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邵续(下)
邵续的诘问,令薛彤有些紧张。但陆遥却沉静一如既往,他将盛放食物的大盘稍推远些,双互握于身前,似乎是在盘算着该如何回答。
此刻若探求他细微的心理状态,或许可以,他反倒隐约有几分欣慰吧。邵续带着被陆遥等人解救的侄儿来此,这几ri又是如此客气谦和的态度,足以使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陆遥非常清楚,邵续的话语更像是带着欣赏的试探。
这代表着自己穿越以来坚持不懈的努力没有白费。通过在晋阳、在邺城的一次又一次胜利,自己确实已经奠定了善战之将的声名,具有了超过并州地域范围的、初步的威望。这威望足以使士卒们更习惯于服从指挥,使将校们更信任他的判断,也使得河北士人如邵续之类,开始将陆遥纳入他们的眼光。
只不过,不同于蜀汉先主在接到孔融的信函时,那种“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的自豪,陆遥对于当代的士族高门,从来就没有太多好感,真正令他产生兴趣的,只是邵续本人而已。
这并非因为邵续的身份,甚至也不是出于邵续所表现出的熟稔政务,而是因为邵续在谈到民生凋敝时的一个细小动作:当他指上沾了许多饼屑时,并未随便挥却,而是下意识地将之抖回盘里,拢成一撮。
这样的举动,非深悉黎民疾苦者莫办。大晋开国以来奢靡成风,有几个官员能珍惜粮食到这个地步?别那群搜刮民脂民膏之辈,就连陆遥自己,都做不到!
陆遥近期以来地位渐高,故而时常提醒自己待人接物要细心谨慎,注意观察分析。尤其是这样的场合,通过这样的细节,正可以判断出邵续的xing格。
这就够了,既然确定邵续的善意,也了解他的为人,那两人的谈话便可以深入一些。
陆遥沉吟片刻,慢慢地道:“陆某乃平北大将军、并州刺史属官,既受我家主公之命,便要全力完成之。是以,除了代郡弹汗山之行,陆某并无考虑什么特别的举措。邵公,先贤有云,不及跬步无以至千里。遥也鄙陋,不敢妄作千里之念。所想的,所做的,眼下便只是这区区跬步而已。”
“果真如此么?”邵续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可惜,可惜!可恨,可恨!”
“可惜什么?又可恨什么?”虽然明知这是苏秦张仪之舌辩套路,但陆遥自不吝于凑个场。
邵续一拍案几,眼神炯炯地注视着陆遥:“可惜少年英雄,就要丧身于胡儿之!可恨万里边塞,将要烽火四起,百姓将要再遭劫难!”
这句话出来,薛彤顿时冷哼一声:“邵先生,未免太过无礼!”
陆遥也不禁失笑:“邵公,何必危言耸听?”
邵续双按着案几,向陆遥微微躬身:“此非虚言也。邵某不才,愿试为将军剖析其中的道理。”
陆遥的部下都是并州战乱中崭露头角的军人,能够斩关夺城的勇将多矣,却没有谁能够为他分析局势、抽丝剥茧的。数月前的团柏谷之战便是如此,全军上下竟无一人能提醒他胡谷水能绕过监视、直抵团柏谷。此战胜利之后,论者多以为陆遥用兵如神,他自己却清楚,若非何云的侦骑侥幸探查到了石勒敌前移动的真相,几乎全军上下便要陷没了。
自投入越石公麾下以来,陆遥的胜利一场接一场,部下越来越多,他所肩负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尤其在面临着复杂形势的时候,他需要有人能提供不同视角的分析。须知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纵使做不到另辟蹊径,至少也能帮助他开拓思路。
按照大晋制度,牙门将军可以自置属官,其中文职者有功曹、主簿各一。这两个职务陆遥始终都没有找到适合的人选。邓刚在他的辎重营里倒曾容留了几个读书人,陆遥寻他们谈过,不过是寻章摘句老雕虫罢了,至多能抄录些尺牍文书。
夫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然而真正能够参谋军机要事的人物可遇不可求。这位邵续邵嗣祖先生,其有意乎?其可任乎?
陆遥抖擞jing神:“好,敢情先生详解其理。”
邵续正襟危坐,道:“自秦汉以来,zhongyang朝廷应对夷狄之法,最善者莫过于以夷制夷。数百年来,成汤统西域而郅支灭,常惠用乌孙而匈奴败,皆用此策之善者也。国朝上承汉魏之制,设护匈奴中郎将、护乌桓校尉、护鲜卑校尉等职以镇抚北疆,群氓无知曰,吾道一以贯之。然而,势异时移,昔ri的良策到如今,已成为天下之乱源。”
“何以如此?原因有三。一曰武功不振。前汉之武功强盛,远迈本朝。卫青、霍病三度引军北征,斩杀胡儿数以十万计,使匈奴不敢于漠南立王庭;窦宪塞三千里,勒石燕然而返。以此威严,方能驱使胡儿如走狗。然,此等赫赫军威,本朝未尝有也。胡族不受教化,畏威而不怀德。朝廷无威则彼等无惧,既然不惧,又岂会长久甘心受人驱策?故而邵某可以断言,如今的北疆各族外示以尊奉朝廷,其实心中早怀异图。”
“二曰虚实尽曝。近岁以来,朝廷施政无方,诸王争衡作战,国家元气ri渐折损,人力、物力、财力、军力都已大不如前。然而,当权者急于击败政敌,驱使胡人服役作战的情况却有增无减,将原先的以夷制夷之策,用做了以夷制华夏!彼等既入中原,得窥中华虚实,自然便会愈加轻视我朝。且不北疆乌桓‘数被征发,死亡殆尽,今不堪命,皆愿作乱’。早数年前,成都王曾令宁朔将军招集五部匈奴之众,引会宜阳诸胡,以为外援。那宁朔将军,便是如今势大难治的匈奴大单于刘渊。有此殷鉴在前,后人本当审慎,可东海王所能得逞于洛阳,靠得又是王浚于幽州,司马腾于并州征发鲜卑突骑,并力南向。此等胡儿,贪求中国珍货,计获事足,旋踵必然为害!”
“三曰徒尚权谋。国朝兵威不振,虚实又尽入胡族眼底。边疆大吏所能用来制服胡族的,就只有些权谋小术。王元伯以刺客、卫伯玉以诈谋,皆如此类……”
邵续所的王元伯,乃是朝大名士王衍的祖父、曾任幽州刺史的王雄。曹魏青龙年间,鲜卑大酋、附义王轲比能实力强盛,引起王雄的忌惮。于是王雄遣刺客韩龙暗杀轲比能,遂使鲜卑联盟分崩离析。卫伯玉则是被贾后冤杀的本朝名士卫瓘。卫瓘任幽、平二州刺史时,考虑到北疆东有乌桓,西有拓跋鲜卑,其力皆足以为害,于是设计离间二族,使他们产生嫌隙,进而互相厮杀,实力由此削弱。
邵续举此二人为例,言下却颇有些不屑。陆遥皱眉道:“诱之以名爵利禄,驱之以彼此攻伐。有不从者,枭其首脑以分其势。这些段既然为朝廷常用,便是因为他们值得一用。”陆遥受越石公之命前往弹汗山,不也是为了借拓跋鲜卑两分的局面来牟利么?如果这是权谋小术,可越石公居晋阳一隅之地与雄长北地数百年的匈奴对抗,兵不过万余,城池不过数座……除了以这权谋小术来应付,陆遥倒很想听听邵续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邵续应声道:“权谋之术确有其用。然而,此等小道纵得逞于一时,可为万世之法乎?可一可二,可以再三再四乎?”
他稍许压低嗓音:“就之于此刻,禄官、猗卢,皆鲜卑雄主也,十年以来,拓跋鲜卑虽分三部,却势力ri趋强盛,拓地千里,多赖两人之文武干才。这两人固然彼此争竞,却同样都胸怀大志,有南下牧马之心。而拓跋鲜卑自拓跋沙漠汗入洛以来,又多有深通汉地虚实者。陆将军,你真以为,他们会是那种为了小利而出卖鲜卑本族的人物么?退一步来,就算猗卢愿意为大单于之位付出任何代价,以晋阳之窘迫,又能拿什么来交换呢?陆将军,如果您只是打算前往弹汗山搬弄段,以平衡拓跋鲜卑东西二部的实力,我可以确定此举必会触怒鲜卑各部大人,最终定然失败。”
陆遥的脑海中,立时便浮现出数月前在晋阳城中那个凶暴、剽悍而又狡狯的鲜卑大酋,耳边听得邵续悠悠地道:“譬之以战国,山东六国四公子门下尽有侯嬴毛遂之辈、鸡鸣狗盗之徒,纵横家、兵家、名家投奔其门下者数不胜数;可是,最终能够履至尊而制**者,却是商君变法之后国力蒸蒸ri上的强秦。易传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归根结底,真正决定北疆形势的,只在于实力……唯有自强,方能制人!”
陆遥霍然起身,绕过案几站到邵续身旁:“邵公之言,深合我意。却不知,可有‘自强’之法?”
邵续顿了顿,正se道:“将军早已成竹在胸,何必问我?”
邵续吊了陆遥半天胃口,最后却反将了一军,还是要陆遥出他的谋划来。
陆遥愣了愣,他转过身,在厅堂里来回踱步,过了许久,才深深地叹气:“邵公,自从士衡公、士龙公遇害,陆某流落并州数载,只求苟全xing命而已。其后侥幸得以跟随在越石公麾下。越石公英武,旌旃所指之处,胡儿望风鼠窜,本以为河北形势将会渐趋稳定。然而此番我来到魏郡,却亲眼目睹大晋局势险恶非常。汲桑、石勒这样的流贼,竟可以一举攻陷天下重镇,偏偏各路高官显爵却身处火炉之上而不自知,犹自沉迷于争权夺利。域中云扰仿佛汉末……”陆遥顿了顿,看看邵续的神se,低声道:“而塞外百万胡族虎视眈眈,摩拳擦掌,这又比汉末时还要险恶千万倍!陆某每思及此,常感如坐针毡,前途渺茫。”
到这里,他觉得情绪有些激动,以至浑身发热。自从来到这个世道,就没有过一天舒心的ri子,坏消息从来都是一个接一个。难道,回到一千七百载以前,就为了现场观摩这场华夏儿女亘古未有的大劫难么?今后数十年的悲惨大戏,充斥着大汉子民在胡虏的刀锋下泣血哭号,好看的很么?
陆遥按剑起身,迈步走出厅堂。军营中,清脆的刁斗之声此起彼伏,在陆遥听来,每一声都像是紧迫的秒针滴答作响。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yin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他旋风般地回身入座:“有一事,阁下或可为我参详。”
邵续神se一振:“便劳陆将军来。”
“请稍待。”陆遥顿了顿,扬声向侍立在堂下的何云道:“立即召集队主以上军官。”
陆遥素来谦和,平时召唤部属时,必定会用个“请”字。而此时的法,则毫无疑问是要举行正式的军事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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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力表达我想表达出的,但限于才力,实在没办法写出一部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作品。如果有读者感觉这些情节是灌水,是注水猪肉,我只有表示抱歉。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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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逆取(一)
须臾之后,武卫将军丁渺、裨将军沈劲、军主丁瑜、被临时任命为队主的汲桑降众首领白勖、陈沛,以及萧石、杜钦、杨兴等队主十四人先后赶到。
当他们踏入厅堂时,堂上原来摆放的吃食之类都已被撤出,四壁加点起松明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厅堂的正中,陆遥双抱肩,凝视着厅堂内侧屏风上悬挂的一面巨大地图。那地图是用整幅绢帛所绘,楚鲲带着几名亲兵分别在屏风左右稍许用力拉扯,将之整理平顺。
邵续、薛彤二人站在陆遥身后,薛彤中举着松明照亮,邵续则眯缝着双眼,仔细看着图上每一个细微之处。
绢帛上墨汁淋漓,有许多地方是新写的。在看似山脉水系的浓黑线条间,密布着一处处圈点,圈点边上的空白处,用蝇头小字添加了许多注解。胡六娘一持砚,一提着笔,正在做最后的订正。她微蹙着眉头,上上下下地审视着整张图画,最终转到地图的右下角,又涂抹了几个字。随意将笔砚往案几上一搁,她拍拍,满意地笑道:“道明请看,完成了!”
胡六娘之父ri年曾是河北直至雁门、代地的绿林大豪,偷运马匹军械、贩卖私盐之类的活计都是胡六娘干惯了的,若对北疆各地大小势力的熟悉,果然没有谁能超过她。
“多谢胡寨主。”陆遥点点头,侧身问道:“邵公以为如何?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么?我记得邵公曾在成都王幕府中便担负交接北疆诸胡的职责,想必对此地的形势也极其熟悉。若是发现有什么遗漏之处,还请不吝指教才是。”
邵续委实不曾想到,陆遥对他的昔ri职司了解得清楚。他愣了愣神,连忙道:“胡寨主确实深悉北疆局势,这副图细致入微,可是毫无遗漏了。”
“很好。既如此,就开始吧。”陆遥回过身来。
何云早已躬身等候多时,既得陆遥言语,他单膝跪地禀告道:“将军,诸将皆已齐集。队主以上将校二十一人,除刘飞当值以外,无不至者。”随即小步趋退,径往厅堂zhongyang主位的平台一侧侍立。
“邵公。”
“在。”邵续移步出列。
“请你为大家解此图。”
“是!”邵续轻咳一声,侧身面对众人。他这几ri随军同行,与诸将大都熟悉,倒也无须再作自我介绍。
“诸位请看,此乃胡寨主几天来绘就的北疆形势图。居于此图zhongyang的,自左向右,分别是雁门郡、代郡、上谷郡、广宁郡。晋阳在此,而蓟城在彼。”邵续指示图上各处,侃侃而谈:“此番陆将军受命北上,是为了参与拓跋鲜卑四年一度的祭天大典。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乃是代郡。”
“代郡属幽州辖地,系chun秋时代国所在,至今仍有代王城遗迹存留。此地南屏冀并,北控沙漠,左扼辽蓟之险,右拥云中之固,乃兵家必争之地也。太行山脉在代郡以西分为南北两支,北支与yin山相接,将代郡与万里草原隔开,拓跋鲜卑此次举办祭天大典的弹汗山,便在此处;而南部群山则连通常山余脉,成为代郡盆地与河北大平原之分界。代郡统有代、广昌、平舒、当城四县,治所设在代县。然而,本朝践祚以来,国家威令不行,致使此地胡风侵染,郡守、县令等尽数效法泥塑木胎。”
邵续伸出,在图上代郡范围内密如星点的标注上划了一个大圈:“这些,便是此刻居留在代郡的各部势力。粗略估计,此等杂胡部落约莫二十,大者千余落,小者不过百数十落。彼等不服王化,互相攻伐。数十载来腥风血雨,不知多少势力旋生旋灭,时至今ri仍然纷纷扰扰。”
“那些庸碌小族不足为虑。且其中势力较强盛者。自从年中部大人拓跋猗迤病卒以后,其部众为拓跋鲜卑东部大酋禄官所吞并,北部草海尽数落入禄官之。拓跋猗迤的三子普根、贺侉、纥那都还年幼,故而余部由猗迤之妻惟氏统领,自参合陂东迁至此,占据了代郡西部的小片地域,苦苦支撑。”
“拓拔鲜卑中部势力衰弱,代郡相当的地域掌控在乌桓人和段部鲜卑的中。乌桓人乃东胡余种,汉时,霍剽姚击破匈奴左地,徙乌桓各部于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辽西五郡塞外,并设护乌桓校尉驻于上谷郡,专门处理与之相关事宜。此后数百年,乌桓逐渐内迁入塞,族人散居幽、并二州者不下数万,分由五六个部落统领。虽曾为前魏武皇帝所击破,势力仍不可小觑。乌桓人位于代郡境内的,主要是罕山、白山等乌桓别部,部众约莫三千余。”
“段部是与宇文部、慕容部并称的东部鲜卑强族。当代族长段务勿尘被宁朔将军王浚表为辽西公,统领胡汉之众三万余家,控弦五万骑。其势力范围自昌黎郡南部起,绵延千里,遍及幽州各地。近两年来,他们有进一步向西扩张之势,其子疾陆眷所部人众频繁出没于上谷、广宁等地,觊觎代郡。”
邵续向右边走了几步,抬作势:“再有一支重要势力就是聚集在常山的贼寇。常山横绝塞外,东连太行,西跨雁门,东西绵延五百余里。自汉末时,此地便是群盗之渊薮,至今仍被诸多塞外杂胡马贼盘踞。其中最为凶残强悍的一支,被称为“常山贼”。这支马贼来如风,在东至沮阳、西至繁峙的广大区域里四处烧杀掳掠,甚至鲜卑人和乌桓人也不敢轻易捋他们的虎须。”
“代地胡人势力便如适才所述,彼等的数量比当地在籍汉人要多三倍以上。纵然诸胡不占城池,也足以导致代郡太守的政令不出郡治以外,以致整片地区仿佛幽州之鸡肋。”邵续退还到平台之下,向陆遥躬身施礼:“将军,诸位,此图所示,大致如此。”
“有劳邵公。”陆遥向他微微颔首,陆视线从二十一名将校脸上掠过。哪怕是丁渺、沈劲这两个素来有些不靠谱的惫懒人物,此刻都感觉得出陆遥定有大事,故而神情严肃的很。至于其他众将,无不屏息以待。
陆遥大步向前,在硕大代地形势图的背景下昂然站定。
“各位,如果沿着大晋北疆,由东到西画一条直线,则代郡是这条直线上重要的一点,恰位于段部鲜卑和拓跋鲜卑之间。如果以上谷之北的拓跋鲜卑东部单于庭作为起始,由东北斜向正西画一条弧线,则代郡仍是这条弧线上重要的一点,位于拓跋鲜卑东部和西部两大势力之间。而如果以更大的尺度来看……”
邵续伸展双臂,仿佛将整幅地图包揽在怀中:“代郡胡汉杂处,乃是汉人与北方胡人交汇的一点,位于南方的农耕区域和北方大漠的游牧区域之间。”
“自雁门繁峙东行一百八十里,越恒山,即至代郡。代郡的正南与冀州的中山、常山相连,东南方是幽州的涿郡。而在东北方,代郡与上谷、广宁二郡山水相连,三郡形成一个整体。上谷、广宁、代郡三地,通道幽燕,襟带山河,东顾可扰辽海之戎,西出则震飞狐之师,更兼南接沃野,北控大漠,不愧为北疆锁钥之地。细析三郡地理,凭群峰之险,有粮米之饶,得胡市之利,更兼自古以来为强兵劲旅所出。自赵武灵王改制,胡服骑she,代地jing兵即为天下之冠。汉时,卫霍皆由代郡发兵以攻匈奴。及至前魏时,代河内裴潜曾上表:‘代郡户口殷众,士马控弦,动有万数。’毫无疑问,代郡乃北疆重镇也,无论胡、汉,得之者昌!”
