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晋阳大战(二十四)
先时晋军的防御被摧毁以后,石勒并不急于追击逃窜的晋军。他更希望尽快地将团柏谷牢牢掌握住。因此他按辔缓缓而行,口中不停地吩咐诸将各种事宜,诸如遣人占据隘口左近的要地之类。
火焰腾起的刹那,他刚刚过了隘口,战马被巨大的热浪所惊,几乎将他摔下马来。好不容易制服了狂乱的马儿,石勒抬头一看,只见身周都是熊熊烈火,顿时目愣口呆。
几名亲信部下冒着烈焰冲过来,将他扶了马来,簇拥着他隘口外冲去。他大声喊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起了火?”可是火焰灼烧空气所产生的的热风猛烈呼啸着,他的叫喊声别人完全听不见。
在火舌的追逐之下,这几人连滚带爬地猛冲出小半里地。沿途的惊险自不必多说,只那些烟熏火燎,就把发辫、胡须还有衣物之类烧了大半,人都熏黑了。走运的是,居然撞见一条从林间空地流过的溪流。水量虽然甚小,此时却真有救命的大用。他们喜出望外地噗通跳进去,通身上下都浸了水,才惊魂稍定。
石勒向后看,只见团柏谷的关隘上火光冲天,一团团巨大的火焰伴随着木料噼啪爆裂的声音腾起;向前看,极目所至的林地浓烟滚滚,影影绰绰地不知燃起了多少处火头。
这般情形之下,石勒如何还不知道中了晋军之计?片刻之前还志得意满,料定战局尽在掌握,转眼就遭此重创,他顿时心中邪火上涌,喉头一咸,几乎吐血。好在他意志确实坚定过人,这才没有晕厥过去。
坐在溪中喘了几口气,被冷水一激,石勒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他随即站起身来挥舞双手,高喊道:“到水里来!到水里来!都不要乱跑!”
正在叫嚷着,就看到前方一名半身着火的士卒惨叫着从火圈里突出来,没跑几步,突然踉跄跌倒地。石勒一个箭步便冲上岸去拖那士卒,火苗烧灼着他的手掌,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却完全不为所动,咬着牙将那士卒拉扯到溪水里。
眼见溪水周边的林地里,熊熊火焰愈发炽烈,石勒咆哮一声,返身又往岸上冲去。
亲将刘征扑过来将石勒抱住,在他耳边吼道:“大哥,大哥,太危险了!你莫要再去!”
石勒一把将他推开,大骂道:“放屁!我石勒岂是丢下弟兄们不管的人?”刘征一个没拉紧,他又冲上了岸去。如此这般,连续救了几人回来。
汇聚的人数既多,又有石勒这个主将在内,众人的情绪稍许稳定了一点。这时火势愈发猛烈,甚至连溪水都明显地升温了。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地吸气,却仍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石勒自然不敢在火场久留,于是带着部下往溪流的下游急走。
这片着火的林地并不十分茂密,各处林间空地都有避火的将士们聚集着。石勒沿途呼喝不停地前后巡视,收拢人马。有时烧塌的树木拦路,他便与众人协力搬开;甚至几次带人突入火场,抢出若干将士。在他的带领下,这支队伍沿着溪畔狂奔,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到后来居然有七八百人。
他们顺着溪流一路向西,大约奔走了十里,只觉地势越来越低,土壤渐显cháo湿,林木渐渐稀疏。这里已经到了林地的边缘,向外张望,可以看到起伏的缓坡。
远处的火势虽大,却终究被抛在了身后。眼看xìng命无忧,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此刻这拨人的模样实在狼狈至极,兵器甲胄之类丢了十之六七,战马早就跑光了,半数以上的人都带着或轻或重的烧伤。jīng神上更是疲累到极限,稍一放松,便有人瘫倒在地。
石勒能以区区逃奴起事,一举成为纵横河北的群盗魁首,自有他非凡之处。虽然身处逆境,可他很快调整了情绪,不仅丝毫不见颓丧之态,反而更显得jīng神抖擞。他一一慰问跟随着他的士卒们,用满不在乎的语气描述当前的局势,仿佛一切变数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这数百名将士中有匈奴、有乌桓、有羯人、甚至还有些鲜卑人,他们语言不同、习俗不同,此刻又是惊惶大乱的时候,本应当分崩离析才是正常。可是石勒竟然凭着超乎常人的亲和力和行动力,硬生生地把队伍重又捏合起来了!
尤其令他高兴的是,在队列最后,竟然正撞见被烧的满脸燎泡的王阳和呼延莫、郭黑略、张越、孔豚等人。原来他们带领乌桓骑兵在前追杀陆遥,却见后方火起。大部分的乌桓骑兵一哄而散,这几人担心石勒和一众结义兄弟的安危,竟然返身冲入大火熊熊的林地寻人。方才那段时间里的惊魂动魄也不必多说了,这时侥幸能重逢到一起,各人都觉大悲大喜,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此时可不是联络感情的好时候,王阳心急,立刻就问道:“大哥,晋人jiān诈,竟然设下这等毒计。我们该如何应对才好?”
石勒哈哈大笑,故意大声回答道:“你担心什么,这一仗,我们已经赢了啊!晋军不过是狗急跳墙罢了!”
待到周边将士们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他继续说道:“大家方才都见到了,晋军在团柏谷的兵力才三四百人。被我们的胡族勇士们一冲即垮,杀死了大半。有些逃跑的晋人害怕受到追击,才放火烧林,带来了一点麻烦。”
“不是我石勒笑话大伙儿,你们都是被吓慌了。其实这里的林木稀疏,山火根本就烧不大。老子敢和你们打赌,这把火,至多造成三五百人的损失……”石勒环视将士们,故作不屑地嘲笑着,随即将嗓音再度提高了三分:“诸位弟兄!此刻朝廷的并州刺史刘琨正带着军队在西边和大单于恶战,晋阳城空虚无备!现在弟兄们先歇息一阵,然后就打起jīng神来。咱们不用在荒郊野地打转了,咱们去晋阳城,抢钱!抢粮!抢女人!”
石勒自己心里明白,这番话绝大部分都是鬼扯。一来这场大火分明乃晋军蓄谋;二来己方的损失绝不可能只有三五百人;三来,哪怕晋阳城再空虚,也不是现在的他们能攻下的。可眼前这局面,不如此不足以鼓舞将士的士气。好在胡人战士们粗鄙无识,脑子普遍简单,还真吃这一套,听了石勒的呼喊,顿时振作了几分。
石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拉着王阳走到人少的地方:“王阳吾弟,这把火委实把我们坑惨了。看诸军的状态,重整旗鼓不是一两天的事,但是碛山、竭方山的晋军又必然十万火急来救。我们状态如此,哪里经得起战斗?此刻隘口的方向火势渐熄,你去挑选一些能战的将士,想办法穿过隘口去与燮安会合。燮安手里还有完好无损的五百jīng兵,你们二人协作,定要截住晋军,不能让他们趁火打劫……”
他正在絮絮叨叨地吩咐,忽听远处鼓声雷动。
石勒和王阳一起回头。
疏林以外,一彪军队随着鼓点大步逼来。这支部队显然一直隐藏在缓坡的另一侧,直到此时才突然现身。他们约莫五六百人,排列着密集的军阵。军中以长枪手为主,辅以刀盾手为掩护。又有弓箭手横列阵前,若干游骑散步左右。
这样训练有素的军队,石勒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数天前,正是这支军队夜袭大营,阵斩了威名远扬的冠军大将军乔晞;也正是这支军队次rì凌晨再度发动猛烈进攻,令得匈奴军队遭受惨重的损失。
更令石勒惊讶的是,适才那名令他生出招揽之念的晋军将领、那名在团柏谷隘口孤身杀入匈奴大军的勇将此刻正立马横枪于军阵之中。只见他挥了挥手,一名身高体壮的士卒先将扛着的军旗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把尾端戳进地面。纯白的旗面被风呼地吹开,显出了一个大大的陆字。
石勒突然有眩晕之感,退了半步,扶住亲卫的肩膀才站定。他目眦尽裂,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此人……原来此人就是吴郡陆遥!”
身边传来纷乱的声音,有人惊呼:“陆遥不是驻军在碛山么?”有人不解:“怎么这里又会有一支晋军?”石勒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脸sèyīn晴不定,忽而狰狞,忽而沮丧。jīng明强断如他,当然清楚自己所施展的计谋已被陆遥看破。原以为兵力虚弱的团柏谷,成了晋人盛兵以待的陷阱。
到此时,再多想什么也没有益处了。石勒拔刀在手,正要向前死战,却被王阳抱住。
只听王阳大声道:“此刻是白刃决死的关头了,大哥是命世之雄,岂能与小卒较量匹夫之勇?你们几个带着大哥,沿着溪流往上游的火场里去,倘若天神果然庇佑,说不定能闯出一条活路来!我去抵挡晋军一阵,拖住他们!”
说着,他提起长矛,大步迈向前方。石勒泪如泉涌,探手去抓他的衣角却没能抓住。刘征等亲将不敢耽搁,簇拥着石勒,返身向林间狂奔。
王阳将两柄长矛挥舞得如同风车也似,当先向着晋军整肃如山的军阵冲去。许多胡人士卒受到他的激励,随之发动了猛烈的突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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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晋阳大战(二十五)
这时候还能鼓起勇气与王阳一起冲锋的,都是最为凶悍的战士。他们跟从在王阳身后向晋军所在进发,起初是小步的慢跑,后来速度渐渐加快。在跑动中,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以王阳为尖端的锥形,最终,随着王阳的纵声狂吼,整队人仿佛一柄巨大无比的铁椎,向着晋人的军阵轰然撞去。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晋军的箭矢。晋人的弓箭手并不很多,只来得及零零散散shè出几十支箭,但王阳等人几乎都没有披挂甲胄,对箭矢的防御能力接近于零。故而箭矢落下,顿时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其次依然是密集的长枪。对于晋人的这种战法,王阳真是厌恶至极。他狂吼着挥动铁矛横扫,打断了身前的几根长枪,随即飞身扑前,一矛将一名晋军士卒搠了个透穿。然而他用力过猛,长矛卡在尸身里,拔不出来了。这时候第二排、甚至第三排的晋军士卒立刻用更多的长枪向他刺来。王阳奋力挥动长矛,将那名晋军士卒的尸体甩飞出去,同时连连躲闪,狼狈地退后。有一根长枪从他的额角掠过,将兜鍪整个掀了下来,枪尖划破了额畔皮肤。大量鲜血将他的视野染成了赤红sè。
王阳大叫一声,向后跳跃,他的动作太过突然,以至于将身后的己方战士撞倒了好几个。位于王阳身侧的一名胡族勇士立刻填补了这个空缺,继续向前厮杀。但他手里没有长兵器,只有一把短斧,挥舞格挡了一眨眼的工夫,立刻被三四杆长枪同时刺中,挣扎了几下就死了。
司马穰苴兵法上说:凡战,以力久,以气胜。意思是,一般作战的道理,凡是兵力充实则能持久,士气旺盛则能取胜。而此刻的匈奴人,兵力上既无优势,士气也已沮丧。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匈奴人也是这样猛烈地攻打着晋人的阵列。但当时的意气风发,这时已换做了绝望。他们的队伍仿佛被烈rì曝晒的积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融化。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战事大局已定。纵使胡人xìng格勇悍,又在王阳的鼓舞下个个抱着死战的念头,这场战斗也并未能持续多久。从火海中逃生已使他们jīng疲力竭,而且很多人把武器都丢了,在这种情况下面对着以逸待劳、而且武装到牙齿的晋军,只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仅仅半个时辰,胡人的军队就被彻底击溃。
晋军随即兵分几路,剿灭各处零散的顽抗胡人。
陆遥在战场上巡视,只听得不远处仍有厮杀之声。他拨马去看,竟然是那王阳仍在晋军重围之中左冲右突,大呼酣战。
王阳已不知受了多少处伤,看起来从头到脚都成了血人,甚是可怖。他的双手长矛也不知丢到何处去了,现在手里只有一把寻常的缳首刀。薛彤带着二十余名士卒用长枪大槊将他逼住了,但一时间似乎取之不下。
只见他目如电闪,吼声如雷,周身腾腾杀气仿佛实质。几次将刺来的长枪砍断,借机突到近处搏杀。薛彤连声叱喝,亲身突在最前挥刀与之对决,两人频频对捍,不分胜负。
适才的战斗中,王阳凶悍无比,给晋军造成了不小的杀伤,故而陆遥令武勇过人的薛彤前去抵敌。却不曾想战到这时还没个结果,想必是薛彤又动了惺惺相惜的念头,故而没有令众将士全力搏杀,打的是将他拖垮、累倒的主意。
陆遥轻轻叹了口气。团柏谷前他曾与王阳交手,深知此人勇力绝伦,几乎能与那冠军大将军乔晞相比,自己这边薛彤、沈劲等人,都不是对手。可他身手再强,毕竟是投靠胡人、杀官造反的贼寇,与朝廷官军不是一路,不可能招揽到麾下。薛彤刻意留手的举动,未免有些妇人之仁。
他皱了皱眉,习惯xìng地伸手去取横置在鞍前的长枪,可是忽觉右膀抽搐般地疼痛,手臂根本抬不起来。那里并非被敌人的刀枪所伤,而是自己在团柏谷前厮杀时用力过度,造成了极其严重的肌肉挫伤。适才他完全没有感觉到,可现在却剧痛难忍。
陆遥再次尝试了一次,仍然没法举枪。于是他令一从骑去唤来沈劲,道:“你助一助老薛,莫要耽搁了。”
“是!”沈劲更不迟疑,催马前去。
沈劲从战团侧面绕行,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簇加重的破甲箭,尽力将三石硬弓开到全满。他保持着张弓搭箭的姿势向王阳逼近,大约距离七八十步时,觑了个真切,一箭shè出,仿佛一道流光正中王阳的前胸。这箭力量极强,瞬间破开王阳胸前皮甲,直贯脏腑,又截断了脊椎,从后背透出箭头来。
王阳猛地向后一仰,踉跄着倒退了两步,用刀尖支撑住地面。他竭力想抬头回望,却不成功,于是只能荷荷地叫嚷了几声。随后便慢慢坐倒,不再动弹了。
陆遥便不去理会这一处,转而拨马往密林的方向行去。
他已经遣人仔细搜查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辨认每一名匈奴死者的面貌,甚至还要盘问每一个俘虏。但到目前为止,仍未发现石勒的踪迹。或许这个机jǐng的羯人并不在向自己冲杀来的队伍里,而是潜藏在着火的密林中。
山林中的大火仍未熄灭,由于天光渐暗,不断跃动的熊熊烈焰愈发显得声势煊赫。稍许接近,便感觉热浪滚滚而来。陆遥俯身用手去触碰溪水,感觉溪水都带着几分温热。
这样的火势,哪怕沿着溪水前行,也是非常非常危险的。火焰、浓烟、大火所产生的缺氧,都是致命的。
陆遥期待地想着,或许石勒已经葬身火海?若能杀死石勒这样的人物,远比杀死数百名杂兵更重要太多了,说不定能够扭转乾坤、改变历史呢。
在陆遥的印象里,五胡十六国数之不尽的君主之中,屠夫暴君多矣,枭雄也有若干,但堪称英雄的,或许唯有石勒一人。
这名出身低贱的羯人白手起家,凭借着超凡出众的勇气和智慧,仅仅用了十二年就摧毁了黄河以北的所有汉人政权,此后又击败与他抗衡的匈奴前赵、驱逐鲜卑代国势力,最终成为统治着河北、中原和关中的后赵皇帝。
羯胡这个作为匈奴附庸入塞的弱小民族,在石勒之前默默无闻,而在石勒死后不久,就湮灭于各族征战的大cháo中。
一人起而一族兴,一人亡而一族灭,如此真可谓是英雄豪杰了。但陆遥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位英雄豪杰死在森林大火之中。如果没有石勒,五胡之中的羯胡就无力兴风作浪。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快乐、更令人心情激动?
