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身份,新记忆,新生活
公元2011年某市的一个深夜,天气闷得教人难于呼吸。突然,电光一闪,天空被一条莫测短长的火蛇划破,这火蛇用一阵使人目眩的惨白的光,照着周润华阴晴不定的脸。
女友芷萱刚刚摔门而出,因为他竟然想辞职要当网络作家。追求梦想是好的,但生活和现实是冷酷的,对于一个渴求结婚后能够稳定生活的女孩来说,那样的工作毕竟不太靠谱,何况芷萱的父母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周润华勉强考上了一所不出名的农业大学,毕业后父母托亲戚走朋友,再加上金钱打点,好不容易进了县农业局,被安排到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好歹是个事业编制,津贴虽不多,只有下农村时才有,但不拖欠工资,过年过节还能发点东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他的女朋友和家人看来,就这样将就着也能混一辈子。
但周润华很郁闷,他实在不想在很闲的单位虚耗自己的人生,更讨厌勾心斗角的你踩我轧。在很长时间里,他在网站浏览了海量的小说,由此也产生了令女友愤怒的决定。长长地叹了口气,周润华打开了电脑,翻看着自己费了很长时间才搜集来的小说素材,都是关于历史军事方面的资料。
鼠标在不停地点击,周润华看着想着,心里反复斗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润华逐渐沉浸于自己构思的小说世界里,外面的闪电和雷声也无法使他分心。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更长更亮,周润华突然发现他与鼠标接触的手动不了了,身体也象触了电般难以动弹,电脑屏幕骤然黑了下去,冒出了缕缕青烟。他只觉得海量的信息从手臂汹涌而来,灌入他的大脑,几乎要把他的脑袋充爆,一阵阵眩晕,使他差点倒了下去。
一声可怕的、震耳欲聋的霹雳猛然爆发,也分不清是雷声还是电脑的爆炸声,周润华的惨叫完全被盖住了,然后,他的意识消失了……
………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里的一个黄昏,太阳行将落山,把大地和树木都抹上了金子的颜色。周有田拄着棍子正在奋力爬山,这是座他不知名的小山包,地上或厚或薄的积雪让他很费力气,摔坏的腿更让他举步维艰。
他的面容很憔悴,头脸还是肿的,伤口的血不知道是止住了,还是冻住了。他投向四周的目光是黯淡和茫然的。在他的眼中。周围的景色不过是冬日的荒野,满目凄凉,毫无生机。
孟有田的头脑是混乱的,这从他失足跌下深谷昏迷又醒来后便是这样。一种极度错乱的感觉让他的思维陷入了迷茫和混沌。在冰面或水洼里看着自己的面容时,既有些熟悉,又感到陌生,就如同意识飘离了躯壳,从体外注视着自己。
我是谁?是孟有田,还是周润华,或者是电脑。三个残缺的意识在这个可怜的十七岁的贫苦少年孟有田的头脑中冲撞着,搅和着,交锋着……让他象在一场乱哄哄的梦中一样。
远远的有野兽的嚎叫,孟有田疲累不堪,脑子也疼得几欲晕倒。好在他发现了山坡上两间无人的破窝棚,他撞了进去,一头栽倒在地上的草堆里,昏了过去。
“……民国二十四年……如果能再活过,一定不辜负芷萱的情意,那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还利钱,得打到大野物还债,要不房子和地就得被李财主收走了……”
混乱交杂、残缺不全的意识在孟有田的头脑里撞击着、融合着,就象有人把无数根钢针在刺进他的头颅,并在疯狂搅动着他的脑浆,剧痛难忍。人间的酷刑莫过于此,但他却只能承受,呻吟着,扭曲着,他蜷缩成了可怜的一团,在寒冷的破屋里瑟瑟发抖,不是冷的,相反,他感觉到的是一种躁热,从内向外的躁热,越来越强烈,五脏六腑象是在燃烧……
太阳落山了,借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从山路上走来了一个女人,不,应该是两个人,这个女人拄着根棍子,身上还背着个困倦得迷迷糊糊的小女孩。陈阿秀喘着气,停下了脚步,她实在累得够呛,而且天快黑了,她听见了山里野兽的嚎叫,心里也很害怕。不远处黑乎乎的小窝棚吸引了她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再看看黑乎乎的山林,她似乎没有了什么选择。
窝棚里空荡荡的,陈阿秀用脚拢了拢地上的草,将妹妹轻轻放下,阿巧的眼皮动了动,发出几声呢喃。应该生堆火,一来取暖,二来驱赶野兽。阿秀打开小包袱,将一件破衣服盖在阿巧身上,走出来,向着另外一间窝棚走去。
孟有田听到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来,是梦还是真,他也弄不清楚,头痛欲裂的感觉刚刚稍有缓解。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孟有田慢慢睁开了眼睛。有个女人举着根火柴,站在摇曳的光影下。
阿秀惊恐地张着嘴巴,呆立在那里。她直盯盯地看着孟有田,孟有田也在皱眉凝视着她。孟有田判断不出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迷糊混乱的头脑让他失去了判断力。这个女人的面容在他眼睛里变成了芷萱的相貌,并冲着他甜甜的微笑。
“芷萱”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同时,她的嘴张开了。就在阿秀刚要喊出声的时候,孟有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突然跳起一把抱住了她。阿秀在孟有田的臂弯里拼命地挣扎,就象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她用脚踢,用胳膊肘拐,用屁股顶,甚至还试图把孟有田背起来甩出去。
“芷萱,芷萱……别离开我,别……”孟有田的思维由于阿秀的出现,已经完全被周润华的意识所代替,在模糊、混乱以及剧痛之中,他需要安慰和寄托,就象落水濒死的人死死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当阿秀又踢又蹬的时候,孟有田的手抓住了她的胸部。在模糊的意识中,他并不是有意识地去抓,无意当中手就伸到了那里。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紧紧抱着他的“芷萱”,永远不要让她再从眼前消失。
阿秀咬着牙,她不叫是害怕妹妹惊醒跑来,同样遭到这个疯子的毒手。她奋力抵抗着,伸手试图抓挠孟有田的脸,她的两手被按住了。于是,她就用脚踢,张开口到处乱咬。但这个疯子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嘴里不停地叫着奇怪的名字,大力地抱着她。她的力气在逐渐消失,走了一天的路,又饥又渴,她觉得难逃厄运了。
最后的抵抗,也是无奈的抵抗,阿秀用力扭转了身子,脊背冲着孟有田,把脸深埋在草堆里。孟有田两手紧紧箍着她,嘴里的一股股热气喷到她的耳际。
半晌,阿秀感觉疯子的手臂有些放松,不禁动了动,而回应则是再一次的箍紧,以及“芷萱,别离开我”的呼唤。
这确实是一个疯子,尽管轻薄了自己,但没有别的动作,阿秀作出了判断,也渐渐有了主意。
“我,我不离开你。”阿秀试着低声说话,孟有田在迷糊和朦胧中嗯了一声。轻轻吐出一口长气,阿秀继续说道:“你松一松好嘛,我,我,你饿不,渴不?”
孟有田沉默着,然后下意识地说道:“水,我渴,喝水。”
“好,喝水,喝水。”阿秀琢磨出了门道,哄道:“那,那你松开手,我去给你拿水喝。”
孟有田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一阵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他呻吟了一声,双手抱住了头,身子扭动着蜷缩起来。
阿秀连滚带爬出了窝棚,跌跌撞撞地跑了回去,刚想推醒小妹好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一声狼嚎让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狼,有狼,离得不远!阿秀惊惶地紧爬几步,透过窝棚的破洞向外张望。林子里似乎有黑影闪过,两点阴森森的绿光射来,让她打了个寒战,紧接着又是一声嚎叫。妈呀!狼就在不到五十米的林子里。
……………
寒风窝棚上凌乱的茅草,刷啦,刷啦地响,孟有田做着一些离离奇奇不能连续的怪梦,但身体的躁热慢慢降低,头脑的剧痛也逐渐缓解,周润华的残缺意识与他的思维融合在了一起,至于超级计算机的一些信息,则被融合后的头脑慢慢吸收。现在,他既是孟有田,又是周润华,一个结合了两个思维记忆的混合人体。
阿秀打着瞌睡,头一下子撞在窝棚的墙上,她立刻警觉地醒来,只觉耳边风在呼呼地响,四肢冻得都麻木了。窝棚门外那一小堆火已经烧得只剩下几点火炭,两头恶狼逡巡着正逼近过来。她慌忙抓起身边从窝棚拆下来的几根树枝木棍向火堆里投去,几点火星溅起,火炭没有烧着扔过来的柴禾,反倒黯淡下去。两头恶狼向后跳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吼声,又向前逼近过来。
“芷萱……”孟有田在梦中下意识地低声呼唤,慢慢睁开了眼睛。是的,是女人的呼喝,惶急而愤怒,还隐约夹杂着小女孩的哭声和野兽的吼叫。
他一骨碌从草堆里坐起身,使劲眨了眨眼睛,晃了晃头,使自己清醒过来,伸手在身边一划拉,抓起了那支**,忍着腿痛爬起来,跛着脚向外奔去。
第二章 患难之遇
寒风吹着孟有田的脸,使他更加清醒,映入眼帘的是这样的情景。
阿秀头发凌乱,用身体挡在窝棚口,挥舞着棍子,嘴里发出呼喝,驱赶着、吓唬着两头已经逼近的恶狼。她手臂挥动的频率越来越慢,她的心底浮起了悲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身后吓得哭个不停的妹妹阿巧。
两头狼知道已经稳操胜券,一顿美餐马上就要进肚了,它们不紧不慢,耐性十足。它们开始呲着牙准备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进攻,尖利的牙齿看上去十分怕人。上翻的嘴唇下边,两排牙齿在朦胧的月光中闪着白光,深深的眼窝里细长的阴森森的双眸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徒劳挣扎的女人。
孟有田冲出了窝棚,惨淡的月光下,一个女人和两头狼的对峙尽收眼底,他想都没想,迅速地将枪托抵到了肩上。这是长期训练的结果,他的父亲是个职业猎人,从小的时候,他便跟着父亲起早贪黑,在山林中闯荡。
两头狼在发起攻击之前的一瞬停下了动作,转头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类,稍许的迟疑让它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轰!”的一声,铁砂子披头盖脸地射了过来,两头狼离得很近,孟有田打得很准,伴着凄厉的惨叫,一头恶狼当即倒在地上,另一头打了个趔趄,身体摇晃着向树林里跑去。
阿秀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惊呆了,她喘着粗气,嘴里喷出阵阵白雾,将棍子勉强横在胸前,戒备地望着这个差点侵犯了自己,此时又救了自己的疯子。虽然脸上有着伤痕和泥垢,但也能看出这疯子竟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
孟有田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充满敌意的女人,和芷萱没有什么相象的地方,只是那坚定的神态……再没有机会向芷萱补偿自己的亏欠了,地上垂死的狼突然发出了最后一声嚎叫,这叫声从脚下传到了他的全身,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凄怆悲凉之感。
重重地叹了口气,孟有田移开视线,一瘸一拐地走到狼的旁边,用枪托重重地捣在狼头上。狼已经死了,牙齿都露在外面,惨白的牙齿完全失去了生气。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又饥又渴,便弯腰拖起死狼,蹒跚着向小窝棚走去。
阿秀看着孟有田进了窝棚,半晌里面似乎传出火镰火石的敲击声,一点光亮闪现出来,慢慢变大,窝棚里燃起了一堆火。她的身子这才缓缓软倒,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只剩下搂着小妹呼呼的喘气。
风轻轻地刮了起来,雪花飘落下来,先还零零落落,跟着便是一团一团地飞舞。空中已经望不见什么了,只有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的扯碎了的棉花团,整个世界都被裹进桃花、梨花或者绣球花里了。
孟有田在窝棚里生起了火,环顾四周,脑子清醒了便想起了很多事情,这里并不陌生,是进山的猎人们盖的一个落脚休息的地方,三年前他还和父亲来过这里。
自失地苦笑了一下,他在窝棚里寻找了一番,从角落里找到一个破瓮,剩了一个底儿,倒也能装两三碗水,窝棚中间用几块石头垒的简易炉灶还在。他拎着破瓮走出去,窝棚后背风的地方已经厚厚积了很多雪,他将破瓮装满又回了窝棚,将火移到炉灶下,将破瓮坐了上去。然后,他坐在草堆上,从身上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子,开始拾掇那头死狼。
动作那么自然而熟练,开膛破腹,剔肉扒皮,没有丝毫的滞碍,两个意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孟有田,或者是周润华,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人。
瓮里的雪化成了水,冒出了热气,又翻滚起来,孟有田将狼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扔了进去。不一会儿,肉香便飘荡而出,充满了这间风雪中的山中小窝棚。
……………
这场雪下得可真大,只见天连地,地连天,白茫茫的一片。孟有田吃饱喝足,来到窝棚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旁边黑乎乎的窝棚,犹豫了一下,又轻轻摇了摇头。那个女人充满戒备和敌意的眼神令他很有芥蒂,他不想去献什么殷勤,或者自讨没趣。
把刚剥下的狼皮挡在门口,又在下面加了些杂物,这样一来可以遮风,二来有东西闯进来,也能给他起个预警的作用。孟有田将草堆拢了拢,斜倚在上面,抱着重新装好火药的**,守着火堆缓缓闭上了眼睛。在长时间的胡思乱想中,孟有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大雪纷纷扬扬,直下到第二天清晨才风消雪停。一轮淡淡的灰色太阳疲乏地挂在天空,好象它也被这大半夜的狂风暴雪打击得筋疲力尽,夺去了它无限的热量。它对着大地是冷冷淡淡的没有神气,无精打采。整个的山林被酷寒的威严吓的寂静无声。只有天空剩下的雪粉碎末,象霜渣一般下落,遮蔽着太阳的光芒。
噼哩啪啦,一阵响声惊醒了孟有田,他几乎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便将抱在怀里的**端平,对准了门口,在山林里长时间的奔波狩猎使他具有了下意识的反应。
阿秀抱着妹妹一头撞了进来,大半夜的风雪几乎将她冻僵,火柴用光了,她生不了火,眼瞅着怀里受了风寒和惊吓的妹妹越烧越厉害,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在这荒山野岭,大雪封路的时候,她被逼上了绝路,除了勇闯“虎穴”再没有别的法子。
“求求,你,救救俺妹,你,你要咋样都,都行,求求你了。”阿秀哆嗦着冻得没有血色的嘴唇,紧紧抱着妹子,对着孟有田和黑洞洞的枪口,眼泪流了出来,顺着白纸一样的脸颊淌下。
孟有田眨了眨眼睛,缓缓放低了**,沉声问道:“你妹咋啦?”