“这些年来,只因其位于各大势力夹缝间,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北疆各强族如拓跋部、段部彼此顾忌,才不敢妄动。但,胡儿们彼此顾忌,我们何须顾忌?这样的局面,正是我们用武之地!”陆遥提高了嗓音,炯炯注视着堂下诸将:“现在,距离拓跋鲜卑祭天大典尚有月余时ri。在这一个月里,我要大张旗鼓,拿下代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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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逆取(二)
“什么!”
“不可能!”
“道明你是在开玩笑么?”
“将军千万不可冲动啊!”
瞬间之后,许多人同时惊呼出声,厅堂里一片喧闹。待到陆遥哼了一声,才又静下来。几名出声的将校对视了几眼,有的人只是因为单纯地惊讶而一时间脱口而出质疑,这时便感到尴尬。而有些人彼此交换着眼se,神情之中颇有些诡秘。不知为何,不大的厅堂里,突然间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陆遥仿佛对此一无所觉,他返身入座,将肘架在案几上,双交叠支着下颚:“自从离开邺城以来,陆某第一次召集军议,难得诸君就能踊跃参与、发言盈庭,我实在是荣幸万分。好的很,好的很!”
他的眼光从堂前诸人一一扫过,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陆某的计划究竟有何不妥,却不知哪位愿意首先来不吝赐教?”
谁愿意首先来?一时间谁都不愿意。
厅堂两侧的松明哔哔驳驳地燃烧着,跃动的火光给陆遥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难以预料的模糊感。他的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有脸颊上那条灰白se的疤痕提醒着在场所有人,他们面对的人,不仅如彗星般崛起、威声匈奴汉国,更曾亲斩杀河北群寇之首汲桑,迫得贼众降服。这样一名少年得志的将军既然主意已定,谁愿意当先触这个霉头?
丁渺满不在乎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沈劲看了看薛彤的神se,决定不做这个出头鸟。
“赐教什么的,我不敢。可是陆将军你的主意,实在没什么实现的可能。”半晌之后,一个清冽的女声响起。
第一个话的居然是胡六娘,这几ri里,她虽然辛苦制作了到堂上那北疆形势图,却全然不知陆遥竟然抱着这样的打算。此刻突然听到陆遥坦承计划,她的惊讶程度委实不下于任何人。这位绿林女杰原本就生xing果敢泼辣,兼且并非陆遥的下属,因而言语颇少顾忌。
只见胡六娘敛衽施礼道:“陆将军,伏牛寨在河北绿林颇有声望,交往遍及北疆各地,诸郡内情无不深悉。故而上党太守温峤委托我胡六娘,为阁下在北疆的行动提供支持。正是因此,我若是不敢指出将军的谬误之处,便是辜负了温太守的重托。”
胡六娘单轻捻裙裾,漫移莲步下堂,口中侃侃而谈。陆遥还记得初次在太行山中见她时,这位胡大寨主言谈举止娇媚动人,简直就像是熟透了的桃子。但此刻看,又觉神态清冽如霜雪,果然女人善变,信非虚言。
“哦?”陆遥扬了扬眉,客气地问:“胡大寨主何以这般?”
“何以这般?”胡六娘重复了一句,虽然她竭力压抑,但声音中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愠怒:“陆将军,代郡的地方势力强盛到何等地步,我在这张图上已经表明得一清二楚。常山贼、乌桓人、拓跋鲜卑中部、鲜卑段部……这些势力中的任何一家,都不是你中这一千三百人所能匹敌。将军要如何才能压制彼等?更何况,陆将军你是并州越石公的部下,不是幽州石刺史的属官。六娘想再问一句,将军打算用什么名义来掌控属于幽州刺史部的代郡?”
这两个问题抛出,堂下诸将立时一阵sao动,无他,皆因胡六娘所言,实在正中陆遥所提出计划的命门。
胡六娘近前一步,稍许放缓了语气,宛转低声道:“陆将军,我知你忧虑邺城之失使得朝廷威严扫地,因此也更难以控制拓跋鲜卑祭天大典时的局势。但毕竟祭天大典尚在旬ri之后,胡六娘虽然鄙陋,却在代郡颇有相识,众人群策群力,未必别无良策可寻。”
“胡大寨主还请入座。大寨主虽是应了温长史的邀请才与我们一同东出太行,但仅是这番言语,已然足证情谊,陆遥在这里谢过了。”陆遥向胡六娘拱示意:“胡大寨主也确实见识高明,到了关键所在。”
面对众人疑惑的眼神,陆遥信心十足:“但陆遥并非是信口胡言之人,更不会拿袍泽兄弟们的xing命开玩笑。诸位当中有跟随我参与晋阳大战的,应该很清楚这点。”
他抬指了指沈劲:“就如老沈,这次没有急着跳出来,显然是长进了。”
这句话使得何云、楚鲲等来自于晋阳军旧部的军官一阵窃笑,将稍显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些许。
“胡大寨主所的两个问题,请允陆某在此分开作答。首先是代郡胡族势力强盛,我们难以压制的问题。”陆遥将众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安然道:“代郡的胡族势力强盛,乃是事实。但这是相对于汉人,而将胡人看作一个整体来的。如果我们细细分析其每一个部族,则可以发现其不同的弱点,恰如桌上这些用具……”
陆遥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适才胡六娘用来完成那北疆形势图所用的种种笔墨用具。这些什物得自于霍家邑的那位族长,看形制,居然都是少见的上品。
陆遥取了一个笔洗放在面前:“这,便是乌桓。乌桓曾为北疆大族,然而自从前魏武皇帝征讨柳城,杀死其大人蹋顿以后,乌桓各部就不断衰落。其部落有受鲜卑驱使者,有受匈奴驱使者,有为朝廷所用者。便如这笔洗,其中虽然有水,但频繁使用而不得添加,终将干涸。乌桓族在代郡虽有势力,然其志气已衰,不必畏惧。只消临之以朝廷威严,足以制服之。”
他接着举出一座笔架:“这是常山贼。常山贼盘踞太行北端的五百里深山巨壑,其势力范围东达广宁,西至雁门,铁骑所及之处,无不披靡。然而他们毕竟是盗匪,内部组织混乱、派系林立,各部贼人彼此鲜有协调。虽然凶猛强悍,终究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便如这悬有狼毫十余支的笔架……”陆遥取下一支,轻轻将笔管拗作两截;“我们大可以择其弱者击破之,择其强者羁縻之,期间并无难处。”
“然后是拓跋鲜卑。”陆遥笑了笑,掂起一枚印盒:“拓跋鲜卑中部极盛时期拥众十万落,自猗迤死后,各部分崩离析,如今拥戴猗迤遗孀惟氏的,不过数千落而已。没错,这仍然是一支强大的力量,但是陆某敢于断言,他们绝不敢阻挠我们的行动。邵公,你可知其为何?”
邵续沉吟道:“拓跋鲜卑中部大人猗迤生前尊奉朝廷,故而得到鲜卑大单于的册封。猗迤病逝之后,中部与拓跋猗卢的西部一般,都承受到来自于东部大人禄官的强大压力。为了与禄官对抗,他们必然采取同样的策略……将军,若以这印盒比拟拓跋鲜卑中部,他们急需的,乃是盒中之印。”
陆遥喜道:“邵公所言无差。印盒本身并无价值,唯有置印于其中,方显其用。拓跋鲜卑中部势力衰微,正是急于寻求外援的时候,而他们能够仰仗的外援,唯有朝廷。故而,拓跋鲜卑中部也已不足为虑,若我们举措得当,他们甚至能够成为有效的助力。”
“至于段部鲜卑,便是这镇纸了。”邵续颔首道:“镇纸沉重,举动不便。便如段部鲜卑,其实力固然强盛,但分布在渔阳至辽水之间的幽州六郡广袤土地,调动不灵。我们抢在他们做出反应之前统合代郡,旬月便到拓跋鲜卑祭天大典。大典之后,拓跋鲜卑诸事底定,那段务勿尘纵有千般段,也无计可施!”
“代郡局势便是如此!”陆遥轻叩案几,注视着眼前每个人:“此地胡族虽多,却各有致命的弱点。我们的力量固然薄弱,但若加以针对的安排,完全可以逐一压倒之。”
胡六娘稍许犹豫,似乎还要些什么。薛彤却抢在了她的前面,迈步出列:“即使如此,这也是极度艰难的任务,委实不知能有几分成功的把握。更何况,道明你所的言语,其中恰恰又关乎胡大寨主的第二个问题。身为并州属官,我们凭什么插幽州刺史部所属的代郡?”
前一个问题陆遥只解释了寥寥几句,究竟该如何应对尚未出,薛彤立刻就提起了众人同样关心的第二个问题。众将校全都屏气凝神以待,等候陆遥再作明,厅堂上一片寂静,甚至远处不知哪名士卒吹出的零星口哨声,也是那么的清晰可闻。
陆遥沉吟了片刻:“此事来话长……”
话音未落,薛彤突然拔刀!
谁也想不到薛彤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暴起发难!谁也想不到这条身躯雄伟如山的壮汉竟然会有猎豹般的矫健!刀光闪处,血光暴现,一颗六阳魁首高高飞起!
众人无不惊骇yu绝,陆遥却端坐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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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哼,螃蟹虽然不是写悬疑小的,但《扶风歌》的故事可不是那么简单……
谢谢陆忘兄的月票鼓励,谢谢已被侵蚀、sandai、wgj1922、靖南伯等各位老爷的捧场,也谢谢各位红票支持的朋友。这部作品的风格决定了它必然小众,螃蟹本来也没什么奢望。正因为如此,每一位读者朋友的支持,都是特别珍贵的。希望大家能体会到螃蟹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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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逆取(三)
一腔怒血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喷泉从断裂的颈部飙she出来。浓稠的血液溅到案几上、地面上、附近数人的身上,甚至就连丈许高的房梁上,也染上了一抹惨烈的赭红se。
而那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在厅堂zhongyang,发髻靠在地面,头颅下方,脖颈处的肌肉、血管还在抽搐,一股股鲜血随之被挤出来,胡乱流淌着。那目呲尽裂的面孔朝向天空,勉强能认出,这颗首级的主人乃是陆遥新任命的队主,原为成都王麾下死士、潜伏在汲桑军中多年的白勖。
胡六娘啊地尖叫了半声,又猛地捂住嘴,将叫声憋了回。
坐在白勖身后的两名队主一脚踢飞面前的案几,纵身跃起。这两人乃是白勖的心腹干将侯镇和曹敬宗,都是勇力过人的凶悍角se。可他二人还未来得及做下一个动作,距离他俩极近的并州勇士萧石、杜钦瞬间已锵然拔刀,将刀刃压在了他们颈后,顿令他们趴伏在地。
除了侯、曹二人以外,汲桑降众得以参加此次军议的还有数人,他们也惊惶地彼此交换着眼神,每个人都扶刀柄。身形正在将起未起之间,却听陈沛霹雳也似断喝一声:“休要妄动!”陈沛乃是汲桑降众里职务仅次于刘飞、白勖二人者,又是昔ri成都王麾下高官,素有威望。他这么大吼一声,众人的情绪便稍显安定。
再下个瞬间,邵续才反应过来。他毕竟是个文人,哪里吃得消眼前突然出现如此凶残的斩首场面?虽然竭力保持镇定,却不由自主地膝腿一软,跌坐在地。邵续的对面,丁瑜眉头一皱,作势将要起身扶。却听得丁渺轻笑着挥做了个下压的势,于是丁瑜重又入座。
这时候白勖的无头尸身居然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失了中枢神经控制以后,这具躯体屎尿齐流,散发出淡淡的臭味。薛彤抬起一脚将这具尸体咚地踢翻,神se坦然地收刀归鞘。这个举动,使得汲桑部下降人们为之身躯一颤。
“弟兄们!姓陆的过河拆桥,滥杀降人……”被反臂压倒在地的侯镇扯起嗓子吼了半句。
萧石飞起一拳打飞了他几颗牙齿,将刀刃往他的喉咙狠狠地按下几分:“不想死的太早,就不要乱乱动。”
“陆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陈沛离席而起,他看了看薛彤,转而向着陆遥沉声发问。
陈沛毕竟与陆遥有着故交,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并不如何慌乱,只是,他的独眼之中寒光闪闪,显然绝对称不上平静。在他的身后,几名队主聚集成团,戒备的姿态一览无遗。
而在陈沛所注视的方向,陆遥扶案几缓缓起身。
“放心,此地不是鸿门宴,两厢也没有埋伏数百刀斧。诸位不妨落座,耐心听我解释可好?”陆遥迈步下堂,毫不介意自己的脚步踏在血泊中,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他微笑道:“适才我便了,此事来话长……各位,坐吧。”
陆遥总是那么客气有礼,与那些行伍出身的凶猛汉子截然不同。但突然间,每个人都觉得不妨坐下来听他些什么。
“数ri前的邺城乱事中,我们得以斩杀汲桑、收复邺城,固然仰赖将士用命,但关键在于昔ri成都王谋主卢志的帮助。”陆遥向陈沛等人颔首示意:“这一点,诸君都是聪明人,想必已看得明白。”
对于此事,丁渺、薛彤等人自然清楚。而汲桑降众之中,侯镇和曹敬宗两人是临阵倒戈的参与者,至于陈沛等人,也大都目睹了那四面白虎幡的奇妙作用。只不过这个话题在邺城战事结束之后便成了禁忌,毕竟当朝权势滔天的东海王司马越乃是成都王的死敌,若非必要,谁也不会宣扬此事而给自己找不自在。
此刻陆遥公开地坦陈其事,立使得堂上众人微微一阵sao动。
陆遥完全无视神情各异的众人,继续道:“在与我携对抗汲桑时,卢志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基于新蔡王身死,朝廷在邺城的力量几乎崩溃,他希望依靠陆某和乞活李恽的联系,辅之以成都王余部的兵力,重新夺占邺城,拥戴成都王世子司马懋与东海王对抗。嘿嘿,此计若成,天下局势又将翻覆。这位大谋士的谋略段,果然如传闻的那般了得。”
“卢子道何以如此?”邵续惊讶之极地问道:“自从成都王的势力颓败,当年的部下党从们早就星散,哪里还能聚集起来。何况如今胡人虎视眈眈,朝廷虚弱,又如何能经得住这样的内乱?若真的让世子占据邺城起事,恐怕中原河北从此多难!再者……”邵续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嗓音:“卢子道如何敢放心与将军您合作?他、他难道忘了士衡公战败后,自己过些什么了?”