陆遥感觉自己紧握缰绳的手心里,已经渗出汗来。
“将军!将军!”楚琨从远处跑来。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各处都在打扫战场,统计战果。这是叙功的时候,陆遥身为主将必须要在场。可惜没法确定石勒究竟死了没有,陆遥有些遗憾地想着,拨马回头。
粗略地估计方才的战果,约莫斩杀胡族战士四百余人,杀伤与己方全军人数几乎相等,俘虏将近两千。这还只是战场上取得的数字,在熊熊大火中被烧死的敌人更是不计其数。这绝对是少有的大捷,即便越石公亲自指挥的版桥之战,战果也不过如此了。
而团柏谷隘口已经重新被晋军占据。困顿在团柏谷以南的少量匈奴军队在陆遥和黄肃两路人马的围堵之下进退两难,败亡是转眼间事。
可以说,此战以后,匈奴人在昭馀祁以东所投入的力量被一扫而空了,短期内,匈奴在这里不再有发动进攻的能力。整个太原国的形势都会因而发生有利于晋阳军的改变。
陆遥几天来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直到现在才渐渐放松下来。
几次激战导致他的肋部、背部、手臂和腿部多处受伤,失血也很严重,jīng神亢奋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稍一松懈,立刻就觉得周身不适。他勉强打起jīng神巡视战场,看着幸存的将士兴高采烈地收拾着战场上遗留的物资,不免有些感慨。
这一场战斗是晋阳军胜利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连番苦战给己方造成的损失同样惨重。自从箕城整军建制以来,历经数月辛苦、加以严格训练而成的军队,在短短几天内就死伤过半,这简直让陆遥心头滴血。
仅仅是带领几千名杂牌军的石勒就如此难以对付,正面抵敌那位以用兵如神著称的匈奴大单于刘渊,又该如何艰难?
带领着大家筚路蓝缕,草创晋阳基业的越石公,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熬过这一关?
纵使打赢了这一场,区区一个晋阳,又能经受得起几次这样的大战损耗呢?
陆遥随意地想着,许多问题在脑海中浮现,一时间却又并无答案可言。他在战场上信步而行,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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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晋阳大战(二十六)
当太原国的战斗惨烈展开时,上党却始终一片安宁。
自从刘景被新任并州刺史的刘琨击败逃走之后,整个上党郡一时间成了势力真空。然而,上党的地理位置介于太原、河东和魏郡之间,山谷高深、道路狭窄,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故而为了遮蔽晋阳的侧翼,越石公于一个月前派遣了横野将军龙季猛率三千人马重新占据上党。过程中除了诛杀了几名盗贼以外,几乎兵不血刃。
壶关县作为上党郡治所在,昔rì东瀛公司马腾大军据守于此,故而只在去年被匈奴攻占过一次,相对而言所受兵灾较少。虽然许多民户都随着东瀛公逃亡邺城去了,但是渐渐有不少流窜山中的居民陆续返回。因此整座城池已然元气稍复,倒似比晋阳更繁荣些。
横野将军龙季猛用于守卫上党的兵力约莫有四千余人。其中千余人,是随他从雁门郡而来的旧部;另有千余人是越石公从晋阳诸军中抽调出的人马;这两路人马是龙季猛的主力,驻守壶关。
其余的两千人左右,是龙季猛收复上党之后招募的壮丁以及陆续收编的豪族部曲,被分别派驻在上党郡的各处城寨要隘。
高翔离开陆遥投奔到龙季猛麾下之后,过得甚是舒心。龙季猛带兵的风格与陆遥大为不同,从不苛求军纪,更不来计较将士们的行为失检,因而像高翔这样不爱受拘束的汉子正是得其所哉。
他本是司马腾麾下并州军的有名勇将,因此受龙季猛的重用,被任命为军主之职,负责统领晋阳抽调出的一千兵力。高翔确实有能力,他不仅勇武过人,粗犷豪迈的为人也很得人心,只用了月余工夫,就把将士们带得服帖。
这支部队的军营设在城南,因此同时也负责壶关县城南门的守卫。此刻太原国战火连绵,上党各地的驻军也枕戈待旦,丝毫不敢轻忽。城门的守把人员比平时多了一倍,每处城门都安排了一名幢主值守,另外还有四名队主轮班值夜。
南门守卫的幢主五rì一换班,这几天里轮到朱允之负责。
朱允之是在高翔脱离陆遥所部时坚持跟随他的几名忠诚部下之一。虽然并无特别的勇力,但xìng格算得细密。随着高翔官升一级,他也成了掌握数百人的幢主。
此刻朱允之正在城头来回踱步。偶尔向关城外张望,只能见到夜sè如墨,远处嵯峨的山峦在黯淡的星光下若隐若现。虽已开chūn,晚上仍有些冷。他拢了拢身披的斗篷,喃喃骂了几句,也不知在抱怨谁。
城下脚步声响起,士卒们jǐng惕地问道:“什么人?”
有人笑道:“城上哪位当值?我是右司马余奚,奉横野将军之命,携酒食来犒劳将士。”
余奚是龙季猛的得力助手,地位尚在高翔之上。朱允之曾随高翔出入横野将军府,拜见过余奚数次,自然听得出他的声音。朱允之不敢怠慢,几步一阶地从墙台上下来,连声道:“竟然劳动余司马的大驾,真是多谢!真是不敢当啊!”
余奚带着十几个人正等在墙根,身边放着几个大筐。他哈哈笑道:“朱幢主莫要谢我。士卒们守城劳累,龙将军特意安排了酒肉,让大家吃一顿热的。来,哪两位弟兄帮忙,把这些搬上城去。”
朱允之看了看那几个筐,里面摆的都是滚烫的烤饼和肉食。牛油和面在胡饼炉里反复烘烤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极肥硕的大块酥烂羊腿更是令他馋蜒yù滴。朱允之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这样的美食真叫人大喜过望,连忙唤了几名士卒来扛。
城楼上的士卒们正是又累又饿的时候,见到这些,不禁欢呼,随即聚在一起大吃起来。
余奚来到朱允之身边,又取出一个酒壶轻轻摇了了摇,亲热地低声道:“这是龙将军特意叫我带来的上等好酒!老朱你找个地方,我们小酌几杯可好?”
汉魏嬗替之后,时人多有好酒者。如魏武帝曹cāo就曾赋诗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到了当代,好饮贪杯者更众。比如大名士刘伶,“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又或者如阮嗣宗一醉六十余rì。
朱允之也是个酷好杯中之物的,只可惜一来军中自有规矩,不得纵情畅饮,二来并州比年大饥,哪得粮食酿酒?故而他平时能喝些寡淡的醪糟聊以解馋,嘴里早就淡出了鸟来。此刻见到了好酒,顿时眼中放光,连声道:“好好!好好!”
他顾盼左右,找了个避风的城台:“余司马,那处如何?”
余奚微微颔首。
朱允之殷勤地道:“好好!您随我来!”
他当先引路,走了几步,忽然看到十余名跟着余奚来此的汉子依旧等在原地,这些人身披大氅,看不清头脸,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怎么看都有些古怪。他犹豫地指了指他们,问余奚:“余司马,这几位兄弟……”
余奚不在意地道:“无妨,这些都是我家中部曲,让他们在这里等着就行。”
“呵呵,那就委屈了几位兄弟了……”朱允之客气了一句,急吼吼地往城台的方向走去。想到那美酒的香气,几乎现在就有飘飘yù仙之感。
而余奚紧紧地跟在朱允之身后,眼神极迅速地扫视了壶关城内外。在城内,漆黑的夜sè没有什么特殊的。然而余奚知道,同样的场景几乎在每一处高翔所部驻军的地方出现,每一个关键位置的附近,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安置了或多或少的人手。
至于城外……余奚几乎已经听到了嗜血猛兽潜伏逼近的脚步声。
守把城门的朱允之有了好吃好喝就心满意足。他的三位同僚、高翔部下的另外三位幢主却更加惬意。
chūn风楼。
此地是前任并州刺史、东瀛公司马腾的后院角楼,乃整个壶关城中最为华丽的楼宇。如今却另有香艳之用,成了邺城著名的乐户女佐命姑娘倚门卖笑的场所。
这位佐命姑娘,乃是昔rì邺城红袖招的头牌,艳名远播的官jì。虽然身在奴籍,却长袖善舞、艳压群芳,引得多少达官贵胄趋之若鹜。单说她的“佐命”之名,颇有来历,取得是读史书以英雄佐酒、美人佐命之意。此名来历非小,乃是魏郡大儒崔嗣所赠。至于何以当代大儒会去特意替娼jì赠名,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或许是有意要效法后汉经学大师马融,于绛纱帐后列女乐,学问愈发jīng进亦未可知。
可惜韶华易逝、美人易老,佐命姑娘如今年华老去,不合在邺城与后辈们争竞,于是索xìng走某位恩客的路子销去了奴籍,到它处经营,也就是所谓私娼了。
作为上党郡治所在的壶关城只在去年被匈奴攻占过一次,相对而言所受兵灾较少。虽然许多民户都随着东瀛公逃亡邺城去了,但是还有不少逃亡山中的居民陆续返回。因此整座城池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倒似比晋阳更繁荣些。这位曾经当红艳jì如今来到上党,依然是众星捧月,生意兴隆。
虽说红颜易老,可迟暮美人自有一股成熟风情。只说今rì,便有豪客以千金之费,请动了佐命小姐出马。
“爷……轻点……佐命受不了了……嗯……啊……不行了……”此时,素来自诩床上功夫了得的佐命已经快垮了。她整个上身都娇慵无力地伏倒在榻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双眼无神地呻吟着。或许是她又哭又叫了太多次,嗓音已有些沙哑。
可是在她身后的人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那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粗壮的双手紧紧扣住她轻颤的腰肢疯狂挺动,力道越来越重,仿佛要把她狠狠地捣碎。
另一个声音yín笑道:“非相兄真是好身手,眼看要把佐命小姐活活治死了。象升不才,也来凑个热闹。”
话音未落,一人揪住佐命的如云鬓发用力向上拉扯。佐命闷哼一声,勉强抬起脸庞,随即檀口中多了一物,使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又听得第三个声音道:“尔等这般行事,岂不冷落了我达可?来来,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人指挥着另两条汉子,将佐命架了起身。
佐命总算稍得喘息,忽然惊道:“那里……那里如何使得!几位爷……饶了我罢……”
这三个piáo客正在兴头上,哪里会去理会她。七手八脚将她撑持住了,埋头苦干起来。
饶是佐命这样的欢场英雌,也不由得神志渐渐模糊,但觉得魂儿几yù离体飞出。短短片刻时间里,她就死去活来了好几次。
隐隐约约间,仿佛听到窗外有人杀气腾腾地低声道:“时辰快到了。小心盯紧这三个sè鬼。另外,他们带来的亲兵,也要一个个盯紧!”
佐命悚然一惊,定了定神,却又听不到任何言语了。三条壮汉恰在这时轮番大动,她顿觉体内深处难以言喻的感觉再度袭来。达可这夯货,当真要折腾死老娘了也,她昏昏沉沉地想着,翻着白眼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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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数字距离《三国之最风流》差距5张而已,赵子曰是螃蟹非常非常崇拜的作者,《蚁贼》我前后阅读了不下十遍……嗯嗯……所以在这个令人激动的时刻,一定要高呼燕王邓舍万岁才行。
另外,本章怕是有点那个啥,不知道会不会被批评?唉。名jì佐命和三位piáo客非相、达可、象升均由魏晋南北朝历史文化圈(154652699)的群友扮演,四位,你们满意不?
最后,感谢大柳树镇长朋友的捧场,感谢大家一贯以来的支持。螃蟹会继续努力,不负厚望。
第九十一章 晋阳大战(二十七)
高翔此刻正在横野将军府,浑然不知他的几位得力部下都在作甚。<wWw。SUiMenG。com>他本就情绪甚差,再听说这事儿,非要气死不可。
太阳刚落山的时分,龙季猛的使者声称有要事相商,将高翔唤到了府里。可是转眼两个时辰过去了,他孤零零地坐在偏厅里,前后灌下了五六壶茶水,龙季猛却始终没有接见他。高翔向侍女求问几次,那侍女也说不出个缘由来。再过得片刻,竟然连个端茶倒水的人也不见,就把他晾在这里。
厅外倒是有几名武士侍立,但那些都是龙季猛的亲信卫兵,素来眼高于顶的。高翔也懒得与他们打交道。以高翔的xìng子,若别人如此待他,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可龙季猛是他的顶头上司,又待他恩厚,高翔这才忍了下来。
高翔又在偏厅里枯坐了小半个时辰,天sè愈来愈昏暗,偏厅里更是一片漆黑。眼看着远处几所厅堂里一盏盏油灯被一一点亮,偏是他所在之处无人看管。
高翔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喝多了水腹部饱胀。他懒得再去招呼僮仆,觑得那几名武士不备,他闪身便出了后堂,沿着空荡荡的回廊走了半晌,寻了一处花草繁茂之处如厕去了。说来在他人府邸之中zì yóu行动,甚是失礼;但身为武人,本没有那么多讲究。
待到他酣畅淋漓地尿了一泡,才周身轻松。他伸手掏着痒痒,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正走到半路,忽听龙季猛的说话声音在回廊的另一侧响起,高翔一惊,慌忙藏身起来。倒不是他有什么心虚,实在是衣衫尚未整理,两条毛绒绒的大腿露在外面,见不得上官也。
龙季猛一路走来的同时说着话:“那高翔武勇过人,等闲数十条汉子近不得身。故而,我且令他枯坐半rì消磨些锐气,随后自会专门安排人手对付。左贤王乃千金之躯,何必亲身犯险啊。”
高翔正躲在一座廊柱后面扎腰带,忽听这般言语,只觉得信息量太大,他一时愣住了,没反应过来。
随即听见那被称作“左贤王”的人清朗而谦和有礼的声音:“父王起义兵抗晋,非为个人私yù,而是为了复兴汉室江山。对于晋人中的英雄豪杰,自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因此,若有可能的话,我想和此人谈谈,尽量招揽以为我所用。”那人顿了顿,柔声道:“至于我的安全,有龙将军这样的忠勇之士在侧护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龙季猛呵呵直笑,显然心中十分得意。两人谈说几句,绕过了走廊尽头,往偏厅方向去了。
这段对话如一桶三九天的冰水浇在高翔的头上,他只觉得手脚冰凉,连站都站不稳,背靠着廊柱才没有跌倒。
横野将军龙季猛是什么人?他是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的得力臂助,是被现任并州刺史刘琨委以方面之任的大将!这样的人,竟然与匈奴勾结?
再听对答,那个被称作“左贤王”的,定是匈奴人无疑。如今的匈奴左贤王是谁?是大单于刘渊嫡长子刘和!此人乃是匈奴刘汉储君,身份何等尊贵!这等人夜入晋阳,自不会是仅仅为了与自己交谈……
高翔虽然xìng格粗犷,却绝不是傻子,顿时领悟到将有大变。他屏住呼吸,不敢稍动,直到龙季猛和左贤王刘和经过回廊往偏厅的方向去了,才蹑手蹑脚往反方向而去。绕过一堵墙壁后,他立刻撒脚急奔。
这座横野将军府高翔来过几次了,路认得甚熟,他脚下生风,不假思索地转了两个弯就到了边门左近。正待寻机会逃出去,却不防门旁的小院里站了上百名将军府亲卫甲士,龙季猛的得力部下左司马王昌背对着他向甲士们交待什么。高翔直愣愣地冲出来,恰与他们撞个正着,双方距离不过十步。
高翔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还没说话。王昌先反应过来,他大惊失sè地喊了一声:“高翔跑出来了!抓住他!”随着他的号令,甲士们轰然答应,涌了过来。
到这时还有什么好说,高翔纵声狂吼,拔出腰刀舞了个刀花,正对着那些甲士直冲过去。虽只一人,气势却强盛似数十人那般。
他虽然投入龙季猛麾下不过月余,却曾在军营较技的时候数次扬威,勇名遍传诸军。那些甲士一来为他凶神恶煞的气势所慑,二来又未必甘愿为胡人卖命,竟然一时脚软,冲杀的动作慢了半拍。
高翔搏的正是这个机会,甲士们步伐一慢,他跐溜转身,撒腿就跑。冲刺了三五步之后,单手在墙角下一座水缸边缘稍许借力,腾身上了另一面的墙头。
他来横野将军府时哪会想到有这等事,故而既未着甲胄,也不曾携带趁手兵器,委实不能与那些全副武装的甲士正面对敌。可是正因如此,要论灵活滑溜,那些甲士设非背生双翅,否则如何能追的上他?何况高翔身在上方,一路穿墙越脊走的乃是直线,众人在地面大声鼓噪,顺着走廊来追,却眨眼就被甩开了。
高翔在墙头如狸猫般奔跑了一阵,便跃出将军府外。他在地面打了个滚站定,四面一看,原来将军府的这面外墙靠着的是条丈许宽的巷子,巷子的另一面也是高墙,隐约记得高墙那头乃是一处废弃的宅邸。
他往巷口跑了几步,突然想到万一被龙季猛堵上了巷子两头,来个瓮中捉鳖就大不妙之至,于是赶紧又沿着巷子退回来。
好在壶关城毕竟经过战事,诸多房舍颇显破败,只他身边这堵高墙上,便有几个足可容一人钻进钻出的缺口。他寻了个缺口,一骨碌钻了过去。待甲士们从巷子两头汇合到一处,早就不知他跑去了那里。
王昌悻悻而返。
此时原本接待高翔的偏厅里,数十座青瓷灯盏一齐点起,亮若白昼。相貌英俊的左贤王刘和高踞主位,下首则是龙季猛的座位。
堂前屋檐下,搁着几个眉眼狰狞的血淋淋首级,分明来自于适才在厅外值守的几名武士。龙季猛用脚尖将其中一个首级踢得滚动,冷笑道:“一点小事都办不妥当,这等废物还是死了好!”
