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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扶风歌txt下载     扶风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 伏牛寨(下)

    这女子身着一袭绯红sè的华服,身形婀娜有致。细看她面容,只觉高鬓如云、眉目如画。或许是因为走的急了些,她的额头上微微沁出些许汗水,面sè红润,喘息细细,仿佛枝头上待摘的熟透果实,充满了别样的妩媚风情。

    院子里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原来何云正在汲水,见到这般美艳女子,一时慌了神,竟然失手把水桶丢到井里去了。

    下一个瞬间,院中张寨主、青衣仆役数人一起拜倒:“参见大寨主!”

    红衣女子随意挥了挥手:“你们退下。”

    张寨主等人弯着腰退了出去。

    伏牛寨现任的大寨主、这位威名远扬于八百里太行的绿林豪杰,原来是个女人。

    昔年并州绿林大豪胡赭凭借强悍的身手在八百里太行山里打出这一片基业,然而却遭仇家伏击,含恨而亡。胡赭膝下唯有一女,年未及笄,名曰六娘。若干忠心旧部便拥戴胡六娘登上寨主之位。

    这胡六娘是个不逊须眉的巾帼英雄。她不仅诛杀仇家为父报仇,兼且在她掌握下,伏牛寨蒸蒸rì上,十余年来兴盛不衰。而胡六娘的美貌、手段和交游广阔,使她的名头在八百里太行之中比任何人都要响亮,就连陆遥也有所耳闻。

    胡六娘娉婷迈步走入院中,娇声唤道:“裴郎,这才三天你就回来了……莫非是想我了么?”

    不知何时,裴郎君站在正屋门口。他冷着脸道:“胡六娘,莫要在我面前玩这套把戏。你找来的向导谋财害命,已被我们杀了。没有向导,我除了回伏牛寨还能怎么办?”

    “裴郎勿恼。”胡六娘敛身行礼,话语却显得有些轻佻:“没有向导,我再替你找呗。这算得甚么事儿……”

    “你找来的向导,我还敢用么?”裴郎君双眉紧锁,缓步下阶。

    胡六娘无辜地问道:“裴郎何出此言?”

    不知为何,裴郎君好像与这位伏牛寨大寨主很不对付,言语间火气极大:“姓苏的那厮是你伏牛寨的得力部下,他竟敢向裴某下手,焉知不是你胡六娘的授意?”

    胡六娘娇笑道:“哎呦,裴郎疑我……”她拍着自己鼓鼓的胸脯:“奴家可要伤心了!”

    身边又传来咚的一声,何云再度失手把水桶落进了井里。对于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胡六娘的一举一动、每个眼神和表情,甚至说话的声音都充满了诱惑力。这使得薛彤忍无可忍了,他啪地一掌狠狠地拍在何云的后脑,将为美sè所迷的少年打了个趔趄。

    裴郎君扶着额角,但觉头痛无比:“胡大寨主,你能正经说话么?”

    王德、卫选等护卫面面相觑,有心要为主人出头,却也无计可施。

    “唉……”胡六娘幽叹一声道:“裴郎,你是富贵高门子弟,不知道我们这些山野游魂的苦楚。”

    “你们这些人不服王化,最是逍遥自在,会有什么难处?”裴郎君冷笑道。

    “在这太行山里混rì子的,都是在山外活不下去的可怜人。既然上得山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条烂命。做错了甚么事,只有拿命来填。所以裴郎你杀了苏老大等人,是他们活该,我胡六娘绝无二话。若是裴郎觉得这样还不够……”

    胡六娘的纤纤素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闪着淡淡青光的锋利短刀:“我胡六娘也只有烂命一条,你不妨拿去。”

    此言一出,顿觉满院森寒。

    胡大寨主依旧是明艳照人的胡大寨主,可这把短刀却提醒了在场众人:伏牛寨里不只有温香软玉桃花障,也有杀人不眨眼的夺命刀。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太行深处,裴郎君所代表的力量其实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强大。

    “大寨主何必如此?我河东裴氏与伏牛寨素来友睦,可不能因为宵小之辈而伤自家和气。”王德硬着头皮出来缓颊。

    胡六娘眼波流转,却全不将王德放在眼里。她抿嘴笑了笑,向裴郎君道:“裴郎,你这几天都在深山里打转,怕是还不晓得山下的局势变动吧?好教裴郎得知,旬rì之前,朝廷兵马于大陵败绩,数万雄师一朝尽丧。东瀛公司马腾畏惧敌人,已携并州军民两万逃亡山东。南至上党、北至新兴的并州诸郡,此刻都已姓刘了。”

    王师败绩的消息已经由陆遥告知了裴郎君等人,然而并州刺史司马腾竟然率领并州军民逃亡,这是一个新的、更加令人难以承受的坏消息。

    众人都很明白,国朝肇基,始于前魏天子以以并州之太原、上党、西河、乐平等郡国,封太祖文皇帝为晋公,故而并州实为大晋龙兴的基础,政治意义非同寻常。再者,并州表里山河,威凌边塞、俯瞰洛阳,地理位置极其紧要,又是jīng兵强将所出;并州一旦有失,其影响绝不限于一州之地,举凡河北、近畿等地,只怕从此再无宁rì。

    更严重的问题是:胡六娘这些人原本就是不容于朝廷的弃民,甚至许多人都和朝廷有着刻骨的仇恨。当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强盛时,他们只能躲藏在群山之中,惶惶不可终rì。如河东裴氏等豪族高门以金帛驱使之,并无为难之处。但并州局势丕变之后,匈奴汉国的崛起为伏牛寨提供了新的交易对象。伏牛寨、以及太行山上的其它山寨,是否还愿意像以往那样保持合作的态度呢?

    “很好,我明白了。”裴郎君原本就白皙的面庞此刻像是透明一般,丝毫血sè也无:“既然东瀛公已离上党,我留在并州无益。六娘,苏老大的事情便不与你计较。请你另外安排向导带路,我们要回洛阳去。”

    “要回洛阳,本也不难。”胡六娘的短刀依旧在手。随着她五指拨弄,短刀在指掌间翻飞舞动,仿佛一团青sè的光球:“只是,事易时移,情况变了。如今我却有心请裴郎在这里盘桓几rì呢。”

    “胡大寨主意yù何为?”裴郎君神sè凝重地问道。

    胡六娘吃吃笑着:“裴郎可曾听说过奇货可居?”

    裴郎君摇了摇头:“裴某不过是河东裴氏寻常子弟,何来奇货之说?”

    “裴郎纵不曾公开身份,我也能猜出几分。伏牛寨与河东裴氏往来非止一rì,对于裴氏人物如叔道公、道期公、逸民公诸君的家系渊源略知一二,并不曾听说过有裴郎这么一位少年才俊……”胡六娘翻手收起短刀,漫声说着向裴郎君走去。王德、卫选等几名护卫立即悄无声息地移动了位置,隐隐将她隔在外围。

    胡六娘稍退了一步,继续道:“倒是裴道期公的幼妹,元康初年嫁给了高密王世子。这位高密王世子本是宗室疏宗,袭爵五千户侯而已。岂料数年之后,朝廷诸王相争,波诡云谲。高密王世子步步高升,如今竟然成了当朝执政权臣,受封为东海王。裴道期公之妹便成了东海王妃……”

    “够了!”裴郎君叱道。随着他的叱喝声,护卫们锵然拔刀,做出了随时投入战斗的姿态。

    胡六娘加快速度道:“裴妃育有二子一女。二子皆庸碌人也,毋庸多言。其女受封竟陵县主者却不寻常。据传闻,这位竟陵县主不仅生的花容月貌,更兼jīng明强干,英武有担当胜于须眉,堪为东海王得力臂助。东海王与其它宗室诸王之间的折冲,多赖竟陵县主之力。”

    护卫们手持利刃迅速逼近。胡六娘步步后退,话语丝毫不停:“我听说,这数月来洛阳波诡云密,各派彼此惨烈斗争。东海王有意于尽废禁军,彻底压制朝堂。为此,他派遣了最为信赖的竟陵县主前来,以获得并州强藩东瀛公的支持……谁知道东瀛公是个废物,这么快就丢了并州,反倒将我们千金之体的县主丢在”

    待到这番话告一段落,胡六娘的后背咚的一声撞上了照壁。王德带了四名护卫呈扇形将她围在垓心。这些护卫都是数十年纠集的jīng锐战士,无论个人的身手还是配合作战的默契都无懈可击。五把长刀封死了胡六娘每一个行动的角度,雪亮刀光只在眼前弄影,

    然而胡六娘明眸顾盼,表情似占尽了上风一般,她轻笑了几声,扬声道:“不知我说的可对么?竟陵县主?”

    裴郎君的神依旧sè冷峻,脸颊上却透出一抹晕红,也不知有几分怒,几分惊,抑或还有几分因身份揭穿而带来的羞涩。当她再度开口时,嗓音变得清脆了许多:“胡大寨主,好见识。”

    这便是承认了胡六娘所指。裴郎君的真实身份,正是被当朝执政权臣,太傅录尚书事东海王视为掌上明珠的竟陵县主。这般身份的贵人白龙鱼服,着实罕见。若是往rì里也还罢了,但眼下的局面,如果伏牛寨擒下竟陵县主献给匈奴,那可就大不妙之至。

    伏牛寨虽然不以武力著称,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又有险峻的地形为凭借,想要围捕竟陵县主等人简直是易如反掌。除非抢先制住胡六娘,以这位大寨主的xìng命威胁,才有可能换取一线生机。

    王德心念急转,立即出手。长刀发出剧烈的破风之声,向胡六娘的左肩砍去。

    他是东海王司马越府中侍卫的佼佼者,是jīng通刀术和拳脚的高手,不然也不会成为竟陵县主随身护卫之首。这一刀去势虽猛,其意却在迫使胡六娘向右闪避。而王德的左掌呈虎爪之形,已然蓄势待发,务求一击制敌。

    然而他毕竟低估了胡六娘。眼看长刀直落而下,胡六娘却不闪不避。她手掌翻动间,一抹淡淡地青光闪烁,只听得“哧”地一声轻响,王德掌中长刀已自断为两截。

    胡六娘的那柄短刀,竟然是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王德吃了一惊,原本预备的后招全然无用。他反应极快,立即大喝道:“动手!”

    胡六娘武艺不俗,更有利刃在手,不是轻易能拿下的。既然如此,唯有众人齐上,力争迅速获胜。哪怕在过程中对这如花似玉的美艳女郎有所伤损,也顾忌不了这许多了。

    随着他的号令,另外数名护卫一齐冲上。

    胡六娘虽持神兵,一次毕竟只能当一面之敌。而这些护卫jīng通联手配合杀敌的技巧,四人分从四个角度迫近胡六娘,立即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胡六娘的应对策略非常简单。她将短刀收入袖中,轻轻地拍了拍手,身后的照壁轰然倒塌。

    巨响声中,浓烟腾起。数十名彪悍汉子手持长枪大斧,齐步跨过断壁残垣。

    “回来!”随着竟陵县主一声号令,护卫们闪身急退。既然伏牛寨早有准备,他们如若不退,立刻就是乱刃分尸的下场。

    弥漫的烟尘之中,胡六娘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她从另一边袖中取出方绢帕,拍打着身上、脸上的尘土,大发娇嗔道:“张老头!你搞这么大动静干嘛,想要呛死老娘么?”

    张寨主手持一柄铁椎,嘿嘿憨笑了几声:“大寨主,这些人怎么处置?”

    胡六娘踮起了脚尖,望了望被护卫们团团簇拥在zhōng yāng的竟陵县主,不经意地挥了挥手:“莫要伤到县主,其余的人尽数杀了!”

第十四章 密谍

    山贼们刀斧并举,如墙而进。

    护卫们步步后退,最终被逼迫成一个小小的圆阵。

    王德脸sè惨澹,他四处张望,想要找出敌人的破绽,却一无所获。他很清楚,下一个瞬间,必然是鲜血喷溅、肢体横飞的凶残场面。在场的每一个人,护卫们、县主的两名贴身婢女,还有在院落的一角目愣口呆的三名晋军败兵……每一个人都会死。

    王德惯用的长刀适才被胡六娘斩断,此刻他拿着从行囊里取出的缳首刀。他握着刀柄,感觉到柄上缠绕的布条,总算还趁手。身为东海王帐下负责拱卫重要人物的百人督,他已经做好了战死当场的准备。然而哪怕如此,也不足以为自己的失误赎罪。

    近两月来,洛阳朝争rì趋升级,拥戴当今皇帝的势力与东海王频频摩擦。为此,东海王正谋划进行凶猛地反击。在此之前,东海王特意派遣爱女竟陵县主前往并州,与坐拥数万大军的亲族强藩、东瀛公司马腾沟通。这样的礼遇足以东瀛公感受到东海王的诚意,使他在其后疾风暴雨般的冲突中继续与东海王站在一起。

    竟陵县主利用裴氏与伏牛寨的联系,偷越匈奴势力范围赶赴上党,正是出于王德的亲自谋划。在他看来,伏牛寨与太行山中各sè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护送十余人的小队人马,对他们而言轻而易举。而裴氏与伏牛寨两家长期良好的合作,更加保证了安全xìng。

    可是,随着大晋朝廷在并州的失败,这一合作的基础突然间就消失了。比起河东裴氏,匈奴汉国毫无疑问是更好的合作对象。掳掠了整个并州的匈奴人必然有足够的财帛金银与山贼们交易,而山贼们则可以提供给匈奴人太行沿线的安全和各种情报。

    而竟陵县主会是山贼们赠送给匈奴人的见面礼。那些凶暴的胡人酋长一定不会拒绝让大晋皇室的贵女给他们暖床。更不要提竟陵县主所掌握的无数洛阳中枢秘闻了,那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王德紧紧地咬着牙,如此地用力以至于发出了格格的牙齿摩擦声。

    眼下的形势已是恶劣之极,为今之计,只有死战而已。如果苍天庇佑的话,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但如果最终未能突围成功,至少要保证决不能让县主活着落到山贼们的手里!

    但愿县主也能有这样的自觉。否则,自己只有在战死之前先将县主杀死……王德沉痛地想着,不由自主地回头向竟陵县主看去。

    随即他愣了一下。因为在县主的眼神中,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紧张感,反倒是流露出一丝狡狯。

    与此同时,在他身边的卫选高声大叫:“休要动手!”

    王德吃惊地伸手去攀卫选的肩膀:“老卫,你要干什么?”

    “休要动手!”卫选再度大喊了一声。他猛地甩开王德的手掌,大步迈向剑拔弩张的山贼们:“某乃汉国黄门侍郎陈*元达部下密谍,不是晋人!”

    王德像是被重锤砸中般,踉跄了一步。

    黄门侍郎陈*元达,这个名字对王德来说太熟悉了。

    这个黄门侍郎并非朝廷的官员,而是匈奴汉国伪职。而陈*元达是匈奴大单于刘渊最为信任的汉人谋士。此人执掌机要,直接受命于刘渊本人,专门负责对大晋朝廷的情报刺探和各种分化瓦解的工作。

    数年以来,陈*元达神出鬼没的手段让并州的朝廷军马吃了无数苦头。他们的作战计划毫无机密可言、他们的将领临阵投敌、他们的勇士遭到刺杀……这种种消息穿到洛阳,时常让朝廷中枢的高官们为之摇头。甚至不止一人以此为由,攻击东瀛公司马腾御下无方。

    原来这位匈奴汉国密谍头领的魔手早就不限于并州。谁能想到,连洛阳东海王府中亲信的侍卫,竟然也会是匈奴人的间谍?这批扈从竟陵县主北上的护卫都是jīng心挑选出的,忠诚可靠方面本应毫无问题。尤其是卫选,他投效东海王帐下已经足足十五年了。甚至和王德一起出生入死也足有六年之久!

    王德发出愤怒的吼声:“卫选!”