邵续虽被薛彤的暴烈段吓得腿软,眼光倒还是准的。廖廖数语,就到了卢志的计划中几个大问题。
“陆某所想正与邵公一般,是以立刻就拒绝了卢子道他的建议。为一家、一人之利而害天下,陆某岂敢如此?此君在暗无天ri的魏郡牢城里受了一年折磨,只怕想法变得有些偏激。”陆遥苦笑了一声,在堂中往来踱步。如果以陆遥的真实观感,偏激算是轻的,似乎用狂躁来形容,更加妥当些。
“邵公自然清楚我吴郡陆氏与卢志的仇恨。自士龙公以下数十条xing命,尽数毁于此君之。此仇不报,陆某无颜面对江东父老。”陆遥有些头痛地按压着鬓角:“然而,一来建chun门外的战斗中,足有上万人见到陆某举起四面白虎幡制敌,此事若不能解释清楚,对我本人、对并州的越石公都会有所妨碍,故而便不能离了卢志。二来,卢子道终究几番救了我等xing命……唉,怎么处置他,着实令我感到为难。是以,我只能暂时将之拘押在自家军营中。没想到的是,才过了一天,他就从军营里逃走了。卢志智计百出,原难以掌控,既然逃离,更如鱼游大海。那几ri里,陆某竭力猜度他会哪里落脚,前后颇费了一番心思。好在,随后我就发现,刘飞、白勖二位对卢子道的动向清楚得很。”
他站到白勖首级之前,惋惜地看了看:“昔ri经由卢子道派遣,潜伏于汲桑所部的十四名死士,经多年戎马,折损过半。在建chun门外响应白虎幡的暗号,而又在其后的战事中生存下来的,只有刘飞、白勖而已。这两位,都是真正的忠心耿耿之士,在纷乱时局中经历了那么多,还能始终对旧主竭尽忠诚,陆某对他们非常非常佩服。”
“可惜……”陆遥注视着那张因为失血液而变作灰黄se的狰狞面孔。能够在xing格酷烈的汲桑麾下做到心腹干将,白勖绝对是一个才干非凡的人物。率军北上的这几ri,陆遥与白勖接触过不少次,原本对他抱有相当的期待。
“带上来吧!”陆遥稍许提高了嗓音。
“是!”应声而入的青年军官赫然是朱声。看他的响应速度,显然已在门外等候很久了。厅堂上的将校们又一阵sao动。没有人想到本应行在大军之前的朱声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
跟着朱声进来的,是十余名神情剽悍的士卒。有些比较细心的将校便注意到,这些人都是并州勇士和来自邺城乞活的士卒。他们押着两名衣衫褴褛、身带镣铐的人进来。看那两人惨不忍睹的样子,似乎都经历了可怕的刑求拷掠。
“庆年兄,这些人你或许觉得面生。但是侯镇、曹敬宗二位,必定是认得的。”陆遥有些讥诮的笑了笑:“我在邺城时,白勖始终未能找到机会与卢志交接,而我率军离开邺城的速度又比他想象的快了许多。故而白勖只能派遣了心腹部下星夜前往邺城面见卢志,再借着各种掩护潜回。好在我对此早有准备,这几ri广遣jing骑四出围捕,终于抓住了这几名信使。”
陈沛摇头道:“纵使白队主与旧主联络,那也罪不及死。陆将军……”
陆遥抬止住了陈沛的话语:“若仅仅是心念旧主,此乃义行也,我陆遥绝不会怪罪。但庆年兄可知,因为听邺城乱起,冀州刺史丁绍率五万大军星夜南下,前部兵马已至广宗。如果白勖等人受卢志之命,蓄谋挑起我军与冀州兵马的冲突,甚至战斗呢?”
“什么?”发出惊呼的不止一人。
“新蔡王身死,魏郡的郡兵尽数崩溃,此刻的邺城,处在多年难遇的真空状态。因此,卢志将要发动了。”陆遥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的通盘计划究竟是怎样的,但有一点很清楚,在夺取邺城的时候,他想要用我们这一千三百名将士的xing命,拖住冀州大军南下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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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逆取(四)
“按照路程计算,我军明天将与冀州大军相逢,陆某与丁将军、老薛、邵公等人,定然是要拜会丁刺史的。这时军中无人坐镇,白勖便可召集他的亲信发动奇袭。远道而来的冀州军对于朝廷友军自然不会有什么防备,若是运气好,不定能够将冀州军中的将领和我等一网打尽……真是好算计!”陆遥在侯镇和曹敬宗身前停下脚步:“两位都是白勖的得力干将,不要告诉我,尔等对此一无所知。”
侯镇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的牙齿适才被砸掉了几颗,声音显得有些含糊:“姓陆的,你这是在污蔑!”他竭力扭过头,向着陈沛等人大叫:“弟兄们,你们就眼看着这厮罗织罪名?我们几个死了,你们也迟早没有活路……”
话音未落,萧石不知从哪里找了团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这时候,还想着牵扯别人么?”
在侯镇身边,杜钦将压在曹敬宗脖颈上的长刀稍许抬起些,狞笑道:“老曹,姓侯的分明是疯了,你倒是给句明白话。好汉子敢作敢当,不要扭扭捏捏!”
经过这几ri的接触,众人皆知在白勖的部下中,这曹敬宗属于较有智计者,而聪明人往往比较软弱。眼看着白勖的头颅就在不远处,曹敬宗已然面无血se,他的嘴唇颤动着,流露出yu言又止的神se。看到他的踌躇表情,侯镇顿时瞪大了双眼,可他嘴里塞了布团,于是只能“呜呜”地叫唤着,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两人,一人死硬而一人犹疑,表现虽然各异,但落在堂上众人眼里,已经等若承认了陆遥所的一切。
丁渺是统兵的大将,治军经验十分丰富,先就想到后继处置等事。陆遥此刻所指挥的一千三百名步骑,并州军的老底子不过区区二十余,李恽所支援的乞活军jing锐也仅止百人,绝大多数都是汲桑所部的降兵。这些降兵原本就凶蛮桀骜,又不曾经过大规模的整肃与调教,正是心怀狐疑的时候。如果此刻厅堂里发生的事情传了出,出现大规模的士卒逃亡已是小事,只怕将士人人自危,立刻就会激起兵变!
想到这里,他将中茶盏“咣当”重重一顿,离席作se道:“道明,这些人定有同谋,须得立即将之尽数抓捕。另外分遣将士镇压各部,以防生乱!”
此言一出,厅堂中甲胄铿锵之声响成一片,众将校无不骇然而起。就连陈沛和他身后几名新附的队主也都露出几分惊惶的神se。几个反应快的,便隐约有些埋怨陆遥不曾筹划周全:眼下全军队主以上军官尽数在此,岂不是危险之至么?万一有什么不测之事,谁能及时掌握得住军队?
“刘飞。”
“什么?”
“无须慌乱。白勖的亲信部下,自有刘飞带人处置。计算时间,这时候应当已经得了。”陆遥答道:“各位想来不知,刘飞刘队也同样收到卢志遣使号令。自始至终的所有内情,刘飞最是清楚不过。”
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中,更显得陆遥格外轻松。而在场诸将校已被一个又一个的劲爆消息给震得傻了。
昔ri受卢志派遣的死士,此刻尚存者唯有刘飞、白勖二将,俱在陆遥军中。白勖已然授首,刘飞因为今夜当值而未曾参与军议。偏偏这场军议上所发生的事情太过繁杂,以至于众人简直要将他忘记。原来,此人竟已被陆遥收服了?
联想到薛彤暴起斩杀白勖之前,辕门外那几声有些突兀的口哨响,分明便是刘飞准备完毕,将要动拿人的讯号。刘飞原是汲桑倚若左膀右臂的得力助,在降众中的威望尚在白勖之上,由他亲自出面擒捉白勖亲信,必然无往而不利。
何况,自古以来事机不密则败,白勖部下中得以具体参与此事的人数,必然不会很多。而经过这几ri陆遥不间断地调整编伍,这些人的大部分,已经被打散分布到了互不关联的多个什伍之中。便是白勖本人,要召集他们都须得费上半天力气。这样的局面,又何以对抗刘飞准备充足的突然抓捕?
“呃……我老沈脑子有点不够使。道明,你什么时候和刘飞勾搭在一起的?”沈劲张口结舌地道。
这厮话实在太难听。哪怕是在如此纠结的场合,每个人都不禁大摇其头。
“刘飞!你这个小人!你这个出卖弟兄的jian贼!”侯镇突然狂叫起来。他不知何时已将嘴里的布团吐了出来,扯着嗓子嘶声乱喊。萧石连忙反持刀,用刀柄猛力砸落。接连几下狠的,终于将他击晕过。
“各位莫要惊讶,陆某并没有舌灿莲花的本事,刘队主也并非背主求荣之人。只不过,哪怕是再忠诚的死士也是人,而非工具。他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志向和目标。或许白勖是个例外,但刘飞并不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断送有用之身于此。在建chun门外那一次惊险万分的倒戈,已经足够偿还卢子道的恩情了。更何况……”陆遥似笑非笑地继续道:“或许是成都王殿下的气运已然衰竭。刘队主与庆年兄你一般,都是成都王旧属,也是陆某的老相识了。老朋友话,毕竟容易推心置腹,会有效果一点。”
在这个世家大族的影响力发挥到极致的年代,纵然是像陆遥这样落魄到极致的世家子弟,仍然能掌握最基本的的人脉资源。卢志固然曾是成都王谋主,江东陆氏的杰出人物陆士衡与陆士龙二人,何尝不曾身任方面大员,乃至数十万大军统帅?陆遥自幼追随两位伯父渡江北上,十余年间,足迹踏遍了江东、中原与河北,往来结交的人物绝不在少数。这当然远不足以支持陆遥在军政两道纵横捭阖,但用于自保,却能在适当的时候发挥奇效。
“文浩兄,你看如何?”
“既然道明早已谋算周全,那便最好不过。”丁渺悻悻地点头。对于这位好战成狂的青年将军来,显然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平淡了点。
“将他们都带下吧,暂且看押起来……”陆遥挥了挥,朱声立即与部下们将侯镇、曹敬宗和信使数人全都带离。至于白勖的首级和尸体,自然也被拖走。何云最是机灵,从后堂提了两桶水过来,将浸透了鲜血的地面冲刷干净,使得厅堂里浓重的腥臭气味略微散。
“将军真是好段。”陈沛的独眼闪烁着,向陆遥深深施礼:“然,请恕陈沛愚钝,有一事相询。”
“我军将校齐聚在此,正该坦诚相待。庆年兄只管来。”
“却不知今ri军议,究竟是为了捉拿叛逆,还是为了商议我们下一步的行止。”
陈沛这句话的意思表面上是在询问今ri军议的目的,其实却是在问另外两个问题:对白勖等人的处置,是否就到此为止?白勖以外的汲桑降众,是否依然被视为朝廷将士,不受牵连?陈沛本是以良家子应幕从军者,更是成都王帐下文武兼备的骑督,言谈之中果然与草莽贼寇不同。
“庆年兄请放心,我适才已过,今ri并非鸿门宴,两厢也没有埋伏数百刀斧。今ri军议,正是为了商议下一步的安排,原无它意。白勖之事,陆某也是无奈,请诸位大可不必自疑。”
陆遥稍作沉吟,看了看躬身出列的陈沛和他身后那几名队主,决心把话的更清楚一点:“当此危难时势,大好男儿应当建功立业于疆场,而不是无谓地成为朝廷宗室的争权夺利的牺牲。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还望庆年兄体会陆某的心意,除了白勖以外,我不希望再出现什么死伤了。”
在这时候,除了相信陆遥,还有任何选择么?陈沛等人对视了数眼,一齐躬身道:“是!”
陆遥返身落座:“胡大寨主。”
或许是刚才吃惊太过,胡六娘的神情有些恍惚,竟似没有听到陆遥的声音。
陆遥只得提高嗓门:“胡大寨主!”
“哦!我在!”胡六娘大跳起来。
“你适才问,身为并州属官,我们凭什么插幽州刺史部所属的代郡,是么?”
胡六娘颔首道:“正是。”
“我已经回答你了,将要发生在邺城的事情,就是我们足以插代郡的理由。”
“将军您的意思是……”
“卢志挟成都王之余威孤注一掷,邺城文武官员争权夺利,贼寇石勒虽败而实力未损,而冀州的丁刺史麾军南下……”陆遥向丁渺抬示意:“只怕也有插三魏的意图。或许是今晚,或许是明天,邺城将会再度陷入混乱。无论东海王一方得势,还是成都王旧部一方得势,无论是远在洛阳的朝廷中枢、还是冀州丁刺史,都会希望有人能为他们稳住北疆局势。诸位不妨想想,还有任何人会比我们更适合承担这个任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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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有急事,忘记发布了,抱歉。晚上还会有一更。
另外,最近俗务缠身,导致更新很不稳定,螃蟹在此郑重道歉。感谢在这段时间依然给予红票、捧场和月票支持的兄弟姐妹老爷太太。欠的每一笔账都会还,螃蟹用节cao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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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丁绍(上)
次ri午时许,陆遥正勒马于一处高坡上,打量着行进中的队列。
昨ri的军议之后,曾经担任相当职务的军校自白勖以下少了好几个。好在其余的军官都很得力,他们在陆遥的安排下,连夜重整队伍,迅速弥补了指挥空缺,并未造成不利的影响。只是现在将士们的步伐似乎有些疲沓,这使陆遥稍稍皱眉,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近几年来的天时有别于往ri,冬季多有严寒暴雪,而夏季则干旱酷热。五月初在并州时,还不觉得难忍;眼下小暑时节将近,陆遥稍微抬头,就被猛烈的阳光晃得眼花。烈ri炙烤着大地,甚至将漳水河畔的地面都晒出了大片龟裂。即使水面上吹来的风,都是燥热的,带着砂土的气息。这样的暴热天气,使得行军速度不可避免被拖慢了。
丁渺从后方策马上来:“道明,估算路程,冀州军马快要到了。是不是先让将士们让开道路,也借机歇息片刻?”
陆遥点了点头,用马鞭指了指前方的一处河湾:“就到那里如何?汲水方便,视野也开阔。楚鲲,你通知各营将士。”
楚鲲应声飞马而。
陆遥眯起眼眺望着远处辽阔的平原,突然问道:“文浩兄,吾在并州ri久,自觉眼界鄙陋,少识天下英杰……叔伦公是如何样的人物,你能为我么?”
陆遥口中的叔伦公,乃是冀州刺史丁绍,大晋疆域之中最有力的方镇之一。
冀州是天下十九州中有数的大州,刺史之职,历来非资望过人的大名士不能得任。严格来,谯国丁氏门户并非当世一流;而丁绍此前的声望、官职也并不显要。偏偏这位本该弱势的刺史,执掌冀州数年以来“当官莅政,每事克举”,据冀州士人无不畏而爱之。
陆遥这些年在并州从军,确实对这位崛起神速的高官不太了解。但想要在北疆有所动作以插鲜卑几天大典,又万万少不了冀州的支持。更不要陆遥夺取代郡以震慑鲜卑的计划了,代郡虽属幽州,却与冀并二州接壤。如果没有得到冀州刺史的帮助,陆遥很难有什么得力举措。
身在晋阳的越石公对此自然早有预料,所以才特意委任丁渺为陆遥的副。
丁渺之父讳承、字伯渊,乃丁绍长兄、谯国丁氏当代族长,只因自幼体弱多病,故而不仕。丁渺乃是丁绍嫡亲侄儿,所谓“兄弟之子,犹子也”,两人关系十分亲密。丁渺对这位叔父自然熟悉之极。
听得陆遥发问,丁渺沉吟着道:“家叔禀持本族门风,深通儒术,自律甚严。咳咳,与我这不肖子弟大是不同……他的xing格刚毅详正,沉稳有断,昔ri在乡中时,闭门洁己,从不妄与他人交游。是以,本郡士人望风敬惮。”
陆遥微微点头,他注意到丁渺使用了“望风敬惮”这个词。考虑到丁渺身为子侄,有为尊者讳的本能,这位丁刺史,或许是一位刚正严肃、甚至古板不太好相处的人,当代士风崇尚通脱旷达,如丁绍之类似乎很少见。
丁渺又道;“家叔后为广平太守,治政虽有细碎之讥,百姓无不赞之平易。当时朝中诸王争权,战火绵延至河北,以至于诸郡sao扰、糜有完邑。而家叔周旋于诸王之间,终于保全了广平一郡的安定。到了永兴二年,成都王司马颖故将公师籓、楼权、郝昌等聚众攻打邺城。家叔亲率郡兵南下救援坐镇邺城的南阳王司马模,一战摧破公师籓数万之众。南阳王得以保全xing命,深感家叔之恩,特意立碑以谢。”
这番话里描述的丁绍,又与方才不同。这番话里出现的是一位擅于处理各项事务的能吏、是一位对判断政治风向极度敏锐、擅于投机的政客、还是一位深通武略的军人。陆遥不禁对这位即将谋面的冀州刺史愈加感兴趣了。
两人正在话,忽听前方蹄声急响。
被陆遥指派打前站的朱声策骑疾驰而回,直到陆遥身前滚鞍下马:“禀将军,广宗、上白方向有大批军马出现,前锋距我等不过十五里。沿途人马滚滚而来,遮蔽道路。旗号皆书:冀州刺史丁!”