王昌从侧门进来,正听见龙季猛的言语,顿时骇得周身发软。他抢上几步,跪倒叩首道:“将军!属下无能,让那高翔跑了!”
这回报令得龙季猛愈加愤怒。他破口大骂道:“都是废物!进了笼子的鸟儿,还能让它飞了!”
刘和倒是冷静得多,他起身漫步下阶,稍稍举手示意,令龙季猛不再叫嚷。
“龙将军勿忧,我已遣人擒拿这高翔,须臾便有回音。另外,我还遣了侯貊先生同去,以布达本王之意。”他顿了顿,又道:“侯貊先生德才兼具,本王意yù大用,不知龙将军可愿割爱?”
龙季猛其人,私心极重,从军多年来,早培植起一批只忠于自己的势力。他与匈奴暗中勾结之时,也以自保实力为基本的要求。经过几番密信往来,匈奴人不仅许他以高官显爵,左贤王刘和更在两天前亲自混进壶关与他接头,言语间多有倚重,这令他志得意满,在刘和面前发号施令,并无太大顾忌。
可这番话入耳,龙季猛立时悚然一惊,慌忙深深地躬身道:“全凭大王英断!”
刘和的话语,一则说明他在壶关城中竟然另有隐藏的强大实力,无需事事依赖自己;其二,主簿侯貊本是自己倚若臂膀的亲信,可刘和这般说来,分明暗示他已改弦更张了。核心幕僚如侯貊都能另投新主,自己其余的的部下们,一定就忠诚不二么?须知刘和其人看似温文和善,可他毕竟身为匈奴汉国储君,有得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厉害手段……
龙季猛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大吼大叫未免孟浪,后背猛然淌出大股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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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晋阳大战(二十八)
壶关的居民虽然较晋阳为多,但仍不足极盛时期的三成,故而城中有连绵的废弃房舍,往往比邻数十家都无人居住。高翔伏低身形,在一栋栋空荡荡的房舍之间穿行。他的动作矫健而机敏,落脚悄无声息,仿佛一头在丛林中奔跑的豹子。
他的目标是城南的军营。这点距离,以他的敏捷身手半刻之内就能到达。如果能重回军营,将占据壶关守军四成的人马牢牢掌握在手,局势尚有可为;反之,则无需多说了,唯死而已。
这么想着,高翔心中愈发火热,可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出来吧。”他冷笑。
“滚出来!”他又低喝道。
月光洒落在夜晚的壶关城,周围一片沉寂,并无任何特殊动静。
高翔握住双拳再松开,反复数次,以至于指掌关节都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再次喝道:“滚出来!”
“唉……”一个声音感慨地道:“高将军,高将军,何至于此耶!”话音中,一名中年文士从不远处的土墙后缓步行来。随即,一个又一个武士从四周的断壁残垣间陆续现身,将高翔围拢在zhōng yāng。
那说话的中年文士面目方正,颌下三绺长髯飘拂,甚有威严,正是横野将军主簿侯貊。此君乃龙季猛部下谋主一类人物。当rì高翔起意脱离陆遥所部,便是受了侯貊的鼓惑。此人看似洵洵儒生,其实与高翔一般,皆有寡人之好;说起来,两人乃是一起喝过花酒piáo过娼的狐朋狗友。
而包围着高翔的武士共有二十余人,看相貌打扮,都是塞外胡族,他们的老幼高下或有不同,但身形无不渊停岳峙。高翔也是习武的大行家,一望即知这些人都是千挑万选出的雄豪战士,二十人足当得上百人之勇。这等人若是置身于绿林,个个都能成为聚啸山林的一方魁首。
高翔目光闪动,只觉觉得心脏跳动得越来越重,手脚却越来越冰凉。他很清楚,这样的局面,是必死之局。
他沉默不语,翻掌拔刀出鞘,当胸一横。
“高兄,莫要冲动啊!”侯貊带着推心置腹的神情道:“今rì之事乃是误会,可否容我稍作解释?”
高翔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侯貊痛心疾首地道:“高兄,素rì里龙将军待你不可谓不亲、不可谓不厚、不可谓不倚重。高兄愿领军独挡一面,龙将军便授以军主之职,割全军之半数隶之。高兄有酒sè财气之好,龙将军便厚赐金帛女子;偶得珍玩等物,辄与高军主同享。高兄生xìng豪迈,不愿为军纪所缚;龙将军自始至终,可曾对你稍有约束?将军何以如此?不过是希望高兄能与他携手同心,共图大事。”
高翔神情微微一动,随即凌声道:“那将军府中暗藏的上百甲士、此间围堵我的人手,又该怎么解释?”
“那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侯貊的面sè不变:“岂不闻,机事不密则害成。yù图大事,怎能没有二手的准备。”
“yù图大事?什么大事?”
“自高祖武皇帝开基以来,皇汉四百载不绝。奈何先有群阉流毒、黄巾之乱,再有逆臣曹氏、司马氏等相继而起,故而宗庙不得血食百有余年。近岁司马氏无道,致使黎庶涂炭,中原百姓何辜,十不存一!而司马氏兄弟父子又迭相残灭,是自剪羽翼也。汉王刘渊乃苍狼白鹿之后裔、汉室之甥,为群贤所推、绍修三祖之业。故而,龙将军……”
高翔焦躁地道:“老侯你少来那些长篇大论的,老子是粗人,听不懂。你就直说吧,匈奴人打算拿我怎么办?”
侯貊心中暗喜,知道高翔终究贪生畏死,起了降伏的念头。他正sè道:“此刻汉国左贤王刘和殿下驾临壶关,龙将军已向殿下竭力举荐高兄。高兄,你长在北疆,想必知晓匈奴崇尚刚健男儿,而不好我这等文弱书生。只我来时,便得左贤王殿下亲口吩咐,以高兄之豪勇,我汉国正可大用,若高兄愿与龙将军携手,建威大将军、上党太守之职虚位以待!”
高翔双眼一亮,不自觉地垂下了握刀的手:“当真?”
“当真!”侯貊大声道。
“果然如此?侯主簿可莫要欺我是粗人!”高翔眼珠子转了转,狐疑地问道。
看到高翔这般作态,包围着他的胡人勇士们无不露出鄙夷的神sè。而侯貊仰天大笑着向高翔走去:“哈哈哈哈,高大将军多虑……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如匹练般飞出,将侯貊拦腰砍作两段。
侯貊半截身子落地,花花绿绿的肚肠顿时流淌出来,一股恶臭弥漫在场中。他还一时不得便死,目眦尽裂地瞪着自己断裂的腰身,厉身惨呼。
“老子虽不是善男信女,但不做出卖祖宗的事。”高翔舔了舔溅到嘴角边的鲜血,狞笑道:“杀掉这个败类,老子死而无憾了。”
数十名胡人勇士都被他这手惊住了,愣了一愣才怒吼着向高翔扑去。
横野将军府里,刘和淡淡道:“时间差不多了,动手吧。”
随着他的号令,壶关城中的局势天翻地覆。
城南的军营里,几名高级武官手持横野将军龙季猛的命令,喝令高翔所部的士卒们出营列队。随即龙季猛直属的大批士卒一拥而入,解除了他们的武装。高翔的部下们一阵sāo乱,可是由于没有军官在场,立刻就被凶狠地镇压下去,为首的十余名士卒被当场斩杀,首级高高地挂在了旗杆上。
红烛高燃的chūn风楼雅室里。鸳帐被猛地推倒,白刃裂风之声随之大响,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三名男子瞬间被切做了十七八段。汹涌的血浆喷溅在佐命姑娘的白皙肢体上,立刻诱发出尖锐的高音。
酒肉香气萦绕的上党城南门。在门洞里与余奚对酌的朱允之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他嘟哝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余奚淡定地放下酒盏,自袖中取出一把短刀,轻轻划过他的咽喉。
在墙根处默默等待的十余名汉子掀开大氅,露出了贴身的铠甲和刀剑。他们奔上城楼,向着毫无准备的兵卒砍瓜切菜也似杀将过去。
余奚高踞在城楼之上,指挥着汉子们将吊桥迅速放下。沉重的吊桥砸在护城河对岸的地面上,发出轰然的声响,在静谧的夜晚远远传开。
这声大响就像是号令,城门外浓黑的夜幕中,出现了一点亮光。随即是五点、十点、一百点亮光,亮光仿佛铺天盖地般地延展出去,只到望也望不清的远处。片刻之后,出现在余奚眼中的,是被无数火把照亮的整整一支大军。
那是匈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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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晋阳大战(二十九)
三月二十二rì。
几天前火攻石勒的战斗固然是罕见的大胜,但是晋军的损失非常惨重。在团柏谷隘口诱敌的人马固然几乎全灭,此后石勒的拼死反扑也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再加上此前数次战斗的损失,陆遥所部士卒们的减员已经高达三成以上,队主以下的军官战死的超过半数,诸将也人人带伤。可以说整支军队伤了元气,再也无法坚持作战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留守晋阳的护军将军令狐盛先命黄肃负责昭馀祁东线的防备,又派遣一名军校领数百人的新兵填补兵力缺口,而调陆遥所部回晋阳休整。
陆遥遂班师振旅。
经历数rì苦战之后,将士们疲惫之极;军中又有大量伤员和俘虏,因此行军甚慢,每天不过二三十里地就安营扎寨。
这一rì午时,军马行经晋阳城东南的蓝谷,距离晋阳已不过十里。晋阳城的城郭在望,阳光洒落在高耸的城墙,显得那座座墙台十分雄壮。
严格来说,蓝谷并非山谷,而是一片洼地。官道从洼地zhōng yāng穿过,道路两旁颇有林泉之美。此时阵阵微风吹过,风动树梢的轻响和阵阵鸟鸣传来,令人心旷神怡。众将士行到此处,不禁稍许抛却沉重的情绪。想到终于击败前所未有的强敌,心情渐渐愉快起来。
沈劲听父老传闻附近有战国时秦赵交战的遗迹;于是便带了亲兵前去怀古揽胜。这厮乃是赳赳武夫一个,这辈子都不曾看过一本史书,怀得什么古?揽得什么胜?其实不过是打算往山林中shè猎游玩罢了。
陆遥对shè猎也颇有兴趣,可惜他是军中重伤号之一,此刻几乎动弹不得。前几天的战斗中他身先士卒,多处受创失血,全靠着一股锐气支撑下来。直到前rì里巡视战场时终于不支晕倒,把全军上下都吓得不轻。将养了数rì之后,他的身体仍然虚弱,轻易骑不得马,只能躺在在两匹战马当中安置的软床上,令人牵马缓缓而行。马蹄有规律地踏地,软床也随之起伏,使他恹恹yù睡。
薛彤用马鞭敲了敲软床,冲着陆遥哈哈大笑道:“我记得史书上说,汉时的飞将军李广也曾像你这样动弹不得地卧在两马之间。道明,你这算是仰慕飞将遗风吗?”
陆遥勉强提声骂道:“胡扯,李将军乃是被匈奴所俘,何等凄惨?我可是得胜而归!”
两人正说笑了一句,忽听后队阵阵嘈杂。原来是十数名骑兵沿着官道疾驰而来。他们横冲直撞入松散的行军队列之中,竟然毫不减速。将士们避让不及,有不少人被撞翻了。呻吟之声、喝骂之声响作一片。
薛彤大怒,大声叱喝道:“什么人敢冲吾队列?给我拿下了!”
此刻乃是战时,一切以军法为先。冲撞军旅乃是大罪,薛彤便下令当场诛杀亦无不可;只令诸军擒拿他们,已经算得客气了。众将士方才正在散漫的时候,突然吃了大亏,心中都是不忿,听得薛彤一声号令,立刻就轰然响应,上百人将那队骑士团团围定。更有人取了叉杆套索之类,要将他们拖下马来。
那队骑兵个个风尘仆仆,为首一人骑着上等的高头大马。那马匹xìng格暴躁,见众人围逼上来,便跳跃腾挪不止。他一边控马,一边大喊:“休要动手!前面是哪位将军麾下?我乃并州弓马从事王修,有军情急报晋阳!快快让开道路!”
王修王子豪是越石公部下亲将中素与陆遥友善的,与薛彤也颇有几分交情,称得上老熟人了。怎奈他此刻灰头土脸、极其狼狈;薛彤距离他稍许远了点,竟然一时没认出来。
听王修大呼报名,薛彤急忙前去。靠近以后才发现王修一行人都是长途奔驰的样子,而且完全不顾惜马力,座下的战马都被马鞭抽得后股鲜血淋漓。王修更是满面急躁的神sè,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双眼密布血丝。
薛彤微微一惊。王修身为并州刺史下属的弓马从事,不属于振威将军府的军队编制;他通常担任越石公的扈从,此外也具体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传递等任务。以他身份之特殊,有什么情况能使他这般紧张?
若是换了他人,必然要询问出了何事。可薛彤是那种xìng格刚毅沉稳,甚至有几分古板的人。他虽然心中疑惑,却并不发问,只是呼喝着让将士们退往官道两边的野地里,给王修等人的骑队让开一条通路来,随即便向王修道:“子豪兄,请。”
王修也不多言,扬鞭绝尘而去。
薛彤隐约觉得心神不宁。他在后队停留了一阵,将分散在道路两侧的士卒们重新聚拢。那些士卒们都是沈劲的部下,素来有些散漫的,大战之后更是一个个惫懒无比。薛彤有几分焦躁地喝令他们都加快行进的速度,又换了士卒去寻沈劲回来。
这些事情都办完,他才拨马转回到队列前方。
后队耽搁了路程,前队却不曾停步,此刻已到了晋阳西门外的五里亭。晋阳城中派来接引人马的军官、还有负责留守老营的邓刚都已迎了出来,正和陆遥攀谈。
陆遥毕竟身体虚弱,他打起jīng神对答了几句,就感觉十分疲累,但是又不得不勉力应付。邓刚倒也罢了。那负责接引人马的军官姓范,乃是随同越石公入并的冀州旧人,现任护军将军令狐盛麾下校尉;和他同来的几人也都是越石公的老部下。这些人原本在并州军余部诸将士面前颇有几分高傲,此时却一口一个“陆将军”,极其客气有礼。看来陆遥先击斩匈奴名将乔晞,随后又一把火烧了匈奴五千人马的战绩,给他们不小的触动。
薛彤匆匆回转来打个招呼,让郭欢、杨若等人出面接待,径自将陆遥带到队伍另一边。
“道明,恐怕有不测之事!”他郑重其事地说,随即将适才王修经过的情形告知陆遥。
在薛彤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陆遥只静静地听着。仿佛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地依序按压着另一只手的各个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半晌之后,他徐徐道:“恐怕上党有变。”
“什么!”薛彤瞠目结舌道。
陆遥沉声道:“从河东到太原,自古以来不外乎三条道路。或者自离石单于庭往东,翻越百六十里崇山峻岭,经黄庐关,于兹氏县突入太原境内。这条路崎岖难行,无法支持大部队的行动,何况主公的大军就驻扎在兹氏、中阳一带,已将这条路切断了。”
“或者经永安县的霍山入雀鼠谷,于介休兵分两路,分别沿着昭馀祁两岸北上,两路至邬县汇合,便可直达晋阳城下。胡人此番来袭走的就是这个路线。然而,卢昶将军固守介休,使胡人大军难以展开;其后昭馀祁东西两岸的作战都不顺利……胡人并未能取得预料的战果。若是两军相持下去,胡人只能选择自行退兵。”
“兴师动众而来,最终却无功而返,胡人自然是不甘心的。因此他们必然会认真地考虑第三条道路,也就是先往东,经轵关或野王北上上党,随后折而向西,威逼晋阳。这条路路途既远,兼且沿途山高谷深、河流纵横,其间多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只需一员骁将把守在此,哪怕动用数万雄兵,也难以迅速突破。可是……”
他的话音未落,忽听晋阳城里金鼓之声大响,随即城门口的角楼上,一道浓黑如墨的狼烟腾起!
