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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全文阅读

作者:波波     盛唐夜唱txt下载     盛唐夜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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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章序

    茂密的林子,将太阳都遮住了,林间却是一片寂静,完全没有往日的虫鸣鸟语。

    直到一声惨叫破坏了林子里的宁静。

    “怎么回事?”林中的一块青石上,一个年轻人咕碌一下爬起。

    他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手边拎着一柄鹤嘴锄,石旁还有一个药篓,分明就是一个采药的,原本累了躲在青石上睡个午觉,却被这惨叫声惊醒。

    “这里有个小子!”他还莫明其妙的时候,有人大声道。

    “杀了。”另外一人接口。

    这对话的二人说的都是胡语,那个采药少年听不懂,但对话中夹杂的杀气让他情知不妙。他转身便逃,动作倒是灵敏,身后扑的一声,一枝箭矢贯入他原本所处的位置,他回头一看,那箭矢的尾翼在松树上嗡嗡直响。

    少年吓得嚎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就向着山下冲去,一边冲一边大叫救命。但此处林深山静,他的大叫大嚷除了激起山谷回声之外,并无半点回应。

    少年手脚倒是灵敏,他不敢走正路,因此尽是从小路里飞奔,树木的枝叶救了他,对方连着两箭都没有射中,便包抄而来,紧跟在后。

    “这小子也不知听到什么,那厮死前可是说了不少话,若是传出去,节帅怕是要砍了我们的脑袋!”

    “他逃不掉!”

    身后的呼喝声不断,有时是用少年听不懂的胡语在对话,也有时用大唐官话喝斥,只不过这些追兵的官话带着很浓的怪腔儿,一听便是边地胡儿的官话,不伦不类。他们耐力极强,而那少年熟悉地形,双方距离先是拉远了些,但随着采药少年渐渐力竭,这距离渐渐近了。

    少年已经听到呼噗呼噗的喘气声,那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背后,而对方口中喷出来的臭气几乎就在他的脖子上。他大叫着拼命跑,心中满是恐惧。

    只要再从这山坡下去,便是平地,那里不远处就是人家……

    “唐狗,倒是能跑!”

    就在这时,身后的追兵厉喝一声,紧接着,一只长满黑毛的手伸过来,抓住了少年的衣裳。

    少年惨叫着挣扎,粗布衣裳被他这一扎撕裂开来。他们原本就在一处山坡,少年向前一冲,因为惯力便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

    虽然山坡上有着灌木茅草,可这样滚下去,少不得要摔个半死,追兵毫不同情地嘿嘿笑了两声,眼见着少年滚到了山坡下,然后在一块石头上重重磕了一下,身体猛然一抖,四肢抽了起来。

    以追兵丰富的经验判断,这个少年已经死了。

    但他还不放心,他们此次的任务极为关键,如果少年没有死,他回去之后就不好交差。因此,他们小心地滑下山坡,来到那少年身边,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气了,再摸了摸脉搏,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要不要补一刀?”

    “嘘,有人来了,咱们走!”

    原本准备补一刀的追兵听得远处似乎有人声,摇了摇头,补一刀必然会留下伤口,被远处来人见了只怕又生事端,倒不如现在这样子,远处来人也只会当这小子是失足摔落而死。

    更何况,他们在林中还有另外的尸体要处理。

    他们迅速又钻入山林之中,只留下地面的尸体。然而没走几步,一人“咦”了一声:“什么声音?”

    不唯他听到,他的同伴全部听到了,天空中隐约有隆隆的雷声滚动而来。可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连半丝云彩也没有,怎么可能有雷?

    “惑星!”

    天空中出现一颗银色的慧星,拖着长长的慧尾,正在向这边飞过来。那几人见这般天上的异状,更不敢停留,脚下加力,迅速消失在林中。

    他们离开一会儿之后,两个农夫荷锄而来,天上的异象也让他们惊惶失措,因此快步跑到山边树下来躲避。

    可是天空中的那颗慧星仿佛看准了他们,就往这边落了下来。两人吓得脸色惨白屁滚尿流,站在那儿根本不敢动弹,眼见着慧星轰然落下!

    幸好,没有落在他们的头上。

    慧星落下时造成剧烈的强光,让他们不得不闭上眼,强光持续了足足有几个呼吸的时间,然后才渐渐黯淡。

    他们再睁开眼时,就见着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站起。

    采药少年睁开双眼,周围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在旋转,他的瞳孔完全没有焦点,身体左右摆了几摆,然后又瘫倒在地。

    “这不是……你们叶家的十一郎吗?”惊魂未定的农夫中一个说道:“他……被那扫帚星砸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章叶家十一郎

    “当真是一颗扫帚星砸在了……那小子的头上?”

    “哪儿还能有假,我是亲眼见着,那扫帚星落下之时,我还琢磨着这是不是丧门星呢,不曾想,就砸在了那小子,哈哈,也对,老天都看着那小子不顺眼,可惜落下的是颗星星,不是一个霹雳,否则非将那小子劈得尸骨无存不可!”

    “便是劈得尸骨无存又如何,三房的那些子田产家业,也轮不到你头上来。”

    “也是……不过,如今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两人议论的声音渐渐远去,在后边听得这声音的小姑娘啐了一口,小脸上写着不快。

    穿过狭窄的过道,当进入侧门的时候,小姑娘停了一下脚步,有些担忧地抬起小脸,向着灰扑扑的一隅天空叹了口气。然后,她才跨进了那矮小的门。

    这处两进的小院子,分外显得冷清,到处都是空落落的。小姑娘回身将侧门锁好,快步赶了两脚,将手中的篮子放在水井边,然后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屋里黑乎乎的,小姑娘从外边刚进来,眼睛一时不适应,她摸索着将窗子推起,用钩子钩好,回过头来便看到一个人影。

    “啊!”

    “啊!”

    两个人几乎同时大叫起来。

    “十一郎!”

    “女儿!”

    又是齐声大叫。

    小姑娘双眼里一阵雾气漫了上来,原本在外头听得人家北后议论自家的小郎君,她心中就是不喜,如今回来小郎君却这模样——莫非真如有些人所言,小郎君中了邪秽?

    “十一郎,你……你可好?”

    那少年将手中的棍子扔回了床边,呆呆看着小姑娘好一会儿,这不是自己的女儿,不是那个在自己人生最失意的时候出生然后给他带来无数欢乐与幸福的女儿……她是一个古人。

    等一下,她是一个古人?

    少年退后了两步,无力地坐在了床上:古人!

    脑子里全是乱纷纷的念头,然后少年就听到嘤嘤的哭泣声,小姑娘掩面而泣,这让少年心里变得柔软起来。

    自己的女儿……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爱哭啊。

    “别哭,别哭,我还没死,你这么急着哭做什么?”少年习惯性地想去摸索口袋里的烟,然后意识到,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恐怕还没有香烟这种舶来的奢侈品,他叹了口气说道。

    这个世界的自己没有死,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恐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吧,女儿身边再无亲人,自己争了一世,拼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给女儿留下。

    他的话才说出来,那个少女便用小手捂住了他的口。

    “十一郎,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她一脸紧张地看着少年:“无量天尊保佑,快往地上吐口唾沫!”

    女孩那黑得发亮的眼睛,让他情不自禁按着她的要求做了。

    “十一郎,你莫非真冲撞了妖孽,要不为何会如此古怪?”女孩又抹了一把眼泪,呜呜咽咽地问道。

    “妖孽?”十一郎喃喃说了一声,然后哑然笑起来:“妖孽倒没有,我遇仙了。”

    他不是那种遇事慌了手脚的毛头小子,现在基本上弄清了自己面临的局面。

    托那些女人爱看的穿越剧之福,他大约也穿到了某段历史之中,成为了少女口中说的“十一郎”。只不过他对这位“十一郎”的过去完全没有回忆,甚至眼前的女孩,除了觉得象自己的女儿之外,也没有别的印象。

    这可就有些坑人了,不是传说中穿越后会有身体前任主人的记忆碎片吗,可是自己为什么就翻不到有用的东西?

    “遇仙了?真的?”女孩瞪圆了眼睛。

    她瞪着眼,小小的鼻子有些向上皱起,这个神情,与女儿几乎是一模一样。“十一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心底浮起一股柔情。

    “呵呵,你叫什么名字?”