    卫选根本就不理会王德。胡六娘使了个眼sè,山贼们的刀剑立即如波分浪裂般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他迅速通过了山贼们的包围,向胡六娘走去。

    张寨主立即有些jǐng惕地隔在了胡六娘和卫选之间。

    卫选有些矜持地向胡六娘颔首示意:“我是陈侍郎的部下!伏牛寨如果愿意与我大汉往来,我可以为你牵线。大单于对朋友素来慷慨,陈侍郎一定也会感谢伏牛寨的好意。”

    “何以证明阁下是陈侍郎的人?”胡六娘问道。

    卫选手腕一抖,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木牌向胡六娘飞去。

    张寨主轻舒长臂,半途截住木牌。他凝神看了看,只见这块木牌木质非常紧密,颜sè黑沉沉的,木牌正面是一幅异兽腾蛇的刻像,背面有几个古怪字符,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张寨主,别人或许不知。你是伏牛寨的元老,消息最为灵通,想必听说过陈侍郎颁下的密谍标识。”卫选双手抱肩,傲然道。

    “没错,这是真的。”张寨主向胡六娘点点头,转回来问:“你既是汉国密谍,想必承担重任,为何却会在竟陵县主的护卫队伍中?”

    “司马越那厮爱惜子女,指定由我担任护卫,我有什么办法?好在今rì将此女擒住,也算一件功劳了……”卫选有些悻悻地道。

    “苏老大他们,便是听了你的蛊惑才向竟陵县主下手的?”张寨主问道。

    卫选楞了楞:“为了擒拿竟陵县主,这一路上我尝试了几回。其中包括三天前策动了贵寨下属的苏老大等人。谁知事机不密,反送了他们xìng命。乱世里这样的事情难免,张寨主想必不会怪我吧?”

    “没错了。”张寨主将木牌还给卫选:“阁下确实就是汉国的密谍。”

    卫选傲然道:“那是自然。”

    “好极了好极了!”胡六娘突然娇声笑了起来。

    卫选起初也跟着笑了两声。随后,他便瞪大了眼睛,像是眼前出现了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场景。

    张寨主乐呵呵地笑了。他呼喝了几声,山贼们收起了武器,迅速退出了小院。竟陵县主苦笑着,如释重负地挥了挥手。她的护卫们纷纷还刀入鞘,虽然不少人还面带迷惑的神sè,但无疑都放松了下来。王德神sè复杂地看着卫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摇了摇头。

    卫选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们……你们……”

    他慌乱地粗声喘气,视线不断地在众人脸上游弋,最终仿佛乞怜般看向胡六娘。胡六娘却根本不再理会他。

第十五章 追兵

    竟陵县主深深叹了口气:“卫选,这次来并州,一路上我隐约觉得不少事情都有些蹊跷。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这句话声音并不响亮,落在卫选的耳中却有如惊雷一般,令他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紧握双拳,羞恼交加地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竟陵县主看了看院落的一角,众人的眼神随之跟了过去。

    小院的东南角有扶疏的林木,还有一口深井。竟陵县主等人刚进院时,薛彤和何云便去那里汲水来饮,接着陆遥也站到了那里。当竟陵县主的部下与伏牛寨的山贼们发生冲突时,这三人便毫无存在感地避在角落里,直到这时才回到众人的视线。

    在众人注视之下,那个面带可怖刀疤的并州溃卒缓步从角落处走出来:“苏老大带领部下向竟陵县主等人发难的时候,留了两个同伙看守营地。那两人在攀谈时,说起苏老大向他们透露的一点消息。卫兄,你跟随县主返回营地后立即发箭杀死两人,同时也救了我。这般恩情本当报答,可惜,我醒来得比你想象更早。”

    陆遥继续说着:“从山贼的口中,我知道了县主的队伍中有匈奴人的内应,但却不知道是谁。这样的消息,若是公然说出,恐怕反受其害,我只能寻机将这个消息暗地传递给县主。”

    “县主身份尊贵,身边常有多人随侍在侧,因而这机会不太好找。当夜我的同伴薛彤、何云寻我,与县主的护卫们发生了一些小冲突,我借此……所幸唯有一句话而已,不费什么时间。当时鲁莽了,还望县主恕罪。”他向竟陵县主微微躬身:“之后的事情,全出于县主的谋划,果然逼得jiān细主动现身。”

    竟陵县主脸泛红霞,更显光彩照人:“陆将军忠勤,何罪之有?”

    她略想一想,向胡六娘拱了拱手:“也有劳胡寨主助我,谢了。”

    “举手之劳而已,县主何必说谢字?”胡六娘抿嘴笑道:“只不过啊……败兵靠得住、山贼靠得住,偏偏自家的部曲子弟靠不住。王爷若是帐下都用这般人物,县主以后可有得费心了……”

    这胡六娘生得人比花娇,利嘴却比毒蛇还狠三分,一番话说得在场的护卫们全都面sè丕变。好在竟陵县主摇头道:“胡寨主多虑了,我的护卫都是忠心耿耿的人,我绝对信得过他们……”

    “至于这个逆贼……”竟陵县主看了看丧魂落魄地站在原处的卫选,脸上露出了嫌恶的神sè。

    “王德!”她扬声唤道。

    王德怔怔地站着,像是没有听到竟陵县主的声音。前一刻还是必死的绝境,到了后一刻却成了双方合演的一幕戏,这反差实在太过猛烈。竟陵县主竟然与胡六娘另有交情,这也使王德既感庆幸,又觉得有一丝悻悻失意。

    “王德!”耳边传来竟陵县主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卫选这厮,就交给你了!”

    好在王德及时从复杂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他沉声应了一句,大步向前揪住了卫选的脖颈:“老卫,我不为难你。知趣的,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我自会给你个痛快,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如卫选这样的密谍,既然身份暴露,便绝无生路。更何况他身为晋人,却替凶暴野蛮的匈奴效力,更是罪在不赦。王德这么说,已是看在多年同僚之谊的份上的格外厚待。

    卫选脸sè灰败地看了看王德,长叹一声,索xìng也不反抗,任凭王德将他拉扯着,往小院东边的一间屋子里去了。

    终于揪出隐藏在身边的匈奴密谍,竟陵县主的心情显然放松了一些。她缓步下阶,向胡六娘走近了几步:“胡寨主,jiān凶既已束手,还请你尽快安排人手带我们离开并州。此地局势太过险恶,我们一定得尽快返回洛阳去。”

    “县主当真不愿在伏牛寨作客?如您这般的贵人,我们可很少接待呢……”胡六娘满面遗憾地道。

    话音未落,忽听山下传来一阵高亢而凄厉的鸟鸣声。

    “甲字辰组暗哨遇敌!”胡六娘的脸sè立刻变了。

    伏牛寨中虽然多是山贼盗匪之流,但他们聚啸山林,与朝廷兵马对抗对年,颇有心得,更兼胡六娘以兵法约束,非寻常可比。为了防备晋军和胡人的滋扰,在伏牛寨外围数十里的范围内布设有多处明暗哨卡。这些哨卡以天干地支编组,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即示jǐng。此刻响起的,正是最高等级的jǐng示!

    胡六娘心知定有强敌来犯,立即旋风般冲出了小院,大声喝问:“怎么回事?”

    除了张寨主和他带领的数十名刀斧手以外,胡六娘尚有诸多部下小喽啰等候在小院外。她连声发令,先是遣了数人火急下山打探确切消息;又令寨中青壮整队备战;接着再分派了得力的人手往几处要隘守把……事务虽杂,处理得却丝毫不乱,果然不愧为太行山中最著名的绿林英雌。

    胡六娘正指挥时,王德处置卫选那屋的屋门忽然打开,王德疾步出来,压低了嗓音向竟陵县主道:“县主,我们须得尽快启程离开并州,越快越好!卫选这厮交代,他早将我们的行踪飞报离石单于庭,只怕……只怕此刻匈奴的追兵已然不远!”

    竟陵县主皱眉道:“怎么可能?自入并州境内,卫选行动都和大家在一处,并无自行其事的机会。纵然他有什么异动,你难道不曾看出端倪?”

    王德尴尬道:“县主明鉴,这等事最是防不胜防。我们事先又不知他是叛逆同党……”

    他还待解释两句,忽听胡六娘大声爆了句粗口:“狗rì的,来得好快啊!”

    胡六娘正靠在西侧的院墙俯瞰适才传来鸟鸣之处,众人便纷纷来到院墙旁张望。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地面足有数十丈,视野极其开阔,顿时便看到数里开外的茂密山林里宿鸟群飞惊起、枝叶动摇,仿佛有一只极大的猛兽正从林间横冲直撞而来。在猛兽前行的道路两侧,凄厉的鸟鸣不断响起,那是伏牛寨布下的暗哨撮唇作啸,发出忽长忽短、却愈来愈急促的报jǐng之声。

    “是匈奴人的军队!数量至少有五百……不,八百以上。”张寨主仔细听着隐含规律的啸声,又眯起眼睛描了半晌,终于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又听了片刻,他暴怒道:“甲字申哨的五个人都被胡人给杀了!他妈的,下手真狠!”

    伏牛寨僻处穷山老林之中,除了几条人迹罕至的野路以外,别无他途可以到达。数十年间,伏牛寨也曾面对前来剿匪朝廷兵马,也曾经历黑道火并。但受限于路途艰险所导致的后勤压力,真正能两三百敌人而已。仗着伏牛寨中百余名凶悍山贼,便能够应付。

    可是眼前的匈奴人,数量很可能超过八百。八百名甚至更多的匈奴战士在平原上大规模战争中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太行山中,已是足以战胜攻取的大军。伏牛寨就算坐拥奇崛天险,也难以与之正面抗衡。前方的几路哨卡一触即溃便是明证。

    竟陵县主轻轻咬住了下唇。这样规模的一支部队,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深入到千峰汇聚的太行深处,绝不会是来游行示威的。看来,自己的行踪很可能被卫选泄露了出去,这支军队来到此地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

    “趁胡人还没到,我们这就下山!”她断然发令,随即转向胡六娘道:“胡大寨主,还请赶紧派个向导给我们,再准备些干粮。若是胡人有所追查,还望大寨主虚与委蛇。今rì阁下相助之情,我定有回报!”

    这番话说到后来,隐隐有了些恳求的意思。

    “县主放心,我伏牛寨不会做出卖朋友的事。只不过你们现在下山,十有仈jiǔ会和胡人碰个正着……”胡六娘露出罕见的严肃表情。

    她沉吟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实不相瞒,伏牛寨号称是唯有一路可通的天险,其实山后有一条极其隐蔽的小路,除我和亲信部下以外,绝无他人知晓。这条小路的尽头是山中无名河道,顺流而下,可入淇水。我在那处安置了小舟以备不时之需……”

    竟陵县主自然不会有意见。胡六娘便遣人带路,领着竟陵县主等人向后山去了。

第十六章 湍流(上)

    后山的这条小路严格来说,简直不能称为路。行人不得不在陡峭的崖缝中间笔直降下,沿途只有每隔尺许距离一个浅浅的凹槽用来踏脚。山顶上倒是垂下一根粗长的铁链作为扶手,然而越往下走,铁链的晃动幅度越大,最终行人只能双手紧抱铁链,在山风中无助地摆动身躯,用脚尖竭力去够那凹槽,其行状类似于后世的极限攀岩。

    王德带领几名护卫和向导走在最前。这几人当先探路,最为辛苦和危险,甚至有一名护卫的额头被坠落的碎石打破了。接着是竟陵县主及其侧近人等。竟陵县主虽然是宗室贵女,却显然有自幼习武的基础,再有护卫们前后遮护,一路有惊无险,。

    陆遥、薛彤、何云三人便落在最后。这几人并非县主的下属,在众护卫眼里无疑是属于可用来垫背的一类,陆遥很是识相,主动要求最后下山。以身手而论,这三人其实是一行人里最强的,就连最年轻的何云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卒,确实适合用来断后。

    大约艰苦跋涉了半个时辰,一行人总算脚踏平地,进入山后的深涧。脚下是淙淙泉水流淌,抬眼向上望去,只觉两侧峭壁几yù合拢,天空仅余一线,

    这段路程实在艰难,不少人落地之后连站都站不稳了。

    竟陵县主看看自己,又看看同样狼狈的两名婢女,突然笑着向她们指指点点:“你们俩,就像两只小猴儿!”

    两名婢女适才被险峻的山路吓得脸sè惨白,几乎在半山腰就要哇哇大哭起来,这时总算略缓过来些。其中一人撅着嘴道:“县主还说我们,您也像一只小猴儿!”

    确然如此,为了避免下山时累赘,竟陵县主向婢女借了身短服穿上,一路磕碰下来,袍服被割破了几处,此刻勉强用袍带扎着。她的手掌上血痕累累,脸庞更是被碎石蹭破几处表皮,还抹上了不少泥污,看上去蓬头垢面,较之于平时的雍容气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两人说笑几句,想到凶恶的胡人军队与自己仅隔了一座山头,依旧感觉十分危急。于是众人打起jīng神,勉力继续赶路。

    在yīn森的山涧里涉水走了数十丈,眼前天光渐亮,水声渐起。一条水势湍急的河流劈开岩崖,横在众人身前。稍作找寻,便发现岸边的树丛里藏着条木船。船虽不大,容纳十余人尽够了。

    护卫们都是北人,对行舟划桨一窍不通。好在陆遥居然颇为擅长此道,随即将众人一一分派了。六条木浆一齐划动,带动小船顺着水势往下游直去。

    轻舟一叶顺水而行,眨眼的功夫,就沿着河道前行了四五里地,距离伏牛寨渐远。河道渐渐开阔,约莫有数十步左右,两岸水草茂盛,放眼望去,但见波光粼粼、林木葱茏,偶尔有水鸟从水面掠过,溅起一串涟漪。众人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放松下来。

    这时站在船尾摇橹的王德忽然叫了起来:“看!”

    透过河道边横生的树木枝干可以看到,伏牛寨所在的山峰上赫然有大股浓烟腾起,赤红的火苗随即在浓烟中猎猎狂舞。

    “难道胡人已经攻上伏牛寨了?”竟陵县主喃喃自语道。

    以胡人的凶暴惨忍,若是杀进伏牛寨里,定然会造就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只怕整个寨子里很难有人能幸存下来。那些山贼们虽然粗鄙,却为了自己的安危在舍死忘生地与胡人作战。而那风sāo的胡六娘……竟陵县主素来看那种烟行媚视的妖娆姿态不顺眼,但这时候竟然隐隐担心着,不知胡大寨主安危如何?

    “这把火,很有是伏牛寨的人自己放的。”说话的是盘膝坐在船头的陆遥。

    “什么?”竟陵县主蹙起眉头,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伏牛寨坐拥天险,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只要凭险据守,匈奴人就算用人命来填,也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杀进寨里。”陆遥苦笑道:“除非伏牛寨中起了内讧。”

    “那胡六娘无论心机手段都是非凡,应该不至于此。”竟陵县主摇头道。

    “县主说的是,胡六娘在太行山中颇有威名,确实不是简单人物。“陆遥客气的恭维了一句,随即问道:“但若伏牛寨中无事,这把大火又该怎么解释?”

    薛彤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讨论。伏牛寨起火是事实,但无论讨论出什么结果,眼下这一行人哪管得了这些。他抄起船桨:“总之这绝非什么好兆头。咱们还是加紧划船吧。”

    王德点了点头:“这条河应该是淇水的支流,顺流直下可达四周的汲郡……那里才是安全的地方。此时此刻,绝不可懈怠,诸位,随我一齐努力!”

    随着他的号令,坐在两侧船舷的六名护卫同时用力划桨。小船轻轻一震,猛然加速向前窜去。

    下个瞬间,船上许多人都衷心感谢这六条汉子的奋力一划。

    数十支箭矢从河道两岸突然shè出,带着破风的厉啸,猛地攒shè在水面上,激起了密如雨点的浪花。小船的后部没有能完全避过箭雨,惨哼声中,有四名护卫中箭。其中一人被猛烈的箭矢透胸而过,翻身便掉进水里。

    转眼间第二波箭雨又急袭而至,护卫们纷纷拔出兵刃拨打来箭。怎奈船只太小,武器施展不开,动作稍许大一点,船只又有倾覆之危。眨眼功夫又有三名护卫伤亡。两名婢女忠心护主,猛地将竟陵县主扑倒在船舱底部用身体遮护着。县主没有伤到,但一名婢女腰间要害中箭,眼看活不成了。

    这条河流很狭窄,小船正在两岸弓箭shè程之内。不过两拨箭雨,船上的人员就死伤过半,若是再来几拨箭矢,所有人都只有被shè成刺猬的下场。于是王德厉声吼道:“快!快!快划!冲过去!”

