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紫鹃的疑惑
热血奔涌不假,但真到了那个时代就能视死如归,一门心思地为国为民,恐怕还是要量力而行吧!自己能做的就去做,做不到的就别强求。招兵买马,抵抗日寇,在战斗中扬名立万,扩充军队,猛开金手指,打败小日本,马踏倭夷四岛,平定亚洲,统一地球。哦,嗯,哈,对于孟有田来说,这个比较难,相当难,比登天还难。还是等下次穿越,带着星际舰队来再说吧!
紫鹃虽然不太懂种地,但这并不妨碍她问这问那,和孟有田多说会话。孟有田也没有保留,把自己的想法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麦收前十天左右套种玉米,麦收时,玉米正好出苗。到时候再间作大豆,这样既缓和了麦收和夏种劳动力紧张的矛盾,还有利于小麦和玉米双获高产。”孟有田接过张嫂递过来的茶碗,轻轻喝了一口,说道:“还要挖两个沤肥池,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只要不遇到大的灾害,按照我的法子,收成能比往年至少提高三成。”
紫鹃眼睛里放出了光,倒不是为了田地里的收成,而是因为孟有田和她说了这么多有见识的话,神态相当自然随和,她为孟有田重新恢复了正常的脾气禀性而高兴。
“你不相信?”孟有田误解了紫鹃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那就按原来的法子种,先在我家那狗都不尿的坡地上做个试验,空口白话到底——”
“不,不,不是不相信。”紫鹃慌忙摆着手,“你说得有道理,今天才知道你的真本事,我都听傻了。呵呵,就按你说的办,我爹,他是横草不拿的外行,只知道麦子能磨面蒸馍,豆子能榨油做豆腐。有田哥,我相信你,你想咋的就咋的。”
这话听着耳熟,孟有田歪着头想了想,阿秀也说过这话,自己这么招人待见?想咋的都行,把你们那个了也行?他自失地一笑,把这个龌龊的念头打消,起身告辞。
紫鹃有些失落,低头捻着垂在胸前的辫梢送到门口,孟有田突然站住,她差点撞到孟有田身上,红着脸退了两步。
“那个,宋先生是不是惜书如命,从来不肯借书给人看?”孟有田试探着问道。
紫鹃眨了眨眼睛,一脸迷惑地反问道:“有田哥,你要借书?给谁看?”
“我自己看哪!”孟有田脱口而出,立时觉得有些不妥,忙挠头编着瞎话,“算了,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看什么书呀,让你笑话了。”
紫鹃笑了,她想到了一个能和孟有田常接触的好办法,说道:“没笑话呀,想看书是好事,有不认识的字可以来找我,或者赶我到你家和阿秀玩的时候问我。你想看什么书,自己挑,要不我给你找一本?”
孟有田伸手指了指书架,装傻充愣地说道:“那本行吗?上面有个山字,我认识。”
紫鹃定睛瞅了瞅,笑道:“蜀山剑侠传,我看过,挺有意思的,这就拿给你。”
“宋先生不会生气吧?”孟有田谨慎地问道。
“不会的。”紫鹃走到书架旁,将书抽出来,说道:“这是我从县上买回来的,我爹可看不上眼这种杂书。若是线装的老书,那就不太好办了。”
“谢谢你,紫鹃。”孟有田接过书,真诚地表示感谢。
“别客气。”紫鹃抿着嘴,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一半而感到高兴,“有田哥,我正看医书呢,说不定以后能治好你的腿。那个,我没别的意思,这事因我而起,总觉得心里不安。”
孟有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条腿跛了,兴许也是个好事儿,你不用老过意不去。好了,我走了,等宋先生回来,你再跟他学说学说,总要他同意了才好。”
紫鹃送到大门口才转身回屋,女孩一直微皱着眉头在纳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田哥怎么会说出这样有学问的话,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寓言和他的跛腿倒是贴切得很呢!
……………
烧红的铁块放到了铁砧上,王明义抡起锤子,奋力地敲打着,火星飞迸,将他被烟熏黑了的脸闪得忽明忽暗。根保忽打忽打拉着风箱,脸上带着笑。自从他发烧烧坏了脑子,他笑的时候就特别多了一些,颇有些不识愁滋味的洒脱。
“王叔,您忙啊?”孟有田来到了铁匠铺,冲着王明义叫了一声。
王明义点了点头,憋着的这口气不能泄,他叮叮当当又敲打了一阵,将敲打成形的鹤嘴锄夹进水里,随着一股水汽腾起,他才算吐出了一口长气。
“进来哇!”王明义抬头笑着招呼道:“臭小子,跟你爹的那脾气一个样,定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可把你娘担心得够呛呢!”说着又转头吩咐根保,“停手了,歇一歇。”
孟有田笑着走进铁匠铺,冲着根保做了个鬼脸,“让你歇歇呢,也不知道累哈。”
“有田,有田。”根保傻笑着。
“瞧你,连个哥也不会叫。”孟有田摇了摇头,说道:“就会拉风箱呀,你得学着给王叔打个下手,别光累他一人哪!”
“得了,这我就挺知足了。”王明义随便地一坐,掏出别在腰里的烟袋,指了指杌子,示意孟有田坐下,说道:“这小子呀,不知道个愁,比咱们强啊!”
孟有田很有同感,这人哪,身体累和心累绝对不是等同的,象根保这样想得少,或者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也不想,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特别是在这乱世的穷日子里。说句不好听的话,没心没肺的人永远是快乐的,说根保是村里最快乐的人也不算太过分。
“有田,有肉。”根保嘿嘿笑着望着孟有田。
“有,有肉,还给你和大叔送来啊!”孟有田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 李大坏的心思
王明义叹了口气,吧哒吧哒地抽着闷烟。根保一家在瘟疫中死绝了,他孤身一人,又和根保爹拜过把子,便把根保领回铁匠铺抚养。根保人傻乎乎的,却能吃能睡,长得倒壮实得很。虽然这两年根保也能在铁匠铺里抡抡大锤、拉拉风箱地帮把手,但王明义也日渐感到年岁大了,精力一天天的衰退,每每想到这傻小子的将来,他便愁上心头。
孟有田此来有事,随便聊了两句,便转上了正题,掏出一块洋钱递给王明义,说道:“王叔,给俺打条鸟枪,要轻便一些,口径小一些的,能打个兔子就行。”
“光靠打兔子可养不活四张嘴。”王明义把孟有田拿钱的手一拔,说道:“你这小子,不吃李家饭是硬气;可宋家找你,为啥不去?若是你农闲时想打兔子解闷儿,我也不用你钱,这就给你打一条。若是你指着这养家糊口,你给我钱也不给你打。”
孟有田并不生气,王明义也是为了自己好,脑袋里也是那老思想,种地作工才是正经,否则便是有手好闲。
“王叔,我刚从宋家出来,已经答应当领工了。”孟有田解释道:“这鸟枪呢,确实就是闲时解闷用的。”
王明义知道孟有田不能和自己说谎,脸色缓和下来,说道:“行,宋家还算仁义,凭你的本事,给你这头一份的工钱也不亏。鸟枪吗,后天来取吧!”
孟有田将钱放在旁边的破桌子上,说道:“王叔,这可不是给您的工钱,根保和俺是光腚时的耍伴儿,自从他有了这遭大难,俺想帮衬帮衬也是有心无力。现在手头有了点,算是俺这的一点心意吧!”说着,他冲着根保扬了扬眉毛,笑着打岔道:“根保,有钱买馍吃了,高兴不?”
“嘿嘿,买馍吃,买馍吃。”根保吧唧着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王明义点了点头,孟有田话说得好,也就不便推却了。他磕了磕烟袋,想起件事情来,说道:“有田,家里来了女亲戚,你在老赵那里要挤到啥时候?我看哪,开春找上几个人,把根保家收拾收拾,你就搬进去住。那房子虽破,长空着也有人惦记呢!”
孟有田眯了眯眼睛,猜测着问道:“王叔说的是李家?”
“哼,不是他家还有谁?”王明义冷笑道:“指使李坏种来我这好几趟,给两个臭钱便想把房子占了,我呸,做梦哩!”
孟有田点了点头,说道:“嗯,我开春便收拾,这是留给根保的最后一点念想,说啥也不能便宜了李家。我搬去住,给他占上,堵他的嘴。”
“就是这么一说。”王明义赞赏地笑了,“臭小子,又灵醒起来了,让人看着高兴。以前跟你说过好几回,别把这腿脚当回事,走路慢些,干活不误,遇上个兵荒马乱的,抓兵拉伕也瞧不上你,说是坏事,倒也是好事。怎么,终于琢磨明白了?”
孟有田呵呵一笑,起身告辞,又对王明义说道:“对了,老赵伯晚上请您去喝酒呢,我可把话捎到了,您——”
“我去,一准去。”王明义笑着答应,“太阳落山,我就带着根保去,酒呢,我去打。你呀,再找上几个体己人,顺便把开春收拾房子的事情定下来。”
……………
冬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山,便没了一点光亮。
李家大院的客厅里,一支半尺高的洋蜡发出昏黄的灯,照得屋子阴森森象个灵堂。李大怀坐在太师椅上,手抚着盖碗,面无表情。
李怀忠白天来告孟有田的刁状时,确实把李大怀气得够呛,不时抬举也就罢了,还揭李家的短,骂李家丧良心,真是要造反了。可这老家伙,是越来越精,越来越鬼了,很快便从震怒中冷静下来。
地主虽然贪婪,虽然对穷人敲骨吸髓,但多数地主在人前还要装成个大善人,博个好名声。可要等到穷人有把柄落在他手里,那就是翻脸无情,逼债封门,讨租砸锅,一点也不含糊。
李大怀便是这种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家伙,他想整治孟有田,可没有把柄。再者,九龙堂大闹镇子,把镇长家杀了个血流成河的消息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还有独行大盗黑豹杀人夺财的案子,震动了附近有身家的地主豪绅,很多人不得不收敛一二,着意提防。
而且,李大怀还听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什么独行大盗黑豹惯于化装踩点,常从对主家不满的人那里套话,作为下手的依据;什么九龙堂的柳无双最喜欢学唱戏里的升堂判案,之所以选镇长何正鸿家下手,是因为有人去找九龙堂告了状,才把九龙堂的人引来的……诸如此类的消息虽然未得到证实,可俗话说: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李大怀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觉着不得不防,目前还是要低调些、收敛些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东家,您找我。”李怀忠屁颠屁颠地走进了厅堂,抹了抹嘴上的油,吃李家的好饭,他愈要表现得忠心耿耿。
李大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年前你去镇上把铺子里的账收一收,拢一拢,顺便再去扫听扫听,请一两个把式硬的护院。”
“东家,请护院是要收拾孟有田那臭小子哇?”李怀忠自作聪明地说道:“可是要镇住这家伙,免得别人跟着有样学样。”
“乡里乡亲的,什么收拾不收拾的。”李大怀不露声色地说道:“年轻人,毛嫩不懂事,我咋会跟他一般见识。”
李怀忠心里暗想:这老家伙嘴上说得好听,可背后捅刀子、打黑枪的事没少干。这还是信不过我哩,没和我说实话。想到这里,他也笑道:“东家宽厚仁慈,全村人都知道。咱不和孟有田一般见识,看他能扑腾成啥样儿?等抓着他的把柄,拾掇不死他。”
“我李家可是善门,行事都是有根儿有理儿,你在人前也要收敛着点,莫要惹人忌恨,这段时日,有点乱哇!”李大怀沉声警告道。
第十八章 穷人宴的计议
李怀忠眨巴眨巴眼睛,装出心领神会的样子,连连点头,说道:“东家说得极是,这段时日是不太平,九龙堂,嗯,还有那黑豹,连官兵也头痛得紧哪!”
