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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整军(中)

    突然听到如此无礼的言语,陆遥不禁愕然。

    说话之人便在陆遥左手隔了两面旗帜处。但见他装束非俗,头戴狮蛮盔,顶饰长缨飘拂,身披银装两裆铠,外罩锦袍。定神看他面容,此人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鼻直口阔,微有须髯,双目顾盼间盛气逼人。

    陆遥依稀记得此人也是越石公军议时站在武将队中的,乃是排名第四第五位的大将,地位比站在队尾的自己高多了。当此缓急之时,一时却想不起他姓甚名谁。看他那里应募的人丁稀少,还有不少老弱,想必是心情甚差,是以出言讥讽。

    “不知这位将军高姓大名?有何见教?”陆遥面sè如常地拱手施礼道。

    那青年将军板着脸道:“谅你也不识得我,我乃主公帐下大将刘演刘始仁是也。”

    原来是此君。陆遥心念急转,顿时记起王修介绍越石公麾下将佐时的话语。刘演乃是越石公嫡亲的侄儿,少年时就投笔从戎,随越石公东征西讨;因他与越石公乃是至亲,又确有军政两道的才干,故而极受亲厚,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峻急的xìng格。

    陆遥新进投入越石公麾下,故而深自韬晦,不yù与人结怨。既知刘演身份,他的言语更加恭谨了几分:“原来是刘始仁将军。将军若有教于道明,不妨直言。”

    “我且问你,听说你本是并州败军一小卒,受主公简拔才一跃为将,是也不是?”刘演睨视着陆遥问道。

    这刘演句句话都不中听,未免辱人太甚。薛彤正站在陆遥身边,顿时勃然大怒,方要抗辩,却被陆遥一把拉回身后。

    “陆某在并州军中历经大小数十战,积功而得军主之职,领兵千余。惜乎战事不利,部众星散,投入主公麾下时,左右不过三人而已。将军若是因此视我为小卒,倒也未尝不可。”陆遥缓缓道:“至于主公授我以高位,想必是千金买骨之意,陆某并不敢以此自衿。”

    他言语虽然谦退,话中的意思却滴水不漏,反倒让刘演愣了一愣。

    刘演反应甚快,随即流露出不屑的脸sè:“原来是个老行伍,可惜却不懂规矩。陆遥,今rì众将齐集点兵,按例须依序而行,不得sāo乱。你不过是区区新晋的裨将军,怎么敢呼喝喧哗、招引亲朋?莫非以为朝廷兵将是你一人所有,可以私相授受么?”

    陆遥心中暗骂:所谓招兵,自然要各显其能,不仅将择兵,兵亦择将,难免有闹哄哄的时候。士卒们一方面有按照乡党旧识结伙的习惯,另一方面自有本身的判断,怎么会呆若木鸡地随便将领挑拣?莫非你们往常不是招兵,而是拔萝卜?

    他十分清楚:越石公多年来转战南北,极盛时率军十万之众,对大晋朝廷有擎天保驾的大功。即便如此,限于朝廷体制,其部下中得授将军位的也不过十余人,许多追随越石公多年的军校都升迁无望。陆遥身为并州军一介败将,寸功未立却骤得高位,显然引起了某些人的嫉恨。

    今rì整军之时,由于自己出身先就占了优势,于是引揽若干jīng锐。这更使诸将眼红不已,便撺掇刘演这个愣头青出来挑衅。要是能逼迫自己将方才招募的jīng兵强将交出来,想必有不少人会很高兴吧。

    嘿嘿,虽然我陆道明不愿多生事端,却未必要事事都遂尔等之意。陆遥暗自腹诽,面sè却丝毫不变,言语依旧客气:“刘将军说的极是,陆某幸蒙指点。在下在并州军中多年,深知彼辈虽然勇猛可嘉,却不曾经受教化;故而不知军中法度,举止粗陋无礼。从今而后,陆某自当对他们严加约束,定要练出一支令行禁止的jīng兵来。”

    邓刚一直站在陆遥身边,应声道:“将军所言甚是!甚是!”

    适才刘演说的是陆遥本人不懂规矩。陆遥却似听而不闻,口口声声说是新募的军士顽劣,正需要自己好好管教。此言一出,顿时让刘演语塞,只觉眼前这人前这人看似低眉顺眼,说话十分恭谨、软绵绵浑不着力,可每句话都堵死了自己借题发挥的余地,仿佛唇枪舌剑全都戳在了空处。

    若是寻常将领,被陆遥两句话便堵回去了。可刘演家传学问傍身,自幼口才便给,非常擅于舌辩,心念急转之间,便拟出十几条引证辩驳的手段,只需一一道出,定能让这姓陆的幸进之辈载个大跟头。

    他轻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待要开口,忽见不远处十余名文官武将缓步而来,正是护军将军令狐盛与一众高官巡视到了左近。

    令狐盛乃军中宿将,年高德劭,威望崇高。故而越石公指定他主持整军事宜。令狐盛xìng格刚直,有他在此坐镇,纵然刘演是越石公亲侄,也不敢再作挑衅之举。当下刘演重重哼了一声,回自家的招兵之处去了。

    薛彤睨视着他的背影,恨恨道:“想不到刘越石公一世豪雄,竟有这样的子侄辈!这厮真是无礼之极!若不是道明你拦着,定要叫他好看!”

    陆遥暗自摇了摇头,转过来劝说薛彤:“越石公率军入并州,是来收拾东瀛公留下的烂摊子的。其麾下诸将这些年来转战大河南北,屡建殊勋。我们这些并州军旧部,原本未必在彼等的眼里。偏偏我无功受禄,有人不满也很正常……老薛,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不要与人斗气。”

    话音未落,有人长声叹道:“哎呀呀,道明真是通情达理。怪我来迟,未曾将事务安排妥当!”

    随着这声叹息,一名相貌清矍的中年文官疾步赶来,口中一迭连声道:“道明可曾受了委屈?”此人正是是越石公倚重的得力幕僚、从事中郎徐润。

    陆遥不敢怠慢,肃然施礼道:“有劳徐中郎关怀。适才刘演将军点拨陆遥,我只有感激之情,并无受屈之处。“

    徐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扶住陆遥,不令他躬身下去。随即又轻拍着陆遥的肩膀,低声道:“唉……我懂,我懂!道明,真有君子之风!”

    陆遥抬眼去看徐润,只见徐润眼中那种敬重爱惜的暖意,几乎能将冰雪融化。当他夸赞陆遥时,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言语中洋溢着满满的、掏心掏肺的真诚。

    徐润连声慰勉,谈吐热情洋溢,对每个人都亲切关怀,别说是路遥,薛彤、何云等人也无不觉得如沐chūn风。

    当下两人谈笑甚欢。徐润对陆遥的气度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了赞赏;而陆遥则对徐润的关照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谢。足足攀谈了近小半个时辰,徐润才告辞离去。

    徐润特意来此向陆遥表示亲厚,校场中的各路将领便再无人愿意出面搅风搅雨。陆遥终于能腾出手来继续招兵,这下一应事宜进行的都很顺利。谁会为了一个区区裨将与文官中的翘楚人物结怨?

    可惜,徐润的满腔情谊或许能感动他接触的每个人,可是对陆遥来说,每晚七点档的艺术家专场、八点档电视剧的轰炸,早就为他培养出了足够的免疫力。

    刨去那些深情的话语不提,陆遥与他聊了好久,却始终都没明白今rì之事与他何干;也没明白他这般殷勤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其中细微的纠葛虽非现时的自己所能了解,至少可以确认:刘演这样的越石公铁杆嫡系对自己固然有几分不善,如徐润这等文官的刻意结交,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陆遥不禁叹了口气。

    “道明为何叹气?”薛彤愕然问道。

    “你看看那些人吧……”果不其然,那些军官们看着陆遥等人的眼神,比刚才又添了几分疏远。陆遥拍了拍薛彤的肩膀:“不该我们理会的,千万不要理会。无论如何,这些将士才是吾等立身的基础。对我们来说,唯一需要关心的是把兵带好!”

    薛彤还未答话,邓刚已然满脸赞同神sè:“将军所言甚是!甚是!”

    当天上午,陆遥便把队伍的架子拉了起来:薛彤是陆遥的副将,另外行队主之职,带领一百多人的步卒。另一名队主是高翔,也带着一百多人。两队各设十名什长,都是挑选出来有能的强兵,那率先投效的少年军士楚鲲也在其列。沈劲被任命为骑兵统领,不过眼下只有他自己的二十几个弟兄。何云是追随陆遥多年的老部下了,被任命为亲兵队长,带领二十名亲兵。邓刚也领受了队主之职,除了要管理少量士卒家眷之外,还有两头牛、四匹驮马和五辆大车。

    整顿建制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上下级之间必须要熟悉认识,人员、军械、马匹、车辆都得登记造册、军官要拜见刘琨领受腰牌印信,还有中军核实军饷支出、申明军法等等事务不一而足,忙得陆遥团团乱转,好在薛彤、沈劲、高翔三人都是有经验的军官,自有办法把部队捏合成型;而邓刚做事稳妥,很快把将士的家眷和所有辎重物资安顿停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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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要羞愧地多说几句:感谢大家的阅读,希望大家和我一同分享故事中的喜怒哀乐。今rì二更,求收藏、求点击、求票。螃蟹跪拜,顿首。

第二十九章 整军(下)

    五天之后。

    陆遥仰躺在一块坡地,眯缝着眼睛以躲避夕阳的照shè。

    身下的地面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震动,逐渐向这里靠近,那是士兵们在作长跑训练。队伍建立完毕之后,陆遥便立即组织进行训练,诸如刀术、箭术之类倒也罢了,早晚各一次的长跑真让众人痛不yù生。

    每天太阳还没出来,三百名士卒就要全装贯带再背负所有辎重,绕着整座箕城狂奔两圈,跑不完的就没有早饭吃。而什长、伍长们更是叫苦连天,因为他们麾下哪怕有一名士兵未能完成训练,他们也没有早饭吃。早饭之后,正常的训练、巡哨、值更并不减少。而晚饭之前,同样还得来这么一遭。

    地面的震动愈发清晰,隐隐约约传来薛彤声嘶力竭的大吼声。薛彤天生气力兼人、武功又高,对于区区十里地的负重长跑并不以为意,号称能领先其余士兵至少五里地。谁知陆遥闻听后令他穿上三层筒袖铠、着铁兜鍪,又背负大刀、长矛、弓箭以及十人份的干粮和饮水,加起来超过一百二十斤。寻常人背负这么多东西,恐怕跑不出五十步就趴下了;薛彤硬生生支撑下来,却也累得不轻。尤其是最后这一段,每次都见他几乎要力竭而亡的样子。

    薛彤身后的将士们更是不堪,个个累得死去活来。部分体力较差的士卒几乎是靠着同僚连拖带拽,才到达终点的旗门。还有些更不堪的,在距离旗门数十丈的地方就滚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这时邓刚亮出了他的大杀器。十余名伙头军抬着装满饭食的大锅在旗门后一字排开,食物的香味随风飘来,压榨出了那些士卒们最后的体力。

    陆遥安排的训练强度远远超过通常的标准,将士们每天的体力消耗都很巨大,因此胃口也就变得惊人。单靠大营调拨的粮食无论如何都不够满足需求。

    好在他早有准备,每天晚上都遣人在山林间广设陷阱圈套,抓了无数飞禽走兽作为加餐。一顿有荤腥的饭食对士卒们的吸引力简直难以置信,每次都能激励他们勇猛向前。

    陆遥在现代时曾看过许多穿越历史的网络小说。那些小说中,主角来到某个历史时期之后,依靠着从电视剧里学到的军事知识,就能练出一支战胜攻取的强兵。当他自己穿越来到西晋,才发现网络小说的意yín实在信不得。

    华夏兴起以来,自炎黄而至夏商周秦汉,每朝每代都诞生于战火之中。中国古代史,几乎就是一部战争史。无数血战积累之下,自然会形成先进的军事制度和军事管理思想。

    以前汉来说,广为流传的兵书便有五十三家,七百九十篇之多。而汉末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遂有曹魏武皇帝的《孟德新书》与蜀相诸葛亮的《兵法二十四篇》广为流传。本朝军制承汉、魏之制,同时又有所损益,无论阵列、战法、器械,还是金鼓、旗帜、徽标,都有独到之处,绝非热兵器时代的宅男所能想象。

    限制军队战斗力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军事思想和训练手段,而在于后勤支持。军队,就是一个吞噬钱粮物资的无底洞,而作战、训练、开拔时,消耗更要翻倍。故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rì费干金;内外sāo动,怠于道路,不得cāo事者七十万家。以古时的生产水平,哪里能够承受这样的消耗?

    训练jīng兵强将,配以利刃良马,供给以充足的粮秣,十万众便足以横行天下……可谁又能做得到呢?十万人吃什么?穿什么?武器从哪里来?这三个问题,足以将一个富庶的王朝逼到落魄。

    汉武帝依托文景之治的丰富积累起兵驱逐匈奴,数场大战之后也弄得四海虚耗、百姓愁苦。本朝距离汉末丧乱不久,天下元气未复,更是承受不起养兵的投入。是以本朝罢州郡兵以归农,论者多以为是朝臣耽于安逸,实在也出于财政上无法承担的缘故。

    至八王之乱后,诸王各自兴兵,不过占据一州一郡之地,往往拥兵数万乃至十数万,远远超过了民力负担的极限。既然后勤保障几近于无,所谓军队,也就沦落为武装流民的代名词了。

    所以陆遥没打算用自己前世那些可怜的军事知识来改造他的部队。他所要的,其实只是强调部队的服从xìng和团队协作意识而已。

    他的部下们都是并州军余部,其优点在于,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而缺点在于这些人许多都是些擅于自保的兵油子,对上级指令往往阳奉yīn违;而且由于是临时纠合而成,彼此缺乏信任和互助。

    这些缺点,恰恰是大运动量的长跑训练所能解决的。长跑训练形势枯燥、单调,而消耗十分巨大,在战士们努力完成它的过程中,也无形中锻炼了自己的服从xìng。

    同时,陆遥规定每一什、每一伍,都必须以全队到达终点为训练结束的指标。这就迫使什、伍之内,强者要帮助弱者,彼此鼓励、互相扶持。团队协作jīng神也就由此产生。

    “道明的练兵之法甚是罕见呀!”身边传来王修的声音。这位刘琨的亲将如今与陆遥厮混的熟络,但凡不当值的时候,时常来找陆遥的闲聊。

    陆遥心里知道,这未尝不是越石公的意思,或许越石公也想通过王修的眼睛,来看看自己是否能够胜任裨将军之职。

    “子豪兄,这长跑训练看似无用,其实最有益于新军成型。对于增强士卒的体力、毅力、培养士卒的服从xìng、同袍之间互相扶持的友谊等等,都有极好的作用。”陆遥微笑道:“墨子曰:古者吴阖闾教七年,奉甲执兵,奔三百里而舍焉。意思是,吴王阖闾用孙武子之法练兵,士卒披甲持兵,奔跑三百里方可歇息。这种训练方式坚持了七年。七年之后,吴军千里奔袭,五战五胜而下郢都,霸业遂成。”

    “竟然有这等奇效?我部下那些贼汉们,也须得这样cāo练一番!”王修跃跃yù试道。

    陆遥连连摇头:“赶不上,赶不上了。”

    “道明何意?”

    “将士们运动以后,汗透重衣,若不能及时擦拭身体、保持干燥,易生疫病。自古以来,疫病是军中大忌。孙子曰:‘军无百疾,是谓必胜。’这句话将是否能战胜疾病、保持士兵健康与战争胜败紧密联系起来。故而,训练后军营须提供大量热水,以供将士沐浴、更衣,眼下咱们哪有这等条件?一旦天寒下雪,就必须停止大运动量的训练。”

    陆遥又抬手一指营门前那数口大锅:“另外,军事训练能否获得良好结果,还要考虑营养补充能否跟上。如果没有足够的补充,大量训练只会导致体能衰退、jīng神萎靡。”

    “这‘营养补充’是何物?”王修茫然问道。

    “该怎么说呢?”陆遥皱起了眉头。他可不是百科全书,一时哪里解释得清楚。半晌之后才勉强道:“所谓营养补充,大概就是我们摄取食物中的有益成分,借以补足躯体消耗的过程吧。”

    他想了想,又道:“比如粮食之中含有的淀粉和糖分、肉类中含有的蛋白质,都是重要的营养补充。我军粮秣不足,故而这几rì我遣人进山打猎,为将士们提供肉食。这数rì以来,几乎将附近的飞禽走兽一扫而空……子豪兄纵然想要效法,山间已无存货可用也。”

    两人正在谈说,忽听营地中传来雄浑的鼓声,王修面sè一变道:“主公聚将!”