    这命令原本很简单,执行起来却有点困难。护卫们有的紧张地遮挡箭矢,有的忙着给伤者施救,剩下几人胡乱地划着浆,船只反倒在河流zhōng yāng滴溜溜打起了转。

    这时密林间突然响起几声喝骂,两岸的敌人立刻停止shè箭。有人喊道:“船上的人听着,靠岸弃船!乖乖投降!”

    喊声中,两岸的密林中冒出数十条张弓搭箭的大汉,虎视眈眈地瞄准了船上众人,接着又有大批持刀匪徒从河滩上错落的深草丛里站起。这些人个个都身披着草叶编制的伪装,显然为了这场伏击作了周密的准备。

    一条身躯胖大,面相凶恶狰狞的汉子健步跃上一座巨岩,纵声狂吼:“我们奉上命迎接竟陵县主,识相的快快停船靠岸,否则乱箭之下,全都要死!”

    王德认得此人,正是适才伏牛寨下见过的并州剧盗项飞!

    竟陵县主的行踪如何竟被泄漏给了这厮?这厮口称“奉上令”,奉的又是哪个上令?王德稍一愣神的功夫,右侧岸边的乱石滩里飞出两根钩索,五爪铁钩“笃笃”连响,牢牢地扣住了船帮。

    一名护卫飞扑过去,奋力挥刀将钩索砍断。可他动作太过猛烈,小船左摇右摆,时刻有倾覆之危。护卫们包括王德都是北人,不通水xìng,顿时乱了手脚。

    王德一边扶橹,一边还要竭力保持平衡,防备自己落水淹死。正在纷乱无比的时候,忽听得耳边有人道:“这样下去不行……”

    王德原本就惊怒交加,便随口喝骂:“到这时候了,说嘴有个鸟用?有什么办法快使出来!”

    “好……既如此,我先带竟陵县主离开此地,一会儿还请王护卫务必吸引贼人注意,拖延些时间。”

    王德悚然一惊,疾忙回头,便见到陆遥身形暴起。

    他们身处的船只很小,只能勉强坐十余人在里面,从头至尾不过三丈许。陆遥两步来到竟陵县主身边,伸手便抓。一名护卫作势拦在陆遥面前,却被陆遥一拳打在胸口,斜斜跌出去差点落水。

    “保护县主!”王德顾不得想陆遥话中的含义,情急之下他整个人腾空飞起,张开双臂撞向陆遥。

    船只剧烈颠簸着,常人保持站立尚且不易,遑论拳脚格斗。然而陆遥身形矫健,全不受影响。他微微侧身就闪开了王德的冲撞,反手一记横肘,正中王德后腰。

    王德像块大石头一样重重砸落在船底,一时间眼前金星乱冒、挣挫不起。

    陆遥向王德俯下身,像是要说些什么的样子。就在这时,他身后一名护卫大喊大叫着拔刀直劈过来。这一刀乃是全力施为,若是被砍中,毫无疑问陆遥就要中分为二了。

    然而刀光才到中途,薛彤抓住那护卫的肩膀,将他猛地拽开。护卫趔趄了几步,站立不住,扎手扎脚地栽进了河里。

    这时船上一片大乱,陆遥和王德揪作一团,滚到了船底。众护卫插不进手,便挥刀向薛彤、何云二人砍去,薛、何二人立刻反击。小船失了cāo纵更兼重心不稳,在河zhōng yāng猛烈地颠簸起来。

    下个瞬间,小船猛地侧翻,险些倒扣进河里,船上众人像滚地葫芦一般跌倒,有人高声惊呼着落入水中,虽然疯狂拍打水面,但却眼看着沉了下去。

第十七章 湍流(中)

    这场内讧发生得太快,两岸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很多人回头去看项飞。而项飞面无表情地高踞巨岩之上,视线掠过那些在船上踉跄着的人,掠过那些在水里扑腾着的人们,最终集中到了被护卫们竭力护持着的一名女子身上。

    “大哥,你看……”他身边一名亲信焦急地道。

    “你看,晋人便是这种德xìng,越是紧要关头,越是内讧不止。”项飞双手环抱胸前,连声冷笑:“去两个弟兄把船拉过来。其他人小心戒备,但不许轻举妄动!”

    己方已经占尽优势,船上的人绝没有机会逃走。接下去只要尽量生擒船上的竟陵县主,不要让那娇滴滴的小娘受了什么伤损即可。

    这一次没有哪名护卫再试图去斩断挂上船帮的钩索,几条大汉猛地发力,便将小船往岸边拖来,“咚”地一声搁浅在河滩上。

    项飞部下的刀客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小船迫近。他们站在及膝的河水中,将小船三面围拢。而部属在对岸的十余名刀客纷纷下水向这里泅渡。

    船上的乘客较方才少了几个。两名护卫倒在船头,许多支箭矢深深地扎在他们身上,伤口渗出的血液顺着河水流淌出很远。其余行动无碍的护卫将一名女子小心翼翼地遮挡在身后,如临大敌地瞪视着步步紧逼的刀客。

    王德用船身侧面掩护住自己,只露出半个脑袋厉声喝问:“姓项的,你要干什么?”他的肩、背两处在第一第二拨箭雨落下时就中箭了,随着他的喝叱,两尾箭羽在船帮上方摇晃着,显得有些滑稽。

    你要干什么?这个问题有多么愚蠢!这些朝廷官员们总是这样。项飞嘲弄地看了王德一眼,开始考虑接下去怎么办。

    今天抓住的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县主。这样的功劳想必足以为自己带来功名利禄了。或许自己可以成为一位刺史?或许做一位大将军也不错,手下有兵才好办事嘛。今后若是征战沙场再立些功劳,便可以封侯了。项飞侯爷!哈哈!哈哈!

    项飞想得快活,又仔细看了看被掩藏在护卫身后的县主。县主似乎是害怕得紧了,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的长发披散下来,看不清相貌,但是身段着实窈窕的很。嘿嘿,或许……似乎……在将她交给匈奴人之前,自己可以……项飞突然觉得浑身燥热。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纵身跳下巨岩,大步向前。

    随着他的步伐,所有的贼寇同时逼近,形势愈来愈严峻了。

    ******

    项飞的部下们已经将小船和船上的乘客们牢牢包围。这个时候,没有人再去注意其它的地方。

    河道下游数十丈外大约百步宽的河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拳头大小、浑圆的卵石是河水从上游带下来的。大如马车,形状嶙峋的巨石是两岸的山崖上崩裂下来的。河水在乱石中间肆意冲击咆哮,轰鸣着从地形奇崛的一处处险滩冲过,在河道两边形成了许多水谭和淤沼。

    某个水潭里,突然涌起大股水花,浮出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陆遥。他单手划水,将上半身挺出水面,四处看了看。

    这深潭在水线以下与河道相通,水线上四面都有巨石围绕,只在朝南一面漏了条缝隙。缝隙里密布藤萝遮挡,非常隐蔽。上游呼喝的声音传到这里,在湍急流水声的背景下若隐若现,已经很是微弱。

    水潭边缘堆着很多石块。陆遥攀住石块,将右手揽着的一名女子送上谭边,随即往另一面登岸,喘息着坐倒。带着不会泳技的人潜水,果然如传说般是个难比登天的任务。不过数十丈的水路,已经累得他肢体脱力,长时间的憋气更是让肺部火烧火燎般疼痛。

    被陆遥从水下带出的,赫然是竟陵县主。

    适才陆遥在船上暴起发难与王德缠斗,其实借这点时间作了一番布置。二人伪作内讧,刻意搅得局势混乱,接连好几人受伤落水。

    竟陵县主便是落水者之一。为了从伏牛寨上攀援下山,她换了身简单利落的衣着,远看与护卫们并无不同。她一入水,jīng通水xìng的陆遥便带着她潜入河底脱身,其余众人伪作县主仍在船上之状,与贼人虚与委蛇,相机而动。若在平时,王德绝不会将县主的安危托付给他人。可是当此险境,除了相信陆遥便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或许是因为呛了水,竟陵县主时不时轻咳几声。但她用力捂着自己的嘴,竭力压抑着不发出太大的声音。气喘微微,胸口起伏,由于湿透的衣物紧贴着身躯,便凸现出腰细腿长的姣美曲线。及腰的黑发丝丝缕缕地粘在她面颊、脖颈等处白皙的肌肤上,虽显惶然失措,却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陆遥只见过竟陵县主英气勃勃的男装打扮,一眼看去顿时就楞了神。所幸他还记得这时候可不适合观赏美女,只是略瞥了下,就将视线挪开。

    “你……大胆!”竟陵县主斥责了一句,接着便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本能地感觉到,陆遥并不畏惧她的身份和地位,只是把她当做一个萍水相逢,而又对他有恩的女人。也不知她转了怎样的念头,面sè变得通红,过了一会儿,连脖颈都透出绯红sè。她深深低着头,抱紧膝盖,把身体蜷缩得更小一点。

    陆遥苦笑着摇了摇头,抱歉地道:“县主,方才种种皆属事急从权,得罪勿怪。”

    这一段河水不深,将将没顶而已。但由于碎石构成的河床地貌多变,所以水文条件非常复杂。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难以琢磨的激流和漩涡,这使得潜水相当艰难。

    更严重的问题是竟陵县主的水xìng着实欠佳,入水之后拼命挣扎。这位县主还有些拳脚武艺傍身,非寻常柔弱女子可比,陆遥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她制住。其间种种尴尬,实不足为外人道也……陆遥摸了摸嘴唇上几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叹了口气。好在王德等护卫一来心思粗放,二来不通水xìng、不明白其中关窍。否则的话,只怕rì后会调动东海王座下高手追杀自己吧?

    喘息片刻之后,陆遥站起身,做了几个牵拉的动作,身前身后几处巨大的伤口随之拉伸扭曲。这些伤口原本已经结痂,但此刻全都撕裂开来,鲜血将衣袍都染红了。尤其是右侧肘下一道伤口,最深处隐约可见森森白骨,由于失血过多和河水浸泡的影响,附近的肌肉呈现出灰白sè,看起来甚是可怖。

    竟陵县主忍不住又往后缩了一缩。

    水潭四面有巨石环绕,光线黯淡,所以陆遥根本没注意到竟陵县主的神sè。他欣喜地发现自己的体力迅速恢复,伤口崩裂对身体机能影响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严重。可笑的是,得益于前一世长期病患的折磨,他的痛阈相当之高,这些外伤带来的痛感也远在承受极限之下。陆遥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重又水里去。

    竟陵县主急忙问道:“你要去哪里?”

    陆遥愣了愣,解释道:“我之前与王德约定,由他负责与敌周旋,为县主争取时间。既然县主已经到达安全隐蔽的所在,我便得赶回去相助,迟恐有变。”

    “你是说,王德他们都还没有脱身么?”

    “县主无须过于忧虑。王护卫等人身手非凡,我的同伴薛彤、何云也很骁勇。只要县主安全无恙,他们就能放手施为,未必怕了贼人。”陆遥随口安慰了她几句:“县主在这里宽心等待,注意不要发出什么动静,前方事了,我们自会来寻你。”

    竟陵县主面sè微变,半晌之后才嗫嚅了一句。

    陆遥正忙着撕下块布,将右臂的伤处捆扎起来,一时没有听清。他歉意地笑了笑,问道:“县主是说……”

    竟陵县主yù言又止,过了会儿,她轻声重复:“你可以不用去。”

    陆遥继续对付自己的伤处,头也不抬:“县主有何见教?”

    “你不应该回去。”竟陵县主加重了语气:“这伙贼徒有备而来,人数既多,兼且器械jīng利。王德他们不是对手,即便加上你,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如果你们都战死了,我的安全没法保证。”

    陆遥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县主意yù如何,何不直言?”

    “在北方,凫水不是人人都会的。至少那些贼寇们不擅此道,如你这般jīng通泳技的更是难得。既然如此,趁着他们被王德等人牵制住的机会,你我二人正好顺流而下。我适才注意过,往东不远河水急转,在那里上岸足以避过贼人的视线。随后只需深入丛林即可……在这种无边无际的山林里,项飞绝不可能找得我们。”

    陆遥嘴角撇了下,下意识地用右手按压着左手掌骨。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左掌骨骼弹动,发出“格格”的声音。他看看竟陵县主:“你的那些护卫和婢女怎么办?”他又问道:“我的两位弟兄怎么办?”

    在陆遥注视之下,竟陵县主的脸sè有些发白,但她信心十足地继续说道:“王德等人都是难得的部下,若非万不得已,我亦不愿舍弃他们。回洛阳后,我自会重重抚恤其家人。至于陆将军的部下……”她抿嘴笑了笑,徐徐道来:“家父在洛阳薄有权位,也素爱提拔年轻有为的人才。凭你的才能,足以在禁军中谋取适当的职位。手掌兵权之后,你会有很多为袍泽弟兄报仇雪恨的机会……”

    她还没说完,陆遥突然翻身入水,颀长的身躯在潭水深处一闪即没。

    竟陵县主目愣口呆地瞪着深潭好一阵子,突然抓起枚石块,狠狠地扔向水面。

    “咚”地一声,激起老大的水花。

第十八章 湍流(下)

    陆遥屏住气息,将身躯紧贴在河底,靠腰腹力量和双腿的摆动向上游推进,活像是一尾摇头摆尾的大鲵。这样标准的潜泳泳姿自然是陆遥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记忆。

    眨眼工夫,陆遥已经游了相当一段距离,这样的速度简直像在逃避什么。

    陆遥啊陆遥,竟陵县主没错,你应该按她说的去做。强弓硬弩天生就是勇士的克星,个人的武艺再高,面对眼前的局面也是千难万险。你真以为能靠一己之力,击败那些穷凶极恶的贼徒?

    我当然做得到!陆遥摇了摇头,对自己说。兵法云:夫战勇气也。决定战斗胜负的关键,并非简单的数量对比。这些贼徒毕竟只是以利益纠合的乌合之众,无战斗意志可言。只须以迅猛的行动摧破其首脑,余众自然丧胆,虽有弓弩之利不足惧也。

    不不,你可别莽撞,这样的战斗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应该离开这里。有王德、薛彤等人吸引注意,只要你动作够快,山贼们根本追不上。带着竟陵县主去洛阳,轻易就能与晋王朝的实际掌控者东海王搭上线……

    仿佛有两个意见相左的人以陆遥的脑海为战场,以唇枪舌剑彼此攻讦,谁也说服不了谁。陆遥紧皱双眉,深深地沉入水中,深秋渐寒的河水让他的jīng神为之一振。然而两个声音依旧喋喋不休。

    你是个穿越者啊,你可以好好的种田、挖煤、炼钢;你可以组织起强大经济力量、完善工业体系,然后用装备着后装步枪的兵团去碾压对手;你可以运筹帷幄之中,谈笑间扭转乾坤,改变五千年文明史上最混乱、最血腥的年代。有那么多重大任务在等待你完成,何必无谓地将自己置于险境?

    陆遥咧开嘴,流露出讥讽的表情,几个气泡随之咕噜噜地向水面升去。

    诚如竟陵县主所言,尽快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才是正确的做法。但问题是,如果这样做的话,我的念头不通达啊。

    陆遥用力地按压着自己左手掌骨。这位并州军的军主每逢紧张激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这么做。但无论并州军的同僚,还是昔年在洛阳结交的游侠少年们,都不知陆遥何以有这般古怪的习惯。直到二十一世纪的记忆苏醒之前,甚至陆遥本人也对此颇为莫明。

    而现在,那些鲜明的记忆一幕幕地从脑海中浮现。年幼的时候,曾经因为左掌侧边旁生的小指遭到无数人的嘲笑。而当自己某rì突发奇想,用一把粗劣的锯条将小指嘎吱吱地切除时,鲜血四溅的场面吓得那些人鬼哭狼嚎。

    在事事苛求循规蹈矩的现代社会,我只是一个庸人而已。没有背景、没有学历、缺乏才能、殊少运气。但如果有必要,我会比任何人更狠、更强悍。何况如今,经历千余载时空飞越之旅来此?