“来的好快!”陆遥深深吸了口气:“文浩,老薛,邵公,咱们速速前迎接!”
此刻距离贼寇攻掠邺城不过十ri,邺城使者未至,冀州刺史丁绍便集结河北军马,大举南下。很显然,丁绍对于魏郡局势极其关注,他在邺城必有其独特的情报渠道,无须仰赖朝廷邮传。
这支军马昨ri宿于广宗,午时便已直入广平郡的平恩县境,行军速度之快,甚至不在以骑兵为主的陆遥所部之下。身为一名没有将军号在身的单车刺史,丁绍竟然能自如驱使冀州的州郡兵马,越境而毫无顾忌,这足见其非凡的执政腕、强硬xing格和插魏郡乱局的强烈愿望。
其实按本朝制度,州牧为二千石,刺史不过是六百石的官员,负责检核问事、班行六条诏书于郡传而已。而陆遥为牙门将军、丁渺为武卫将军,都是二千石的高阶军职,地位比州刺史更加显赫。较真起来,应当是丁绍来拜见他二人才对。
可若以实际权力和地位而论,丁绍则要使二人瞠乎其后了。陆遥、丁渺二人不过领兵数千,为刘越石帐下鹰犬尔。而冀州刺史丁绍的威令所及,十三郡国、八十三县、百万军民如风行草偃,更统领州郡兵马数万之众,往来击贼无不如意。莫是陆遥和丁渺,哪怕是官拜平北大将军的刘琨刘越石本人,都远远及不上丁绍的权势之盛。
既已确定冀州军马动向,众人纷纷扬鞭催马,沿着官道向前奔走迎接。
凡大军出行,绝不可能排成一列纵队。通常情况,前队轻军黎明就要率先出发,负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随后各支部队沿着预设路线分头前进,根据道路情况的不同,整支部队有时横向能列出数里的宽度;而纵向也是如此,如果部队规模到一定程度,全军甚至会分成几天依次出发,有时候前军出发数ri走了上百里,后军甚至还没有离开最初的集结地。
冀州大军也是如此,陆遥等人前行片刻,先看到十余名骑兵飞奔而来。看到各自携带兵刃的众人,那几名骑兵露出jing惕的神se。他们留了半数人在原地等候,而另外半数放慢了马匹速度慢慢过来,大声问道:“路边者何人?”
邵续看看陆遥,陆遥向他做了个请便的势。
于是邵续大步向前道:“来的可是冀州将士么?并州刘大将军使者、邺城使者在此迎候丁刺史!”
那骑兵上下看他两眼:“阁下从并州来?从邺城来?”
“我乃邺城使者,邵续。”
“邺城局势如何?”
邵续道:“汲桑贼军势大,守军猝不及防,邺城遂陷,新蔡王薨于乱军之中……所幸诸军用命,又得并州相助,已阵斩汲桑,迫使其余中逐步退出邺城,渐往内黄遁。吾人出发时的形势如此,这几ri并未见有更新的军报,想来并无变化。”
那骑兵点点头,又问:“既是使者,可有文牒为凭?”
“此乃杨武将军李恽、车骑长史羊恒二公书关文。”邵续自袖中取出文牒奉上,又道:“并州使者的印信文牒等物,俱都没在邺城。然,见有丁刺史兄子、武卫将军丁渺在此等候。”
那骑兵严肃的神情和缓下来,双接过文牒,客气道:“既如此,还请诸位道旁暂歇,我立即回报刺史。”
取了文牒在的骑兵打马返回,其余的斥候骑兵继续前进,并不多做耽搁。而约莫千余人的前部轻军随后也迅速通过。
陆遥等又候了小半个时辰。将近正午时分,伴随着鼓点声和重重的脚步声,冀州大军行来。
远远望,只见视野所及的十余条大小道路上,皆有将士井然有序地前行。行列间,戈戟如林而立,其间一面面写着主将姓氏、或是绘着猛兽图案的军旗随风招展,十分壮观。陆遥初步估算,眼前大约有万数以上的兵马,其中大部分都是身着绛红se戎服,持长短武器的轻步兵。甲士和骑兵数量不多。
在这些队伍最前方的,是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部队。这些骑兵的装备显然远比他人优良,大部分人都着紫se或绛se的袍服、身披甲胄,持长槊,挽强弓;甚至有些战马还披挂马铠。一名身材特别高大的骑兵双稳稳地擎举着大旗,走在众骑士拱卫之中。
在迎风招展的大旗之下,有数人策马而行。
陆遥眼利,但见为首是一名约莫五旬年纪的老者,此人面容清癯,脸se稍有些泛黄,而颌下须髯斑白。他身着简单的皮甲,不戴兜鍪而用布帻,看其一按剑,另一自如控马,腰杆笔直的姿态,颇有刚毅果决的风范。
陆遥伸捣了捣丁渺的肩窝:“旗下那位便是丁刺史么?”
丁渺的脸上少见的露出几分紧张神se:“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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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柳树镇长、tint、靖南伯、楚江汉等几位的捧场,感谢花开了呀和sandai两位的月票。对了,荣幸地发现,本书的收藏已经进入历史军事类的前80名……请允许螃蟹欢欣鼓舞一下:)
最后诚挚感谢风云y空朋友,《铜雀台赋》那段果然是螃蟹错了,幸有良师益友指点,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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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丁绍(中)
这时丁绍也望见了在道旁站立等候的陆遥等人。他向左右吩咐了一声,带着若干从骑离开本队,往陆遥这边赶来。而其余人马继续前进,并不作丝毫耽搁。
待到靠得近了,陆遥便发觉这位丁刺史的面上似乎稍带病容,眼神其实也并不显特别锐利。离开了大军烘托出的威势之后,他就像一个普通的书吏。与越石公那种能让身边每个人都受到强烈感染的逼人意态相比,丁绍显得太过平凡了。因为其平凡,便显得格外捉摸不透。
“不过见机行事而已。”陆遥对自己。
丁绍在距离众人数丈远处下马,一边走来,一边扬声问道:“哪位是并州刘大将军使者?”
“平北大将军司马、牙门将军陆遥在此。”陆遥恭谨地向前施礼。
“原来是陆将军。”丁绍双眉一振,露出喜悦的神se。陆遥施礼的时候,他侧身让过以示谦逊,随后还礼道:“虽然冀州比年未经兵戈,然而却也常听闻行旅传诵并州有一位骁勇善战的陆将军。今ri一见,果然丰采非俗。”
“丁公如此夸赞,实不敢当。”陆遥连忙称谢。
“吾与越石公乃是故交,虽多年不见,还时常会想念他。听闻并州贼势猖獗,他在晋阳城下负楯以耕,属鞬而耨,甚是辛苦。却不知近况可还安好?”
“多谢丁刺史关怀。俗谚曰:宝剑锋自磨砺出。我家主公身当鸣镝、挫匈奴十万之众,英风锐气只有更胜当年。”
丁绍击掌笑道:“好一个宝剑锋自磨砺出。”
他又将视线转向站在陆遥身侧的邵续。邵续向丁绍拱道:“邺城李恽将军、羊恒长史使者,安阳邵续,见过丁刺史。”
他姓邵,而丁绍名绍,两字乃是通假。严格来,邵续自报姓名之时便犯了丁绍的忌讳,在当时属于无礼之举。邺城方面明知冀州刺史乃是丁绍,却仍旧派邵续作为使者,看来面临汲桑贼寇的强大压力的时候,邺城主事诸人毕竟还是失了分寸。
邵续本人是博览经史、谙熟典章的士人,自然不会忽视此节。但看他自如的神se,陆遥确定,他是真真切切地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这xing格实在是洒脱得可以,也大胆得可以。
丁绍也是好风度,全不在意地向邵续微微颔首:“嗣祖先生乃魏郡名士,吾在广平太守任上时,便已久仰了。”
丁渺垂肃立在陆遥身侧,极力作端严之状。丁绍的视线从他面上掠过,几乎不曾稍作停留,便似见了个普通路人那般。
这时候,丁绍部下的几名将士扛着帷幕、毡毯、胡床等物奔来,迅速在路边建起了一座简易的休憩之处。丁绍伸虚引:“各位,请随我入内可好?我们坐下话。”
陆遥、邵续和丁渺躬身施礼,随即三人鱼贯而入。
值此戎马倥惚之际,众人都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思。简单攀谈几句之后,便进入正题。
陆遥等人昨ri便已安排了,率先出面的乃是邵续。
众人都是熟悉军旅之事的行家,冀州军来势如此之快,不仅证明丁绍在邺城有他自己的情报渠道,更明他对于挥军南下早有准备,一应兵马、粮草、军械等物,都是现成的。本应是文职的州刺史,却拥有如此巨大的武力,这实在颇堪玩味。
面对这么一位强有力的冀州刺史,邵续实在也没有甚么特殊的信息要提供,主要的作用不过是送达官方文件,完成州郡兵出境剿匪的必要续而已。其实自羊恒、李恽以下的邺城文武,并不期望丁绍插到三魏地区来;怎奈邺城丢失、新蔡王薨于贼的局面太过骇人听闻,稍有常识的人就知道这时候根本不可能阻止丁绍的行动,还不如落个大方算了。
双方简单地完成了文书交接的续,丁绍展开尺牍,略扫过一眼,便将之搁在边:“嗣祖先生,魏郡形势如此,李恽将军眼下有何打算?”
“邺城遭敌攻陷、新蔡王殉难,李恽将军伤痛之极,恨不能旦夕间尽枭逆贼之首。然邺城黎庶急待安抚、诸军粮秣军械缺少,故而暂时难以兴兵讨伐。目前,乞活军大部屯于临漳收拢流亡,以候朝廷诏令。丁刺史乃本朝兵法大家,昔ri旬月克定公师藩之乱,威声震动河北。故我来时李将军特地吩咐,丁刺史但有所命,乞活军无有不从。”
丁绍微微颔首:“李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这般处置自是持重。只是……我听贼首汲桑虽已伏诛,然其余众实力犹在。其头目中,尤以羯人名唤石勒者素称凶狡。此人现下屯兵于内黄,依托复杂多变的湖泽地形为掩护,并以有向东移动的迹象。最新消息,贼寇已然攻下繁阳,进入顿丘境内。”
他叹了口气:“昔ri在广平时,我曾与彼辈贼寇交,稍知其特点。若我在邺城掌军,贼寇退却时便当以猛将jing兵衔尾痛击之,绝不容彼等喘息。须知这些年来朝廷不恤黎庶,百姓多有怨言,而这些贼寇最擅长的便是鼓惑煽动无知群氓。他们挟裹有邺城人丁、资财,只消旬月工夫,就能恢复元气扩编出更多的贼军来。到那时,恐怕合数州之力都难以制伏!”
丁渺自见了丁绍,就一直畏畏缩缩地随在陆遥身后。素ri里大大咧咧惯了的他,见到这位刚严的族中长辈,既感亲切,又很有些束束脚。虽然很想些什么,却不知从哪里找个话头。
此刻听得与邵续谈话,忽然想起ri前与陆遥谈局势,陆遥曾与他起与李恽的谈话,并及自己提议尽快追击贼寇,不能任其整顿兵力,却遭李恽拒绝之事。
“咳咳……”丁渺连连咳嗽:“咳咳……我听,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叔父此言,倒与道明不谋而合。”
“哦?”丁绍颇有兴趣地看了看陆遥:“陆将军亦作此想么?”
陆遥点头道:“是。我离魏郡前亦曾如此建议,只是李恽将军身荷邺城城守之任,用兵务求稳健,故未曾听从。”
“用兵稳健……”丁绍嘴角稍作沉吟,向着陆遥道:“刘刺史乃东海王殿下左膀右臂,多年来转战南北,有用兵如神之称。陆将军身为刘刺史麾下爱将,自然也见识不凡。却不知足下对我冀州兵马行止有何灼见?我星夜召集兵力,将yu长驱魏郡以灭贼虏,可乎?”
陆遥稍稍躬身道:“遥不过并州下僚,岂敢妄言河北军国大事?”
“贼势滔滔,正是有识之士共参对策之时也。陆将军无须过谦。”
“是。既如此,请恕陆某冒昧。”陆遥将身体前倾示意,沉声道:“如果石勒的动向确然的话,那冀州兵马南下之事,与其急,不如缓。”
“魏郡失陷,军情如火。丁某夙夜忧叹,故而举冀州兵马奔赴疆场,唯恐局势恶化。陆将军不也曾劝李恽将军尽快追击敌寇么?何以现在却这般?陆将军此言何意,还请为我细细解释。”
“丁刺史,汲桑、石勒等人乃是流贼。此辈的第一个特点,便是善于挟裹百姓。近年以来,河北民生凋敝,逡巡于魏郡的流民无虑十万。这些流民原本就挣扎在死亡边缘,对现实充满不满,一经煽动,则必如星火燎原,不可遏制。故而,李恽将军的乞活军宜于急;唯有立刻做出针对xing的军事压力,才能打乱他们挟裹百姓加入贼军的步骤。”
丁绍微微点头,示意陆遥继续。
陆遥慢慢思忖着道:“彼等第二个特点,乃是离合游荡,行踪无定。河北贼寇与他们所挟裹的流民合计,人丁无虑数万,每ri消耗的粮秣物资都是天文数字,纵然以邺城抢掠所得,也支持不了多久。故而他们一旦将流民整编入贼军之后,就必然会四处攻打郡县以维持所需……这种行动的目的仅仅是掠夺,故而通常是毫无规律可言的。今ri可能威逼顿丘,明ri可能又西向杀入汲郡,除了南方有大河阻碍,其余三面,无不受到贼军的威胁。以官军临贼寇,譬若张网捕捉纷飞之鸟雀。故而,丁刺史的冀州军宜于缓,不妨以主力镇守要隘,分遣偏师各占形胜,逐步压缩贼寇的活动范围为佳。”
“那么,以陆将军之见,我军首要应当镇守何处,才最能压制贼寇呢?”
“当在广宗。”陆遥斩钉截铁地道。
广宗位于巨鹿郡的南端,冀州、司州的交界处。往北距离冀州治所信都一百八十里,往南距离魏郡三百里。司州的三魏地区仿佛一个菱形楔入冀州,而广宗恰恰就在这个菱形的顶端。
丁绍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如果驻军广宗,依托白沟和漳水阻遏贼人的流窜。同时,如果分遣偏师沿河而下,足以掩护邯郸、阳平、顿丘等地,可以挤压贼寇的活动范围,直到黄河北岸……确实可行。”
“陆将军确实jing通兵事,名不虚传。”他赞赏地拍了拍案几。
陆遥松了口气,知道总算入得这位丁刺史的法眼,这下可以正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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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丁绍(下)
陆遥逊谢几句,丁绍转而问:“陆将军此番赶来冀州,有何公干?”