    他跳起来牵过战马,狠狠抽了一鞭。战马一声长嘶,向营中飞奔而去。

    陆遥不敢耽搁,急忙催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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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版桥之战(一)

    不过片刻工夫,两人便到了辕门之外。陆遥跳下马,把缰绳交给神情肃穆的卫士,随即大踏步走向帅账。距离帅账还有几步,就已经听见刘琨的说话声音。陆遥不由得担心自己迟到,急忙唱名而入。

    帐中诸将的面sè都有几分紧张,而刘琨却手抚光亮的须髯仰天而笑,十分欢悦。

    他的嗓音洪亮而圆润,充满了感染力:“哈哈哈,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下首站着的是昂首挺胸的丁渺。他脚边趴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的辫发胡人。那胡人满头满脸的血,就连身上裹的雪白皮毛大氅都有多处被染上了血污,看上去真是狼狈万分。

    原来今rì丁渺前出哨探,他远离本队,一直前出到榆次城附近。途中正遇着一拨匈奴军马越过漳水北源逶迤而来,直取武乡。丁渺仗着过人的斥候技巧沿途紧随,终于被他逮着机会突袭胡人队列。

    这丁渺仅带领轻骑十余人,竟然就敢冲击数量百倍于他的胡人大军,实在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到了极处。这般举动换了他人去,简直与送死无异,可丁渺偏偏成功了。胡人猝不及防,被丁渺硬生生斩杀数十人,突阵而过,顺手还擒了个匈奴贵人回来。这般勇武、胆气,不愧是越石公麾下数一数二的豪杰。

    陆遥不禁暗自赞叹。

    又听丁渺说道,他擒了那匈奴人,便一路疾驰摆脱追兵,急忙赶回大军本阵。沿途也顾不上问话,只得空便挥拳暴打那厮一顿,沿途也不知痛打了数百拳。可怜那匈奴人起初颇有几分硬气,一路饱吃老拳之后,被修理得死去活来,如今已是有问必答了也。

    据这胡人所说,来犯的乃是留守晋阳的匈奴大将刘景所部,步骑共计四千人。

    须知匈奴虽然号称控弦二十万,其实不计胁从部族的话,总兵力实际大约八万余。其中大部分都已随大单于刘渊南下,与部署在黄河沿线的洛阳禁军鏖战。刘景的部队是匈奴倾巢南下之后,在晋中平原留下的最大一支机动力量,主要由附从匈奴的奚人和羯人部落勇士组成,平时分散在汾水沿岸的几个县城就食。

    由于刘琨从上党一路北上,沿途不断收拢流民百姓,声势浩大。负责留守太原的刘景不敢怠慢,一边飞报大单于刘渊,一边纠集兵马前来抵挡。

    五千余敌军自不算什么大数。这些年来宗室八王中原大战,动用的兵员数以十万计,三五十万人规模的会战也不止一次。刘琨本人身为东海王左膀右臂,多次统领大军,麾下众将也无不曾率千军万马作战。只是,如今众人轻骑入并,可用的兵力微薄之至,面对四千名胡人,委实有些难以抵敌。

    当下诸将的神sè都有些凝重起来。

    “四千人马……”护军令狐盛沉吟道:“若再纠合这些rì子与我们纠缠的杂胡部落,总数大概会超过五千。”

    “相比而言,我军现有兵力三千五百,另外,还有不堪战斗的流民老弱四千余人。兵力本就居于下风,何况那些老弱委实都是包袱。”大将韩述盘算了一番,抬头去望刘琨:“主公……”

    另一员将领卢昶或许觉得韩述未免气馁,他插言道:“文浩,你看那些胡人战力如何?”说着,他向丁渺打了个眼sè。

    可惜丁渺是个直xìng子人,哪里理会得卢昶的心意?他撇了撇嘴:“胡人甚是凶悍,兼且轻骑马快,嘿嘿……适才也就是我丁某人出马,换了尔等,恐怕未必能全身而退。”

    此言一出,帐幕之中顿时气氛为之一滞。

    那胡人却不知哪里来了jīng神,嘶声大吼道:“我的兄长是灭晋大将军刘景!他是匈奴族最勇猛的英雄好汉,一个就能打你们一百个!一千个!你们汉狗和我们对敌,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未落,丁渺一脚踢在他面门。那胡人迸飞出十几颗牙,顿时昏死过去。

    “灭晋大将军?英雄好汉?”刘琨嘿嘿冷笑一声,拂袖而起。他在案前往来几步,忽然伸手一指:“陆遥!”

    陆遥不禁一怔,这才是他第二次参加正式的军议,怎么两次都被刘琨挑出来说话?他慌忙闪身出列道:“末将在。”

    刘琨眼神炯炯地望着陆遥:“这胡儿口口声声吹嘘敌将刘景的勇武。那刘景是何等货sè,你且说来!”

    “是!”陆遥躬身施礼,借机稍作考虑,片刻后道:“刘景乃匈奴大单于刘渊麾下重将,系匈奴须卜氏族裔,任匈奴右於鹿王之职。虽效法刘渊伪称刘姓,实乃胡人无疑。此人sè厉而胆薄,用兵犹疑,吾并州将士实不惧之。另外,这刘景生xìng凶残好杀、暴虐之极,去岁五月,他引兵攻打司州,沿途掳掠男女三万余口。因怨恨这些人口行程缓慢,他竟将三万人尽数驱赶入黄河中溺死,尸体顺流而下百余里。天为之泣,大雨十rì不绝。此举殆非人类所为,就连刘渊闻讯都大怒不已,立时将他削职查办。”

    听得刘景的事迹,众将无不勃然大怒。立时有人摩拳擦掌地请战,更有人振臂高呼:若不能诛杀此獠,誓不为人。

    “胡人凶暴,造下的杀孽岂止这一桩而已?可怜我华夏子民何辜,遭受这般苦楚。吾受诏命镇抚并州,正要扫除这些人间禽兽,还百姓一个太平之世。”刘琨轻咳一声,起身道:“而此辈狂妄无知,竟敢前来邀击于我,是求死也。明rì出战,全体将士务必奋勇杀敌,痛击匈奴,血债血偿!”

    刘琨信心十足的言辞顿时感染了部下将领们,众将大声应和,声震屋宇。虽然这支军队组建才不过三五天,敌军兵力又远远较己方更多,可将士们士气高昂之极,再无一人把敌人放在眼里。

    半个时辰之后,陆遥回到自家军营中。

    高翔和沈劲两个急xìng子当先迎上前去:“道明,军议上说了什么?是不是要和匈奴人干仗了?”

    “是要打仗了!”陆遥重重地点了点头:“另外,越石公以为,新编各部尚不堪战,此番先无须上阵,只侯主公将令行事。我等须拣选jīng锐骑兵若干,编入丁渺将军部下。”

    晋军承袭前魏制度,军中少有整建制的大规模骑兵部队。少量骑兵通常都分散在各部,临战时再将之统一编组,统一指挥,用以承担索敌、突阵、追击等艰难的作战任务。凡入选者,必为军中知名的勇士。比如前魏武皇帝赖以震慑天下的jīng锐“虎豹骑”,最初就是临时调集全军百人督以上的骁勇战士组成,此后才逐渐转为常设的部队。

    故而高、沈二人顿时jīng神大振:“好的很!”

    他们这样的并州低级军官,与匈奴多年鏖战,不知结下多少血海深仇,故而心思反倒单纯很多,只求杀敌雪恨。

    陆遥稍稍感到安心,他点了点头:“我和老薛必然要去的。你们两人中须得留一人领军。谁去谁留,你们商量着办。”

    高翔沈劲彼此对视,不由得都拉长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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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rì二更完毕,第一场与匈奴的大战即将开始。恳请读者诸君持续关注,恳请收藏。谢谢大家。

第三十一章 版桥之战(二)

    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十二月初一。黎明。

    版桥。

    此地位于上党郡西北涅县境内,谒戾山、胡甲山等并州群山余脉所及。清漳水从山中发源,在一片稍许平缓的地形划了道由北向西,再转而向东的弧线,河道在此开阔,向东岸漫延出大片滩涂。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下,大约人高的枯黄苇草一眼望不到边际,对两军的侧翼都形成了天然的守护。

    在滩涂苇草之间和胡甲山余脉的丘崖断壑之间,腾出了一块小小的平原。这就是双方选定的战场。

    慵懒的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徘徊的时候,三千名晋军将士已经矗立在这里。他们中有的是几个月前的败兵,有的是才入伍的新兵,他们甲胄不全,兵器也五花八门。虽然尽力将队伍列的齐整,可是偶尔的杂乱暴露了不少士兵内心的紧张。这么快就要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匈奴人,许多士兵还没有思想准备。

    刘琨却似乎丝毫没有把即将发生的战斗放在心上。他今天在铠甲之外披着一件华贵的锦袍,策马立于中军。他单手控马,悠闲地用马鞭轻轻敲打着鞍鞯,偶尔才睨视一眼对面松散的匈奴人军阵。

    与此同时,匈奴大将刘景也正在眺望着晋人的军阵,望了半晌,他焦躁地拨马回旋,挥鞭抽在几个惫懒的士兵身上,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些卑贱的小兔崽子,快给弓上弦!把弯刀拿稳了!一会儿谁敢不卖力,老子活劈了他!”

    远处不知哪个士兵高声应道:“晋人的军队都被我们打怕了,打起仗来比绵羊还怯懦。我们只要用抓羊的力气对付他们就够了!”士兵们一阵哄笑。

    刘景故意粗声大嗓地骂了几句,便不再管他们。这一年来他的心情非常差,只有在士卒们中间肆无忌惮地骂骂咧咧时,才感到舒坦和自在。

    多年来,他为了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东征西讨,立下过赫赫战功;单于正式起兵反晋时,他受封为灭晋大将军,俨然是单于亲族以外的头等大将,荣宠无人能及。然而这一切,在去年初夏之后就改变了。那一次攻打晋人朝廷的战役进行的很是顺利,先后攻克了黎阳、延津等地,抓获的晋人男女老幼大概有好几万人吧,怎么数也数不清。如果是几万头牲口倒也罢了,几万个人这么跟着,还怎么打仗?刘景耐不住xìng子,索xìng带人把这些俘虏全都推进了滚滚黄河。祖先们在草原上经常如此,打败了其它部落后,部落属民高过车轮者皆斩。刘景觉得自己实在是干的痛快。

    谁知,大单于知晓此事之后,居然大发雷霆,立即派遣了使者怒斥刘景,说什么:大单于要消灭的,只是司马家的人而已;普通百姓无罪,怎么可以加害?

    刘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算什么话?晋人的皇帝可不就是姓司马么?不把晋人都杀光,怎么消灭姓司马的皇帝?大单于的事业越来越兴旺,可他的想法,却越来越奇怪了。或许是因为大单于年轻时在晋人的都城里住了太久,学了太多汉人的古怪道理吧。

    从此以后,刘景就再也没有得到单独领兵作战的机会。这次大单于挥师直下河东,只命令刘景带领各地杂胡组成的部队留守晋中诸城,刘景的心里不知有多么郁闷。

    这次得知有汉人的军队来犯,他仿佛像闻到了血腥气的猛兽般激动,急如星火地召集散居在各地的人马。可是分散在诸多城池村镇的队伍哪里是那么容易聚齐的,虽然刘景心急火燎地赶路,但是仍然比预料中慢了三天到达。而正是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他面临的敌人由一拨乌合之众变成了粗具规模的军队。

    “叔父!”充满锐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名青年武士催马来到了刘景的身边:“对面那个晋人的大官,在战场上穿的那么显眼,他是傻的吗?你派我为先阵吧,看我踏平敌军,一刀搠死那家伙!”

    这青年是刘景的侄儿弥且,素来得到刘景的喜爱。他就像是冒顿单于的年代在草原尽情奔驰的匈奴人,凶猛好杀、充满活力,不像如今围绕在大单于身边的那些匈奴官员,个个都象汉人一样怯懦。

    刘景眺望着对面晋人的军阵。那名铠甲鲜明的晋军大将身后高高地打着一面素sè的“刘”字大旗。刘景用力揉着自己胡须横生的宽大下巴,想了想,却并不记得并州的晋军将领中有谁姓刘的。他踌躇了片刻,下令道:“弥且,你带三百轻骑去冲一冲!要是敌阵动摇,我立即率大军掩杀。若是敌阵不动,你就包抄到侧翼放箭,我自会接应你。”

    弥且大声答道:“遵命!”尖锐的骨笛声中,三百名匈奴骑兵立刻跟着他冲了出去。

    胡人各族内迁以后,几乎都从纯粹的游牧民族转化为了且耕且牧的半游牧民族。因此这支部队除了不足千人的匈奴骑兵外,其他的都是步卒。若不是刘景对侄儿的勇武深具信心,也不会轻易将全军超过三成的jīng锐骑兵都交给他带领。

    两军相距不过数百步,匈奴骑兵纵马奔驰,转眼就冲过了一多半的路程。他们在马上狂呼乱喊,挥动铁锤、大刀等重型武器,声势骇人;根据以外的经验,大部分晋军在这时便会慌乱奔逃,匈奴骑兵恰好冲阵而入。

    可是眼前的这支晋军却与寻常不同!他们的阵线丝毫不曾动摇,随着声声号令响起,数百支高举着的长矛被平放下来,闪亮的尖锋层层叠叠,整条战线顿时成了刺猬一般。

    弥且冷笑一声,哪怕训练有素的晋军,也绝不会是匈奴jīng锐的对手;这样的步兵密集阵型,他已经不知打败过多少次了。他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在率队冲锋之前就已经仔细观察了战场的地形。在晋人中军的右侧前方是一片怪石嶙峋的坡地,与右侧绵延宽广的芦苇荡相连。这是步卒据以对抗骑兵的良好地形,却不利于骑兵的奔驰。因此他吆喝一声,带着骑兵转向左侧,沿着与晋军阵线平行的方向前进。

    稍许降低了马匹驰骋的速度,弥且伸手取下了背负的长梢角弓。这时,三百名骑兵几乎同时张弓搭箭,这正是匈奴人赖以纵横万里草原的奔shè之术!这个距离上,弥且这样的匈奴神shè手几乎可以百发百中,晋军的长矛步卒不过是靶子而已。

    弥且已经盯上了那个被许多将士簇拥着的晋人大官。他正要开弓,忽然间惊呼一声。

    晋军阵营左侧,在减缓速度的匈奴骑兵的正前方。晋人步卒如同波分浪裂般向两旁分开。一彪骑兵仿佛狰狞的猛兽忽然现出身影,他们人披重铠、马覆铁甲、手持丈六大槊,在轰雷般的马蹄声中直撞向匈奴的骑兵队伍!

    这队重骑兵想必是极小心地隐藏在重重叠叠的旗帜之后,在杀出来之前,匈奴人竟然无一人有所察觉。冲在队伍最前的弥且只觉眼前一黑,视野便完全被那队铁甲骑兵所占据。

    匈奴以轻骑邀击晋人步卒,施展的不过是草原民族与zhōng yāng王朝军队千载对抗的故伎。而晋人则将计就计,以重骑硬撼匈奴的轻骑!

    这一来,匈奴人立刻陷入了被动。冲在最前的几名奚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已被奔腾而来的晋军甲骑冲撞下马,顿时踏为肉泥。

    弥且毕竟是极jīng锐的匈奴勇士,虽在逆境,犹自鏖战不懈。他抬手发箭,正中一名晋军骑兵的面门。与此同时,数十名反应较快的匈奴人也纷纷放箭,他们却没有弥且那般准头,绝大部分箭矢直接被厚重的甲胄弹开了。

    两支骑兵对冲,接敌速度何等快捷?晋人瞬间迫近。而很多胡人直到两拨人马交错在一起的时候,甚至都没能取出近战武器。

    弥且还来不及取刀,便有几条长槊挟裹着劲风直刺而来。弥且大吼一声,把角弓劈面扔去,随即双手环抱马颈,腾身翻入马腹之下。两支骑兵对冲的速度何等之快,弥且一伏身的时间里,那几名晋军骑兵便从他身边掠过,继续向前冲杀。

    眨眼的功夫,弥且揉身从马腹下穿过,自战马的另一侧重又坐上马背,这连串动作纯靠双臂和腰腹之力,灵活的仿佛猿猴一般,任谁看了都要喝得一声彩。他反手一握,掌中便多了道森寒的光芒,眨眼间确定一个极凶悍的持刀晋军骑兵,催马冲了过去。

    那挥刀大杀四方的正是王修,他掌中斩马刀重达四十余斤,每出一刀,必有一名匈奴人惨嚎落马。眼看弥且横冲直撞而来,王修舞刀便砍。谁知“铛”地一声轻响,王修手中那把jīng钢打造的斩马大刀竟然如豆腐般被从中切断,对面的匈奴人掌中现出一把寒光四shè的短刀,毫不迟延地直取王修的胸膛!