    “十一郎……你、你……被妖怪附身了么?”

    “咦?此话怎讲?”

    “若不是被妖怪附身了,你怎么连我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这个……若是妖怪附身了,怎么会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会儿,十一郎说的倒也是。那日里他被天上落下的星星砸中,人便昏迷不醒,郎中说他便是醒了,也有可能得失魂症。那郎中的身份可是不同,据说乃是孙神仙的弟子,他说的,准是没错。

    “郎君,你姓叶,单名畅,乃是修武县吴泽陂人氏……郎君你想起来了么?”

    修武县吴泽陂,这个地名听都没有听过,“十一郎”挠了挠头:“再说多一些,或许我就想起来了。”

    小姑娘也不疑有他,便又开始说:“郎君是叶家第三房第三支独子,老爷讳思……”

    说到这,她稍稍犹豫了一下,看了“十一郎”一眼。

    十一郎现在虽然是一个少年外形,内心却要丰富得多。他原本当过支教的老师,到大山沟里教过足足六年的书,从小学的语数到初中的物理化学教过;后来自己办过小作坊,想要带动乡亲们致富,回到城里后当过公司的白领,自己开办过企业。这丰富的经历,让他能够从小姑娘这短暂的表情里看出,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很和睦。

    “奴婢名为响儿,是郎君粗使的丫环,郎君记起来了么?”

    “响儿,我似乎有些印象。”“十一郎”以手抚额:“你再说,你再说或许我就记起来了。”

    “郎君是开元十三年出生,今年十七,因为还未及冠,故此尚未有字。”

    小姑娘声音清脆,带着微微的糯意,让人听了很舒服。十一郎眉头皱了一下,他听到一个关键词:开元。

    “我想起什么了……我们可是大唐治下?”他问道:“当今天子,可是睿宗皇帝之子?”

    “是大唐,睿宗皇帝是什么?”响儿瞪大眼睛。

    十一郎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这不是资讯发达的后世,这是消息闭塞的古代,响儿这般年纪,又处在历史上没有什么名头的吴泽,她哪里会知道上一个皇帝是谁。

    “十七岁,开元十三年出生,这十七岁应该是虚岁,也就是开元三十年……开元并没有三十年,今年应该是……天宝元年?”十一郎对唐时的历史有些了解,心中琢磨了会儿便问道:“如今可是天宝元年?”

    “听说是改成天宝了,郎君,你全部记起来了?”

    十一郎吸了口冷气,果然是天宝年间,大唐之时,玄宗李隆基治下末期,大唐由盛转衰的关键之时,也是炎黄由外向开拓转而内敛收缩的关键之时。

    这是最好的时代,最好的艺术家在皇宫中谱写舞蹈云霓霞裳曲,最伟大的诗人漫游天下,满怀着雄心壮志的英雄纷纷走进科举的考场;这也是最坏的时代,盛极而衰的种子已经种下,不安的乱源已经在边境成形,西北与北方的两次失败,种下了困住中华文明的牢笼。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十一郎脑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就深深藏了起来。

    他的内心年纪,早就不是容易冲动热血的少年,也早就没了好高骛远。现在要做的不是想那些事情,而是了解自己所处的真实环境,然后考虑一下该如何生存。

    这可不是后来那个虽然千疮百孔但大体上还算稳定安全的和谐盛世,这个时代稍有不慎,宗族的族长、乡间的豪强、县衙的胥吏、官府里的大老爷,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即使不遇**,从家里的情形来看,遇到了天灾,抵抗的能力也不强。

    十一郎心里正琢磨着这些,响儿见他呆呆发愣,以为他又犯病了,眼泪顿时再次涌出。

    “不用哭,我好着,我就是在想你说的话,看看能不能记起来。”十一郎看出小姑娘的担心,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就象在另一个时空之中,抚摸自己女儿的额头。

    这个动作让小姑娘吓了一跳,不过也止住了她的哭声,她又开始说起来。

    小姑娘毕竟年幼,见识也少,并没有从十一郎的异样中察觉出什么,她絮絮叨叨,说起话来没有条理,不过十一郎还是从她口中了解自己大致的情形。

    叶家是吴泽陂最大的家族,整个吴泽八十余户人家中,倒有一半姓叶,原是一个祖先下来,共分为四房。十一郎属三房,但家中人丁稀薄,只有父子二人。他父亲叶思常年在外,据说是在东都洛阳给人当掌柜的,打理一家店铺,忙得已经连接三年不曾回家了。不少人都说他在外头发了财,怕还乡被惦记着,不愿意再回来。

    从小响儿的话里,十一郎可以想到,自己与那位父亲的关系,怕是不怎么和睦。若是亲近的话,一父一子,如何会三年都不相见。

    响儿说了好一会儿,见十一郎却仍然没有想起任何事情,只是坐在那儿发愣,便伸手在他额头上又摸了一把,发觉他头上并不显热,响儿自顾自地说道:“定然是饿了,我去给郎君煮些粟米粥来。”

    感觉到她的指头有些粗糙,不太象是这个年纪小女孩儿柔嫩的手,十一郎伸手将她手抓了过来,看到她指头上那些疤痕和老茧,才松开了手。

    响儿此时尚年幼,被他抓着手,却也不禁羞涩,在他松手之后,转身快跑,小碎步儿便跑了出去。

    这个时代的少女,还没有被完全缚住手脚,象响儿这样的小丫头,更是活泼,转眼间,她就在小院子里忙乎起来,十一郎还听到了她轻声唱着俚曲。

    显然,自己的“好转”,让她的心情非常愉快。

    这让十一郎感觉到一种浓浓亲情,他是这种人,别人对他好,他必然会加倍回报之。

    没有多久,一种异样的香味夹在木柴燃烧时的炭味传了进来,嗅到这种气味,十一郎觉得非常轻松,他靠在墙壁上,微微眯起了眼。

    粟米粥的香味越来越浓,但就在响儿洗碗准备给他盛来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断气了没有,老十一断气了没有?这被扫帚星撞着的,可没有谁能活下来……响儿,你这死丫头,竟然敢躲在这儿偷吃!”

    一个尖刻的女声响了起来,十一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这女人听声音就不是什么善货,而且响儿是他的人,旁人凭什么骂?

    院子里的响儿脸色发白,瑟瑟地看着这个双手叉腰跳脚大骂的女人。

    “这又懒又馋的小贱人,迟早要发卖了,免得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那女人一边说一边逼过来,顺手还抓了根扫帚,举起来披头盖脑地向着响儿打过去。

    “砰”的一声,扫帚倒是打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却不是响儿,十一郎站在那女人与响儿之间,伸出胳膊挡住了扫帚。

    响儿看着为自己挡住扫帚的十一郎的背影,脸色微微动了一下。

    这……还是往常那个怯懦的十一郎么?

    而那个尖刻妇人此时也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十一郎,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咦,你……你竟然醒了?”

    十一郎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深沉,深得让那个尖刻妇人觉得畏惧。

    “响儿是我的人,轮不到你来教训。”十一郎没有理会那妇人的问话:“现在,你出去。”

    “你说什么?”那妇人一双刀眉顿时竖了起来,没有想到这个以往唯唯喏喏的小子竟然敢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滚。”

    十一郎冷冰冰地说道。

    这个妇人吵吵嚷嚷的,他可以不计较,甚至叫骂两句,他也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想要打响儿,就非他能容忍了。莫说响儿没有什么错,就算有错,也应该由自己这个主人批评管教,轮不得别人动手动脚。

    “你叫我滚,你敢叫老娘滚?”那妇人闻言顿时大叫起来:“老娘听说你这扫帚星被扫帚星砸了,好心来瞧你,你便是如此待老娘的?你这个有娘生没爹管的小牲……”

    “啪!”

    那妇人的叫骂被堵回了嘴里,因为在她的面前,一个鹤嘴锄险些塞进了她的嘴中。

    “你……你……敢如此对我?”

    “呵呵,你可以试一下,我敢不敢用这个锄头,捣烂你的满嘴牙。”十一郎笑了起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章山中莽和尚

    “她是谁呀?”

    确实感觉到饥饿了,十一郎捧着碗,一边吹着粟米粥上腾起的热气,一边向响儿问道。

    “十一郎连她都忘了?”

    捧着脸笑眯眯看着十一郎的响儿收住笑容,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厌恶:“那是咱们三房的长支,你要唤她一声伯母的……”

    “哦?”