“知道了就好。”李大怀缓和下脸色,说道:“明天就走吧,回来的时候叫铺子里派两个人跟着,总要来去都没事儿才好。”
“是,是,东家您放心哇!”李怀忠带着谄媚的笑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李大怀捏着几根山羊胡又陷入了沉思,请到好护院,有枪有人,这身家也安稳了,穷棒子也就老实了。要不是花费太多,他倒想让县上警察局在十里铺设个卡子,谁不服气,就用枪杆子说话。
……………
关帝庙里,老赵头、王明义、张广和、何老山四个老汉正喝着浊酒,吃着猪头肉炖酸菜。外面耳房里,孟有田和几个穷哥们也沾了些荤腥,二斤土酒已经见底儿。
“有田,你有本事。”锁柱子喝得有些酒劲儿上头,涨红着脸说道:“俺过了年就从李家辞工,跟着你给宋家干。别的不图,就是给你这大领工捧场。”
“俺也辞工,给,给你长长脸。”小全舌头都有些硬了,附和着锁柱的话。
“那李家逼你还利钱,咱就要给他好看。”二虎子瞪着牛眼睛说道:“有田,只要你招呼一声,大家都不给李家干了,看他李大坏草鸡不草鸡。”
“对,李大坏一定草鸡。”小五双手一拍膝盖,大声说道:“一个人不给他干,他不害怕,大家伙都不给他干,他喝西北风去呀……”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孟有田暗自撇了撇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越说越走样儿,土匪开会吗?喝了点小酒,说得倒是慷慨激昂的,都是有家的人,不给李家干全家都扎脖子饿死吗?再说,现在地主是统治阶级,暴力机器是为人家服务的,不用说来兵,就是那些垃圾巡警也把你们唬得死死的。只要大环境不变,你们永远闹不成。咱是得和卡穷人脖子的地主老财斗,但那要讲究策略,要有大智慧滴,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唠酒磕那么容易。
“大家伙的意思呢,我听明白了。”孟有田摆了摆手,说道:“李家不是个东西,这是肯定的。但现在呢,咱们还别和他硬顶,也不落把柄在他手里。为什么呢,时机不到,咱们还是忍个大半年。”
“忍个大半年?李家就倒台了?”小五还算清醒,疑惑地问道。
“就是不倒台,也没人尿他了。”孟有田含糊地打过岔去,提到了正题,“给我捧场那不是要紧事,虽然我腿脚有毛病,可当了大领工,还没人敢跟我找别扭。叫你们来吃酒,也不是让你们跟我去干什么杀人造反的大事。开春的时候,我想把自家和根保家的房子收拾收拾,到时候你们都出把子力就行了。”
“这话说的,就是不吃酒,也准帮你干好。”二虎子翻了翻牛眼睛,说道:“咋啦,是要弄新房成亲嘛?”
“成个屁亲。”孟有田笑骂道:“这酒呢,是喝了,可我这话呢,还没说完。”
“说,趁今儿大家心窝里发热,把话都说出来。”锁柱催促道。
“那好,我这话呢可是好说不好听,你们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孟有田坐直了身子,脸色郑重起来,“都说是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们这些人哪,虽说没人称得上什么好汉,可大家平常互相帮衬,遇到难事拧成一股绳,是该还是不该呀?”
“该,怎么不该。”二虎子第一个蹦起来叫道:“有田,你有啥难事,俺泼了命也要上,谁要是耍熊拉稀,就是乌龟王八蛋。”
“对,咱穷得就剩一条命了,还怕个甚?”锁柱喝得眼睛都红了,大概又想起了被李大坏奸×污跳井死了的姐姐,拳头握得青筋直迸。
“怕个甚,怕个甚。”根保趁着别人说话,偷喝了不少酒,两眼惺忪,傻笑着附和道。
“呵呵。”孟有田笑了起来,用力拍了拍傻子的肩膀,冲着几个愣小子说道:“我就是这么一说,以后若是有事呢,咱们就一条心,一齐上。什么大兵呀,巡警呀,咱们不去惹,可要是地痞无赖欺负到咱头上,咱也别装熊受气。俺是什么人,绝不会把哥们往火坑里领,你们信得过俺吗?”
“信得过。”
“老早就是你当头儿,俺们从小就听你的。”
“俺们以后就听你的,今儿咱们就拜把子。”
…………
屋里的四个老汉听着外面吆喝直摇头,王明义笑道:“甭管那些后生,填了肚子香了嘴,也就说说吧!”
“说说也好哇!”老赵头拿着筷子在碗顶绕了两绕,感慨道:“我看有田是个有出息的,带着这几个后生没准能踢腾出个样儿。可别象咱们,越活胆越小,越活路越窄呀!”
张广和苦笑着摇了摇头,担心道:“可别惹出什么大祸哇,咱们是吃了亏长记性,这些后生不知道深浅,平常可得叮嘱着点。”
何老山喝了一口酒,岔开了话题,说道:“刚刚不是说修房盖屋的事儿嘛,依我看,不着急,还是等安排停当了再说哇!”
王明义翻了翻眼睛,不悦地说道:“钉鞋怕没掌,唱戏怕没嗓,讨老婆怕没钱,盖房就怕没梁。又不是重新支架,大材料不用,小东小西的还怎么个安排停当?”
“临街三年盖不起房,你说长,他说短的,没个完。”老赵头将筷子一放,说道:“我赞成明义的话,大梁檩子都不用,找几根棍子劈砍劈砍,一支架那就是个窗户。又不是财主家,有钱不住东南房,嫌冬不暖,夏不凉的。”
张广和点了点头,说道:“咱穷人法章多,门上编个草帘,夏天撑起,冬天放下,还不照样是夏不暖,冬不凉的。”
第十九章 扔娃娃
何老山并不是不想出力帮忙,只是长久的苦难让他胆小心细,如今听众人说得在理,也就不再推托,挺了挺胳膊说道:“老哥几个说得有理,我这半把手的泥瓦匠,还要当这场大工和的领工哪!”
“好汉十七八,软蛋啃南瓜,咱这几个老的,再加外面那几个小的,踢腾两三天,保有田和根保明年冬里住上新房就是。”老赵头给三个老哥们一一倒酒,算是把这事儿给定了下来。
酒已喝光,酸菜猪头肉也见了底儿,众人溜溜拉拉地起身回家。孟有田送到庙外,这才转身回来。
“有田,别忙着收拾,咱爷俩说会儿话。”老赵头坐在炕上,轻轻拍了拍炕沿,满脸的慈祥。
“哎!”孟有田答应一声,坐在炕沿上望着老赵头。
“你这孩子是个灵醒人,从小就有些巧门道儿,村里的后生可是不如你。”老赵头很赞赏地说道。
孟有田一笑,谦虚道:“不过是一些小聪明,越大却越磁实了。”
“磁实些,办事才稳当”老赵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只是你这性子呀,太好强,人哪,不能和命争。”
孟有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以前或许是这样,老百姓也抗争过,也反抗过,但敌不过地主老财再加上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财莫进来的官府。祖祖辈辈见惯了这种悲哀,又要考虑到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生活,便缺少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所以即便是生活得困苦不堪,或者是被官府老财欺诈压迫,多数人也只是忍耐,再忍耐。
“往后啊,无论碰上什么事,你都要仔细想想,既要想到该不该,也要想到行不行。既要想到事起,也要想到事落。不论啥事,理儿,只有一个,只法子何止千万。别光走直道,法子不绕弯那叫笨法。”老赵头继续本着自己的人生经验说教着。
孟有田理解老人家的担心,不想再顶撞他,便装出顺从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道:“赵伯,我不是那种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人,您哪,就放心好了。”
“嗯,嗯!”老赵头微微颌首,说道:“我信你呢,日后可要多加小心哪,李怀忠那个家伙最能挑拔使坏,李大怀的心也毒着呢!好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你能记在心里就好,收拾收拾睡吧!明儿不是还要早起看你下的套子和笼子嘛?嗯,等着吃你抓的野鸡呢!”
……………
在十里村比富肯定是李大坏的头一份,要是比穷,孟有田却还算不上最末。虽然欠着高利贷,也不是欠的最多的,好歹还有着两间破房,两亩烂坡地。这村里最穷最苦的要算是外来户魏青山,今年六月才领着怀孕的老婆和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来到这里。
眼见着老婆肚子也显了,孩子也走不动了,魏青山便想着先落下脚,歇歇再想办法。李怀忠见魏青山虽瘦弱些,身体倒还健壮,老婆虽然显了肚子,倒也能帮上一把,便花言巧语把魏青山留下来,搭了一个破窝棚暂住。魏青山给他家当长工,只算半年工钱,魏青山的老婆给他家看碾。
就这么干了大半年,李怀忠见魏青山干活勤恳,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长工,魏青山的女人也是个能吃苦的,看碾推磨,早去晚归,便想着让魏青山明年继续给他家当牛马。但魏青山也是倒霉,却在此时得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挺过去。
李怀忠眼见魏青山病得要死要活,心里想,已经是皮鞭抽死都爬不起来的驴了,还有什么用。要么怎么说小鬼难缠呢,李怀忠跟李大怀学到了狠毒,却没学到那几分伪善。魏青山眼见是不行了,他老婆也大了肚子干不动了,李怀忠立时便翻脸不认人,愣说魏青山他老婆看碾房时偷了粮食,不仅工钱分文不给,倒还欠了他家两升米。
魏青山一家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想落脚歇歇却平白添了这桩祸事。好在他们一家子人性好,看人亲,村上的人你一升高梁,我一碗玉米,他几块红薯的帮衬着,算是勉强挺到了现在。而魏青山也熬过了鬼门关,虽然身体还弱,但却不是要死要活的样儿了。
人要是赶上走背字,那便是一个接一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魏青山能下地走动了,他老婆却又临产了。
窝棚门上的草帘子哗啦一声被风掀起,又吧哒一下摔下来。黑古隆冬的窝棚里,魏青山坐在炕沿上,瘦了一圈的脸上满是愁苦,心头象压着铅块一样的沉重。他的女人躺在炕上,低低的呻吟着,刚刚落生的婴儿,每一声啼哭,都象钢针一样刺进父母的心。
六岁的儿子铁蛋蜷缩在娘的脚下,声音低弱地叫道:“娘,肚饥呀!”
魏青山嘿地一声,将拳头重重敲在硬炕上,忿恨地骂道:“五尺高的汉子,起早贪黑的拼命干,就是养不起一个家!”