    眼看那锋刃距离王修不过数寸,弥且的嘴角已经露出狰狞的笑容,谁知耳边忽然疾风大作,显然是有人使长兵器刺来!弥且顾不得杀伤王修,反身挥刀去挡。他手中刀看似短小,却真正是从无数战利品中千挑万选出的上品宝刀利刃,足以削铁如泥,料想无论是枪、槊还是长戟之类兵器都必然被一刀两断。

    谁知那长枪竟然如同活的一般,瞬息间变换了几个角度避过弥且舞动的刀锋,枪头重重地拍击在他的胸膛。这一槊招数轻灵,但蕴含的力量却大得出奇。纵然在马蹄踏地的轰鸣声中,咔嚓嚓的碎裂声响依旧清晰可辩,也不知弥且究竟断了多少根胸骨,顿时狂喷鲜血,倒栽落马。

    能将长枪使得如此灵动矫变的,自然非陆遥莫属。他的家传枪法确有神鬼莫测之机,将长枪使开,片刻间已有七八名胡人毙命。这个倒地的胡人居然还是第一个逼得他变招的。陆遥冷冷瞥了眼栽倒在地的弥且,看他的皮帽上装饰着白sè的翎羽,应当是以勇力著称的有名人物;然而在重甲骑兵的集团冲击下,只有死路一条。

    王修自知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只发一声喊道:“道明!多谢救命之恩哪!”

    陆遥却无暇理会,继续挺槊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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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版桥之战(三)

    双方的骑兵这时已经完全楔在一处,容不得陆遥消停,前方又有两名匈奴骑兵分别挥动狼牙棒和长柄大斧杀到。

    陆遥掌中长抢向右侧探出,jīng钢所制的抢尖与狼牙棒相撞,发出“铛”地一声大响。使棒的胡人闷哼一声,狼牙棒脱手飞上半空。陆遥借了兵器撞击之力舞枪横扫,其势更疾,使斧胡人哪里抵挡得住,当即被打下马去。那狼牙棒脱手的胡人这时已经错马而过,陆遥向后仰身反手一枪,也把他搠翻了。

    与陆遥一同出击的,是刘琨亲自挑选出的一百五十名jīng锐骑兵,其中有刘琨直属骑兵一百名;有陆遥、薛彤和沈劲带领的十名部下;有丁渺和他的彪悍斥候骑兵;甚至还包括了刘琨亲将林简、王修等十二人。

    这些人都是武艺jīng熟、骁勇善战的勇武之士,装备更是jīng良无比。这支骑兵全都是甲骑具装,不仅人人身披两重筒袖铠,甚至连马匹也披挂铁甲,面帘、鸡颈、当胸等等一应俱全。

    前朝武帝曹cāo曾在其《军策令》中提到:“本初马铠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即便是汉末雄踞冀、青、幽、并四州的强大军阀袁绍,也不过拥有三百具马铠。可见马铠是近代以来极受重视的军国重器。

    刘琨轻骑入并州,随行的人马虽少,但却携带着洛阳武库中搜罗的jīng良武器。这些装备器械在jīng锐战士的使用之下,立刻成为了匈奴骑兵的噩梦。一百五十名重甲骑兵就像是一把巨大的利斧,狠狠地将匈奴人的阵容砍为两截!

    凭借着几乎用之不竭的体力和强大爆发力,陆遥摧枯拉朽般冲杀向前。不知何时,他已冲杀到最前,成为了整支甲骑的先锋。这样的豪勇,甚至使得丁渺都频频注视。

    陆遥本人却只顾厮杀。严格来说,这才是陆遥前世的灵魂苏醒后经历的第一次沙场血战,此前那几次只不过是街头械斗的级别罢了。但一如之前的战斗,陆遥并没有丝毫的紧张感,似乎一个坐办公室的小职员天然就流淌着战士的血液。

    他一马当先,或者用长槊刺击、或者挥舞缳首刀劈砍,甚至驾驭着高头大马直接把匈奴人撞落在地,像一股旋风般横扫眼前所有敌人。

    再冲了数十步,陆遥只觉压力徒然减轻,原来已穿敌阵而出。勒马回首望去,只见匈奴轻骑已然溃不成军。一片血肉横飞、人仰马翻。残破的肢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无主的战马慌乱地打着转。还骑在马上的胡人已经不足一百,他们几乎丧失了斗志,开始四处奔逃。

    一百五十骑在刚才的交锋中几乎没有什么折损,绝大多数人都能继续战斗。他们缓缓勒马,绕了一个大圈越过坡地,直到晋军阵列的最右侧才重新集结起来,再度结成井然有序的阵容。

    晋人的甲骑具装甫一出现,刘景就知道己方的三百轻骑陷入了巨大的危险。晋人先借助不利的地形限制他们的行进路线,又以重骑兵的白刃格斗克制他们的骑shè之术,再考虑到重骑兵们刻意的隐蔽和恰到好处的突击时机,这无疑是一个jīng心谋划的陷阱。战局的发展很快证实了他的判断,在极短的时间内,匈奴人引以为傲的骑兵就被击溃。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景粗犷的面容愈发yīn沉,而匈奴的队列则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似乎还能听到不少人倒抽着冷气嘀咕的声音:这支敌军,似乎和以前任何一支晋人的军队都不一样啊。

    没错,是不一样的;刘景恼怒地想着。那可是拥有甲骑具装的敌军!

    这种jīng钢打造的全套人马铠甲非寻常得见,其一套的价值甚至超过数十把上好的刀剑,并州军绝没有这般奢豪的骑兵配备。敌军不是并州军……他们很可能是晋人的jīng锐禁军!

    身为匈奴贵官,他所了解到的信息远远多于普通的士卒。他清楚的了解到数月以来,大单于在河东的战况并不如传闻那般顺利。经历了无数次自相残杀的洛阳禁军仍旧保有强大的战斗力,给匈奴造成了相当的损失。而此时,晋人如果派出一支禁军翻越群山,直逼晋阳……这代表了什么?刘景更清楚的知道:他的部下人数虽多,但大部分是响应大单于号召而来的杂胡部落,虽不缺凶悍勇猛,却难以号令约束。这样七拼八凑而成的军队,果然可堪与jīng锐的禁军一战么?心念电转之间,刘景已有了计较。

    “卑鄙!卑鄙!”刘景忽然愤怒地狂吼。他撕开皮袍露出他筋肉虬结的胸膛,反手抽出弯刀在胸前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滚烫的鲜血流淌,将雪亮的刀锋染作了鲜红。

    刘景纵声大喝道:“苍狼的子孙们!几百年来,汉人用yīn谋诡计陷害草原上的英雄,而我们,则用勇敢和热血把他们打得粉碎!今天,那些绵羊一般的晋人、被刘渊大单于杀的抱头鼠窜的晋人,又一次用yīn谋诡计陷害了匈奴的勇士们,我们该怎么办?”他身边的亲卫们首先响应着吼叫:“杀光他们!杀光他们!”随即,被煽动起来的士兵一起发出了大喊:“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杀!杀杀杀!”

    刘景挥刀直指前方:“杀!”他的呼声刚落,周围的士兵们顿时咆哮起来,仿佛千万头猛兽在嚎叫。他们如同旋风一般冲杀向前,直向晋军的阵列扑去。这些士兵绝大多数仅只裹着粗劣的皮袍、手持的武器也千奇百怪,他们是响应大单于的威名前来的奚人和羯人战士。相比于渐渐汉化的匈奴人,他们更加落后,也因此更加嗜血和野蛮。

    迎接这些胡族士兵的是晋军的强弩。数百年来,弓弩都是汉人用以对抗北方游牧民族的首要利器。前汉名臣晁错曾列举中国相对于匈奴的五项长技,其中就有“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之语。而当此刻匈奴大军冲击,气势骇人之际,隐藏在中军之后的三百名弩手突然急步突前,发动了蓄势已久的一击!

    这些强弩发shè的瞬间,弓弦猛烈颤动的声音哪怕在百步以外都清晰可闻,随之便是箭矢破风的漫天尖啸之声大作。长有一尺二寸、锋刃由jīng铁打造的箭矢密如雨点,往往一箭就能洞穿两人的躯体。无数血花同时绽放,冲在最前的百余人受到灭顶之灾,死伤惨重。

    刘景连连暴喝道:“冲上去!莫要慌!”双方这时距离二百步,如全力冲刺则转瞬即过,哪怕弩手采用叠shè之法,至多不过shè出三轮箭矢罢了!胡族战士们被他的大喝鼓舞,继续奋力冲刺。

    眼看距离晋军不过三十步许,弩手们忽然急速后退。晋军阵中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响起,随着素sè“刘”字大旗挥动向,前军呈三线布置的数百名长矛手开始前进。看那整齐划一的强劲步伐便可知晓,这些长矛手无不是身经百战、意志坚定的悍卒。

    两支大军狠狠撞击在一起。冲在最前方的第一批胡族战士几乎立刻就被重重叠叠的长矛刺死,第二批战士毫不犹豫地接踵而上。他们有的用刀斧劈砍矛柄、有的双手握住刺来的长矛用力拉扯、有的腾空跃起飞斩向晋军士卒。胡族战士呼啸着不断冲击,第二批战士犹在奋战,第三批战士又压了上来;仿佛怒涛拍卷着礁石,一**永无休止。

    而晋军的阵列却正如海边矗立的礁石般岿然不动,任凭浪涛一次次拍卷、轰击,又一次次地粉碎。舍生忘死的拼杀在宽达数百步的正面同时展开,战况异常激烈。护军将军令狐盛双手扶着倒插于地的大刀,立于晋军长矛手的阵后,身侧簇拥着数十名彪悍的亲兵。他的双眼如鹰隼般巡视着左右,偶尔发现有阵脚动摇之处,他挥刀一指,便有一队亲兵扑过去大砍大杀,立时便将战况稳定下来。

    胡人在正面投入士卒的数量大约是晋军的两到三倍,每杀死一名胡人,就会有两个、三个胡人填补空缺,而晋军的损失却无法即时补充。令狐盛维持阵线完整的努力变得越来越艰难,他身边可以充作机动兵力的亲兵也渐渐少了。这些士兵无不是跟随刘琨南征北战多年的勇敢善战之士,每一人的牺牲,都是难以弥补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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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版桥之战(四)

    惨烈之极的殊死搏杀就在前方展开,晋军的中军一千五百人马却始终不动。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令狐盛的部队相当远,右侧是嶙峋的山地,左侧有漫无边际的芦苇荡作为掩护,可算是颇为安全。

    刘琨用他修长有力的五指虚握着白玉为柄的马鞭,一下下轻敲在左手掌心;哪怕前方杀声震天,舒缓的拍击节奏也不曾丝毫变化。

    这时刘琨麾下的诸多大将都在各处军中指挥,还在身侧的只剩下负责统领亲兵的几员将领和负责军中公务的从事中郎徐润。徐润乃是文官,本无须身入战场,但他坚持说肩负平靖地方职责不可畏惧矢石,算有几分胆气。

    可他毕竟只是个文人,眼看白刃见血的厮杀就在眼前一幕幕展开,一时间有些慌了神:“主公,孰料胡人凶悍至此!若不遣军支援,只怕……只怕令狐老将军支撑不了多久!”

    “一兵一卒都不能妄动!”刘琨摇着头:“我军的新兵虽经数rì整编,大部尚不堪战,故而绝不能投入到正面对敌中去。”

    他稍作思索,又道:“传令甲骑出击,冲散当面之敌!”他放缓语气向传令兵道:“就告诉丁文浩等人,今rì有暇,吾将坐观诸君演示武勇!”

    数名传令兵拍马出阵,急奔向甲军阵最右侧甲骑所在。

    “主公令甲骑出击,冲散当面之敌!主公言道:‘今rì有暇,吾将坐观诸君演示武勇!’”传令兵狂奔而至,大声呼叫。

    “合该我杀个痛快!”丁渺大喜,即领甲骑出发。

    一百五十骑出阵,所到之处,胡人无不惊悚退后,纷纷结阵以待。

    可是丁渺偏不急着厮杀,先率众人绕着猛攻晋军步卒的敌人优哉游哉跑了半圈。

    这一批胡人数量很多,也都极其勇悍,若非如此,适才也不会给令狐盛造成这么大的压力。可他们毕竟只是些临时纠合起的乌合之众,号令不一,纪律xìng和韧劲也是不足。当甲骑在他们的侧翼、后方虎视之时,几名负责统兵的酋长、大人有的想继续猛攻,有的想要稳固后路,原本鼓勇向前的大军不得不兼顾两头。

    在另一面鏖战的令狐盛是经验丰富的宿将,立时便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当即高呼指挥反击,甚至将手头的亲兵全都派了上去,原本艰难维持的晋军步兵阵线渐渐稳住了阵脚,甚至有反守为攻的势头。

    甲骑尚未真正投入作战,仅仅是绕场巡行半匝,就已使得战场形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丁渺得意洋洋,睨视着按辔立马于侧后的陆遥:“如何?”

    并州军余部投入越石公麾下不过数rì,分明寸功未立,竟然得以纳入集全军jīng锐而成的甲骑之中。如丁渺这等豪杰虽非妒贤嫉能之辈,但他自有矜持,绝不会随意接纳。对此,陆遥当然心中明白。听得丁渺问话,他只淡然颔首:“果然妙极!”

    “那陆将军以为下一步该当如何?”丁渺带着几分考教的语气问道。

    “敌军乱象虽显,但彼众我寡,不可轻敌,更不能多做纠缠。”陆遥抬起掌中长枪,用枪尖向着敌阵比划了一道弧线:“依吾所见,不妨由此处杀入,争取凿穿敌阵,由彼处杀出。”

    丁渺眼神一亮。陆遥枪尖所指,乃是敌军不同部族士兵之间的一个缺口。须知胡人粗鄙,打起仗来便如一窝蜂也似地齐上,各族士兵都乱哄哄地搅作一团,反倒令人无处下手。偏偏此刻两个酋长意见不一,士兵下意识地靠拢本族大人,使得原本紧密的军阵露出了极小的缝隙。这确实是当前最可利用的破绽,恰与丁渺所想毫无二致。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丁渺哈哈一笑,纵声喝道:“兄弟们,跟我来!”

    甲骑此番出击,虽没有出敌不意的效果,威势却只有更盛。六百只铁蹄践踏地面,发出如雷般的轰鸣!

    在战线另一面的缓坡上,刘景盯着尘土飞扬的交战前沿,牙关紧咬,面sè极其难看。成功地煽动起了全军的士气之后,作为统帅的他当然无须一马当先地冲锋,仅仅领着大队骑兵稍稍前移百步,便在此处停了下来。围拢在他身边的千余名匈奴本族步骑侧耳听着前方杀声大振,都在跃跃yù试地等着下一步的号令,但刘景却迟迟没有发令,只是眼角偶尔突突抽搐几下。

    奚人、羯人之类杂胡种落自古以来畏于匈奴大单于的威名,顺从而易于驱使。这就注定了他们被刘景当作消耗品的命运。刘景本打算利用杂胡步卒人数的优势压倒敌人的步卒,再发挥匈奴骑兵的善shè特长和机动能力击败敌人的重骑兵。然而这支晋军又一次令他大大吃惊了,人数超过三千的杂胡步卒以数倍的兵力优势,竟然一时占不到上风!

    这支晋军阵中除了拥有甲骑具装的重骑兵以外,还有使用万钧神弩的弩手、更有训练有素的长矛步卒;这还仅是部分兵力。只靠这“部分兵力”,晋军就已经轻而易举地击杀了自己深深倚重的侄儿、消灭了三百名jīng锐的轻骑,更正面对抗三千名胡族战士的冲击不落下风……而晋人的中军大队至今丝毫未动!刘景反复地想着,混未觉得自己已然汗出如浆。

    刘景纵横沙场多年,乃是威名远播的骁勇战将;他对须卜部族骑兵的战斗力也深具信心。如果此刻他亲自领兵杀入战场,未必不能打破僵局。可如果这些本部族的嫡系再度受到损失,他今后又凭什么立足于各拥实力的匈奴豪酋贵官之中?