    响儿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不敢说的,在十一郎催促下,她才略微说了出来。

    三房长支,是十一郎比较亲近的亲戚,只是这位伯母刘氏却一直看叶畅不顺眼,叶畅父亲不在家,她总少不得上门生事,逮着响儿的岔子就打,抓着叶畅的不是就骂,走时还要顺手牵羊摸走些东西。叶畅此前性子温和懦弱,又听人讲古,知道当初仙人药王孙思邈曾在吴泽陂旁的六真山与覆釜山采药炼丹飞升化仙,便心慕仙道,年纪轻轻也学着入山采药,故此才有从山上失足跌落,又被那扫帚星砸中之事。

    “好笑,便是我父亲不在,我家的事情,几时轮得她来……以后再来了,打出去就是。”十一郎满不在乎。

    “嗯,郎君说的是!”

    响儿眉开眼笑,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听得自家小主人要对付向来欺凌她的刘氏,自然就开心起来。

    而十一郎当然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此时既是大唐,那就是华夏中古时期,这一时间宗族势力极为强大,象他被称为“十一郎”,就是因为他在族中同辈兄弟中排行第十一。

    中古时族权甚为强大,甚至到了能够在乡间执法,处死那些通奸、偷盗等“有辱门楣”的族人,至于不敬亲长,轻则被带到祖祠请族规惩处,重则有可能被驱逐出族!

    而失去宗族的庇护,在乡野之中,就任人鱼肉,什么样的破落户都敢上门来踩。

    “吃完饭带我到外头转转,我记不起事……你别告诉别人,到时暗中和我说就是?”吃了一碗粟米粥,肚子里有货了,十一郎觉得,自己似乎该为可能到来的麻烦做一下准备。

    响儿麻利地搜拾碗筷,十一郎猛地想起一事:“你吃了没有?为何只烧了我一人的饭?”

    他看到外头太阳正照,正是午饭之时,但响儿煮的份量却只够他一人填饱肚子。

    “哪有大中午吃饭的规矩,天色还早呢,不到寅时后,不会吃晚饭。”响儿抿着嘴笑了起来:“十一郎真是忘了,连何时吃饭都记不得了。”

    叶畅这时才想起,中古之时粮食短缺,一日三餐,那可是富裕人家的享受,普通人家,日上三竿才吃早饭,日落西山便吃晚饭,一日就是这两餐。

    看着响儿明显偏瘦,叶畅心中最柔软之处又是一颤。

    自家的女儿,可是比响儿丰腴得多啊,陪着自己上街时,靠在自己的胳膊上,都能感觉到她的份量。

    叶畅对于自己出现在这个时代,有很冷静的认识:他是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那就要好生过日子,既然要好生过日子,那些关爱他的人,他得珍重了,那些他关爱的人,他得看护好了。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过去接过响儿手中的碗:“我来洗吧。”

    “十一郎也会洗锅洗碗?”

    “这有何难……水在哪儿,瓢在哪儿,抹布在哪儿……洗洁剂……啊,这个就不问了。”

    “洗洁剂?什么是洗洁剂?”

    响儿耳尖,叶畅一句无心之语,便被她听了进去,她好奇地问了一句。

    “唔,桶里的水是你挑回来的?”叶畅可没有办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当然要顾左右而言它。

    “是我从塘里挑来的,十一郎,你要省着点用,最近塘里水不多,听闻族老正打算要求雨呢,今年到如今,已经是两个月都没怎么下雨了。”

    “咱们家里有多少田,今年的收成呢?”

    听到两个月没怎么下雨,叶畅的心猛然揪起来。中古之际几乎完全是靠天吃饭,若是老天爷不开眼,降下些天灾,那么**便随即而至。

    这件事情,可是关系到他的性命——还有响儿的,他是死过一回,现在刚下定决心,要珍重看护好眼前所拥有的。

    “咱们家可是有十亩田,不过现在佃给族人了,今年的收成听说不是很好。”提起这个,响儿也是愁眉不展:“怕是过几日后,咱们就得去采野菜,每日只能吃野菜粥了。”

    响儿说得有些模糊,叶畅明白,她终究年幼,对这些事情不是很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叶畅这才算是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这处村子。虽然被称为“吴泽陂”,实际上这是一处约二百户人家的村落,叶畅是去过后世诸如乌镇这样的所谓“古镇”,现在再亲眼见着一座活生生的“古镇”,其中的差异之大,让他禁不住咂舌。

    后人所看到的历史,很多都是后人自己理解的历史啊。

    整个村子在一片树林之下,叶畅抬起头,就可以看到不远处垄罩在村子上空的槐树枝。那棵老槐树如此巨大,看上去象是给村子加了一顶帐篷——不是那种用于两人野战或者某些人邀名作秀的小帐篷,而是那种可以住上许多人的大帐篷。槐树帐篷之下,则是各家各户的屋子,既有青砖瓦房,也有木板旧屋,更多的则是用黄土夯成的土坯房。

    杂乱无章地分布着的住宅,让他七拐八弯,费了老大功夫也没有转到头。迎面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人上来打招呼,问他是不是真被颗扫帚星砸了。对这个问题,叶畅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作别,哪怕对方是明显来讥嘲他的,他也不以为意。

    “十一郎被这扫帚星一砸,倒是砸得不一样了,你瞅他如今模样,啧啧……总觉得和往日那个一心想着炼丹成仙的十一郎不一样。”

    “那是自然,听闻他方才还将四婶娘赶了出去,换了往常,四婶娘到了他院子里,他哪一回不是乖乖听骂?”

    “咦?连四婶娘都敢赶,这倒是稀奇了,四婶娘那泼辣货,可不好惹!”

    小声的谈论不时也会传到他的耳中,叶畅只是当作没有听到。转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那棵老槐树下,也就到了这吴泽陂的村口。

    “郎君,我们去哪儿?”响儿昂起脸问道。

    “先去家里的地看看。”

    响儿点了点头,她头上梳着的发髻就轻轻颤了起来,典型的三丫髻,只不过没有用发钗固牢,因此有些头发散落到了她的额前。小姑娘折下一根小树枝,捋了叶子便做成一枝木钗,将它叉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回头向着叶畅一笑。

    他们家的田离得村子有些远,路上听响儿说了,原来这田倒不是真正属于叶畅,而是属于整个叶氏宗族,只不过分到叶畅这一支耕种。叶畅之父叶思外出前将田佃给了族人,而叶畅与响儿的衣食便靠着这十亩田收的租子。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也就是后世的一个小时,叶畅才看到了他家的十亩田。这十亩田的地势较高,位于覆釜山下的一处缓坡,田中已经干裂了,种着的庄稼叶畅不认识,但从它们的干枯状态可以判断,再没有雨水,它们就要完了。叶畅皱起了眉,这一带附近有两三百亩田,想必是村子里不少人的生计之源,看来陷入麻烦的,不只是自己一户,可是为何没见着农人来引水浇灌?

    他对历史甚为熟悉,在山区支教的那几年,几乎将自己能找到的一些有关史料翻了个遍,甚至连技术史之类的偏门也看过。因此仔细一想,便知道其中的道理,中华虽然一向倡导精耕细作,但农业技术的真正高峰,还是在人口迅速增长的宋时,这里是高坡,引水困难,以唐时的农业技术,尚未普及这种技术。

    但族老不组织人一起,哪怕肩挑手提弄些水来浇灌,让叶畅有些意外。

    “为何无人担水?”

    “前些时日还有人担,但这十来天,大伙都灰心了。”响儿道:“大伙都商议着要凑份子,去请覆釜山玄感观的观主下来做法事祈雨。”

    “祈雨……”

    这大约是最常见的抗旱方法了,叶畅低着头,看了看郁郁葱葱的山林:“山里有没有水?”