女人有气无力地说道:“要不,你还是去找他,跟他讲讲这个理儿,把工钱扣个净光,还讹咱两升米,不是成心要咱一家人的命嘛。”
“李坏种,能跟咱讲理?”魏青山咬了咬牙。
沉默了一会儿,女人长长地叹息一声,“三张嘴都糊不住,这又添了一张……真是造孽呀!”
村中的更锣响了,那短促而又低沉的锣声,报丧似的在凄风中悠荡着。
魏青山突然站起身来,象是下了天大的决心,背对着他的女人说道:“五更了,快把她包一包吧!”
母亲脱下自己身上的破棉袄,小心仔细地把婴儿裹住,然后抱起来,万分不舍地说道:“这才是第二个孩子……”
魏青山无奈地悲叹一声,“唉,有啥办法,咱还有脸向乡亲们开口嘛?扔了她,若是有人拣了去,孩子还能捞条活命。”
第二十章 捡娃娃
孩子是母亲身上的肉啊,可是……眼下一点路也没有了。女人怕动摇丈夫的决心,紧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两行热泪,不住点地落到孩子脸上,有几滴泪水流进了孩子嘴里。孩子以为是给她哺乳,仰起下巴颏,左右扭动着,寻觅着母亲的**。
母亲的心,如同撕裂一样的难受,她不忍心就这样叫孩子离开,不管有没有奶汁,也得让孩子咂上几口。她解开衣襟,急忙把**塞进孩子的小嘴里。
孩子的哭声,即刻止住了,窝棚里顿时一片寂静。然而,那孩子的小嘴刚刚吮住**,还没有来得及吸上一口,母亲的心房陡然一颤,又立刻将**从孩子嘴里拔了出来,孩子唔哇唔哇叫得更厉害了。
母亲的手哆嗦着,迅速把孩子举过去,急切地催着:“快,快抱走。”
魏青山沉默了半晌,惨然地低声道:“就给孩子吃一口奶吧!”
女人的肩膀悚然一动,连忙背过脸去,泪珠成串地落下来。她知道,若是真的给孩子吃了奶,哪怕只是吃上一口,母女俩也就很难分开了。
魏青山接过孩子,静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心一横,用脑袋推开草帘子,踉跄地跨出门去。
母亲的心象被揪走了一样,极度痛苦地仆伏在炕上,两手死命地抠住炕席,哽了半天,才哇地一声,发疯似的嚎啕起来。
风,在窝棚外悲伤地呜叫着,从破窗户眼刮进来,象是呜呜的哭号。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魏青山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了加来。他见女人滚在炕上,撕扯着蓬乱的头发,已经悲痛得几欲昏厥。处在这种境地,多么坚强的人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魏青山蹲在地上,抱住了脑袋,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在这冷酷、漫长的黑夜里,魏青山和女人急切地盼望着天亮,想知道那被遗弃的婴儿的命运!期望着那无辜的孩子能被人拣走才好,可莫要被村外的野狗吃了。
……………
天上还挂着星斗,孟有田便起了床。这个时候晚上可没什么娱乐活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是大众的生活规律。洗了把脸,他扛上猎枪便出了关帝庙,沿着路向村外走去。
十里村不远便有个方圆七八里的南山大林,虽然没听说有什么大野物,但山鸡、兔子还是不缺。可这里却是有主之地,全是李家大院的,莫说是进去打猎,就是砍担柴,若是让李家的人看见了,也少不得要罚要打。
孟有田已经出了村子,斜眼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南山背,暗自咬了咬牙。这李家太霸道了,贪婪得令人发指,你不给别人活路,哼哼,别人也不会对你留情。用不着等到大规模的土改,只七七爆发,全民抗战之时,就够你李家喝一壶的。别人或许还有一种能忍受任何不幸的忍耐力,相信该穷该富是命运注定的,但自己却绝不会象绵羊一样驯服,象豆腐一样任人摆布,正憋着劲儿要收拾你们姓李的呢!
这么想着走着,孟有田围着村子在自己下套子的地方巡视了一圈,嘿嘿,两手空空。他倒也不在意,庄稼不收年年种,也没指望着天天有收获,经常不短的有个笨鸡瞎兔的,能打打牙祭就挺知足了。嗯,也不能说是全无收获,那粘鸟的网上还是有十几只麻雀的,串起来烤着吃,算是个小点心儿吧!
孟有田收拾完毕,眼看天色已经朦朦发白,便沿着大路向村子里慢慢走去。在老赵头那里挤着睡倒没什么,可不好在人家那里吃喝,都是紧巴巴的日子,添一张嘴可是件麻烦事。
走着走着,孟有田发现路旁有一个东西,走近了看,是一个小包袱。他好奇地蹲下身子,伸手解开一看,哎呀,竟是一个小娃娃……
农村里人们早睡早起是习惯,有田娘惦记着儿子回来吃饭,起来便生火做饭。山芋白菜粥,红高粱糁饼子,几根咸萝卜条,这就是农民冬天的好饭食。至于剩下的肉和买来的小米和白面,有田娘还想着留在年上吃,过个有滋味的春节呢!
有田娘一起来,阿秀便躺不住了,她是个有眼色的,也是个勤快人,帮着有田娘拉风箱、抱柴禾。只有嫚儿年纪小,赖被窝,醒了也不肯起来。
正忙活着,外面的院门便急促地响了起来,有田娘赶紧小跑着出去,将顶门的木头挪开,孟有田也没打招呼,抱着个小包袱忙三火四地冲进了屋里。
“这孩子,火烧屁股了?”有田娘笑骂着跟进屋。
“你们快来,看我在村外道上捡了个什么?”孟有田冲进屋里,将怀里的小包袱放在炕头上,扒开裹着婴儿的破棉袄。
“这,这——”有田娘目瞪口呆,阿秀也睁大了眼睛,嫚儿一骨碌爬起来,好奇地盯着这个绉着唇、闭着眼的小婴儿。
“刚刚摸着是热的,嗯,还有气呢,好象冻着了,能缓过来吧?”孟有田伸手摸了摸婴儿的小脸蛋儿。
有田娘眨了眨眼睛,看着这个新生的婴儿,母爱之心油然而生,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孟有田拔开,把小婴儿放进嫚儿温热的被窝里,手里揉搓着,嘴里念叨着:“造孽呀,造孽呀,这腊月天,把刚生出来的娃娃扔在外面,也不怕冻死了,村外还有野狗,要是给吃了——”
孟有田、阿秀和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帮手,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婴儿能不能大难不死。
“唉,不到实在活不下去的光景,谁舍得把亲生骨肉扔掉。”有田娘继续说着,小婴儿的脸色慢慢缓了过来,脸红嫩得象一只剥皮的狸猫,张开没有牙齿,红得象洋火的嘴巴,哭得象小冻狗似的可怜。
第二十一章 偏要活下去
孟有田吐出一口长气,一个小生命得救了,旁边也是如释重负的一声长叹,阿秀凑了过来,问道:“婶子,她饿了吧,可喂她什么哩?”
“你去熬点小米粥,给这娃娃喝点米汤吧!”有田娘叹了口气,说道:“咱得把这娃送走,她是谁家的,我也猜了个**不离十。儿女是娘肚子里的一块肉,当娘的没有不痛孩子的,现在呀,不知道哭成啥样儿了呢!”
“娘,你咋知道是谁生的孩子?”孟有田不解地问道。
有田娘将小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着说道:“娃身上还带着脏东西呢,顶早也是夜里添的,村上有几个要临产的,扳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还不就是魏青山家的吗?也是被白坏种逼的没法活,又不好再向乡亲们伸手。可这脑袋也不灵光,扔到道边等人拣,还不把娃冻死了?”
孟有田使劲点了点头,娘对村上的情况比自己了解,特别是女人间的事情,串串门子,聊聊天便全都知道了。
“嘻嘻,这小娃娃长得好丑,象小猴子。”嫚儿好笑地说道。
“呵呵。”有田娘笑了起来,说道:“嗯,就属我们嫚儿长得好看,等眉眼身架长开了,可是村里一顶一的俊姑娘呢!”
“咱留下玩呗!”嫚儿笑得开心,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小娃娃。
“这可不是猫啊狗呀的,掏屎擦尿,躲干就湿,可麻烦着呢!”有田娘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再说,阿秀已经是个大姑娘,炕上再放着一个血娃娃,算是怎么说的呀?”
阿秀正在厨房淘着米,听到这话一下红了脸,没有说话,手脚也不利索起来。
……………
魏青山夫妻俩正在伤心痛哭,却万万没有想到有田娘居然把孩子又送了回来。有田娘还带着双连婶和孙贵家的,三个女人进了窝棚,一看这盆干碗净的凄惨景象,都不由得落下泪来。然后,三张嘴把魏青山两口子好顿数落,数落他们不该这么狠心,把亲生骨肉扔在外面。
“这孩子在村外路旁没冻死,没饿死,也没被野狗吃掉,可见是老天爷保佑,是个有造化的孩子,你们就好好养着她吧!”双连婶揉着眼角劝道。
“硬气也得分个时候,乡里乡亲的,这么一个小人儿,还帮衬不了吗?”孙贵家的将带来的二斤小米和几个鸡蛋放下,对魏青山说道:“五尺高的汉子,你嫌张嘴丢人哪!你就在这儿傻杵着吧,我去给这娘俩做点饭吃,有田婶还带着连肉的骨头呢,炖碗肉汤好下奶呀!”
魏青山的女人将孩子的小身子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生怕离了手就失去了亲骨肉,把脸贴着孩子的小脸,忍不住的流泪。
“白坏种不叫你们活,你们就偏要活,还要活出个样儿给他瞧瞧。”有田娘把孩子的小脚丫盖了盖,说道:“有乡亲们一口干的,就少不了你们一口稀的,开春就有奔头儿了,有田还让你去宋家做工哩,可比白坏种家强百套。喏,这是一块洋钱,你身子看着也好了七七八八,去买点豆子,磨豆腐卖——”
冬天,在农村卖豆腐几乎可以不要什么本钱,也赚不到什么钱,但能胡混着过日子。买些豆子,做成豆腐,每天早晨挑到街上,敲着梆子叫卖,顾客都是拿豆子来换,卖光了就又有做豆腐的原料了。而自己吃些豆腐渣,再有乡亲们帮衬帮衬,这个冬天,也就能将就过去了。
“给多给少不如给条活下去的法子。”孙贵家的扎撒着手走进屋,推了魏青山一把,说道:“有田聪明不,捡了你家的孩子,还你家三口想出来了活命法儿,你以后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魏青山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地杵在那儿,心里翻腾着,话都哽在了喉咙上……
孟有田看着娘和两个女人叽叽咕咕了一阵子,抱着喝了米汤哭累睡着的小婴儿出了家门,便拿起木桶和扁担,准备把缸里挑满水。
“有田哥,我去挑吧,井离着也不远。”阿秀急忙上来抓住了扁担头。
“这粗笨活儿还用不着你去。”孟有田说道:“嘿嘿,别看我脚是跛的,这水是一点儿也洒不出来,你在家好生呆着吧!”
