中属于处事较显文雅的,可如今也完全失态,污言秽语滚滚而出。也难怪,他麾下的乞活军纯由并州流民组成,战斗力较强,乃是如今邺城内外唯一可以依靠的武力。偏偏彼等驻军城外,直到现在还没能入城参战。乞活军五校尉之一的田兰带着若干兵力,硬生生被堵在门外。贼寇片刻之后就要大举攻来,建chun门一旦易,主客之势即变,形势更加险恶万分……这叫他如何不急?
陆遥也觉得棘无比,他沉吟了片刻,突然耳边山呼海啸般地乱喊,抬眼望,便看到高官部曲如狼似虎地砍杀百姓!
陆遥的眼神突然变了!
他猛地踏前一步,大声唤道:“薛彤!”
“在!”薛彤躬身应答。
“斩了!”陆遥厉声道。
薛彤根本不问陆遥想要斩了何人。两人一同出生入死而来的交情,他太了解陆遥的想法了。陆遥既传军令,他应声而出,奔了几步加速,随即斜刺里猛地横撞过。
论起体魄雄壮,薛彤在陆遥的部下中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身躯几乎有常人两个那般宽,沙场拼杀所打熬出的钢筋铁骨更是他人望尘莫及。这一发力冲撞,便如一头蛮牛闯入羊群,顿时人群波分浪裂。他的几名部下紧随其后,自然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锋矢之阵,深深地楔入人群中。
那些簇拥在高官贵胄车队之前的部曲卫士前度挥刀,一口气杀了数十人,总算逼得密不透风的人群让出一丝缝隙。此刻那首领模样的中年人挥刀威吓,引着身后的车队硬往前方冲。正在咬牙做狰狞状,虎将已至身前。刀光闪处,一颗六阳魁首立时滚落。那无头身体晃了晃,待颈项处一腔热血猛地喷出丈许高低之时,才轰然倒地。
这情况太过出人意料,以至于其余的部曲家兵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薛彤的部下起刀落,尽数格杀当场。在这些从并州绝域中厮杀出的彪悍战士眼中,此等只会屠杀百姓的家伙不过是狗彘之辈,不堪一击。
顷刻间,又是一轮血雨漫天洒落,染红了半片城门,左近人群哗然惊呼,纷纷散开退避。
薛彤并不停顿。他提刀迈步,直达牛车之前。
那牛车的车厢呈横矩形,四面有木质的厢壁屏蔽,前后各开一个长方型的车门。薛彤懒得费事,挥臂横扫过,立时将一面厢壁打得粉碎。
车厢中,一名衣着华丽、脸貌肥白的中年人看着凶神恶煞的薛彤,竟然发出像女人一样的尖叫:“啊!不要过来!大王饶命!”他摇晃着硕大的肚腩,钻往角落里瑟瑟发抖,似乎是将薛彤当作汲桑贼寇了。
“原来我老薛认得的,妙哉……”薛彤愣了一愣,随即咬牙狞笑起来。这胖子不认得薛彤,薛彤却认得他。这厮赫然竟是新蔡王在并州的亲信之一、身任上党太守的司马瑜。司马腾在并州主政七年,ri夜都忙着搜刮财货、贩卖奴隶、抢*劫商旅、压榨百姓。而这司马瑜,便是为司马腾出谋划策的得力干将。平ri里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并州军民上下,只怕一多半都想要食其肉、寝其皮。
薛彤更不犹豫。他一把揪住司马瑜的发髻,横过刀刃稍许比划了下,用力压了下。今ri被抓入邺都牢城前,也不知是哪一路的狱卒搜身,将他家传的七十二炼宝刀搜走了。所以他现在持的是随便捡来的一把缳首刀。
这刀子的做工粗糙的很,劈砍了几个回合之后便卷了刃。刀锋坑坑洼洼的,有点像是锯子,切了几下都不得力。薛彤索xing便拿这刀子左右抽动,来来几次,将司马瑜的脑袋从脖颈上锯下来了。
这场景实在血腥之极,转眼间,建chun门前以司马瑜乘坐的牛车为中心,空出一大块地来。原本挤挤攘攘的百姓如今倒有一多半痴了、傻了,脚下如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薛彤持司马瑜的首级,昂然而回陆遥身后,威武若神。
陆遥踏前一步,厉声道:“贼寇扰乱邺城之际,全城皆受军法管制!军民须遵车骑长史羊公、扬武将军李公号令,依序出城。未得指令前,所有人全都站住了!有妄动者斩!”
数千人尽皆股战而栗,再无一人敢争先恐后。
羊恒、李恽都是擅于实务的jing干官员,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于是立即将军民整齐队列,迅速通过门洞。除了正门和右侧边门用于邺城内滞留的百姓通行以外。左侧边门则完全供给城外的乞活军入城所用。
半晌之后,原本拥挤不堪的建chun门前人群已显稀疏,陆遥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陆遥有些歉意地向羊恒、李恽二人施礼道:“适才事态紧急,还望二位莫要怪我僭越才好。”
羊恒、李恽对视一眼,同时苦笑起来。那个被薛彤斩下的首级是谁的,此刻二人已然认得分明。那司马瑜乃是河内司马氏疏宗子弟、新蔡王三卿之一,位高爵尊,最是清贵不过。陆遥竟然直接就遣部将将之斩杀当场,实在是凶悍得过份、胆大妄为得过份。这等朝廷高官被当众袭杀,若按国朝律法追究,陆遥万万吃罪不起。
可是……转念想来,眼下谁会追究这个?死就死了吧!就连新蔡王本人,不也吃这陆道明的部下痛殴了一顿么?又如何呢?坊间传闻,新蔡王都已经死了!
于是两人一齐诚心诚意地道:“不怪!不怪!我们当感谢道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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