“她,她生病了。”阿秀低头看了眼妹妹,眼泪落在嫚儿的小脸蛋上,嫚儿嘴唇干得起了皮,猛然抽搐了一下。
孟有田起身瞅了瞅,皱着眉来到火堆旁,轻轻拔开上层的灰烬,用杂草重新将火燃起,添了几把柴,转身走了出去。
第三章 窝棚之夜
人有时候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做违心的事情,阿秀便是如此。她慢慢坐在火堆旁,对妹子的牵挂和担心压过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害怕,在她反复思想斗争闯进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以身伺“虎”的准备。
时间不大,孟有田拖着两捆树枝走了进来,头上身上都是打柴时从树上落下的积雪。
“添柴!”孟有田生硬地命令着,拿着破瓮又走了出去。
窝棚里又暖和起来,瓮里的水冒着泡,煮着孟有田从树林里砍下来的几块柳树皮。阿秀关切地望着躺在狼皮上的嫚儿,嫚儿的额头上盖着一块浸湿了雪水的破布。
孟有田坐在一旁用小刀灵活地削着一根拇指粗的树枝,一柄小木勺逐渐现出了形状。他看了看煮着的药,用小勺搅动了几下,轻轻点了点头,把药倒进自己的木碗,连勺子一起放在阿秀的脚前,“喂她喝药!”
看着孟有田拎着破瓮跛着脚再次走出了窝棚,阿秀端着碗犹豫着,她用小木勺舀起药汁,尝了尝,嗯,苦的。她咧了咧嘴,到了这步田地,她和妹妹还有别的选择吗?
瓮里的雪水又烧开了,肉块浮起沉下,飘出诱人的香味,阿秀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沉睡着的嫚儿,似乎平静了许多,她又偷眼去看孟有田。孟有田正摆弄着几根破竹片,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笑容,然后抽出小刀子,仔细地切削起来。
阿秀本来就很饥饿,再加上肉香的诱惑,更加难耐起来。她已经偷偷瞅了孟有田好几眼,但孟有田正沉浸于工作当中,一点也没有注意。
“大哥,肉,煮熟了。”阿秀低声提醒道。
孟有田皱了皱眉,似乎嫌阿秀打扰了他的工作,头也不抬地说道:“饿了就吃,甭废话。”
阿秀垂下了眼睑,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抵御不住食物的诱惑,从瓮里舀了一碗汤,端在嘴边,慢慢地啜吸着。滚烫的肉汤进肚,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说不出来的舒畅。偷偷瞅了孟有田一眼,阿秀象作贼似的又飞快舀了一碗,慢慢地喝着,细细地嚼着,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呼,孟有田试了试竹签的柔韧性,满意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这一回他许久也没有回来。
阿秀这下可以放松了,她连肉带汤将瓮里的食物吃了个干净,真香啊,多长时间没吃尝到肉味了,几个月,还是一年多。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看了看呼吸已经平稳的妹妹,起身拿着破瓮出门装了雪,回来又将破瓮坐到了火堆上。
灰蒙蒙的太阳升到了半空,又慢慢地向西沉去,阿秀已经壮着胆子到树林里捡了三次柴禾,孟有田还没有出现。阿秀在窝棚门口张望了一下,竟然有些担心。他不是就这么走了吧,把我和妹妹扔在这荒山野岭可怎么办呢?
一直躺在那里沉睡的小嫚,忽然翻动起来,从盖着的几件破衣服里伸出一只小手,迷瞪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喃喃的说道:“香,我渴。”
“嫚儿,你,你醒了。”阿秀喜出望外,急奔到妹子身旁,伸手摸着她的额头,温度确实下来了。
“姐——”嫚儿费力地笑了笑,说道:“我,我渴。”
“好,好,姐这就给你喝水,不,是喝肉汤,可香呢!”阿秀一手扶起妹子,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腿上,从破瓮里舀碗肉汤,用小木勺慢慢地喂着。
一碗肉汤下肚,嫚儿精神了许多,眼睛转动也灵活起来,“好喝,真香。”
“香吧,那就多喝点,这肉都煮得烂烂的,你也慢慢吃些。”阿秀欣慰地笑着,殷勤地伺候着妹子。
……………
太阳更低了,灰蒙蒙变成了淡红色,给积雪的树梢也染上了一层浅红,光线正一条条地消失,所有的东西都将溶成灰色的一片。
喝过肉汤的嫚儿和姐姐说了会儿话又迷迷糊糊地睡去,阿秀走到窝棚门口望着即将落山的太阳,微微皱起了眉头,互相矛盾的心思交织在一起。蓦地,她睁大了眼睛。
夕阳西下。孟有田的身影出现了,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彷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拖着猎物在往前走,不知道是腿伤又重了,还是一天的寒冷冻僵了他的身体,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
阿秀的心底浮起复杂的情感,也不知是喜还是愁,她下意识地奔出了一步,来到了窝棚外,但她又停下了脚步。轻轻咬着嘴唇,缓缓眨着眼睛,她犹豫着,迟疑着,最后,她还是加快了脚步,踏着没胫深的积雪迎向孟有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对视了一眼,孟有田也不客气,将肩上的绳子递给了阿秀,迈步向前走去。夕阳的最后一点红边也藏到了山后,晚霞并不绚丽,发着浅红色的淡淡的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对一个猎手来说,冬天是打猎的绝好季节。山上的草已悉数败落,没有了遮掩,更容易发现猎物的踪迹;缺少食物,猎物们在冬日更容易乱了阵脚,常常不顾危险出来觅食,就会成为猎人的盘中餐;倘若再下一场大雪,猎物的脚印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想要逃离实在是很难的事情。
三只山鸡,一头麋鹿,孟有田今天的收获在阿秀看来相当不错。但她绝不会想到冬天打猎的艰辛。确实,下雪之后是打猎的好机会,但那时山里的气温通常很低,猎物一般也很警觉,两三百米远就能嗅到人的气息,所以通常要不动声色地守在雪地里,这种长时间所承受的寒冷和饥渴绝对不是门外汉所能想象的。
两个人虽然不说话,但却显得很有默契。孟有田将山鸡拔毛挖肚,扔给阿秀,阿秀便拿进窝棚添水煮肉。等到肉香味飘出,孟有田已经将麋鹿拾掇干净,把一张新鲜的皮子挂在窝棚里,然后他削了几根尖树枝串起肉,在火边慢慢地烤着,驱散着身体里的寒意。火光摇曳,他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第四章 患难的关心
阿秀开始感到紧张了,沉默使气氛变得压抑,她又想到了孟有田象疯了似的抱住她的情景,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胸部,她的鼻子尖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不时偷看孟有田和睡着的小嫚,呼吸变得有些粗重起来。他要扑过来怎么办?是拼了命反抗,还是为了妹子忍辱受屈?
噼啪一声,火堆里爆起一点火星,孟有田的眼光一闪,将手里的肉从火上移开,仔细看了看,嗯,这便是明天的干粮了。趁着这场大雪,多打些猎物,然后出山回村,那是自己的家,那两间破土坯房……孟有田想着想着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他在笑,笑得不怀好意,阿秀使劲捏着手指,指甲盖都挤得发白,完了,今晚就得毁在这个家伙手里了。当初她闯进来时不顾一切,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她的心态又产生了变化,恐惧又占了上风。
孟有田乍逢巨变,根本没有那个心思,而且阿秀显得很瘦弱,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但窝棚里多了两个人,总不能把她们当成空气吧!他微皱着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阿秀,看得阿秀局促不安,象一只恶狼面前的可怜小兔子。
哼,孟有田不悦地哼了一声,斥道:“别装出那副样子,好象自己是个仙女,谁都稀罕似的。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眉眼还凑和,可惜是个黄脸婆。早上你进来时是咋说的,嗯?我要咋样都行,你那是放屁呢,还是拉了屎想再坐回去?”