    相较与此,及时抽身而退反倒成了最好的选择。部落的实力大部仍在,损失的不过是些毫无价值的杂胡。只须回晋阳依坚城而守,想来那些晋人也奈何自己不得……

    刘景素来喜怒无常,此刻他的亲侄没于阵中、战况又在胶着,一时也无人敢吭声。直到一名将校终于忍耐不住,驱马靠近刘景问道:“大将军……”话音未落,刘景手起一鞭将他挥下马去。这鞭子打得极重,几乎要将那将校的眼珠子都抽出来。那将校连连惨叫,只在地下挣命,四周却无人敢去扶持他。

    正在左右都寂静无声的当口,忽听铁蹄动地之声大作,那支甲骑具装的晋军重骑兵再次上阵,自右向左,横向撞入杂胡步兵的队列。

    若是在两军正面抗衡的时候,步兵只须结阵对敌,面对敌骑未必便在下风。而且饶是铁甲重骑再怎么jīng锐,陷入大量步卒的围攻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此刻将士正与前方的晋军长矛手死斗,侧翼几乎毫无掩护!

    铿锵铁马呼啸陷阵,如千钧铁椎轰击朽木一般,所到之处无不催破。在铁骑如狼似虎地冲击之下,连皮甲都不具备的轻步兵完全没有抵御的能力,数千人的阵列竟然硬生生地被骑兵趟出一条血路来。

    一时间,匈奴人颇显颓势。簇拥在刘景身边的诸多匈奴将校无不面露惊容,刘景却喜动颜sè,大声发令:“将士们,我们的机会来啦!大家准备厮杀!”

    他侧近的将校们面面相觑。前方战局不利,只消两眼不瞎的都能看得清楚明白,为何大将军却高兴到这种地步?莫非心痛前军的损失,故而失心疯了?众人彼此以眼光传递着意见,但想到前一个开口询问者的下场,谁也不敢再去撩拨刘景的虎须。

    他们不敢说,刘景却偏要找他们攀谈。他突然指着一名偏将道:“兀赫,你说说,现如今战况如何?”

    那名唤兀赫的偏将是深受刘景信赖的一名骁勇战士,但他对刘景的畏惧并不少于其它人。闻听刘景发问,他顿时后背沁出一身冷汗来,没奈何,只得低头道:“前方打的很是激烈……晋军的骑兵凶猛,不过咱们人数多,只消拼死作战,总有将他们消耗完的时候。”这番话说的模棱两可,完全是为了应付刘景。

    岂料刘景却哈哈大笑起来:“兀赫说的没错!你们看!”

    他扬鞭指向战场,大声道:“晋军的铁骑虽然凶猛,可是他们人数太少,一旦深入我军的阵型,骑兵的速度就施展不开。”

    众人随着他的鞭梢所指去看,果然正如刘景所言。那些杂胡士卒与令狐盛的长矛手们缠斗良久,原本士气渐渐衰退。可晋军铁骑的突击,却反而激发起了他们骨子里的凶狠血xìng来。

    他们在草原上茹毛饮血数百年之久,过着与牲畜无异的生活;直到这些年才受匈奴大单于的征召,来到汉人的花花世界。厮杀、掠夺、yín辱妇女,他们无所不为。该享受的都已尽情享受到,如今是用鲜血、用生命来报答大单于恩典的时候了!杂胡士卒们发出震天的狂吼。他们前仆后继地拥上前去,用血肉之躯来阻止战马的奔驰,舍生忘死地与晋军纠缠在一起。

    一名晋军甲骑挥刀劈斩,将拦路的羯人自肩至腰砍成两段。血水和内脏、骨骼一起飞溅出来,将身前丈许撒满了血雾。另一名羯人借此机会扑了上来,揪住晋军的甲胄,将他拖下马。晋军骑士落地以后并不慌乱,横刀第二名羯人杀死。可下个瞬间,更多的杂胡战士扑了上来刀砍矛刺,立刻将那名晋军骑士砍作了肉泥。

    毫无疑问,晋军铁骑每前进一步,都会导致至少十名杂胡战士的死亡,然而在杂胡战士们不要命地抵挡之下,他们前进的速度渐渐慢了!

    这样的局势确如兀赫所判断的,晋军铁骑与矛手纵然能尽数歼灭杂胡士兵,自身也必然会遭受难以想象的严重损失。

    “以铁骑对抗步卒,确实是兵法的正道。但晋人的铁骑毕竟太少!这点微末数量,可以用作奇兵,却不能当做决胜的手段!”刘景大声说话,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

    他毕竟是匈奴汉国有数的大将,虽不通文墨,但对用兵之法确有心得。只听他继续道:“如果晋人的大将是我刘景,先前就应该出动中军本队,汇合前军,一股作气冲破那些杂胡们,随后驱赶杂胡反冲我方中军,再以铁骑包抄我们的侧翼……这样的话,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可是晋人没有这么做!他们非要把宝贵的甲骑,投入到与杂胡士兵的消耗战中去!”刘景两手拳掌大力相击,脸sè有些狰狞:“这是为什么?”

    他的眼光从偏裨将校们的身上一一扫过:“这是为什么?”

    “只有两种原因!”刘景伸出粗短的手指摇晃着:“或者晋人的首领是个胆怯的鼠辈……或者晋人中军的那些兵力,根本都是些不堪一战的杂兵!所以晋人首领将他的中军放在距离前线这么远的后方……他根本就不敢作战!”

    刘景仰天狂笑,仿佛猛兽在咆哮:“晋人以为靠前线那点兵力就能打败我们。他们的中军躲在后面,靠着那片芦苇荡的掩护,就能安全无忧……”

    兀赫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振臂呼道:“大将军,我们去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将校们全都狂吼起来。

    “兀赫!我给你……嗯……五百jīng锐,你能穿过那边芦苇荡,杀死那个晋人大官么?”刘景稍作盘算,随即厉声问道。

    “我当然能!”兀赫攘袖大吼:“以伟大的冒顿单于之名起誓,我必然杀尽敌人,用鲜血来洗刷您的军旗!”

    片刻之后,五百名匈奴战士绕过正面战场,向芦苇荡的方向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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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版桥之战(五)

    晋军中军距离匈奴人的本部大约三里,双方各自占据了一片地形较高的台地。故而,当匈奴人派出兵力向右翼包抄,试图穿过阻拦在两军之间的芦苇荡的时候,晋人们看得很清楚。这支部队的兵力大概分去匈奴本部之半,大约五百人出头。战士都穿着匈奴人传统的毡衣,大部分人披有皮甲。其中又有数十人,戴着饰以翎尾的鹃冠,身着铁铠,显然是地位极高的勇士。他们高举着长槊、利斧等重兵器,脚步整齐划一。毫无疑问,这些是刘景赖以起家的基本力量,是匈奴本族的jīng兵。

    这支部队很快就没入了芦苇荡中,可以看到大片芦苇晃动、倒伏,显示出他们以极快的速度涉水前进。

    “主公!他们来了!”徐润情不自禁地拉紧了缰绳:“来了!来了!”

    刘琨瞥了徐润一眼,用马鞭敲击左手掌心,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陆遥说的没错,这刘景果然是个sè厉胆薄之徒。”

    “何以见得?”

    “芝泉你看,战事发展至此,正当破釜沉舟,一决胜负;他却犹疑不定,只遣五百人来攻我中军。”刘琨连连冷笑:“五百人济得甚事。纵然他看出吾中军虚弱,但我在此处毕竟布有一千五百兵力,又有主将亲自坐镇,哪里是五百人能撼动得了?这五百人,徒然送死而已。”

    “更何况……”刘琨扬鞭向芦苇荡的方向一指。

    下个瞬间,芦苇荡里数十面晋军军旗同时竖立,杀声震天而起!

    “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刘琨放声大笑,意气风发!

    作为刘琨中军的一千五百人,除了前排持旗的二百余人是刘琨部下士卒,其后的千余人,全部是老弱流民装扮成的。

    在这次箕城整编中组建起的将近两千新军,早在昨rì深夜,就已分批偷偷潜入到了这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中。他们宁声屏息地潜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在敌将以为找到己方破绽的时候,给予他们重重一击!

    新军的装备普遍都很低劣,他们中只有少部分人能配备缳首刀,大部分人都使用粗制的武器,甚至有使用木棒的;他们也没有经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原属于并州军败兵的还好点,刚刚简拔从军不久的流民都还没有完成基本的金鼓进退训练。

    但在这片芦苇荡中,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水洼、水潭,暗流,地形极度复杂,更兼芦苇丛生,视野受限。在这里,匈奴的jīng良武器无以施展、战斗配合也难以实现,胡人的优势被极大地掩盖了。而晋军人数占优,更是出敌不意!新军们呐喊着从距离匈奴队列不远处蜂拥而出,瞬间四面包围上去,与匈奴人混杂在了一起。

    高翔挥舞长刀,踏水冲杀向前,接连剁倒了三个相继杀来的匈奴人。第三个身披铁甲、手提铁盾的匈奴人从他右侧靠近,高翔呐喊着反手挥刀。长刀与坚固的铁盾猛烈撞击,突然迸断了。高翔毫不畏惧地纵身向前,奋力勒住那匈奴人持盾的手扭转,将敌人甩翻到了水潭里。

    他的勇武引起了敌人的注意,更多匈奴人从密生的芦苇丛中出来,向他奔去。高翔没有了武器,只能怒吼着向后渐渐退避。这时何云从后方赶来,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不能够与人近战,因而很早就取弓在手,远远地shè击。眼看高翔陷入危急,何云连连发箭。第一箭从冲在最前的胡人面门贯入,第二箭、第三箭shè空了,第四箭又shè中一名冲杀过来的胡人,使他右腿受伤,滚倒在地。

    何云争取了这点时间,高翔已经从尸体上随便取了一把大刀。那名身披铁甲的胡人刚从水潭里爬出来,正在挥手抹脸,却不防被高翔一刀正中脖颈上,顿时鲜血狂喷。高翔又接连几刀,终于将这胡人的脖颈砍断。他将这胡人的头颅高高举起,挥舞着大刀,仿佛野兽一般嘶声大吼:“杀胡!杀胡!”

    随着他嘶哑苍凉的吼声,更多人随着高呼起来:“杀胡!杀胡!杀胡!”

    从永兴元年到现在,并州的将士们高喊这一战场口号已经整整三年了!三年来,无数将士血洒疆场,可他们迎来的,只有家园化作废墟、亲人惨遭屠杀;一场又一场的失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可怖梦魇,使得并州将士们喘不过气来……但现在,他们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杀胡!杀胡!杀胡!”

    并州军的余部纵声高呼,流离失所的游民们纵声高呼。在震耳yù聋的呐喊声中,晋军将士们状若疯魔,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高翔并不知道,被他杀死的那名着甲胡人,便是刘景爱将、负责统领五百人穿越苇沼的兀赫。随着兀赫的死亡,匈奴人渐渐乱了阵脚。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斗志,开始仓皇地觅路逃窜。晋人凭借优势兵力,将匈奴人分割包围在芦苇荡的每个角落,很快就把他们都杀死了。

    而当一些零散的匈奴人逃出芦苇荡时,失利的消息也就此穿到了更多杂胡士卒的耳中。死死纠缠住晋军甲骑和长矛手两面之敌的杂胡士兵们,也开始慌乱起来。这时虽,然仍有几名勇士大声吼叫着想要稳住阵脚,但是军势已颓。

    “中计了!”刘景目睹着战况变幻,在心中狂喊着。

    原来晋军在此前的纠缠、中军的惧怯不进,都只是为自己设下的诱饵。从一开始,晋人的目标,就并非是那些杂胡,而在于己方最为珍贵的匈奴本族jīng锐么!可恨!可恨!

    身经百战的他看得明白,心知大势已然底定,战局崩溃只在片刻之间。

    “准备撤吧。”刘景缓缓道,随着匈奴本部jīng兵的溃灭,他的jīng气神似乎消耗了许多,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楚:“匈奴须卜氏的勇士已经流淌了足够的血。现在,趁着那些奚人和羯人还能为我们拖住晋军,我们……撤吧。”

    他转身打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战场。

    片刻之后,杂胡战士们就发现了异状,疑问开始传递:“大将军呢?”“大将军怎么不见了?”起初只似小石块入水引起的波纹荡漾,不旋踵就化作了滔天巨浪:“大将军逃跑了!”“大将军丢下我们,自己逃了!”

    夫战勇气也。沙场之上两军正面对敌,决胜的本就不是人数或装备,而是取胜的信心和决心。

    胡人的动摇马上就体现在战场的态势上,用兵老辣的令狐盛当然不会错过战机。须发戟张的老将军率领最后的生力军直扑阵前大呼酣战,手刃数人,立刻便迫得正面的敌军连连后退。

    当始终不动如山的刘琨中军千余人马也鼓噪着挥军大进的时候,再没有任何一个胡人保有战斗的意志了。士兵们很快就开始掉头逃跑,他们丢弃了甲杖和旗帜,三五成群地向后方抱头鼠窜。这副兵败如山倒的情形酷似几个月前晋军与匈奴在大陵决战后的场景,只不过胜败双方恰好掉了个儿。

    版桥往北的路上烟尘弥漫,到处都是丢盔卸甲逃命的匈奴人。而晋军则在一路狂奔追杀,恰如同草原上的猎人从容追逐着慌张逃窜的畜群。偶尔有胡人想要聚集起来,丁渺、陆遥等人统领的甲骑就会毫不犹豫地向前,将他们狠狠地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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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版桥之战(完)

    战斗在辰时完全结束。除了一支未曾投入战斗的轻骑兵被派去追击逃跑的刘景以外,大批晋军以十人二十人规模的小队分布在这片山岭间的狭窄平野上打扫战场。他们仔细搜索着每一方土地,捡回箭矢和遗弃的刀剑,有的士兵甚至从尸体上剥下尚属完好的衣物。搜索过程中,有时也会发现奄奄一息的伤员。如果伤者是晋人,会得到些基本的救治诸如一碗热汤之类;如果是匈奴人,士卒们多半手起一刀搠死了事。

    另有许多投降的奚人和羯人被勒令聚集在一处洼地,虽然不久之前尚在手持武器厮杀,但此刻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些面貌木然的牧民和农夫而已。一名羯人或许是想解手,鬼鬼祟祟地往洼地外侧的灌木丛走去,立刻就被发现了。手持长枪的晋军士卒大声喝骂,羯人在枪尖面前步步后退,不停解释着什么,脸上露出尴尬而讨好的笑容。

    在洼地的一侧,甲骑具装的骑兵们正在修整。重骑兵经历了三番五次的摧锋陷阵,无论人马都极度疲劳。许多骑兵摇摇晃晃地下马之后,直接就瘫倒在地,任凭辅兵们在身边忙碌着拆卸甲胄。

    丁渺**着身躯踞坐在一张卸下的马鞍上,背后的医官正从他右肩起出一枚入肉极深的箭簇,顺手拍了团黑黑的糊状草药封住创口。虽然有重铠防身,可他依旧受创多达十余处,周身皮开肉绽,观者无不触目惊心。他的铠甲扔在脚边,被太多的鲜血层层浸润,几乎成了褚红sè;某些甲片的边缘甚至还挂着敌人撕裂的筋肉。这位平rì里喜好谈笑的青年将军在方才的血战中化身为铁甲猛兽,横冲直撞地收取胡人的xìng命,往来驰骋中竟无一合之将。那些胡人俘虏望来的眼神无不带着深深畏惧的神sè,这便足以说明他的豪勇。

    那位医官的草药甚是灵验,药物渗入伤口的清凉感觉,令丁渺舒服得几乎要叹气。他放松身体斜倚下来环顾四周,所见之处赢得胜利的将士们莫不欢声笑语,唯有陆遥例外。他双手抱肩而立,似乎是在远眺什么。

    对于这位青年将军被超次拔擢的事情,越石公的旧属们颇有些非议。有同僚背地里嘀咕,说此人是所谓佞幸之流。xìng子急躁如刘演者更曾出面挑衅。然而丁渺适才与陆遥并肩作战,亲眼目睹陆遥冲锋陷阵的武勇与判断战场形势的眼光。有这等才能,在哪里都是军中一员骁将,怎么会是佞幸之徒?真是笑话。

    这么想着,丁渺便扬声唤道:“陆将军!道明兄!我军大胜,你为何这般心事重重?难道在想哪里的sāo娘们儿?哈哈哈——”

    正笑得开怀,陆遥霍然回首,眼中凶光爆shè。

    虽然丁渺本人就是尸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人物,但在陆遥眼神逼视之下,只觉得背脊骨上仿佛有一道冰水浇灌下来。他的笑声突然一滞,慌忙双手乱摆道:“慢来慢来!道明兄,我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好在陆遥的怒气一发即收,眨眼间又恢复淡定自若的样子。他抱歉地笑笑,慢慢道:“丁将军,失礼了。实不相瞒,在下乃是触景生情,有些感慨。”

    “没事没事。”丁渺打了个哈哈,显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道明兄对这里很熟悉么?不知触的是什么景?生的又是什么情?”