陆遥原本随身携带的越石公书信笺,已然尽数丢在邺城。他们一行人被新蔡王的卫队抓捕时,别是信笺,就连将军虎符和随身钱财什物都被夺了。好在那信件并无什么秘密可言,陆遥便直接转述越石公的请求。
大体而言,是期望丁绍能调动冀州北部中山、常山、高阳诸郡的兵力向代郡靠拢,用以震慑拓跋鲜卑各部。此举一来免得禄官权yu熏心,在祭天大典上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二来,温峤作为并州刺史的正式使节,将陪同拓跋猗卢一同前往弹汗山,此举也能确保他的安全。但这要求,却令丁绍眉头皱了起来。
“越石公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他轻捻颌下须髯,沉吟道:“若在往ri,此事易与尔。但眼前这局面……拓跋鲜卑毕竟远在上谷、代郡、定襄等地,纵然有事,不过芥藓之疾。而邺城乃天下腹心之地,邺城有失则河北震动,司冀兖并四州俱受影响,乃膏肓之病也。吾此刻领兵南下,北方各郡都要紧守城池,以防贼人袭扰。刘刺史所请,只怕我冀州实在是有心无力。”
“这……”陆遥微微皱眉。
“叔父!”丁渺反倒急了。他膝行前驱几步,向丁绍拜伏在地:“叔父,侄儿有话要讲。”
丁绍慢条斯理地看他一眼:“文浩,何须如此多礼。有何言语,但便是。”
“匈奴自起兵以来,贼势十分猖獗,兵锋所向之处,战胜攻取;所以未能大举者,唯惮越石公坐镇的晋阳一地而已。然并州屡遭战乱,百姓离散、资财耗竭。故而越石公意yu仰仗朝廷威严,抚定鲜卑、杂胡,以夷伐夷,庶几可以成事。”
陆遥不禁愣了愣。他眼中的丁渺诚为熊罴之将,一直以来却殊少;实不曾料到此君突发一番言语,辞句竟也有几分雅驯。
丁渺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拓跋鲜卑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控弦上马者四十余万,乃北疆之雄也。两代大单于拓跋力微、拓跋猗迤皆尊奉朝廷。此番晋阳大战,也多赖西部大人拓跋猗卢之力。若拓跋鲜卑不定,晋阳难安;晋阳若是不安,何以压制匈奴?若匈奴sao动,河北局势又将如何?晋冀二州虽隔太行,实为唇齿也。此番拓跋鲜卑祭天大典,无论是对我并州,还是对叔父您的冀州,关系都极其重大,伏请您仔细考虑。”
却见丁绍摇了摇头:“晋冀二州虽隔太行,实为唇齿……此言自是正理。然而,三魏与冀州,更是忧戚相关。陆将军适才也了,石勒等贼寇胁裹邺城军资户口,其势必将大炽,稍有应对不慎,就是河北糜烂的结果。河北若有动荡,晋阳则成孤悬敌后的绝地。”他微笑着反问道:“丁渺将军,为了晋阳的安危,你何不先随我一同南下,先剿平了魏郡贼寇?”
丁渺不禁大急,正要争辩,丁绍拂袖道:“罢了,文浩,你的言谈实属寻常,虽辞句通顺,可听来像是找人捉刀而成的,也难为你背得如此纯熟……退下吧!”
丁渺面红耳赤地退了回。丁绍猜得一点不错,丁渺虽世家出身,可他从军多年,成天和粗鄙老革混作一处,早就将当年读的几部蒙书忘得干净。这通言语,乃是他在昨夜军议之后特意偷偷央了邵续写就的。
丁绍想了想,又问丁渺:“适才我看见丁瑜正在服丧……记得那大个子兄弟四个当年是一同跟随你从军的,如今谁没了?”
“除了他自己以外,丁瑾、丁符、丁策,都已经战死了。丁符和丁策是在随我守介休的时候,被匈奴人杀死的。丁瑾则是数ri之前在邺城死于流寇之。”丁渺难得地露出了气馁的神se。
丁绍愣了愣,叹了口气:“文浩,你当ri强要投笔从戎,我和兄长都很反对。但如今你已是并州越石公麾下大将,颇有威名……我也不好再多什么。既然世道不靖,能够持干戈以报效国家,也是好事。只望你善保自身,也多多看顾这些乡里子弟,须知他们的父母妻儿,也如你的老父那般,翘首盼望你们有一天能安然返回家乡。”
丁渺紧紧地抿着嘴唇,向丁绍郑重地行了叩拜之礼:“是!”
丁绍不再理会丁渺,而转向陆遥道:“对邺城的局势,越石公可曾有所估计?”
“丁刺史,我离开并州时,邺城还是宗王坐镇、拥数万大军的北疆雄镇。越石公实不曾料到如今的局面。”陆遥只有苦笑。
仅在半月前,陆遥接受越石公所给予的任务越过太行时,大河以北尚属安稳。东海王分派重臣于各地,并州有刘琨,幽州有宁朔将军王浚、冀州有号为严肃的丁绍、兖州有时人以为“用兵不下韩白”的名将苟晞坐镇,在几路强藩拱卫下坐镇邺城的,则是东海王的亲兄弟、车骑将军新蔡王司马腾。
毫无疑问,这几位州刺史都是当代一流的能臣、名将。刘琨镇晋阳,令得匈奴人吃了大亏;宁朔将军王浚驱使鲜卑如臂使指;丁绍驻冀州,河北贼寇匿迹;屠伯苟晞则将中原一带的流贼赶得鸡飞狗走。有此四人在,便是万无一失的布置、铁桶也似的江山。可谁能料想到新蔡王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两次倾覆重镇?谁能想到邺城坐拥三台之固,却被汲桑、石勒这样的马贼攻陷邺城?
这样的局面,是谁之过欤?难道仅仅是因为新蔡王无能么?还是因为大晋朝廷的倒行逆施,将越来越多的百姓迫成贼寇呢?
无论是前一世所接触到的历史知识,还是穿越以后的亲身经历,都使陆遥深切感受到石勒的难缠。已经将挟裹来的人丁资财整顿完毕,他绝不会龟缩在内黄泽做水匪。顿丘郡遭到攻击,只是即将来临的,大麻烦的开始而已。
贼寇的动向虽然难以判断,但大致总能猜出个范围。
魏郡向南是滔滔大河,汲桑、石勒的昔ri首领公师藩就是在企图渡河时遭到屠伯苟晞奇袭而毙命的,如今苟晞官拜抚军将军、屯兵濮阳,贼寇们绝不敢轻易地捋他的虎须。向西则是太行山,山的那头是匈奴汉国与晋阳军对峙的战场,在石勒做出过失败的尝试之后,贼寇们不会愿意再次被匈奴人当作工具。那么,就只剩下了东面和北面。
魏郡的东面是冀州,北面也是冀州。
丁绍微微颔首:“丁某亦知晋阳的难处,若我坐视拓跋鲜卑形势失控,恐失了当年在洛阳与刘越石交游的情谊。然我冀州正当用武,委实没有多余的兵力,如之奈何?”
对丁绍而言,大规模的战争迫在眉睫,他必须全力以赴地应对,正不知有多么焦头烂额。也即是,目前的大晋朝廷,已然又失了一支压制北疆胡族的军事力量。晋阳方面希望用冀州兵力震慑拓跋鲜卑的打算,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丁绍注视陆遥,沉声道:“诸位从邺城狼狈而来,不知北疆的最新情况。三天前,拓跋鲜卑禄官、猗卢两位大人遍传书信于北疆,彼等自孟夏起营建的胡神木像雕塑已毕,族中大巫得神灵旨意宣布,祭天大典的时ri就在六月十五。短短十五ri内,无论陆将军你的部下们,还是冀州北部各郡,都来不及做出任何举措。哪怕我有意相助,也只能徒呼奈何。”
“这么快?”丁渺大跳起来:“原本不是七月的么?”
祭天大典乃是拓跋鲜卑非常隆重的仪式,只有当族中有难以决断的极大事项、或有特殊天象之时,才会由族中执掌神权的大巫出面召集。大巫行事有类匈奴风俗,先制作象征四十九位神灵的木制塑像,再用牛羊等牲畜血祭,最终确定大典的召开时间。通常来,大典都会放在七月,也偶有放在四月和十一月。如眼下这般,突然将大典举行的ri期提前到六月的,实在闻所未闻,更不合拓跋鲜卑的传统。
这样一来,更给陆遥等人平添了巨大的困难。要知道,从此地至代郡隔着崇山峻岭,仅仅是行军,少就得十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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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重任(上)
“咳咳……十五ri的时间,确实紧迫了一点,但陆将军等人的北疆之行倒也未必没有把握。高速更新”话的赫然是邵续。
“嗣祖先生定有良言指教,还请讲来。”邵续乃邺城使者,北疆事务与他何干?丁绍稍有些愕然,随即举相请。
“近年来,拓跋鲜卑禄官、猗迤、猗卢三名大酋互争雄长,各持权柄,部族内部争竞不断。猗迤病亡后,禄官趁机急剧扩充势力,咄咄逼人,猗迤之余部ri暮途穷,而猗卢也颇居下风。此番祭天大典,禄官很可能将行征诛之事,底定其本人的无上权柄。刘并州所以期望丁公在鲜卑祭天大典时提兵代郡,便是为了压制禄官,勿令他擅起刀兵,维护素来亲近朝廷的猗卢部落。怎奈如今邺城有变,丁刺史方将举冀州之力用兵于南,无力兼顾北疆。丁刺史、陆将军,不知邵某的可对?”
陆遥向邵续颔首:“嗣祖先生所言极是。”
“丁刺史适才,邺城乃膏肓之病,鲜卑乃芥藓之疾,故而在面临着邺城动荡时,委实无暇分心投注于北方。在冀州角度来看,这确是当前的现实,无可奈何。但是,陆将军有没有想过,要在弹汗山祭天大典上压制禄官、维持拓跋鲜卑局势,或许无须动用冀州军马?”
“您的意思是?”
邵续拈须微笑:“邵某不才,愿向陆将军举荐一人。此人于鲜卑部众中的影响力胜过十万雄兵,若得他襄助,定能让禄官不敢轻举妄动。”
“竟有这等人物?此人姓甚名谁?”邵续此言一出,丁绍、陆遥都吃了一惊。
“丁刺史、陆将军,两位可曾听过左将军、定襄侯卫cao?”
“卫cao……”丁绍皱眉低声念了一句,突然猛拍案几:“我道是何人,原来是卫cao卫德元!嗣祖先生,莫非你竟能联系上此公?”
丁绍颇显震动,可陆遥只露出茫然的神se。
邵续连忙解释道:“这卫cao卫德元来乃是前代人士,道明正当青chun年少,自是不识。”
原来拓跋鲜卑之兴起,始自于大酋力微执政时期。传力微乃前代族长诘汾与天女所生,颇有灵异,起兵征讨不至,混拓跋鲜卑各族为一。景元二年,力微遣子沙漠汗入曹魏为质,虽经魏晋禅代,与中原朝廷和好仍密。力微善于抚御,在位期间拓跋部族势力逐步兴盛,渐有控弦上马者二十余万。
时任征北将军的名臣卫瓘恐拓跋鲜卑久后为中原之患,遂令牙门将卫cao为使节,深入大漠,与力微结纳。卫cao字德元,代人也,据其少有侠气,才兼文武,力微使之统辖拓跋部所属的晋人流民。此后匆匆数十载,沙漠汗、力微相继而亡,拓跋悉鹿、拓跋绰、拓跋弗相继为大酋,而卫cao独以才具,地位稳固不移。至猗迤为大酋时,更以卫cao为辅相,任以国事。其后拓跋鲜卑几番响应朝廷匡助晋室,猗迤因此得封鲜卑大单于尊号,而卫cao则受左将军、定襄侯之封。其后,卫cao又荐子侄辈卫雄、姬澹等效力鲜卑,皆得重用。
听得邵续这一番话,陆遥不禁咋舌。这卫cao孤身入异族为官,竟能数十年身居高位不堕,更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拓跋鲜卑这支强大的北疆胡族牢系于朝廷。其传奇之处,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实乃班超、张骞一类人物也。
陆遥盘算了片刻,又问道:“然则……嗣祖先生又是如何识得此公?”
“元康五年时,禄官归葬沙漠汗及其妻封氏。沙漠汗久居中华,衣冠言谈一如华夏,在洛中颇有声名。禄官将之归葬时,成都王司马颖遣从事中郎田思,河间王司马颙遣司马靳利,并州刺史司马腾遣主簿梁天并来会葬。邵某当时为田思副贰,同赴定襄。此行中,与卫德元相识,颇得他教诲。”
邵续怅然长叹:“当是时也,洛阳朝争愈演愈烈。诸王遣使之意,无非yu引拓跋鲜卑为外援。而卫德元姜桂之xing老而愈辣,因太保卫瓘无罪而遭冤杀之事怒责众位使节,众皆唯唯而已。使者回报诸王,皆云卫cao桀骜不驯,朝廷遂绝往来。而卫公也由此对朝廷失望之极,更兼自以汉人身在异族,从此深自韬晦,隐居故里不出。此后十余年,朝中渐渐淡忘此人。唯有邵某时任成都王从事,负责与北地胡族的联系,期间与卫德元书信往还多次,彼此渐渐谙熟,情好ri密。”
“丁刺史,陆将军,此公身担拓跋鲜卑辅相几达四十载之久,前后辅佐五代大酋,子弟辈皆掌权柄。纵使身退,在拓跋族中的威望、潜力依然深厚之极。若能得他相助,拓拔鲜卑上下人等俱都不敢轻举妄动。”
邵续起身,郑重地向丁绍、陆遥二人道:“如今的形势恶劣,邺城、北疆两地,俱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险。方当此刻,邵某虽是白身,也不愿置身事外,只作那自保的打算。陆将军,邵某愿随你前往代郡,服卫德元出面,震慑禄官,稳定拓跋鲜卑!”
“陆某何德何等,竟有幸得嗣祖先生慨然相助!”陆遥离席还礼:“只是,北疆纷乱多年,此刻又是拓跋鲜卑内部争斗剧烈,剑拔弩张的时候。我们身为军人,本有马革裹尸的决心,您是读书人,却何必亲自冒着风险前往彼处?其实您只须书一信予我……”
邵续连连摇头,坚决地道:“卫德元在拓跋鲜卑执掌大权数十载,非一纸书信可以招徕之人也。此事非我亲往不可。”
丁绍不禁为之动容。邵续不过一个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感于时势,居然就愿意亲身犯险,随同北行到那腥膻之地。其深明大义之处,着实令人赞叹。他又细细体会邵续言语中的意思,似乎有些抱怨自己只顾冀州一地安危的意蕴在里面。
唉,书生犹能忘身如此,我丁叔伦身为大州刺史,或许太过苛刻了些?
他尚在犹豫,却见得陆遥转向自己道:“既如此,便无须勉强丁刺史了。北疆局势,自有我并州一力承担……”
这话的何其无礼!丁绍不禁微有些怒意。邺城有事,河北震动,我领冀州大军出境剿贼,难道有何不妥么?刘越石令你来求助时,须不曾想到那新蔡王是个如此无用的废物,须不曾想到河北贼寇居然猖獗至此!再者,拓跋鲜卑这样的北疆强族,动辄能够纠合数万乃至更多的兵力,要威吓他们需要调动多少兵马?时势如此,冀州实在没有余力了,这如何能怪到我身上。
正待开言,忽有一名部下军校未经通报,慌慌张张地猛冲进帐来。
丁绍顿时大怒道:“慌什么?出!”
那军校面如土se,却不忙着退出帐外,而是从袖中取了一物高举过头,呈给丁绍:“主公,见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文书在此。”
冲撞帅帐乃是军中大忌,按照军法,这样的举动已经可以拖出立即斩讫报来。可丁绍知道这军校素来处事有度,不会无事胡为。听到“紧急军情”四字,他眉头一跳,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急忙起身,从那军校中劈夺来文书观看。
两眼刚一扫过,丁绍心头剧震,竟然拿不住一纸信笺,将之脱堕地。
“邺城……”他面对着陆遥等人惊讶的眼光,不由自主地颤声重复了一遍:“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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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自己的存稿,怎么地都不合适。所以最后决定重起炉灶。所谓眼高低,的就是螃蟹这种人啊,郁闷。
郁闷郁闷郁闷,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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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重任(下)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太震撼的消息,丁绍削瘦的面颊上泛起一阵过于鲜艳的红se,连连喘了几口,却不出话来。
素白的信笺从他中飘落,重新蜷成一个纸卷,被气流带动着打了个旋,背面朝上落在地面。在帐篷里的每个人,眼神都不由自主地盯着这卷信笺背面隐隐约约的墨迹,但又犹豫着,似乎不适合直接取了来看。
那名递送信报的军校有些尴尬地等候着丁绍的下一步指令。他进来时掀开的帐幕,还没有人顾得上阖上。陆遥向外瞥了一眼,可以看到稍远处有匹黄骠马倒翻在地。那是一匹极其高大神骏的大宛良驹,后股被马鞭抽的鲜血淋漓,口鼻溢血吐沫,雄健的四肢也抽搐不止。从邺城到此地将近二百里的路途,毫无疑问,这匹价值千金的好马已然跑废了。而那骑也已经累得晕厥,正被三五人抬着往某处诊治。
过了半晌,丁绍扶着案几,慢慢地重新落座,脸上泛起疲惫的神情。他指了指那信笺,淡然道:“各位请看,无妨的。”
邵续看看陆遥和丁渺,抢先一步取了信笺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怎么了,邺城出了什么事儿?”丁渺问道。
邵续脸肌抽搐一下,将信笺递给丁渺。
邵续昨夜与陆遥谋划,期望借着邺城再度陷入混乱的机会,令陆遥依托冀州有力支持,谋夺被胡人鹊巢鸠占多年的代郡。为此,他们已对邺城局势分析了无数遍,无论是卢志在彼处兴起何种风浪,还是羊恒、李恽等人为了魏郡权位如何争斗,亦或朝廷中枢来重整局势的应,甚至石勒贼寇的下步动向……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无不一一设想。可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如此?