阿秀依言放了手,说道:“那等你挑完水回来,我给你补补衣服,都露出棉花了。婶子昨天就念叨,今儿又有事儿出去了。”
孟有田点了点头,挑着梢桶走了出去,直奔村中的井台。
虽然这只是一个一百多户的小村庄,但它也是一个社会。它有贫穷富贵,有尊荣耻辱,有士农工商,有兴亡成败。世间百态,人之种种,在这里都有体现。
经过的急剧变化,孟有田正在融入这个新的环境。是的,前世他娇生惯养,他的心,他的感情,在现代社会的那种复杂、虚伪和隔阂中变得麻痹,也有些冷漠了。但那些真诚不伪的同伴儿,那些贫穷而朴实的乡民,让他感觉到一颗心又变得逐渐火热起来。
挑第三趟水的时候,孟有田便听得吱扭——吱扭——吱扭扭的声音,不用看,便知道是孙二哥回来了。
孙二大名叫孙春喜,有祖上传下来的的三亩园子地,以种菜为主,人勤快,又很能踢腾,在村子里过得还算不错。夏秋的时候,他便推着车到镇上卖菜,有自家产的,也有别家趸的。他用的是独木轮高脊手推车,车两旁捆上菜,青枝绿叶,远远望去,就象一个活的菜畦。
一车水菜分量很重,天暖季节他总是脱掉上衣,露着油黑的身子,把绊带套在肩上。遇见沙土道路或是上坡,他两条腿叉开,弓着身子,用全力往前推,立时就是一身汗水。但如果前面是硬整的平路,他推得就很轻松愉快了,空行的人没法赶过他去。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那车子发出连续的有节奏的悠扬悦耳的声音,吱扭——吱扭——吱扭扭。
第二十一章 光棍段大根
随着这声音,孙二的臀部也左右有节奏地摆动着。这种手推车的歌,是田野里的音乐,是道路上的歌,是充满希望的歌。有时这种声音,从几里地以外就能听到。有人说,孙二离家还有八里路,他的老婆就能听见他推车的声音,下炕给他做饭,等他到家,饭也就熟了。
等到了冬地寒月,孙二便去割荆条子,他和老婆会编筐篮篓筛,而且编得又快又好,除去自己使唤,便是送到镇上赶集,或者直接卖给杂货铺。这样忙来忙去,在村子里勉强算是个中下等户呢!而且孙二还是个热心人,乡亲们要他从镇上捎个针头线脑、米面盐醋的,他从不推却,在村子里的人缘很不错。
“孙二哥,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孟有田见孙二的车上筐篓等家什还在,疑惑地问道。
“唉,今儿封路啦!”孙二叹了口气,说道:“听说把黑豹给堵在镇子里了,满街筒子都是巡警,可闹腾得不轻。”
孟有田眨了眨眼睛,这件事和他没有什么关系。黑豹是个独行大盗,虽然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可也没做出什么对老百姓很实在的好事,倒是听说他心狠手辣,作案现场基本不留活口,连丫环仆役都不放过。从这一点上来看,黑豹不如九龙堂,人家九龙堂做事没这么绝,仇富仇官是不假,可一般是不对老百姓下手的。盗亦有道,反正孟有田对黑豹的印象是不太好。
“得,回家偎炕头去。”孙二又推起了吱扭扭,对着孟有田笑道:“有空儿家里坐坐,咱哥俩可有段时间没好好唠扯唠扯了。”
“好的,有空儿就去坐。”孟有田挑起颤悠悠的扁担,扬了扬手。
走到家门口,孟有田便看见一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在晃荡,从背影看便知道是村中的无赖段大根。这个家伙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专仗抱粗腿吃饭。他每天指望的就是村里出点横祸飞灾,红白大事,人命官司,失火求雨等等,找些油水。而且段大根常在家中设宝局,吆五喝六,乌烟瘴气。他自己倒不赌,因为他精明,手头利索,有人请他代替推牌九,叫做枪手。
段大根也看见了孟有田,嘿嘿一笑,说道:“有田兄弟呀,有日子没见了,不请我家里坐坐?”
“庙小可容不得你这尊大神。”孟有田把水桶往地上一放,冷笑道:“你在这儿晃悠什么,俺家可没值钱的东西。”
“瞧你这话说的。”段大根没皮没脸,还是那副欠揍的表情,“听说你家来了亲戚,是平地的俊姑娘,俺是来开开眼的。咋,还能老藏起来不见人哪?”
不耕之民,易与为非,难与为善。孟有田喜欢和那些纯朴的、没有心机的老百姓打交道,却讨厌这种不要脸的泼皮无赖。
“就藏起来不让你见,咋的?”孟有田将扁担头往地上一顿,瞪起了眼睛。
段大根见孟有田脸色不善,操起了扁担,便有些心虚害怕,向后退了两步。
前两年,大刀会、红枪会、天门会闹得挺凶,年轻人都兴练武,但想法却各不相同。有的是想日后出门在外,要遇个长长短短,只要武艺在身,也能来招架两手。有的只是为了赶时兴,凑热闹,穿起快靴和灯笼裤,耍耍漂亮。孟有田年轻,也就心红眼气,跟着人家杵拳弄腿,踢腾过一段日子,倒也是练得有模有样。其实按行家说,也就是三脚猫、四门斗的功夫,可他身体壮,有力气,要真打起来,一般人还真弄不过他。
段大根以前就吃过孟有田的亏,因为嘴里不干不净惹恼了孟有田,被孟有田三拳两脚打得病猪倒地,只剩下了哼哼。
“得,我走,早晚能见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段大根看到孟有田瞪起了眼睛,便心有余悸地打了退堂鼓,转身哼着小曲走了。
孟有田瞅着段大根的背影哼了一声,瞧你那瘦鸡样,再来惹我,老子捏死你个小鸡子。
十里之乡,必有仁义,也必有歹徒。乡下的无赖混混儿,名叫光棍。真的光棍一般的并不在本村为非作歹,因为欺压乡邻,将被人瞧不起,已经够不上光棍的称号。但是,到外村去闯光棍,也不是那么容易。象段大根这种人,并不敢到外村去闯光棍,对于乡邻,他也是欺软怕硬的作派。
所以,孟有田并不怕他,所谓真小人可恨,伪君子可怕,同杀人不见血的李大坏相比,段大根充其量只能算个小流氓,而且是只能讨嘴上便宜的小流氓。
挑起水进了屋,孟有田还有些余怒未息,阿秀不明所以,恰在此时,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
紫鹃这丫头晚上和父母好顿撒娇使性儿,终于让老两口儿全部答应下来,吃过早饭,她便喜滋滋地跑来报告好消息。一个大姑娘跑来跑去的,到底让宋老先生不放心,后面还跟着个尾巴,宋家的小做活儿谷雨。
孟有田将两人让进了屋里,有了客人,他刚才有些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
“俺爹说了,既然你有法子,今年就把地全租出去,省得家里又要雇长短工,又要做饭送水,又怕做工的偷懒,麻烦。”紫鹃接过阿秀端过来的水,顾不上喝,便开口说道:“俺爹的意思是地都交给你打点,租给谁,不租给谁你说了算,只要按时按量交租子,多出来的收成就让乡亲们也松快松快。”
“这样啊——”孟有田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也好,宋先生到底是仁义,还想着乡亲们。呵呵,这样也用不着你田间地头的忙活儿,宋先生也放心不少。”
“俺爹放心什么?”紫鹃瞅了一眼谷雨,有些不好意思。
“怕你被人拐跑呗!”孟有田开着玩笑,对谷雨道:“谷雨,宋先生是不是让你眼都不眨地盯着?”
“没说不让眨眼。”谷雨老老实实地回答,又吸了吸鼻子,一进屋便看见嫚儿在灶火旁烤麻雀,小孩子嘴馋,已经有些忍不住了,便说着话向外溜,“有田哥,你答应俺的弹弓呢,可别忘了,俺去烤家雀了,闻这味儿,她都给烤糊了。”
第二十二章 紫鹃缝衣
“去吧,你个馋嘴小子。”紫鹃被这傻小子给气乐了,笑骂道。
“对了,你不是要给俺缝棉袄嘛?”孟有田冲阿秀说道:“缝好了,俺还要出去找人把宋先生租地的事安排清楚呢!”说着,他把破棉袄一脱,只穿着里面的小褂子。
这下可把阿秀弄了个红脸,心中埋怨孟有田,你和紫鹃相好,却当着人家的面儿把衣服让俺缝,这是咋说的呢?看着紫鹃的眼神转过来,阿秀赶忙说道:“是婶子忙,让俺给对上几针。俺这粗针大线的,实在拿不出手。可巧紫鹃姐来了,就麻烦你这巧手了。”
孟有田眨了眨眼睛,怀疑地问道:“紫鹃,你会针线活儿?家里不是有张嫂吗?”
紫鹃轻轻白了孟有田一眼,一手已经拉过炕上的针线笸箩,说道:“哪家女子不都得学这个,你当俺在家里是横草不挪,竖草不动的懒蛋哪?”说着,熟练地套上顶针,穿针纫线,拿过孟有田的破棉袄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臭男人味儿。”孟有田嘿嘿一笑,说道:“还是放下吧,等俺娘回来缝。”
“俺只嫌你这衣服破,可没说你臭。”紫鹃抿了抿嘴,说道:“有田哥,说句实话,自从你腿落了毛病后,有些——有些——”
“有些自卑,有些不自信,有些太敏感。”孟有田补充道:“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紫鹃含笑点头,孟有田还是那么灵醒,也看开了,她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
如果说大多数的女人都喜欢闻男人的汗味,这可能是男人想当然的夸张描述。但男人的汗味,是女人最好的“兴奋剂”。这不完全是玩笑,据研究人员证实,人类和很多动物一样,也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味道能影响异性的生理状况,而这种表现在女性身上尤为明显。
而且据说,汗味,可以让女人知道哪个男人你不喜欢。对于你喜欢的男人,并不太重的汗味有可能带来很惬意的感觉!
臭男人味儿?紫鹃很奇怪孟有田和别人为什么都会这么说,在她的嗅觉中,那种味道并不臭,她没有感到厌恶。
一条长长的白线,贴在紫鹃的胸脯上,曲卷着一直垂到脚下。孟有田坐在板凳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飞针走线,心里又浮起了一个疑问,为啥这个时候的未婚女子胸脯都不大,结了婚之后就判若两人呢,就是隆胸也没那么快呀?
紫鹃显出了自己的手艺,特别是在孟有田面前,她从针线笸箩里拣出块布头,比了比,衬在底下,密针缝起来,缝好后又展开,看了看自己缝补得密密齐整的针脚,咬断了线,又不由自主深深地嗅了一下。
嗯,一点也不臭,好象还很好闻呢!没人看她,紫鹃却象做贼似胸口猛跳了几下。她装作无事地抚摩了一下发烫的脸颊,自己骂自己,真不知羞,偷闻男人的汗味。
“紫鹃姐这针线活儿真漂亮,针脚又细又齐。”阿秀在一旁半真半假地恭维着,又从被垒底下拿出几条剪裁得整齐,压得平整的麋鹿皮来,说道:“紫鹃姐,趁着你有空儿,把这皮子缀在领口袖口,有田哥穿上肯定又精神又暖和。”
“这倒是个好办法。”紫鹃比量了一下,笑道:“还是婶子想得周到,这旧衣裳一拾掇,可就变成顶漂亮的新衣了。”
“不用那么麻烦吧?”孟有田有些坐不住了,“这要缝补到啥时候呀,我还急着出门呢!”