    陆遥倒没想到这丁渺是个自来熟的xìng子,他默然片刻,徐徐答道:“当然熟悉。我曾在此地与匈奴作战。”

    他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无意识地将手掌紧紧相握,发出格格的声响:“陆某原是并州军积shè将军聂玄麾下的军主。月前我军与匈奴会战失利,数万人马溃不成军。我们这一路人马沿路汇集败兵,且战且退,翻越重重山岭向上党转移。”

    “当时东瀛公司马腾坐镇壶关,麾下尚有jīng兵万余,沿途要隘尽在掌控。我们不眠不休地在山中急行上百里,原以为到了这里就可以遇见接应的兵马。谁知出了山外,却未见一兵一卒……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司马腾怯懦如鸡,眼见前方战局不利,居然引兵弃了壶关往邺城奔逃去了。我们待要再走,胡人骑兵已然从大路追及。他们兵分三路,从这里、这里和这里突然杀出……”陆遥伸手指点着远处的几座丘陵,沉声道:“胡人来势很猛,立刻把我军截成了首尾不能相顾的几节……而我军奋起抵抗,前仆后继,鲜血把整片的地面都洇得红了。”

    “我们一边死战,一边沿着浊漳水向南急行……没错,正是这几天来大伙儿走过的路,只是方向相反而已。敌军几乎都是骑兵,我们怎也没法甩开他们。这一路上,每一里地都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厮杀。期间接战不下数十次,突破敌军拦截十六次。弟兄们死伤超过七成;而我们杀死匈奴千夫长四人、百夫长以上二十三人、寻常士兵不计其数!”

    陆遥深深地呼吸,竭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他竭力告诉自己,适才叙述的只是历史长河中已经发生的史实,就像是一部古书上寥寥数笔记载,不值得为之激动,可感情却完全不受理智的影响,使他满怀不吐不快的冲动,说话的声音高亢起来。

    周围的笑闹声渐渐停息,士卒们慢慢围拢来听着:“就在距离壶关不远的一个古寨,我们终于被敌军大举包围。将士们誓死奋战,抵抗了三天两夜,令得而敌人尸如山积!那真是一场惨烈至极的血战……最终从战场上侥幸脱身的,只有区区三人而已。时间眨眼过去,当时战斗留下的痕迹已然湮灭,而战士们的尸体散乱各处,被野兽啃食,也已看不到了。”

    陆遥渐渐哽咽:“那些死去的,都是并州的子弟兵啊。他们中的许多人我能叫得出名字、知道他们的家乡何处、家中又有些什么人。他们对我的信任,一如我对他们的信任。我曾经以为能带领这支队伍突出重围,然而最终却……”

    一只有力的手掌拍了拍陆遥的肩膀,薛彤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道明何须自责?设身处地来想,没有人能做的更好。”

    丁渺掰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暗地里评估陆遥所讲述的战事。半晌之后,他重重感慨地道:“薛将军说得是。大局糜烂之际,道明能做到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不过,往事已矣,来者犹可追。如今主公坐镇并州,局势必然改观。只要我们协力同心,终能芟除jiān凶,为袍泽弟兄们报仇。”

    身边众人齐声应和,话声在呼啸掠过沙场的北风中远远传出。

    默然了许久,陆遥双手用力揉了揉面颊,微微颔首:“多谢两位开解。”

    他的内心仿佛已然平静,恢复了素来冷峻的神态:“既然从军报国,早有战死沙场的觉悟,倒是陆某一时想多了。只盼早rì安定边疆,令黎庶安居乐业;若有提兵北海、勒石燕然之时,足以告慰先烈。”

    薛彤重重点头:“正该如此!”

    三人正在攀谈,远处震天的呼声响起。临近午时的阳光洒落,照shè着刘琨的帅旗在缓缓移动。所到之处,士卒们无不欢声雷动,每个人都挥舞着双手,向他们的统帅致敬。虽然身临沙场,刘琨却不着甲胄,而是披着身华贵的白sè锦袍,只在腰间悬了一柄式样高古的长剑,仿佛是豪门仕子出游一般。若别人作这般装扮,必定显得与军旅的肃杀气氛全不搭调。而刘琨这般穿着却正衬托出他挺拔的体型,仿佛充满必胜的力量和信心。

    作为深通兵法的军官,陆遥清楚地了解到方才的战斗中,刘琨的用兵手腕是何其圆熟老辣,对敌军的判断又是何其jīng准。如今的时局仿佛乱世,只有这样的人物,才具有令将士效死的魅力;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承担得起安定大晋天下的重任!

    “我跟随主公五年多了,亲眼目睹了什么叫做战必胜攻必克,此番出镇并州也是如此。主公从未让我们失望过,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看着吧,胡人没有几天好rì子了!”丁渺信心十足地大声道。

    陆遥和薛彤重重地点头。

    正如丁渺如说的那样,刘琨果然没有让任何一个部下失望:之后的几天里,匈奴人在并州北部的统治犹如雪崩一般瓦解了。先是刘琨亲领轻骑连夜追击匈奴余部,在距离晋阳三十里处大破之,斩首级八百余,缴获铠甲军械无算。胡人狼奔豸突,刘景侥幸逃脱,仅以身免,往离石单于庭去了。刘琨兵临晋阳城外,挥军四面攻打。城中匈奴守将还想负隅顽抗,却如何能抵挡气势正盛的虎狼之师?晋阳这座边塞雄城遂一鼓而下。

    匈奴在晋北的力量本就薄弱,刘景的人马被消灭以后,兵力更是捉襟见肘,晋阳周边的诸多城池中往往守军不过百人而已。刘琨趁胜挥军四面出击,所到之处,胡人狼狈而逃。转眼间小半个并州已然重归大晋朝廷治下。

    刘琨入并州仅仅旬rì,然而反掌之间就挫强敌而克名城,自此声威大振,成为了一支令匈奴人不可小觑的强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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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晋阳

    陆遥此刻身处晋阳城南的一片荒废屋宇,自从进了晋阳城,陆遥和他的部下们就驻扎在此。

    冬rì的阳光总算摆脱了寒风的纠葛,疲沓地照在庭院里,洒落一地斑驳的光影。前后几进的院落里住满了士卒,此刻cāo练尚未开始,士卒们大都在屋里避寒,吵吵嚷嚷地声音从各个屋子里传来。

    陆遥起的甚早,他在院中来回练了几路枪法,只觉得浑身发热,便顺手把长枪倚在院墙,从院子角落的水井中打了桶水,掬水泼在脸上,随手又把水桶扔回了井里。

    透骨冰寒的井水使jīng神更加爽利了,陆遥一路走出院子,沿途的士卒们无不向他恭敬施礼。陆遥微笑着回礼,对几名在前些rì子的版桥大战中负伤的伤员加意勉励几句。

    大晋惯常的军队建制序列,上承汉魏之制,但又颇有不同。主要的变化在于原有部、曲、屯这几个编制名称逐渐被废弃,而代之以军、幢、队、什、伍的五个层级单位。陆遥原本身为并州军的军主,统领兵力两千人。由于越石公现下的军队规模不大,陆遥这个新任的裨将军,在箕城整军时实际统领的兵力不过二百余人而已,较之于原来少了许多。在版桥之战后,越石公收降了大约两千余人的杂胡俘虏,另外先后又有两千多人的并州军余部来投。越石公便将他们打散后分别编入各支部队。

    陆遥以战场杀敌有功,得到越石公额外的嘉奖,不仅赏赐了金帛财物若干,更允许他优先挑选人员充实部队。相对于军功来说,这样的奖励实在是过于丰厚,使得不少跟随越石公来到并州的将领都很眼热。若非越石公积威已久,只怕要冒出很多怪话来了。

    经此一来,陆遥的队伍扩充到将近五百人,达到了一个幢的标准,其中jīng锐士卒甚多。为了方便指挥,陆遥又新建了一个队,由他本人亲自带领。薛彤和沈劲的部下也都扩充到了一百二十人。这编制比正常的一队五十人超出甚多,但眼前有经验的军官着实缺乏,陆遥也不愿随意提拔人选,故此只能暂作将就,rì后再行调整。

    新加入的杂胡士兵大都骁勇而jīng壮,这使得原有的老兵们感到相当威胁,双方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引发冲突,基层军官们都为此焦头烂额。陆遥却并不忧心,在他看来,如果适当利用这种矛盾,其实有助于将领更牢固地掌握部队。

    在每一次仲裁士卒冲突的时候,陆遥都秉持着公平公正的态度裁断事务,很快获得了士卒们的信赖。而当他手持一根杆棒轻易打翻二十余名野xìng难驯的降卒之后,整座军营里便再没有任何人敢于质疑他的权威。

    此刻已到了申时,邓刚带人在院外的空地上支起大锅,熬煮着满满一锅杂粮粥。薛彤早已端碗侯在一旁,不耐烦地等待开饭。士卒们正三三两两地从各个屋子往这里汇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放松的神情。

    攻占晋阳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貌似强大的匈奴人在刘琨兵锋之下狼狈而逃,晋军几乎兵不血刃地收复了整个太原国。

    这般辉煌的胜利极大地激励了将士们,一时间人心激昂。在并州入伍的新兵更有许多人都和匈奴有深仇大恨,他们复仇的愿望也被胜利点燃了,这些天里,有人宣称要挥师南下,与洛阳禁军前后夹击匈奴主力;又有人号召一鼓作气打到离石去,剿灭单于庭。可这些建议甚至连在军议上提出的资格都没有。越石公完全没有继续用兵的意思,原因很简单:一来气候寒冷,不利于大军出动。二来军中乏粮。

    去岁并州大旱,闹了严重的饥荒。今年以来匈奴与朝廷兵马连番大战,百姓纷纷逃难,大片的田地抛荒、颗粒无收,各地府库早已空空如也,再经过匈奴人的几番掳掠,就连百姓的藏粮也已减少到了令人发指的水平。

    刘琨轻骑入并,携带的辎重粮草本就不多;所幸上党郡诸城所受荼毒尚浅,又得到几批前来投奔的流民队伍倾力支持,这才勉强筹集了够大军一月所用的军粮。

    晋阳自秦时就是边陲雄城,控带山河,户口繁盛,素来被视为并州的根本所在,故而幕府本期望攻占晋阳后能够征集一定数量的粮秣,然而谁也没想到,晋阳城居然残破不堪到这种地步:整座晋阳城里至多不过千余户居民,及不上极盛时的一成;建筑物泰半被纵火烧毁,府库市狱尽皆化为白地;城里荆棘丛生、废墟间赫然有野兽出没;沿着道路行走,随处可见死者的尸体甚至白骨——这哪里象并州的治所?分明是座鬼城!这样的城池里,怎么可能收集到足以支持下步作战的军粮?

    越石公前rì里召集军议商讨此事,众将议论纷纷,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倒是探子报来个好消息:并州南部的饥荒甚至比晋阳更加严重,匈奴人的主力不得不长期停留在河东就食。留在并州的少部分匈奴人过得相当艰苦,就连蓄养的牲畜都大批饿死,恐怕直到明年秋收,匈奴人都不可能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一来,本该是战火连天的并州北部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暂时的和平。

    对于长年在刀头舐血的厮杀汉子们而言,这段rì子实在算的上悠闲舒适。只是由于军粮匮乏,近两天里都只能吃个半饱,着实让大肚汉们头痛。

    “老邓啊,连着几顿都是这种半干不稀的货sè了,弟兄们都觉得军需不称职!你这老家伙究竟折腾什么啊?”高翔大马金刀地坐在炉灶边,拿斜眼睨视着邓刚连连冷笑。他是被老上司骄纵惯了,依然是那副积shè将军亲兵统领的作派,张嘴就得罪人。

    邓刚倒是个难得的和善长者,他摆着手道:“莫要胡言乱语。前rì里不是说了么,因为并州山路崎岖,军粮要晚几天到,这几顿且凑合着。到时候自然尽够你吃的。”

    高翔满脸鄙夷的神sè:“老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仗,你却连顿饱饭都舍不得!”他口沫横飞地正要大肆抱怨,陆遥站到了他和邓刚之间,手里托了个大碗径自向着邓刚道:“老邓,给我来一份。”高翔对于顶头上司多少有些敬畏,当下不敢多说。

    邓刚持着一把大勺,给陆遥满满盛了碗粥。这粥是由粟米、小豆和桑葚干之类混合起来煮成的,口感粗糙酸涩,令人难以下咽。

    陆遥不愿让士卒们看见自己苦着脸喝粥的样子,便端着碗转身回屋,走了几步,忽又对高翔道:“沈劲这几天都忙着打猎,颇有些收获。不如你也带上几个箭术好的弟兄,下午去城外的山里逛逛,若能猎些黄羊、獐子之类,不就能打牙祭了?胜过在此聒噪。”

    高翔闷闷地答应。

    邓刚一边忙着给其他的士卒盛粥,一边点头道:“将军所言甚是!甚是!”

    陆遥几步便回了自家的院落,身后脚步声响,是薛彤跟了过来。

    薛彤低声道:“高翔这厮坏就坏在一张嘴上,其实是个实心眼的汉子,道明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陆遥点头道:“我何必与他计较。你替我带个话给高翔,让他今后休再胡言乱语。军中暂时缺粮,弟兄们且委屈几rì。各级军官务必得镇之以静,不宜公开抱怨。”

    薛彤点了点头。

    沉默了半晌,薛彤低声道:“我这几天与越石公的旧属们往来,这才知道了些许内情。越石公为东海王一脉的中流砥柱,这些年来转战中原,屡破强敌;可朝廷不仅未曾封赏,反而褫夺越石公的大部分兵力,交予高密王司马略、东瀛公司马腾等宗亲王公统帅;又将他们外调到并州。因此越石公麾下的将校们原本颇有些怨言。”

    他叹了口气道:“自恢复晋阳以来,所见所闻令人惊悚。我听到许多将士都在抱怨,说原以为晋阳是个建功立业之地,谁知其实是个没有粮饷所出的死地、绝地。不少人都痛骂东瀛公司马腾颟顸无能、败坏局势,给他们留了个烂摊子;连带着我们这些并州军的余部都没讨着好。更有些军官还传言说,北上晋阳都是道明你给越石公出的馊主意,对你多有攻讦……唉,话说的很难听了。”

    “那些将校都是久随越石公的骄兵悍将,全不把我们这些匈奴人的刀下游魂放在眼里。若他们把对东瀛公的怒气发在我们身上,我们的一腔怨气、无数战死的袍泽弟兄的一腔怨气,又找谁发泄去?”这么说着,薛彤不禁有些愤然。

    陆遥苦笑着摆了摆手:“老薛你忍着点吧。慢慢总会好的。越石公轻骑入并州,随行将士不过千人而已。想要打败匈奴,如何离得了我们这些并州军的旧部?眼下是因为粮秣补给艰难,所以大家都焦急上火、口无遮拦。只需粮秣齐备,这些怨气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端详着碗里混浊的粥汤,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仰脖子灌了下肚,又继续道:“再者说,当前的局面虽然艰难,却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只不过越石公的部下们对并州形势还不够了解,一时无下手处。其实,并州未必无粮,只是粮饷所出不在于郡县罢了。”

    薛彤瞪圆了眼睛道:“粮饷所出不在于郡县?那究竟在何处?”

    陆遥正待细细解说,忽听院外有叫嚷的声音。

    薛彤喝问:“何事喧哗?”

    话音未落,一名士卒直闯进院子来,呼呼地喘着气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打起来了!”说着脚一软,连滚带爬地跌倒在地。

    薛彤皱着眉头将那士卒扶起,他身量极高、气力又大,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把人提起来:“赵鹿,你慌什么。慢慢说!谁和谁打起来了?”

    那名唤赵鹿的是个满面风霜的中年士卒。只听他连声叫道:“是沈队主!沈队主和城里巡逻治安的兵丁打起来了!”

    陆遥把手里的碗一搁,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沈劲不是带人出城打猎去么?如何又会和城里的兵卒打斗?”