邵续苦笑着对陆遥道:“道明,朝廷听闻邺城变乱,火急派遣尚书右仆she和郁为征北将军,坐镇邺城。和郁到达后,乞活李恽、田甄等诸将叩首请罪,和郁则好言抚慰之,许诺彼等有功无过,必得封赏。其时,田甄、田兰兄弟二人所领占乞活大部,素有实力,又自以为功大,故而向和郁求任魏郡太守……”
他转向丁绍:“丁刺史,请恕邵某冒味,您的讯息来路确定可靠么?”
丁绍叹了口气:“那是自然。”
丁渺很快看完了,他咧了咧嘴,将中纸卷递给陆遥。陆遥摇了摇头,继续听邵续转述:“而和郁以朝廷体例为由,断然不许,仅允他们于汲郡、钜鹿二郡中择一。田甄遂怀恨在心,于当夜遣人刺杀和郁。和郁侥幸重伤未死,在亲随掩护下逃入李恽营中。李恽、薄盛率部与田氏兄弟作战,乞活军自相残杀一夜,战乱波及整座邺城,邺城百姓惊恐逃亡,死伤枕籍。凌晨计数,百姓存者不足万数,乞活军各部将士损失过半。田甄死于乱军之中,田兰、任祉、祁济等将不知所踪。”
丁渺忘记了他敬畏的叔父在此。他信将纸卷往案几上一掷,骂了一句:“cao,邺城完了!”这样的言辞落在丁绍耳里,本少不得一顿责骂。但此刻的丁绍哪里还管得了这个。
旬月之内,邺城先遭到了贼寇无情的洗劫,继之以一场波及全城的大火,而当贼人终于退的时候,赖以为保障的乞活军却令人匪夷所思地发生了大规模内讧,给了邺城和邺城军民们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击……这样一来,这座城市已经伤及元气,只怕今后数十年都难以恢复。牺牲了无数同袍兄弟才终于击败了贼寇,究竟是为什么?如丁渺这样曾经为了保卫邺城殊死奋战过的人,更是心中充满荒诞绝伦之感。
陆遥和邵续对视一眼。
两人都不知该什么。没错,邺城确实是乱了,一如陆遥昨ri的预测。可谁能料想乱到了这样的程度?陆遥等人所忌惮的卢志没有出面,原本受到jing惕的成都王余部毫无踪迹。仅仅是为了争取魏郡太守的位置,乞活军的首领们就自相残杀起来,造成了如此可怕的结果。此刻回想与李恽最后见面时他发自内心的踌躇满志,仿佛局势尽在掌握之中一般,陆遥恨不得要大吼三声来发泄。
邵续微眯着双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嘶嘶地抽了几口冷气。他侧身靠近陆遥,低声道:“田甄?还是李恽?”
陆遥明白邵续的外之意:这场火并来得太过突然,事前更绝无任何先兆。就通常的观感,李恽、田甄这乞活六率之间虽然谈不上多么友善,但同在异乡为异客,终究是携的时候远多于争执。他们突然爆发如此猛烈的冲突,终须有足够的理由。躲藏在水底深处搬弄的,很可能正是卢志翻云覆雨的段。问题在于他潜伏在谁的身后。
但这个问题到这时已毫无意义。卢志支持的或许是李恽,或许是田甄,相信以卢志之能,动这两人其中之一并不困难。可无论如何,陆遥确定这个结果并非卢志所需。因为邺城是成都王司马颖十载经营的根基所在,卢志图谋的,是拥护成都王世子重新入主邺城,再以此为基业,纠合河北实力与东海王争锋。摧毁了邺城,就等于摧毁了成都王一脉复起的希望!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丁绍的声音响起:“陆将军,你刚才的用兵缓急之,很有道理。阁下不愧是越石公帐下首屈一指的良将。”
果然,邺城既有乱事再起,这位丁刺史便格外殷勤起来。陆遥苦笑着应声道:“不敢当使君赞誉。越石公麾下才力胜于我的,足以车载斗量。若有谁首屈一指、威名震动匈奴汉国的,自非文浩兄莫属。”
“咳咳……”丁渺不禁汗颜:“道明客气了。此番晋阳大战,诸将公推你的功绩第一,哪怕是主公的老部下们也都佩服。”
“既然与丁渺平辈相交,我便称你一声贤侄吧。”丁绍摆了摆,一边考虑着,一边徐徐道:“既然乞活军因内讧导致兵力损失惨重,石勒贼寇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贤侄可知,此际稍有应对不慎,便是第二个秦凉之乱。”
丁绍所的秦凉之乱,乃是河西鲜卑秃发部于泰始五年掀起的大规模叛乱。这场叛乱历时十年,前后波及秦凉二州,导致二千石以上的封疆大吏战死四人,边疆军民血流漂杵。凉州胡儿纵横北地,威震天下,朝野为之震动。此刻丁绍以秦凉之乱比拟,对形势的严峻程度已算相当重视了。
他伸出左掌,一一屈指计数:“眼下,幽州王浚屯兵蓟城,距此数百里之遥;并州越石公新败匈奴,正在休养生息的时候;兖州刺史苟晞与王弥作战,暂时也难以援……冀州军马便是大河以北唯一能够压制流贼的力量了。所以,我只能尽快领兵赶往魏郡,以求稳定邺城局势。这并非是你的意见有误,而是形势变化太过莫明,令我们都措不及。”
陆遥恭敬地道:“世叔所言极是。用兵之道贵在临机决断,本无一定之规。缓与急,都是为了刈夷贼寇。”
丁绍点头,令侍者备了笔墨纸砚,奋笔疾书。他也不抬眼,只是言语不停:“以我的揣度,邺城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此番领兵南下只怕将要迁延时ri,非短期能够结束。数万冀州兵马倾巢而出,各郡兵力大部都已抽调,后继的粮秣物资还要靠各地陆续筹措。其间拓跋鲜卑如有不稳,确是大患。道明,我无须瞒你,冀州军力固然不少,但严重缺乏有经验的高级军官,并无人能担方面之任,为我解除后顾之忧。故而,我也只能把期望寄托在你们几位的身上。”
丁绍洋洋洒洒写了十数行,搁笔一旁,从腰间锦囊中取出jing致的官印,端正地盖了上。他把墨迹未干的尺牍递给陆遥,沉声道:“请看,这是我给冀州北部诸君官员的令,数郡所能筹措提供给你的,都已详列在上。刘越石对于这次拓跋鲜卑祭天大典有什么打算,我不需要了解。但我的要求你无论如何都要做到……道明,值此多事之秋,拓跋鲜卑绝不能乱,代郡绝不能乱。”
陆遥接过尺牍看了一眼,深深行礼:“多谢世叔襄助,小侄感激不尽。请放心,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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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怒涛(一)
代郡。广昌县。
广昌本属冀州中山国,大晋太康年间才被划入幽州。这片地域方圆数千里,横贯于幽、并、冀三个大州之间,又是太行、燕山与常山三条山脉的汇聚之处,境内群山起伏,沟谷纵横,地理位置十分险要。又有易水、涞水、连水三条河流发源于其间,养育了山间的缓坡草场。近数十年来,大量北疆胡族入塞聚集于此,他们li于朝廷体制之外,或耕或牧,也有不少索xing就以劫掠为生。
这里是广昌县境内的白石山。白石山乃是广昌县的群山之中尤为高峻纵拔者,奇峰大壑起伏骀荡,仿佛怒涛翻卷。如同刀劈斧凿而出的峭崖断壁上,白se的岩体在阳光照耀下发出灼灼的闪光,与遍布各处的苍松、红桦相应,显得瑰丽无比。
在白石山某处侧峰的半山腰,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点倾斜。这山坡东面与崇山峻岭相连,西面没入连绵的水潭和漫淌的溪流,大约有三里长,一里半宽。此地本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朝哪代逃避官府压榨的流民们修筑的,后来荒废了,寨墙横七竖八地倒塌,房屋也变成了废墟。
距离与丁绍的会见,已经过了七天,拓跋鲜卑祭天大典召开的ri子已经越来越近了。陆遥和他的部下们在冀州常山、中山等郡国地方官的帮助下,顺利地潜入了代郡。在冀州的平原地区,由于他们打着本地换防驻军的旗号,而且兵力不过千余,因此沿途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进入山区以后,依靠得力的向导和深山密林的掩护,他们的行动更加神不知鬼不觉,直迫近到了距离代郡广昌县县城不过二十里处,才驻扎下来。
陆遥登上一处怪石的顶端,向四周眺望。
空旷的大山深处绝无人迹,只有山间野兽偶尔穿行,摇动草木。
将士们是在申时许到达的,这时候正忙着砍伐树木、搭建营帐。有些将士劳作得渴了,便往附近的山泉掬水来饮,被军官们发现后,无不遭到呵斥。为了达到隐蔽效果,自昨ri起,陆遥就严令诸军不得起灶生火,只能食用随身携带的干粮和熟水。
大部分骑兵们还在溜马,他们散布在山间的草甸上,牵马缓缓步行,洗刷梳理马匹的毛发,顺便还要在ri落前打到足够的牧草。在冀州刺史丁绍的一纸令之下,冀州北部各州郡慷慨地提供了大量给养,预计足够二十ri所需。可惜昨ri在经过盘石屿的峡口时,一队辎重马匹受惊堕崖,损失了一些物资。故而马匹的饲料之类,只有沿途搜罗准备起来。
这片绵延数百里的山岭亘古以来少有行人,比陆遥想象的还要险峻许多。过两天的艰苦跋涉,损失的非只是马匹物资,还有二十余名将士失足殒身山中。
仅仅三天的山地行军,损失的人员就将近百分之二。在这个年代,地理条件对军事行动的制约作用由此可见一斑。这样的损失比例使得陆遥很有些惊心。虽然经历了无数次战斗,亲眼目睹了无数次杀戮和死亡,可陆遥仍然不能坦然地面对将士们的牺牲。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能有更充分的准备、更充裕的时间,这些牺牲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陆遥叹了口气,再往更远处看。站在这个位置,可见白石山南麓的弥漫云雾蓄积在高空,受阻于壁立群峰不得寸进。层叠的云气遮天蔽ri,使得大片山岭茫然难寻,而白石山的北侧却艳阳当空,就连山外平原上的广昌县城都清晰可辨。一山之隔,恍若两重天地,蔚为奇观。
身后哗哗地枝叶抖动声响起,是邵续攀着林木枝条上来。他跟着陆遥的视线左右观察了半晌,随即笑道:“将军,冀州yin暗如晦,而代郡万里晴空,此乃上上吉兆也。岂不预示着我们的北疆之行将会顺利么?”
“哈哈,多承嗣祖先生的吉言。”陆遥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神se让邵续误会了,以为自己对将要实施的行动缺乏信心。
他岔开话题道:“不知朱声进展的如何。鱼饵已然备足,池塘里的水也得尽快搅浑才是。”
邵续点了点头:“还有胡大寨主那边……”
朱声原是匈奴灭晋大将军刘景营配下牧奴,在版桥之战中被晋军抓捕,随后被发付到陆遥所部。据他自己讲述,在他遭匈奴挟裹之前,曾是在幽并二州流窜作案的著名马贼。不过胡六娘却从不曾听过这位大盗的名头,显然朱声的自我吹嘘水分不少。
朱声的弓马武艺都颇具水准,也很机jingjing明。他在晋阳大战中崭露头角,如今已是陆遥得力部下。重要的是,此人颇有语言天分,jing熟各地村言俗谚,更得一口流利胡语,能与诸部杂胡交流无碍。须知北疆胡族源流各不相同,匈奴、鲜卑、乌桓各部往往彼此语言不通。是以各部大人通常都会汉话,皆因非如此无以与其他部落交流也。以朱声之能,若不是从军在先,便在并州刺史幕府中做个通译也是绰绰有余。
而此刻,便是朱声表现的时候了。
他披着一件粗糙的羊皮褂子,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慢悠悠地走在通向县城的山道上。马前马后,咩咩地叫声不断,上百只杂se羊儿团团簇拥着跑来跑。有时候某只羊儿跑得远了,朱声便挥动长杆马鞭,在空中发出啪地爆响,将羊儿圈回来。
将将翻过两片山头,远处尘烟扬起,是一批骑队疾驰而来。
朱声笑了笑,将羊群驱赶到路边的缓坡上,扯开嗓子唱道:“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葬狭谷底,白骨无人收。头毛堕落魄,飞扬百草头。”这是胡人经常传唱的悼亡哀恸之曲,经朱声嘶哑的嗓音,顺着山风远远地飘了出。
片刻后,骑队疾驰来的方向也有歌声传到:“男儿yu作健,经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燕两相波。”骑队转瞬就至眼前,骑队中都是携刀背弓的雄武汉子,怪不得歌声这般慷慨豪迈,可远远比朱声胜出百倍了。
这些都是山中强豪,绝非区区牧羊人惹得起的,是以朱声早已驱赶羊群让出道路,让骑士们鱼贯通过。
其中一名骑士上下打量了朱声几眼,突然问道:“这匹老马我认得,是侯莫陈家那个老头的,往常他也曾放牧到此。怎么今ri换了你这生人?”
朱声叹了口气:“那是我的阿爷,五天前登山采药的时候坠崖,摔成烂泥巴了。我是他的儿子侯莫陈声,唉,要不是出了这事儿,我干嘛来伺候这些羊啊……”
“原来是死了人。怪不得唱得这般凄凉……”那骑士点点头,纵马将走。胡人天xing凉薄,至亲逝世,也就唱首歌哀悼几句而已,与汉人的繁缛礼仪相比,简单太多了。正是因此,虽这“侯莫陈声”似乎欠缺了些哀恸之情,但那些骑士谁也没有产生疑问。
却听得这“侯莫陈声”有气无力地道:“听有一支商队从山里来,算算ri子也该到了。明天我就看看,与其辛苦放羊,还不如替汉家官人养马呢……”
那骑士重又圈马回来:“商队?什么商队?你哪来的消息?”
“我的阿干是山外头汉人邸店的仆役,他昨天来奔丧的时候告诉我的。那支商队规模可大了,有数也数不清的大车。车队上装满了绸缎和货物。据是从南边哪个大城来的,要北面草原上鲜卑人的部落收买牲畜和皮货。”朱声应声回答,
那骑士顿时变了脸se,向同伴们打了个招呼,下马来细细询问。
朱声贪婪地注视着那骑士马鞍上挂着的皮囊,咽了口唾沫道:“那里头装的是潼酪么?我能尝尝么?”
那骑士将整个皮囊都解了下来,重重地塞到朱声怀里:“都是你的了!那商队的事,小子你给好好!大爷们亏待不了你!”