这时在队伍另一侧攀谈的众将大惊。那范校尉最先惊呼道:“这这这……这是jǐng讯啊?哪里来的敌人?”
在场众人都是谙熟兵事的老行伍了,对当前的局势一清二楚。除非敌军大队直抵晋阳,否则绝不至于燃起狼烟,可是,胡人两路进军,西路的主力已被越石公亲率大军所阻,绝然不至有失,而东路的偏师,明明已被陆遥击溃了啊?晋阳是后方,胡人怎么可能突入到这里?
难道是守把城门的士卒不慎,误点起了狼烟?不少人便这么猜疑。然而片刻后,在先前点起的一道以外,接连又点起三道狼烟。四道狼烟笔直如柱,落在众人眼中,却分明带着狰狞的杀气。共计四道狼烟,那是指敌军至少在万数以上!
此时陆遥、薛彤一起赶到。薛彤沉声道:“此际不是谈论的时候,咱们先安抚士卒,然后快快进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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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晋阳大战(三十)
可不正如薛彤所说。敌军从何而来的问题,只需回城一问便知;可是眼看着晋阳城头狼烟大起,将士们都乱了套,若军官们不赶紧去约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于是众人都无心多说,急急地催军入城。
狼烟jǐng讯一起,整座城池都会进入了极其紧张的状态。驻扎在城里的军马都需调集;各处城头冲要都需加派人手;石、木、刀车等等守城器械都需紧急筹备;城外屯田的民众或者疏散或者退入城中;阖城丁壮都需重新清点,准备发给兵器……此刻的晋阳便是这般,无数传令兵为了种种事宜往来奔驰,四座城门处更是人员川流不息。好在陆遥所部动作甚快,否则几乎要被堵在城外了。
到了自军的营地,邓刚为将士们奉上食物。各种吃喝极其丰盛,显然是他为迎接将士们凯旋早有准备。可将士们却多半无心饮食,都在紧张地等待下一步的消息。
身为主将的陆遥却并没有入营,他令邓刚搬了毡毯和案几来,干脆就在军营门口下马稍歇。
他们的军营大门正对着通往晋阳城南的大路。半晌过去,并未见到有大股的军马调动,也不见丁壮集结。街面上都是些惊惶的居民,有的是从城外逃进城里,还有人携带大小什物家财细软,打算出城逃命的样子。虽然每个路口都有士卒呼喝着让行人各回本处,怎奈士卒数量太少,而且士卒本身也有些慌乱,渐渐有些弹压不住局面。
又过了片刻,负责守备晋阳的护军将军令狐盛遣人传令,要陆遥、薛彤二人立刻前往大夏门议事。那信使形sè匆匆,急着要赶往他处,可是陆遥仍然留了他片刻,向他打听战局。
将信使转述的信息与他原本的推断相印证,他这才知道当前面临着怎样的局势:
匈奴号称胡族雄长,上马控弦者二十万,其实有识者皆知不然。南匈奴对北方各族的影响力早已式微,可以忽略不计。刘渊起事所依靠的兵力,只是匈奴五部之众而已。即使计入诸部杂胡,总兵力也不会超过八万。考虑到汉国南面与洛阳禁军数十万人隔黄河对峙,东面则受到军事重镇邺城的压制,同时还要向北与越石公交战,这八万人的兵力颇有些捉襟见肘。
此番刘渊大举来袭,出动的兵力大约在四万到五万之间。扣除了留守单于庭的兵力和必要的边境守卫之后,这确实已是匈奴汉国所能动用的最大机动兵力。故而越石公也倾师而出,在太原国南部各县与之决战。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刘渊竟然下了这样的决心。更没人有能想到,受越石公委以方面重任的横野将军龙季猛,竟然与匈奴勾结。当双方主力围绕介休鏖战之时,匈奴原由左贤王刘和率、驻在黄河沿线的jīng锐两万余人置孟津要隘于不顾,突然全军北上。他们急行突破轵关天险,在龙季猛的里应外合之下,只用一rì一夜就夺取了壶关!
驻守壶关的将士之中,凡是不愿意投靠匈奴的,尽数被屠戮,而这支人马并不在壶关耽搁。他们挟裹着龙季猛的亲信兵力,势如疾风烈火地继续北上,沿途攻克襄垣、武乡、阳邑等城池,兵锋直插晋阳。
“形势危矣!”陆遥紧紧握拳,喊了一声。
现在晋军的大本营已经受到严重威胁,若主力回援不及,数月以来筚路蓝缕的成果顷刻化为乌有,敌人再前后夹击,越石公带领的一万三千人马必然全军覆灭。而若是越石公挥军回救晋阳,而介休一线的战事不败而败,刘渊率领的匈奴大军衔尾追杀,依旧是全军覆灭的结局。
陆遥原本盼着形势并不像猜测的那般恶劣,此时证实的情况却比他想象中更加危急十倍。这使得他感觉有些头晕,额头沁出冷汗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待那信使上马离去,陆遥用右手五指咯咯作响地按压着左掌骨节,看了看薛彤,苦涩地道:“汉末民谣有云:举秀才,不知书;察孝行,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就已是末世之象了。岂料本朝更胜一筹,秩二千石的三品将军,居然和异族勾结出卖同袍弟兄……”
薛彤突然大惊起来,急怒交加地道:“胡人既然攻陷上党,那高翔……高翔……”
他适才焦虑于上党局势,却差点忘了高翔的情况!原本隶属于陆遥所部的队主高翔,数月前转投了龙季猛麾下,据说颇受重用。但薛彤深知他虽然刚强桀骜,却嫉恶如仇,绝不会与叛徒同流合污。既然胡人席卷上党而来,高翔怕是危险了!
薛彤与高翔交情至深,想到这里,顿时心急如焚。
陆遥也紧紧皱起了眉头,他挥手令何云近前,令道:“上党诸城距晋阳不算极远,溃兵游勇近rì里就会逃回。你带二十个机灵的士卒,分别去各处城门打探,如果能遇见高翔……或者他的部下也好,立即带来见我们。”
何云立即领命去了。
沈劲忽然插话道:“道明,眼下形势不妙啊。咱们是不是令将士们提前做些准备,否则……恐有不虞。”
他xìng子原有些急切,这时虽然压低了嗓子,周边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遥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沈劲愈发焦躁起来:“道明!将军!咱们都是并州出身,这几年来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还剩多少?你须得顾念着大家!”
陆遥依旧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才微微点头。沈劲立即返身回营。
陆遥望着沈劲风风火火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起身上马往大夏门去。
薛彤担心地问:“道明,可支持得住?要不我走一趟吧,你好生歇息。”
“放心,我尽可支持的住。”陆遥摆了摆手:“倒是老薛你,若是放心不下高翔的下落,不妨在这里等候。”
“岂能因私谊害公事?”薛彤奋然答道。
两人一路疾驰到城北的大夏门,在城墙下栓了马,沿着登城踏步往城楼上走。
这段夯土而成的踏步年久失修,两人急匆匆地踩上去,几个台阶顿时晃动不稳。土石碎屑沿着斜坡向下滚动,令人不由得打个趔趄。陆遥的背部和腿部都有不轻的伤势,稍许发力就疼痛难忍,但他只是脸sè一白,就恢复了平衡,继续大步前进。
刚走到踏步的中段,只见几名武士搀扶着一名将官打扮的人下去了。那人头发披散下来,看不清面貌,不知是谁;但他的铠甲皆被褫去,露出鲜血淋漓的背部,显然是刚受了极重的鞭刑。
陆遥和薛彤对视一眼。护军将军令狐盛以资历深厚知名,平时为越石公的辅弼,不见有什么特殊的表现。版桥之战中曾见他领兵抵敌,用兵之道也只是中规中矩而已。谁知竟然这般手辣。
城楼上,令狐盛正向阶下数人训话。陆、薛二人急忙施礼拜见了,站到一旁。令狐盛脸sèyīn沉地还了半礼,继续向阶下数人道:“……虽有军报,敌情究竟未明。尔等带兵的军官务要镇定!……”
陆遥偷偷斜眼去看,那烽火已被扑熄了。
他便知方才被施以鞭笞的定是城门守将张乔,想必他突然得知胡人大举来袭,心中惊慌失措而擅自点燃城门烽火,故而受到刑责。此刻越石公率领晋阳军的主力南下作战,若前线将士们听闻晋阳有失,势必军心大乱,为敌人所趁。因此这般消息可以令信使急报,却决不能用烽火公诸于众。
令狐盛的处置虽然有些严苛,但确实是老成稳重的做法。越石公麾下,果然没有无能之辈。哪怕到了这样的绝境,也要尽力把握一点一滴的机会么?
令狐盛斥退了阶下数名军官,往城墙的方向走了几步,手扶垛口向远方眺望。忽又转向陆遥问道:“道明,你军中可战之兵,还有几人?”
陆遥紧走几步向前,如实道:“扣除此番大战牺牲的人数,此刻全军共四百一十二人,其中带伤者三百余。另外,城中本营尚有老弱民夫三十九人,亦可执刀上阵。”
令狐盛点了点头,沉吟着来回走了几步。他虽然号称老将,其实今年也不过五十来岁,只不过数十年的风刀霜剑使得皮肤粗糙如冬rì剥落的树皮,给人以老迈的印象。此刻令狐盛距离陆遥很近,在陆遥的眼中,他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愈加显得衰颓。本该是在家里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不得不依旧在沙场厮杀,实在是时势所逼。
陆遥忍不住道:“老将军,我军虽寡,斗志却盛。若需效命,我等皆愿鼓勇而战,至死方休!”
令狐盛眼中锋芒一闪,走近陆遥身边道:“我亦深知道明沉雄善战,故而确有重任相托……道明,你可愿意接替张乔,守把这大夏门?”
陆遥微微一怔。
晋阳城的四周被汾水和晋水环绕,东南两个方向的城门外都设有横跨河流的浮桥,危急时收起浮桥便可阻敌。而大夏门在晋阳北侧,门外地势平坦干燥,往右距离汾水甚远,而往左去一直要到通明门附近才有晋水流过,因此甚是着紧。
大夏门附属的城墙约莫两里,占晋阳城墙总长的六分之一。要负责这一段的守备绝非易事,即便令狐盛将张乔所部的五百余人全部划归到他的部下,陆遥的兵力仍然严重不足。一共不过千人的部队,纵使全数上城防御,每步勉强有两人而已。摆了看样子或可,想要靠这点人数组织防御,未免荒诞。
令狐盛见陆遥犹豫,长叹一声:“我亦知道明为难,若非情势所逼……”
话未讲完,陆遥向令狐盛深深施礼,肃然道:“谨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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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晋阳大战(三十一)
两个时辰过去,天sè渐渐昏暗。
自陆遥以下的军官们,都纷纷往大夏门的城楼上聚集。
坐在人群之中喘息未定的,正是早先陆遥的部下、随高翔转投龙季猛的什长段匡。段匡脸sè惨白如鬼,周身遍布血污,衣甲都已破烂不堪。左侧肋部和背后有两道狰狞的刀伤,右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被利刃斩断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骼。一名医官正用力将衣物碎片从干结的血痂中撕下来,这是相当疼痛的过程,可是段匡恍然未觉,只是怔怔地呆着。
这时薛彤匆匆奔至,推搡开几名将校挤到人丛中。眼见段匡这般惨状,他失声惊问:“段匡,你……只有你一个人么?”
段匡神情呆滞,经薛彤连连追问才慢慢开口。
原来,自投奔龙季猛以后,高翔等人俱都升官,独领一军驻扎在壶关城南。前rì夜晚,龙季猛突然召高翔议事,同时又有裨将持兵符入营,约束众军不得稍动。段匡等军官起初尚不疑心,待到高翔深夜不回,众将士便鼓噪起来。
就在这时,匈奴人竟已赚开壶关城门,大举攻入。段匡等毕竟都是老行伍了,当即采取决然手段,将龙季猛派在营中的若干亲信杀了,分派兵力据营而守。匈奴人兵力虽众,短时间内倒还奈何他们不得。谁知片刻之后,龙季猛亲自领兵前来,并手持高翔首级宣示众军!这一来,将士们人心大乱,顿时被胡人突入营中,千余兵马大部被杀,只有极少部分趁乱冲杀出去,逃奔晋阳。段匡马快,便最先到达。
恰好何云侯个正着,便急如星火地将他送了过来。
说到这里,段匡嚎啕大哭,声如泣血:“可怜我们高军主,一世英雄,却失陷在宵小之手!可怜千余名袍泽弟兄,一心杀敌报国,竟死的这般憋屈!”
一时间,众人无不动容。
薛彤与高翔感情最深,这时候紧握双拳,以至于指甲刺破掌心,溢出血来。他重重地喘息着,脸sè铁青,过了半晌,突然挥拳在雉堞上奋力一击。他的亲兵看到他的指节鲜血淋漓,想要上来为他包扎,却被他一掌推出,直跌到两丈开外。他咬牙切齿地喊道:“龙季猛!龙季猛!吾誓杀此獠!”
“喊有个屁用!喊两嗓子,就能把那厮给咒死了?”群情激奋的人丛中,忽然传出讥诮的声音:“还不如留着这点jīng神,想想眼前!”
薛彤旋风般转过身来,愤然喝问:“谁?”
这种时候,谁敢当薛彤的暴怒?人群呼地一声向左右两边散开,现出说话之人。
那人双手抱胸而立,连连冷笑,居然是沈劲。
沈劲与高翔二人原在并州军时无往来,但自投入陆遥麾下之后,两人气味相投,彼此友善,说起来也算是很相得的朋友。谁也不曾想到沈劲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大放厥词。
在场诸人无不噤若寒蝉,唯有薛彤狠狠地瞪着沈劲,眼神凶恶的仿佛将yù噬人。邓刚疾步站到薛彤身侧拉住他的臂膀,向沈劲喝道:“老沈你耍什么疯?”
“嘿嘿,我可没发疯。”沈劲大步进前来,跃动的火光映照下,只觉他的面容yīn沉得可怕:“老高战死,你们伤心了,都想为他报仇雪恨,是不是?可现在是报仇的时候么?你们都清醒清醒吧!”
“此言何意?”陆遥沉声道:“老沈,你心里有话不妨直说。”
沈劲默然片刻,脸sè铁青地瞪视着陆遥。
而陆遥的神情平静,毫无异常。
不知为何,在场的每个人都愈发紧张了起来。
半晌之后,沈劲沉声道:“道明,我老沈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有些想法,搁在肚子里实在难受,非要说出来才痛快。当前的形势我看得明白:龙季猛叛变投敌,匈奴左贤王刘和率领的jīng锐人马两万余众经上党直取晋阳。而晋阳兵力空虚,将不过数人,兵不过三千,且老弱居多……是也不是?”
陆遥点头道:“确实如此。”
沈劲抢上一步,急促地道:“敌我之势悬殊,这晋阳城绝然守不住的。晋阳一失,前线的大军也就成了匈奴人瓮中之鳖,迟早被杀个干净。道明,这一仗咱们败了!”
咱们败了!这句话一旦出口,在场众人无不震动。虽然每个人都深深感到形势的危急,但人总有侥幸的想法,越是在逆境中,越是不由自主地加强良好的期盼。在场这么多军官,怕是只有xìng格直率、甚至有些跳脱的沈劲才会如此直接地说出这句话来。
“敌我之势是很悬殊。要守住晋阳城也很难。但是……”陆遥字斟句酌地道。
沈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陆遥的话:“道明,你还想说些什么?你也是老行伍了,难道看不出这局势已到生死关头?”他用右拳大力敲击左掌,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原本就是朝廷昏庸无能,以至于贼势猖獗至此。如今,竟然还有高官投敌,用我袍泽兄弟的头颅来向异族献媚!
沈劲越说越激动。他的表情几乎变得有些狰狞,口中呵出的热气一直喷到陆遥的脸上:“既然如此,我等大好男儿为何要替朝廷陪葬?”
“沈劲,你这厮胡说什么?”薛彤勃然大怒,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前去,却被陆遥举臂拦住了。
“无妨的,让他说完。”
“道明你自己想想,昔rì并州军雄兵五万,如今还剩下多少?箕城整军的时候咱们聚集起三百多名老兄弟,现在还有多少?”