“离开春还早得很哪,明天、后天张罗也来得及。”紫鹃不在意地说着,和阿秀比量着,剪裁着,缝补着。
孟有田看一半时也穿不上棉袄了,有些闲得慌,便走到外间屋,看着谷雨和嫚儿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烤家雀。
“这东西炸着吃才香呢!”孟有田往风箱上一坐,随手从怀里取出借来的《蜀山剑侠传》,边翻看边指点道:“骨头都炸酥了,连肉带骨嚼起来,满嘴流油,啧啧。”
“嘿,说得好听,俺吃这烤的觉得也挺香。”谷雨舔了舔嘴唇,哂道:“有田哥,俺的弹弓——”
“记着呢,记着呢!”孟有田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说道:“一直没找到合适弹性的兽筋,也不能拿破绳子对付你呀!”
“有田哥,你会看书哩!”嫚儿很钦佩地看着孟有田。
“嘿嘿,他是装象呢!”谷雨撇了撇嘴说道:“俺们村有几个识字的扳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他从来没上过学,识得哪门子字。”
“没上过学就不识字呀?”孟有田翻了翻眼睛,说道:“关键是有没有这个心思,有了这个心思,就总能千方百计地去努力。”
“说得倒象那么回事。”谷雨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挑衅似地指了指孟有田手里的书,说道:“那你念给俺听听,要真是俺走了眼,俺,俺就——”
“你就咋样?”孟有田似笑非笑地扬了扬下巴。
“俺就给你打马虎眼,让你和紫鹃姐偷偷相好。”谷雨人小鬼大,露出了坏坏的笑容。
“呸,小屁孩懂什么。”孟有田伸手就是一个暴栗,敲得谷雨直咧嘴,“听好了,给你们挑一段精彩的,别的文绉绉的,你们听不懂。”
孟有田清了清嗓子,随便翻了翻,找到一段,轻声念了起来,虽然是繁体字,但他连蒙带猜,顺下来是没有问题的。
“……一个穴口内,一团绿茸茸如乱草一般的东西,缓缓往上升起,一会儿便上达到地面,先露出一个头来,渐渐现出全身,才看出那东西是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满头绿毛披拂。一双滴溜溜滚圆的红眼,细小如豆,闪闪放光。鼻子塌陷,和骷髅差不甚多。一张像猴一般凸出的方嘴,唇如血红,往上翘翻,露出满口锐利的钩齿。头小身大,浑身其白如粉,上部肥胖,手足如同鸟爪,又长又细,形态甚是臃肿……吓人不,你俩没听说过这样的妖怪吧?专吃不听话的小孩子,喏,就象你们这么大的。”孟有田只念了百八十个字,便停了下来,扬了扬眉毛,吓唬两个小孩。
第二十三章 再入山林
嫚儿连连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谷雨眨了眨眼睛,摇头道:“俺不信,定是你在哪里听人家说书便记了下来,现在来蒙俺,你念的和这书扯不上关系。”
孟有田呵呵一笑,也不争辩,低下头只管自己看书。他却没想到,不经意的一个小卖弄,却被倚在门边的紫鹃听了个清楚。
紫鹃是看过《蜀山剑侠传》的,而且记性很好,孟有田念的这一段确确实实是书里的。而且谷雨说得不对,说书的只讲什么《施公案》、《呼家将》、《杨家将》等老书,象这种刚刚面世几年的新派小说,他们是不会说的。
有田哥?这是自己印象中的有田哥吗?紫鹃脑袋里划着问号,手里拿着孟有田的棉袄,一时想得有些痴了。
“紫鹃姐——”阿秀从炕上起身,疑惑地问道:“咋不叫有田哥进来?”
“哦,嗯!”紫鹃这才回过神来,胡乱答应了几声,才推开门叫道:“有田哥,衣服缝补好了,你进来试一试吧!”
孟有田应了一声,将书揣好,走进屋,接过棉袄,穿戴齐整。
“好看,真精神。”阿秀夸赞着,既是对孟有田,也是对紫鹃的针线手艺。
紫鹃抿起了嘴,笑而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人靠衣裳马靠鞍,孟有田浓眉大眼,本就不丑,棉袄虽破旧,缝补好了,再加上皮领毛袖的一衬,立时便与平常不同。
“多谢,多谢。”孟有田伸胳膊动身子,也觉得挺满意,起码比以前暖和多了。
“客气啥,不过是动动手的工夫。”紫鹃眼中有一丝不明的意味,但到底没刨根问底。
“那我就出去了,你们慢慢聊,紫鹃,你在这多玩一会儿。”孟有田笑着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出去。
………………
黑豹的事情闹腾得挺大,一连几天通往镇上和山里的路都有巡警把守盘查,有天晚上村里人还听到村外乒乓响了一阵枪。到了第五天头儿上,巡警的卡子才撤了,听说还是让黑豹给跑进了山里,再也找不到影了,还死伤了好几个巡警。在这期间,九龙堂顶风作案,在凤山庄绑走了富户何大巴,送回来一只耳朵,索洋三千块。一时间弄得各村各庄的富户地主人心惶惶。
眼瞅着再过几天便是腊月二十三,孟有田再度进山的准备已经做好,可带哪个帮手倒成了头痛的问题。根保有力气,可脑子有毛病,很容易惹出麻烦;别的好兄弟,九龙堂和黑豹的事情闹得这么凶,孟有田明知他们会答应,可都有家要养,也不太好意思开口;阿秀,她有了鸟枪倒是跃跃欲试,有田娘也乐于把这个假亲戚变成儿媳妇,举双手赞成,但孟有田还有些顾及阿秀的名声。
孟有田不是没想过自己再偷偷地进山,可有田娘看得很紧,把猎枪给藏了起来,这一招最灵,弄得孟有田干瞪眼,总不能拎着根棍子进山打猎吧?
天色刚刚有些发白,鸡子还没叫头遍,孟有田拉着借来的木架子车,旁边走着阿秀,后面是有田娘殷殷相送,走出了村子。
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昨天便是一个雾天,就这两天肯定要下雪,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孟有田不能再等了,只好顺着娘的意,和阿秀一起进山。
人家姑娘都不在乎,自己还推三阻四,不仅矫情,而且心里就不纯洁。孟有田转而一想,又有些惭愧。阿秀为了什么,恐怕多半条命还是在妹子嫚儿身上。抱着生病的妹子闯进窝棚,直面“禽兽”孟有田时,咋的都行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说说,而是一种豁出去的绝然。住在孟有田家里这段时间,吃好吃坏倒是小事儿,摊上一个厚道善良的主人,不打骂受气,更不会起歪心卖了她们姐妹,舒心安全对于阿秀才是最重要的。
眼见着嫚儿的小脸蛋鼓了起来,阿秀打心里想将这种粗茶淡饭,却安心平淡的日子过下去。孟有田家的境况她也都了解了,出把子力,孟家过得好,她和嫚儿便能长久。至于紫鹃,阿秀倒是怕她误会,但有田娘一力赞成两人进山,弄得阿秀倒是不好推却了。天不亮就出门,避开村里人的眼睛,既是孟有田的意思,也合阿秀的心思。
回头看了看,有田娘的身影已经望不见了,阿秀将手搭在架子车的横梁上,对孟有田说道:“有田哥,我来拉一会儿吧!”
“不用。”孟有田脚步停了下来,说道:“你上车坐着,等我累了再换你。咱俩轮流拉车,这样既省力气,又走得快。”
阿秀点了点头,跳上架子车,将车上的干草向身上盖了盖。孟有田弓起腰,继续前行,虽然脚跛,但走平地,他的速度也只比正常人慢一些而已。
一路无话,两人轮流拉车,到了下午两三点钟已经进了山林。谋定而后动,孟有田已经不再是那个缺谋少算的懵懂青年。此次进山打猎,孟有田已经计划周详,准备充分,连地点都已经确定下来。经过那两间破窝棚时,孟有田和阿秀不由得都凝了凝眼神,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恰好来了个对眼,心中泛起了复杂微妙的感觉。
山路难行,孟有田拉着车,阿秀在后面不时帮着推一把,穿过两片林子,来到了孟有田设想中的打猎之地。
一堵挺平直的山壁矗立在眼前,脚下是一片长满枯草和小树的空地,身后则是更密的树林环绕。孟有田指了指山壁上的一处所在,说道:“看见那些枯藤杂草了吗,拔开便能看见一个山洞,那是俺和俺爹进山打猎时发现的,只粗粗进去看了一眼,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阿秀依言看了看,有些恍然地说道:“怪不得你要带着架梯子,原来是为了爬山洞。”
“嘿嘿,这梯子是为你准备的。”孟有田说道:“俺虽然腿脚不好,但顺着旁边的石缝树枝也能爬上去。”
阿秀抿了抿嘴,说道:“要是俺多练练,以后也能爬上去,我看也就七八尺高的样子。”
“差不多吧,那时候俺是踩着俺爹的肩膀上去——”孟有田停顿了下来,微眯起眼睛。
记忆虽然融合起来,孟有田想到之前的情景,还是很有感触,父亲带着他在山林里打猎,殷殷笑语地教导他,看着他玩耍,那慈祥可亲的面庞又在眼前出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二十五章 阿秀的身世(一)
阿秀知道孟有田可能是睹物伤心,沉吟了一下打岔道:“有田哥,你是想在这里布诱饵,人在洞口守着,既能打猎,野兽却又伤不着咱们,你可真聪明。”
“聪明什么,也就是个守株待兔的笨法子。”孟有田淡淡一笑,收起了回忆时的伤感,说道:“咱俩开始布置吧,等一会儿可就要天黑了。”
阿秀依言而行,和孟有田将架子车推到山壁前,支起梯子,孟有田先爬了上去,钻进了山洞。过了一会儿,孟有田才从洞口探出身子,阿秀则将车上的火盆、木炭、干粮等物一样样递了上去……
冬天的夜幕早早落了下来,笼罩了整个山林,天空阴沉沉的,酝酿着大雪。洞口的一小块天空,由薄暗逐渐变成漆黑,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洞口上大风呼啸着飞卷下来,发出呜呜的低响,不知名的野兽在凄厉地嚎叫,象山鬼的夜哭。
孟有田转身离开洞口,摸着象甬道似的石壁直走了十几米,向右一拐,空间才大了起来,一盏如豆的灯光照着阿秀的脸,看表情便知道她很害怕,见到孟有田时轻轻出了一口长气。
“为啥不把火盆生起来?”孟有田有和缓的语气说道:“山里的猎物对烟火很灵敏,咱们带的木炭,烧起来没有那么大的烟火气,又离了这么远,应该不会惊扰它们。”
“俺不太冷。”阿秀说道:“木炭也不多,还是省着点用才好。”
“俺冷了,也饿了。”孟有田半真半假地说道:“用火盆烤点干粮吃,外面的夹子、诱饵都下好了,咱们就等着天亮去看好了,能不能打着猎物,就看老天爷的安排了。”
阿秀点了点头,取出块松明子引着了火盆,木炭慢慢烧红,散发出暖意和暗红色的光芒。
玉米面饼子、咸菜,还有几块烤肉,这是有田娘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好吃食。两人坐在火盆前,边烤边吃,喝着两个大葫芦里水。
“有田哥,这洞好象很深,你进去过吗?”阿秀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进去过。”孟有田说道:“里面确实很深,七拐八绕的,有一条上窄下宽的大裂缝和山顶通着,有些动物的骨头,都是从上面不小心跌下来摔死的。”说着他莞尔一笑,开了个玩笑来缓和阿秀的紧张,“天亮后我带你去看看,说不定能白拣个什么猎物呢!”