    “山里也没什么水,便是有,也引不过来啊。”

    响儿迷迷糊糊地回答,已经过了中午,走了这么远,当真是又累又倦。看她这模样,叶畅心中有些不忍,便让她先回去,自己还要四处转转。

    “郎君万一不记得路了怎么办?”听到这,响儿不放心地问道。

    “我记得,跟你来的时候,我把路都记下了。”

    听得他这样说,响儿想到家中尚未打扫,还有不少家务要做,便迷迷糊糊地转身回头。

    叶畅一人站在自家田里,下去还捏了捏土疙瘩,确认了土壤的墒情之后,摇了摇头,再起身看着响儿的背影,慢慢地向着村子回去,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山。

    山中一定有水,这一片山林如此葱绿,证明附近可能有泉眼。叶畅对于山林中觅水并不陌生,他所支教的山村便曾经面临非常困窘的连继两年干旱,是专业探水队来解决这个问题,叶畅当时便乘机跟着专业探水队学了点经验,用在这仅仅旱了两个月的地方,或许能有些作用。

    关键要顺着山脉走势寻找水源。

    他见时间尚早,便顺着山坡向上,时不时用手中的棍子扒一下地面,看看土壤中的湿度。这吴泽陂山势峻俏,风景秀丽,特别是此时,尚未经过安史之乱的巨大破坏,因此植被保持得非常好。放眼所望,尽是碧绿,而一片绿荫之下的地面,也多草丛、灌木。林间鸟语花香,全然没有外界的干枯旱景,让人忍不住要赞叹一声:好个人间清凉地。

    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水源,按理说,即使是官府不出面,地方的乡绅宿老也应该会牵头来取水才对。

    不过想要将这里的水引到叶畅家的那十亩坡田上去,还有许多困难。

    叶畅找到第四处有可能有水的地点,只是用树枝下向挖了半尺,便看到了一丝丝水渗了出来。他将土又埋了回去,回头看了看自家的地,足足离这里有二里多路,这么长的距离,又要翻山越岭,靠着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能引过去的。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几个小山脊要翻,没有机械化的工具,单靠着人力,怕是要想一些好法子。

    不远处钟声响起,那是山上的寺庙开始做下午课了,叶畅估算时间,大约是下午四时半左右,他决定再寻一处可能的水点便回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得林木之中隐隐有悉悉缩缩的声音,他初时以为是野兽禽类,但转过一处山岩,迎面一个眉眼狰狞的青面家伙出现了。

    “山魈!”

    大喊声响起,叶畅转身就跑,而那个青面家伙也大叫着跑了起来。这并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山上,又几乎没有道路,他们一逃便先后摔倒,两人都是顺着山坡溜了下去,然后撞成一团。

    “你跑什么?”叶畅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怪物叫道:“你不是山魈么?”

    “你才是山魈,你们全家都是山魈!”这个时候,叶畅也明白了,方才那一声“山魈”,便是这人喊出来的,这人只是长得奇丑,而且衣着打扮也不类常人,因此才把他吓着了。

    “你不是山魈?”那人瞪着叶畅:“俺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丑的!”

    “说到丑,还有谁能比得过你?”叶畅见他有些憨然,笑着问道:“你没有照过镜子?”

    “俺是丑,但俺知道自己是人,却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和俺一样丑的人。”丑汉子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他合起双掌,向叶畅弯了弯腰:“阿弥陀佛,贫僧这里有礼了。”

    “……你……阁下……大师……”

    一连换了几个称呼,叶畅都觉得似乎不适合眼前这人。他自称是和尚,可却留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面目狰狞凶恶,看上去能吓倒屠夫。

    “俺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大师,俺只是一个头陀,对了,你这丑汉,可知哪里有寺庙?”

    他屡屡说叶畅是丑汉,叶畅心中就有些好奇,他也曾在铜镜前看过自己的脸,虽然铜镜照得不是十分真切,可自己现在的模样怎么着也该算是英俊,这丑头陀莫非是个不分美丑的家伙?

    他却不知,在山野间混了这许久,如今他身上肮脏,看起来自然就丑了。

    “那边便有寺庙,方才听得寺庙的钟声。”

    “太好了,终于可以开斋了!”莽头陀闻言欢喜地道:“丑汉,随俺一起来吧,有俺一碗斋饭,总少不得你这丑汉一口!”

    莽头陀长得虽然狰狞凶恶,人却热情,叶畅想着寺庙外必有下山之路,比起他循原路返回要好得多,因此便跟着他向那寺庙行去。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章寺里玄虚僧

    五个僧人坐在“大雄宝殿”下,有气无力地念着经,这是每天的晚课,以往十方寺兴盛时,几十个僧人一起,挤得大雄宝殿都人满为患,众人一起念经,端的是佛门胜地。但如今,不仅人气淡了香火少了,就是剩余的这几个僧人,也都提不起精神来。

    首座纯信看着这些心里发急,却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乃李唐大盛之时,李唐自附老子李耳之后,因此崇信道教,诸路神仙纷纷出山,袁天罡、李淳风等名动天下,便是今上即位之后,亦有老道人张果醉卧长安。道教既盛,释门则衰,虽然则天武后时为了抗衡李氏,曾经一度中兴释门,可随着李氏重登大宝,道教再度凌驾于释门之上。

    此为大气候,非纯信所能抗衡,而在这修武县又有小气候,国朝初时的神仙孙思邈曾来此处附近采药治病,还留下了一个弟子,这弟子建了“药王观”,因为有活仙人孙思邈遗泽,所以四里八乡的百姓纷纷去药王观里烧香求神,这样一来,十方寺的香火自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就连原本规模宏大的寺庙建筑,如今也只剩余两座勉强完好的大殿与几间僧舍。山门什么的早就没有了,从敞开的大雄宝殿正门望去,可以直接看到青着脸的韦陀神像。

    他这样看了一眼,然后就愣了一下。

    因为竟然有两个人从韦陀殿的前门进来,转到了后边的韦陀圣像前,其中那个奇丑无比的回头看着韦陀像,嘴里还粗声粗气地道:“俺师傅说了,进一座庙,首先便是要看韦陀菩萨手中的降魔杵,若是扛在肩上,便是一个大寺,俺只管在里头吃住就是,可以招待俺三日。若是杵平端于手,则中一座中庙,俺能吃住一日。但若是拄在地上,则是小庙,俺想要白吃白住就难了……阿弥陀佛,这是一座大庙,俺能在这里好生歇上几日了!”

    来的自然是叶畅与那莽头陀,两人一路行来,叶畅已经知道这头陀名字叫释善直,原是嵩山下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僧人道璇收留为弟子,后来道璇归大福先寺,他受不了寺中的规矩,便出来游走四方。莫看他模样是丑陋,心地却极是善良。

    听得善直说起这韦陀杵的典故,叶畅向那韦陀望去,然后讶然:“善直师,这韦陀可与你极为神似!”

    释善直摸着自己的头发,看了看上面的神像,咧嘴笑了笑:“这么说来,俺倒是丑得有了道理,有了佛缘……”

    他声音不小,惊得大雄宝殿里的功课只能草草散去,几个灰头土脸的僧人向着他们这边探头探脑,纯信首座叹了口气,如今寺里连个知客都没有,就让这二人闯来惊扰了佛事,实在是罪过。

    “二位施主……”他只能自己上前来。

    “不是施主,俺……啊,贫僧是来随喜的。”释善直合什笑道:“要叨扰三日,还请住持大师……”

    “你瞧我们如今的模样,还象是能招待游僧行者的么?”纯信又叹道:“再过些日子,我们都要出去化缘求斋,哪里还有米面招待你们!”

    “啊?”

    释善直摸着肚皮,愣了好一会儿,他人憨直,却不愚笨,更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见着这寺庙破败的情形,便知道住持说的没错。原本以为终于找到了吃饭的地方,现在看来……未必啊。

    他不死心,又求了几句,可是纯信就是不允,旁边的叶畅听得两个和尚越说越僵,几乎要吵起来,便往中间行了一步,将他们隔开。

    “这位师傅,十方寺原本是个大寺吧?”他问道。

    “施主,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老僧尚是沙弥,见过彼时盛景。”

    “大寺应当有不少寺产,山林田地之类……为何会到今日之地?”

    “山林田地倒是有,只不过如今寺里香火不盛,众僧皆散,就只余我们五六个老的老小的小,耕不得种不动,雇请乡民也收不得多少粮食,全寺僧众自耕自食,当真是没有余力接济云游僧……”

    “原来如此,归根到底还是香火问题啊。”叶畅心中暗想,他看了释善直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那韦陀像。

    “我倒是有个办法让十方寺香火好起来……不过就是要让这位善直师傅在你们这挂几日单。”他微笑着道。

    “当真是少年人,吹嘘起来没有边际,你这少年贫僧也认得,不就是山下叶家的十一郎么,你有什么本领,大伙乡里乡亲的,谁还不知道?”