阿秀被骂得脸上阵青阵红,一个挺好的姑娘被孟有田发泄一腔郁气给说成了丑八怪,她低着头轻轻拍了拍有些被惊扰的嫚儿,慢慢抬起头,很绝决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那你,你想咋样?俺,俺都受着。”
“受着,都受着。”孟有田恨恨地重复着,想到了自己的苦处,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伸手拿起根树枝,啪地掰成两截,当作筷子,从破瓮里夹着鸡肉大口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孟有田起身走了出去,将做好的小机关和收拾出来的动物内脏都扔在小树林里,捡了两捆柴禾,又做了几枝松明火把才回到了窝棚。
过了这么长时间,小嫚已经醒了,正斜靠在阿秀的腿上,喝着鸡汤吃着鸡肉,见孟有田进来,小孩子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盯着这个陌生人,小手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袖。
孟有田将两捆柴禾放在窝棚门边,只是瞟了小嫚和阿秀一眼,冷冷地吩咐道:“看着火,别烧灭了。”说完便自顾自地回到草堆旁,检查了下枪枝,躺下闭上了眼睛。
小嫚眨着眼睛望向姐姐,秀儿轻轻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将勺子伸到妹妹嘴前。
夜渐渐的深了,孟有田似乎已经睡着,发出了均匀的鼻息。阿秀将睡着的嫚儿从自己腿上轻轻挪开,揉了一会儿,消除了酸麻的感觉。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向火里添着柴禾,暗下来的火又明亮起来。
山林里不时响起野兽的嚎叫和不知名的夜鸟的哀啼,阿秀坐在妹妹身旁,心神不宁地熬着这漫漫长夜。孟有田睡得正酣,还偶尔响起一阵小呼噜。轻轻晃了晃脑袋,阿秀努力赶走困倦,伸手抓了把柴禾添进火堆,激起了几点火星。
一阵异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秀瞪大了眼睛,很害怕。她转头看了看孟有田,希望他能警觉而起,给自己一种安全的感觉,但孟有田依旧睡得香甜。怪声在窝棚外徘徊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是嘎吱嘎吱踏雪的声音,渐渐远去了。阿秀提心吊胆的心情才稍微缓解,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等她再抬头时,却发现孟有田已经睁开了眼睛,紧皱着眉头在思索着。
刚才那是野猪,一大一小共是两头,夜晚正是它们觅食的时候,不知道它们是否吞下了自己放的小机关?这种小机关自己也是头一回用,对于野兽的反应也是心里没底。如果中了机关的野兽垂死挣扎,不,动物怕火怕光亮,只要窝棚里的火不灭,它们就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突然,野猪的嚎叫在树林里响了起来,既痛苦又凄厉,然后又伴着杂乱的撞击树木的声音,孟有田睁大了眼睛,端起**来到窝棚门口,将草帘子掀开半边,向外面张望着。好啊,终于中了机关了,这野猪得了胃穿孔,是在劫难逃了。果然,凄厉痛苦的叫声一次次微弱下去,野猪要完蛋了。
就在孟有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的时候,突然树林里又传出野兽的嚎叫声,一种是野猪,另一种是——孟有田睁大了眼睛。
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听着声音可以确定树林里正在进行着一场野兽与野兽的搏斗。孟有田犹豫着,敢向野猪发起进攻,那可不是一般的猛兽。老虎,不对,没听到它的叫声,那——就一定是豹子了。这种性情机警,既会游泳,又善于爬树的胆大凶猛的食肉动物,常会在密林的掩护下潜近猎物,或者躲藏在树上伺机突袭,雪后食物的缺乏更使它具有了冒险一搏的可能。
孟有田脸上阴晴不定,这是一次机会,也是一次冒险,野猪、豹子,哪个都不是好惹的家伙。但不冒险怎么会有收获,他太需要大猎物来缓解自己面临的困境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孟有田抓起松明火把在火堆上点燃,冲了出去。
“你——”阿秀一直注视着孟有田的举动,见他冲出窝棚,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手停在了半空。
她再不懂也知道外面的危险,孟有田虽然有些危险,但同时也是个依靠,如果没有孟有田,阿秀不知道该如何走出这雪封的深山老林。
时间在悄然流逝,阿秀心神不宁地在窝棚门口张望着,树林里野兽的嚎叫揪着她的心,树木间透出的那一点点光亮多少能给她一些安慰。不要灭,火把千万不要灭啊!
第五章 冒险的收获
“轰!”枪响了,紧接着是野兽凄厉的叫声,阿秀紧紧捏着衣角,咬住了嘴唇。
许久许久,在忐忑不安的担心里,阿秀看到那一点点光亮移动起来,逐渐变大,她瞪大了眼睛。一跛一跛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孟有田手里拖着猎物,慢慢地出了树林,向着窝棚走来。
………………
一头金钱豹,如果不是饥饿难耐而铤而走险,孟有田休想打到它。不过,也是孟有田给它创造了袭击的机会。一大一小两头野猪吃着孟有田扔下的诱饵,大的野猪吞下了包裹着动物内脏的机关,冰块在胃里迅速融化,藏在冰块中的尖利竹签慢慢伸直,立时扎破了大野猪的胃。
疼痛难忍的大野猪刨雪撞树,折腾的力气越来越小,终于瘫软下来,只剩下一头小野猪在惊惶的守候。终于,潜伏已久的金钱豹找到了机会,一跃而出,向小野猪发起进攻。
孟有田刚进树林便将火把插在一棵树上,逆风端着枪进入林子深处,猪豹之争已经接近尾声,金钱豹死死咬住了小野猪的颈部,小野猪只剩下了无济于事的垂死挣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消耗了不少体力,终于将猎物制服的金钱豹没想到孟有田的枪口已经瞄准了它。枪里装的是独弹,打野猪的不二选择,现在用来打豹子,正合适。
“距离四十七,风速偏北1-2,温度很低,上下差适中……”就在孟有田瞄准豹子的时候,他的脑袋里突然自动地跳出了这些数字,然后他就下意识地微调了下枪口。豹子觉察到异样,警觉地半立起身体向着孟有田的藏身处发出低吼的叫声,孟有田没有动,他在等。豹子向前走了两步,用更大的声音进行威吓,这时,孟有田的枪响了。
这会是一张好皮子,孟有田看着豹子嘴里流出的汩汩鲜血,这是他有史以来打得最准的一枪,虽然是**,但精确的测距和风向,以及他长时间用**的经验融合在一起,才打出了这致命的一枪。
冒险嘛,是的,如果不能一枪毙命,他要跌爬着跑到火把处,肯定是难逃豹子之口。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孟有田拖着豹子向林子外走去,心中开始感到后怕。这不是一时的冲动,也不是被欠债逼得用命来搏,而是重生后有了一种豁出去的感觉,或者是有了最危险的经历后,变得胆大包天的意思。
随着失去原来生活的延续,迷茫、困惑、不安、郁闷逐渐消散,重获新生的念头也在步步深入孟有田原来的头脑。记忆的融合使他意识到不可能再拥有自己原来的那个世界,周围只留下了他目前生存于其中的陌生世界,就象他第一次在山中探险时那样。不管他承不承认,一个全新的生活历程已经展现在他的面前。
生活是什么?如果是原来的孟有田,可能会觉得很简单,那就是吃饭睡觉赚钱过日子。可对于现在的孟有田来说,却比回答是有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要难得多。鸡和蛋的答案只要二选一,非此即彼,而生活却要复杂的多。天上不会掉馅饼,钱要赚,方式有不同,饭要吃,排场有讲究,就连睡觉也要分地方大小,所以简单的日子也就变得复杂起来,没有答案,或者答案太多,找不到唯一。
是啊,找不到唯一,可身份还没有改变,现在的孟有田还要先依着原来孟有田的生活轨迹向前走下去。但分岔是必然的,而且这个分岔点自从周润华的意识和计算机的数据阴差阳错灌入到孟有田的脑袋里后使已经产生了。
夜宿窝棚、偶遇阿秀、杀狼救美……一直到现在,不管是孟有田,还是周润华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融合后的意识并没有去考虑这些而已。
从迷茫失落到心平气和,从下意识的行动到坦然面对和重新思考,孟有田终于完成了从意识到身体的焕然一新,直觉得一身轻松,甚至连那一跛一跛的走路姿势,也不再成为他的累赘。而且他还想到了一个很酷很酷的名人,雪,红色的雪,他的跛脚下岂不就是被豹血染红的雪。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手既不白,也没有黑刀,雪色月光下,孟有田感觉天地间彷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直到——他看见了倚在窝棚门边的那个身影。
生活就是自己去探险属于自己的世界,有的人因为无所畏惧,拥有了很大的世界,心胸也随之开阔;有的人因为怯懦,永远也无法开拓出更多的空间。有了更多感悟的孟有田对着阿秀露出了微笑,阿秀向后缩了一下,被吓到了。孟有田无奈地翻了翻眼睛,又回复了冰冷的神情。还是装酷吧,那位名人也是很酷很冷的。
窝棚里火光闪烁,孟有田又拖了两趟,才把树林里的两头野猪都拖了回来,这下子可以回家了。有了这张好豹皮,能把欠的高利贷都还上,还能剩下野猪,是吃是卖就由自己决定了。孟有田倚坐在草堆旁,仔细琢磨着,不对,为啥那么傻,用豹皮还债岂不是便宜了李财主,若是自己拿到镇上去卖,肯定多得不少钱,不会被李财主黑了去。
孟有田再不是原来的那个头脑简单的老实头,或者说不是原来的孟有田了,他的眼睛转啊转的,重新规划着自己的生活。那两间土坯房虽然很破旧,开春也该修理了,可总是自己能遮风挡雨的窝呀,在没有奋斗到更好的阶段前,还是要维持下去的。
第六章 何家血案
啊!自己还有母亲要奉养呢,这,孟有田抿起嘴角,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苦涩的笑容。苦笑,或是温情的笑,也只有他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思维和意识的混合体,才会有如此复杂的感受。再也见不到那边的父母了,孟有田的鼻子有些发酸,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忍住眼泪。就把两个人的孝心都倾注在这个含辛茹苦的母亲身上吧,总算是个寄托。
“姐,姐…”睡梦中的嫚儿伸出手,无意识地叫着,阿秀赶忙握着妹妹的手,轻轻拍着,嫚儿渐渐安稳下来,又沉沉睡去。
阿秀给嫚儿擦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轻轻舒了口气,一抬头发现孟有田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俩。
“出了汗病就好了。”孟有田眨了眨眼睛,淡淡地说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晚上怎么还敢翻山?不怕被狼吃了?”
阿秀垂下眼睑,停顿了半晌,幽幽地说道:“我们要去十里村,投亲戚。”
“十里村?”孟有田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说道:“你是谁家的亲戚,我就是十里村的,你在撒谎骗人吗?”
阿秀将信将疑地看着孟有田,皱着眉头说道:“我没有撒谎,那是我的老盟叔,叫赵双保……”
“赵双保?倒是有这么个人——”孟有田翻了翻眼睛,撇了撇嘴说道:“早八辈儿就死了——”见阿秀不相信地瞪着眼睛望着自己,他又补充道:“大概有五六年了吧,那年闹瘟疫,一家子都走了,只剩个儿子叫根保,发烧烧得有些傻了,比我小一岁,十六了。喏喏,他的左腮上有颗黑痣……”
“那就一定是了。”阿秀的表情黯淡下来,低沉地说道:“这可怎么办,连个投靠的地儿都没有了,冻天冻地的,我们——”
“你家里人呢?”孟有田盯着这个愁苦的女子问道。
“都没了。”阿秀低声答道。
孟有田沉默下来,不再想多问,看着阿秀脚上磨破的鞋子,还有身上单薄的穿着,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半晌才开口说道:“明天收拾收拾你跟我到镇上去,我在集上卖了这张豹皮给你些钱,你还是回家,或者投靠别处去吧!”