朱声点头如鸡啄米,信口胡柴地答了几句,将那商队的规模渲染得庞大无比。
有商队!还是大股的商队!骑士们彼此交换着眼se,每个人都能想象出那是多么诱人的一笔财富。
这几个月来汉地很不太平,使得内地与草原正常的商业交流几乎陷于停顿。前往草原收购皮货牲畜的大商队很少见了,就算有,也多半都经过蓟城往辽东辽西。这可给胡儿们带来不少麻烦。没有了商队,就没有铁器、没有绸缎、没有烈xing的美酒。这可真叫人难熬。如今突然听有商队经过的消息,叫他如何不兴奋。
这支商队是要往北面的,那又有什么关系?胡儿们都是兼职的匪徒,兴之所至劫掠一批商旅,本就常有。何况北面的那个庞然大物拓跋鲜卑,正因为大单于之位争得剑拔弩张,谁来管这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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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怒涛(二)
化名作“侯莫陈声”的朱声赶着他死的阿爷传给他的羊群,沿着山间小路向广昌县城前进,沿途先后遇见了三拨胡人,朱声则无一例外地散播着将有大商队经过的消息。十几里的山路,才遇见三拨行人,这实在冷清的可以。但朱声并不担心,那些贪婪的胡人已经饿极了,他们会像是闻到血腥气的狼群那样聚拢起来的。
“咯咯咯咯……”朱声呼喝着挥动鞭子,将几只jing力过于旺盛的头羊轰回羊群里。一点也不用着急,这个速度,足够他在入夜之前进入县城。楚鲲负责伪装成“侯莫陈声”的阿干,已带了数名jing干士卒充作县城里邸店新招的仆役。
如果那些胡人对商队的事情感兴趣,自然会赶到城里询问。楚鲲早就准备了滴水不漏的台词来应付,若是自己赶得太急,反倒显得可疑。
当然,伙计换了人,掌柜这一关得通得过才行。所以掌柜这些ri子突发急病,邸店里主事的,三天前就已经换成了往ri不曾抛头露面的女掌柜……那自然是胡六娘了。
想到这里,朱声不禁有些悻悻。来自己可是正经的朝廷军官,而那胡六娘不过是绿林盗贼出身。偏偏从晋阳一路行来,胡六娘除了对陆将军、丁将军等寥寥数人还算客气以外,全没给过其他人好脸se。那副颐气指使的态度,简直就当自己是大族出身的女儿了……嘿嘿,也不知她在广昌县的动作可还顺利,若是没能完成任务,只怕引得陆将军不快。
正想着,远处又有蹄声响起。朱声jing神一振,继续引吭高歌,扮演那个情绪低落的放羊小子。
起来,朱声的武勇只比寻常士卒稍强些,在武勇之士辈出的晋阳军中算不得什么好,但他胜在心思灵活、反应很快,故而渐渐成为陆遥看重的骨干军官。
可在胡六娘的眼里,北地马贼出身的朱声着实连根寒毛都算不上。胡六娘身为伏牛寨大寨主,曾经雄踞于冀、幽、并三个大州之间的巍巍太行,经由北疆至中原的无数见不得光的生意,不知与北疆的多少实力人物有往来,论段、论见识、论人脉,都比朱声强太多了。
朱声伪装成了胡族牧人散步消息,胡六娘头的任务,可就更加艰难。朱声猜的没错,这两ri里,她确实没有什么进展,这使得胡六娘很是焦虑。
毕竟她是在温峤面前夸下了海口,以“奇人异士”的身份被隆重举荐给陆遥的。温峤延请她襄助陆遥的交换条件,便是动用并州的储备粮食,救济伏牛寨中的数百男女老幼。胡六娘从不指望朝廷官吏的怜悯,在她心里,要获得什么,都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可是这一路上胡六娘都没能发挥半点作用,在邺城时还被陆遥救了一命。再这样下,昔ri太行山上的绿林魁首就要沦落为吃闲饭的了,胡大寨主的颜面何存?伏牛寨上下人等,凭什么能够获得救济?
她本来就不是个正经开邸店的,这样的情绪使得她今天一早以来砸碟子摔碗,愈发凶悍了。
此刻,她正带着楚琨等几名扮作仆役的士卒,在广昌县城里穿行。
边疆的城市建设重视军事作用甚于工商业的发展,许多城池完全就是一座要塞。广昌县的县城便是如此,城里的里坊墙壁较通常更显高大,适合巷战据守。城北的两个里坊是官员府邸和官署,两座里坊连接在一起,作为内城之用。城南则有军营和校场,当然,如今这军营里早就半个兵都没有了。
为数不多的居minzhu要集中在东西两面。城西的居民一般都是贫民,这从里坊的形制上可以明显看出来。几座里坊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砖墙垮塌下来,只用夯土或木板简单补上,显得十分破败。
胡六娘带人一路急行,从两座里坊中间的幽深小巷穿过。小巷终年不见阳光,湿热得很。污水在低洼处久久不退,一行人的脚步踩过,发出啪啪的水声。
到了巷底再转几个弯,便是一处极冷清的院落。
院门虚掩着,一推就开。院落里各种横七竖八的什物堆满了当中的空地,弥漫着一股发霉腐朽的古怪味道。
楚琨笑道:“这地方一看就知道住的都是些城狐社鼠、江湖混混。胡大寨主怎么想起往这里来?”
伏牛寨早已被匈奴所毁,严格来,胡六娘已经不是什么大寨主了。但陆遥依旧这么称呼她,于是众将士也就随着陆遥的叫法。
胡六娘沉着脸,也不回答,径自到右侧的一间房门前,砰砰地敲了几下门。
屋里有个粗犷的声音问:“谁啊?”
“是我!”
屋里静了片刻,有人叹气道:“六娘,你别再来了。你现在尊奉朝廷,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啦……你何必为难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呢。”
这屋里人竟然一口叫破了胡六娘的身份和现状?楚鲲等人面se一变,几名士卒各自伸往怀中扶着短刀的刀柄,散开几步向四周jing戒。
“谷二哥,我要走了,以后不会再麻烦您。今天是来道别的……另外带了些土仪,就当为前几ri打搅您赔罪吧。”胡六娘柔声道。
屋里响起桌椅拖动的声音,过了片刻,屋门开了半扇。
胡六娘向士卒们道:“你们守在这里,谁也不许出入。”随即闪身进屋,又将门掩上。
屋里的光线较之外间要昏暗得多,桌椅拖动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胡六娘眯起眼睛,稍许适应了会儿,才看清唤作谷二哥的中年汉子正扶着高几慢慢挪动。汉子右侧的裤管空荡荡的,原来是缺了一足。
“你要走了啊?走了好……走了好……”谷二哥嘟囔着来到床榻边。正要坐下来,突然惊呼道:“六娘,你要干什么?”
原来胡六娘已从袖中缓缓拔刀。
这把刀乃是她须臾不离身的防身利器,数月前曾在伏牛寨上当着竟陵县主身前施展,轻易削断了护卫首领王德掌中上品缳首刀的,端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
这刀的刀身较通常制式刀具要短许多,介于缳首刀和匕首之间;窄身直背,隐约可见“兴国”二字铭文,其锋刃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青se晕芒。拔刀的时候,刀身与刀鞘相触,发出金属摩擦声,细微却尖锐,令人毛发yu竖。
下个瞬间,刀锋入肉,血光爆现。
谷二哥纵声惨叫。
胡六娘微微冷笑,收刀入鞘。
谷二哥的惨叫声渐渐低下来。他看看自己,原来毫发无伤?
再看胡六娘,她的左上臂被锋利的刀刃完全刺穿,鲜血从可怖的伤口里泉涌而出,瞬间就将她半边衣衫都染红了。
胡六娘的脸se微微有些发白,但话的语气却一如先前那般娇柔可人:“当年的事情,原是我胡六娘年少无知,仗着父执辈的余荫急功近利,这才得罪了诸多同道。现在想来,不过是得了些钱财什物,不值当的很。若是二哥对我尚有不满,今ri且以此赔罪可好?”
谷二哥的神se比胡六娘更加难看十倍。他敏捷地爬到床榻内侧,连声道:“唉,六娘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你先包扎起来,有话好好!好好!”
胡六娘撕下一片粗布衣襟,将左臂草草缠了几层,随即右掌一翻,再度拔刀在。
她向谷二哥逼近几步:“二哥,叙完私谊,我们继续谈公事。我家将军有意会见乌桓白山部的难楼酋长,还请你代为通传。”
“乌桓人的营地到处都是,你随便找人问一问即可。何必要找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
“谷二哥,何必在六娘面前些昏话?”胡六娘摇了摇头,蹙起眉头,露出几分为难的神se:“我家将军可不愿此事传到他人耳中。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联络乌桓各部,除了恳求谷二哥,还有什么办法?这些年来为他们打点生意的人,不是谷二哥你么?”
胡六娘的言语自始至终很是客气,但那谷二哥却隐隐有些恐惧的样子,他竭力保持镇定,冷笑道:“六娘,你那将军乃是并州人,管不得我们幽州的事。我这样的化外之民更不屑和朝廷中人打交道。你还是算了吧。”
胡六娘连连摇头:“二哥,你莫要迫我。六娘年少,xing子未免有些急躁……何况我这几天心情本就差的很,万一有什么得罪,那可如何是好?”
这话分明便是威胁了。谷二哥强自打起jing神,不屑道:“胡六娘,我知道你的名头,也听过你的段。可我谷某人也是刀山血海里打过滚的人物。这样的伎俩是吓不倒我的。”
“是么?前几ri我一共求了您三次了,今天再求一遍……”胡六娘柳眉倒竖,杀气腾腾地慢慢道:“我家将军要见白山部的难楼酋长,二哥可愿安排?”
回应她的是谷二哥的连声冷笑。
胡六娘惋惜地摇了摇头。
这片院落的居民大抵都是些jian巧氓隶,是以胡六娘进屋前,吩咐楚琨领人留在屋外把守。
屋里那位“谷二哥”似乎在地痞流氓中颇有些威望,片刻后便有若干恶形恶状的人物围着士卒们逡巡了起来。有几个特别凶悍的角se,几番想要突破士卒的阻碍,都被楚鲲拦阻住了。
楚琨虽年少,却是久经战阵的剽悍战士,他的几名部下也都是jing锐。真要动,斩杀这些地痞易如反掌。但事前陆遥特地叮嘱过,此行须得低调。故而他不敢擅自动,只与人对峙着,气氛有些紧张。
可片刻之后,屋子里爆发出谷二哥的惨叫声,令得每个地痞的脸se都变了。
这样的惨叫甚至用撕心裂肺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地痞们都知道这位谷二哥虽然如今有些落魄,可当年也是凶横强悍的狠角se,这样的人物竟然会发出如此可怖的号叫……要承受怎么样的痛苦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想一想就叫人从骨髓里透出一股冰冷,忍不住要瑟瑟发抖。
惨叫声响起后短短片刻,地痞流氓们就毫不犹豫地退走了。他们的凶狠只是针对普通民众的,若是遇见了更狠更恶的对,审时度势的本领才更重要。
而呼号声久久未停。
小半个时辰之后,胡六娘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伴随着她的步伐喷涌而出。她的神se有些疲惫,但又透出几分满足和振奋。
楚琨突然想到,这表情似乎和自己在红袖招里胡天胡地之后的状态十分相似,分明是爽到了……刚冒出这念头,他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楚琨啊楚琨,胡六娘这女人可狠毒着呢。你再敢胡思乱想,难不成不要命了?
“帮忙打些水,我要洗。”胡六娘吩咐道。
士卒们响应的速度比平时至少快了三倍。
有胆大的士卒偷偷推开虚掩的门户往里张望一眼,立刻就扭头狂奔到墙角,大吐特吐起来。
而胡六娘chun葱般的指拨动着水波,细细将血迹擦拭净了,回头叱道:“干什么!那厮死不了的,他还要替我带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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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算是九月二ri的第二更。九月三ri还是二更,我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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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怒涛(三)
大约到了酉时,白石山腰的宿营地设立完毕。毕竟是身处深山之中,一来考虑到有地形的掩护,二来也是潜藏形迹的需要,将士们只需要将帐幕一一搭建起来即可,无须砍伐林木搭建角楼、马栅之类防御设施,因而很快就完工了。虽然天se还很敞亮,但将士们数十里险峻的山路下来,几乎都已经累得半死,这时候纷纷都休息了。
陆遥正拉着丁渺吩咐许多琐碎事宜,两人沿着贯穿营地的大路走动,忽然听到营门外马蹄践踏之声大起。
两人对视一眼:谁会这般喧哗?
迈步出看,只见营地东面的开阔地上,数十骑分作两队,正彼此对抗冲杀,虚作张弓she箭以及挺槊刺杀之势。其中一名头戴黑漆细沙笼冠,身披杂锦戎服的青年骑士特别显眼,他策骑穿行于往复奔走的人马之间,轻提缰绳安之若素,显示出极高明的骑术;马鞍两侧各挂一把长梢角弓,这唤作“双带两鞬”,显然他是能够左右驰she的箭术好。在此人连声叱喝指麾之下,数十骑奔走来,威风慑人。
“这厮看着有些眼生,jing神倒是健旺的很……他是谁?”丁渺问道。
“此君乃是在中山国北境蒲yin、北平一带驻防的冀州骑督,刘遐刘正长,此番是受丁刺史之命协助我等的。因为我们行军速度快,他从后赶来,今ri才与大队汇合,是以你不曾见过。据此君素有骁勇善战之称,又练兵不辍。曾以部下jing骑数十人往来河北,贼寇皆深惮之。”
陆遥止住言语,盯着丁渺看了半晌:“文浩兄,那一ri与丁刺史分时,丁刺史曾特意向我们介绍过此人的,你不记得了?”
“哦!哦!”丁渺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当时他了什么言语,我现在全都记不清了……道明,家叔对我素来严厉,又始终不认可我从军报国的志愿。唉,与这种老古板会面的时候,我感觉很是紧张。”
陆遥理解地点点头:“文浩,其实你运气真是不错。你想想,万一你在邺城红袖招里殴打新蔡王的事情传扬出,被丁刺史听到了风声……那岂不是……”
“休提!休提!此事再也不要提起!”丁渺足跟一软,几乎跌倒。他觑着陆遥的脸se,忽又失声惨呼道:“难道弟兄们已经给旁人听过了?”
话间,丁渺的脸se都白了。这神情顿时惹得陆遥身后的何云、萧石、杜钦等几名并州将士窃笑不止。
陆遥赶紧连连摇头否认。来有趣,丁绍对丁渺其实关心备至,偏偏言语严厉之极。而丁渺这种全无上下尊卑之分的xing子,就连越石公都感觉有些头痛吧,到了丁绍眼前,却如老鼠见猫那般。这谯国丁氏叔侄二人的关系,委实可乐的很。
此事再深究下,只怕丁渺便要晕倒。陆遥想想还是作罢,于是转回到原来的话题:“文浩,你看这刘遐如何?单以此刻所见,他身不俗,指挥也很得力。”
丁渺打了个哈欠道:“区区牧奴作反,结果数年剿之不灭。这冀州哪有什么人物可言!道明,我困得很,走也走也。”
所谓牧奴,的是汲桑石勒贼寇。这批人最初起事乃是在冀州牧场。故而丁渺以牧奴称之。相比于威震天下的匈奴汉国,这些流贼在丁渺眼里自然不算什么。何况丁渺素以豪勇无双自诩,凭谁都不在眼里。此番张嘴就贬尽了河北人物,连他叔父丁绍都骂了进;又忘了在邺城杀得己方狼狈不堪的,也是那帮造反的牧奴。
陆遥连连摇头:“罢了罢了,你吧。让弟兄们都好好歇息,明ri便要用兵!”
丁渺挥了挥,摇摇摆摆地回营。
陆遥双抱肩立在营门,继续观看刘遐cao练部属。
这名叫做刘遐的军官甚是眼利,他注意到了陆遥的身影,随即勒缰拨马,从骑队中出来,径到陆遥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遥。
这举动未免无礼,陆遥身为秩二千石的牙门将军,官职远在刘遐之上。兼且刘遐受丁绍之命前来协助,陆遥乃是直管他的上司。依律,既未着甲,便当行拜礼才对。可刘遐却偏偏理直气壮地立马于陆遥身前,俯身看着陆遥,那架势自然而然,倒像是他屈尊纡贵来寻陆遥话一般。
何云等亲兵立时大怒。
陆遥倒是好涵养,微笑道:“正长兄每ri都如此练兵么?真是令人佩服。”
从陆遥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刘遐的面容。丁渺已经算是少年得志的将军了,刘遐竟比丁渺还要年轻,几乎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样子。他的面部轮廓分明,双眉入鬓、眼神锐利,显得英气勃勃。
刘遐上下打量了陆遥几眼,跃跃yu试地问道:“听闻陆将军乃并州勇士,匈奴闻风丧胆。不知阁下可善she否?”
陆遥尚未答话,身后的何云忍不住喝道:“尔何人也,竞敢与我家将军较量she术?我来见识见识!”他是并州猎户出身,箭术甚是了得,故而立即响应。
刘遐哈哈一笑,用力扯动缰绳,那战马高声嘶鸣,奔行出,划了道弧线与营门平行而驰。
战马奔腾如龙,刘遐双腿紧夹马腹,身形随之起伏,肩膀以上部位却稳定如钟。待奔出百步开外,刘遐大喝一声,对着营门反身便she。
这箭来得好快,仿佛一道电光般。陆遥身边众亲卫完全没反应过来,营门左侧,距离陆遥丈许处的一根木桩上已然笃笃连响,中了三箭。三箭皆深入木纹,自上而下排列,箭与箭相隔不过数寸。
陆遥看的清楚,刘遐是左抱弓,右取箭。他的食指与中指、中指与无名指、无名指与小指之间各夹一支,这是连珠箭的she法。由于在指掌中夹着三支长箭的条件下,勾弦很是不便,故而纵使一流弓箭通常也只能做到连珠两箭。即所谓矢不单杀,中必叠双是也。刘遐连珠三箭施she、发箭又是如此jing准有力,堪称神技。
此时刘遐拨马回头,换了个方向再度奔过营门。他左韬弓,右从马鞍右侧取出另一把角弓,随即左往箭壶一抹,又是三矢在。下一瞬间,又有三支长箭钉在了那根木桩上,随着前次的三箭,依序排列。
他竟然能左右驰she,双连珠箭!