    身在杀戮战场,自当拔剑而战。

    陆遥笑了笑,几个气泡从咕噜噜升起,冬rì的阳光透过水波,映得他一口白牙雪也似的闪亮。

    ******

    王德等人仍与贼寇们对峙。

    此刻船上还能作战的人只剩下王德、三名护卫以及薛彤、何云二人。其余的不是落水就是中箭受伤了。那名被充作竟陵县主的婢女躲在护卫身后浑身颤抖着,显然害怕的很。

    在岸上,项飞来回走动着,指挥部下们逐步收紧包围,凶恶的眼神一次次地向船上众人扫过。很显然,若不是为了确保生擒竟陵县主,他早就下令强攻上来了。

    他的部下们四散分布在搁浅的小船周围。最外层是手持强弓的shè手三十人。其中十六人部署在右岸,占据了小船周围各个制高点引弓待发;十四人在左岸,距离虽然稍远,但威胁反而更大。王德等人不可能跨过河流袭击他们,他们却可以肆意shè杀。而且他们所持的都是上等军用长弓,发出的箭矢可透重甲,威力惊人。三十把强弓大箭攒shè之下,哪怕有通天彻地的身手也难逃一死。故而这些弓箭手实是一支极难对付的力量。

    更何况护在弓箭手之前的还有将近二十名刀客。这些刀客一身短打,手持雪亮钢刀,个个都身手矫健、杀气凌然。他们都是能够一以当十的jīng锐好手,绝非寻常贼寇可比。项飞这厮不愧是横行并州多年的巨盗,确有相当的班底。

    王德与薛彤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眼底的一丝慌乱。这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也不知面临过多少生死存亡的绝境,此刻却都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漫天水雾轰然暴起,一人从河水中飞跃而出!

    这人正是从水中潜伏逼近的陆遥。

    陆遥匍一出水,双手急挥,拳头大小的卵石分向左右飞shè而出。河道两岸高树横枝上立时坠落两个人影,登临最高处威慑全场的两名弓箭手已然毙命。这时,距离他较近的三名弓箭手刚刚转过身来。

    陆遥随即大步前扑。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弓手们只看到他腾空跃起的残影。下一个瞬间,凄厉的惨呼声伴着筋骨折断的闷声连续响起,那三名弓手几乎同时软倒。

    “放箭!放箭!”项飞大声吼着。

    密如雨点的箭矢顿时向陆遥疾shè而去。

    陆遥飞起两脚,踢出两具尸体遮挡在前,借此揉身直上,急速逼近其余的弓手。

    这等强弓劲箭确实厉害,一来威力非常人所能抵挡,二来来势快极,饶是陆遥趋退如电也难以躲避。用作盾牌的两具尸身在空中便被密密麻麻地扎了十数箭,轰然落水。而陆遥低哼一声,肩膀和小腿两处中箭。两寸余宽、一斤多重的铲形箭头深深扎入肌体,几达骨骼,鲜血狂涌而出。陆遥顿时身形猛一趔趄,向斜刺里倒去,他身在浅滩,这一倒地,立即拍得灿然水花四溅。

    此时只需再两三人趁机发箭,必可要了陆遥的xìng命。然而弓手们适才急于抵敌,已将上弦的箭矢一股脑地shè出,这时竟无一人能把握时机。他们纷纷从箭囊中取箭,动作再快,终究是差了一瞬。

    这一瞬对陆遥而言已足够了。他贴地急滚,冲进了弓手阵中。

    弓手们毫不犹豫,纷纷抛下长弓,拔短刀对敌。五六把短刀锵然出鞘,带着劲风从各个角度劈砍过来,下刀又狠又辣。这些贼人虽非武功高绝之辈,但身为纵横并州多年的悍匪,反应相当迅速,身手也堪称强悍。

    然而陆遥只一挥拳,就打爆了冲在最前一人的头颅。灰白sè的脑浆、鲜红的血液、黑sè的发丝砰地崩散出丈许开外,仿佛被砸碎的硕大瓜果汁液横飞。

    陆遥反手便夺了这厮的短刀。一刀在手,湛青sè的刀光爆现。

    这些弓手所配的短刀只是村间铁匠打造的普通器具,铁质里蕴含的杂质甚多,平rì里便是砍几次木柴也会磨损。然而偏是这等寻常刀具,在陆遥手中竟似成了削铁如泥的宝刀利刃一般。

    刀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杀人不用第二刀!

    六名弓手转瞬毙命。

    项飞大惊失sè。他正待喝令弓手们速速退下,让手持短兵的贼人上前,忽听身后惨呼之声连响。急转身,便看到几条凶猛汉子从船上跃出,虎入羊群般大砍大杀。

    布置在对岸的弓手急yù支援,却被船上一名娃娃脸少年接连shè伤数人,不得不疾步退避。他们分散到岸边的礁石之后,试图用密集的箭雨重新压制住船上的少年。

    “蠢货!蠢货!”这种时候,项飞连声喝骂:“别管持弓的小辈,快shè那几个家伙!”

    可他的部下们已与对方厮杀在一处,那些弓手们隔着近百步远近,就算想襄助刀客们,哪里能轻易shè中目标?说不定反伤了自己人。再说那少年shè术极其jīng湛,每次从船板后探出身体,必定会造成巨大的威胁。一时之间,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项飞惊怒交加,拔刀向前,意yù亲自抵敌。他在并州兴风作浪多年,死在他手底的捕快、兵将早就数也数不清了。纵然那个从水中冒出的怪客身手高绝,但项飞丝毫不惧,反而激发起了凶悍绝伦的xìng子来。

    然而他才踏出就不得不停步,一名如狼似虎的大汉将厚重的大刀舞得如灯草般,狞笑着冲来:“姓项的鼠辈,河东薛彤特来讨教。”

第十九章 命门

    项飞颇有眼力,立刻就知道这薛某非等闲可比。眼下这局势,隔岸的弓手们被船中少年压制,刀客们和几条凶猛汉子厮杀在一处,若是自己也被缠上,只怕今rì真有大麻烦了!

    心思急转的工夫,薛彤已然逼近。项飞吐气开声挥刀顿足,摆了个迎敌的架势,突然一个闪身,向搁浅在河滩的小船猛扑过去。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简直就像狂风卷过般。薛彤被他的假动作迷惑,刹不住脚冲过了头,待到转身来急追,一时间哪里赶得上,已被落在数丈开外。

    项飞毕竟是并州南部数郡无人能制的大盗,不知多少次面临着官军优势兵力的围剿。论起战斗经验之丰富,无以复加。仅仅在与薛彤一个照面的时间里,他便有了决断!

    己方人多势众、又得器械之利,纵使县主的护卫再怎么勇悍,也尽可压制得住。当前局面的关键,完全在于竟陵县主。只要抢先将县主擒拿,此辈还不是死生cāo之吾手?偏偏此刻这群敌人想是脑子冲昏了头,竟然……哈哈哈哈……竟然无人看顾县主!

    项飞发足狂奔,直冲向小船上的竟陵县主。

    县主身边果然无一人守护,王德等人尽数冲了出来,正与贼寇们厮杀作一团。何云正在船头与对岸的弓手们对shè。弓手毕竟人多,箭矢连连飞来,逼得何云几乎不敢露头。他口中咒骂不止,偶尔觑个空档起身回shè。

    项飞心知机会稍纵即逝,决不能有半点耽搁。他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掌中长刀脱中飞掷向何云。

    何云正在张弓,忽听得身后恶风大作,他下意识地侧身,随即便觉得肩胛处一阵剧痛,。这一刀好重,何云顿时扑倒在地。

    项飞哈哈大笑,一个箭步便跃上小船。

    在他脚边,竟陵县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项飞自然不知这是个假货,他张开蒲扇大的双掌揪起那婢女看了看,随即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嘴角边流露出残酷的笑意。

    “弟兄们,老子得手了!放箭放箭!shè死他们!”项飞狂吼道。

    “cāo!”陆遥恶狠狠地骂道,他的脸sè完全变了。

    真正的县主正安全地躲在下游的水畔岩洞里,船上的“竟陵县主”是由婢女改扮的。因而王德等人实际并无什么顾忌,当自己从水中发动奇袭时,他们也与贼寇斗作一团。

    项飞胁持了县主的婢女,这其实对陆遥等人丝毫无损。但倒霉的是,这厮暴起冲杀,伤了何云。这只是项飞附带的一击,偏偏此举举击中了己方的命门所在!

    负责牵制对岸弓手的何云受伤倒地,对岸的弓手们一阵鼓噪。去了何云这个威胁,他们立刻放心大胆地迫近岸边,十四把强弓一齐拉开瞄准。

    十四支长箭电shè而至。王德首先发出一声惨叫,大腿中箭,坐倒在地。薛彤因为紧追项飞的缘故,被四五名弓手攒shè,虽然尽力舞刀拨打,但也绝然支撑不了几轮。

    这片河滩无遮无挡,直到百步以外才有丛林可做掩护。在这些弓手面前,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危险。陆遥心中焦虑之极,猛地欺近身去,接连砍翻数名刀客。但其余的刀客立刻看穿了他的意图,纷纷拉开了距离,使得他完全暴露在弓弩的shè程之内。

    一时间,陆遥等人个个自顾不暇,项飞反倒闲了下来。

    虽然前后颇有波折,但最终获得胜利的还是自己!只消拿住县主,在匈奴人那边可不就是大功一件?高官显爵,封妻荫子,都尽在眼前啊!刘汉黄门侍郎陈公亲口许诺,可不是假的!待到推翻大晋夺了天下……

    项飞虽没什么学问,但也知道自古以来荣华莫过于开国勋贵。远的有那兴周八百年的姜子牙,得了裂土分茅之赏;近的就似晋室开国八公,那都是烈火烹油也似的富贵啊!

    种种美妙前景就在瞬间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十多年来像野狗一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似乎见到了曙光,这使他极度的愉悦,几乎要纵情歌唱起来。

    项飞仔细端详着抓在手上的柔弱女子。

    女子似乎是被吓得魔怔了,呆呆地看着项飞,两眼失神。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将一缕缕散开的鬓发黏在面颊上,黑sè的发丝更显出脸上的肌肤如雪一样白。

    项飞裂嘴一笑:“哈哈,县主莫怕……”

    下一个瞬间,惨呼声接连响起!

    那些占尽了上风的弓手原本正肆无忌惮地向晋人发箭,可这时,居然被更多的箭矢shè中,一个个地栽倒地面。与此同时,数百名身穿绛红sè戎服、手持jīng利兵器的晋军士卒从两岸的密林里陡然冒了出来,毫不迟疑地向着项飞的部下们冲杀过去。

    怎么会有大队晋军来到这里?晋人不是已经败了么?他们的首领,那个身为并州刺史的懦夫司马腾甚至已经逃亡去了邺城,这里怎么可能还有这样一支整建制的晋军部队?

    项飞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情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过了半晌,他才突然惊醒过来。他猛地将“竟陵县主”抓得更紧,大吼道:“县主在我这里!要想留她xìng命,你们都停手!退下!”

    他的思路自然没错,手段也不可谓不狠辣。唯一的问题在于,那女子只是县主贴身侍女,根本就不是竟陵县主。任凭他喊得嘶声力竭,士兵们仍然步步逼近,毫不迟疑。

    ******

    胜利最终来临。

    贼寇们的濒死反击很快就被粉碎。项飞本想挟持县主,结果却被一群弩手迫到近处,万弩齐发,shè成了刺猬。项飞的部下们在首领死亡之前便已尽数伏诛,无一漏网。

    那名被误认为县主的婢女倒是毫发无伤,只是被吓得半死,此刻正嚎啕大哭,声音高亢入云,惊得林间飞鸟丛起。

    何云命硬,这会儿已经清醒了过来。项飞掷出的那柄缳首刀被皮甲档了一下,其实入肉并不很深,只是他没法反手去拔。于是他只能趴伏在船帮上,有气无力地嘟哝着:“小爷还活着!谁替小爷疗个伤!上个药!”

    这时候,陆遥也摊坐在河滩上,动弹不得。jīng神一旦松懈,周身的伤处就仿佛突然爆发出剧痛,一阵阵地折磨他的神经。那些伤口仍在流血,鲜血一缕缕地流淌下来,滴在河边的鹅卵石上,然后被水波化开了。

    过度失血带来的疲劳感,让他几乎连呼吸都很困难。当一名身着筒袖铠的jīng悍军官大步向他走来时,他只能勉强抬起手示意:“李校尉,陆遥拜见。”

    恍若神兵天降的这支部队,竟然是校尉李郓所统领的东瀛公本部jīng锐。

    “原来是陆军主?你还活着?”看到陆遥向他招呼,李恽匆匆还了一礼,随即问道:“县主在何处?可还安好?”

    “就在那里躲藏。放心,县主安然无恙。”陆遥勉力抬手指了方向。

    李恽不再多言,立即带人奔了过去。他与陆遥并没有什么交情,便没心思攀谈。更何况论起身份,一百个寻常军主叠起来,都及不上竟陵县主的半根寒毛。

第二十章 大功

    陆遥当然理解李恽的急迫心情。竟陵县主是东海王的嫡长女,就连他的叔叔、东瀛公司马腾都会客气相待,毕竟司马腾的荣华富贵,其实只在东海王的一念之间。更不要说这位县主参与政事,人皆以为jīng明强干,巾帼不让须眉。只消这位县主玉音一启,提拔几个中层军官还不是等闲事?

    李恽已经四十多了,在东瀛公麾下始终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比上不及聂玄、陈永、淳于洛等大将位高权重,比下仅仅较之于陆遥等军主稍高一筹。此番他神兵天降而来,自然是要牢牢把握住在贵人眼前一展身手了。

    可陆遥想了想,还是一叠连声地唤道:“李校尉!李校尉!吾有事询问!”

    陆遥自从苏醒之后就在山中跋涉,对外界的局势一无所查。这使他实在是非常心焦,要知道,探索地图的重要xìng是每一个即时战略游戏玩家都必然牢记的。

    李恽到底却不过情面,停下脚步又回了来。

    “李校尉,却不知上党形势如何?我适才听说,东瀛公竟然有意放弃并州?”

    大陵败绩之后,并州境内,唯有驻扎在上党的东瀛公本部jīng兵尚还完整。这支兵力可以说是维持局面的最后依仗,而李恽则是其主要将领之一。

    适才听胡六娘说,东瀛公居然不经一战就放弃上党重镇逃亡,陆遥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此刻见到李恽,便立即出言求证。这个问题却使得李恽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陆遥看着他的表情,陡然产生很不好的预感。

    “陆军主,你说的没错,东瀛公已然放弃上党,逃亡邺城去了。”

    “……”陆遥原本存了万一的希望,此刻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压低了嗓音问道:“何以至此?”

    李恽沮丧地道:“还不是因为东瀛公……”

    此事说来不过寥寥几句。四天前,大陵兵败的消息传到壶关城之后,司马腾畏惧匈奴兵势,立刻就失去了继续作战的信心。其幕府中人如周良、司马瑜、石鲜等高官,也俱都丧胆。当天夜里,司马腾夤夜召集亲信,决意放弃并州重镇上党,逃亡邺城避难。

    陆遥只觉得心头有团烈火在烧。他隐约记得史书记载,司马腾的确是弃了并州逃亡。可着实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果决。

    东瀛公司马腾屯驻在上党壶关一线的本部万余兵力,素称全军jīng锐,将领如李恽等,也都是骁勇之将。前rì里大陵败绩,并州军三路溃退,各地无数离散的将士尚在奋战,都指望着东瀛公本部施以援手。自己带兵突围,最终于小寨被困,明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校尉陈仪念念不忘的,还是东瀛公的援兵。当是时也,只消东瀛公出兵五千……不,哪怕出兵三千稍作抵御,形势也断不至于糜烂至此。

    可是,这厮居然毫不犹豫地就逃跑了!