阿秀抬头感激地看了孟有田一眼,又低下头来,心想:这人的心还是挺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装样子在骗我。回家,哪有还有家,回去就进了火坑,不光是自己,还有妹子。投靠别处,哪有还有能落脚的地方。
见阿秀不说话,孟有田也不再询问,抱着枪往草里一靠,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发出了轻轻的鼻息。
……………
夜色深沉,再加上苍白的雪色,安平镇象罩着白色的丧服。半轮冷月在几片稀松的冻云间浮动,象是涎着半边脸的无赖。
镇上的何家大院,月光同样静静的流泻下来,给人的感觉更象脱离了整体而单独存在一般,不是皎洁和柔和,而是惨白和冰冷。
厅堂里,摇曳的烛光下,一股污秽腥臭的气息,镇子何正鸿设酒款待着县城里来的张科长。酒过两巡,各人都红头胀脸,鸡骨头鱼刺撒了满地,兴致正浓。
酒酣耳热之际,何正鸿提出了他兄弟因抢女人逼人上了吊的人命官司来,要张科长代为通融,又将给各官长的谢礼(用红纸包着的银元)放在桌上。张科长挺着肚子,擦着油汗一一应允。
何正鸿见大事已成,便话锋它转,要自己的两个姨太太斟酒,大家行令猜拳。浪声浪气之阵,张科长更无拘束,对着脸擦脂粉的三姨太伸出了一只胳膊,“来,他三姨娘,你可不能耍滑,看在老哥面上,再来一拳……”
三姨太久有锻炼,丢了个媚眼,把张科长直伸过来的手推下去,娇声道:“好我的科长咧,我可不太会呢,您就饶了我吧!”
“不行,要的就是这个半推半就,连羞带娇的‘涩巴’拳。”张科长嬉皮发赖地咧嘴大笑,充血的眼睛射出淫邪的光,盯着这个浪荡女人。
“好我的科长,您可得让着我呀!”三姨太浪笑着靠近了张科长,一手捂着鼓鼓的胸脯,一手伸了出来,嘴里叫着一,二,三的令。
“咣当!”门被一脚踢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飞掷而来,直砸到酒桌上,杯盘乱跳,酒汤四溅。
扔在桌上的是一颗沾着血污的人头,两只死鱼般的眼睛无神地睁着,正对上何正鸿的视线。
“妈呀!”三姨太尖叫一声,两眼一翻,吓昏过去了,二姨太惊呼一声,拱进了桌下。
几个壮汉怒目横眉地走进屋内,带进来一股寒风和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张科长的两个马弁象死狗一样倒在门外,身上的血汨汨流出。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何正鸿急忙就要去掏枪,可是心慌意乱,哆哆嗦嗦的怎么也掏不出来。
“慢慢掏,别着急。”柳无双走过来,手里的枪点着何正鸿和张科长的脑袋,“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老子就是九龙堂的当家的,今儿就让你们做个明白鬼。”
“饶命,好汉饶命啊!”张科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偷偷拉了一把已经吓呆了的何正鸿。
“好汉爷,饶命。”何正鸿这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丧着脸哀求道:“好汉爷抬抬手,咱有钱,有钱,给大家带上,全当个茶水盘缠……”
几个大汉走上来,拎小鸡似的将两个人扔到了当院,不大会儿工夫,李大鸿的大小老婆、老妈,还有几个保镖护院都被押了过来,一个个面如土色,哆哆嗦嗦的跪成一排。
柳无双往太师椅上大马金刀的一坐,手里还拎着个酒壶,一个大汉走过来,耳语了几句,他立刻瞪起了眼睛,凶狠的扫来扫去。然后,伸手一指何正鸿,喝道:“老子刚宰了你那个该刀剐的兄弟,今儿还要灭你们何家满门,给我打,打死喂狗。”
“哎哟,娘噢,不要打了,好汉爷,我拿钱,我有钱,饶命啊!”何正鸿还想用钱买命,苦苦哀求着。
第七章 被逼无奈的依靠
“有钱也要你的狗命!”一个半大小子恨得咬牙切齿,抡起手中的棍子狠命砸了下去,“叫你何家抢我姐,叫你何家作恶,叫你何家逼死我爹……”
一顿大棒子打得何正鸿哭爹叫娘,吱哇乱叫,在地上翻来去滚去,围着的大汉待他到了脚边,便是狠踢猛踹。何正鸿的声音越来越小,满头满脸都是血,躺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柳无双摆了摆手,提起酒壶一口喝干,啪地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起身喝道:“姓何的全杀光,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街上响起了枪声,几匹马如风般在镇子里来回奔驰,有的冲着天上打,有的冲着地下打,有的冲着墙。骑在马上的骑士高叫着,“九龙堂办公事,只和何家过不去,枪子儿没眼,有事的朝前,没事的靠后!”接着砰砰的又是几声枪响。
……………
细小的云片在浅蓝明净的天空泛起小小的白浪,太阳已从山巅后面露出来了大半个脸,把几道光的温暖跟即将消逝的黑夜的清凉交流在一起。
阿秀吸了吸鼻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肉香已经弥漫在窝棚里,嫚儿好象已经恢复了精神,正烤着肉串,不时地咽着唾沫,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嫚儿,你——”阿秀坐起身子,一件破棉袄从身上滑落下来。
“姐,你醒了。“嫚儿笑眯眯地凑过来,将手里的肉串递过来,“你吃,可香了。”
阿秀伸手试了试妹妹的额头,喜悦地将她搂在怀里,脸贴着脸,笑道:“我的嫚儿好了,一点也不热了。”
“嘻嘻。”嫚儿笑了一声,说道:“姐,你吃。”
阿秀接过肉串,轻轻地咬了一口,这才环视了一圈,奇怪地问道:“他呢?”
“天刚蒙蒙亮就出去了。”嫚儿说道:“让我烧火,还削了肉让我烤着吃。”
阿秀抿了抿嘴,看着从身上滑落的破棉袄,一股久违的温暖涌上了心头,看来他确实是个好人,那晚定是喝多了,或者睡迷怔了,把自己当成了他的相好,芷萱,嗯,很好听的名字呢!
窝棚外响起了一阵声音,阿秀犹豫了一下,将肉串几口吃掉,起身走了出去。
孟有田已经从树林里砍了一些大树枝,正在窝棚外砍砍劈劈,只穿了件夹衣,破毡帽已经甩掉,头上却热气腾腾的。
“大哥,您穿上衣服,当心着凉。”阿秀走上前去,双手捧着棉袄递了过去。
孟有田嗯了一声,接过棉袄两下便穿上,说道:“你去把那山鸡煮了,我把架子绑完,咱们吃完饭就去镇子。”
阿秀使劲点了点头,依着孟有田的话去干活,没有一点犹豫和勉强。
孟有田绑好架子,虽然没有车,但这个东西可以在雪地上拖行,也算是个简易雪橇,猎物就都能装上,能省不少的力气。将砍劈下来的破木短枝抱进窝棚,阿秀正专心地搅和着锅里的食物,孟有田也不着急,坐下来耐心地等着。
“大哥——您怎么称呼?”阿秀偷眼看了看孟有田,鼓足勇气问道。
“我姓孟,叫孟有田。”孟有田简短地回答道。
阿秀沉默了半晌,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自怨自艾地说道:“有了点钱也没用,买斗二八升粮食,能吃几天。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自己找个活儿干才是长远。”
孟有田没吱声,他不知道阿秀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无亲无故了,这可怎么办才好?”阿秀继续说道:“我这么高了,还能去掂着棍要饭嘛……”
孟有田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道:“那你想找个什么活儿干呢,或许到镇上能找个大户人家当佣人?”
“我是穷家出身,啥活儿都会干。”阿秀终于盼到孟有田接话了,赶忙抬起头说道:“缝缝洗洗,种地收割,只要有个落脚的地儿,我能养活我和妹子。到大户人家,我不想,那里——”
阿秀欲言又止,脸上浮现出既害怕又激愤的神情。
孟有田沉默了下来,这个事儿还真不好处理,关键是自己能力有限,以后的生活虽然有了点想法,但成与不成还不好说。
“有田哥,我能不能跟着您打猎?”阿秀用希翼地目光望着孟有田,脸上直发烧,但到了这步田地,她也想不出别的出路,“我有力气,能帮您背背扛扛,嫚儿也勤快,只要您给我们姐妹找个能遮风挡雪的草棚也好。”
孟有田挠了挠头,嗫嚅着说道:“这样啊——”
“有田哥,你就把我当亲妹子,有啥不好哩!”阿秀望着孟有田,眼泪似乎要流下来,“您是个好人,我才敢求您。我眼前要有三寸宽的一条道儿,也不想麻烦您。要是您——我说过的话也算数,您想咋的都行。”
这是什么话?孟有田最见不得女人求自己,要是芷萱肯软一些,唉,不想这事儿了,先顾眼前吧!
“好吧!”孟有田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道:“那你就先跟着我回村,到见到我娘再说,她是个善心人,再怎么也会帮你们想想办法的。”
“谢谢您,有田哥。”阿秀听到去见孟有田的娘,心里踏实了一些,穷人家的女人,心地一定不能太坏,象那个老赵婆子。
吃完饭,阿秀帮着孟有田将猎物搬上木架子,用草盖好,收拾齐整,三个人才启程向山下走去。
嫚儿的病虽然好了大半,但还是体弱,走了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孟有田让她坐在木架子上,围着麋鹿皮,他和阿秀拉着绳在雪地上拖拽,倒也不觉得沉重。
“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岔道口了,一条是往镇上,一条是往十里村。”孟有田指点着说道:“先到镇上卖了猎物,然后咱们再回村。”
阿秀点了点头,好奇地问道:“为啥叫十里村,是离镇上只有十里?”
第八章 路遇胡子
“不是离镇上有十里,而是离这座山有十里。”孟有田解释道:“这里是太行山的一个支脉,这座山叫牛背山,你们是从哪过来的?”