    纯信尚未答话,他旁边跟来的另一个僧人上来插嘴。

    在寺中诸僧里,唯有此僧还算年轻,也唯有他打扮得有些整洁。纯信回头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叶畅:“道宁,你认识这位小檀越?”

    “弟子认得,弟子俗家便在小刘村,这少年的姐姐嫁与了弟子俗家的一位远房侄儿,他一惯好吃懒作,只想着采药炼丹,与那药王观的骆守一关系好……”

    叶畅挠了一下头,很明显,自己以前得罪过这个道宁,所以此时他才会唠唠叨叨地说自己的坏话。

    果然,原本眼中含有希望的纯信又变得失望了,他合什道:“山门将闭,二位还是下山别投去吧。”

    “纯信大师,如今宝刹这模样,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啊。”叶畅没有多说什么:“机会只有一次,或者这位道宁师傅有更好的办法让十方寺兴盛起来?”

    道宁见师傅转向自己,顿时缩了缩脖子。

    他哪里有什么好办法,就算有好办法,他也不会说。他巴不得十方寺的僧众都散去,只留下自己一人,那时带着庙产还俗,还怕没有吃香喝辣的日子?

    “小檀越说说看,究竟如何方能让本寺香火重兴。”

    “无非是请菩萨降下宝光神迹罢了。”叶畅一笑。

    所有的庙观,若是有真佛真神在,自然香火旺盛,否则香火必然颓废。听得叶畅这话,僧道宁又伸出脖子抢着嘲笑道:“好大的口气,说得你仿佛就是菩萨佛祖一般,你请他们降下神迹他们就会来?”

    叶畅脸上带笑,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盯着纯信。纯信沉吟了一会儿,虽然道宁说这少年并没有什么本事,但听听他的方法,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小檀越请来方丈室一叙,道宁,你先在外边看看。”

    道宁脸上就有些讪讪,首座这话说出来,分明是让他不要与叶畅争执。

    他们进了所谓的方丈室,叶畅看到道宁跟在后头探头探脑,便笑着对释善直道:“莽头陀,你看着门,莫让不相干的人靠近,我的方法,别人听去就不灵了。”

    释善直应了一声,当真守在了门前,道宁在后头看了,只能止步,心中暗骂小子狡猾。

    他琢磨着叶畅能有什么办法,想来想去,要请来菩萨降下神迹,那非得法力无边才成。至少在他看来,无论是纯信首座,还是那姓叶的小子,都没有这个本领。

    “这小子一定是在吹牛,花言巧语,必然要被首座赶出来!”

    想到过会儿叶畅狼狈出来时的情形,道宁嘿嘿笑了起来,释善直见他这模样,呸了一声:“那和尚,莫非是偷了肉吃,一脸贱笑模样!”

    “你才偷了肉吃,你这不守清规的头陀!”道宁大怒。

    “俺是武僧,太宗皇帝钦许,俺这等武僧可以吃肉!”释善直瓮声瓮气地道。

    道宁却不知道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感念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相救之情,钦许武僧可以吃肉之事,他听得这莽头陀真自承吃过肉,顿时跳了起来:“好你个莽头陀,竟然真吃肉,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首座大师,贵寺的这位师傅,当真要好生教一教啊,日后香火大盛,若是这位师傅出来见了客人,如此毫无见识,岂不徒惹人笑?”道宁正要与释善直争吵,就在这时,却见叶畅又走了出来,首座纯信几乎是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相送,眼中满是兴奋。

    “师傅,这头陀竟然吃肉!”道宁心中惊讶,却不知叶畅用什么言语打动了纯信,他琢磨着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告一状再说:“他乱我清规戒律,当真该赶出去!”

    “大师,你看,他又惹笑话了,佛门不许吃肉,不过是梁武帝掩耳盗铃之令,何时变在了释家的清规戒律了?”叶畅回头又道。

    “是,是,檀越说得是……道宁,你若无事,去将般若波罗蜜心经抄十卷,快去!”纯信瞪起了眼,终究是有几分首座威风。

    道宁愣了,因为寺中乏人可用,他一直是纯信最信任的弟子,自己也认为是下一任首座当仁不让的人选,纯信一向注意给他留颜面,象现在这样喝斥,当真是从未有过!

    “师傅,这小子用了什么妖法,竟然将你蛊惑了?”

    “呵呵……”叶畅又笑着摇了摇头。

    “咄,胡言乱语,犯口舌之嗔,还不退下去抄经?”纯信也有些羞恼,平日里见这道宁还算恭敬,故此另眼相看几分,今日这厮怎么这般没有眼色?

    无论道宁愿不愿意,他都只能忍气吞声退下。叶畅将释善直唤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释善直闻言呵呵笑着点头,然后站到了纯信身边,显然,纯信是留下了他。远远离开的道宁看到这一幕,心中当真是又气恼又不解,纯信可不是什么大方的首座,十方寺这几年赶走的游方僧人也不只一两个,却不知为何这个吃肉的头陀却能留下!

    定是那叶家十一郎花言巧语……先忍一忍吧,等忍过这一段时间,待叶家这小子的鬼主意没有效果,到时再说。

    打着这样的主意,道宁便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纯信将叶畅送出大门,又送到下山的路口,若不是叶畅回身谢绝,他只怕要送到山脚下去。

    叶畅下了山,慢慢悠悠向着吴泽陂晃回去,心中浮起淡淡的喜悦。十方寺的窘境,对他来说却是一个机会,他帮助十方寺,其实就是在帮自己。

    若是此次顺利,那么他来到这个时代便立稳了脚跟,就算是有什么纰漏,也可以解释得过去了。

    回到自己的家中,还没有进门,就听得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女子在与响儿说话。听口气,是在训斥响儿,叶畅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莫非那个伯母刘氏又来找麻烦了?

    他不在,响儿受身份年龄限制,确实没有办法对付。

    他推开门,门里的声音嘎然而止,叶畅正琢磨着如何对付那个伯母刘氏,但发觉院里回头望过来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并不是伯母刘氏。

    而且不只一个,有两个女子,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其中一个正在训斥响儿的模样。不过响儿虽然低头听训,看模样倒没有气愤或者害怕,倒显得有几分乖巧。

    “十一弟,你回来了!”

    那个训斥响儿的女子反应很快,顿时笑着迎上来,她的笑容非常真,不象是那种被人撞破了之后的假笑。叶畅愣了愣,原本要喝问的话咽了回去,他看了响儿一眼。

    响儿甚是伶俐,知道叶畅将以前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因此提醒道:“这是二支的大姊。”

    “大姊……”叶畅还是有些惊讶。

    那女子的眼圈顿时一红,咬着唇就哭出来:“我苦命的兄弟……方才响儿说你得了失魂症,我还道是她人小胡说,如今竟然连姊姊我都认不得了……爹娘啊,是女儿不好,没照顾好兄弟……”

    “别哭别哭!”叶畅心中觉得奇怪,二支的大姊,也就是他父亲兄长的大女儿,跟他只是堂姐弟,为何这模样比起新姐弟也不差了?

    “大姑,你莫哭了,都怨我们……”旁边另一个女子呐呐地道,满脸都是羞愧。

    “确实怨你,若不是你与大哥出的馊主意,小三如何会到此境……早知你们会这般决断,便是死我也不嫁,总要守着小弟,让他有了出息,总胜过现在这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嗣子!”

    听到这里,叶畅才恍然大悟!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5章好心不过嫂子

    他是嗣子,也就是过继给他现在父亲的儿子,原本他应该是三房二支之后,只是因为三支无子,所以从近亲中选一人为嗣子。而他父母早逝,家中一兄一姐都已经成家,便被三支的叶思选为嗣子。

    眼前这两个女子,一个是他原本的亲姊叶琛,也就是那个僧人道宁所说,嫁到了小刘村的那位。另一个则是他嫂子方氏。方氏十六岁就进入叶家,当时正是他们这一支最困难的时候,叶畅的父母相续去世,家中一片萧条,方氏操持家务,不但让小姑叶琛风风光光嫁了出去,而且还让叶畅读了几年书。

    便是这次叶畅被“扫帚星”砸中,也都是方氏延医请药,否则只凭着响儿一个小姑娘,哪里能照顾好他。

    方氏性子外柔内刚,就是被小姑埋怨,也不分辩,只是流泪,叶琛埋怨了她两句,然后向着院子一角喝道:“我兄弟回来了,你也不招呼一声,你这男人,还是男人么?”