    他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冷笑道:“此事必为天下所笑,可怜并州无数军民,居然摊上这样一个鼠辈来担任方伯。”

    李恽颇有些尴尬。陆遥经历如此,已经全然不将司马腾当做上司,他却还有些盼头。虽然这几rì他也将司马腾腹诽了无数遍,此刻只得道:“如今形势太坏,也难免东瀛公会做这样的决定。倒是并州的百姓们多有追随东瀛公东下邺城的,说不定在河北能有一条活路。”

    陆遥连连摇头,并不回答。

    李恽深深看了陆遥一眼,赶紧又往下游跑去。

    前rì里,东瀛公准备夤夜逃亡。临行前李郓突然提醒他:数天前来通报朝中局势的东海王嫡长女竟陵县主,这时已离开上党回返洛阳,计算路途,正在匈奴兵锋所及。

    东瀛公乃帝室宗亲、东海王的同父同母亲弟,根本不将丧师弃土当什么大事,但却唯独不敢得罪兄长东海王殿下。东海王平rì里将竟陵县主视若掌上明珠,万一县主有什么闪失,东海王岂不暴怒?他立即派李郓带数百jīng锐连夜追赶,只求保护县主安全。

    一来李郓算是得力,二来也是运气极佳,三来胡人大军正在四处攻城掠地,无暇顾及。这支小部队在群山间昼伏夜出,竟然顺利地追了上来。到达伏牛寨时,便遇见了接到卫选通风报信、前来劫持县主的匈奴部队。

    此时伏牛寨中事先被匈奴收买的叛徒正在四处喊杀,胡六娘焦头烂额,几乎要抵敌不住。李郓所部与伏牛寨两方合力,苦战了半个时辰勉强逼退胡人,随即沿着寨后的河道,狂奔追赶。正赶上陆遥等人与项飞鏖战到危险关头,他们能一举扭转形势,当真是侥幸。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及时赶到救驾……这等天大功劳,须得及时在县主面前表白,否则真成傻子了。

    “李校尉!”陆遥扬声喊:“你们莫要胡乱搜寻,休要惊扰了县主。只往那片礁石向左数第六棵榉树下去便是!”

    李恽喜动颜sè,喝斥士卒道:“尔等都不要慌忙!这般粗手笨脚的,万一惊了县主,是何等罪过!”他整了整衣甲,又用河水照了照自家面容,这才昂首往下游步去。

    “陆军主……”王德瘸着腿,被两个士卒架了过来。他拍了拍陆遥的肩膀:“这样的局面,你能活下来就是大幸,其它的,就莫要计较太多啦……”

    陆遥抿了抿嘴。李恽的部下上百人仍在踏着碎石河滩狂奔,在他们眼里,抢夺这救驾的大功才真是重中之重、当务之急。哗啦啦的脚步声传进陆遥的耳底,令他突然有些烦躁。。

    坐拥壶关雄城、率领上万jīng锐之师的宁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号称天下强藩的东瀛公,竟然畏敌如虎;敌人未至就夤夜逃窜,连匈奴铁骑都追之不及。前线数万将士翘首期盼他施以援手,而他仅仅只派出了几百人,为的是救援那个皇族贵胄的东海王之女。

    “唉……”陆遥长叹一声:“能活着就是天大的运气,其它的,想之何用?”

第二十一章 歧路

    “找到县主了!找到县主了!”远处传来士卒们兴高采烈的呼叫。

    更多喧哗的声音随即冒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

    这是大功啊!大功啊!在群狼环伺的凶险局面下,我们战胜重重困难保护了县主!保护了东海王的嫡女!也保护了朝廷的体面!

    这样的功绩,东瀛公一定会大喜过望吧?东海王也必然会有所赏赐吧?甚至县主本人,应该会记得我们吧?应该会关照我们吧?

    陆遥眼神呆呆地看着这些人们,突然觉得头痛yù裂。

    看看那些人,那些谄媚的表情多么熟悉。

    陆遥在穿越之前,就无数次地见到那样的脸。那是小职员面对上司时讨好的笑容;那是公务猿面对领导时堆砌出的崇敬;那是所有靠爹活着的人,见到亲爹时压抑不住的跪舔表情!

    我是多么了解这些表情!我是多么擅长这些表情!我又是多么憎恶这些表情!

    在这个羽檄征驰的危亡年代,原来依旧有太多的人是这样的。陆遥皱起了眉头,难道穿越以后,我竟然还要过那样的生活,游走在这令人作呕的气氛中么?

    陆遥发出无声的嗤笑。

    每个孩童大概都曾幻想自己是注定承载大任的人物,自己可以改变身边的一切,可以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实的磨砺会让当初的孩童明白,自己不过是地球上数十亿灵长目人科人属生物之一,“普通人”才是自己最显著的标签。

    而穿越,似乎就成了满足英雄幻想的最佳途径了。

    可穿越真的能够让人成为英雄么?

    就像眼前的场景,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从此结交权贵,游走于高门世胄之间,或许可以卖弄几句唐诗宋词,附和着那些灵与肉皆朽烂不堪的名士吟风啸月。

    作为一个穿越者,仅靠着看过的几页《晋书》和《资治通鉴》,就足以使自己掌握最大的金手指。西晋这个腐朽的朝代必然坍塌,绝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可以去南方、去江东陆氏的根基所在,先以宗族势力退保乡里,随后高筑墙广积粮,渐图立足朝堂。无论个人的荣华富贵,还是天下霸业,都可以徐徐设计之。

    这真是一个好机会。陆遥非常清楚,这是穿越到这个时空以后,最安全,最稳妥,也是最具成功可能的路线。

    可这样的路,有什么意义可言?这样的事情,我上辈子已经做腻了啊。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陆遥冷笑起来。适才在水底,不是已经想过了么。既然身在这杀戮战场,就应当勇于拔剑而战。

    他攀住一块稍高的礁石,慢慢站了起来,转头向王德说道:“既然县主无恙,我也就放心了。以吾愚见,既有李校尉随行保护,沿途想必无碍。诸位不妨削木为筏,继续顺流而下,最是省时省力。王兄,我们就此别过了。”

    王德满脸都是惊愕的申请:“陆军主何出此言?别过甚么?”

    陆遥作了一揖:“陆某体力衰竭,经不得路途上的颠簸,打算留在当地休整数rì。”

    “陆军主,你年轻有为,此番相救县主立下大功,rì后前途定然远大。如何却要自居于并州险地?”王德挥手指向四周道:“这四面都是胡虏横行,你留在此处干什么?”

    “吾并无他意,只是连场鏖战之下,身心惧疲,需要休息了。”

    “何必说这些托辞?”王德皱眉道。他急步向前,拉住陆遥的臂膀:“适才全靠陆军主机变突出,救了县主。怎奈我心思鲁钝,一时间真以为军主图谋不轨,所以才冒犯了……陆军主莫非是记恨王某?”

    陆遥连连摆手,连声道:“绝无记恨王兄之意。”

    王德低声又道:“陆军主你适才居功至伟,想必县主也是极为欢喜的。到了洛阳以后,只消县主关照,定然官运亨通,封侯拜将等闲事尔……你此时告别,岂不是将唾手可得的荣华轻易弃了?”

    这话已是极其推心置腹了,可任凭王德劝说得口干舌燥,陆遥拿定了主意,定要在此时与县主一行分手。

    王德不擅言辞,哪里争持得过。最终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陆遥,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会有人这般不智。呆立了片刻,他急急忙忙地寻县主去了。

    或许王德是想请县主出言挽留自己?陆遥无声地嗤笑起来。他很了解如竟陵县主这样的人物,她是绝不会出言的。

    这个年代的世家贵胄生而富贵、眼高于顶。能和他们平等交流的只有同样的膏粱子弟。其余人等可做鹰犬而已、可做爪牙而已,但绝不会得到他们的赤诚相待。竟陵县主也是如此,她怎么可能出言挽留一个粗鲁军汉?那岂不是大大地折了司马氏皇族的颜面么?

    果然,片刻之后,王德又匆匆赶了回来。

    他叹气地道:“陆贤弟,县主其实很看重你……”

    陆遥笑着摇了摇头:“王兄,陆某记得你这份情谊。”

    他伸了伸胳膊腿,惊喜地发现这具身体的恢复能力实在惊人。半晌之前前肩膀和小腿两处中箭受伤,此时居然已经凝血收口了,行动起来,除了颇感疼痛以外,身体机能似乎并无妨碍。

    “县主说了,既然陆军主已有决断,她不便多所置喙。可惜此刻狼狈,不便相见,还望军主莫要怪罪。”王德悻悻地说着,又取出一物放在陆遥手上:“这是县主适才赐给你的。县主另外有言,rì后陆军主如到洛阳,只消以此物为凭,但有所求,她必然相助。”

    陆遥只觉手中触感温润,取来一看,原来是一块玉璜。这玉璜雕工jīng美,上有双龙绕云图案,玉质细如凝脂,实是罕见之物。

    陆遥定了定神,双手捧起玉璜向王德施礼:“还请王兄代我向县主致意。”

    王德注视着陆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径自转身去了。

    陆遥从河滩上乱七八糟的尸体中间找了一柄颇显jīng利的缳首刀,又搜罗了些干粮、衣物,打了个包裹背在肩上。

    “老薛!”他扬声道:“我要走啦。你是随着我,还是随着县主?”

    “随你如何?随着县主又如何?”薛彤瓮声瓮气地道。

    陆遥笑了笑:“随着县主有荣华富贵。随着我嘛,就得和胡人拼命。”

    薛彤踞坐在一块大石上,叉开两条粗腿,瞪着陆遥。满横生的虬髯遮住了他大半个脸,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而陆遥坦然地面对薛彤,神sè很是轻松,仿佛刚才说的只是吃饭睡觉一般的寻常言语。

    过了半晌,薛彤奋然而起:“我跟你走!”

    何云斜倚在船上,砰砰地拍打着船帮。他尽量提高了声音,可还是显得有气无力:“军主,好歹带上我啊!”

    何云没有陆遥那种非人的恢复力,体魄也远不如薛彤雄健,被项飞捅了一刀以后,委实已经动弹不得了。

    陆遥把包裹抛给薛彤,来到何云身边蹲下:“小子抬手!我背你。”

第二十二章 丹水

    一个月后。

    陆遥登上坡地,背靠着一颗大树坐下。

    清新的山风缓缓吹拂下,陆遥小心翼翼地扭了扭腰,裹紧衣物,让自己更舒适些。

    入冬之后,天气渐寒,万木凋零,然而此处山间的气候却得天独厚,较外界温暖一些。放眼望去,只见风景秀丽、林木茂密,山间有条清澈小溪蜿蜒流过,远处重峦叠嶂、翠峰如屏。山中有个小小村落,村中有数十户淳朴的农人,都是祖上就为避税逃进山中的。全村人协力垦了几片薄田,自给自足,极少下山。

    或许正因为此,这村庄居然侥天之幸逃过了席卷整个兵灾**,真不知是祖上几代积下的福气。

    在那场与项飞及其部下群盗的战斗中,陆遥等人旧伤未愈,各又添了几处新伤。一行人来到此处,均觉难以支撑,遂在这里落脚。薛彤将几把夺自山贼的长短刀具赠给了村里。要知道深山中铁器最是珍贵,村民们欢天喜地的取了去,便容三人在此宿下。

    数十rì一晃而过,各人的伤势都渐渐好转。

    何云的肩胛被项飞刺了透穿,将息了许久右臂仍觉少力。其它倒没有什么伤患。他在从军之前是个极高明的猎户,时常捕捉些飞禽走兽与村民们分享;有一次居然套了头极大的黑熊回来。入冬前的黑熊格外膘肥肉满,全村上下都狠狠地开了次荤。

    薛彤身上几处伤势都不算很重,几乎无碍行动。他生来是个耐不住的xìng子,稍有好转些便到处乱逛,偶尔干些起墙打垒之类的粗重活儿,就当是锻炼体魄,倒也颇受村民的欢迎。

    与他二人相比,陆遥的状态显得异常。他有时候沉浸在长时间的沉默和思索之中,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则指手画脚地作长篇大论。那口音古怪的很,别人完全没法听懂。薛、何二人忧虑,央求村民熬了些益气宁神的草药给陆遥服用,却也无其它办法可想。

    陆遥心里清楚,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记忆迅速融合的表现。但他全力以赴地集中jīng力于此,实在没有办法分心向他人解释,而且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这个工作应当在更长的时间里慢慢完成。更缓慢,也就更有把握,更安全。然而自穿越之后连续几天的jīng神紧张,导致这个时限大大提前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陆遥同时经受着**和jīng神的双重折磨,无数次游走在清醒与癫狂的边缘。直到此刻,他才能确定,自己没有发疯,而对记忆的提炼,取得了更多的成果。

    此刻的陆遥,既是公元二十一世纪艰难度rì的小职员,也是公元四世纪鏖战求存的战士。这两个陆遥的xìng格、记忆,彼此融汇无间而有泾渭分明,其奥妙之处难以用言语表达。

    这些天来的经历,像画卷一样在面前反复展示。他闭上眼睛,已经整理完成的许许多多记忆化作帧帧画面从眼前闪过,每一幅图案都深刻鲜明,彼此排列有序,丝毫不苟。而更多的记忆片段浩如烟海,陆遥甚至怀疑自己永远都无法一一浏览。

    陆遥抬手握拳,感觉到澎湃的力量在体内涌动,随着jīng神的梳理完善,自己的身体仿佛也同步得到了加强。并州军的军主陆遥本就是一位骁勇的战士,而现在更似乎有往以一当百发展的潜质了。

    “很好。”他满意地对自己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薛彤宏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陆遥的思绪:“道明,你感觉可好些了!”

    “死里逃生的感觉,能不好么?老薛,来,请坐。”陆遥扬声答道。

    薛彤大步走来,顺手把今天捕到的一只山猪扔在旁边。这阵子的休养使他原本巨硕的身躯又壮了不少,坐下的时候,震得地面都抖了抖:“恢复了就好啊!前几天你那样子,可把我们吓的够呛。”

    陆遥颔首道:“多谢关怀。前些rì子宿疾突然发作,以至于狼狈。好在因祸得福,竟然彻底痊愈了,实在是意外之喜。”

    “竟有此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啊!”薛彤哈哈大笑着,将陆遥的肩膀拍得嘭嘭作响。他的膂力实在太过强悍,阵阵痛感让陆遥清晰体会到了薛彤发自内心的喜悦。

    “道明,既然你身体恢复,咱们就下山去吧。”

    陆遥想了想,微微摇头:“不急。”

    现下是光熙元年末,也就是公元306年。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终于进入到了尾声。如果没记错的话,成都王司马颖就在半个月前被范阳王长史刘舆伪造诏书赐死、而另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河间王司马颙很快将死于南阳王部将梁臣之手。

    诸多觊觎神器的司马氏皇族彼此杀戮的差不多了,终于渐渐停下屠刀。最终夺取朝廷大权的东海王司马越雄踞洛阳四顾,所见到的只有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而虎视眈眈的胡人乘虚而入,共同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黑暗和最惨烈的五胡乱华时期。

    在光熙元年里,造反作乱的不仅匈奴刘汉一家。整个皇晋天下四面板荡,无处不是战火纷飞:先有吴地陈敏转战江左,兵锋直抵武昌,接着是妖贼刘伯根、王弥扰乱青徐;随后五苓夷进犯宁州,兼因饥疫,死者十万计;氐族流民首领李雄击退官军,割据益州;而冀州尚有公师藩为乱,郡县糜烂不计其数。

    这样的局势下,何处才能够容自己施展才能,做出一番事业呢?他仔仔细细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反复推算着哪种做法更有利。

    过了半晌,他慢慢地道:“老薛,你前几rì说,此处是丹水上游的山地,是么?”