“我们是从平地的武定过来的,一连走了四五天呢!”阿秀说道:“边打听边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估摸着是不近乎。”
“武定,嗯,听说过。”孟有田点了点头,将架子向路旁拖了拖,说道:“有马蹄声,前面有人来了,咱们靠边走。”
不一会儿,两个骑手便迎面疾驰而来,见前面有人,放慢了速度,警惕的眼睛使劲盯着孟有田等三人,一手斜插进怀里。等看清孟有田的猎户打扮,以及阿秀这个女人,还有架子上瞪着小圆眼睛的嫚儿,才互视一眼,重新打马前行。
孟有田皱起了眉头,等这两名骑手走远,才对阿秀说道:“把脸遮一遮,低着头走,不要乱瞅,呆会儿还有大队人马经过,这是——”他摇了摇头,刹住了话头,不想吓着阿秀。
阿秀不明所以,见孟有田说得郑重,也不便多问,赶紧照着他的话做。
半晌,马蹄声响了起来,这回真的是大队人马,足有十几骑,都是精壮的汉子,大声说笑着踏雪而来。
孟有田冲阿秀使了个眼色,两人都低下头,放慢了速度,心里直盼着这队人马快些过去。
马蹄声踢跶、踢跶,从身旁经过,每一声都象是敲在孟有田的心上,他直盼着平安无事,和这伙煞神能擦肩而过。
“咦?”骑手中突然有人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马蹄声骤然缓慢下来,有人兜转马头,跟上了孟有田,喝道:“停下,我有话要问你们。”
孟有田暗自叫苦,也只好停下脚步,侧转过身,抬头望向发话的骑士。
这个骑士身上穿着件翻毛皮袄,头上戴着翻毛皮帽子,脸上半遮着条围巾,只能看见眉眼,如果不是隐含煞气,倒也很清秀。
“那是你打的猎物?是豹子吧?”骑士指了指木架子,嗓子挺粗,但孟有田感觉是故意装出来的。
孟有田回头看了看,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合该有事儿啊,被杂草盖着的猎物别的倒还没什么,只是豹子的尾巴却不知何时露了出来。
“是,那是我打的金钱豹。”孟有田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
“就你这腿脚?拿下来我看看。”这个骑手跳下马,有些怀疑地盯着孟有田,又有几名骑士凑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围着打转。
孟有田点了点头,冲阿秀努了努嘴,阿秀走过去将嫚儿抱下来,孟有田掀开乱草,将金钱豹拖了出来。
下马的骑手围着豹子转了一圈,又用脚踢转了豹子,再次仔细观察,一个大汉在马上微微点着头说道:“不错,真是张好皮子。”
孟有田咽了口唾沫,想说句大方的话,用这豹子将这伙人打发走,可实在是心疼。
正犹豫间,那个骑手已经观察完毕,把头望着孟有田说道:“卖给我吧,你开个价。”
孟有田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能卖多少,您看着给吧!”
“看着给?”骑手的眼睛眯了眯,揶揄道:“我给你一个铜板,你干哪?”
孟有田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答话,一个铜板,就是不给,他也惹不起这帮人哪!
“别逗这小两口儿了,拖家带口的不容易。”马上的大汉用马鞭顶了顶帽子,露出左眉的一道刀疤,笑道:“老五,给钱,咱们还急着赶路呢!”
“晓得喽!”另一个大汉伸手从马上的褡裢里一掏,一卷包着红纸的大洋已经握在了手里,想了一下,伸手一拧,一卷大洋已经分成了两截,说道:“皮子不错,值二十块大洋。”说着,轻纵马头,将手里的大洋向孟有田一递,“小子,拿着吧!”
孟有田赶忙双手接过,使劲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几位大爷。”
两个汉子跳下马,将豹子向马背上一扔,又纷纷上马。那个眉目清秀又带煞气骑手上马之后又回过头来,冲着孟有田说道:“赶紧回家吧,甭往镇上去了,当心招来祸事。”说完,一勒马头,绝尘而去。
孟有田望着消失在远处的人影,轻轻吐出一口长气,招呼了一声阿秀,拉起木架子加快了脚步。
闷闷地走了一会儿,阿秀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有田哥,他们是什么人哪?拿东西给钱,还不算太坏。”
孟有田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山里的胡子,今天咱们运气好,碰上的是九龙堂的人,那个左眉有刀疤的应该是柳无双,还算是个比较仁义的。”
“懒汉争食,好汉争气”,胡子就是土匪,如果他们不祸害穷人,老百姓对这些锄暴安良,劫富济贫的土匪也就并无太大的恶感,还在心里都把他们看成《水浒》中的好汉,而这个柳无双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据说,柳无双原本也是个穷苦人,自小给地主放牛,扛活,孤苦伶仃。他秉性刚直,爱打抱不平,兼之膂力过人,力大无双。恰好他的乳名又叫小双子,有人就叫他柳无双,这个响亮的名字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原来的官名反倒湮没无闻了。后来他拜了个沧州过来卖艺的师傅,跟着四处闯荡了五、六年才回来。这下子,既有力气,又有武艺,柳无双更是了不得了。
不久,柳无双便串连贫苦乡亲成立了大刀会,反抗官府的苛捐杂税和地主豪绅的盘剥压迫。县府和地主勾结起来,诬称柳无双造反,带兵镇压,将柳无双怀孕的妻子投进大狱,逼迫柳无双投降。他的妻子体质本就虚弱,经受不住种种折磨,死在了狱中。柳无双闻讯悲愤万分,纠集会友,化装进城,趁着县长赴宴之机,捉住了这个坏蛋,拖到妻子坟前,三刀两剐,结果了县官的狗命。这件事情是在十几年前发生的,在当时可谓轰动一时。
第九章 母担忧
后来,官府追得紧,柳无双便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儿跑了关东。听说他在关东又拉起了绺子,声势不小。九一八之后,日本人来了,他不服,带着弟兄们和日本人打了一年多,手下死的死,伤的伤,在关外实在立不住脚了,又带着几个人,领着女儿在前年跑了回来。
这回柳无双有枪有人,与当年耍大刀时不一样了,不久他又重新立柜,在山里拉起了杆子,什么黑话、规矩都按照从关东学的来。这家伙胆子大,也够义气,干了几票大的,九龙堂的名号便在这一带闯出来了。而且柳无双打着劫富济贫、锄暴安良的旗号,不祸害百姓,确也得到了来自社会底层的很多同情。
“九龙堂定是在镇上作了大案,官府不会罢休,咱们快点走,直接回村,可别惹上麻烦。”孟有田边走边给阿秀介绍了一番,然后有些担心地催促道。
“对,快点走。”阿秀将绳子在肩上套了套,加快了脚步。
三个人不再多说话,只是加紧赶路,到了岔路口便直接拐向十里村,直走出很长一段路,孟有田才稍微放下些心来,转头对阿秀说道:“慢点走吧,到了前面咱们就歇着,最好是磨蹭到天黑再进村。要是让李大坏看见这些猎物,可就都霸了去了。我只想把今年的利钱交上,可还想多吃几口肉呢!”
“光交利钱?你不是有钱了吗,把欠债都还上不好吗?”阿秀不解地问道:“背着阎王债,明年也翻不了身。”
“明年哪,嘿嘿,你不懂,反正这阎王债多半就不用还了。”孟有田坏笑了两声,明年小鬼子要打来了,乱世之中,再凭着自己的头脑,李大坏还是自求多福吧!
阿秀不明白孟有田的话,也不好多问,抿了抿嘴说道:“有田哥,你也歇一会儿吧,这木架子我一个人也拉得动。”
“真的?”孟有田开怀一笑,也不客气,转身便坐了上去,拍了拍嫚儿,说道:“下去走一会儿,老坐着不活动,当心冻坏了腿脚。”
……………
冬日黄昏的余照很快便从天空消失了,远处的路和树林沉入了黑暗中,满布寒星的无月的天空对着荒凉的河岸发出了微弱的叹息。
站在村头槐树下的有田娘深深地叹了口气,揉了揉望得酸痛的眼睛,拖着冻得有些僵硬的腿蹒跚地向村里走去。有田,我的儿,你可啥时回来呀,娘天天牵肠挂肚,天天来这里守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下去了。
“有田娘,今儿又没守着哇!”一个穿着棉袍子的男人晃晃地走了个对面,看似好心地说道:“有田这孩子就是倔,掌柜的不嫌乎,他就签了那文契,给李家扛活,还能亏了他?非逞强,你说这房子眼看要没了,在山里要碰上个豺狼猛兽,他那腿脚也跑不掉吧?”
这人叫李仁忠,家里有十几亩田地,在村里算是个中等富户,以前东拉西扯,硬要说他和村长李大怀是一家。逢年过节,还要到李家家庙烧香上供。后来,李大怀拿出家谱才把他证住,不过他脸皮厚,不在乎。现在他又对人说,他和李大怀是亲戚,他表姑家的外甥闺女的老舅,是李大怀他妈姨姨家侄女的表兄,反正是没人能绕得明白。他比李大怀要大七、八岁,可是他口甜蜜舌,总要叫李大怀是表爷爷。而且这小子心特别坏,帮着李大怀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当初孟有田摔坏了腿,为了治伤,孟家借了李大怀家的高利贷时,就是他的保人。
“好人有好报,俺家有田可不会被狼叼走。”有田娘忿恨地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呸,不要脸攀亲戚、嚼蛆使坏的家伙才不得好死。”说完,转身就走。
“唉,好心当作驴肝肺,你真不知道好歹香臭。”李仁忠瞪着三角眼,见有田娘理都不理,狠狠跺了跺脚,“我呸,再有两天还不上利钱,就封门砸锅,看你硬气得几时。”
有田娘咬了咬嘴唇,脚步也不停顿,懒得答理这个为虎作伥的坏蛋,对儿子的担心早已超过了封门砸锅的威胁。
“婶子——”有田娘刚到了家门口,从旁边的暗影里走出一个人,轻声唤着。
“是,是紫鹃哪!”有田娘定睛观瞧,认出了来人。
宋紫鹃,村子里宋先生的独生女儿。宋先生的名字叫宋文华,五十多岁,是个老秀才。因为他为人还算正直,在村里能说几句公道话,又有点学问,说话爱嚼字眼,往年间村里人买地写约,说合调解,都愿意请他来当个中人。宋先生在全村也算是个富户,出租土地三十多亩,家中有一个老婆,却没有儿子,只有紫鹃这一个女子。
“是俺。”紫鹃走上两步,将手里的东西塞到有田娘怀里,低声道:“婶子,这是俺平日攒的钱,赶明儿把利钱先还上,等有田哥回来,总得有个地儿住不是。”
“这哪行?”有田娘赶紧推让,“你定是背着宋先生来的,若是让人知道了,定要挨责骂。”
宋先生人虽然不错,但胆小怕事。李大怀阴损刻毒,又结交官府,宋先生既厌恶他,又有些怕他,平日里但和李大怀有纠葛的事情,他一概不管,生怕惹祸上身。
“婶子不说,谁能知道哩!”紫鹃又推回去,真心实意地说道:“有田哥还救过俺呢,这点心意您别嫌少。等有田哥回来,您也别对他说这事儿,他——”紫鹃欲言又止,暗自苦笑了一下,“俺得走了,可别让人看见。”说着,她转身急急忙忙地走了。
有田娘捏了捏手里的洋钱,暗自叹了口气,紫鹃是个好孩子,识文断字的,长得也可人,还知恩图报,可是有田……
第十章 穷家和老娘
夜很快便深沉下来,满天疏疏落落的小星星都缩着头,冷的乱哆嗦。村子里家家茅屋的小土窗上,有的映着微弱的灯光,有的黑着灯已经入睡。一阵丝丝拉拉的声音在村头响了起来,孟有田拖着木架子,和阿秀走进了寒冷寂静的村街。
转过十字街口,便来到了孟有田的家。两间草房,一个不太小的院子,还有个破门楼,两扇白茬大门已经破得豁了牙,院子里有棵大石榴树,隔着大门也看得很清楚。小土窗上映着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正在穿针引线做着活计。
孟有田笑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自己好歹有个家,好歹有个疼爱惦记自己的娘,这已经比阿秀强了百倍。虽然日子穷苦,但这一切都是会改变的。他向着阿秀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从大门的破洞里伸进手去,拔开了门闩,破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他拖着木架走进了院子。
“谁呀?”屋子里发出询问的声音,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是有田吗,是我儿回来了?”
“娘,是我哩!”孟有田听着这发自心底的期盼,不由得鼻子一酸,出声回应道。
房门一下子打开,一个身影急急忙忙地奔了出来,有田娘的眼里只看见了站在当院的儿子,冲到近前,伸出颤巍巍的手去摸儿子的脸。
“娘,我好好的,啥事也没有。”孟有田伸手握着娘的手,心里涌起一阵阵的暖流,轻声安慰道:“咱进屋再说,我还带回来两个人呢!”