    叶畅微微缩了一下脖子,这位姊姊当真是威风八面,不愧是咱大唐女子啊。

    然后他看到院子角落里的一个汉子,这汉子皮肤黝黑,面有烟尘之色,但衣裳却收拾得很干净。与叶畅目光相对,这汉子起身嘿嘿笑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又坐回角落里的一块树兜上。

    “当真是没出息的憨货,每日里就知道烧你那破窑,连我兄弟的事情都不知晓!”叶琛又骂了两句,从她的话语里,叶畅不难判断出,这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汉子,就是他姐夫刘锟,也就是那个道宁和尚俗家的远房侄子。

    “十一郎,你怎么不说话?”水连珠般说了一堆话,叶琛却没有听到弟弟回一个字,她担忧地过来,伸出手便来摸叶畅的额头。

    “这个……姐姐……”

    叶畅已经有些习惯自己现在的身份了,因此“姐姐”叫出来,心里只是略微有些别扭。

    摸在他额头的那只手也很是粗糙,看起来,自己这位姐姐的家境,同样不是非常好啊。

    他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叶琛对他的疼爱之意,二世为人,让他把许多东西都看淡了,可唯有亲情,却怎么也淡不下去。这一世亲人的关爱,让他想起另一世的亲人,而对另一世亲人的思念,又让他加倍珍惜现在拥有的。

    “姐姐……我没事了,就是有些旧事记不起……姐夫在窑场,如今情形如何?”

    “你姐夫整日在窑场干活,每天都跟个黑炭头一般,我没法子,只能跟他住到窑场去,今早回家才知道你的事情,故此才来晚了。”叶琛说话很爽快,在家的时候,她就是个泼辣的姑娘,出阁后主持家务,又是混在一群粗莽的窑工之中,自然就更是直来直去:“三郎,你当真记不得旧事?”

    “欠别人的钱是肯定记不起来了。”叶畅说道。

    叶琛愣了好一会儿还没明白叶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坐在角落里的刘锟却笑了起来。

    看来自家的姐姐只是表面精明,倒是姐夫面上老实,实际上却是有一颗玲珑心呢。

    “我方才便在教训响儿,明知你得了失魂症,却还让你一人在外瞎转,你自个儿也老大不小了,每日介就知道求仙访道采药炼丹,也该收收心……要不,姐姐替你寻个媳妇儿?”

    说到这,叶琛横了旁边的方氏一眼,方氏低头垂眼,默不作声。长嫂如母,这些事情,她这个当嫂子的原本该操心,只是现在叶琛抢了过去,她总不好说什么。

    “姐姐!”听得媳妇儿,叶畅有些急,若是莫明其妙多出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媳妇,那他可就尴尬了。

    叶琛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说话,门前突然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十余个人出现了。

    一见其中有长支的伯母刘氏,叶畅还是不动声色,那边叶琛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哟,琛侄女儿回家归宁,不到你自家去,跑到这边来是何意?莫非见你三叔没有回来,便将这当成自己娘家了?”刘氏没料到叶琛会在,愣了愣,忍不住开口讥讽。

    叶琛柳眉顿时竖起,她起身正待争吵,旁边的嫂子方氏却上前两步挡在她前面:“奴见过大伯母……大伯母说的不错,叶家原本就是小姑的娘家,小姑回来,便是到了大伯母家,也是回娘家,大伯母总不会不添两双筷子。”

    此语一出,叶畅对于这个一直没有怎么开口的嫂子顿时变了看法:是个厉害人物!

    果然,刘氏原本是一肚子挖苦言语的,此时不免讪然,按照族规乡俗,整个叶氏宗族,可都是叶琛娘家人,她带着姑丈回来,任谁家都要招呼一声留客吃饭。

    “十一郎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小姑既为堂姐,理当回来探视,听闻中午时伯母也来探望了,伯母关爱晚辈,这是长者之慈,我们这些晚辈相互关爱,这是晚辈之悌。”

    方氏接下来几句,夹枪夹棒,让叶畅叹为观止。

    自己的嫂子和姐姐,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灯,和她们相比,倒是这位沉不住气的伯母刘氏弱了不只一个级别啊。

    “这个……这个……”刘氏此时就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了。

    “伯母午时来过,现在又来,当真是关心晚辈,还带了这么多人来……莫非是知道十一郎家中人丁少,劳力不足,来帮十一郎的?”方氏又补了一刀。

    “呃……”

    刘氏原是来寻叶畅算账,顺带着教训一下这小子,因此带了这些人来。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带来的这些人欺负过去懦弱的叶畅可以,但有方氏与叶琛在,任意欺凌是行不通了。

    不过刘氏不想这样灰溜溜地回去。

    与二支、三支人丁稀少不同,三房长支的人丁相当旺,刘氏之夫叶熙娶有一妻二妾,仅刘氏就育有四子三女,加下小妾的子女,共有十四人之多。

    增丁添口固然是家宅兴旺的标志,但是这么多子女长成,都得成家立业,如何帮助他们,就成了刘氏要动脑子的。她不愿意小妾的子女来分自己儿子的家当,当初便唆使着丈夫出面,让族里为老三叶思挑选嗣子,真正目的,也就是打发一个小妾的儿子去接收分到三支的族田罢了。

    结果叶思却没有如她所愿,从长支挑嗣子,而是挑了次支的叶畅,这让刘氏大失所望,同时也对“摘了桃子”的叶畅怀恨在心。这次叶畅出事,她怕是最开心的一个,若是叶畅被扫帚星砸死了,她原先的计划又可以施行了。

    “叶畅,听闻你得了失魂症?”刘氏眼珠一转:“无怪午时对我无礼,竟然要拿鹤嘴锄锄我……你这般情形,屋子里又只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小丫头响儿,哪里能照顾得好你,刘贵!”

    她唤了一声刘贵,跟她来的人中一个黑瘦微驼的汉子应了一声便站了出来。

    “你便留在三支这里,照顾好十一郎,里里外外的事情,你都要盯紧了,莫要让什么外人,借着十一郎得了失魂症的时机,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来!”

    她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瞄了叶琛一眼,叶琛顿时跳将起来,却被早有准备的刘锟拉住。

    “大伯母,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叶琛虽被拉住,嘴上却关不住:“莫非我回来看我兄弟,便成了什么不相干的外人?”

    “我可没有说你,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法子。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女婿是客,我说叶琛,你在夫家原本该好生相夫教子,帮着你家刘锟烧好窑,多烧些陶器多赚些钱才是……”

    这妇人虽然头发长见识短,但是挖苦讽刺人来,性子直率的叶琛完全不是对手。叶琛气得暴跳如雷,但刘锟拉住她,不让她扑上去与刘氏厮打。

    “这个刘贵是什么人?”叶畅低声问响儿。

    “原是刘夫人陪嫁的小厮,如今却在长支那边当了个管事。”

    听得这个回答,叶畅心里有数了,他走上前上下打量刘贵,象是个看见糖果的小孩,众人被他这模样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就是陷入对峙中的刘氏与叶琛,这个时候都安静下来。

    “刘贵?”叶畅唤了一声。

    “小人在。”刘贵应道,倒没有什么嚣张气焰。

    这个家伙看来也不是好对付的,不过叶畅无所谓,他原本就不是要对付这个家伙。

    “伯母可是将他送给侄儿了?”叶畅笑眯眯地回头对刘氏:“如此小侄就多谢伯母了。”

    刘氏愕然。

    富贵人家送家仆小厮给别人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她可不是想送人,而是想派刘贵来控制住三支的家当。三支只有叶畅一个主人,响儿只是一个小丫头,叶畅又得了失魂症,那么刘贵在这里自然就是主事人,到时再用些手段,就算坑不死叶畅,也能够将三支的家当搬些回去。

    “伯母果然关爱晚辈,晓得十一郎这边少了人,便将身边最能干的派来了。不过既是送人,身契也该拿来为好。”方氏此时又细声细语地开口。

    叶畅与她眼神相对,方氏脸微微红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叶畅心中对这位嫂子更为钦佩,年纪轻轻的,心思敏捷不说,而且竟然只是从自己的一个眼神和一句话里判断出自己的用意,与自己一唱一和,逼得刘氏瞠目结舌。

    此时周围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多了,都是同族之人,少不得有好事者道:“正是,送人哪有不带身契的,还是拿身契来为好。”

    刘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了。

    她在叶氏家族中一向强势,如今尴尬的情形,少不得有人落井下石的,顿时周围人起哄得更多,刘氏被激得没办法,牙齿一咬:“桃花,回去将我床头的箱子拿来!”