    薛彤点了点头:“正是,此处近泫氏县界。丹水便发源于这群山之中。”

    陆遥点了点头。这片山地位于太行关以北,虽然路途艰险,但却是由河内前往上党的必经之路。因山间有丹水奔腾,故而太行关的山间阪道,又有丹道之称。丹水又名长平水,汇合上党诸山之水,由北往南建瓴而下。每逢暴雨,则水势高涨二三丈,浮沙赤赭,水流如丹,故而得名。这条河流史上籍籍无名,唯有某首著名的诗篇,开篇就提到了它。

    “朝出广莫门,暮宿丹水山……”陆遥轻声吟咏几句,一时间难以决断。

    他站起来,宽慰地向薛彤道:“莫急,此刻并州各地胡人肆虐,要小心从事。村里近rì便要组织驼队下山去贩卖山货,可让何云同行。他是并州本地人,谈吐绝无破绽,正好打探一番外界局势。”

    薛彤不再多问,何云又是个唯陆遥之命是从的。三人便安心在这个村子继续修养。

    过了几天,村里的几个后生将这些rì子捕猎的成果硝制出一些皮货。村民们打算翻越六十里山路到山下的集市去贩卖,换取食盐、布匹和农具等必须品。何云便与几名村民一同出发。临行前,陆遥神sè郑重地拉了何云密密叮嘱了半天,要他注意丹水上游山区的各种动向。何云很少见到陆遥如此碎嘴,简直都快被烦死了。

    按照往年的习惯,往来路途两rì、贩货一rì,村民在山下合共停留不过三rì。

    然而,三天转眼即过,他们并未如期返回。

    第四天过去,他们依然没有回来。

    村民的家眷们无不忧心万分。而陆遥也渐渐地焦虑起来,他非常担心何云的安全,同时也在怀疑自己于山间盘桓太久,是否错过了什么。

    “道明,何云这小子算得jīng明,身手也不错。纵然有什么危险,自保总无问题。”薛彤劝道。

    陆遥听若不闻。他兜兜转转地盘算了一会儿,终于沉声道:“老薛,我们得下山去。”

第二十三章 长平

    既然决定了,二人便不迟疑。薛彤出面向村民们求了两匹劣马,又准备了弓刀长槊之类,次rì清晨便起身自山中出发。

    两人忧心何云等人的情况,故而毫不吝惜马力。未至rì中就已赶了二十余里路,进入泫氏县所属长平地界。据《史记》所载,战国时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赵相拒,这场决定两大强国命运的长平之战,就发生在此处。

    这片绵延的山地地形崎岖复杂,丹水水流湍急,又有许多支流呈网状遍布全境。而丹水源头的丹朱岭起伏如怒。由丹朱岭经南公山、羊头山,再到与壶关交界的马鞍壑,有昔年赵绵延百里的石城防线遗迹。

    赵国大将廉颇曾依托丹水和百里石城防线坚壁以待秦军,两国数十万大军在这弹丸之地僵持三年之久。而到大战末期,赵王以纸上谈兵的赵括取代廉颇为帅;秦昭襄王则派遣武安君白起领军,又亲自出阵关东,尽数征发河内郡十五岁以上的男子组成最后一支有生力量,大举增援长平战场。

    也正是这支新军,在百里石城截断了赵军的粮道和退路,最终一举歼灭了赵国四十万大军。相传秦军坑杀四十万赵军之后,收其头颅筑台于垒中,因山为台,崔嵬桀起,当地百姓号之曰白起台。

    这场大战最终决定了战国末期的历史走向。败者从此一蹶不振,而胜者凭借战胜之威,数十年内,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

    长平虽是泫氏县下属的小地方,其实人烟繁盛,商业也很发达。营造的城郭较之于泫氏县城也不逊sè,在并州南部算是有相当规模。

    陆遥、薛彤都在并州多年,曾经无数次往来于这一接连上党与河内的交通要地。像他们这样的军人,纵马从古战场上奔驰而过时总会生出许多感慨。但这一次经过长平,充斥着他们胸臆中的,唯有深深的悲凉。陆遥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一路所见的景象,竟然是这样!

    他们一路前行,径渡史水、郭水,沿途经过四个村庄。然而,一处处原本鸡犬之声相闻的村落,如今全都渺无人烟;许多房屋被烈焰灼烧成了废墟,只剩下焦炭状的梁柱横七竖八地支楞着。而没有没焚烧的房舍中遍生荆棘,已成为豺狼狐犬的聚集之所。

    空旷的原野上,随处可见被野兽啮噬的残破尸体。大群的食腐鸟类逡巡于盛宴之间,发出暗哑而令人不快的鸣叫声。随着纵马经过,蹄下偶有小兽惊起,一溜烟地逃窜。

    陆薛二人不禁相顾失sè,情不自禁地加紧策马,希望尽快离开这片人间地狱。

    大约午时,两人终于赶到长平城。

    陆遥手搭凉棚望去,只见那城池甚是荒废,就连门楼都已坍塌下来,厚重的木门显然是被利刃劈散了架,化作十七八块残片横倒在地;定神去看,城门里面隐隐绰绰的,看不清楚。

    村民们往年都是到这里来贩卖山货,今年应该也不例外。如果要寻找他们的踪迹,毫无疑问必须从长平开始。但在陆遥眼中的那灰蒙蒙的城郭,似乎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奇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薛彤张望了两眼,嘟哝道。

    他们俩在城外等待了半刻,既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只有北风从门洞里快速地通过,发出呜呜的呼啸声。

    薛彤问道:“会不会胡人袭扰,城里人都逃散了?”

    陆遥沉吟道:“不像。若是有胡人在城里,哪里会这么安静?”

    二人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城门,城里毫无异样。两人对视一眼,大喝纵马直冲进城去。

    长平城不大,二人速度快,眨眼就到了两条长街贯通的城中。陆遥四面观看,只见难以描述的惨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长街上竟然密布了无数尸体。那些残缺的肢体、碎裂的躯干横七竖八的倒在长街两侧,有的还在咕嘟嘟往外冒着血。死者中既有诸多百姓装束的,也有许多胡人。地上早就被血染得红了,浓重的血腥气冲得战马都不安地打起了响鼻。北风呼啸而过,激起漫天灰尘,扑洒在这片凄厉景象上,宛如修罗地狱一般。

    陆遥拨马打了个转,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人。

    那里是长街交汇处的一片校场,也是尸体最是密集的所在。除那人外,校场里还错落站了十余条黑衣劲装汉子,但是一眼望去,任凭是谁,仿佛便只能关注那一人!

    那人宽肩乍背,身材高挺,负手而立,身披华贵的纯白云纹锦袍,腰间悬了一把镶珠嵌玉的宝剑。虽然身处尸山血海之中,但他的宽袍大袖清洁无比,绝无半点污垢和血迹。整个人也恍若身处画中一般飘然出尘,不沾丝毫烟火。

    他貌约三十许人,极其英俊,肤sè如玉石般白皙,两道浓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双眼顾盼间眼光淬厉,似乎有电芒四shè一般。陆遥骑在高大的北地骏马上,本人身量亦高,但是和那人眼神一对,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仰望的感觉。那眼神强烈得令人几yù拜服;没错,只凭他那一瞥,便有傲气、傲骨,更有傲视群伦!

    这样的眼神,令人一见就再也难忘。陆遥下意识地勒马后退一步,刹那间想到的不是此人是敌是友,而是忍不住赞叹:竟有这等人物!

    正在他惊疑不定的当口,眼神余光所至,忽然看到了何云。

    校场的一侧排列着十余座高大的木架,每个木架上都吊着人。当先一人正是何云,他几乎看不出人样了,浑身衣衫破烂,到处是鞭痕和淤血,头脸上也处处是伤。他被牢牢捆绑着,木架上悬下一根绳子勒住他的头颈,让他只有足尖着地。

    而这时,一名大汉正向何云走去,手中锵然作响,长刀出鞘做劈砍之势!

    陆遥心中大震,血液几乎都要沸了起来。数月之前他还有三千名部下,经历那些舍生忘死的血战之后,还活着追随自己的唯有何云一人而已,难道今天又要看着何云死在眼前?

    “呔!”陆遥舌绽chūn雷般大喝一声,双足一磕马腹,直冲向那持刀大汉。

    陆遥的银枪失落在无名寨外的树林里,此刻使的是前几rì闲来自行粗制的马槊。虽不是他惯用的兵器,但是长槊盘旋舞动,气势甚为迫人。

    眼前人影闪动,一名劲装大汉冲前几步,探手喝道:“莫要冲撞!”

    陆遥哪有功夫多说,长槊探出,带着猛烈劲风刺向他前胸。那大汉见势不妙,虎吼一声,抽出一柄厚背鱼鳞刀来挡。陆遥人借马力,这一槊力过千钧,那大汉如何挡得?“当”的一声大响,那大汉被撞的腾空而起,跌出丈许开外。

    陆遥策马如风掠过,更不停留。

    “放肆!”又听一人大喝,喝声未落,挥刀从侧面劈来,势若雷霆轰击,直取陆遥座下马。陆遥舞槊招架,刀槊相击,只觉一股大力从槊上传来。陆遥毕竟重伤初愈,只觉右臂剧震,几乎握不稳兵器。定睛一看,那人手中持的,赫然是把巨型的斩马刀。

    眼看前冲的势头就要被阻止,谁料到陆遥变招奇快,顺势槊交左手,以腰膂发力将长槊横扫过去。这一记反击神速无比,那汉子的斩马刀是重兵器,虽然威猛无匹,可运使起来终究有些不灵活,哪里来得及收回格挡?他嘿了一声,不得不松手弃刀向后急退。陆遥马快,早冲过去了。

    那气概非凡的白袍人眼见陆遥旋踵间接连突破两人拦截,不由得抚掌赞了声:“甚好!”

第二十四章 越石

    白衣人一句夸赞出口,他身边几名黑衣劲装大汉莫不露出不忿的神sè。

    他们追随白衣人多年,深知主上素来自恃才为物雄,每事克举,视天下事若运于掌握。更兼崖岸高峻,非一时俊彦绝不在他眼里。往往众人皆以为亮拔不群者,唯他视之蔑如也。至于寻常人等更万难得他一句赞赏。如今在并州穷山野岭之间冒出个鲁莽小子,竟然在兄弟们身上挣了体面,得到主上赞誉?

    几名大汉对视一眼,立时便迎上前去。

    其中一人双足蹬地,冲在最前。他的姿势极古怪,竟然紧贴着地面,身形掠过处,草叶纷飞。陆遥更不与他纠缠,见他身形贴地,一提缰绳便要跃马而过。那人发一声喊,手中两道银光乍现,卷地削向马足。

    陆遥单手一提缰绳,马儿嘶鸣一声直立而起,间不容发地避过两刀。待马儿一双前蹄落下时,陆遥已不在马上。他借战马腾起之力跃起,将手持双刀之人远远甩开,继续直扑那向着何云拔刀的大汉。

    黑衣人们都是多年纠合而成的天下jīng锐,哪容他这般轻易突破?可另外几人作势拦截陆遥的时候,一条彪形大汉纵马杀到!那是薛彤已然斜刺里赶了过来!

    薛彤吼声如雷,挺刀来战。那几名黑衣人一时被他闹了个手忙脚乱,便阻不住陆遥。

    陆遥落下地来,双足暴起发力,足底土层顿时凹陷,而他则像是被发石机投出的礌石一般,冲向何云所在。

    这时候,谁也拦不住陆遥!

    除了那白袍人。

    陆遥扑击的路线正从白袍人身边掠过。将将距白衣人三丈许远处,但听得他哈哈轻笑。也不见有何动作,只是袍袖微微飘拂,一股长鞭自袖中如乌云般飞出。

    那长鞭来得疾如电闪,陆遥连来势都看不清,只得将长槊狂舞,力图抵挡。他全力出手,一时间身周数丈方圆内劲风大作,气流激荡出极尖锐的怪响。然而那白袍人的身手远远超出了陆遥的想象。长鞭如同有灵xìng的活物般,屈伸转折无不自如,硬生生从陆遥舞出的如墙槊影中突入。陆遥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长鞭的鞭梢已在陆遥耳边甩了个鞭花。

    只听见“啪”地一声爆裂般的脆响贯入耳中,陆遥顿时便觉得天旋地转,四肢都不听使唤。他强自振作,可忽忽悠悠地晃了两下,终究轰然倒了下来。几名黑衣劲装大汉立即涌上前,按头按脚地将他拿了个结实。

    虽然四肢无力倒地,陆遥的心神却很清醒,他顾不得自家安危,竭力去看何云所在的方向。一望之下,顿时傻了。

    却见那大汉手中弯月刀盘旋,刀锋过处,绳索纷纷断裂,竟然并非是要取何云的xìng命,而是将他解救了下来。

    原来是个误会,何云那小子没事。陆遥松了口气,

    “你们……你们不是胡人?”这句话出口,陆遥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

    一名黑衣汉子有些粗鲁地拍了拍陆遥的脸颊:“小儿真是荒唐。我们怎么会是胡人?”这厮下手真重,分明是报复来着,陆遥感觉自己的牙根都松了。

    尚未来得及答话,又听得远处薛彤叱咤连连,噼噼啪啪的拳脚交接之声大响。转眼间身边噗通一声,尘土飞扬,薛彤呲牙咧嘴地平拍在地,也已就擒。

    陆遥转眼去看那白袍人,两人视线相交,陆遥忽然觉得此人眼熟,脑海中灵光一现。没错了,就是他!自己在这丹水山区徘徊许久,可不就是为了此人?哈哈,哈哈,真是好运气,居然正巧遇见了啊。

    “阁下……阁下莫非……”陆遥咽了口唾沫:“莫非姓刘?”

    “嗯?”那白袍人瞥了陆遥一眼,显然陆遥猜的一点不错。

    “果然是越石公么……”陆遥连连苦笑:“越石公,吾并非歹人,无意冒犯虎威。死罪,死罪!”

    “你认得我么?”那白袍人绕着陆遥兜了一圈,饶有兴味地看着陆遥。他的声音柔和悦耳,极具魅力;又带着身居高位者惯有的那种矜持。

    “认得,认得!”陆遥突然有些心慌,他急急地道:“吾少年时曾作洛阳之游,见过庆孙公、越石公!越石公风仪豪迈,超迈群伦。故而至今仍牢记在心。”

    这位被陆遥称为“越石公”的,正是当朝名臣,广武侯刘琨。而“庆孙公”则是刘琨之兄、东海王的重要谋士刘舆。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乃前汉中山靖王之后,帝王苗裔,门第高贵。其人少年时就有俊朗之名,又以雄豪著称,曾与陆士衡公、陆士龙公并居“金谷二十四友”之列。而后朝廷诸王争权,天下大乱。刘琨弃笔从戎,辗转诸王阵营,最终成为东海王司马越麾下重臣大将。

    而在陆遥所熟悉的那个时空里,刘琨是西晋末年黑暗时代中少见的民族英雄,更是一位了不起的爱国诗人。他据守晋阳孤城,抵御规模百倍于己的北疆诸胡长达十余年之久,期间横断匈奴与河北杂胡之间的联系,威力及于并、幽、兖、冀四周之地,屡次击败胡人,威名播于四海。虽然他复兴晋王朝的努力最终归于失败,但是其慷慨雄豪的事迹,在历朝历代都被人传颂。

    根据史书记载,刘琨于光熙元年九月受命担任并州刺史,带领一千余人的小部队启程北行,前往并州。

    在途中,他亲身经历了行军的艰险,亲眼目睹了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惨状,胸中忠愤之气澎湃,遂有千古流传的诗篇《扶风歌》。《扶风歌》的辞句并不jīng致,只是信笔倾吐而已,但是其沉痛悲凉之气感人肺腑。这是陆遥前世最喜爱的诗歌之一,反复吟咏过无数遍,印象极其深刻。

    诗歌开篇:“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两句,正讲述了刘琨北上并州的路线:他从洛阳的广莫门出发,从孟津渡过黄河,经野王、越太行关进入并州,随即沿着丹水一路向北,夜晚便露宿在丹水两岸的山地。

    陆遥之所以在丹水一带盘桓不去,正是存了想见见这位大英雄的念头。却不曾想真正与刘琨相逢时,竟然如此狼狈。

    稍作盘算,陆遥便推测出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想必是前rì胡人小股部队突袭长平,在城内大肆抢掠屠戮,何云与村民们不幸落入胡人手中。适才刘琨恰巧经此。他的部下尽数是以一当百的jīng锐,轻易便将作乱的胡人杀得一干二净。

    而当刘琨的部下正要将捆缚众俘虏的绳索割断时,自己突然冲进城内,却完全误会了。

    虽然思绪连连,陆遥答话并不迟延:“越石公乃我朝柱石,威名远扬,我虽僻处边荒,也曾听得传诵。今rì得见,方知越石公神采一如往昔。”

    “原来如此,你倒有心。”刘琨微微颔首,伸手摸了摸颌下漆黑光泽的须髯,颀长的手指上一枚碧玉扳指甚是醒目:“那你是何人?又为何会冲击本官的部伍?”