陆遥立刻就答:“如果算上段匡,箕城整军时的老兄弟现在尚有一百四十六人。”
不曾想陆遥答得这么快,沈劲反倒愣了愣;不知怎地,语气就弱了下来:“……看看,已经折损过半!将士们为朝廷出生入死得还不够么?何必……何必要把大伙儿的xìng命全都赔在晋阳?”
他压低了嗓音:“道明,就算刘刺史待咱们不薄,可是我等本非他的部下,为他效力不过是时势所趋而已。先前斩杀乔晞、击败石勒,立下许多功劳,足够抵过他的恩义了,你莫要拿大伙儿的xìng命去替这个朝廷高官垫背!”
陆遥注视着沈劲,徐徐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沈劲露出了少有的凝重神sè,一字一顿地道:“既然道明你掌管大夏门的守备,正是好机会。趁着胡人大军尚未到来,咱们立即出城,往新兴郡去!胡人只会忙于攻打晋阳,管不到我们……想要活命,这是唯一的机会!”
这番话出口,城楼上的气氛突然变得像要凝结起来。
陆遥环视左右,不少军官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即便是薛彤这样以忠勇自夸的军人,也恍然若有所思。
陆遥完全能够理解将士们的心态,但依旧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沈劲提出的意见几乎可以代表绝大部分将士们的想法。他们泰半都与胡人有着血海深仇,因而与胡人作战时毫不惜力,是最英勇可靠的战士。但他们同样也深深地受害于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的颟顸无能,所以对朝廷的信任,已经低落到了可怜的地步。纵然越石公力图振作,区区数月也无法扭转。
事实上,这些年来朝廷昏乱,天下鼎沸;官军上下无不离心离德,早就没有报效朝廷的热血。一旦身处逆境,自军官到士兵心底里都存着自保的念头,差别只在于或多或少罢了。
此前从没人挑明的话,此刻才被沈劲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以当前的军事形势来判断,沈劲所提出的是最正常不过的选择。这一点,陆遥根本无法否认。
但,正常的选择,就一定是正确的选择么?
陆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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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晋阳大战(三十二)
陆遥沉默着,他的下属也无人说话。
过了许久,陆遥忽然唤道:“老薛。”
薛彤立在陆遥下首,拱手道:“在。”
陆遥慢吞吞地道:“昔rì大陵惨败,诸军溃散。而东瀛公畏敌如虎,竟然坐视危亡,更舍弃袍泽兄弟临阵脱逃。你我身临绝境之时,rì夕痛骂司马腾这鼠辈;却不曾想今朝有同样畏敌如虎之人,劝我效法于他!”
薛彤尚未答话,沈劲已然狂怒道:“陆遥!你竟这般小觑我么?”
沈劲本是气血极盛的刚勇之士,此番受陆遥言语所激,顿时须发戟张,额头青筋暴起,看起来甚是可怖。在场的郭欢、费岑、杨若等军官是陆遥的老部下,这数人忌惮他的勇力,又怕他暴起发难,竟然同时踏前一步,手扶刀柄。沈劲也有亲兵数人在场,这几人随即也扶刀戒备。现场的气氛陡然变的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薛彤突然站到了陆遥和沈劲两人中间。
“你们这几个,都散开了!散开了!”他首先大声叱喝着,将围拢在周围的将士们全部驱散,随后向陆遥施了一礼:“将军,老沈绝非畏惧敌人。他只是……唉,他只是个粗人罢了。”
他回头看了看沈劲铁青sè的脸,向陆遥靠近一步,将嗓音压得极低:“道明,如今敌我悬殊,固守晋阳实非上策,也无益于大局。道明,或许我们向令狐将军进言,不如……不如全军弃守晋阳,退往北面的阳曲……”
“敌我悬殊?胡扯!”陆遥突然发怒,厉声道:“晋阳尚有三千余众,纠合城内豪族部曲,胜兵又不下两千。此番来袭的匈奴人能有多少?三万?五万?此刻卢昶苦守介休,以千余兵力对抗匈奴数万大军的围攻,他须不曾说什么敌我悬殊!”
薛彤的脸sè瞬间变得紫涨。但他强忍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陆遥自己也不禁气馁。他心底里自然清楚,晋阳与介休完全不可同rì而语。介休之所以能够死守,是因为越石公亲率大军救援,守军始终怀有希望。而晋阳呢?晋阳军的家底兜空了也只有这些,哪里还有半点胜利的机会?
但如果按照沈劲所说弃城而走,结果会是怎样?胡人的战法,源于草原上骑兵会战的战术,尤其注重追亡逐北;便如前次大陵惨败之后,匈奴大军在短短数rì内便乘胜席卷了整个并州。如果晋阳丢失,尽在咫尺的新兴郡怎么可能独善其身?自己纵然带兵逃亡,也不过是釜中游鱼,充其量再重复一次大陵惨败后率军突围,最终倾覆的过程罢了。
而薛彤的提议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他只是在固守晋阳和自行逃亡之间做了一个简单的折衷,期望在令狐盛的带领下有序撤退。可是一旦晋军弃守晋阳,犹在平陶鏖战的越石公便立即陷入两面夹击的绝境,令狐盛绝对不可能同意。倒是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只怕立刻就会被斩首。何况,拖带着晋阳人众离开城池的掩护,这根本就是将肥肉送入狼吻罢了,半路上就会被匈奴大军杀个尽绝吧!
居然会有这种荒诞的想法,薛彤恐怕也昏头了!
这时如果细心观察,可以看见陆遥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显示出他正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不希望自己失控,但他实在很难控制住情绪。面临着敌人巨大威胁的时候,得力部下却公然谈说临阵逃亡的事宜,而自己却几乎没有办法制约……因为这支队伍几乎人同此想!
陆遥的心中十分失望。很显然,包括薛彤在内,这些将士不仅缺少军人的责任感,也缺少对主将的信任和服从。这种信任和服从,需要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磨练、需要陆遥带领他们再打许多胜仗才能培养出来。这支部队或许纠合了当年并州军的jīng英,但毕竟整支军队才组建不过四个月。虽然陆遥用尽一切办法来把他们捏合成型,可是今天这个危急时刻,如沈劲这样的骨干军官、甚至薛彤这样的左膀右臂,再一次暴露了他们的缺陷!
陆遥倚靠着城头的雉堞,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搜索着自己对于这段历史的认识,发掘脑海中星星点点的记忆。
根据晋书和《资治通鉴》中相关的记载,刘琨于光熙元年九月启程前来并州,于次年,也就是永嘉元年正式在晋阳落脚,履行并州刺史职责。此后,他以晋阳为基地,与匈奴刘汉政权鏖战多年。而晋阳城的最终失陷,是在永嘉六年时,源于叛徒的出卖。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的五年多时间里,虽然“寇盗互来掩袭,恒以城门为战场”,几次陷入到兵临城下的严酷局面,但孤悬敌后的晋阳屹立不摇,始终不曾被胡人攻陷。
陆遥自忖这些rì子里虽然积极进取,但终究只是一个统领不到千人的中级武官罢了。所经历的战事、所取得的胜利,换了刘琨麾下的其他大将来,未必就做不到。所以,穿越者所造成的蝴蝶效应当还远不足以改变晋阳与匈奴的实力对比,更不足以影响到历史的轨迹才对。在这次战争中,晋阳应当是安全的。或者说,较之于弃城而走,固守晋阳的生存机会似乎更大一些。
换个角度来考虑,如果晋阳最终守住了,越石公打赢了这一仗……临战脱逃者的下场又会怎样?
沈劲、薛彤等人的计议绝不可行,但陆遥却不知该怎么向将士们解释。
“老薛,我心中焦急,若适才言语得罪,莫要放在心上。你我相交于患难,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陆遥来回踱了两步,挥手让薛彤让开。他凝视着沈劲,恳切地道:“沈劲,对你也是一般。陆遥初入并州军时,多曾得你照顾。此后同僚多年,情谊非比寻常。所以,我若是错看了你,你便觉得委屈了,是么?”
沈劲急躁地道:“大敌当前,我老沈受些委屈何妨?可是……”
陆遥抢道:“那么,在你的眼中,我又是何等样人?我是那种视袍泽弟兄的xìng命如草芥的人么?抑或你是信不过我的判断,认为我是那种把兄弟们往绝路带的蠢人呢?”
陆遥的身上缠了不少绷带,故而一举一动都有些僵硬,走路的脚步也显得虚浮,可他的眼神却锐利得就像冰寒的锋刃。身躯雄壮的沈劲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地显得畏缩起来:“道明,你的见识和决断胜我十倍,我素来是佩服的。只是……只是……”
“这么说吧,老沈……”陆遥再度打断了他的话:“陆遥是个军人,既受军令,除死方休,眼下要做的便是固守这大夏门。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他凝视着沈劲:“我只想知道,你究竟信不信我?愿不愿听我指挥?”
陆遥回过身来,眼神从在场的部下们身上一一扫过:“我想知道,你们信不信得过我?愿不愿听我指挥?”
虽然长风呼啸着自城头不断掠过,城楼屋檐下的气氛却凝滞得像要化成固体。
半晌以后,郭欢第一个站了出来:“愿随军主号令!”郭欢素来沉默寡言,轻易不表达意见。想不到此刻却是他最先支持陆遥。自从陆遥加入并州军,郭欢就是陆遥的得力部下;当此情绪激动之时,他脱口而出的依旧是“军主”这个称呼。
而费岑、杨若等人也紧跟着站了出来,大声道:“愿随将军!只须一声号令,哪怕是刀山火海,咱们也愿趟它一趟!”
这几人都追随陆遥多年,绝对忠心耿耿。
邓刚稍作犹豫,苦笑着说:“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但是我活了这把年纪,自问看人还有几分眼力。”随即他向陆遥深深施礼:“邓刚愿听将军号令!”
薛彤沉吟片刻,终于毅然颔首:“道明,老薛这条xìng命本是你救的,早就卖给你了。既然你主意已定,老薛唯有舍命奉陪罢了!”
薛彤的老部下谢源也立即道:“愿随将军!”
转眼之间,在场的军官尚未表态的,只剩下了沈劲。众人便一齐看着他。
沈劲的面sèyīn晴不定,他咬牙道:“道明,我是见识浅陋的粗人,原不敢与你争执。可是面临这等局面,你还要固守绝地……何妨先给我个理由?”
陆遥踏前一步:“我自有道理,而你只须回话便可。老沈,你愿不愿听我号令?”
沈劲默然许久,咧了咧嘴,嘿地叹了一声:“罢!罢!道明,我终是信得过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我老沈这辈子不曾畏敌怯战,总不能叫人看扁了!”
既然军官们计议以定,全军上下俱都忙碌了起来。重新整编部队、分派防区、筹备滚木礌石之属……许多人来回奔忙。
陆遥突然拍了拍沈劲的肩膀,拖着他远远走到一旁,低声道:“老沈,此话我只说与你一人……此战我晋阳军必胜,你其实无须多虑。”
“你是说……”沈劲实在难以置信:“道明,你是说,我们会胜?”
陆遥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噤声!休要多问。”
沈劲狐疑地点了点头。
虽然陆遥声称只说与沈劲一人,但沈劲这厮哪是藏得住话的?这消息仅仅在半刻之后,就传遍了城头上每一位将士。
所有的将士们都被陆遥煞有介事而又信心十足的断言唬住了。他们虽然迷惑,但却又突然充满了希望。最终,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地投入诸项守城事宜的筹备中。
而陆遥盘膝坐在墙台上,看看晋阳军主力所在的南方,又看看匈奴将至的东方。
未时将至。在晋阳城外屯田的百姓们都已经撤到了城里,各处城门随即关上。
片刻之后,大夏门外又来了一批神情狼狈的官员和士兵,随后又有好几拨小股的人马逃奔到城下。看他们的样子,个个都带着伤势,浑身血污,十分凄惨。他们拥堵在城下大声叫门,陆遥禀报了令狐盛以后,再度开启城门,将他们都放进去了。
大约申时将至的时分,远处尘头大起,遮蔽了半个天空。随后,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骨笛声响,一队又一队的匈奴骑兵从尘烟中现出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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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已经三十万字了,螃蟹实在是有几分感慨。我会一如既往,用最大的努力和诚意来写好这部作品;也希望读者朋友们能够继续支持我、帮助我。拜托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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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胡笳(一)
这支突袭晋阳的匈奴大军共有两万一千多人。<wWw。SUiMenG。com>由匈奴汉国的储君、左贤王刘和亲自统帅,包含了刘渊称大单于以后加封的左右於陆王、左右渐尚王等多名匈奴五部豪酋之兵力在内。他们原本屯驻在河内的黄河孟津渡口,是匈奴与朝廷的洛阳禁军对抗的主力,军中职位在万户以上的匈奴勇士多达四十三人,当真是雄兵猛将,济济一堂。
这支部队只用了一天一夜,就横扫了整个上党郡,先后攻占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等多处咽喉要地。刘琨部署在这里的守军四千余人,除了叛将龙季猛的心腹部下六百余人被挟裹进匈奴军中以外,其他绝大部分被杀。
此外,对匈奴行军产生阻碍的坞堡、山寨被攻破了十余座,居民无论老幼男女,也都被杀死了。
为了确保行动的突然xìng,匈奴人在攻占上党之后丝毫未作休整。次rì一早,他们就继续飞驰向北,沿途所遇到的各sè人等,一概斩杀。而他们行进路线上的襄垣、武乡等城池,无一例外地遭到屠城。
一直突进到了阳邑附近,匈奴人的前锋才遭遇到晋军的小股哨探骑兵。这股晋军骑兵出乎意料地滑溜,竟然在匈奴骑兵的围杀之下,逃出了近半。匈奴人自然不知道他们遇上的乃是王修所带领的越石公亲卫,眼看距离晋阳不过百里,索xìng便不再掩饰行踪,大张旗鼓地往晋阳扑来。
左贤王刘和顶盔冠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全军的最前。上百名jīng锐骑兵簇拥着一面高牙大纛紧随在他的身后,极显威武雄壮。
刘和自如地单手控缰,右手持着马鞭,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他又时不时地眺望远处的山川河流,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刘琨确实是晋人之中罕见的骁勇大将,只可惜欠缺识人之明。他所拔擢来镇守上党的龙季猛,竟然是与匈奴暗通款曲数年之久的内应……或许真的是天神庇佑吧,这才使得晋人自己走上了死路。
大单于目光烛照,早已将一切都算定了,刘琨的兵力这时已经完全被吸引到了太原国的南部,晋阳城里不会有任何足以抵抗匈奴大军的力量。凭借着自己麾下雄兵,摧殄区区晋阳,真如泰山压卵一般。只需攻下晋阳,并州的千里沃土,就将真正成为匈奴人的领地。
以并州为基础,进可席卷天下,觊觎神器;退亦可为北疆霸主,不失冒顿单于之业!
刘和这么想着,有些激动地眺望着晋阳这座千古雄城。
“这就是晋阳!”
他不顾可能的强弩威胁,一直逼近到距离城墙三百步左右。在这个距离上,能够看到在城墙防守的兵将颇显稀疏,城头的旗帜也很散乱,显示出守军的慌乱情绪。
城头的晋人注意到了自己和自己身后大纛,他们奔跑来去,呼喝着什么。随后又有一些将领打扮的人往这个方向聚拢过来,指指点点。刘和勒缰控马,高昂起头注视着他们,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知道这个姿态在旁观者的眼中极具英武之气,故而格外多保持了一会儿。
刘和字玄泰,是大单于刘渊的嫡长子。他身材高大,举动风仪飒然,相貌俊美酷肖其父。少年时他与父亲刘渊一起寄居洛阳,曾随名师学《诗》、《易》、《chūn秋》等典籍,是匈奴五部之中鹤立鸡群的饱学之士。
他本人原常以文学自矜,可是自从刘渊反晋以来,连年用兵,只以雄武善战为能。刘渊第四子、刘和的异母弟刘聪在与晋军的大战之中连连取得胜利,声名鹊起;其掌握的实力业已不在身为嗣子的刘和之下。这使他常常暗自jǐng惕。
好在大单于对刘和的信赖一如往rì。不仅将匈奴本部jīng锐两万余人调拨到他的麾下,此番更交给他这样一个坐领大功的任务,为嗣子培植羽翼和威望的意图昭然若揭。
此次出兵一来,沿途势如破竹。刘和仿佛看到了枝头举手就可摘下的甘美果实。这是自去年击溃司马腾之后的又一次辉煌胜利,这样的大胜,可以极大的树立自己的威望,而若能在战事中笼络诸将,更对rì后继任大单于极其有利。
“这就是晋阳!”他忍不住再次感慨。
“左传召公年间,晋国大夫中行穆子率军攻打白狄,于大原遭遇无终及群狄的兵力。中行穆子听从魏献子的建议,毁车为行,步战却敌。最终大败敌人,夺取太原之地。若干年后,赵简子家臣董安奉令于晋水北岸筑城,即今之晋阳也。”
刘和长叹道:“赵襄子以晋阳为基,建立起战国七雄之一的霸业,遂有李牧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却我匈奴大军之事。而如今,汉氏失御、中夏失统,大单于绍三祖之业,电发晋南。我匈奴jīng兵数万直抵晋阳城下,底定汉国基业在此一战。这意义重大的一刻全由我亲自指挥,莫非是上苍赐予的机会么?”