“有那好事儿?”阿秀不太相信地笑了起来。
“还真的不好说。”孟有田摸着下巴思索着说道:“还记得前些日子的大雪吧,积雪把山顶的裂缝一封,从表面上便不大能看得出来,走上去一下子便会没顶。这天气也冷,跌死的猎物也不会腐烂,嗯,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
“有人跌下来过吗?”阿秀试探着问道。
孟有田在裂缝下见过跌死的人的骨头,但他不想让阿秀害怕,便撒谎道:“反正我没见过,这冰天雪地的,谁上山顶呢?都绕着别的路走了。”
“俺们那里也有山,和你们这里比,就算是个土包。”阿秀笑道:“没这么高,也没这么密的林子,山洞也没有,倒是有些土窑洞。”
黄历淡淡笑了笑,问道:“各地环境不同,生活习惯也不一样,你在这里还适应吧?”
“很好啊,吃得饱,穿得暖,婶子对俺和嫚儿象亲闺女似的,村里的姐妹也都好。”阿秀很满意地答道。
“你觉得好就行。”孟有田吃饱喝足,笑道:“说了半天,咋没提到俺呢,俺对你不好?”
阿秀垂下眼睑,讷讷地低声道:“你对俺也好。”
“那你对俺实话,你和嫚儿是为啥跑出来的,你当嫚儿的嘴严实啊?”孟有田双手枕在头后,向草堆上一倚,说道:“可这丫头说得不大清楚,俺没听太明白。”
阿秀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开口说道:“不是俺想说谎骗人,这实在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俺娘走得早,那时俺还十岁,俺爹拉扯着俺们姐妹俩苦熬着日子。他是个木匠……”
阿秀她爹的手艺是很好的,她娘还在的时候,常接嫁妆活,或者出外去做零星木活儿,比如修整梁木,打做门窗,成全棺材,就请他去做,除去工钱,饭食都是好的,每顿有两盘菜,中午一顿还有酒喝。闲时还种几亩田地,不误农活。
可是,当他的老婆因为肺病死去后。两个孩子还小,他就得自己带着这样一来,原来很是精神利索的阿秀爹,就一下变得愁眉不展,外出做活也不方便,日子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在阿秀的缓缓讲述中,一幅幅画面象电影似的出现在孟有田的眼前。一个小女孩牵着或背着一个更小的,父亲在田间劳作时,便在田间地头哄着、喂着;父亲出外做工时,便在村头等着、望着,或者还要给哭闹的妹妹做饭吃,烧水喝。
就这样过了三年多,阿秀爹做木工时不小心从房梁上摔了下来,一病不起,躺在炕上不到一年便去世了,留下了两个孤苦伶仃的姐妹俩。但苦难还未结束,由于阿秀家没有男娃,打幡、摔瓦、披麻戴孝的是一个本家的远房侄子。办完丧事,按照当时乡里族里的规矩,这个侄子便理所应当地继承了她家的两间房子几亩地,两个女孩带着个小包袱被扫地出门,一下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那时的阿秀已经十四岁了,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拈棍要饭,经人说合便去做了童养媳,条件是婆家要顺便养活妹子。
第二十六章 阿秀的身世(二)
童养媳,又称“待年媳”“养媳”,在旧时的中国甚为流行。通常是民众因家境贫寒而娶不起儿媳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就跑到外地抱养一个女孩来做童养媳,待长到十四、五岁时,就让她同儿子“圆房”。这一天,童养媳和新郎只须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办几桌简单的酒菜应酬亲朋好友就行了。这样的操办婚事,既省事又省钱。
童养媳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或灾区抱养来的,再一个就是从道旁路边拣回来的女弃婴,还有的是从街上插草标卖儿卖女的灾民手中用贱价买回的幼女。这些女孩被抱养回来后,一般不送去上学读书,整天待在家里做家务。如遇上恶婆,就要经常遭到百般打骂,受尽虐待,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等到长大要“圆房”时,如小女孩不肯,就采取强迫手段“圆房”。所以,这些童养媳,从小就被迫扮演了一个小媳妇的角色。
虽然童养媳婚姻不特定必然是买卖婚姻的结果,但即便正常婚娶,依然可能会有严重婆媳关系。但也有一些童养媳婚姻,是以属于买卖婚姻而成立,她们地位一般较低,常要从事大量的家务劳动,有些会被婆家虐待,形同奴婢。
但有一些较为幸运的会有比在亲生父母家中好的生活,虽然她们的待遇通常不如公婆的亲生子女,但在亲生父母家中,可能过着贫困艰苦的生活。如未婚夫于圆婚前就去世,或未婚夫不愿意和童养媳圆房,有的婆家可能会容许童养媳改嫁,或送回娘家,有些则会正式收为养女,视为女儿看待。有些恶婆家则会把童养媳卖作奴婢或娼妓,或强迫童养媳改嫁他人。
显然,阿秀姐妹俩遇到的是一个比较刻薄的婆家。她的婆家原先是个富户,后来败落了,只剩下一所破宅院,可还想保持旧日的门面。阿秀姐妹在那里,如同奴婢一样,呼来喝去不说,打骂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为了妹子,阿秀逆来顺受,推碾做饭,纺线织布,成天手脚不得闲,却还时常吃不饱饭,挨打受气。
也就是这样的生活,使阿秀远比她的年龄要成熟,她有眼力,会来事儿,嘴巴也甜,这也是环境所锻炼出来的,不是狡猾和谄媚,至少能少挨些打骂。
“后来呢?”孟有田沉默了半晌,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后来俺男人死了。”阿秀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丝快意的笑容,“那个小子人不大,心眼儿却坏,老是欺负嫚儿,有一次把嫚儿推进河里差点淹死。也是老天报应,他在河边玩水,陷进了大坑,淹死了。”
孟有田没说话,向火盆里又添了几块木炭,迸起几颗火星。
“人死了,他们却把罪过推到俺头上,骂俺命硬,克死了男人。”阿秀的快意只持续了一会儿,神色又黯然下来,“他们和人贩子偷偷地商议,说是让俺改嫁,其实是要把俺卖到县城里那个——那个肮脏地儿去。还说再养嫚儿两三年,也要把她给卖了。”
“所以你们才偷跑出来,来投奔很多年都没联系过的老盟叔。”孟有田简单地把事情的结果说了出来,感慨道:“总算是苦尽甘来,俺娘是个善心人,可不会象你婆家那么苛待你俩。虽然穷点,苦点,可没那么多糟心事。”
“婶子是好人,有田哥,你也是好人。”阿秀感激地看了孟有田一眼。
“我当然是好人,要不你能说咋的都行?”孟有田笑着站起身,冲着阿秀扬了扬下巴,“你说过的话,现在还做数不?”
阿秀讷讷地低下了头,也不知轻声在嘟囔着什么,火光一盛,孟有田已经点着了根火把,向山洞深处走去。
“你干啥去?”阿秀急忙起身,跟上了孟有田。
“呵呵,你跟着也好,再点上个火把,照着脚下。刚才光听你说话了,差点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孟有田也不回头,轻轻一笑。
顶重要的事情?阿秀一头雾水,跟着孟有田拐了个弯,在山洞的一个岔口停了下来。
“这边是通大裂缝的,那边再进去十几米便到头了,是个死胡同。”孟有田停下脚步,指点着说道。
“你不是说等天亮了再去看吗?”阿秀不解地问道。
“是啊,是要等到天亮再进这边。可这顶重要的事情却非现在做不可。”孟有田点了点头,却拿着火把向那个死胡同走去,果然如他所说,两人很快便走到了头。
“吃喝拉撒睡,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五件事。”孟有田举着火把四下照着,示意阿秀看清楚,“这里呢,就是我找的茅厕。一夜啊,兴许时间还更长些,要是没有它,嘿嘿。”
阿秀红着脸跺了跺脚,又羞又气,拧转身便走。
事情往往便是这样,听起来不好听,但却有它不可或缺的用处。半夜时分,阿秀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脸渐渐胀红,腿夹在一起似乎也在轻轻发抖。火盆另一边的孟有田鼻息沉沉,似乎睡得很熟。她这才轻手轻脚地起来,拿起支火把点着,慢慢地向山洞里的“茅厕”走去。只怕这个时候,她才不会再嫌孟有田无礼,反要感激他了。
等到阿秀一身轻松地回来,发现孟有田已经不在那里睡觉了,她犹豫了一下,将火把熄掉,摸索着向洞口走去。
狼嚎,从声音判断,这是一只中了夹子的狼的哀叫。孟有田用枪口轻轻拔开掩在洞口的枯草,尽力张望。
空中飘着零落的雪花,天阴得看不见星月。孟有田除了放置了一些带竹签的冰块外,还把几条作为诱饵的肉挂在小树的树枝上,下边放了夹子和套子,如果狼或者狐狸等猎物,为够到肉来到树下跳上跳下的当口,必然会被套子或夹子套住腿。
此时,一头狼正在一棵树下发出痛苦的哀叫,是被铁夹子夹住了后腿,它徒劳地在原地转着。但孟有田只能等待,因为几条黑影在周围晃动,这不是一头孤狼,而是一个小狼群。猎枪的射程有限,他没有把握。
第二十七章 猎狼
“有田哥——”阿秀来到身后,刚刚轻声呼唤,孟有田便转过头来,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
又观察了一会儿,天上飘下的雪花大了起来,密了起来。孟有田也看清楚了,一共是五头狼,又有一头狼被套子套住了脚,张牙舞爪的在挣扎。树上的肉都被拖了下来,被其它的狼分吃一空。
“你去拿火把,再拿块肉来,我们得下去。”孟有田下了决心,两头狼啊,也算是不小的收获了。
阿秀犹豫了一下,转身回洞,片刻后又拿着东西走了回来。
孟有田站在洞口,拔开枯草,将肉用力一抛,然后迅速下蹲,端枪瞄准。
三头狼立刻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观察片刻,慢慢靠近过来。几双眸子闪着绿光,阴森可怕,象幽灵似的。
近点,再近点,孟有田眯起了眼睛,一种奇异的、近乎梦境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心灵。距离、风向、倾斜角等一系列数据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脑子里闪过,身心和思想仿佛已经全部倾注于即将射出的子弹。
枪口在缓缓移动,沉寂的气氛令阿秀有些紧张,呼吸粗重起来。
“轰!”猎枪响了,孟有田装的是三粒弹,这样损失的肉比较少,而且他对自己的枪法有了更大的信心,已经不喜欢作大面积的散弹射击。
子弹准确地击中了一头狼的后脑和背部,这是居高临下的好处。这头狼立时毙命,其余两头狼立时惊慌地跳跃跑开,呲着牙低嚎着寻找着袭击者。
孟有田不慌不忙地重新装上火药和子弹,然后推着梯子向下顺,一边吩咐阿秀:“点起火把,咱们该下去收拾猎物了。”
风雪的黑夜中,在狼的注视下,突然出现了一点火光,顺着石壁慢慢移动。孟有田的脚落在了实地,立刻从肩上摘枪,警惕地戒备着。
阿秀下了梯子,接过孟有田手里的火把,两人缓缓向被套着的狼走去。在火光的威胁下,在刚才猎枪轰响的震慑下,剩下的两头狼不敢靠近,远远的逡巡着,不时发出长嚎。
“不用怕,有火它们不敢过来。”孟有田边走边安慰着,“嘿嘿,我倒巴不得它们靠近,好再多些收获。”
阿秀开始心里很害怕,但孟有田的话,以及沉着镇静的表现,再加上调侃似的笑意,令她放松不少。她在孟有田侧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孟有田停下了脚步,望着被套住的狼,狼张牙舞爪,尖利的牙齿看上去十分怕人,它突然嚎叫一声,头向下低垂着。
“这叫垂死挣扎。”孟有田不为所动,淡定地说道:“还记得那晚你和嫚儿差点被狼吃掉吗,这就叫弱肉强食,谁强谁厉害。你既想打猎,一不能害怕,二不能用恻隐之心,东郭先生的故事听过吧?”