    “我乃并州军余部,姓陆名遥字道明,只因战败流落此地。这位是同僚薛彤。”陆遥答的飞快,毫不犹豫:“那个受伤被缚的是属下军士何云,我误以为那位大人持刀是要伤他,情急之下,方才冒犯了越石公。”

    他并不打算提及自己的江东陆氏出身,更没有打算特意与刘琨牵扯些洛阳故交的关系。陆士衡公昔年效命于成都王司马颖,与当朝执政的东海王正是誓不两立的死敌。而陆遥本人更是朝廷斧钺之下逃生的孤魂野鬼,若贸然袒露身份,说不定生出什么麻烦来。

    “好吧!”刘琨挥挥手,侧近护卫们立刻就将陆遥和薛彤放开了。

    “你武艺甚佳,是并州州郡兵的军官,又重袍泽之情。很好!”他注视着陆遥,高傲的眼神中似乎带着几分欣赏:“朝廷已授我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之职,镇抚并州九郡。刻下的急务便是剿灭匈奴叛乱,正乃尔等建功立业之时。陆遥,我允你与薛某等人帐下效力,即刻随我启程!”

    他的话语随意,却含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仿佛他说出的便是理所当然,别人唯有俯首听从的份儿,绝不容丝毫犹豫。这一问一答的短暂时间里,也由不得陆遥犹豫。

    陆遥不敢稍作怠慢,立即起身恭敬施礼道:“是!”

第二十五章 北上(上)

    既然得了越石公的任命,陆遥等人便算是重回大晋官军的序列。当下两人便带同何云一起随刘琨回营。军中自有医官为何云医治。

    何云见了陆遥,自然也有一番抱怨。说来确实郁闷,他言谈举止并无破绽,却架不住匈奴游骑太过凶暴。何云被捆绑了整rì,也不知受了多少毒打,便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若不是越石公来救,这半桩孩子都快骇得疯了。

    较之于何云,村民们更是悲惨。不仅年来积攒的货物被掳掠一空,还有两名青年被杀,一人受了重伤,rì后怕有残疾之忧。这样的损失对于那小小山村而言,简直难以承受。但既在乱世,这也无法可想。陆遥、薛彤二人心软,便偷偷留了些随身兵器给他们,勉强可作防身之用。

    此时刘琨本营驻军于壶关城。壶关被匈奴人洗劫就在月前,此刻城里一片狼藉,许多地方被大火焚烧成了白地。诸多高官显贵的府邸,都被抢掠的不成样子。有些百姓在战乱时逃往山中,此刻零零散散地回来。其中不少人在奋力挖掘废墟,试图从中找到自己家人亲友的骸骨,不时传出哀声阵阵。

    这城里尚未处置的尸身太多,若大军入驻,只怕引发疫病。是以刘琨的部队只得在城外数里处的荒地扎营,一边整顿军马,一边筹集车辆和粮草。原说要即刻启程,其实最终各项事宜齐备已经是五天以后的事情了。

    原来刘琨受命接任并州刺史职务时,匈奴大军已然举兵南下,威逼洛阳。河东、河内二郡烽烟四起,蒲坂孟津等处河桥截断,道路不通。他忧心并州局势,于是尽弃车辆辎重,带领轻骑数百乘小舟夜渡黄河,一路快马加鞭赶来。

    谁知并州局势比刘琨预料的更加恶劣。大凌溃败之后,坐镇上党的司马腾见匈奴势大,唯恐不敌,竟连夜弃城而逃,径自往邺城去了。并州军民二万余户跟随而去,途中遭到被匈奴大将刘聪、呼延晏等人率轻骑追杀。百姓死伤枕藉,滏水尽赤。此后月余时间里,并州局势彻底崩溃。匈奴大军横扫南北,兵锋所向,名城大郡无不陷落。士民离散,百无一存。而冀州居然也随之闹起了匪患,有剧寇名唤汲桑者,聚众数万接连攻陷安阳、内黄、邯郸、馆陶等城池。

    刘琨本拟在上党征募兵员并充实粮秣,哪知道并州东南各县都被胡人烧杀得十室九空,百姓或被掳掠而去,或逃往深山之中,一时间哪里有兵员可征?他只得在屯留、长子、襄垣等地来回奔忙,几度入山拜会流民宗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终招募起数千人的队伍。可是其中民壮不过千余,反而老弱病残多达两千余人。他携带的粮秣补给本就不足,如此就更加捉襟见肘。

    这一rì,刘琨升账聚众议事。

    “陆将军,请随我来。”一个虬髯大汉在辕门下肃手相请。这大汉乃是刘琨亲将之一,曾在襄垣以斩马刀与陆遥互博一招的,姓王名修字子豪。此君是个武痴,自与陆遥交手之后,对陆遥的武艺十分佩服,经常借故来寻陆遥较量,故而两人关系颇显亲密。

    陆遥见到王修前来迎领,连忙紧走几步与他并行,郑重还礼道:“不敢当,有劳子豪兄。”他初次参加军议,不免有些忐忑,沿途都在整理铠甲袍服。

    经过持戟翼护的雄壮两队甲士,便进入帅帐之内。账内燃起松柴,散发出阵阵清香。帅帐正中是一张实木所制、极jīng致的案几,几后横贯一面足有四丈宽阔的巨大屏风,屏风上乃是河北诸州的山川地理图。帅帐两侧乃是众官员伺立之处,此刻刘琨尚未出现,若干官员和将领正在等候。片刻间又有十数人来到,众人便互相招呼几句。

    帅帐虽然不小,站了将近二十人,便显得稍有些拥挤。陆遥自知官职卑微,只在左侧末尾站定。听着前方几人寒暄。

    站在左侧众将之首的是一员老将,四方脸,花白的长髯,相貌甚是威严,进账的官员多有向他施礼的,而他只微微点头示意,足见此人地位极高,应是越石公的副手,东海王司马颖任命的的护军将军令狐盛。

    次一人乃是越石公麾下数一数二的悍勇之将丁渺丁文浩。这人看似不过二十余岁,圆脸微髯,双眼开阖间jīng光四shè,仿佛闪电。

    之下多人陆遥一时辩认不出,单以昂然而立的气势而论,无疑都是能征惯战的猛将。

    这些军将彼此都很熟络,互相谈论着。陆遥孤零零地站了半晌,却并无一人和他攀谈。想来也可以理解,越石公数年来引军东征西讨,他麾下众将战无不胜,不知立下多少功劳,当真称得上“骄兵悍将”四个字。在这等厮杀汉子眼里,只有骁勇善战的才是好男儿。被匈奴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并州军,算得什么东西?自己身为并州军中一员败将,自然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这般局面,换了别人怕是有几分尴尬。但陆遥涵养甚佳,只在队列末尾处气定神闲地站定。倒是王修有些不好意思,兜转来对陆遥说道:“道明,你新任军职,大家还不相熟。来来,待我为你引见各位将军。”

    陆遥正待答话,忽见帐后转出一将,手持节杖在地面上一顿,沉声喝道:“主公到。”

    众人立即肃然。

    刘琨脚步噔噔作响地迈入案几之后箕坐,轮廓鲜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待众人一齐拜倒参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开门见山地道:“各位,今rì温长史令人送来急报:朝廷军马与匈奴连战不利,河东、河内、平阳三郡先后陷于贼手,匈奴前锋已渡孟津,威逼洛阳。”

    众武将面sè只是微微一紧,众文官顿时sāo动起来。一名官员当先出列,他稀疏的胡子颤抖着,显示出内心的极度慌张:“主公,如此这般,形势危急了!我军与洛阳的联系完全被截断,已成孤军了也!”

    刘琨将信件啪地一声掷在几上,点头道:“确然如此。胡人气焰正炽,朝廷忙着调集诸军入卫洛阳,暂时顾不上并州的情况。我等孤军悬于虎狼之中,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形势危急之至!”

    那官员惊道:“这却怎生是好?主公,我们还要去晋阳么?”

    另一名官员提议道:“这般情形,晋阳如何去得!为今之计,不如效法东瀛公出滏口,往冀州或邺城暂避。”

    又一人怒道:“滏口险峻,最易被匈奴追击,莫忘了数万军民尸骨未寒!莫非你是要我等自蹈死地么?”

    随即再有一人出列,引经据典反驳之。当下众官互相争辩,无一人提起北上晋阳之事,只在讨论如何才能逃离险境。

    左侧的武将们起初只是面露不屑神sè,接着越听越怒,终于有一将大喝道:“尔等酸儒,无一个有男儿血xìng,尽是贪生怕死之辈!”

    “正是!”又一将喝道:“纵使那晋阳四面皆敌,我等亦不畏惧,羞煞尔等书虫!”

    再有一将道:“何须去晋阳?便据守上党不好么?”话音未落,又有人支持,有人反驳。

    一众文官武将互相吵闹,帐内顿时喧嚣哗然。而刘琨手扶下颌看着众人吵闹,竟然显出饶有兴味的表情来。

    文官中为首之人始终未曾发话,此时他轻咳一声,缓步出列喝道:“且住!如此纷乱,成何体统!”众官慌忙告罪。但见这人年月四旬,生得面若冠玉,目若朗星,五绺长须飘拂,气概非凡,他躬身向刘琨施礼,朗声道:“愿闻主公高见。”

    “徐中郎不必多礼。”刘琨伸手虚扶,令那徐中郎退入列中,原来此人乃是从事中郎徐润。徐润字芝泉,乃中山魏昌人,是刘琨的同乡。其人少有才誉,以儒学知名,刘琨征之为并州刺史从事中郎。因他不仅颇有处事裁断的本领,更雅擅音律,弹得一手好琴,故而极受刘琨的信重,非他人可比。

    转过身来,刘琨忽然伸手指向站在最外侧的陆遥,扬声唤道:“陆遥,你久在并州,熟悉本地情状。若有见地,不妨畅所yù言!”

    陆遥正有所思,此刻匈奴大军糜集并州、司州交界的西河、河东二郡,刘琨这个并州刺史如不退回洛阳,便只得在并州北部诸郡落脚。而乐平、雁门等地受地理环境所限,显然不适合建立治所。因而能够考虑的,其实只有上党与晋阳二地。

    忽听刘琨呼唤,陆遥不禁怔了一怔。好在这两处的优劣,他已然明了于胸。于是稍作沉吟,便迈步上前:“末将一孔之见,未经权衡。若有不当之处,还望主公宽宥。”

    刘琨随意挥手道:“何须客套,讲。”

    陆遥向刘琨拱手施礼,转向众文官问道:“近年来天下纷扰不定,陆某位虽卑下,然而忧国之心不敢或忘,时常想一个问题:朝廷所患者为何?”

    一名文官冷笑道:“这又何须多想?朝廷所患者,自然是胡人。”

    陆遥应声道:“若朝廷所患者是胡人,那莫非西蜀李特、李雄等辈,并非朝廷之患?莫非江东陈敏、杜弢等辈,并非朝廷之患?莫非冀州汲桑等辈,并非朝廷之患?莫非那焚毁本朝宗庙的逆贼张方等辈,并非朝廷之患?”

    徐润沉吟道:“既如此,朝廷所患者,乃是那些作乱的贼人。”

    “徐中郎所言极是!”陆遥拍手道:“朝廷所患者,乃贼也,非胡也。如今上党左有王弥汲桑乱军扰动冀州,右有匈奴大军虎视眈眈,而南方不远处的黎亭,便是数月前匈奴主力就食的邸阁所在。此真乃腹背受敌、左右皆贼之绝地。”

    “更何况北方乱贼同气连枝,彼此多有勾结。若冀并之贼意图携手,则上党就成了他们两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军虽然骁勇,毕竟兵微将寡,如何抵敌?而晋阳则不同……”

    老将令狐盛一直旁观众人争辩而未曾出声,此时插言道:“晋阳乃边塞,胡虏极多。更是匈奴五部聚集之地,只怕比上党更加危险吧?”

    陆遥摇头道:“我大晋奄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胡、羌、氐、蛮、夷,凡此种种族类,皆我大晋之子民。晋阳确系边塞,四面皆胡,然而晋阳以西为羌胡,种类与匈奴不同,非贼也;以北为拓跋鲜卑,曾应东瀛公之邀共击匈奴,亦非贼也;以东为段部鲜卑,此辈与安北将军王浚友善,亦非贼也。此三面之胡,皆可抚而定之,养而用之。若主公立足晋阳,徐徐建设恢复,同时援引三面之胡,抗击南面之匈奴,窃以为并州可定,匈奴可灭。伏惟主公英断!”

    “好!”刘琨拍案而起,喜不自禁地道:“众位今rì所言皆有道理,然而唯有陆道明之言深合我意!”

    他在案几前负手踱了数个来回,指着那面绘着山川形势的巨大屏风沉声道:“诸君请看,并州名曰边鄙,其实地位不下于中原腹心各州,向南经河内直达洛阳;向东与冀州相邻;向北可以交引胡狄诸多种落为援;而在西侧,则是与匈奴鏖战的战场。此时、此地,乃是勇士持劲弓策良马、建立不世功业的所在,非寻常儒生可知也!吾既受朝廷重托,纵有艰险,绝不可半途而废;待击破匈奴,再与诸君凯旋!”

    话音刚落,徐润出列高声道:“前汉武帝曾云: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吾等不才,愿竭尽全力,随主公立非常之功!”

    刘琨哈哈大笑,扬声道:“众将听令!”

    帐中文武应声高喝:“在!”

    刘琨眼神如电,一一扫过帐中众人:“明rì拔营起兵,北上晋阳!”

    众人轰然应诺:“是!”