周围一片沉默。
刘和雅擅文学,颇具风姿,可随侍在他周围的,都是目不识丁的匈奴虎士。他们登城陷阵则可,说到言语唱和……刘和文绉绉的言语,只怕都没有谁能听懂吧?
刘和不禁稍有些沮丧。他摇了摇头,向随侍在身边的大将、担任左骨都侯之职的须卜跋询问:“我们的人都已经混进城里了么?”
须卜跋是刘和的亲信将领。与一般匈奴人的粗壮身躯不同,他的体型jīng瘦,看似一阵风都能吹倒。但他悬挂在腰间的两把弯刀比寻常制式宽大了数倍,显然格外加重了分量,证明他必然是膂力过人的猛将。
听到刘和的询问,须卜跋恭敬地道:“我安排了通晓汉话的jīng细信差,龙将军也派遣了得力人手配合。他们已从不同的城门分别混进晋阳,今夜就会联系城里与我们素有往来的田、池、王、高四家大姓豪族,要他们明rì配合我军攻城。”
在刘和右手边策马徐行的匈奴将领冷笑道:“汉人都是些随风倒的墙头草,惯会出卖同族。”此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鬓发卷曲,双眼呈现出淡淡棕褐sè,身躯强健魁梧,乃是匈奴左渐尚王贺赖古提。此人是掌握雄厚兵力的匈奴大酋之一,地位不下于屠各宗室各王。
贺赖古提大声道:“左贤王,我们匈奴人打仗,靠的就是兵强马壮、勇猛冲杀,从来无须那些汉人的内应。我军的数量十倍于晋人、jīng锐程度也是十倍于晋人,而且沿途攻陷城池,锐气正盛。今rì正好一举破城,何必耽搁?您现在发令攻城,我贺赖古提愿意第一个冲锋。天黑之前,就能让您看到城里的人头滚滚啦!”
刘和心中觉得这主意未免不靠谱。晋阳的确兵力薄弱,可是毕竟汉魏以来都是边陲重镇,城高池深;纵然匈奴兵多,难道还能用骑兵把城墙撞塌么?这是攻城,又不是狩猎!
更关键的是,这一战可不仅要从军事上考虑。刘和要的,是一个压倒xìng的、漂漂亮亮的、最好是兵不血刃的胜利,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的文武双全,展现出他的文才政略对于匈奴汉国的巨大作用,绝不同于他的弟弟们。那些只会埋头厮杀的粗鄙之辈,不过是匹夫尔,焉能托付以大事?匈奴汉国的储君是我,我要靠这场胜利来彻底夯实不可动摇的地位!
心里这么想着,话却不能随意出口。刘和客气地应付道:“贺赖大王真是勇猛……有贺赖大王相助,攻下晋阳绝非难事。只是,哪怕再凶悍的狼群都需要适时的休息。如今大局已定,也不急在这一rì。而将士们已经连续行军作战七天,非常疲劳了。不如今夜就让将士们好好歇息一晚,另外遣人赶制云梯等器械。明rì里应外合之下,一rì之内便能攻取晋阳!贺赖大王,你看这样可好?”
贺赖古提自无不可。
于是刘和继续发号施令,他遣了两支部队渡过汾水,分别攻占了位于晋阳西侧的龙山和南侧的蒙山。他本人领匈奴主力大军在城东、城北扎下连营。两万余雄兵将晋阳围定,军威赫赫,鼓角之声此起彼伏、震耳yù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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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顿首。
第九十八章 胡笳(二)
太原国西南部重镇,平陶。
城南二十里开外的平原上,晋阳军主力与匈奴刘汉的讨逆大将军呼延颢所部激烈厮杀,已经鏖战了数rì,这一rì也不例外。
呼延颢虽然是匈奴知名的猛将,但与越石公相比,其战场决策能力差的太远。前几rì的战斗中,他在晋军手中吃了不大不小的亏。
今rì作战,呼延颢将部队分为前中后三阵。前阵主要是乌丸骑兵若干队,以试探xìng接触为目的。中阵兵力最为雄厚,各附从部落的军队集中于此,沿着汾水的支流向两翼延伸出去。呼延颢亲率匈奴本族数千人马坐镇于后阵,准备视形势变化投入作战。
这样的布置是个彻彻底底的防御阵型。以将近两倍的兵力却不得不取守势,各级将帅都颇有不满,然而战端开启之后,匈奴人很快就再次陷入被动应付的局面。
呼延颢焦头烂额。他连连派出使者督责前方将领,却无法扭转不利的形势。有几支部落武力害怕遭到重大损失,明显表露出了懈怠的迹象。呼延颢对此暴跳如雷,一时却奈何不得那些部族首领,只得派出本部jīng兵前往稳定战况。
晋阳军人数虽少,但他们以随越石公轻骑入并的jīng锐为核心力量,战斗力非常强悍。同时,他们依靠主帅jīng准的预判和出sè的战场指挥,牢牢把握着主动权。在每一个关键的区域,晋军都能及时投入优势兵力,渐渐将匈奴人的阵线冲散。
战场的右翼是刘琨预定的突破口。他派出了自己的亲卫统领林简及其部下的jīng锐,猛攻这一侧的敌军。
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林简连续四次杀入敌阵。就像是一名巨人挥动大锤敲打,一次次将坚固的铁楔子扎进木料。人马所到之处,血浪翻腾,敌军纷纷后退。
几次恶战下来,林简的面sè被鲜血和汗水、灰尘染成了黑红sè,左胸前一道极深的刀伤只经过简单包扎,外翻的血肉暴露在外,十分可怖。
“再冲一次!再冲一次,准能成功!”林简望了望匈奴人的队列,咬牙切齿地回头道:“怎么样?”初时随在他身后有刘琨扈从亲军近百人,此刻剩余的不过三十人,但他们的战斗意志丝毫没有减弱,也没有任一人有后退的意思。
片刻之后,林简觑了敌阵一个空挡,猛冲了过去。
他侧身让过刺来的长枪,攥住抢柄,抬手一刀将敌人的手臂砍断。接着大步急冲,飞起一脚将喷洒着血液的无臂躯体踢向前方,撞翻了另两名敌人。正待追击,忽听得脑后恶风响起。电光石火之际,林简甚至来不及回头张望,无数次出生入死培养出的本能让他猛地弯腰扑倒。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后背掠过,那是胡人惯用的狼牙棒。这种重武器若是砸个正着,就连野牛都会筋断骨折。好在林简躲的快捷,毫厘之差下挣得xìng命。饶是如此,横七竖八的狼牙仍然将林简的皮甲撕裂,连带还生生扯走了大片皮肤。
林简怪叫一声,反手挥刀,将那名使狼牙棒的敌将刺死。他的部下们这时也冲了上来,轰然巨响中,两支军队像是两只舍死忘生的巨兽,狠狠地撞击在了一处。仅仅在两军冲撞的瞬间,伤亡的将士,就超过了五十名。
很快,林简就发现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匈奴人的势头起初虽然猛烈,但很快就露出了后力不济的样子。这一带确实是胡人阵线的薄弱之处!林简大吼大叫,接连砍翻几名胡人士兵之后,周围的压力忽然一轻!
他以长刀驻地,环顾左右。只见周边的敌人一片混乱,越来越多的晋军从他打开的豁口里冲进匈奴人的阵列。
“哈哈哈!好!好!”林简仰天大笑几声,挥刀前指:“弟兄们随我来!”大批晋军士卒紧跟在他身后,向依托河道据守的匈奴人发动了迅猛的横向突击。
随着右翼局势渐趋有利,其它几处战场上,晋军也逐渐占据上风。在左翼,勇将卢伯生率领jīng骑千余远远包抄出去,即将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而在zhōng yāng战场,庞淳、张倚等将领轮番冲杀,迫得匈奴大军连连后退。
并州刺史刘琨将大军本营设在一片缓坡之上。他本人高踞胡床,持洒金玉如意麾军作战。随着不断发出的号令,中军鼓号频频鸣响,传令兵疾驰往来,一员员骁勇大将随即领兵攻守进退。放眼望去,无数旌旗在战场各处猎猎招展,空中箭矢密如飞蝗。千军万马抵死冲突,杀声震天。
大将韩述随侍在刘琨身边,远眺战场局势如此,乐观地道:“胡人阵脚已乱,至多再有一个时辰,我军便可全胜了。”
刘琨捋了捋漆黑的须髯,虽未答话,神sè间颇有几分自矜。
另一员将正待出言,忽听本营后方有人高呼紧急军报,随即一阵喧闹。
众人齐齐回首去看,却见一人一骑急如星火地狂奔上坡。眼利的认出来,那风尘仆仆的骑士乃是并州弓马从事王修的属下、阳曲人郭磐。王修是越石公的亲将,长驻上党监视河内方面的胡人动向,他的属下为何到此处来?许多人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郭磐奔到近处下马,双足一软,几乎滚倒在地。他踉跄了几步上前,用嘶哑的嗓音喊道:“主公!主公!大事不好!胡人……胡人大军取了上党!”
“啊?什么?不好!”幕僚和侍从们先是寂静无声了片刻,随即连连惊呼。
胡人大军不是受阻于昭於祁两岸么,如何又有兵力去取上党?上党既失,晋阳危殆;晋阳城中只有薄弱兵力留守,能否守住?万一晋阳陷落,前线的晋军主力腹背受敌,就成了釜中游鱼,接下去该如何是好?……无数个问题从他们的脑海中猛地迸出来,每一个都并无答案。有不少人忙不迭地便去询问郭磐,一时间大乱起来。
刘琨眉头一皱,随即徐徐站起,重重地咳了一声。
并州刺史积威所致,周围顿时重又安静。刘琨背着手来到郭磐的面前,淡然道:“慌什么?有事慢慢说,说清楚一点!”
郭磐磕了个头,稍许喘息了片刻道:“启禀主公,三天之前,横野将军龙季猛勾结匈奴,里应外合献上党予敌。我军兵力分散于各路城寨,未能集结抗敌,损失惨重。匈奴左贤王刘和领兵数万,突破沿途要隘,直取晋阳。”
刘琨微微颔首,神sè不见有何变化。想了一想,他又问道:“胡人此刻到了何处?”
“前rì王修从事巡行武乡一带,得报时胡人前锋已过襄垣。我们与敌人斥候遭遇,死战得脱。按照他们进兵的速度来看,这时将至晋阳城下。”
“嘶……”纵使在万军奔驰的战场,侧近数十人一起倒抽冷气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刘琨踏前一步,待要细问。那郭磐突然一头栽倒在地,赫然晕厥过去了。他与王修等人自前rì探得匈奴动向以后,先经苦战,随后又不眠不休、长驱数百里报信,委实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勉强支撑到现在,再也坚持不住。
众人连忙唤了医官前来救治。
刘琨自不来理会这些琐事,只是沉吟着来回踱步。
徐润忽然出列,他深深施礼,怆声禀道:“主公,龙季猛系属下荐举之人。本以为这厮才具尚佳,却不曾想是个狼子野心的贼徒!属下误信jiān佞,致全军陷于险境……自知罪不可赦,唯愿一死!”说到这里,他突然拔出佩剑,意yù自刭。
众人哪里反应得过来,眼看剑刃及肉,才有数人同时扑到,将徐润七手八脚地护持住了。侥幸没伤到气管血管,却割了一道不浅的血口子。那医官正给郭磐把脉,又逢着徐润自尽,一时间手忙脚乱起来。
半晌之后,总算确定徐润并无大碍,刘琨才挥挥手,令人将他扶了下去:“此非举荐之罪,徐中郎实在是自责过甚了。”
他倒背双手,来回继续踱步,迟迟没有再说什么。周围众人皆屏息以待,一片寂静。
虽然是军情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刘琨脑海中偏偏迸出些不相干的事情:如今全军危殆,究其原因,首先源于自己误将龙季猛这jiān贼安置于重要职位。徐润固然是从中参赞,提过建议罢,但终究属自己用人失察,此刻徐润跳出来领了罪名,倒让自己免了许多尴尬。
“徐芝泉实是知趣的很。”他在心里暗暗地道。
至于当前的形势如何应对……刘琨继续想着。
许多人的眼光注视着刘琨波澜不惊的面容,期待着他如往常那样解决一切困难。然而刘琨自己心知肚明,刘渊这一着,太狠、太险、太出乎意料。片刻工夫,刘琨已筹划出十七八条应对策略来,但仔细盘算,竞没有一条是管用的。晋阳军这一次彻彻底底的陷入了绝境,他毫无办法。
除非……除非能够守住晋阳。不,仅仅守住晋阳还不够。守住晋阳,也不过是把战争延续成消耗战罢了。这几个月来积累的浅**底,根本经不起消耗,只须几个回合拉锯,必败无疑。
所以,必须干脆利落击败左贤王刘和的这支兵马,才能为风雨飘摇的晋阳军争夺来一线生机。可是现在,叫他从哪里调来兵力?
要是再有一万人马该多好!甚至,再有五千人马就够了。晋阳若能有五千名jīng兵留守,未必不能扭转局势。想到这里,刘琨不禁对自己的前任怨气十足。东瀛公那厮实在可恶,自己畏敌逃窜也就罢了,居然挟裹并州军民两万户同下山东。若那两万户军民尚在,何至于此?
胸中思绪万千,刘琨的面sè却丝毫没有紧张感,他背着双手来回走动,仿佛智珠在握。一举一动完全就像平rì里在发号施令之前酝酿语言一般。然而若是细看便会发现,他的额角已然微有冷汗。
进、退皆无生路,或许只能全军继续南下,与匈奴壮烈一搏,求个死得其所?刘琨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他心中的焦虑情绪不断积累,只听“喀”地一声轻响,右手所持的洒金玉如意,竟然被下意识地生生掰断。
正在这时候,只听本营后方再度喧闹,又一名信使纵马扬鞭,直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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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周六周rì要带孩子参加幼升小的面试,估计会很折腾,肯定无心写作,故而向各位请假两天。
为表歉意,今rì下午会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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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胡笳(三)
两个时辰之后,已到了夜间。夜sè深沉如墨,晋阳城里刁斗森严,气氛十分凝重。
晋阳城东的连绵宅邸中,一灯如豆,明灭不定。灯光下映出几张yīn沉的面容。
“兄长究竟待要如何,还请尽快决断吧!”一名长须大汉焦急地说道。
另一名黄脸的文士也劝道:“是啊,兄长,你这般犹豫,如何能图大事?”
被唤作兄长的,是个方脸的青袍中年人。这青袍人沉吟道:“二位贤弟,非是老夫优柔寡断,实在是事关重大。太原王氏一族根深叶茂,王贤弟你这支脉与匈奴人往来,不过是狡兔三窟之计,纵有折损也于大局无碍。我中都池氏是小家小户,事有不谐,可是全族倾覆的下场啊……”
又有第三人插言道:“池族主,到了这时,难道你还想置身事外不成?”