有田娘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阿秀和嫚儿,也没看清男女,有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等她说话,孟有田已经扶着她向屋里走去,走到门口又招手示意阿秀她们也进来。
进了屋,有田娘才看清儿子竟然带回来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不禁暗自称奇。等孟有田简短讲了一遍,有田娘眨着眼睛打量着阿秀,越看心里越欢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高兴。
“娘,她们也是实在没路可走,您看先让她们住下来,等开春了——”孟有田推了推娘的胳膊。
“啊,啊,对,对,住下来,当然要住下来。”有田娘这才反应过来,笑着起身,“那个,我去给你们做饭,这炕也烧得暖暖和和的。”
“我去把猎物藏在窖里,吃完饭就上老赵头那里挤一挤。”孟有田起身走了出去。
“我帮你抬,嫚儿,快帮婶子去拉风箱。”阿秀跟着有田向外走去。
“走了这么远的路,你歇着,歇着。”有田娘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往回推。
“我不累,真的,您别把我当客人,就把我们当自己闺女使唤好了。”阿秀嘴巴很甜,说的话也让人舒服,“您越客气,我们就越不好意思住下麻烦您哪!”说着,她已经跟着孟有田走了出去。
这闺女,长得又俊,嘴巴又甜,真好。有田娘将家里仅存的一点白面拿出来,和好擀着面条,孟有田和阿秀拾掇好猎物,拎着一个猪头几块肉回了屋。有田娘又急忙切肉下锅,不一会儿,一盆热腾腾的肉丝面便端上了桌。
“穷家小户的,没什么好招待的,吃个热乎的暖暖身子。”有田娘又切了块咸菜,还很过意不去的说着。
“俺们也是苦出身,就是过年也吃不上这热汤面哪!”阿秀赶紧谦让着,“婶子,您也坐下吃吧!”
“我吃过了,你们甭管我,快坐下吃饭。”有田娘热情地招呼着,越看越欢喜,心里都乐开了花。
孟有田也不客气,端起碗吸溜吸溜吃了个满头冒汗,只是感觉娘好象偷偷捅了自己几下。
“娘——”孟有田放慢了速度,说道:“她们在这住,得有个由头啊!就说是您妹家的孩子,遭了灾来投亲的。”
“嗯,嗯,是得有个由头。”有田娘点了点头,说道:“可村上人都知道我娘家没什么人,这突然冒出来个妹妹——倒不如说是你表叔家的,这是有根由的,不惹人疑心。”
“咋都行,就说是表叔家的吧!”孟有田无所谓的样子,又盛了一碗汤面,招呼着阿秀和嫚儿,“吃呀,装客气可挨饿啊!”
“这孩子,人家是闺女,能象你这样子吃饭吗?”有田娘笑骂着打了孟有田一巴掌。
阿秀只是笑,慢慢地吃着,孟有田家里穷,倒让她心里踏实起来。穷人惜穷人,可不会象丁老太婆那样把自己当牛当马使唤。
孟有田稀里哗啦吃了两碗,将筷子一放,从怀里掏出那二十块大洋递给了母亲,说道:“喏,这是卖豹皮的钱,家里没粮了吧,明天让孙三哥从镇上捎带着买些回来,还有什么缺用的,也一并买了。然后把今年的利钱还上,嗯,就说是阿秀来投亲身上带的盘缠。我想了想,用猎物还债太亏了,咱们也过几天吃肉的日子。”
有田娘珍而重之地捧着大洋钱,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好,那肉留着自己吃,给两个闺女补补身子。钱呢,还得省着点花,青黄不接的时候才最难熬呢!”
“该花就花,我歇几天,年前找个帮手再进趟山。”孟有田很自信地说道:“我想了个打猎的新法门,趁着冰雪天正好多赚些钱。”
“看把你能的。”有田娘嘴上数落着,脸上却笑开了花,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儿。
“好了,这汗也消了,我去老赵头那里挤着睡。”孟有田起身下炕,说道:“娘,把门都顶上闩好,我那枪留在家里,您会用。”
“放心吧,谁也甭想吓着我这俩闺女。”有田娘给孟有田卷了个铺盖,嘱咐道:“路滑,可慢点走哇!明早回来吃饭。”
“知道了。”孟有田挟起铺盖卷,来到门口拎起猪头,开门走了出去。
“有田哥,天黑拿个火照着吧!”阿秀跟着送到门口,细心地说道。
“没事,这路都走熟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差。”孟有田摆了摆手,“吃完饭早点睡吧!”
有田娘打开院门送走儿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才回身闩上了门,又找来一根圆木顶上,招呼着阿秀回屋。
……………
第十一章 暂住关帝庙
孟有田拐过十字街,直奔村东头的破关帝庙,村里的老赵头就住在破庙里的耳房。
早年老赵头因为抗租抗税,被李大坏家夺了地,砸锅封门。他也硬气,披上破棉袄,拿着棍子出外闯荡了二十多年,直到老了,身体差了,这才回到村里。他的见识比村里人高了一层,别人不知道的,他懂。别人不敢吐口的,他敢说,敢做。因此村上人都很尊敬他,谁家有了难处都愿意去找他,他也热心的给你出主意想办法。
老赵头平常扑撒着苍白的头发,凸出的前额上刻划着条条皱纹,眼睛深得使人有些害怕。小眼睛就象钢锥似的,啥事一眼就能看透。魁梧的身材,稍有些驼背。但走起路来,总是握着拳头显得挺精神。
数九寒天,他穿着发了白的砖灰色破棉袄,不管多么冷,也敞胸露怀,腰中扎着条布带。最初的形象总是有些吓人,但当你了解了他的底细,并与之相处后,你就会对这个坚强不屈的老人产生崇敬之情。
因为无儿无女,老赵头很喜欢村里的几个半大小子,孟有田每次经过破庙,老赵头都常常塞些吃的给他,有的是一块上供的点心,有的是几个山果,他挨了打受了骂,也愿意跑到破庙去跟老赵头学说。老赵头经常给他讲外面的见闻,两个人的关系处得很不错。
孟有田来到破庙,发现耳房里还点着松明子,老赵头叮叮当当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还哼哼呀呀的唱着小曲。
“正月里请人送客忙,你说给那好姑娘,看她我顾不上;二月里拉土送粪我顾不上,耕地种麦忙又忙;三月里耙磨土地顾不上,种上春麦种高粱;四月里正是大农忙……”嘶哑的声音听得孟有田直咧嘴,还好姑娘呢,这小曲听得鬼都得跑。
孟有田上前敲了敲门,“老赵伯,我给您送好姑娘来了。”
屋子里的声音停了,赵老头的声音传了出来,“是有田吧,小兔崽子,有姑娘你早自己留着了,还能想着我这个老头子,滚进来吧!”
孟有田笑着走了进去,“呵呵,老赵伯,这么晚了还没睡呢!”说着,他举了举手里的猪头,“看,我给您送下酒菜来了。”
老赵头爽朗地一笑,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接过猪头看了看,夸奖道:“好小子,还真打着大家伙了,算你有良心,还想着你赵老伯。”停顿了一下,他指了指孟有田夹着的铺盖卷,问道:“咋啦,房子让李家收了?”
“没,家里来了客人,得在您这儿挤几宿。”孟有田解释完又撇了撇嘴,冷笑道:“李家想收我的房子,哼,等下辈子吧!”
老赵头点了点头,示意孟有田将铺盖卷放下,他叼起了烟袋锅,孟有田上前用纸媒子就着墙上的松明子给老赵头点上。
“啥客人,你给我学说学说。”老赵头眨巴着小眼睛,好奇地问道。
孟有田也没隐瞒,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然后摊了摊手,说道:“没办法,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小子定是看人家姑娘长得好看,给骗家里来当媳妇儿。”老赵头取笑道:“得,你也甭解释,咱们哪,看以后。以后可别一声不响地进山打猎了,看把你娘急得,天天站在村口巴望。”
孟有田闭上了嘴巴,不让说就不说,这种事情越描越黑,他有些困倦,四下找着睡觉的地儿。
“还想和你多唠扯几句呢,看你这小子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老赵头看似有些不满,但话中却透出一丝关切,“那有热水,洗了脚再睡,没地熏着我。”
孟有田嘿嘿一笑,这老头儿明明是疼爱,话却这么说,真是个老倔种。
……………
百十户的小村子,消息传得飞快,第二天不到中午,孟有田家来了表叔家的两个侄女,替他还上了利钱,孟有田还在山里打了头野猪,要让穷哥们尝尝荤腥,零零整整的传闻便几乎家喻户晓了。
孟有田吃完早饭便又回了破庙,几个要好的哥们儿闻讯赶来,和他聊天打屁,玩笑取闹。他的家里也不冷清,邻居的几个姑娘媳妇都来看新来的姐妹。那时的乡村里,大雪囤门的时候,要好的大姑娘小媳妇群聚在热炕头上,边做针线活儿,边叽叽喳喳话家常,简直是一种风俗。若是别的季节,秋天的打谷场上,盛夏的花果林里,要好的姐妹们,非要巴结着赶着和她们说话的后生们,形成了一道道有趣的风景线。
“啧啧,人家平地的姑娘长得就是水灵,可把咱村的女娃都比下去了。”孙贵家的是有名的伶俐嘴儿、见面熟儿,进屋没多大一会儿,便拉着阿秀的手说个不停,好象多少年的老朋友似的,“看这手,定是个巧儿人呢!”
阿秀红着脸,讷讷地说道:“俺笨得很,您别笑话俺了。”
“瞧你这快嘴儿,把人家都说脸红了。”双连婶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嫚儿,喜欢得不得了,“看小妮子的眉眼,长大了比姐姐还要俊呢!多大了?”
“十一。”嫚儿倒不怕生,眼睛骨碌碌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可得多吃饭,这小身板——”双连婶轻轻摇了摇头,抓过一把核桃塞在嫚儿手里,眨了眨有些潮湿的眼睛,叹息道:“俺家的妮儿,要不是——也该这么大了。”
“老嫂子,别提那伤心事儿。”有田娘劝慰道:“你要喜欢,收嫚儿作个干女儿?”
“那敢情是好。”双连婶抹了把眼角,强笑着摸了摸嫚儿的脸蛋。
“嘿,看看是谁来了,女秀才呀!”孙贵家的咋咋唬唬的叫道。
原来是紫鹃,紫鹃识文断字,在当时的女人中可就是了不得的人物,孙贵家的胡乱给人家起着外号。
“要不是管你叫声嫂子,我就缝了你的嘴。”紫鹃嗔道:“你咋咋唬唬的可别吓着了人家。”
紫鹃?芷萱?当晚孟有田喊得含糊,阿秀情急也没听清,立时便误会了,大眼睛立时便落在了紫鹃的身上,这便是有田哥念叨的女人,倒要看看是如何人才。
第十二章 芷萱?紫鹃?