“嗯,俺不怕,也不可怜它。”阿秀嘴上这以说,但眼神飘忽,不敢直对狼那阴森冷峻的眸子。
孟有田走上两步,端起猎枪瞄准,狼低吼着,弓起身子作势欲扑,向着孟有田张开了大嘴,两排尖利的牙齿闪着白光。
“轰!”近在咫尺的枪口喷出了火光,子弹正打在狼的头部,冲击力将狼推出了一尺多远,它连哼也没哼一声便倒毙于地,血汩汩流出,立刻便染红了地上薄薄的积雪。
远处的狼齐声嚎叫,这叫声震动着大地,听起来既象“啦”又象“啊”,给人一种凄怆悲凉之感,从脚下传到了阿秀的全身。
孟有田不动声色地装药上弹,嘴里说道:“狼虽然可恶,但也有优点,那便是团结,很少抛弃同伴。但它们也知道,现在是无能为力,只能悲哀的看着。”
阿秀心中的感情很复杂,她恨狼,源于那晚的危险,但看到狼被孟有田近距离轰杀,又确实有些不忍。
“对象狼似的这种动物,或者人,你若是心软放了它们,非但得不到感激,反而会引祸上身。”孟有田抬脚向另一头被夹子夹住的狼走去,“你看狼的眼睛,充满了怨毒和仇恨,它有它的骄傲,绝不会摇尾乞怜。从这方面来讲,有些人比狼更毒,他们表面上谄媚求饶,或者道貌岸然,但等你落在他们手里,再怎么哀求也打动不了他们冷酷的心。”
“有田哥,你的话俺听得不太明白。”阿秀微皱眉头,不解地问道。
孟有田沉吟了一下,说道:“慢慢你就会明白的,这个世道啊,会越来越乱,你,还有我,都会遇上很多不好的事,很多坏人。如果心太软,没有绝断,遭遇会很悲惨。现在对你来说,只是一个锻炼,第一要勇敢,第二要能狠下心。来,这只狼由你解决。它被夹子定住了,你顶着它脑袋开枪都行。”
阿秀咽了口唾沫,迎着孟有田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缓缓伸手接过猎枪,火把到了孟有田的手里。他站在阿秀的身后,一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慢慢抬起枪口。
“瞪大眼睛盯着它,你不怕它,它就会怕你。”孟有田谆谆教导道:“你要是害怕,它就会更凶,非把你吃掉不可。别说你手里有枪,那天你抡着棍子不也吓得它们不敢靠近嘛?”
“对,我不怕它,有你在我旁边,我一点也不怕它。”阿秀喃喃地说着,手上使劲,眼睛盯着那只就要死在自己手里的狼。
狼发出低沉的吼叫,深深的眼窝里面嵌着刀子般细长的双眸,眼光阴鸷,牙齿露在外面。
“它在吓唬你,别胆怯,别退缩,瞄准它的脑袋——”孟有田继续鼓励着,帮阿秀校正着枪口,“好了,开枪,打死它,免得它再去害人。”
阿秀咬了咬牙,扣动了板机,随着轰响,狼的脑袋上迸出一朵血花,尸体颓然倒地。
“很好,其实很简单,对不?”孟有田夸奖道。
第二十八章 难眠之夜
阿秀感觉到孟有田嘴里的热气喷到了自己的耳朵上,有些痒痒的,但很舒服。在孟有田的鼓励下一股猛劲打死了狼,她的手脚有些发软,直想倚在近在咫尺的孟有田身上休息一会儿。但孟有田已经离开了她的身子,举着火把去照死狼,阿秀的心里立时觉得有些空落,不由得抿紧了小嘴。
两人打着火把,将三只死狼拖到石壁下,一上一下又费了些力气,才把战利品运进洞里。
孟有田在靠近洞口的地方生了堆火,转头对阿秀笑道:“现在可以安心睡觉了,今晚不会再有猎物跑来受死了。”
“我来看着火,有田哥,你去睡吧!”阿秀说道。
“不用。”孟有田摇了摇头,说道:“就是不生火,也不会有野兽能跳这么高,我这不过是以防万一。再说,还有火盆呢,闻到烟火气,哪个动物敢靠近。你也睡吧,不用担心的。”
阿秀犹豫着点了点头,两人又回到洞里,孟有田检查了下猎枪,又向火盆里添了些木炭,倒头就睡。
睡得还真快?阿秀听着孟有田的鼻息,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刚才的一阵折腾,驱走了她的睡意,让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心里被万千心事冲荡着,越想越不能成眠。一会儿想起了去世的父母,一会儿想起了在婆家挨打受骂,一会儿想起了妹妹嫚儿,一会儿又想起了那晚在窝棚里的情景。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阿秀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想咋的都行,你说话可要算数啊!”孟有田脸上的胡子扎着阿秀的脸,坏笑着抱住了她的身子,手又伸到了她的胸前。
“不,不要。”阿秀推拒着,但手脚忽然没有了力气。
“嘿嘿,俺明天就娶你,让你坐大花轿,让你生娃娃……”孟有田捏摸着阿秀的胸部,又扯开了她的衣服。
“你和紫鹃姐相好的,怎么又娶俺?”阿秀不相信,急着问道:“你在骗俺。”
“没骗,没骗。”孟有田在阿秀的脸上蹭着,伸手去解她的裤带,“紫鹃哪有你好,俺娘也喜欢你,养了你好几年,不就是等着和俺圆房的吗?”
阿秀不说话了,她觉得迷迷糊糊的,孟有田的话似对又不对,童养媳,是啊,俺是童养媳,是他家的童养媳。
“姐姐,快救俺啊!”嫚儿突然出现,惊慌地在一个大木盆里扑腾着,溅起了无数水珠。
“别怕,别怕,姐来了,姐来了。”阿秀惊慌地叫着,一下子醒了过来。
啊,原来是一场梦啊!阿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觉可是做了一些离离奇奇不能连续的怪梦,却唯有这个梦记得清楚。
孟有田的鼻息依旧,还轻轻吧唧了下嘴。阿秀轻轻咬了下嘴唇,这个梦做得,似得而非,亦真亦假,孟有田的胡子原来是套在手臂上的皮筒子,自己怎么又成了孟有田的童养媳了?还咋的都行,要是他哪天再说这话,又抱又亲,软语相欺,自己是不是……阿秀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暗自啐了一口,真不识羞,好象盼着他把自己咋的似的。她又闭上了眼睛,但却久久不能入睡,孟有田偶然的一个翻身也让阿秀的心怦怦乱跳一阵子。
雪疏疏落落地下了小半夜,却只有寸许深,到了早晨,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半个脸,照着白茫茫的一片大地。
“你没睡好?眼睛有些肿呢。”孟有田在崖下草草洗了把脸,又弄了一些雪上来,对阿秀说道:“用雪水捂一捂,很快就消下去了。”说完,他又笑道:“可别让人看见,还以为是被我欺负了呢!”
阿秀捧起一把雪捂着眼睛,半晌才讷讷地说道:“别人看见倒不怕,要是紫鹃姐看见了,就不理你了吧?”
孟有田正给狼开膛破肚,没太听清阿秀这有些酸溜溜的话,扭头问道:“你说什么,不理我了?”