所谓的左右驰she,指的是左右双都能作为she击的主。在骑she的时候,人坐在马上双腿固定,身体的转动受限,因而she击角度会比步she要小。如用左拒弓,右侧就会有死角;而以右拒弓,左侧会出现死角。这在战场上,往往会成为被敌人利用的漏洞。像刘遐这样左右使用自如的,盘弓四面而she,便全无死角可言。何况他在战马两边各置一鞬,取弓矢的动作较常人更加快捷。
再加上jing湛的连珠箭she术……
这样的箭术,技近乎道。若是沈劲在此,或可与之抗衡;至于何云,实在是远远不如的。何云顿时气馁。
刘遐拨马而回,扫视了一番陆遥身后诸人,见他们个个都自愧不如,便愈发露出高傲的神se来:“陆将军,诸位,若不愿与吾较量she术,不知可能用槊否?”
马槊这种武器,并非兵家久远流传之物。但近代以来,因其沉重而杀伤力巨大,为诸多勇士所习用。比如陆遥,虽然通常使用长枪,但也兼习马槊的技艺,颇得其jing髓。于是何云等人纷纷望向陆遥,期待着陆将军能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狠狠教训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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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道明部下第二位历史人物,广平刘遐刘正长,前来报到:)
这是今天的第一更,晚上还有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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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怒涛(四)
在将士们热切的眼光环视之下,陆遥却笑了起来。
黄石公三略开篇即言: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刘遐的行为虽然豪气毕露,却也显得稚气未脱。完全就是一个渴望扬名、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英雄。陆遥非常清楚应该怎样来打动他。
陆遥向前走了两步,拍拍刘遐骑乘战马的修长脖颈:“正长好骑术、好箭术,以此推断,想必马槊的技艺也已臻至化境了。”
“刘某实不敢自夸。只不过数载以来与人争竞,未逢对罢了。”刘遐应声答道。他起身看看四周,热切地道:“怎么样,陆将军,咱们较量一番?就那片林子后面好么?无须其他从骑,就你我二人便可!”
何云等人一齐连翻白眼。陆遥曾与匈奴左谷蠡王刘聪决战,曾经阵斩匈奴冠军大将军乔晞,数ri之前更亲格毙纵横于河北的巨寇汲桑……威名远扬如此,都不敢这般自矜。偏偏刘遐就敢号称自己“未逢对”?
听他言语的意思,竟似还是担心陆遥比试输了以后颜面无存,所以建议避开他人来比试!这还叫“不敢自夸”么?身为武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刚傲之气,可这刘遐简直比那位谯国丁氏嫡脉子弟还要高傲数倍,实在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陆遥原本是客气地微笑,这时候已经有些忍俊不禁了。他“噗”地笑出了声:“哈哈,正长实在是……实在是少年锐气,难得的很。可惜,我并无什么兴趣与你比试。”
“陆将军,难道以刘某年少,不堪一战么……”刘遐的脸se一沉。
陆遥摆了摆:“非也非也。”
他沉吟了半晌,慢慢地道:“我少年时在洛阳生活,平ri里与一群大家公子呼奴唤从,出入she猎游玩。那些贵胄公子之中,有骑术胜于我的,有she术胜于我的,都自以为才力傲视群伦。然而转瞬十余载过,当年那些飞扬跋扈的轻侠子弟,倒有多一半零落成泥,死于非命。”陆遥看着刘遐年轻的面容,又笑了笑,流露出怀念的神se:“正长,我此刻看你,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洛阳少年。”
刘遐的脸se都涨红了,他争辩道:“那些洛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空架子,我刘正长可不是……”
“正长,时代变了。”陆遥打断他的话语:“如今这世道,军人耀武何需比试?只消看其经历,便足以分出上下高低。”
陆遥返身把何云扯了过来:“正长,这位乃是我的亲兵队主何云。他的箭术远不及你,其他技艺想来也差得甚远。但他从三年前成为陆某的部下,先后经历了大小规模的战斗将近百回,亲杀死的敌人超过百数,无论多么艰难困苦的时候,他都在坚定不移地追随我。团柏谷之战中,是他深入虎穴,及时发现敌人的动向,拯救了全军上下的姓命。”
“还有一个亲兵首领楚鲲不在此地。楚鲲是南郡人,十三岁从军,五年以来,南征北战,足迹遍及荆、司、冀、并。当我斩下匈奴冠军大将军乔晞首级的时候,是他掩护我的侧后,身受七创,死战不退;而在以八百人击破石勒五千人马时,他也与我一起厮杀,阵斩匈奴名王、大将。此刻他已潜入了广昌县城,在各路胡人之间散播消息。”
“和楚鲲一起前往广昌县城的还有朱声,就是那个负责斥候的黄脸汉子,正长你见过的。他是北疆马贼出身,版桥大战时被越石公的大军俘虏,这才改邪归正。自此之后,但越石公旌麾所指,他无役不从。从祁县、邬县,到中都、介休、统军川,先后与匈奴人白刃厮杀数十场。曾以二十人的微弱兵力,扰乱并牵制千人驻军,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我意yu平定代郡,朱声是最关键之一,此番能否引动胡儿,便要看他的演技如何。”
“还有这几位。萧石、杜钦、姜离……”
陆遥随指点,将身边将士的战绩一一来。最后道:“陆某乃亡国之馀、流寓北方之人,才能实属平庸,所幸得到这些忠勇之士相助,卒得以建功立业、扬威于疆场。彼等将士随我身当锋镝,经历了无数死生一线的恶战,哪怕他们其实无缚鸡之力,也是救天下之祸的真豪杰、真英雄。我坚信,只要大伙儿齐心协力,终能芟夷北疆群丑、荡尽妖氛。到那时,他们个个都能留名青史,千载流芳。”
他仰面望着刘遐,微笑道:“正长,这些人,哪怕你弓马武艺再如何出众,也是比不上的。”
刘遐一时愕然。他感到有些不忿,却又隐约觉得陆遥所未尝没有道理。
刘遐是司州广平郡人。数年前,朝廷诸王争权,河北兵连祸结,贼寇所到之处黎庶涂炭,各地宗族坞堡多闭门自守者。而刘遐xing格果毅勇敢,率族中壮士频繁出击,于野战杀贼,陷坚摧锋、所向无前,左近乡里赖以得安。乡人俱被刘遐的神勇所慑,将他与张飞、关羽这样的万人敌相提并论。
当时主政冀州的范阳王司马虓闻刘遐勇名,引以为骑督。然而同僚以他年少,多有压制之举,使得他难以出头。几年以后,范阳王暴疾而亡,刘遐又转投丁绍麾下,然因冀州安逸少有战乱,刘遐并无用武之地,而且他的激扬xing格也不受丁绍的喜欢。前后蹉跎数载不得扬名显亲的机会,刘遐虽然心高气傲,也未免沮丧,只能riri练兵不辍,权以解闷罢了。
前ri里丁绍拨他为陆遥属下,他原是无可无不可,当兵吃粮,如是而已。但陆遥的这番话,重又提起了他的飞扬意气。
刘遐突然感觉自己高踞马上与陆遥谈话颇为失礼。他想要下马,又觉得太着形迹,于是伏低了身子,急切地道:“陆将军,他们曾经杀敌立功,刘遐难道不能杀敌么?若是给我驰骋沙场的机会,我刘正长自问绝不输于他人!”
“原来正长也有这样的志向?”陆遥故作惊讶地反问。
“身逢此时此世,好男儿当有所作为。边城多jing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这才是我平生所愿啊!”刘遐大声道。
他所念的,乃是前魏陈思王《白马篇》中词句。陈思王争夺嗣子之位失败后,长期为其兄长魏文帝曹丕所忌。他本是个具有激扬情怀、渴望建功立业的男儿,却始终被压制在封地范围之内,形同拘役,只能将满腔热血投注在诗文创作之中。
这首《白马篇》风格雄奇放纵,激越高亢;描写了一名身绝伦的游侠少年,投身边疆杀敌报国的故事。刘遐脱口而出这几句,显然是以诗中那英勇少年自比,同样渴求有所作为。
“想要建立不朽功业,扬声边疆万里、得千古留名,可不是只靠弓马了得。”陆遥哈哈笑了,眼神中带着些许玩味:“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正长,我能够期待你么?”
刘遐既然以白马篇自述己志,陆遥也引用是白马篇最后四句相询。
“当然!”刘遐一拍胸脯,大声叫嚷着,眼中几乎要放出光来。
“很好。明ri的行动,便请正长与丁文浩一起,为全军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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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怒涛(五)
有支大商队经过!
那是晋人的商队啊。想想就知道晋人能带来什么,华美的绢帛、香醇的美酒、锐利的刀剑武器……那些都是草原上珍贵的物资。如果能够将之掳掠到,无论自用还是转卖,都是大大的美事啊!
弟兄们,发财的机会来了!虽然夜幕降临,但许多胡儿纵骑奔驰,将这个消息传遍了代郡南部的各个杂胡部落和马贼团伙。随之,多人闻风而动。他们有的赶广昌县城的邸店里核实消息,有的径自点起松明火把,沿着山道夤夜向南打探。大约到了第二天的清晨,两地都带来了可靠的答复。
邸店里那位美艳的老板娘亲口承认,将有一支大规模的商队将要经广昌、代县往北。与此同时,她还提供了更多的情报。据,这支商队首领乃是昔ri鲜卑大单于猗迤的老友,常年往来于参合陂。猗迤死后,拓跋鲜卑中部遭到禄官的强力压制,余众在其妻惟氏带领下,迁居代郡西部一隅之地,故而这支商队半年前就已确定行程将要随了过来。此番携带的财货物资特多,将会大大有益于猗迤余部恢复元气。探马唯恐有误,又寻了邸店里一名仆役来核实,两相印证之后才确认这个消息无误。
而进入山区打探的人员也传来了好消息。他们向山区深入数十里,在白石山的方向发现有大队人马行动的踪迹。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胡儿们熄灭了中的火把,摸黑在暗夜里潜伏到近处查看,为此还付出了两名弟兄摔死在深谷大壑里的惨重代价。不过刀头歃血的汉子才不会在乎这个,他们迫到近处,赫然发现那营地规模极大,帐幕、车辆、马匹的数量简直无法计数!
这是肥羊!这是肥羊啊!胡儿们狂喜奔忙。拓跋鲜卑中部算什么,没了牙的老虎而已,还是东部大人禄官必yu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与他们交好的商队,那岂不就是上天赐给饥饿狼群的一块肥肉么?
yin暗的天际下,散布在山野间的杂胡部落仿佛沸水翻滚般sao动起来。
一支又一支人马拔营起队,向广昌县的方向前进。
次ri,那支商队,果然如情报所示的那般,从绵延的山区出来。他们沿着官道行进,眼看距离广昌县城不远。
这商队规模庞大,足足有四十余辆大车络绎相随,拉车的畜力超过百头。大车在夯土的道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凡经过坡度稍许陡峭些的路面,都需要十余人相助,一起推拉才能通过。显然车辆极其沉重,也不知运载了什么货物。这样的车辆要通过崎岖难行的山路,非常困难,显然那些货物非同小可,否则万万划不来。再看车队两侧,随行丁壮前呼后拥,还有不少携带大刀长矛的护卫,声势十分煊赫。
跟随在商队之后的,还有一群零散的行人。那些都是跑单帮的小商小贩。如今世道混乱,路途不靖,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能够安全也总是好的。因此这些小商贩或者三五人、或者七八人,通常都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大规模的商队一起行动。
这支庞大的队伍逶迤而行,大约两个时辰后才离开山区。官道在这里转向正北,与连水平行延伸。
连水发源于广昌县南面,在群山中奔涌而出。渐往北流,地势渐趋平坦,于是水流变得开阔平缓,最深处不过没到成年人的大腿处而已。由山间挟带的大量淤泥随着水流慢慢沉淀下来,形成一块土地肥沃的沉积河滩,有的是宜耕宜牧的土壤。
然而站在高处的丁渺极目四望,只见到遍野荆棘杂草,绝无人烟。
这年头,各地大抵如此,曾被匈奴掳掠的并州各郡,更加惨不忍睹。汉末时,曹公感怀丧乱诗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庶几近似。
此刻,丁渺位于距离官道三五里开外的翠屏山上。翠屏山东西绵亘二十余里,山间林泉丰美,山se苍翠。山巅有民间俗称为七姑娘山的小峰七座鳞次栉比。丁渺便勒马立于其中一座小峰之巅,俯瞰连水河滩。这小峰虽非极险,却也巉岩嶙峋。要纵马上山,非骑术jing良者莫能为之,因而随他一起的只有寥寥数人。
丁渺挥鞭一指远处如长蛇般于路蜿蜒前行的商队:“再往前就是我预设的伏击之地。正长,以你之见,胡人会从哪个方向来袭?”
被丁渺唤作“正长”的,便是受冀州刺史丁绍之令襄助的军官刘遐。此刻他在丁渺身边并辔而立,头戴铜盔,身批重铠,骑一匹乌骓马,中提着一柄特别加粗加长的巨大马槊。
昨ri刘遐练兵时,丁渺只匆匆瞥了一眼。他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自然看得出刘遐的数十名部下都是jing锐。但战将的优劣,终究只有在战场上才能体现。陆遥令刘遐随同丁渺出战,也是有意使丁渺考教刘遐一番。
“拓跋鲜卑中部毕竟是出过大单于的,纵然落魄,余威尚在。我们既然打着与之交易的旗号,胡贼们就不会明目张胆地抢掠。他们必定提前藏兵于连水左近,一击即走,嘿嘿,到时候来个吃干抹净,谁也不认账。”
刘遐继续道:“看这附近的地形,足够安置部众又便于兵马出入的,只有这里、这里和这里……”他指点了几处道:“若我是马贼头目,再过半刻就可以下了,迟则不利。”
丁渺不禁连连点头。为了痛击马贼,他与陆遥、邵续、胡六娘等人仔细勘察地势,料定马贼藏身之所无外乎三五处罢了。而刘遐只凭登高眺望片刻,估料敌人所在竟如丁渺等人的判断一般无二。这种对战场地貌的敏感几乎出于本能,殆非常人可及。
二人便不多言,勒马静观形势。
不出丁渺所料,不到半刻时分,只听一声凄厉的骨笛声响起,随即东北、西北方向的两处山间林地里突然现出贼兵来。看他们藏身之处,果然便在刘遐适才随指点的三处地形之中!
这两支骑兵都是三四百人的规模。虽然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仅凭着纵马奔驰的队形,就足以断定确实是生长在马背上的胡儿。骑兵队刚从隐蔽之处现身,就纵马加速。千只铁蹄踏地激起尘烟滚滚,仿佛两条贴地的灰龙一般,向着商队席卷而。
这场景顿时将商队中人惊动了。跟随着商队一起前行的小商贩们首先反应过来,他们丢弃了货物,往南方来时的道路狂奔逃命。接着是被商队里的壮丁们。面对着钳形杀来的大队马贼,他们初时还呼喝几声壮胆,随即就屁滚尿流的逃命了。商队的护卫们更是不堪,这些护卫原本有骡马代步,此刻拨马转头,跑得比那些壮丁们还快三分,颇有后来居上的势头。
眨眼的功夫,规模庞大的商队就一哄而散,只留下满载货物的大车和遍地箱笼横七竖八地堆放着。
眼看着商队中人动如脱兔,胡人反倒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他们此番专冲着商队运送的财物而来,无意多伤人xing命。于是不追杀逃亡人等,两拨骑队急如星火地往里一圈,将数十辆大车包围起来。
这数十辆车按照规矩,自然是要开箱检验的,若果然装满刀枪军械,那马贼们可就赚大了。可是车上那些沉重的箱子都用包裹铁皮的厚木制造,还用极粗的麻绳牢牢捆扎着。几名贼寇围着大车绕着圈,颇有些老鼠拉龟无处下的意思。
相比而言,倒是其他行商们逃跑时丢下的货筐好对付一些。有马贼挥刀劈开几个货筐,露出里面装的绢帛、布匹之类、居然还有药材。这都是草原上极珍贵的东西,于是许多马贼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了。
“大车上的箱子里满是石头,不知贼人们发现以后是什么表情。……”丁渺跃跃yu试道:“此刻他们已经乱了,我们鼓行而出,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正是时候。”刘遐向丁渺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文浩兄……”
话音未落,丁渺已经杀气腾腾地纵马直冲下。刘遐连忙高高举起右臂示意。随即,翠屏山的深山坳里鼓角之声惊天而起,晋军铁骑轰然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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