“来,你们姐妹认识认识,以后多来往,多亲近。”有田娘将紫鹃让到炕前,给阿秀作了介绍。
“紫鹃可是咱村上的出挑人才,模样俊,识文断字,还有大名呢,不象咱们,什么春儿,秋儿的。”孙贵家的在一旁笑着补充道。
“别听她瞎咧咧。”紫鹃笑着对阿秀说道:“我就是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什么大名小名的,不过是个称呼。秀儿,嫚儿,多好听。”
长得白净,眉眼也好,还会写名字,怪不得有田哥念念不忘呢!阿秀仔仔细细看了个透,含笑答道:“紫鹃姐,你快坐。嫂子说得也没错啊,你长得可真俊。”
“这话说得可有点假。”紫鹃拉起阿秀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道:“咱们姐妹以后要常相处,可别你捧我,我捧你的瞎客气。”
“以后可是要常相处,岁数都不小了,还能在一起呆多长时间?”有田娘笑道:“今儿来了,都别空手回去,有田说了,让大家伙都尝尝肉味。这要自己留着呀,没等吃上几口,就得被那坏心肠的想法儿霸去。”
“那可沾有田哥的光了。”紫鹃笑道:“要说有田哥就是个有本事的,干啥象啥,拿起锄头是个好把式,拿起猎枪就是个好猎手。多少年了,总听说谁谁让野猪给拱了,可就没听说谁能打个野猪。”
“有田从小就手巧,他做的木猫抓老鼠可灵了。”孙贵家的补充道:“后来他的腿——脾气就变了。”
“那点小毛病不算什么。”紫鹃冲孙贵家的使了个眼色,打着圆场,“既不耽误干农活,也不影响他打猎,听说那野猪有百十多斤呢!婶子,真有那么沉吗?”
“差不多吧,反正抬着费劲。”有田娘的脸色黯淡了一下,随即被紫鹃打岔了过去,又浮起了自豪的笑容。
“过完年又要春耕了。”紫鹃说道:“家里的地也没个好把式打理,婶子,您和有田哥再说说,让他来我家当领工吧!要不这样,我让我爹写大红的帖子来请他。”
“那可当不起。”有田娘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有田那倔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我再和他说道说道,这事儿,嘿,说不准。”
阿秀的目光老围着紫鹃打转,心中的赞赏又多了几分,瞧人家说话,多善解人意,听起来就让人舒服。瞧这手,白白嫩嫩的,连个茧子都没有,大家闺秀呢!
“新媳妇,穿红裤,裤里装个小老鼠,打一鞭,尿一裤,你汉叫你小姑姑。”院外传来一群孩子们哄笑的声音。
孙贵家的好热闹,几步就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摇着头说道:“是英子回来了,小头辫梳成了个大盘髻,后面还跟着个老太太。”
“唉,命苦的孩子,被人黑害了。”双连婶皱了皱眉,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是第几天了,新媳妇回门是这个规矩吗?”有田娘奇怪的问道。
“这事儿你不知道。”双连婶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是昨儿才听那个小货郎说的。”
原来英子的家是住在孟有田家斜对面,是前几年遭灾时,二斗米卖给人家的,男人比她小三岁,家是二十里外丁家集的。本来是定的今年春节后娶她过门,可刚说过没多久,婆家忽然又改了口,说是在五天里就要娶亲。英子她娘本来不乐意,可婆家坚决要娶,又搬人来央求,她娘就软了心,收了彩礼,前几天把英子送上了花轿。当时迎亲的人说新女婿身上不舒服,花轿回门就接拜,英子家里人也信以为真。
本来是挺好的事情,谁知道却是一场骗娶。英子过门的前六天,他男人得了急病,折腾了一宿就断了气。可是她婆家一直掩盖这桩事,没走露风声,又和媒人连夜定计,把英子诳过门去。英子进了门,和一只大红公鸡拜了堂,插了香,入的洞房。到了半夜里,婆家才作假弄真,嚎啕大哭起来。
就这样,英子过门只当了半天新媳妇,连男人的面儿也没见着,就变了少寡妇,第二天罩上二尺白纱布,到灵前去哭了。
这样一来,新媳妇三天回拜娘家就不成了,这是刚过了一七,到八天头上才回到了村里。
“这么弄,为什么呢?”紫鹃不解的问道:“她婆家又出彩礼,又雇花轿,就为了让英子去她家当寡妇?”
“嘿,你年纪轻,不知道这其中的鬼门道儿。英子她婆婆年轻时就守了寡,人性刁泼,精明得很,在丁家集一说,谁不知道丁寡妇。”双连婶很鄙视的说道:“她算计得好,把英子骗过门,拜了天地,就是她丁家的人了,是打是骂还不由得她。以前我听别村也有过这样的事,八成是指望卖寡妇发财哇!”
“卖寡妇?您说是把英子卖了,这种缺德的事情也敢做,真该死。”紫鹃听了这种事情,感到很是气愤。
“傻孩子,这是祖祖辈辈的规矩,你能怎么样?”有田娘苦笑道:“听,吵闹起来了。英子到家了,胆子便大了。”
果然,斜对面传来了骂声,听声音象是英子的声音,“你个老妖婆,你是当惯寡妇了,你当一辈子寡妇,当十辈子寡妇,让你家祖祖辈辈当寡妇。我有俺妈、俺哥给做主,你吃不了人!嘴上抹白灰,你白说说吧,活不是你丁家人,死也不做你丁家鬼!”紧接着是重重的关门声。
英子她婆婆细腰杆,长马儿脸,脑门上还拔了个火罐印,一看就是个厉害能干的。她对着英子家的大门高声喝道:“米也灌了,钱也花了,我想娶就娶,想卖就卖。告诉你说,人活是丁家人,死是丁家鬼,你给我稳稳呆着,看你敢少了一根胳膊,短了一条腿!”说完,气呼呼的噔噔走了。
门一开,英子她娘拿着个铁帽拐棍追了出来,英子连拉带拽的劝解着,她那老实头哥哥满仓扎撒着手,脸红脖子粗的结巴道:“她吃……她吃了咱……咱全家吧!”
第十三章 各有心思的误会
“满仓他娘,消消气儿,可别为那个老妖婆放屁气坏了身子。她走了也就算啦,咱也不能得理不让人。”双连婶走出院门解劝道。
“不用怕,英子。”紫鹃也走了出来,气鼓鼓的对英子说道:“以后就住在家里,看她还敢来抢人不成?”
这么一解劝,英子她娘算是安静了下来,长长的叹了口气,对有田娘说道:“她婶子,咱穷人也就赚的在嘴上说说罢了。人常说:娘家住不老,亲戚饭吃不饱,谁家闺女能跟娘一辈子。再说,这事也由不得咱们,没钱,丁寡妇哪肯放手,恐怕钱少了都不行呢!”
“没钱也不能眼睁睁把英子往火坑里推不是。”有田娘皱着眉头不悦的斥道:“先让孩子住下,不要回去了,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唉,英子她娘看了看女儿,叹息道:“俺们英子命苦哇!人作不了钱的主儿,只好由丁家去。可要是拐带骗卖,那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她丁寡妇见见高低。”
英子很凄苦的抬头看了看周围满脸同情的人们,却瞟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孟有田和占富,占富是邻居家的后生,此刻紧握着双拳,拧眉瞪目的在发狠,不由得心里一动。
……………………
眼瞅着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又见孟有田回来,几个女人便打了招呼各自回家,屋子里这才清静下来。
“昨晚睡得好吧?”孟有田礼貌性地问候着阿秀。
“嗯,这么多天了,才算睡个安稳觉。”阿秀笑着答道。
孟有田点了点头,又对娘说道:“娘,给我两块洋钱,我准备些物件,年前还得进一趟山。”
“还要进山?你要担心死娘嘛?”有田娘倒不是心疼那一块钱,而是担心儿子的安全,絮叨着说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可不想再让你去冒险。”
“冒什么险呀?”孟有田笑着宽慰道:“我想到了一个不费事、不冒险的法子,那野猪就是这么打到的。这回准备得好一些,再找个帮手,过年咱们也吃一个肉丸的,一咬满嘴流油的饺子。”
有田娘被说乐了,但嘴上却还不放松,“到时候再说,娘要看你找什么帮手,不托底的可不中。”
“根保,我看他行。”孟有田说道:“一身傻力气,可是能拉不少东西。”
“一说他就不行。”有田娘一点没通融地反对道:“你光看他力气大,怎么不想他傻头傻脑的给你惹麻烦。带着他,娘可是更要担心受怕了。”
“那——那我再找别人。”孟有田挠了挠头,笑道:“定要找个让娘放心的。”
有田娘连连摇头,说道:“这事啊,我看着八成没戏。谁不知道山里有胡子,村里的后生可是怕被抓去入伙呢!”
“胡子是明刀明枪,可比李大坏笑里藏刀好对付。”孟有田不服气地辩解道。
有田娘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呀,一条道走到黑的倔种,若是不答应他,说不定又偷偷地扛枪进山了。没办法,孩子大了,管不住了。
小米红薯稀饭,咸萝卜,饭菜很简单,令孟有田有些不太适应。他转念一想,也便释然了。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虽说窖里还有野物,但天天都吃,一下子都吃光,显然不是穷人所考虑的。
“那个,紫鹃今天来了。”有田娘停下筷子,试探着说道。
“嗯,我看见了,还和她打了招呼呢!”孟有田很随意地回答道。
有田娘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她家想请你去当领工,宋先生对长工还算不错,家里又没个顶门立户的,你看——”
孟有田停下筷子,微皱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娘知道你心气高,可打猎有危险,也毕竟不是长远的事儿。你爹不就是——”有田娘劝说着,想起了伤心事,不禁抹了抹眼角。
“娘。”孟有田轻轻吐出一口长气,说道:“我去宋家当领工,您别伤心难过了。”
有田娘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敢相信儿子这么容易就答应下来,去年她可是磨破了嘴皮子,孟有田也不同意的。
孟有田自然不是原来的孟有田了,思维和想法,以及脾气禀性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只是没经历过事情,别人还没明显地看出来而已。
“婶子,要不让俺和有田哥进山好了。”阿秀在旁插嘴道:“在您家白吃白住,俺这心里——”
“不行,不行。”孟有田将头摇得象拔浪鼓,“我能找到帮手,你也不用过意不去,在家陪着娘就行了。”
“有田哥,你说过的,要教俺打猎,俺也有力气,能拉动那木架子,帮你多驮些东西也好呢!”孟有田家的情况她都看在了眼里,不出把力,她真是过意不去,也不能心安理得地住下来。
有田娘瞅瞅阿秀,又看看儿子,不由得心中一动,抿了抿嘴,露出一丝笑意,说道:“这事儿呀,以后再说,咱先吃饭吧!”
误会便是这样产生的,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想法却又是依着错误的判断和猜测。
阿秀以为孟有田的相好是紫鹃,而且在孟有田家里住着心里不安,才自告奋勇跟孟有田去山里打猎,为这个穷家出一份力;而有田娘却以为阿秀对自己的儿子有了意思,这么关心,不避嫌,也难免她这么想。虽然紫鹃是个好姑娘,但家庭的贫富差距,再加上孟有田的跛脚,有田娘并不觉得他俩能有什么。阿秀呢,无依无靠,又住在自己家里,日子长了,变成自己的儿媳妇,倒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嗯,嗯,有田要进山打猎,就让阿秀跟着,两个年轻人常相处,容易产生感情。儿子十七了,阿秀也十六了,年岁正合适。有田娘吃着饭,想着好事,瞅瞅儿子,再看看阿秀,越看越般配,越看越心喜,脸上的笑容便想忍也忍不住了。
第十四章 大姑娘的心思
孟有田满心思想着如何维持这个穷家,阿秀则想着如何出把力,能长久地住下去,两个人都没意识到有田娘那怪异的目光和笑容,更揣测不到老人家的心思。
吃过饭,孟有田拿了娘给的两块洋钱,跛着脚刚出门,便看到李怀忠晃晃地走了过来。
“有田哪,回来咋也不打个照面,这吃上肉就不认人啦?”李怀忠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歪头向院里扫了两眼。
孟有田斜着眼睛,打心里厌恶这个溜须舔腚的狗腿子,不冷不热地说道:“这肉呢,是拿命换的。也是老天爷开眼,让俺这穷棒子尝尝荤腥。”
“老天爷开眼?”李怀忠把脸色放正,摸了一把稀疏的胡子,转了口气说道:“我看怕不准当吧!你那亲戚若是住得长久,这人头税可是免不了的,这是县上的法令,虽说是乡里乡亲的,掌柜的顶个村长的名头,也不敢违抗啊!”