    长支的院子与三支相距甚近,没有多久,名为桃花的婢女就搬来一个小木箱子,刘氏接过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一张泛黄的纸。

    当她拿出这张纸时,那个刘贵脸上轻轻抽动了一下,别人没有看到,叶畅却看得清楚。

    “这便是身契,好生收着。”刘氏将那纸递过来,眼中闪过阴冷的光。

    她被激得只能拿出刘贵的身契,但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在她心目中,得了失魂症的叶畅已经性命不久,到时候这张身契,自然又会回到她的手中。

    这点心思,岂能瞒得过叶畅!

    “多谢大伯母。”叶畅接过身契之后笑眯眯地道:“恰好,小侄还有些事情,需要有人奔走……刘贵,咱们村上的木匠你都认识么?还有,哪儿有毛竹卖,弄清楚这两件事情吧。”

    刘贵还站在那儿发愣,刘氏也没有想到叶畅当着她的面就支使起人来,不等二人反应,叶畅便已经收好了身契,然后向着刘氏拱手深施一礼:“再次谢过大伯母,大伯母一片慈心,十一郎铭记感念。”

    见他这模样,刘氏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况且妇人心中的侥幸心理,只是在心里哼了声,便带着人离开。

    离开时,她给了刘贵一个眼色,刘贵会意,微微点了点头。

    她趾高气扬地来,却灰溜溜地走,还送出一个人,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走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顿足:自己不是来寻叶畅麻烦的么?

    在她走后不久,刘贵陪着笑道:“十一郎君,小人这就去替郎君办事。”

    他一边说一边就走,任谁都知道他去寻刘氏讨主意去了,叶畅在背后喊了一声“早去早回”,却没有阻拦。

    打发走了刘贵,再将大门关起,把看热闹的人都挡在门外,叶畅笑着向方氏行礼:“多谢嫂嫂。”

    “谢我作甚。”方氏面色微红,有些忸怩地道。

    她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仍然是女子生命中最灿烂之时,双颊带粉低眉垂目下去,少妇风韵展露无遗。叶畅看得愣了一下,好在他自制力强,在失态之前,便回过神:“若不是嫂嫂相助,咱们这位伯母,还没有那么容易上当。”

    “上当?我瞅她是不安好心,上当的别是你!”仍然余怒未消的叶琛道。

    “娘子,嫂子和十一郎自有主张。”刘锟苦笑道:“五姑看似精明,只怕要吃个亏。”

    刘氏乃是小刘村嫁到吴泽陂来的,也是刘锟族中的长辈,故此他此前不出声,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当真如此?”叶琛狐疑地盯着叶畅与方氏。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章慈悲不过菩萨

    “刘贵,把院子里的地扫一扫。”

    “刘贵,将水缸里的水挑满来。”

    “刘贵,家里没柴了,去山上挑两担柴回来。”

    “刘贵……”

    自打被安插到叶畅身边,刘贵就没有歇过,叶畅当真是将他充牛作马,使唤个不停。得了刘氏吩咐,刘贵想着三支值得几百贯钱的家当,想到事后自己能得的赏钱,只能将这些都忍了下来。

    “好了,将手中的活放一放,随我出去转转。”当日下午,叶畅唤了他一声,大模大样地背着手就出了门。

    “倒将自己真当成小少爷了,不过就是破落户家的嗣子!”

    见他这模样,刘贵在身后嘀咕,勉强跟了上去。

    “哦,对了,背个水壶,今日咱们去田里看看,天若再这么旱下去,下半年可就没收成了,到那时,少不得要发卖家产——好在伯母将你送来,卖个下人,换来的米粮当够我和响儿吃嚼些时日吧?”

    这话说得,刘贵几乎毛骨悚然,不过此时他也唯有忍了,将一个葫芦里灌满了水便要出来,却又被叶畅唤住:“你灌的是什么水?要煮开了的开水,不是这随便从缸里舀来的生水!”

    “你!”刘贵几乎忍不住,可想到刘氏的许诺,他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

    这一次倒不是叶畅故意为难他,自从来到此世之后,叶畅就非常注意水的卫生,这可是虐疾就能要了人命的时代!

    带着一个跟班,叶畅出了门,只觉得手中有些空,若再有一柄折扇在手就好了。他倒是不急,又回头寻了一柄蒲扇在手,看看不对劲,便在蒲扇上仿着郑板桥的笔法,写下“难得糊涂”四字。

    然后他才施施然出门。

    吴泽陂原先是一座古镇,故此才有斯名,但现在也就是二百余户人家,只算是一个大点的村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村里也有一些基本的商业店铺,象是剃头匠之类的手艺铺子,更是不缺。叶畅让刘贵领路,不多久就到了这铺子前,看见铺子外有好几个人聚着指指点点。

    “小贵子,去打听一下,究竟怎么回事?”叶畅问道。

    若论年纪,刘贵绝对可以当叶畅的父亲,可被他这一句“小贵子”叫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但还不能不去。

    “这是小姐的吩咐,这是小姐的吩咐,我只要盯好这小畜牲,终究有收拾他的那一日!”心里嘀咕了好几遍,刘贵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迈步向前打听消息。

    然后才知道,就在上午,有一个头陀来到这里,自称为山上十方寺的僧人,请剃头匠给他理完发之后却发觉没有带钱,那头陀脾气有些暴躁,竟然一肩膀将剃头匠门前的树都撞折,然后向剃头匠赔罪,让剃头匠随他去庙里取钱。

    可是剃头匠见他如此气力,哪敢随他出村,又怕他打起来砸坏了自己吃饭的家当,只推说没空,让他先回庙里。那头陀虽是个莽和尚,倒还讲道理,只说自己会在山上等着他来拿钱,不过就是五文钱的事情,绝对会认账。

    剃头匠原本是想自认倒楣的,不过下午有闲人路过,见门前的树倒了,一时多事问了起来,剃头匠就说起此事。吴泽陂都是乡里乡亲,一个个义愤起来,便嚷嚷着要上山寻那头陀的晦气。

    “不但要他出剃头之钱,还得要他赔这棵树!”

    “就是,就是……咦,这不是叶家十一郎么,你被扫帚星砸中,现在就好了?”

    “早就痊愈,这山上的僧人好生没道理,大伙一起去寻他们理论理论?”

    “正是,上山去理论理论,前些日子去山上求雨,那儿的僧人叫什么道宁的,竟然说是我们不诚心礼佛,故此天不降雨,要我们拿三牲六礼和香油果蔬前去礼佛才有雨下……我呸,那贱和尚一看双眼贼溜溜的,便知是个酒肉和尚!”

    众人哂笑:“同去,同去!”

    此时大旱,因为没有人组织的缘故,乡里百姓多闲居于家,正值无聊之时。众人唆使之下,剃头匠也鼓起了勇气,便与众人一道向着十方寺行去。一路嘻嘻哈哈,叶畅因为被扫帚星砸中的事情,少不得被众人取笑一番。刘贵听得解气,不过他发觉每当旁人嘲笑时,叶畅便将话题岔开到拜佛求雨之事,而且他很善于言辞,与过去那个懦弱不敢言的小子完全不同。

    众人到了十方寺,这么多人早就惊动了寺中僧人,众僧环立于前,为首的正是首座纯信。问明众人来意,纯信“阿弥陀佛”了一声:“诸位施主,咱们十方寺就只有五名僧人,如今四人都在此,还有一位道宁,如今进山樵砍去了,但大伙也都是认识他的……可没有什么莽头陀。”

    “不可能,那僧人口口声声说了是你们十方寺的,他身上的袈裟还有你们十方寺的字迹。”剃头匠道。

    “十方寺的字迹?”