第二十六章 北上(下)

    次rì,大军拔营起行。

    丁渺率轻骑二百军前斥候,以五人为一组四出哨探,轮番更替,远至八十里外。将军韩述、黄肃各领轻军二百为左右军,沿大军通路两侧的山脊前行,掩护全军两翼。刘琨率中军主力骑兵二百、步卒千余次之,一众僚属随同。护军将军令狐盛催动流民、辎重为后队,跟随前进。

    陆遥与薛彤二人本应随刘琨本队,怎奈何云被匈奴人折磨了一rì,伤势沉重,实在是骑不得马,只能找了块门板挂在两马之间,用门板载着他,缓缓前行。二人于是向越石公恳请,索xìng暂与流民辎重一道。

    这片山地很不好走,因而大部队的行进速度比预想中更慢。直如乌合之众的流民一步步地磨蹭。如果rì落时还赶不到涅县,恐怕今天就要在野外宿营。刘琨和他的亲卫们一个时辰前就已赶到前方去探查地形,至今还没有回转。

    这种情况最是危险。原先刘琨麾下部伍虽少,却十分jīng锐,便如一条凶猛快速的小兽纵横千山万壑之间。除非匈奴本部大军出动,否则谁都奈何不得。可是带上这些流民之后,声势盛则盛矣,小兽却长成了肥胖狼夯的大猪。万一匈奴驱兵来战,情况大是不妙。

    此刻,蜿蜒的的队伍正沿着山间道路行进。这支队伍除了少许维持秩序的士卒外,几乎都由流民组成。放眼望去,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身躯羸弱,前行的步履迟缓而疲沓,仿佛只是凭着惯xìng在一步步蹭动。

    这些人们大多数是上党东南诸县的居民。他们迫于匈奴威逼,先是向北部的壶关一带逃难;随后匈奴大军开到,将流民大部杀死或掳掠,剩余的人只得四散遁入山区苟延残喘。直到刘琨招募流民的消息传开,他们才陆陆续续地下山来投靠。然而刘琨限于粮秣物资极度紧张的局面,并未能给予有效的赈济。

    显然,过去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使他们很难应付长途跋涉的体力消耗。陆遥不止一次地看见有人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无法唤醒。也有人走累了,坐在路边休息,然而身躯突然脱力,于是靠着石头或是树根,就那样死去了。或许是严酷的世道让人们彻底麻木,他们的亲戚、或是同乡,几乎不会为了亲人离去而哀恸,只是黯然从尸身上取走一切可用的东西,继续前行。

    几名骨瘦如柴的老者簇拥着辆破旧的板车艰难前进,板车忽然咚地一声歪倒,一只木轮陷进了地面的裂缝中,吱吱嘎嘎地扭动着拔不出来。车上一个瞌睡的半桩孩子被车辆的震动惊醒,茫然睁眼四顾,顺手把鼻涕抹上身边肮脏的包袱皮。这里是山路狭窄之处,板车一停,身后的队伍也不得不停下。一名流民头领过来看了看,有气无力地挥手招呼道:“来几个帮手的,推车……”

    陆遥拨马给那些过来推车的汉子让出道路,看着那一张张疲惫的面孔从眼前鱼贯而过,不禁叹了口气。

    薛彤从一片高坡大步下来。他落脚沉重,带动不少碎石哗啦啦地滚了下去。经过高坡下的流民们避让碎石,行进的速度越发慢了。

    “道明,你看到越石公的部下们了么?薛彤的脸sè颇有些激动:“这可都是jīng兵!洛阳禁军号为天下jīng锐,真是名不虚传!”

    陆遥瞥了薛彤一眼。

    薛彤作为身经百战的军人,自然不像陆遥这样大发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会集中jīng力注意行伍之事。

    他几番登临高处,远眺前方晋军各部的行动。虽然距离稍远,但以他的丰富经验,仅仅从行军时的步伐、队列等细节表现,就可以判断出刘琨带到并州的将士都是少有的jīng锐。

    “那些不是洛阳禁军。”陆遥看着眼前一队队流民经过,情绪怎么也做不到像薛彤那样高涨。他淡淡地道:“洛阳宿卫七军五校和牙门三十六军,虽然俱以jīng锐闻名,其实武备废弛很久了,早在太康年间,就已经只是些吓唬人用的样子兵。何况这几年来宗室诸王彼此攻伐,禁军多有参预其中,损失极大。如今的禁军,不过是朝廷在东海王默许之下临时招募壮勇组成的乌合之众,是根本派不出这样一支人马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估计,这些将士原先都是越石公的私兵,只不过新近归属并州刺史的州郡兵编制。“

    “私兵?这么多?”薛彤微微吃了一惊。

    陆遥颔首:“越石公转战大河南北,手头自有实力。”

    薛彤犹疑道:“我记得本朝军制,食邑五千户的诸侯王,王**也不过一千五百人。越石公这样的兵力已经及得上普通诸侯王国的标准。若以jīng锐程度来看,只怕还要强出许多……这岂不是有违朝廷制度么?”

    “老薛,你对朝廷制度倒是熟悉。”陆遥冷笑一声:“可那都是哪年的黄历?如今的宗室诸王,谁不是拥兵数万数十万?越石公骁勇善战,是东海王倚若长城的方面大员。他有私属若干,连东海王都不介意,你cāo什么闲心?何况,越石公如今身任并州刺史,这些人马不就是并州的州郡兵了?”

    他猛地挥手指向于路挣命的流民们,话声中带了些许压抑不住的焦躁:“你看看,胡虏肆虐,万里腥膻如许,黔首苦难至此……你倒有心思盘算刘刺史的私兵!”

    薛彤瞪着陆遥,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嘿!”了一声,便不开口。

    过了半晌,陆遥抱歉地道:“这些rì子看多了军民的苦难,以致心中抑郁,言语便失了分寸,还望吾兄莫怪。”

    “道明,我哪会怪你。”薛彤深深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老薛自幼从军,当了快二十年的兵,自觉还有点见识。可眼下这局面,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唉,和咸宁、太康年间相比,总觉得什么事都不对劲……”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何云躺在架起的门板上似懂非懂地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插嘴:“这几年哪,贪官污吏越来越多,天灾也越来越多,就算没有胡人作乱,百姓们也都活不下去了……”

    陆遥啪地一鞭子贴着何云的脸蛋抽了过去,把他吓了一跳:“且住,休得胡言。”

    这都是末世的征兆啊,陆遥在心底叹息。

    他很理解薛彤和何云的感受,只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坐领天下的大晋王朝,正在皇帝陛下与群臣百官的齐心协力之下,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奔向灭亡。武皇帝的所谓太康之治,其实距今不过十五年而已,但在薛彤与何云眼里,却已经感觉出一切都变了。

    薛彤出身河东薛氏,勉强算得郡县豪族,在军中也是统领千人的军官。他首先感觉到的,是整个王朝的制度都在腐朽风化,再也没有规则可言。而何云这等应募从军的普通百姓能体会到的,只是一条:活不下去了。

    正在盘算的时候,远处铁蹄动地,数十名全装贯带的骑兵从山坳里疾驰而出,当先的正是刘琨。他骑着一匹雄骏的战马,依旧身披白袍。夕阳映照下,他单手策马,笔挺的身影仿佛要shè出光芒来,当真是英伟异常!

    以他的地位、阅历和判断,当然比薛彤、何云之流都看得更远、更清晰。然而,哪怕面临着重重的困难,他的信心似乎没有丝毫动摇,总是那么神采飞扬的样子,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相信,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将过去。真不愧是能够留名青史的英雄人物,陆遥不禁大为心折。

第二十七章 整军(上)

    刘琨的部队不久便离开平原,进入到太行、太岳两山夹峙的丘陵地带,这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难行。部队便沿着浊漳水畔的狭长河谷内向北行去,有时直接踏着冬季枯干的河床前进。一路上,部队继续募集兵员和粮秣。

    往rì里人烟密集的村郭虽然大部分都已毁弃,但是颇有些流民隐藏在山峦堑壑中。随着刘琨的军队向北挺进,越来越多的流民从山间出来,云集景从地加入到军队中来。其数量远远超过前些rì子在上党招募的。

    三个月前陆遥就是沿着这条路线且战且逃,兵马越打越少,直至最后溃灭。谁能想到,此刻将这条道路重走一遍,便眼看这队伍如同滚雪团一样膨胀起来,整支队伍的人数竟然逼近了八千。

    这些附庸民众严重影响了队伍的行进速度。最近几rì,大军每rì只能前行二三十里。照这架势,只怕开chūn都到不了晋阳,反倒成了匈奴人袭击的目标。

    果然,随着部队的行进,散布在上党各地的胡人小部落也闻风而动。这些小部落是附庸于匈奴的杂胡,每个部落通常只有十到二十落的规模。所谓“落”,是胡人部属的基本单位,大概为两三个帐篷、二十来人的家族群。战时每落可以出动骑兵五人左右。

    匈奴大军往河东集结之后,这些杂胡部落仍停留在上党各县就食。先前在长平亭被刘琨亲卫歼灭的,便是其中一个部落。杂胡部落的战士以数十人至百人的规模,逐步向刘琨的部队靠拢,期间依托并州的复杂地形,以小股骑兵反复逼近,进行试探xìng的攻击和sāo扰。

    相应的,刘琨麾下骑兵将领丁渺也将所属骑兵分散为多支小队,在刘琨本部为圆心的百里范围内,进行大范围的搜索攻杀。

    短短数rì之内,数十支、乃至更多的骑兵小队离合变幻,彼此攻守绞杀,厮杀之声不时响起。丁渺的骑兵队伍承受了相当的伤亡,而胡人的损失更在倍数以上。

    这样的态势延续了五rì,刘琨不得不传令在阳邑县境内停留,一来让流民们稍许恢复体力,二来也借这个机会整编流民队伍,拣选青壮充实兵马,以备与匈奴的战斗。

    阳邑县城狭小,部队便在县城东南三十里处的箕城落脚。箕城乃是chūn秋时晋人屯驻大军的城塞,营垒周回六里有余,地势平坦开阔。刘琨在zhōng yāng的空地立下他的销金牛皮大帐。他是富贵高官,虽不刻意铺张,仍非一般官员可比。大帐左右放置熏香兽炉,地下铺着上好的毛皮地毯,帐外执戟甲士两翼排开直至辕门,当真是气派非常。其余众军将各自搭建帐幕;接着依托箕城故垒树立木栅,间之以辎重车辆立下营寨。

    头一rì扎营完毕,各路哨探远出,配合丁渺的jīng锐骑兵,将杂胡部众远远迫开。

    次rì起各将校分别择选jīng壮从军以充实编制。虽然主持分派者是德高望重的老将令狐盛,可是这等事情哪有放心让人代劳的,天刚放亮,刘琨部下十几名有资格建制统军的将军便赶到了流民营地大门外,各自竖起招兵的旗幡。

    招募兵员乃是大事,更是细事、烦事,要按着一套完整的流程来做。十余面旗门就位之后,令狐盛登台击鼓,分遣干员将流民中的愿意从军的青壮聚集到营地zhōng yāng的空地上。

    流民驻营于箕城北侧,本就闹哄哄的没什么章法,此刻更是一片纷乱嘈杂:不像军营,倒像某个通都大邑的坊市。令狐盛三令五申,又请出军棍伺候,狠狠处置了几个闹得不像话的,这才将秩序稍许安定下来。

    随后各将入场选兵,以三通鼓为限,各自拣选两百人,凡是被挑中的青壮,都往所属将军的旗门后去。故而,诸将都将鲜丽军旗、jīng良甲胄亮出来,随行士卒自然也都用高大轩昂者,以在流民面前展示自军威武雄壮的气概。

    陆遥倒小有些尴尬,皆因他是个空头的将军,属下只有薛彤何云二人。旗幡也唯有一面,孤零零地在寒风中飘舞着,实在是军威扫地。

    正在没奈何的光景,耳听得高台上鼓声响起,他便让何云举着军旗候着,与薛彤先往流民群落里走去。

    须知这数千人里并不全都是百姓,还有并州军残部些许人,陆遥薛彤都是资深的并州军军官,自然有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脉,转眼便在其中发现了好几位老相识。

    雁门马邑人沈劲乃是陆遥多年同僚,能开十石强弓左右驰shè,在并州军中素有勇名,统带的羌胡骑是越骑校尉陈永麾下十分得力的jīng锐骑兵。陈永兵败身死后,沈劲侥幸突围成功,带着二十余名骑兵逃进了深山,直至前rì里闻风赶来投军。沈劲和手下的骑兵无不是高大雄武的汉子,更兼马匹军械齐全,因此一来就被刘琨的不少部下将领盯上了。不过沈劲与陆遥乃是老相识,直接就任陆遥的骑兵统领,众将领一点机会都没有。

    沈劲又推荐了他在山中躲藏时结识的兄长邓刚。邓刚是晋阳本地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年纪。他是半辈子都在军营里渡过的老行伍,十八岁时以良家子身份应募从军,先后跟从过四任并州刺史,谙熟各种军中事务,称得上识途老马。或许是因为看见过太多的生死沧桑吧,他的话语甚是谦和,为人也显得稳重可靠。

    正和邓刚攀谈,只听得营中哗然大乱,原来有个汉子与人争吵。那汉子生的十分彪悍,身高九尺开外,蜂腰猿臂,一头乱发披拂,更兼高鼻深目,似乎有些胡人的血统。与他争吵的对方乃是当地大族,十几张嘴齐上,登时骂得汉子怒发如狂;正在得意的时候,那汉子暴起发难,一拳一个将十余人尽数打得如同滚地葫芦。

    陆遥才喝得一声彩,薛彤大吼着扑了过去,两条彪形大汉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原来这汉子乃是薛彤同乡,名叫高翔。此人本是并州大将积shè将军聂玄的亲兵队长,武艺堪为全军冠者,被聂玄视为掌中的利刃。高翔自己也颇有些恃宠而骄,xìng格脾气都坏到了极点。

    在那场并州军溃败的大战中,高翔单骑突阵,几番挫动胡人的锐气,却终究不可能挽回兵败如山倒的局面,最后单骑逃进山中。不过他运气稍欠,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打了一个多月的转才出来,狼狈得如同野人一般,兵器铠甲什么的都丢了。

    高翔与陆遥虽无深交,却也有一面之缘。再加上有薛彤的同乡之谊,这位并州军的悍将也顺理成章投入到陆遥的麾下。

    在营地里逛了片刻,陆遥带着沈劲、高翔等人回到自己竖起招兵旗的地方,惊讶地发现那面小小的旗帜前又聚集了数十条汉子。

    护旗的何云正和那些汉子说笑,突然看见不远处陆遥走来,何云喜道:“你们看,这不是将军来了么?”

    只见人群“呼”地一声向左右分开,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大步走来。这少年身材修长,迈步的动作迅捷而有力,貌约十五六岁,比何云还要年轻些,生得方面大耳,相貌堂堂。看他露在外面的手臂筋骨粗壮,指掌上结满了厚厚的老茧,无疑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战士。

    陆遥紧赶几步上前,正要打招呼,那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陆遥几眼,忽然大声问道:“你就是陆遥?就是并州军的陆军主?”

    这样当面唤人姓名乃是极其失礼的行为,可陆遥并不计较这些虚文。凭着“陆军主”这个称呼,他便知道这少年定是并州军的余部,这使他油然而生出亲切感来。于是陆遥微笑着说道:“我正是陆遥。不知小哥你是……”

    他话音未落,这少年已然拜伏在地:“陆军主,在下南郡人楚鲲,和弟兄们一起来投奔您!”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来投奔您的!”这少年身后的许多军汉随着他一起拜倒,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大家不要多礼,起来吧!都起来说话!”陆遥急忙将他们一一扶起。

    这些士卒们陆遥一个也不认得,他们却知道陆遥的名字,纷纷表示一定要跟着陆遥。都说他们从前在军中服役时,便曾听过有一位对部下和善的陆军主,极少打骂士卒;自己又不讲究吃穿住用,得了什么赏赐都和下属将士们分享。

    陆遥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并州军的士卒们中间有这样的名望,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这些行为对陆遥来说纯属出于自然,并没有刻意去沽名钓誉的意思,但在士卒们眼中,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上司。

    这样的情况真让陆遥不知说什么才好。在朝廷的高官大将眼中,并州是天下强藩,是jīng兵猛将所出,是争夺天下权柄和荣华富贵的战略要地;而在并州忘死作战的士兵们,却连一位不克扣军粮的长官都求之不得,连不受虐待打骂都是奢望。

    他连声抚慰士卒们,又准备亲自引路,带他们去后面歇息。

    这一趟招兵竟然有如此收获,陆遥十分满意。沈劲、高翔二人都是昔rì并州军中猛士,有力敌百人之勇;而邓刚的老成练达、楚鲲的少年锐气,都令他欣赏。更不要说那些经历连场大战的老卒绝非寻常壮丁可比。这样的老卒二百人,只要指挥得当,足可抵得上千人的寻常军队;而若是兵源充足的话,以老卒为核心,轻易就可编练出十倍之兵来!

    正准备登记将士姓名编订清册的时候,身边不远处有人冷笑道:“无名小卒骤得高位,果然行为昏乱,竟敢在大将选兵之地呼朋唤友,肆意喧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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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八王之乱方息,五胡乱华将起,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即将到来。一个年轻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他会展开怎样波澜壮阔的人生?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扶风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扶风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扶风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