孟有田冷笑道:“既是县上的法令,俺们这穷棒子就只能听从了,你来就是说这事儿?”
李怀忠见孟有田不服软,不害怕,便又稍微缓和了表情,说道:“李家大院待人真是宽厚啊,人常说,节令不到,不知冷暖;人不相处,不知厚薄。掌柜的知道你家又多了两张吃饭的嘴,便想着给找个活路。让你那叔伯妹子去李家当个做饭老婆,只要她手脚勤谨些,可少不下吃穿呢!”
“李家的饭俺们可吃不起。”孟有田冷冷地回绝道:“观嫂在李家一连做了几年饭,也是在李家跌断了胳膊,李家升合斗米不给她一点儿,连多住一宿都不行,就那么把她打发出去,可真是宽厚得紧哪!”
“这,这——”李怀忠气得胡子直撅撅,“你,你怎么能说出这话!”
“能做得出来这丧良心的事儿,就不怕别人说出这话?”孟有田脸上似笑非笑,把这个李坏种气得冒烟,他心里畅快得很,“李家的饭好吃,李家宽厚,让你媳妇去呀,哦,太老了,长得也不象个人样,摆在李家大院,总是个不体面事。让你闺女去,脸上抹二斤白面,倒也凑合着能用。
“好,好,你不识好歹,我这就和掌柜的学说去。”李怀忠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呸,孟有田向地上啐了一口,哼起小曲儿,向宋先生家走去。
宋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院子里青砖铺地,有瓦房,有过厅,有木厦。但风雨的淋洒,以及主人随着时代的浮沉,宅院已经呈现出腐朽的迹象。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了不少,墙山很厚,门窗很笨。
紫鹃手里拿着本书,有些无聊地坐在屋子里,窗格棂又窄又密,在她眼里仿佛牢笼的铁栏杆。轻轻叹了口气,她扔下了书,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床铺上。枕头让她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她记起五六岁的时候,和一群孩子们在自家门洞里的快乐时光。他们一起玩什么走亲戚、过新年、上场下地、蒸馍馍,还有哭死人送殡、欠债挨打、起五更放羊、讨租躲账……
还有拜天地,她和孟有田煞有介事地对着插在地上的三根草棍拜了又拜,孩子们鼓嘴捏眼地吹打着,把她和孟有田送到柴草堆上,算是入了洞房。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拍娃娃。想到这里,紫鹃噗卟一声笑了起来,不知是羞还是喜,她双手揉搓着辫梢,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里。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疏远了?紫鹃微微皱起了眉头,嗯,是她十四岁刚学起针线活儿的时候,疏远的原因是“长大了,成了大姑娘就得有个大人样儿”。她讨厌这个“大人样儿”,也讨厌自家的大宅院,自家的几十亩地,也不爱听娘常说的话“有田是个好后生,又会打猎,地里的活计也拿得起来,就是家里穷啊,养活不了人呀!”
孟有田也长大了,懂事儿了,心气高,要强,吃不得财主家的受气饭,也不愿意给宋家打长工。两人见面儿的时候也少了,不知道是不是孟有田有意躲着她。可紫鹃相信孟有田是愿意和她相好的,那次不是拼了命救她,腿因此摔坏了,没钱又耽误了治,才落下跛脚的毛病。跛脚之后的孟有田变得沉默寡言,照了面儿也扭头走开,脾气怪得很。唉,都是自己惹的祸……
紫鹃忽笑忽愁,正自怨自艾时,听到大门口有人声,以为是父母走亲戚回来了,便下炕出门。
“宋先生不在家呀,那我改天再来好了。”孟有田看着给他开门的做饭婆张妈,听到她说宋先生夫妇都出去串门了,转身便要走。
“有田哥——”紫鹃看见了孟有田的背影,嘴里叫着小跑过来,到了跟前又不知说什么好,太意外了,丫头磁愣着眼睛望着孟有田。
“紫鹃啊!”孟有田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没别的事,我就是来告诉宋先生一声,要是不嫌乎我这腿脚,我愿意干这大领工。”
“啊,啊!”紫鹃又是一个意外,张着小嘴,半晌才眨了眨眼睛,说道:“那,那真好。有田哥,你进来坐坐?”
“宋先生不在,我就不打扰了。”孟有田摇了摇头,宋先生人是不错,就是有些迂,这封建礼教呀,讲究得很呢!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要当领工,总要和俺商量一下开春种地的事情,在这家里,俺能做一半的主呢!”紫鹃灵机一动,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由头。
孟有田愣了一下,紫鹃说的也没错,家里就这一个独生女儿,老两口爱如掌上明珠,紫鹃要是耍起小性子,还真是说一不二呢!
“有田哥,上书房里坐一会儿,咱立个字据,以后也少麻烦。”紫鹃侧了侧身,把孟有田往里让,又吩咐张嫂,“张嫂,端个火盆到书房,再烧点水,沏壶茶水来。”
孟有田再推让,可就有点矫情了,他也不是原来的孟有田了,行事自然不同,点了点头,他跟着紫鹃向宋先生的书房走去。
第十五章 脚踏实地
书房里很整洁,壁上挂着朱拓的“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上联写着:事理通达心气和平,下联:品节详明德行坚定。书桌的案头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翻了一半的线装书。
“有田哥,你坐呀!”紫鹃心里一阵阵窃喜,多少年了,又和孟有田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有田哥还真是转了性子。
孟有田很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并不显得如何拘束,目光在书架上慢慢扫过,线装书,太老了,没什么兴趣。嗯,那本角落里的书好象是新版书,从书脊上能看到名字,似曾相识,倒是不错的消遣。
张嫂手脚很麻利,火盆很快便端了进来,使屋子里顿时有了些许暖意,紫鹃一边偷眼看着孟有田,一边装模作样地铺开纸笔,细细研墨。
“有田哥,你可真有本事,那么大个野猪是咋打到的?”紫鹃没话找话地问道。
“哦——”孟有田这才将目光转到紫鹃身上,火盆就放在她的旁边,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火烤的,女孩子的脸上象朝霞一样红晕。
“也没什么,碰巧撞到枪口上罢了。”孟有田随口说道:“对了,宋先生怎么要抬举我当领工,我这腿脚,怕是出不了那么大的力呢!”
紫鹃低下头,轻轻转着笔杆,幽幽地说道:“有田哥,你别这样说。你这腿,还不是我惹的祸,我爹娘心里也清楚得很,以前也想着帮衬一把,算是感谢,可你——”姑娘抬起头,盯着孟有田继续说道:“你是有本事的,当领工也不用你出大力,只要支使那些帮工去干就行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觉得这么做心里头能够安稳些。”
孟有田垂下眼睑,沉吟了半晌,抬头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意,这个领工我尽力干好便是。只是我想提前跟你们打个商量,今年耕种的章程与往年不同,是我琢磨出的新法子,但总不会让你们宋家吃亏便是。”
近代中国积贫积弱,农村凋零,农业落后,农民困苦。而农业技术的发展是需要政府注重农业科技投入,扶持技术创新,才能加强农业科技推广,促进技术成果转化。而这些在近代中国基本上是做不到的。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城头变换大王旗,几届短暂的政府不是陷于内斗,就是把有限的资金用于购买武器,发展军力,哪还有人去关心农业。
饥荒,这个幽灵,始终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大地上徘徊不去,给平民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
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曾说过:1949年以前,中国平均每年有300--700万人死于饥饿。如此推算民国时代曾经累计饿死过2亿以上人口。解放前的婴儿死亡率是170-200‰(侯杨方),而人口的平均寿命则是35岁!!
《西行漫记》的作者埃德加斯诺在报道中写道:“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人有一个多月没有吃饭了?儿童们甚至更加可怜,他们的小骷髅弯曲变形,关节突出,骨瘦如柴,鼓鼓的肚皮由于塞满了树皮锯末,象生了肿瘤。”
而他夫人1981年整理出版的《斯诺的中国》一书(EdgarSnow’sChina,RandomHouse,1981。这本书好象没有中文译本)中提到,“饥民的尸体经常在埋葬之前就消失了,在一些村庄,人肉公开售卖。”
即便是解放后,还有三年自然灾害的袭击,虽然各方所说死亡人数相差甚大,但据作者了解,应该是不在少数。
孟有田前世作为农业科技工作者,自然对这些数据不陌生。而且这个身体里的记忆又给了他身临其境般的人吃人的观感,更是强烈的震憾了他的心灵。
只要尽力了,就没有遗憾。这是孟有田前世非常赞赏的一句话,说是座右铭也不过分。是啊,来到这个时代,总要做点什么?他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人,那就脚踏实地,从眼前做起吧!他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脚跛虽然不严重,但也阻碍了一条穿越者的老路,就是当兵打仗,步步高升,金戈铁马,建功立业。
而且孟有田觉得意淫可以,但在实际上兴王图霸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是个特种兵,或者是个军事技术特过硬的那种尖子兵也还罢了,象他这种专业不对口的,想凭着点对抗日时期事件的了解,就想去叱诧风云?嘿嘿,做梦吧,要是让他去当战略家,嗯,指指大方向,卖弄一下超前知识,没准能行。可要让他去实际指挥,他连咋挖工事,咋布置兵力和火力都不知道,那不是害人害己吗?
王霸之气,改天换地。在小说里是连穿越到乞丐身上都能做到的事情,可在现实里,孟有田这些天经过深思熟虑,认为那纯粹是扯淡。要是上天给我一次穿越的机会,我定要纵横天下,我定要妻妾成群,我定要金银满屋,我定要名满天下,我定要………算了吧,等你穿越了,特别是穿越到乱世,能活下来就很了不起了。
而孟有田决定脚踏实地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利用自己的专长,让田地里的收成能够获得高产。要想获得高产,种子和化肥是很关键的,现在可没有什么杂交、早熟、抗倒伏等等的品种,孟有田也只能因地制宜,充分利用利用作物生长的“时间差”、“空间差”和“植物光合作用差”等条件,达到一季双收或三收,一地两收或三收。克服秋赶夏、夏赶秋的恶性循环,实现夏秋两增产。
而且,即便在后世,购买化肥也成为农民在农业生产中的一项较大的投入。但如果自制土化肥,便可以大大降低成本,而且自制土化肥原料广泛,方法简便,经济实用,其肥效不亚于化肥。农技站还专门向农民们推广过此项技术,以减轻农业成本。
什么?已经是一九三七年了,鬼子马上要打来了,你还有心思忙乎种地?你得马上那个,马上这个……该来的总要来,孟有田又挡不住鬼子的小短腿,更逆转不了历史的车轮。再说,鬼子来了老百姓也得活着,也得种地,也得吃饭不是。现代青年哦,少扯什么热血爱国,什么视死如归,甭说老虎凳,就是一顿皮鞭也打得你哭爹叫娘,有啥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