    赵鹿定了定神答道:“沈军主大清早就往山林里去了。带的人多,绳网之类又齐备。所以到巳时就猎取了四只黄羊、两只獐子、还有山鸡、野兔等等许多猎物。将军,您是没见着,几只黄羊那个肥啊……”

    薛彤啪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你个碎嘴的杀才!少废话,说重点!”

    原来赵鹿这厮xìng格有些缓急不分,兼且是个话唠,是以张嘴就跑题。好在被薛彤铁板也似的巴掌抽下去,立时jǐng醒了,只听他抖擞jīng神,一口气道:“沈队主带着猎物回来在西城门被巡城的兵丁被拦住了他们要对半分润沈队主不肯于是那些兵丁口出侮辱之语还要强抢猎物结果就打起来了我是特意跑来报信的!”

    陆遥和薛彤对视一眼。陆遥皱眉道:“巡城的兵卒?那不都是刘演的属下?”

    薛彤怒道:“那个小肚鸡肠的二世祖又来寻衅滋扰,着实可恶!”他旋风般冲出院门,大喝道:“备马!备马!再点起五十个弟兄,随我来!”

第三十七章 赌斗(一)

    晋阳西门。

    沈劲撩起衣衫下摆,直接便从一名倒地呻吟的士卒身上跨了过去。

    “这等货sè,也敢与你家沈老爷斗?小辈,你们去打听打听。我沈老爷从军十载,和匈奴人舍生忘死恶斗过无数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杀将出来?”他嘿嘿冷笑道:“尔等不过在中原剿灭几个乱兵,打的仗犹如孩童嬉戏打闹,嘿嘿……自以为了不起么?我呸!今rì只靠这双拳,便教尔等尽皆低头!”

    原本围攻他的有十余名士卒,大部分都已经被打倒,此刻还站立着的不过两三人罢了。眼看沈劲凶神恶煞地步步紧逼,为首一名作什长打扮的汉子强作镇定道:“姓沈的,你竟敢殴打巡城卫军……好胆!你这般行事,不怕杀头么?”

    沈劲瞥了他一眼,也懒得争辩。他呸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过去,伸出手来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有胆量便拿刀来,往这儿砍!看你家沈老爷怕是不怕?”

    他不去理会那几名面如土sè的士卒,转头招呼他自己的部下:“弟兄们,把猎物都带上,咱们走!回营里大锅炖烂了,大家伙儿开荤!”众人齐声应是,抬起那些飞禽走兽之属便走。沈劲将撕破的袍服细细掖好了,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

    在他们周边有不少闲散的士卒、百姓贪看热闹,此时起哄的有之、喝彩的有之、劝阻的有之,一时喧嚷起来。

    正吵闹的时候,密集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随即街道两侧各涌出数十名甲士。

    这些甲士个个神情肃然严整,身躯雄壮,举动矫健有力。他们排成密集阵型如墙逼近,虽只数十人进退,却如千军列阵般法度森严。他们身披的铁甲、左手持长刀,又有持盾,每一幅大盾都以朱漆挥着张着血盆大口的虎头。数十面大盾累叠成行,便如数十只猛虎将要噬人!

    这些甲士正是越石公的扈从亲军,护卫晋阳的jīng锐之师。这彪军马一出,哪怕勇武自矜如沈劲也不敢再动。只得看着甲士们挤压过来。待到接近时,队伍便向两翼延伸,扩展成一个环形的包围,将沈劲和他的部下们围在zhōng yāng。

    待到甲士扎住阵脚,越石公麾下大将刘演刘始仁面沉似水,大步迈入圈中。

    那些城门卫军原本抖抖索索地躲在一边,眼看自家的将军率领jīng锐兵力来到,顿时又神气了。没伤的一骨碌爬起,有伤的互相扶持,一个个来到刘演面前拜倒:“拜见将军!”

    沈劲虽然刚勇急躁,却也能屈能伸。方才他是含怒出手,此刻冷静下来,立刻就意识到形势不妙。与同僚赌斗这等事只合私下里做,万万不能摆上台面的,认真查究起来便是大罪。看那刘演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若自己再要强项,岂不是活腻了么?

    沈劲这么想着,也立即跪伏在地,大声道:“在下乃是陆将军麾下队主沈劲,拜见刘将军!”他的部下们见他拜倒,便随之下拜行礼。

    “陆将军麾下队主?你是那陆遥的部下?”刘演问道。

    “正是。”

    刘演点了点头。那城门卫军的什长甚是机灵,拜伏的时候一直偷偷去观察刘演的脸sè。此刻他忽然在地上爬了几步,牵住刘演的衣角哀声道:“将军,这厮好生无礼,竟敢……”

    话音未落,刘演道:“拿下!”

    几名甲士箭步上前,顿时将那什长,反剪双臂压倒在地。那什长猝不及防,一头雾水地叫道:“将军,抓错了!抓错了也!”

    在什长的胡乱叫唤声中,刘演的声音虽不高亢,却字字听得清楚:“莫要狡辩了。我早已听得明白!我将巡视城池的职责交给你们,一是要维持出入秩序、二是要防备盗匪,须不曾教尔等仗势索要贿赂。依军律,先重责二十棍。”

    随行人员立时褫下什长的衣衫,取出大棍,当街行刑。

    刑杀当前,自有威严肃然。四周原本嬉笑围观的人众渐渐安静下来,整条街上鸦雀无声,只听得到大棍着肉的噼啪噼啪声和那什长的痛呼。

    顷刻之间,行刑已毕。那二十棍毫不留情,棍棍都用了十足的力气,只把什长的脊背打得皮开肉绽,望之甚是凄惨。

    什长忍着痛想起身,不料刘演一摆手,施刑的汉子一脚踹在他背上,将他再次放倒。

    “前一桩过错便如此惩治了,接着说后一桩过错。”刘演道:“近年以来,匈奴猖獗。原并州司马刺史坐拥并州军五万之众与匈奴作战,却屡战屡败、丧师失地。朝廷委派越石公镇抚并州,是要借我军将士长胜不败的勇力来挽救危局。然而,你这厮以众凌寡,竟然还不敌对手,一个个都被打倒。这等不堪之事,实在挫伤我军的威风!”

    他咬牙道:“给我重责五十,看这厮今后还敢如此!”

    包括围观人众在内,诸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再重责五十棍?若像方才那二十棍一般手下不留情面,只怕当场就要活活打死了。这位刘演将军治军之严,居然到了这种地步。

    正要施刑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声道:“刘将军,且慢!”

    一人一骑从远处如飞而来,马上人大声呼喊,十分焦急。

    刘演微微冷笑,他挥手示意,外圈的甲士便波分浪裂般让开一条道路,任凭这骑士直闯进来。

    来者正是陆遥。

    适才赵鹿来报说沈劲在城门口和卫卒厮打起来,顿时惹得薛彤暴跳,要点起兵卒前来助阵。这可差点没把陆遥吓死,晋阳乃越石公驻节之所,多少高官大将在此。你点兵出营作甚?难不成是要兵变?好不容易将薛彤劝解了,他再心急火燎地纵马往西门狂奔。却毕竟慢了些许,刚巧撞上刘演要向那倒霉的什长施刑。

    眼看陆遥来到,沈劲和他的部下们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适才刘演重罚那什长,傻子都知道是做给他人看的,故示公允而已。若真的放任那什长被打成重伤或打死,沈劲等人的下场只怕比那什长更惨吧。刘演身为主管晋阳捕盗、治安等事的并州参军,足足有数十种办法可以处置他们。

    虽然心中想的明白,他们偏偏又无计可施,早就急的要吐血。好在这时陆遥终于赶到,众人都觉得有了主心骨。

    陆遥纵身下马,并不搭理沈劲,先向刘演施礼问好,礼数做到十足。

    两人都是独掌一军的将军,其实刘演的职务也未必比陆遥高出许多。可刘演依旧大喇喇地受了一礼,随即漫声道:“陆将军,你的部下狩猎回城,这几个巡城兵丁竟敢索要分润,因此双方起了抵牾。我适才已经叫人重打了为首的这厮二十棍……你看,这般处置还公允么?”

    陆遥颔首道:“刘将军不但治军严格,而且气量宽宏。这般处置十分公道,在下心悦诚服。”

    “好好。”刘演紧接着又道:“这厮还有一桩可鄙之事。他与贵部沈队主争持斗殴,居然以多欺少……”

    他正待痛斥那什长一顿,陆遥打断他道:“刘将军,将士们好勇斗狠,乃是血气使然,寻常事尔。至于以多欺少,这更不过是兵法的诡道罢了。将士们偶尔较技为戏,您何必动怒呢。我看,此事就这么算了吧。陆某部下也有不当之处,回去之后我定当严惩,绝不敢再惹是生非。告辞了,告辞了!”

    陆遥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刚一说完,带着沈劲等人转身就走。陆遥想的很明白,刘演分明是逮着机会要和自己作对,如果和他扯下去,天晓得又生出什么事情来,是以三言两语与刘演分说得清楚,立刻就要离开,绝不多做耽搁。

    可陆遥等人才迈了三五步,就不得不停下了。

    眼前是呈环形包围着他们的数十名甲士。他们岿然不动,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陆遥如果非要前进,就得撞开这些全副武装的甲士才行。

    只听见身后的刘演凌然道:“陆将军,事情尚未了结,何必这么心急离去?我方才说了,这厮有失我军脸面,须得重责五十棍。你且安心看我将此事处置完毕,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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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赌斗(二)

    陆遥叹了口气道:“刘将军,这件事本非因他一人而起,也不是他一人的罪过,您若要处置这位什长,我部下的沈队主也难辞其咎。既然如此,您待要如何,不妨直言。只要陆某办得到的,必然给您一个交待,又何必施威于小小什长呢?”

    “嘿嘿……陆将军,难得你说句痛快话。”刘演伸手向四周的甲士们一划,声sè俱厉地道:“贵属适才不是号称并州军中都是尸山血海里闯荡的好汉,而越石公麾下只不过在中原剿灭几个乱兵,打的仗犹如孩童嬉戏打闹么?此刻我带来军士六十人,便是沈队主口中的嬉戏打闹之辈。沈队主,你可敢与他们赌斗?”

    “沈劲,你说的什么话?这不是找事儿么?”陆遥狠狠瞪了沈劲一眼,又低声抱怨了一句。他向刘演深深施礼道:“刘将军,这沈劲不过是个粗鲁的厮杀汉子,言语失礼乃是常事……”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暴喝,恰似平地起了个闷雷:“住了!”

    陆遥愕然回首。只见沈劲须发戟张,大踏步从后抢出,傲然道:“道明,好男儿连死都不怕,为何要受这等人的羞辱?你何必在这小人面前低声下气?”

    他睨视着刘演,冷笑道:“刘演小儿,我并州军将士与匈奴鏖战数年,场场都是生死相搏的血战,在我看来,尔等的确就是嬉戏打闹之辈!你要赌斗是么?我老沈接下了!”

    沈劲双拳左右一分,摆了个架势,大声喝道:“来吧!”

    陆遥本人绝非胆小怕事之辈,少年时在洛阳,更曾效法一语不合拔剑相向的游侠行径。可是自从数月前那次险死还生之后,他仿佛看淡了许多琐碎小事,脾气变得异乎寻常之好,是以那刘演怎么样咄咄逼人,都没法使他产生愤怒的情绪。

    他在刘演面前百般伏低做小,只不愿与这越石公的亲信交恶,难道是因为害怕刘演么?只是不愿意因此造成并州军余部与越石公麾下众将的对立,损害了来之不易的大好形势罢了。

    问题是,陆遥虽然能忍,沈劲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xìng子。沈劲虽然是陆遥所部的军官,可是真正归属陆遥所辖不过是这十来天的事情,此前两人都是并州军的军主,并无上下阶级的差别,所以沈劲本身也没什么为人下属的自觉。

    在沈劲看来,只觉得陆遥一味自谦自抑。明明是刘演所部的士卒欺人太甚,陆遥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这叫他如何受得了?勉强忍耐到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当下他一口喝住陆遥,悍然发话挑战!

    还没把那刘演说服,偏又后院起火。此刻陆遥只叫得一声苦也,哪里容得他细想对策?正在心思急转的当口,只听刘演身侧一名黑袍黑甲的大汉喝道:“我来领教!”

    话音未落,那甲士便已腾身而起起,直取沈劲。

    他与沈劲相距不过两丈许,这样般距离内,原本没有纵跃跳荡的余地。可他双足发力极猛,瞬间就在这区区方寸之地中从静止加速到极快,犹若发石机投出的千钧巨石呼啸而出!

    刘演带来的六十名甲士并非寻常兵马,而是属于越石公私人部曲的一支兵力。这支部队总人数不过五百,却最是jīng锐剽悍,是越石公赖以横行中原的核心武力。哪怕是其中小卒,也是从百人将以上的勇士中挑选而出。

    其统领乃是被称为“中山十六骑”的十六名骁勇骑将——陆遥在长平初见越石公时,曾与其中数人交手。这十六人都出身于中山魏昌,是世代侍奉中山刘氏的家将。他们的武功各有独到之处,若置身草莽之中,立刻就可以跻身为呼风唤雨的一方豪雄。

    刘演乃是越石公嫡亲的侄儿,又担负巡防城内安堵的重任,故而越石公指派了中山十六骑之一的骁将林简带领六十名甲士为其辅弼。此刻向沈劲出手的,就是林简。

    林简字伯约,祖籍常山。他的祖父侍奉中山刘氏的家主刘迈,此后历经刘藩、刘舆两任家主,他本人受命追随刘越石东征西讨,是中山十六骑中的领袖人物。其武艺得到了族中嫡派传授,绝非寻常路数可比,乃是越石公军中著名的骁将。

    刘演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快意:沈劲虽然豪勇,依仗的却只是些大开大阖的沙场功夫,如何能与林简千锤百炼的身手相较?

    身为刘越石的侄儿,刘演是幕府中参与机密的核心人员之一。他深知那位在人前光彩夺目,信心十足的并州刺史究竟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刘琨虽然在东海王夺取朝廷大权的一系列战争中战无不胜,却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中原形势稍许稳定,曾经在他麾下奋战的数万大军就尽数被司马氏亲藩重镇瓜分据有。而刘琨本人只能带领不过千余骑的小部队,来给那个无能之极的东瀛公司马腾收拾烂摊子。

    这种情况下,必得尽快压服这些桀骜的并州军余部……刘演无数次地这样想着。而一旦出现了机会,他绝不会放过。此刻他请动林简襄助,不仅要给沈劲这个口无遮拦的兵痞一个狠狠的教训,同时也是为了借林简的武功震慑晋阳城中的各sè人等!

    两丈的距离,便是常人也箭步即过,何况林简这等武艺绝伦的大高手。虽然身披重甲,可是他跨步进身的动作迅若电闪,眨眼就已欺近沈劲身侧。几乎就在他吐气开声的同时,原本沉肱蓄势的右拳直取沈劲的右肋。

    这一拳挥动之时,隐约有风雷之声涌动,其间蕴含的力量是何等强大,不言而喻。林简的耳中几乎已经听到了沈劲肋骨碎裂的咔嚓声!

    下个瞬间,拳掌交击。

    拳是林简的刚猛之拳。掌是陆遥横切而出的手掌。

    陆遥不知何时已挡在沈劲的身前,举掌接下林简的强悍一击。

    陆遥的五指修长,因而手掌显得瘦削秀气,像是读书人持笔的手,而不是武夫舞刀弄枪的手掌。然而方才林简力过千钧的一拳打在他的掌心,就如同将巨石投入不可测的碧水深潭,转眼消失无踪,连水花都没能溅起一个。

    林简身为越石公亲卫统领,乃是中原血战中厮杀出的名头,武艺何等高明?他一招无功,无数后着随即跟上,立时拳脚齐出,暴风骤雨般向陆遥打去。一时间拳掌交击之声如同爆豆也似噼啪连响。而两道人影如鬼魅般闪动,更将四周诸人晃得眼都花了。

    这两人以快打快,不过瞬息间工夫,忽听陆遥叱喝一声,林简壮硕的身躯飞腾而起。

    在刘演难以置信的眼光注视下,林简跌跌撞撞地后退。一连退出四五步之后,他努力想站稳,却更加狼狈不堪地向后踉跄。直到数丈开外才立定脚跟,总算免去了跌倒在地、颜面丧尽之虞。他的脸sè灰败,涩声道:“陆道明,好身手。”

    陆遥陆遥收回手掌,淡淡道:“伯约兄想必未尽全力,承让。”

    几个月前的那天,陆遥在突围中不支晕倒,随后经历了前一世的记忆苏醒。在那段jīng神恍惚的时间里,他承受了常人不可接受的巨大痛苦,甚至一度以为死期将至。可是醒来后,他没有发现任何病患,反而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不仅jīng神极其健旺,而且体力也不断地提升,较之于当初强了何止一倍。

    方才他与林简对抗,论招数jīng妙而论,二人各有深厚源流,只在伯仲之间。可是哪怕同等的拳脚招式,一人以五百斤的力量使出,另一人却举手投足皆有千斤之力,谁胜谁负,岂不是一目了然?