青袍人不禁怫然:“田盛,我自与你王世叔、高世叔商议,小儿辈休得胡言。若老夫有意置身事外,今夜就不会来你田府。”
那叫做田盛的青年人背负双手从房间的yīn影处走出,冷冷地道:“此是非常之时,伯父休怪我无礼。若伯父决心置身事外,嘿嘿,只怕今夜离不得寒舍。”
“你……”青袍人霍然立起,刚一张口,又颓然坐了下来。他倒并不是惧怕这急躁青年的威胁,池、田两族数代交好,这份情谊不是毛头小子呼喝几声能撼动的:“唉,我池族虽然宦途不利,却毕竟是忠孝传家的华夏大族,而那些匈奴人秉xìng凶暴,又粗鄙无文、毫无信义可言。迫于时势与他们往来倒也罢了,若与他们携手,只怕是与虎谋皮啊。”
青袍人名唤池早,乃太原国中都人,他的家族虽非知名的高门,却也是人丁兴旺的豪族大姓。越石公出镇并州以后,迁徙各地大姓至晋阳居住,池氏也举族来到晋阳。
但他人不知晓的是,中都池氏与阳曲田氏、晋阳王氏、京陵高氏四家与匈奴素有往来,甚至都接受过匈奴汉国所授予的地方官职。只不过他们行事极其隐秘,将越石公麾下的将佐官僚都瞒过了。此刻,池早与其余三家族长:那青年田盛、长须大汉王旆、黄脸文士高怀夤夜秘会,正在商议匈奴密使入城,令他们里应外合攻破晋阳之事。只是池早在关键时刻动摇,令其他三人十分不耐。
眼看池早只是犹豫,田盛嗤笑道。“若伯父果真不yù与匈奴携手,为何先前要受那汉国的官职?此刻再来瞻前顾后,未免迟了!”
池早言语一滞,正要反驳,王旆沉声道:“我等何须作口舌争执,还请兄长先看看此物吧!”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这是一副素帛,被工整地反复折叠为小块,打开以后约莫尺许见方。池早定神看去,但见帛上翰墨淋漓,写着不少字。只看书法,便觉气韵生动流畅,笔画间锋芒毕露、意态飞扬,实不下于池早平生所见的任何一位名家之作。
池早将素帛完全打开,轻声念道:“jiān凶篡逆,古已有之;悬首蒿街,会当有时。今孤王奉疆场之任,举节钺之威,引虎骑千群,长驱而取大郡,此烈士立功之刻,良臣报效之秋,可不勖哉!今中都令池、阳曲令田、晋阳令王、京陵长高等,诚心宿著、协同嘉谋,解孤之忧,孤心极慰。必不吝爵赏,兼以牧、守之任相托,以酬殊勋。凡诸畏逼事屈逆命者,一无所问。”
“这是……”池早眼中贪婪地神sè闪动,惊疑地问道。
王旆道:“此乃匈奴信使携来的蜡丸书信,乃左贤王刘和殿下亲笔所书,足见诚意。”
眼看池早的面sèyīn晴不定,高怀又道:“刘和殿下文武双全,不仅用兵如神,兼且jīng通经史、雅擅丹青书法,便是在汉人世家之中也属佼佼者。更何况,刘和殿下气度恢弘,用人不疑,此信足堪佐证。兄长,这等人物,岂不胜于那昏庸无能的晋室诸王?”
他手按案几,身体前趋道:“兄长,大单于刘渊自称汉王,以绍修汉室为号召,所谋者大,绝非区区并州而已。中都池氏乃黄帝贵裔、殷商后人,家族绵延千载,是高门也。却因恶了本州大中正,数十年来屈身于村社。难道,兄长就不想抓住这个鱼跃龙门的机会么?”
“若伯父执意不肯相助……嘿嘿……当前的局势不须多说,匈奴雄兵数万就在城外虎视眈眈,明rì城池一破,玉石俱焚。只怕今后就没有中都池氏这一说了……”田盛寒着脸加了一句,又被王旆拉着胳臂退后。
“也罢!也罢!”池早木然呆坐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他挺直了身躯,咬牙道:“你们打算如何行动?”
王旆与高怀、田盛互相对视一眼,暗自冷笑。
池早这条老狐狸先前故作忠直之态,骗的了谁?难道他真的愿意与城偕亡么?对于大家族来说,如何确保家族的延续,才是最重要的吧。他说了半天,为的不过是匈奴人对池氏家族前途的承诺罢了。
须知四姓豪族之中,以池氏最为人多势众,故而左贤王刘和的帛书之中将池氏一族放在四姓豪族之首,事成之后论功行赏,少不得方伯之位。既然刘和以左贤王之尊亲笔承诺,这老家伙便按捺不住情绪,要亲自动手了。
池家的部曲无论是数量还是jīng锐都在其余三家之上,池早本人更是深藏不露的人物;要做大事,正须他全力施为!
王旆取出一幅晋阳的地图铺在案几上,压低了嗓音:“池族长,你来看,我们四家全力动员jīng锐敢战的部曲,合计不会少于四百人。凭这四百人,又是有心算无心,夺取一座城门至少有七成把握。我们只要在明rì匈奴大军攻城之时拿下一座城门,放匈奴大军入城,就是大功一件……”
池早睨视了王旆一眼,打断了他的言语:“贤弟,此刻晋阳的兵力虽然薄弱,但每座城门的五六百名守军还是有的。你就这么肯定我们能夺下城门?这硬骨头可不好啃啊!何况匈奴大军十倍于晋军,明rì大举攻城,本就如摧枯拉朽一般……夺门虽是大功,却不是奇功!”
其余三人一同惊问道:“何谓奇功?”
池早眼中jīng芒一闪,伸手点了点地图上晋阳城的中心位置:“无须等待匈奴人的动作,我们今夜就起兵,攻下刺史府!”
“晋阳军现有能战之兵,绝大部分都已布置在城墙沿线,而城内几乎没有后备兵力,至为空虚。因而,我们四家可以一举拿下刺史府,擒拿令狐盛等一应官员将佐。没了中枢的指挥,各座城门的晋军必然不战自败;若是上天眷佑,说不定我们能抢在匈奴人攻城之前就迫降晋阳……这才是足以换取举族富贵的奇功!”
第一百章 胡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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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sè依旧黑沉沉的,但东方的天空已经稍许显出一抹鱼肚白。
这是一夜未眠的人最疲劳的时候,无论jīng神和体力,都陷入了低谷。
在晋阳城北的一条街道上,往来巡视了整夜的伍长霍轶只觉得疲倦yù死。他一边拍打着面颊给自己提神,一边往街角的避风处走去。
那里是两堵高墙夹成的一个凹角,高墙之后原是高官贵人的园林府邸,却因为战争而荒废了。前些rì子,他的部下们从废园中搬出了几块木板,在高墙间搭起一个简易的屋棚,用于夜晚巡逻时偶尔偷个懒小憩片刻。
这当然不合规矩,可是对于那些从军十年以上的老兵油子来说,脑袋都已经拴在裤腰带上了,这能算得什么。
身为伍长的霍轶平rì里对此就很是头痛。此刻强敌压境,城里的军民无不人心惶惶,那几个老兵油子反到是格外猖狂起来,整夜都躲在屋棚里休息。原本半刻之前就该来替换他,却迟到了。
霍轶不满地嘟囔了几句,迈进屋棚里。屋棚里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灭了,伸手不见五指。霍轶一脚踩在某种软软的东西上,被绊了个趔趄。他正待喝骂,忽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霍轶昏昏沉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三分,转身就跑。可没跑几步,只觉身后疾风大作,一股极大的力量箍住了他的脖颈,随即颈骨被“喀”地扭断,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距离街角五六丈远处的一条小巷口,全身劲装的田盛正贴着墙根的yīn影站着,只露出半张脸窥视长街上的动静。
待到屋棚里传来一长两短三声鸟叫,他挥了挥手,随即窜出巷外。百余名剽悍的灰衣汉子紧随在他身后急奔向前。这些人无不身手矫健,动作并不整齐划一却有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一条灰龙在夜sè中疾飞。
前方半里处,就是并州刺史府的后门。
越石公虽已领兵南下,但署理护匈奴中郎将、并州刺史职务的护军将军令狐盛仍在这里办公。此时面临紧急的局势,别驾、治中、诸曹从事等官员都在府中商议对策,刺史府中通明的灯火一夜未熄。
相较于偏僻的后门,刺史府的前门正对着晋阳城中的校场,地势十分开阔。二十余名甲士手持松明火把,在门前彻夜往来巡逻,整夜铁甲铿锵,毫无倦sè。
这些甲士都是追随越石公多年的旧部,极其jīng锐。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雄武,乃是越石公亲将之一的柳渊。柳渊是越石公的中山魏昌同乡人,十分忠诚可靠;另外xìng格也非常谨慎,故而越石公令他留守刺史府。
柳渊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注意到校场南侧的大路上有隐隐绰绰的人影闪动,还有沉闷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响起。
他大声喝问道:“什么人?”
“柳队主,是老夫!是池某啊!”
一个沙哑的嗓音高声回答道。一名宽袍博带的老者拄杖而行,从校场的另一头缓缓走来。
柳渊认得这人乃中都大姓池氏之族长池早。池姓原本在中都县经营了两座坞堡,颇有几分地方势力。越石公出镇并州之后,将池氏迁移至晋阳居住,又征辟池早为并州刺史府的从事,以示怀柔。
像这样的从事职位一共授予二十余人,通常都由各家大族族长担任。这些人并无实权,说是备员以供咨议之用,其实只用来表示各家大族与朝廷同心同德。因此都无须点卯办公,各家大族族长自恃身份,一般也不会到刺史府来。
池早却是个异类,平时有事没事经常往刺史府跑跑,一来二去,与诸多将佐都混了个脸熟。刺史府的幕僚们猜测,池姓虽然人丁兴旺,近代以来却未曾出过官宦人物,这位池族主显然是想自越石公的手底下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光耀门楣。
虽然是熟人,但柳渊并不放松jǐng惕。他作了个手势,数十名部下立刻在他身后列成一排,横持长戟,形成防御的姿态:“池族主,你深夜带人来此,所为何事?”
池早的身后有大约百余名壮丁,他们距离柳渊很远就停止了脚步,聚集在校场的一角。池早单独前行,边走边解释道:“柳队主,昨rì令狐将军不是令城中各家大族点选壮丁,配合守城之用么?老夫连夜招集部曲,共得了百余人。想到军情紧急,不敢耽搁,于是早早便带他们来校场等候。”
池早顿了顿,又道:“这些人若是不够,便是老夫本人和族中老弱,也都愿意上阵作战。明rì与匈奴厮杀,定不能少了我们池家的汉子!”他说话时的神情激动,五绺长髯飘拂,显得十分慷慨。
柳渊知道昨rì令狐盛确实向城中大族布达了搜检壮丁的军令。当次人心惶惶之际,这池早竟这般深明大义、倾家为国,使得他颇有几分感动。于是他向池早施礼道:“我曾听说:疾风知劲草,岁寒见后凋。池族主今rì的高义,我想令狐将军定然会转禀主公。”
他令身后的甲士们散去,自己陪着池早攀谈了几句,眼见晨风寒冷,便提议让池族的部曲壮丁到刺史府正门右侧的墙边避风。
池早连声道谢,十分客气,倒令柳渊有些不好意思。
正在这时,忽听刺史府的后门方向百数十人齐声暴喊。柳渊吃了一惊,返身要去后门处查看。没走几步,忽觉腰背间难以言喻的剧痛,随即一截雪亮的刀尖直透前胸!
那刀尖一闪即没,鲜血立刻从前后两道巨大的伤口中喷溅出来。柳渊想要大声嘶吼,却已完全透不过气,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随即充斥着血浆的气泡就充满了他的口腔。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勉强转身,最后的一眼,便看到池早原本清矍的面容变得十分扭曲凶残。
池早更不迟疑,一脚踢在柳渊的胸前。他素rì里都是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形象示人,谁知此刻突然展现的身手,竟是高绝。这一脚力有千钧,柳渊的身躯被如同被发式机投出的石弹一般直飞起来,撞上了并州刺史府的大门,发出轰然大响。
池早已然抛开了拐杖,左右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寒光四shè的长刀。他将两把长刀锵锵互击,爆出耀眼的火花。变生肘腋之下,柳渊属下的甲士们一时都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池早挥刀前指,纵声大吼道:“给我上!”
随着他的号令,身后的百余名壮丁纷纷拔刀,往那群甲士杀了过去。而校场远端的yīn影里,有更多的人突然现身,向着刺史府冲杀而来。
晋阳城中的兵力原本有三千人,昨rì又临时征发了民壮两千余。但这些兵力大部分都已派驻到城头守御,其余的也都部属在靠近城墙的几处交通要道,以便随时增援第一线。而专门镇守刺史府的近卫绝大部分都已随越石公南下,此刻留守府中的约莫百人,分作两班轮流值哨,立刻能投入战斗的不过五十余人罢了。
而池、田、王、高四家豪族都是人丁兴旺的大姓,在本乡本土数百年以来建立起盘根错节的势力,实在不可小觑。他们连夜动员的族中jīng锐部曲,合计足有将近四百人。此刻,这四百人兵分两路,猝然发难,直杀进刺史府!
在后方,有田盛带领的一百余人破门而入。他们排列成松散的队列,逐房逐屋地推进,四处放火,见人就杀,哪怕是手无寸铁的婢女、仆役也不放过。
而在刺史府的前门,则有池早一马当先。他狂舞的双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艳红的血线,当者无不披靡。池早熟悉府里的道路,沿途绝不作无意义的逗留,带着如狼似虎的部下们直扑向刺史府第三进的厅堂。那里是官署集中的所在,自护军将军令狐盛以下,几乎所有留守官员尽数在此。
前后两路人马仿佛巨大的刀刃和砧板,而以晋阳的留守官员正是砧板上垂死挣命的活物。这是凌厉之极的斩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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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之前更一章,攒人品。阿弥陀佛!
螃蟹的更新向来不给力,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但我会尽量调整的,希望能够逐渐提高写作速度,以报诸君厚爱。
顺便预告一下,《扶风歌》第一卷《烈烈悲风起》将近尾声,应该下周末会完工。在第二卷里,西晋的政局不可避免地继续坍塌,身为穿越者的陆遥却得以迎来力量迅速膨胀的时期,而失败的危险同样如影随形。群胡环伺的北疆是否足以支撑陆遥勃发的雄心壮志?他与刘琨的关系又将何去何从呢?
敬请期待扶风歌第二卷《泠泠涧水流》。
第一零一章 胡笳(五)
与四姓豪族部曲凶猛的突进相比,刺史府中的防御力量太过薄弱了。几十名卫士转眼就战死了一半,剩余的人且战且走。虽然在撤退的过程中,几次获得了十人左右小部队的增援,但他们依旧不敌豪族部曲的攻势,形势岌岌可危。
池早始终冲杀在最前。他身形灵动如鬼魅,刀法更是凌厉异常,完全不像是一名五十余岁的老者。那几拨增援来的晋军士卒根本遏制不了他的攻势,反而让他心中大喜:
那些增援的士卒分明是晋军高级将领的亲兵。亲兵的数量越多,证明此刻在刺史府中的晋军官员越多。若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话,晋军就像是被斩断七寸的蛇,再没有翻盘的机会。只怕无须匈奴人出兵,晋阳雄城就能易手……这绝对是奇功一件啊。
不提池早大呼酣战,其余王旆、高怀等人,也带了善战的部曲僮仆奋力厮杀。原本阻挡他们的晋军士兵此刻已不超过二十人,他们遭到五倍以上的豪族部曲围攻,被分割成了散乱的几块,依托府邸中的各种建筑负隅顽抗。
四姓豪族部曲一鼓作气,竟然接连突破了两道门户,逼近了并州刺史官署所在的东厢。
并州刺史官署位于刺史府第三进的东侧,说是东厢,其实是个dú lì的院落。越石公兼任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和振武将军三职,因而将这三个职位的下属幕僚都合并在一起办公,占据了一个颇为宽广的地域。
由于涉及军机事务的僚属全数在此,另外还存放着大量重要卷宗,考虑到安全因素,这几个月来,刘琨特地命人对院落进行了加固和修缮。整座院落被厚而高耸的院墙包围着,除了正门以外,别无通道可以进出。而这时正门已经被死死地关上了。厚重木门上甚至还包裹着铁皮,哪怕挥沉重的刀斧去砍,一时也难以破坏。
东厢的院墙上设了垛口和用于了望的高台。这时有十余名晋军士兵居高临下地shè击,顿时将豪族部曲杀伤了不少。王旆立即组织人手还shè,但是豪族部曲之中只有极少数人带着弓箭,而且shè术也有所不如,因此一时占不了什么便宜。
双方僵持了片刻,田盛的人马也从后院兜了过来。田盛沿途放火放得痛快,见晋军龟缩在这院落里死守,便提议投掷火把入内,把院里的人都逼出来,若是不肯出来的,索xìng就烧死算了。
池早毕竟要老到许多,他清楚这院落不仅是将佐僚属办公所在,更是整个太原国户籍、田籍的存放之处,若是一把火烧了,未免可惜。自然这也是由于匈奴人许他以牧守之任,此时眼看胜券在握,他已经做起了地方官的打算。
正在思量的时候,身后一名部下急奔来禀道:“族主,城外的匈奴人大营灯火渐明,他们开始行动了!”