“不是,你听岔了。”阿秀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捧起一把雪来。
从小跟着父亲打猎,剥皮割肉的手艺不是盖的,阿秀捂完眼睛,拿了两块狼肉烧水做饭,孟有田继续忙活,等饭做好了,三头狼也收拾完毕。
“你出汗了。”阿秀拿出一条汗巾从背后递给孟有田,说道:“有田哥,你擦一擦,别让冷风激着了。”
哦,孟有田想也没想拿起来就用,擦完汗又有些奇怪地仔细闻了闻,也不知道是何意味地点了点头,递还给阿秀。
红色的浪头从阿秀的脖颈升起,染了半边脸,她接过汗巾拿在手里,看孟有田没注意,才迅速地揣进了怀里。这是人家姑娘的贴身汗巾,难怪孟有田刚才闻味的动作让她难抑羞涩。
吃完饭,阿秀便收拾碗筷,但从吃饭开始,她便不怎么说话,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看孟有田时也常常是偷偷的,等孟有田的视线移过来,立刻便象作贼似的垂下眼睑。
孟有田没有注意到这些,见阿秀收拾好,便拿了两枝松明火把,点着一根,招呼着阿秀向山洞深处走去,去看那个直通山顶的裂缝,希翼着有意外的收获。
走在黑乎乎的山洞里,松明火把发出滋滋的响声,脚下踩着碎石,不时哗啦哗啦的响。孟有田将火把轻轻晃动,不时提醒着阿秀注意脚下。就这样在洞里拐来拐去,不知何时,阿秀已经拉住了孟有田的手臂,也不知是她主动伸的手,还是孟有田主动让她抓住的,在黑暗中,这样的动作变得自然而然,没有一丝的别扭和尴尬。
“快到了,拐过前面的弯。”孟有田脸上浮起了笑容,问道:“感觉到风了吗?前面有些光亮了,空气也清新了。”
“嗯!”阿秀做了个深呼吸,一股清新凉爽的空气充满了她的肺,精神也为之一振。
孟有田加快了脚步,逐渐强烈的光亮已经使火把的作用不那么明显,他率先拐了过去,阿秀紧紧跟上。孟有田突然收住了脚步,猛然转过身来,好象一个急刹车,阿秀一下子撞进了孟有田的怀里。
第二十九章 黑豹之死
阿秀低低的惊呼一声,心怦怦的急跳起来,她感觉到孟有田的一只胳膊环住了她的肩膀,粗重的呼吸直喷到她的鬓发、脸际。他要咋的俺了?他——阿秀脑袋里一阵混乱,脸红心跳,本能地将双手举到胸前……
“转身,往回走。”孟有田急着催促道,手臂用力,扭转阿秀的身子。
阿秀下意识的转身,孟有田的手落在了她的后背,轻轻推着,并不是很用力。阿秀在推送下又拐过山洞的折弯,孟有田的手才放了下来,把火把递了过来。
“你在这等着,我过去看看。”孟有田吩咐道。
“咋,咋啦?”阿秀迷迷糊糊地问道。
“嗯——”孟有田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没事,我看见有个人摔在那儿,不让你过去是怕你害怕。”
阿秀眨了眨眼睛,一把拉住了孟有田,急道:“有田哥,你也别去,咱们回去吧,死人哪,多,多吓人。”
孟有田看着阿秀担心害怕的样子,抿嘴笑着安慰道:“死人一动不动,有啥可怕。放心,我有枪呢,你在这乖乖等着,我看看就回来。”
“还是,还是——”阿秀还不放手,想再劝孟有田不要过去。
“没事,真的没事。狼和野猪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还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呢!”孟有田轻轻拍了拍阿秀的胳膊,轻轻将阿秀的手拉下来。
阿秀望着孟有田,张了张嘴巴,低声道:“那你小心,我就在这儿等你。”
“放心吧!”孟有田一笑,点着枝火把,转身一手持枪缓缓走去,背后那双关切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转过拐角。
清冷的微风吹着从上面落下的雪尘,不时落在孟有田的脸上,他对阿秀说得轻松,但行动起来却谨慎小心。洞顶的裂缝上窄下宽,整个空间象个金字塔,正对着裂缝的洞底是一堆突起的乱石,都是从上面被野兽踩落或风雨侵蚀而堆积而成的。那具尸体,对,孟有田已经看清那具头下脚上躺在乱石堆的确实是个死人。
死尸的眼睛似睁似闭,鼻孔和嘴里流出的血已经冻结,看不清面目,乱石堆上还有一条野狗的尸体。孟有田走到近前,晃了晃火把,以便看得更仔细些,蓦然,他的视线集中在死尸被摔得敞开的衣怀上,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黑豹,本是无名的独行蒙面大盗,以身手敏捷、善于攀高就低而闻名。而且他心狠手辣,作案现场几乎不留活口,真实身份也一直是个谜。自从一年前黑豹这个名字被叫开后,他似乎很得意,也很喜欢这个大号,以后每次作案都戴上了黑色头套,头套上用金线绣着跃起扑食的豹子。
孟有田伸出猎枪一挑,黑色头套完全显露出来,金线绣成的豹子清晰可见。孟有田倒吸了一口冷气,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盗竟然会无声无息地摔死在这里,实在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抬头向上看了一会儿,又用火把照着,围着乱石堆转了一圈,心中已经有了些计较。
虽然孟有田没有目睹黑豹是如何摔死的,但一个好猎人能从大自然中获得大量的讯息,只观察猎物留下的踪迹而不必亲眼看到,便能读出猎物的心理,猜测出猎物是老的,还是年轻的;是饥肠辘辘,还是刚刚饱餐一顿;是被追赶,还是在追逐。读懂大自然留下的奇妙无比的文字,孟有田是拥有这方面的一些才能的。
在乱石堆上留下的文字当中,以及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孟有田读出了这样的信息:黑豹被围在镇子里,虽然冲了出来,但在路上却遭遇到几次拦截,杀死杀伤几名巡警后,黑豹进入了深山老林。他很疲惫,也有些惊惶,因为他也受了伤,肩膀上被包扎,以及黑豹脚上破了洞的鞋都能说明这些。应该是在夜里,黑豹想尽快翻山脱离险境,在这寒冷的天气里,这是唯一的选择,耽搁下去,肩上的伤也会要了他的命。
接下来却发生了意外,几只野狗盯上了这个猎物,在山顶向黑豹发起了攻击。黑豹一手持枪,边打边走,不慎掉进了被积雪掩盖的裂缝,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山顶会有这样一个致命的陷阱。嗯,那只摔死的野狗应该是太过投入,也步黑豹的后尘,摔死在这乱石堆上。
孟有田把火把插在乱石堆上,弯腰捡起了一支驳壳枪,摆弄了一下,可惜摔坏了。他摇了摇头,把目光重新移到黑豹身上。
如果说现代人看到死尸会吓得够呛,而且颇多忌晦;但在那个年代看到死人,却是很平常的事情。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淹死的……有的还能混口棺材,有的不过是一卷芦席或者囫囵个儿地被埋在地下。所以,孟有田并不如何害怕,再加上他打猎时的血腥,使他的胆子比平常人更大。
“有田哥,你没事儿吧?”阿秀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没事儿,一会儿就过去。”孟有田应了一声,伸手抓着黑豹的小腿将他拖了下来,手上传来了**的感觉,他检查了一下,找到了黑豹绑在腿上的一把左轮手枪。
好东西啊,在这个世道里,有了它傍身保命,能活得更长远。孟有田被这意外的收获所鼓舞,蹲下身子,愈发仔细地搜检起来。
黑豹的腰带上还有一把枪,兜里有两个弹夹,二把盒子,孟有田对这个老枪还是能叫得上名字。他心中喜悦,继续搜身,发现黑豹贴身还系着一条奇怪的带子,其实这也算不上是带子,更象一个细长的布口袋,上面密密地一排疙瘩扣,里面**的。孟有田捏了捏,解开几个扣子,两卷钞票赫然露了出来。
第三十章 意外之财
国民政府在一九二八年北伐统一中国后,开始逐步施行货币改革,计划主要由宋子文及孔祥熙负责推行。一九二九年,美国经济大萧条。罗斯福总统为讨好国内产银州的议员,在一九三四年通过“购银法案”,由财政部购入白银作为储备,顿时引起国际银价高涨。中国当时为第三大银本位国家,即时出现白银外流,通货收缩,引发利率急速上升,部分银行钱庄倒闭。于是货币改革成为国家理财当务之急。
法币,是由中华民国时期国民政府在一九三五年发行的货币,以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三家银行(后增加中国农民银行)发行的钞票为流通货币,禁止白银流通,以应对白银外流的局面。
由国家银行发行,以国家信用保证的法币,使货币与价格波动的贵重金属脱钩,在当时的中国是一种进步的金融制度改革;亦是现代国家金融体制下应有的特征。法币发行,统一了国内的货币,而通货发行的控制权落在政府手中,国内白银等硬货币,亦因此集中到政府手上。对于维持抗战时中国的财政,法币有不可缺少的功劳。但实施的实际效果是,官办的银行掠夺了民间的财富,使民众的储蓄化为乌有。
法币自一九三五起行用至一九四八被废弃,前后不满十三年。从总体上来看,法币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前,特别在抗战的前半期,是有利于中国社会的稳定和经济发展,有利于中国经济向战时经济过渡的,这是它的功。但在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利用其集中的货币发行权,违背经济规律,大量发行法币,使法币成了祸国殃民的一种工具,这是它的过。
现在法币刚刚流通不足两年,贬值还未露出迹象,一百元法币可以买一头牛,但到了一九四七年只能买三分之一盒的火柴,到了一九四八年就连一粒米也还买不到了。如果更形象的说明法币在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九年贬值了一千九百万亿倍,绝对会让人惊掉下巴。假设全球有六十六亿人口,在一九三七年的时候,他们都是拥有三十万元法币的富翁,那么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时候,就全都变成了只有一元钱的穷光蛋。
五元,十元,二十元,孟有田又解开了几个扣子,一卷卷不同币值的法币露了出来,他不由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黑豹,这个独行大盗不会是把自己的贼赃都换成了法币随身携带吧?孟有田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住了。当然,这乍听起来过于离奇,但也未尝没有可能。黑豹为什么始终是独来独往,应该说明他是一个非常多疑的人,既然谁也不相信,那么把钱财带在自己身上,才是最放心的选择。
“有田哥——”阿秀的呼唤带着颤音儿,象是要哭出来了。
“好了,我马上就来,你不要动啊!”
孟有田来不及细数共有多少钱,强自收起震惊的心情,把钱塞进布袋,系好扣子,掀起棉袄,使劲勒在自己身上,又将二把盒子和左轮手枪插在腰腰上,用棉袄盖住,这才起身将黑豹的尸体拖到一个角落里。刚要起步离开,他的视线又落在地上那个绣着豹子的头套上,犹豫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揣进了怀里。此时,他也没想清留着这个头套干什么,但潜意识里觉得应该留下,应该有用。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阿秀忍不住冲了出来,在火把闪动的光芒下,“腰缠万贯”的孟有田向她露出了笑脸。
“看,我啥事都没有。”孟有田看见阿秀的眼中有晶光闪动,心中感动,温言说道:“我还做了件好事呢,让死者入土为安了。”
阿秀用力睁了眼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低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走吧,咱们回家去。”孟有田现在已经无心打猎,只想回去偷偷地数一下自己发了多大的财。
“不打猎了?”阿秀试探着问道:“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只打了三只狼,好象有点少吧?”
“不少,不少了。”孟有田说道:“还有一场大雪要来,咱们可别给堵在山里出不去。打猎呀,不能太贪心,把这三张狼皮卖了,再加上这些狼肉,足够过一个好年了。”
“听你的,你想咋的就咋的吧!”阿秀边跟着孟有田向前走,一边随口说道。
孟有田停下了脚步,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阿秀,阿秀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尴尬地垂下头,手指捻着辫梢不言语了。
“呵呵,你再这么说,我可就不客气了。”孟有田笑着转身前行,“你都十六了,也不算小了,是不是?”
阿秀不吭声,心道:人家本来就不小,十四五岁出嫁的女孩多了去,要不是等着自己的小男人长大,俺现在早就不梳辫子了。
…………
天空却又阴了下来,早上半遮半露的太阳已经被云朵所挡住,只能看见模糊的一个白圆。山路上,孟有田拉着架子车,心情大好地走着。嗯,他现在感觉处处都是美的,都是好的。嗯,空气是清新的,鸟叫是婉转的,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也变得富有韵律。
“阿秀,把鸟枪端起来。”孟有田觉得阿秀有些沉默,便开口说道:“看见什么就打什么,枪法不练怎么行。”
坐在车上的阿秀抬头四下看了看,有些郁闷地说道:“可打什么好呢,除了树就是石头。”
“那就打树,能打中也说明你有进步。”孟有田停下脚步,笑着说道。
“那好吧!”阿秀侧转了身子,按照孟有田教过的法子,将枪托抵在肩上,向着旁边的树林瞄准。
通,鸟枪打响了,也不知道打中了哪棵树,一只山鸡突然从树林里飞出来,但似乎受了伤,扑愣着翅膀落了地,瘸拐着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