    陆遥转头望着刘演。他的脸上依旧带着和气的笑容,可刘演分明看见他眼中刀锋般的jīng光一闪而逝。这样的眼光使得刘演油然而生出一种毛发皆竖的恐惧感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山中与猛虎相对。那猛虎虽然看似慵懒,却随时会暴起伤人。

    刘演完全没有想到,始终退让求全的陆遥一旦出手,气势竟然如此猛烈。不知为何,他心底里竟然生出几分慌张的情绪来。顾不得额头已经见了汗,他咬牙道:“陆道明,你待如何?我刘始仁身为并州参军,肩负晋阳治安之责……”

    陆遥却笑了,他打断了刘演的话头道:“刘将军、伯约兄,我等都是越石公麾下一员,理应同仇敌忾、共讨胡贼才是。似这般当众拳脚比斗,未免有失同袍情谊。适才在下突然想到一个赌斗的好法子,既不伤和气,又能比个高低。还望刘将军俯允。”

    在刘演的眼里,这陆遥虽然面带笑容,却更加显得凶恶,也不知有些什么鬼主意。可自己方才力主要赌斗一场,却不好当场反悔。于是他只得勉强道:“究竟如何赌斗法?你且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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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赌斗(三)

    距离陆遥和刘演二人交涉之地大约半里许的距离,有座正对街心的府邸,正是并州刺史府。这府邸规模极其宏大,占据了整个里坊。府邸的外墙颇显破败,那是在匈奴人占据期间被破坏的结果,就连大门都坍塌了,只得开侧门使用。

    进得门去,便可见到数十名工匠正在清理府邸内外,将那些断壁残垣一一拆除,又同时起了里外数进大屋。虽然工程还远没有结束,已经初现飞檐斗拱、亭台楼阁,真是气派非凡。

    越过连绵几进屋宇,再穿过一道花厅,才能进到后园。这后花园是以各种风格的楼宇、回廊、林木和人造水景组成的,若时光往前推移一年半载,堪称是北方少见的jīng致园林。此刻大部分建筑都遭到焚毁,湖泊自然也干涸了。一些匠人正在挖开淤泥,想把一眼泉水重新汇入蜿蜒的溪流里。

    那泉水发源于后花园西南角的疏林,林间矗立着一栋两层的小楼。小楼雕梁画栋,华丽无比。看簇新的外观,显然是最近几天紧急赶工而成的。也不知有何等的人力物力,才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建起这样的屋宇。在大半城池都已废弃的晋阳,这栋小楼简直就如同神仙居处一般。

    小楼的二层距离院墙不远,若是在阳台上凭栏而望,刚好可以越过扶疏的林木,见到对峙的陆遥和刘演等人。

    阳台上,身着一袭青衫的从事中郎徐润转身迈入楼中,口中唤道:“主公,这陆道明看似xìng格谦退,没想到是个极其护短的人,眼看始仁侄儿要吃亏了也!”

    与阳台相连的是间装饰奢华的厅堂。厅内弥漫着龙脑香的甜香,又有丝竹之声萦绕耳际,让人油然而生熏熏然之感。主座上一名手持洒金玉如意,跟着乐曲敲打节拍的锦袍男子,正是并州刺史刘琨。听得徐润之言,刘琨只是摇头:“好好一场风雅之会,芝泉你偏说那些煞风景的言语,扫兴,扫兴!”

    徐润急道:“始仁这样的名门贵胄,何必与寻常小卒争一时高下。主公,不如我遣人过去令他们罢手,莫要伤了同袍之谊。”

    刘琨皱眉道:“不必了。就让始仁碰个钉子也好。这孩儿自幼钟鸣鼎食,年方弱冠就以父荫得官,是以xìng格未免骄纵。兄长让他随我来并州,未必不是存有磨练他一番的意思。偏偏你们却前后逢迎,更让他……”

    说到这里,刘琨抬眼一瞥,只见徐润温文尔雅的笑容隐隐有些僵硬;不禁叹了口气,心知这是人之常情,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他绕过这个话题,继续道:“这次我调任并州事出突然,兼且谁也没料到并州局势如此糜烂;因此下属官员、将士难免有些怨言。但像始仁这般迁怒于并州的将士,实属不该!并州本是雄藩大镇,并州军骁勇善战,非中原内地的郡国兵可比。可恨司马腾那小儿弃并州军民而逃,以至于与匈奴鏖战多年的将士们流落四野。这些勇士投奔我刘越石麾下,是吾之幸也,正当解衣推食,以恩义相结。始仁将他们视为寻常败兵,用权势欺凌,唉,不妥!”

    刘琨将玉如意往案几上一顿,摇头道:“这些并州军的余部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死都不怕,难道会向始仁的官威屈服么?此事芝泉你莫要插手了,今rì刚好让始仁吃些苦头,免得他小觑了北地的英雄豪杰……他是rì后要担任我中山刘氏族长的人,怎能气量如此狭小?”

    “主公对族中晚辈的关爱,实在是叫人感慨。始仁侄儿天资过人,有幸得到主公的耳提面命,rì后必定可以承担大任。”徐润轻笑了一声,借以排解尴尬的场面:“倒是这陆道明,哈哈,未曾想并州军中籍籍无名之辈竞有如此武勇。恭喜主公慧眼识才,麾下又得一骁将啊。”

    刘琨神sè有些古怪。他沉吟了半晌才慢慢道:“至于这陆遥么……”

    刚说到这里,忽听街上传来暴雷也似的吼声。

    “难道闹出什么事来?”徐润急道。

    陆遥、刘演等人所在的地方这时热闹非凡,四周被数百名观众围的水泄不通,还有不少人从远处急急忙忙地赶来。呼喝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声若雷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反倒像极了是个庙会。

    在人群的zhōng yāng,沈劲高举双臂,得意洋洋地走动着,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被刘演逼迫时的狼狈。四周传来的每一声喝彩,似乎都让他脸sè更亮了一分。他原本就肩宽腰细,周身肌肉隆起,十分壮硕;此刻**的上身在寒风凛冽中蒸腾着热气,愈加显得雄壮威武。而真正使沈劲受到众人瞩目的,是身躯上密布的伤疤。那些斑驳的伤疤虬结着,粗略数一数,就不下三十余处。这些疤痕盘踞在他上半身的许多部位,彼此纵横交错,将皮肤割裂开来。有的伤疤极深,在薄薄的皮肤之下几乎可以看见骨骼的形状,显然是足以致人死命的重伤所留下的,极其骇人。

    但是在驰骋疆场的汉子们看来,这就是勇士的标志。每个人都在心中暗自惊叹,要多少次出生入死的拼杀,才能换来这满身的疤痕?又要何等的勇敢彪悍,才能在那无数次惨烈的战斗中生还?

    就连林简的眼底也不禁透出几分佩服:论单打独斗的武艺,便是三五个沈劲齐上也非他之敌;可是这种比试与官职高低无关、与武功高低也无关,谁才是久经沙场的好汉子,一看便知,绝没有任何取巧的余地。论起谁身上的伤疤更多,林简只能自愧不如。这沈劲虽然口出狂言,却未必没有凭据,他果然是尸山血海里闯荡出的好汉!

    随刘演而来的数十名甲士更是面面相觑,他们虽然都历经无数次战阵厮杀,却自知身上绝没有沈劲这般多的创痕。一时间,任凭四周围观人等高呼喧闹,林简和他带领的数十名甲士却陷入了沉默。

    刘演看着部下们一时无语,不由得气苦。正在搜索枯肠,想要说几句话来挽回局面的时候,只听人群外有人大吼:“姓沈的休要嚣张,我来与你比试!”

    话音未落,几条军汉越众而出,二话不说,便自行解了上身衣衫,果然筋骨如铁,伤痕累累。几人身边还跟了大嗓门的同伴指着身上的疤痕细细解说由来。一时间声势浩大,完全把沈劲给压倒了。

    沈劲定神一看,这几条军汉生得脸熟,都是陆陆续续投奔晋阳来的并州军老相识,但归属于其他将军麾下的。

    “几个狗东西,也敢和沈老爷唱对台戏么?老爷我的手下人,都比你们有种!”沈劲跳脚笑骂道,随即一叠连声地换了自己部下士卒脱衣服下场。那几名士卒都是与他一同出生入死多次的老卒,要论伤疤多少,正是个对手。

    再过得片刻,众人赛得xìng起,气氛愈加热烈。一条条汉子越众而出解衣下场,各自夸耀武勇。街心处站的都是赤膊的汉子,明明是寒冬腊月,却搞得热气蒸腾如澡堂子也似。

    实在太不像话了,刘演是负责晋阳治安的官员,如何能放任这种局面?他连连摇头,向林简使了个眼sè,令他带领众甲士弹压场面。谁知林简回他一个苦笑,脚下纹丝不动,抬手向右侧某处人丛一指。

    “都闪开都闪开!看你家丁渺老爷的!”那里传来一个兴高采烈的喊声。

    一听这个声音,刘演抬手抚额,只觉头晕目眩。

    丁渺怎么也来了?这位爷素来胆大妄为、唯恐天下不乱,眼前这场景正合他的兴趣,那还不翻了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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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赌斗(完)

    刘演连忙要往丁渺方向挤过去,可街上人头攒动,真是不易走动。他才迈了几步,就看见丁渺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袍、中衣,裸着上身加入到伤疤比拼大赛中去。

    他是越石公麾下数一数二的冲锋陷阵之将,早就把受伤当做吃饭喝水一般的等闲事,按说周身上下的疤痕不在少数。岂料或许他恢复能力太强,痊愈得太好,此刻比拼伤疤,居然不是沈劲等数人的对手,顿时落了几顿奚落,眼看将要被哄出来。

    丁渺是凡事都要争个高下的xìng子,哪里吃的住这个?他大吼一声,高叫道:“慢来慢来!本将军还有绝的!”

    吼声中,他居然把自己下裳也除了,通身上下jīng赤条条,把下腹向前一挺:“尔等且看!这是本将军昔rì在版桥大战时受的刀伤!”

    “哦——”围观数百人,一齐发出拉长的惊叹之声。这伤果然好厉害。原来是被人一刀从脐下三寸横过,刀疤长有半尺,两侧筋肉外翻,果然骇人。更重要的是,只差毫厘,只这一刀便要将丁渺的男儿要害连根切除了也!

    佩服啊,不得不佩服,将士们哄堂大笑,这道伤疤,真正是绝伦之险,非等闲之辈能有。不愧是咱们英勇无双的丁将军,就连伤疤都是那么的矫矫不群!

    丁渺肆无忌惮惯了,刘演也拿他没法,只能坐看他得意洋洋地夸耀,也不知是否打算借机卖弄自家器具,实在是有辱斯文。偏偏四周围观军民状若癫狂,喝彩叫好的声音震天价响,一浪高过一浪。远处还有更多人闻声而来,从晋阳城各处往这里聚集。

    此刻没有人在意沈劲和巡城士卒的冲突,也没有人往他们多看一眼。刘演和他带领的亲兵甲士,都被兴高采烈的围观军民挤到了街角。刘演看着这场面,满怀无奈之感。今天的冲突本是他慑服并州军余部、树立威严的机会,如今却成了这种叫人哭笑不得的场景。

    “这些人,都疯了吧……”他喃喃地说道。他看看左右,想从随从甲士们那里得到一些赞同。却发现并没有人应和他,绝大多数甲士都注视着那些**着上身的士卒们,露出惊佩的神sè。

    “这不是疯,是宣泄。”陆遥也被簇拥的人群推挤出来,贴着墙根儿站着,就在刘演身边不远的地方。

    “自从永兴元年逆贼刘渊起兵作乱,整整三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三年里,并州军的袍泽兄弟们以一州之力拖住了曾与大汉分庭抗礼的匈奴。将士们前仆后继地与匈奴鏖战,不知道多少人战死沙场,而活下来的将士……就如刘将军您此刻所见,都是百战余生的好汉!”虽然身在喧闹的街角,陆遥的话音依然清晰地传到刘演耳边。

    “没错,这些将士确然都是勇敢善战的好汉……”刘演道:“可如今的局面怎样?你们并州军最终被匈奴打败了,数万大军都已灰飞烟灭,不是么?”

    “并州军为什么会失败,以刘将军的眼光怎会看不明白。”陆遥嗤笑道:“前任并州刺史、东瀛公司马腾是什么货sè,而如今当权的司马氏王公贵族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刘将军自朝廷中枢而来,想必能有亲身体会、洞若观火……”

    刘演霍然转身,低声喝道:“陆遥,你竟敢非议朝廷宗亲,好大的胆子!”

    陆遥微微躬身示意,面sè丝毫不变:“不敢。”

    他踏前一步,继续道:“沙场上奋战的将士再勇敢,也抵不过统帅无能。我并州军的败因也不在将士,而在于统帅的昏昧。并州军的败局,只会让将士们觉得虽败犹荣,切齿痛恨权jiān误国之余,胆气犹在。听说越石公主政并州以后,并州军散落各地的部众如我等,无不感怀发奋,云集景从。但求扫平匈奴,洗雪前耻,我辈为虎豹亦可、为鹰犬亦可,只须明主挥鞭所指,皆愿誓死效命。刘将军,将士们的赤心皎皎,还望诸君明察!”

    这番话说的慷慨激烈,刘演为之动容。定神一想,又觉得其中大有含意。他虽然xìng格骄狂,却毕竟是名门嫡脉,最能闻弦歌而知雅意。陆遥这番话,明着是自夸并州军余部的忠勇,实则反复向他强调:并州军与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绝非一路,愿意向越石公誓以忠诚。既然如此,自己又何须老想着树立威严,压服并州军的部众?

    这般想着,刘演深深地看了陆遥一眼道:“陆将军……道明兄,有心了。”

    这“道明兄”三字入耳,陆遥顿时觉得轻松下来。以刘演的xìng格能这么称呼陆遥,显然对他、对并州军的余部都不再怀着猜忌。既然如此,沈劲和巡城卫军的冲突,也就不算什么事儿了。

    并州刺史府后院的小楼上,徐润仍在凭栏眺望。

    眼瞅着里许开外的十字街口上,许多围观军民像一锅沸水般闹腾着,而那些赤身**的汉子就如同锅里起伏的汤饼。徐润不禁大摇其头:“胡闹!那陆遥实在荒唐!丁文浩这厮实在无聊!”

    本朝文人尚旷达通脱之风,比如大名士刘伶,就时常在屋中脱衣裸形。他人有讥讽他的,刘伶就反驳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这屋子就是我的裤衩,你们这些人,没事到我裤衩里来作甚?莫非是要做虱子么?