此刻大约在寅时和卯时之间,按照通常的习惯,再过整整一个时辰才是朝食也就是用早饭的时候。
池早没有想到匈奴人竟然如此急不可耐,不禁微微一惊。他相信,数万虎贲之师一旦攻城,绝不会比砸碎一个鸡蛋壳更困难。四姓豪族想要抢在匈奴破城之前控制晋阳,时间很紧了。
他立刻向田盛道:“贤侄,这刺史府缓急难以攻下,顿兵于此非是上策。你立刻带领部下,往晋阳城中四处放火烧杀。若城兵来援,则无需抵敌,只管退避……务必要将形势搅乱,越乱越好!”
田盛狞声道:“正合我意!”他杀气腾腾地一拱手,带领众部下去了。
过不多时,刺史府外便杀声大作,若干火头升腾。火光掩映之下,田盛的部下们口称胡人入城,疯虎般见人就杀。
须知数万胡人大军虎视之下,整个晋阳本就人心浮动,人们的情绪惊恐压抑到了极处。如今刺史府夤夜遇袭,再有凶徒四处烧杀,晋阳城里顿时鼎沸,数以千百计的居民如无头苍蝇般狂奔乱走,彼此厮打、殴斗,种种疯狂之状难以言表。呼啸声、哭喊声、厮杀声冲天而起。为数不多的城防兵力死命弹压不住,就连据守在城墙上的守军主力也sāo乱起来。
池早一拍双手:“好!正要如此!”
他连声冷笑,向王旆、高怀道:“我与那护军将军令狐盛有一面之缘,且去劝说两句。二位族长速速准备引火之物。若他们不愿降服,立刻放火!”
说完,池早大踏步地走向那院落,用他所能体现出最威严的声音高声喝道:“令狐老将军安好否!在下乃是并州从事池早,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奉劝令狐老将军……”
刚喊了半句,院落的紧闭的大门轰然碎裂成千百片,用十倍的音量打断了池早的喊话。碎裂的木屑、木块如同暴雨般四处溅shè,打得肌肤生痛。
破碎的大门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池早目愣口呆地望着那身影,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名身躯壮硕之极、分明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巨人。他没有披铠,**着上身,筋肉虬结的胳臂上随便哪块跃动的肌肉,都比普通人的脑袋还要大三分。他的须发呈现出棕褐sè,因为太久没有梳理,胡乱绞结成了无数小团,几乎把面容遮住了大半。
东厢的院门宽达丈许,足够四五人并行。可是这巨人往院门处随意一站,肥硕的腰围竟然几乎把整座门都堵住了。或者用肉山这两个字,更能形容他的体态吧。巨人弓下腰,小心地从院门里钻出来,以免额头撞到了门楣。以他的体型来看,将门楣撞塌显然毫不费力。
当他整个人都迈出院门以后,众人才注意到他右手倒提着一把硕大无朋的狼牙棒。狼牙棒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通体闪着金属光泽。棒身布满横七竖八的尖钉,而尖钉上处处暗红sè的污迹,证明了这无疑是一件杀人如芟草的凶器。
巨人发现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手中的狼牙棒上。于是他憨厚地笑了笑,把狼牙棒提起来,伸了个懒腰。整座并州刺史府杀声震天,你死我活的战斗随处可见,这巨人却好像刚刚才睡醒。
池早的一名得力部下仗着自己身手矫健,小心翼翼地逼近过去。大约站到那巨人两丈开外,他挺枪一指,大喝道:“大个子,你们已经被包围啦!快快丢下兵器,跪地投降吧!”
那巨人斜眼看了看他,随即挥起狼牙棒便打。
这大棒子怕不有百十来斤重,谁敢硬接?使长枪的汉子立刻纵身后跃,可是没想到那巨人的动作迅疾如闪电,使枪汉子的双脚尚未离地,黑沉沉的狼牙棒就泰山压顶般正中头颅。只听噗嗤一声闷响,岂止头壳粉碎?连大半个身躯都被拍作了稀烂。
对那巨人形成扇形包围的数十人整齐划一地倒退半步,脚步踏地发出“咚”的一声。这些人都是四姓豪族多年来纠合的jīng锐部曲,有许多还是绿林亡命徒出身,素来悍不畏死的。可是那巨人凶恶如鬼神般,摆明了谁先上谁死,一时间众人心神撼动,竟没有任何人再敢向前。
池早不禁大怒,他亲自逼近几步,挥刀吼道:“怕什么?我们人多!一起上,杀了他!”
仿佛是对他的回应,院门内一声呐喊,数十条剽悍大汉一齐冲出。
这群人个个上身**,不着甲胄,手中持着各sè武器。定神看去,他们都是辫发索头,神情狰狞如鬼怪一般。
池早足底一软,不由自主地惊呼道:“鲜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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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周开始了,提前预祝各位读者朋友阅读愉快:)
上周在裸奔的情况下,红票始终保持在历史军事类的前十名,这真是莫大的鼓舞。螃蟹简直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我的感谢之情。各位的支持和鼓励,我绝不会忘记的,顿首。
另外,也要感谢夜辉19938269老爷的捧场,相信本书值得吾兄支持。
第二卷的写作尚属顺利,本周争取多更几章,以报厚爱。
第一零二章 胡笳(六)
天刚破晓,部队调动时的人喊马嘶便将刘和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挥手,试图赶走扰人清梦的喧闹,过了半晌才渐渐清醒过来。
身下的被褥不那么平整松软,一夜下来,硌得刘和的腰背隐隐生痛。眼前用牛羊皮缝制的帐篷形制粗劣,与他在平阳的奢华府邸更有天壤之别。
他大声道:“来人!来人!”
应声而入的不是他心爱的美貌姬妾,而是几名膀阔腰圆的护卫。护卫们呈上饮食,那些食物无非是煮得半熟的大块牛羊肉,沾了点盐巴作为调味。刘和勉强吃了些许,便让人撤下去了。接着护卫们又七手八脚地为刘和着盔贯甲。粗夯汉子手重,将束甲丝絩勒得太紧,几乎让刘和透不过气来。费了不少工夫,才总算调整适当。
军营里的艰苦生活自然无法与刘和素rì的享受相比,但眼看晋阳就在掌中,总算也不枉他这些rì子的屈尊降贵。
这时帐幕被人掀起,左骨都侯须卜跋为首的诸将迈步而入。须卜跋出身于匈奴贵种,自幼与刘和亲善,又是骁勇善战的大将,故而刘和托之以兵事。他手抚前胸向刘和施礼问候,随即道:“晋阳城里的内应动手了,城中火光熊熊,有厮杀之声传来。左贤王,请您移步阵前,将士们已经准备就绪,只待您的号令。”
刘和jīng神一振,与须卜跋带了数十名jīng锐骑兵旋风般直驱阵前。
晋阳是历朝历代经营的重镇,城墙周回十余里,城外又有河流环绕。匈奴人的兵力纵然雄厚,也不可能将晋阳团团包围着四面攻打。因而他们先分出几支jīng干兵力占据城池四周的若干要地;接着再勘测地形,选择适合登城作战的战场。最终他们将主战场选在地形平坦的城北,将大约一万五千余人的主攻部队安排在这个方向。其余三面只布置轻骑若干,并无严密封锁,而作袭扰之用。
此刻一队又一队的匈奴战士已经启程,靠近晋阳去列阵。这些强悍的将士绝大部分都是匈奴本族jīng锐,绝非其它附从杂胡可比。他们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闪烁着贪婪的凶光,似乎正幻想着在攻破城池之后放手屠杀抢掠。
相比于入塞以后穷困潦倒了数百年的匈奴部众,汉人实在是太富庶了。岂止金银财物,甚至连普通的生活用品、铁器、农具,甚至是女人,都是匈奴人抢掠的对象。这样的抢掠是维持匈奴人高涨斗志的最大动力,使他们在战场上像是凶恶的狼群。
除了士兵以外,大量紧急制作成的云梯、冲车、土袋等攻城器械,也从后方源源不断地向前运输。这些是须卜跋带领上千名将士连夜赶工的成果。左骨都侯须卜跋与匈奴汉国大司马呼延翼两人,是军中支持刘和的两大支柱。此番呼延翼随同大单于刘渊作战,而须卜跋跟随刘和,在各项军中事务方面的确是尽心竭力。
刘和的大营设在城北的高地,距离晋阳大约十里左右。刘和纵马而行,片刻后就到了阵中。他快速检视了若干部队的准备情况,但并不在阵中驻足,而是策马继续向前,直逼到晋阳城外三百步远近。这个距离已在强弓硬弩的shè程之内;但刘和仗着身披jīng良的重铠,又有武艺高强的护卫随从,丝毫不将这点危险放在眼里。
此时左渐尚王贺赖古提、左大当户綦母达、建威将军刘胄、晋军叛将龙季猛等人也赶到刘和身后。
刘和在寥廓平原之上举目四顾,身后是一员员名震天下的匈奴大将分头统领着雄兵上万,旌旗招展恍如cháo水。不禁令人油然而叹大丈夫当如是也。往前看则是唾手可得的晋阳重镇,此刻,只见青灰sè的城墙上空熊熊火光闪动,还有厮杀声隐约随风入耳;毫无疑问,那是晋阳城中内哄四起,许多豪族已经呼应匈奴大军起兵作乱。
刘和意气风发,这个场景已在他心中酝酿了很久。他拨马来回盘旋数次,勒缰立马,挥鞭向晋阳一指:“各位!晋军已到穷途末路了!此乃诸位将军建功立业的良机……”
就在此时,远处的城头上传来了胡笳吹奏之声。
微凉的晨风吹过,这一缕曲声在千军万马的噪杂之中若有若无,却格外显得曲调沉厚拙朴,与空旷苍凉的山河浑然一体,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刘和绝非不知轻重的人。可是此刻这曲声入耳,竟然让他突然间忘记了向将军们训话。他微微侧耳,出神地捕捉着随风而来的吹奏之声。
簇拥着刘和的匈奴将领们也按捺不住内心澎湃的情绪,他们微微眯起了眼,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了美妙的乐曲中。
胡笳最早只是胡人用芦苇叶卷起用以发声的玩具,后来才有了木制三孔、管簧分离的形式。它的制作通常都很粗劣,音质不佳,音域跨度也颇显狭窄。可它与音声圆润的丝竹不同,胡笳更加慷慨和质朴。那暗哑的曲调里仿佛孕育着喷薄yù出的强大力量,每次在草原上奏响时,最能引起马背上雄健男儿的共鸣。
耳畔的乐声忽而粗犷刚健,忽而千回百折,令他恍然置身于天穹笼盖的辽阔草原,迎接北风狂野的呼啸,伸手便可触及yīn山脚下那如云霞涌动的羊群。是的,只有在广袤无垠的万里北疆才能孕育出这样的乐曲。那片无边无际的草原曾经是属于我们匈奴人的,可我们却已离开草原太久了……
不知过了多久,吹奏之声渐息,刘和猛地打了个激灵,从恍惚中挣脱了出来。他定了定神,轻咳一声,想要继续之前的号令,却赫然看到身边众多的大将和jīng锐护卫个个都露出心驰神往的神sè,竟然还沉浸在乐声之中yù罢不能。更远处,甚至连先前正在列阵的将士们也都停下了脚步,倾听那愈来愈轻的渺渺余韵。
刘和怒喝一声,将众将惊起。各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匪夷所思。
正在狐疑的当口,更有人惊骇地发现,天sè居然已经大亮了。这回肠荡气的一曲,只怕足足演奏了半个时辰还多。而城下蓄势待发的上万大军,竟然都尽数为这段悠扬的曲子所惑,一个个沉浸其中,丝毫不觉时光流逝……
能以一曲胡笳慑服万军,这是何等神而明之的技艺!更何况,这两万雄兵可不是什么意志薄弱的杂兵,而是经历无数次出生入死的血战,心志坚毅到了极处的强兵骁将!
当此兵临城下之际,却被区区一曲胡笳所扰,这使刘和简直羞恼到了极点。可是他转念一想:战场上的事,终究要靠浴血搏杀来定夺。莫说是一曲胡笳,便是有妙音天女奏起天花乱坠之乐,也阻不住他麾下两万雄兵踏平晋阳。倒是那吹奏胡笳之人的才能当世无匹,或者说亘古以来罕见也不为过。
“想不到晋阳城中竟还有这般风雅人物。破城之后,须得约束诸军留他xìng命才是……”刘和这么想着,转头往晋阳城看去。
吹奏胡笳之人正高踞在大夏门城头之上。
那人一袭白衣,身材高挺。因为距离稍远,刘和看不真切他的面容,但隐约觉得是个眉目疏朗,风姿秀异出众之人。他意态自若地倚着墙头的右手持一管胡笳,往左手的掌心处轻轻敲击节拍,仿佛自己也对适才的演奏十分满意,此刻仍在回味。
刘和正待凝神看清这人相貌,耳边忽然传来格格地牙齿颤抖之声,令人颇感烦躁。他含忿转头,便看见龙季猛目不转睛地瞪着城上那人,脸庞毫无血sè,像死人一般惨白。
“龙将军,何至于如此?”刘和皱眉道。
龙季猛脸肌抽搐了几下,涩声道:“殿下,这人……这人就是并州刺史,刘琨刘越石!”
刘和愣了愣神:“此人是刘琨?你没有看错?”
“怎么会错?他就是刘琨!”龙季猛有些歇斯底里地叫嚷。
“可刘琨怎么会在晋阳?他不是正率军在隰城一带与大单于交战么?”贺赖古提插言问道。
龙季猛无意识地猛地扯紧缰绳,以至于胯下战马突然焦躁地打起了转:“此人确实是刘琨,绝不会错。这人竟然出现在晋阳,定有什么yīn谋诡计……殿下,只怕形势有变!形势有变啊!”
“呸!”贺赖古提咳吐一声,不屑地摇了摇头。他随大单于东征西讨,杀死的晋人高官不知道有多少,因而并未将区区一个并州刺史放在眼里。
他轻蔑地望着龙季猛,冷笑道:“大单于亲自在南线牵制晋军主力,就算刘琨赶回晋阳,也带不回多少人马。我们率领两万匈奴勇士在此,怕什么yīn谋诡计?
龙季猛瞪了贺赖古提片刻,转向刘和道:“殿下!”
刘和并不像贺赖古提那般盲目自信,但他皱着眉头想了想,也自觉诸般布置绝无疏漏,必不至给晋人可趁之机。于是他扬鞭向远方虚指:“龙将军深悉晋人内情,自然要对我们多加提醒。只不过此番恐怕是多虑了。”
“你看,我在晋阳以南的龙山、蒙山驻了jīng锐三千。这三千人足以封锁晋阳南去的蓝谷要隘。有这三千人在,哪怕晋阳军全师北返,也足可凭险阻击。随后只消大单于追击,正好聚歼敌人。”
龙季猛慑于刘琨既往战无不胜的威名,刘和却丝毫不怕他。通往君王宝座的路上,正好用这个声名显赫的晋人高官来做垫脚石!
刘和带过马,大声笑道:“那刘琨刘越石,堂堂炎汉世胄、大晋高官,居然效仿伶人奏曲。yù以施缓兵之计乎?抑或yù以乞命乎?待攻下晋阳,诸位可要替我好好问问!”
身边诸将凑趣,一齐大笑起来。
待到笑声渐止,刘和挥起一个极响亮的鞭花,扬声道:“诸将……”
话音未落,惊天动地的吼声突然从远方响起,仿佛裂岸的怒涛,轰然横扫而过!
刘和的战马被巨响所惊吓,人立而起,发出惊惶的嘶鸣。
他的骑术本来欠佳,再加上身披重铠动作不便,顿时失去重心,仰天往后就倒。数名亲随急忙上前,费了好些功夫才手忙脚乱地稳住战马。
他顾不上叱喝亲随们,急急向北方张望。
只见正北方雁门群山的余脉之间,一支大军铺天盖地般席卷而至。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尽都是辫发索头的鲜卑战士,兵强马壮,杀声如狂,气吞万里!
刘和如堕冰窟,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几乎拉不住缰绳。他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哪来这许多鲜卑人?”
身边众将一个个都惊疑不定,谁能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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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非!常!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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