    刘伶的行为,一时传为士林佳话,效仿者不在少数,然而那毕竟是在屋子里!如眼前众将士这般,当众脱衣展示,实在是超越了徐润能容忍的底线。

    “哈哈哈哈……芝泉你不晓得,此乃江东孙郎夸耀周泰之故技也。难为他想得出来!这厮……哈哈哈哈……”刘琨却没有这般古板,他已经乐了好一阵子,还没能停下来。

    刘琨昔rì也曾是张扬恣肆的青chūn少年,弃笔从戎以后才渐渐磨练出了坚忍深沉的xìng子。身为执掌一州军政的朝廷大员,以疲弱之师独撑危局,他所承受压力之大自不待言,只是无人诉说罢了。恰在此时,陆遥整出了一场好戏上演。那数十条汉子在街心赤身**的场景,确实是有趣的紧。这些天来压抑着的忧虑情绪顿时为之一扫而空,使他开怀大乐起来。

    “文浩将军生xìng诙谐,自在惯了。若非那陆道明刻意设计,也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徐润摇头叹气:“本以为这陆道明稍知经传,不比那些粗鄙无文的军汉,可以大用。可是主公,你看看今rì这局面。此人外似谦虚恭慎,内里却桀骜不驯,绝不愿轻易屈服与人……恐怕不是易于驾驭之辈啊。”

    刘琨继续大笑着,随意摆了摆手:“哈哈,哈哈,芝泉多虑了。岂不闻:有行之士未必进取;进取之士,未必有行?如今时局艰危,我要的是能征惯战的骁勇将士,其它的莫要计较太多。”

    徐润深深一揖:“主公之言极是。”

    过了好半晌,刘琨才完全止住了笑声:“芝泉,你传令出去。诸位将士都是身当锋镝的勇士,我刘越石十分赞赏,今rì赏赐三军酒食为敬。”

    “主公,自从我军进入晋阳以来,补给rì趋窘迫,现存的粮秣只够全军十rì支用了。若再发放赏赐,只怕……”

    “无妨碍。你安排便是。”刘琨挥挥手:“另外,今晚我要设宴为太真接风……”

    他轻抚须髯,想了一想才道:“你且拟一份宾客的名单来,记得叫上这陆遥。”

    徐润愣了愣,随即躬身应诺,眼中却有微不可查的嫉妒神sè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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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莼羹(上)

    陆遥等人终于脱身回到军营,已经天sè将晚。

    沈劲自觉得今rì在大众面前为并州军挣了脸面,十分光荣。陆遥却不这么想,一路都不曾给他好脸sè。总算回了营地,又令人急招薛彤、高翔、邓刚等人来申肃军纪。

    正说着话,营门外有人大呼:“道明!道明!”陆遥急忙起身迎出门去。原来是王修带着若干民夫前来,分发越石公赏赐给全军将士的酒食。

    众将士无不大喜过望,顿时又闹腾起来。待得诸事安顿完毕,陆遥本打算请王修留下喝几杯。王修却一把将陆遥直拉出门外,大声笑道:“主公找你!一会儿有你享用的!还吃这等腌臜东西干什么。”

    陆遥听得云里雾里,没奈何,只得牵马随着王修急急去了。半路上方问:“子豪兄,不知主公相召有何要事?”

    “温长史受命出巡太原国属地,昨rì深夜才回到晋阳,主公遍邀军中诸将为他接风。凡督将以上,皆得与会。”王修答道。

    陆遥微微点头。王修所说的温长史,乃是温峤温太真。此君乃是太原祁县温氏嫡脉子弟,其祖温恢、其父温羡,都曾担任地方牧守之职,两朝冠冕不绝,堪称是并州一等一的豪门大姓。温峤本人十七岁起家为司隶都官从事,任内勇于担当,举奏不法不避高官显贵,京都为之振肃。后为东阁祭酒,补上党潞令。朝中称赞他“森森如千丈松,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

    祁县温氏与中山魏昌刘氏两家有通家之好,温峤从母即刘琨的正妻。刘琨此番出任并州刺史,特意以温峤为幕僚之首,既是倚重其才能,也是借温峤作为与并州豪族大姓联系的桥梁。刘琨率军入并时,温峤并未随行,而是轻骑简从潜入太原国,为大军到来铺路。版桥之战后匈奴守军溃如雪崩,多赖温峤游说鼓动之力。

    此番温峤巡行各地之后回转,刘琨特意大会诸将以迎。这份礼遇,也真算得上空前绝后了。

    刘琨设宴之处便在晋阳城北的刺史府中。陆遥和王修纵马片刻即到。晋阳本是并州州治,纵使饱经战火摧残,毕竟有基础在。那并州刺史府邸的规模宏大的很,不少地方整修一番后仍可使用。

    二人穿大堂二堂而过,又越过一道花厅进入后园。其中一座风格宏伟厚重的水榭中已有三四十人正在谈笑,各路文臣武将齐集。其中一名青年将军正是刘演。刘演见陆遥来到,远远地就抬手示意,显然已不再有什么情绪。

    在众人zhōng yāng如众星拱月般的自然是并州刺史刘琨刘越石。陆遥慌忙抢上几步拜见。王修身份不到,自行侍立于刘琨身后。

    “道明不用多礼,来来。”看来今rì刘琨心情甚佳,他指着陆遥向身边一人笑道:“太真,今rì给你介绍下我军的后起之秀。这位便是新任命的裨将军陆遥、陆道明,他可是你们并州的老行伍了!”

    陆遥心知与刘琨身边之人便是文官中的首席、振武将军长史温峤。只见那温峤年方弱冠,生的面如美玉、目若朗星,更兼身材英挺,立如苍松翠柏,举动间说不尽的俊逸儒雅。陆遥本身原也算英武男子,但与此人一比,立时便有自惭形秽之感。

    在陆遥熟悉的历史上,这位温长史不仅是刘越石北方扛胡的谋主,他在十余年后渡海至建业,成为东晋元帝的肱股之臣,有扶危定倾的功业;同时其人生又颇涉传奇,《世说新语》中留下他许多jīng彩事迹。

    陆遥可不敢怠慢这般人物,急忙抢先施礼:“久仰久仰,见过温长史……”话音未落,双臂便被温峤扶住了,耳边传来温峤清朗温和的声音:“峤昨rì刚到晋阳,却已经听说陆将军孤军转战、勇挫敌锋的事迹;有陆将军这样的同僚,实在是温峤之福。”两人酬答几句,各自落座。

    片刻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二十余人,护军将军令狐盛也到场了。眼见众下属俱齐,刘琨兴致勃勃地一挥手:“开宴!摆酒!”

    水榭甚大,足以容纳众人。地面上早就铺起喧软的毛皮褥子、布设好了华贵的案几。越石公本人与令狐盛、温峤、徐润等五品以上高官坐在正对着门的上首。

    其余诸将按照官位鱼贯入席。

    陆遥落座之后,忍不住摸了摸榻下的毛毡。这毛毡sè泽鲜亮,绒毛厚重,手感喧软,虽不知是用何种毛皮制作,想必极其名贵。再看毛毡四角上的石镇,通常的材料不过是青石之类,而这四个石镇分明是上好玉石磋磨而成,打造手艺jīng致,也不知这些是晋阳城里搜罗出的遗物,还是越石公自家携入并州的。

    待众人登榻落座,数十名仆佣穿花绕树般往来,奉上种种佳肴。陆遥看了看面前的丰盛食物,这才知道方才王修所说“享用”是什么意思。片刻功夫里,端上来的山珍海味已经远远超越了陆遥的期待。

    先奉上的是蒸豚,这是取上等rǔ猪在豆豉汁中浸渍后,再配以生姜、橘皮等蒸熟,最后以熟油浇淋成。接着是一道鳢鱼脯,这是将乌鱼用花椒和酸醋等调料烹制成的,鱼肉洁白如雪,鲜味无与伦比。其后又有驼蹄羹、五味脯等等名菜一一呈上。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席间所用乃是并州本地著名的汾酒。这酒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众人赞不绝口。

    陆遥当年也曾随陆机、陆云二公周旋于洛阳金谷园,那金谷园乃是昔年天下第一富豪石崇的别院,院内的骄奢享受超乎常人想象。可哪怕在金谷园中的高官们都不是经常能食用这般美食!在这一片荒残的晋阳城里,竟有此等享受,传闻刘琨生xìng豪迈,生活奢华,往往一餐所费不下千金,陆遥今rì方知传言果然不虚。

    这时仆从又奉上一道胡炮肉。这是取一岁的肥羊肉切丝,再用葱、姜、花椒、胡椒调味后烧烤而成,乃是宫廷中十分流行的美味。众人无不大快朵颐,陆遥却吃的有几分艰难,只见他面sè如土,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原因很简单:他不吃羊肉。

    自古以来,汉人皆以鱼羊为鲜,不吃羊肉的人着实少见,可江东陆氏子弟世代居于江南,习惯了南方清淡的口味,偏偏就受不了羊肉的腥膻之气。因为这个习惯,当年陆机、陆云二公在洛阳不知惹出多少是非来。而陆遥也是如此,休说吃下肚里,哪怕顺风数十步闻到羊肉的气味,他也要掩鼻而走的。

    只是身处这种高规格的宴席上,又是主公设宴以佳肴劝客,如果不吃,就未免太过失礼了。陆遥只得强忍着不适,奋力撕咬不止。才咽了数口,便觉得恶心难忍,腹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几乎下个瞬间就要呕吐出来。好不容易才硬生生将不适感压了下去,不曾口吐污秽扰乱酒宴。

    正在擦着汗庆幸的当口,只听刘琨颇有兴味地问道:“道明何以止箸不食?莫非酒食不合口味?”

    陆遥慌忙欠身道:“今rì的饮食真是美味无比、平生仅见。可惜末将食量有限,此刻感觉腹中饱胀,有些吃不下了。”

第四十二章 莼羹(下)

    两人对答几句的时分,仆佣们又鱼贯而入奉上菜来。这道菜乃是羹汤类,sè做碧绿,以净白瓷碗盛之,显得极其清爽。细细看去,那汤羹内青碧sè的菜蔬叶片或舒或卷,煞是好看;嗅之更觉一股奇异的清香扑鼻而来。在座温峤、徐润等人都是饱学之士,却一时认不出这道菜的来历。

    众人纷纷猜测,陆遥却径直捧起面前的汤羹,双手都有些发抖。

    一股股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猛然兴起,在胸中剧烈涌动着。这种感觉让陆遥头晕目眩,他疯狂地翻检着自己在这个年代的所有记忆,追溯并州军军主陆遥那二十多年颠沛的过往,想要找到这激烈感情的来源。

    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是这样……眼前此物,分明是江东特有的莼羹。如此清淡中正的香气显然是来自扬州特产的雉尾莼,天下间独此一家,再无分号。虽然离乡二十载了,可这家乡的气息如何会忘记?哪怕陆遥素来淡定,这时候也不禁面带了几分激动的神sè。

    “昔年陆士衡见王武子,王武子以羊酪示陆士衡曰:卿东吴何以敌此?陆士衡对曰:‘千里莼羹,未下盐豉。’在陆士衡看来,莼羹之美味,无须盐豉便足以匹敌羊酪了。”刘琨悠然的嗓音响起,他指着汤羹向陆遥眨眨眼,又对众人道:“道明必定知道这个典故吧?这莼菜羹乃是江东特产,可以消食解腻;你若是腹中饱胀,此羹最是合用。诸公不要客气,也请品尝。”

    此言可把陆遥吓了一跳,而刘琨微笑着看着陆遥,神sè全无异常。他举起手中酒杯示意,陆遥有些机械地举杯回敬,刹那间,尘封已久的褪sè回忆一起涌上心头。

    那都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士衡公和士龙公在洛阳周旋游走于权门,仕途却不得意。这一天,二公托了石崇的关系前往拜见当朝大员王济王武子。

    王武子的别墅位于洛阳城的西南郊外,濒临洛水之畔,园林周回十余里,山林碧水交相掩映,亭台楼榭因循地势高下错落,屋宇内装饰着琥珀犀角之属,十分华丽。当rì别墅中高朋满座:为首的是朝中元老张华,其后是官居秘书监的贾谧、还有以文才和英俊并称的潘岳潘安仁、出身范阳高门的卢志等等;时任中书侍郎的刘舆携其弟刘琨刘越石在座。

    听得江东二陆来访,王武子便命请进。其时陆遥尚未元服,与陆士衡公二子陆蔚陆夏一同随侍在长者身后,亦步亦趋而入。

    高踞在主位的王武子显然已经喝过量了,他醉醺醺地指着面前的羊酪问士衡公:“你们东吴那荒蛮之地,有什么能和这好东西相比的?”

    这话着实有些无礼,可是士衡公微笑答道:“只取千里湖里生产的莼菜做羹,哪怕不加盐豉,就足以相比。”

    王武子尚未答话,他身边的卢志打了个酒嗝,斜眼看着士衡公:“听说东吴有叫陆逊和陆抗的,和你们兄弟俩什么关系?”当面直呼他人长辈姓名,真是大不敬的举动,顿时整座厅堂都安静了下来。

    士衡公面sè一沉:“关系正如阁下之于卢毓、卢珽!”此言一出,卢志掩面羞惭而退。

    卢志方退,又一人起身。此人宽袍博带、面若傅粉,望之飘飘yù仙,正是散骑侍郎潘岳:“汉末丧乱时,孙策下江南,大肆屠戮当地强宗,陆氏宗族自族长陆康以下,数百人被杀。而陆逊、陆抗等人,不思报仇雪恨,反而一心为孙吴效命。令兄陆冕、陆景,顽抗朝廷天兵至于殒命。江东陆氏多有认贼作父之辈、负隅顽抗之人,有何面目来洛阳求官?”

    士衡公昂然迈步向前,侃侃而谈:“江东百姓有谚曰:陆忠顾厚张文朱武。我陆氏数代以来忠义传家,既效忠一姓,就必定鞠躬尽瘁、致死不贰,是以能扶持孙氏拓土南夏、与天下争衡。倒是阁下潘某,令祖父为安平太守,不知是哪朝哪姓所赐之官?令尊为琅琊内史,又不知是哪朝哪姓所赐之官?汉、魏二朝之亡,虽系天意、亦有人谋。而荥阳潘氏坐享高官厚禄,当改朝换代之际,可有尽忠者乎?可有死节者乎?满门尽是随时推迁、自保家世之辈,阁下又有何面目逡巡于洛阳?”

    这番话出口,不止潘岳窘困无地,在座诸人个个面无人sè。汉魏两朝相继而亡,这偌大洛阳城里的衮衮诸公,谁不是亡国之民?谁不曾献媚于新主?一时间厅堂中鸦雀无声,竟无人敢出头作答。

    是rì也,洛阳名士先后辩难,士衡公一一作答,引经据典、辩才无碍,一举慑服众人。从此江东二陆声名鹊起,震动朝野,二人与潘岳、卢志、刘舆、刘琨等人并以文名著称,彼此往来酬唱,遂有“二十四友”之称。

    那一天里,士衡公的纵横才气无人可比,是光芒四shè的主角。后来威震河北的刘琨刘越石在酒宴中低调的聍听,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而身为晚辈子弟的陆遥只是默立于士衡公身后,为他捧着珍爱的玉如意而已。

    洛阳城的文采风流就如同大晋王朝的繁荣盛世一般,眨眼间就消失无踪。短短的几年里,局势天翻地覆。曾经的风云人物烟消云散,二陆、张华、贾谧、潘安、石崇等等无不死于非命。更多后起之秀澎湃而起,随即如浪花碎裂在沙滩上那样消失无踪。到如今,在这一片荒残的晋阳城中,当年躬逢其盛的观者刘琨和陆遥相对而坐。一人趁时势而起,已是封疆大吏,朝廷柱石;另一人满门亲族四十六口尽皆死于屠刀之下,本人颠沛流离至今,再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

    过去的一幕幕场景似乎突然间在眼前重演,一时间陆遥竟似是呆怔了,许久都不曾说出话来。

    很显然,刘琨已经认出了自己的来历。

    士衡公在辞世前,本是皇太弟、成都王司马颖麾下统帅数十万大军的都督。因为战事不利遭到jiān宦进谗,而为司马颖所杀,亲族、子嗣同时遇害。而东海王司马越是成都王的主要政敌,司马颖事败后被幽禁在邺城,矫诏赐死他的正是东海王麾下重臣、刘琨之兄刘舆。

    这样说来,陆遥简直应该请刘琨向其兄转达谢意才对。但由于士衡公、士龙公的冤死,北来亡国遗民对洛阳权贵的忌惮,可说已然无以复加。陆遥完全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反而使他微微戒惧。

    许久之后,陆遥深深吸气,按压着自己的掌骨,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为什么要为这些事情烦恼?这种感觉难以用言语表达。

    他突然明白了这区区一幕回忆何以会产生如此感慨。

    这个年代,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年代,是道德沦丧、人心惟危的年代。在这个年代中,道德大家可以毫无顾忌地炫耀骄奢、朝廷命官可以公然劫掠治下百姓,而居于最上位的皇权,本身就是依靠欺凌孤儿寡母夺取的权位,是卑劣者中的最卑劣者。

    这样的时代中,道德和法律根本就毫无意义,能够维系社会秩序的只有血缘。对于现代人记忆苏醒前的并州军军主陆遥而言,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始终只有远在吴郡的陆氏宗族。

    来到这个年代以后,陆遥仅仅以继承者的姿态接过了“陆遥”这名古人的前二十余载人生。他一度认为,自己绝不会被古人的种种情怀所打动。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承认,陆遥这个人,既属于来自未来的城市打工族,也属于那位国破家亡、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战士。“陆遥”所承载和背负的,就是他所承载和背负的。

    陆遥绝非这个世界的过客,而是完完全全地属于这个世界,属于西晋末年的惊涛骇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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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各位读者朋友观看,你们的点击、收藏和红票,给了我巨大的信心。我热切的希望,大家能够和我一起深入到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让我们一起体会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明在黑暗年代中更显闪亮的光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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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