    “他自己说的,在袈裟上写了十方寺三个字。”

    “哪会有这等事情,在袈裟上写字……你看我们身上的袈裟,哪个写了字?”一个僧人忍不住道。

    众人一想也是,在袈裟上写字这种事情未免太过离奇了。但就在这时,一个小沙弥颤声道:“师……师傅,有一件袈裟上……确实写了字。”

    “出家人不打诳语,道空,不要乱说……”纯信变了脸色道。

    “让他说,让他说!”众人一听有戏,都以为那小沙弥是童言无忌,因此一个个嚷了起来。纯信被吵得耳中嗡嗡直响,没奈何,只能让小沙弥说。

    “我……我带大伙去看。”小沙弥脸涨得通红,话都说不通顺了,只是领着大伙向寺里行去。众人都拥入其中,因为来了数十人,都是青壮,将院子几乎都挤得水泄不通。

    “在这!”小沙弥转身指着前殿后道。

    众人都回过头来,便看到那座韦陀像。十方寺韦陀像虽然穿着盔甲,但在盔甲之外罩着一件袈裟,而那袈裟的一处衣角,确实有“十方寺”三个字。

    但神像的袈裟终究是漆上去的,哪里当得真,众人正要嚷嚷,那剃头匠却颤声道:“是……是他,就是这位……这位莽和尚!”

    众人愕然,只见剃头匠手在发抖,指着韦陀神像,眼光中满是恐惧!

    “对,就是他!”与剃头匠一起来的,也有上午见着那莽头陀的,如今一看这韦陀神像,忍不住叫出声来。

    其实韦陀神像与莽头陀只是有五六分象罢了,但先入为主,有那袈裟上的字迹在前,又有剃头匠的指认,众人不管见过没见过,都只当真是韦陀显圣。有那心中几分向佛的,顿时就吓得跪了下去,而人是群体动物,有人带头,便有人跟上,一时之间,众人纷纷跪拜,一个个或求饶或请罪,只怕自己此行来向韦陀讨理发钱的事情,会惹来天谴神罚。

    当然,也有胆大不信的,比如说,叶畅就没有跪下去。

    他不但没有跪下去,反而上前几步,似乎要打量清楚韦陀像,然后他“咦”了一声:“这……有五文钱!”

    在韦陀像的脚边上,有一小串钱,正是五文!

    听得叶畅的话,和他一般没跪下的几人上前看,果然是五文制钱,被绳子串了放在神像的脚边,看上去象是等着众人来拿一样。众人想起剃头匠转述莽和尚的话语,顿时个个觉得头上发凉,仿佛有人在上面往下吹气。

    “还有头发茬!”有人还注意到韦陀像脚边的这个细节,又是叫了起来。

    这一下,众人再没有站着的,就是叶畅,也跪了下去!

    “韦陀菩萨显圣!”众人心中都是如此想,这一环套着一环的,实在让人不敢怀疑其它。

    “阿弥陀佛!”当众人喃喃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首座纯信念了一声佛号:“当真……是韦陀菩萨?”

    “当真,千真万确!”那剃头匠这时脸都吓白了,说话时嘴巴直哆嗦。

    叶畅将那小串制钱交到他手中:“啧啧,你手艺可真好,连菩萨都寻你剃头……不过菩萨法力无边,为何要下山剃头?”

    众人一想也是,但没有人怀疑菩萨是假的,只是羡慕地看着那剃头匠,菩萨寻那剃头匠剪发,想必是要赐福于他,这五枚制钱可是韦陀给的,若是供奉在家中沾沾佛法,岂不要长命百岁永享富贵?

    有那心思转得快的,就想着如何从剃头匠手中请得一枚来。

    “若是韦陀菩萨……老僧昨日倒是曾经做了一梦,梦见菩萨向老僧说,近日连旱不止,他心生慈悲,不忍人间颗粒无收,故此邀得一位有福缘的上山来,授他一泉,以灌田地。”纯信合什道。

    “啊?”

    此时山下受困于无水已久,突然间听得菩萨授人一泉,众人都是大喜,一个个都看向纯信,只等他说出那位有福缘的是谁。

    纯信却皱起了眉。

    叶畅心里微微跳了跳,到方才为止,他所设计的剧本都是正常,可现在纯信皱眉犹豫,却让他觉得事情正在起变化。

    纯信目光在众人眼中打了个转儿,心里也在嘀咕。

    到现在为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众人都以为十方寺里的韦陀菩萨显灵,待他们回去之后,必会将此事大为宣扬,用不了多久,十里八乡的百姓就全都知道,自然会有善男信女上来供养祭拜。

    可按着叶畅的交待继续下去,就要将十方寺好不容易恢复的声望与叶畅捆绑在一起,如此一来,若叶畅的下一步计划失败,十方寺的名声岂不要又毁了?

    过河拆桥可不是什么难事,纯信首座虽是高僧,但越是高僧,就越得为自家道场着想。为了光大佛门,只能稍稍对不住这位小檀越了。

    想到这里,纯信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又道:“出家人不找诳语,老僧福薄,只听得菩萨说那人乃天上星宿下凡……其余情形,老僧愚钝,实是不知。”

    此语说出之后,叶畅愣住了。

    这与他们相约的完全不同,按预定的剧本,此时纯信应该说此位有福缘者乃是叶家十一郎,那时众便会把他推出来,他再胡诌几句,然后带人去开山挖泉就是。

    但现在老和尚变了卦,说什么“天上星宿下凡”——这天上星宿岂是那么好弄的?

    谁说古人淳朴来着,虽然很通人心人性,可是叶畅还是低估了老和尚自己的心思。

    老和尚一眼都不看他,那模样要多宝相庄严就有多宝相庄严,叶畅眯了一下眼,脑子里飞快地琢磨,是不是要动点心思坑老和尚一把,谁让他过河拆桥呢。

    在老和尚看来,自己的做法无可厚非,可在叶畅心里,这个仇算是记下了。只要有机会,他绝对会让老和尚好看。

    事情的变化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原先是要和尚推出他这个大有福缘之人,而此刻就变成了他自己站出来,说话的份量未免会打个折扣。

    就在叶畅想着怎么出场时,他旁边突然有人高叫道:“星宿下凡……我知道是谁了!”

    那人声音又尖又急,听起来象是抢着说出,生怕别人占了先一样。跪在院子里的人看着那人,脸上一齐露出惊讶的神情。

    那人竟然是刘贵!

    刘贵跪在地上,脸上浮着诡异的笑。叶畅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心里突的又是一跳。

    这厮此时跳出来,有什么话要说?

    莫非他看出了自己的计划,故此跳出来横生一枝,好让自己起步就摔一个大跟头?

    这个念头浮起来,让叶畅有些烦躁,他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

    “刘贵,你这厮晓得什么,休要胡言乱说,莫冲撞了纯信大师。”

    吴泽陂就这么大,大多数人都相互认识,因此顿时被认出来,他只是一个下人,如今身为主人的叶畅在,哪里轮得到他说话,有人开口喝斥道。

    “正是,正是,纯信大师,您慧眼无边,看看我们这些人,究竟谁是大有福缘之人,我们回去之后,立刻备上果蔬香油前来拜谢啊!”

    “我当真知道!”刘贵见众人大多不信他,顿时急了,跳起身来大喊。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章原是药王点甘泉

    十方寺里已经安静了许多年,象现在这般吵吵嚷嚷的情形,不知多长时间没出现了。

    “十一郎,管管你这家奴!”有人对叶畅叫道。

    “大师,这厮得了失心疯,休要理他,还是告诉我们谁是有福缘之人!”有人对纯信道。

    七嘴八舌间,叶畅明白,此时不能让刘贵胡说,可是急切间,他又找不到别的方法,也只能勉强说“休要胡说八道”。

    刘贵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叶畅越是要阻止他,他就越是要说,这一日来,在叶畅手中受的气,如今全部要发作出来。

    他可不是报仇十年不晚的君子,他是小人,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我真知道谁是星宿下凡,若我说的没有道理,你们再寻我算账不迟……小郎君,你就莫拦我了,这可是干系到大伙性命的事情,你可不能拦我!”

    将大伙性命这顶大帽子都搬了出来,叶畅心念转了一下,看到众人的目光有些不善,他心中一动,事情虽然超出了控制,但刘贵指出的那人是没有本事真正引来水,到那时他出面善后,也是一样的结果,因此,他闭嘴不语。

    “都静一静,且听刘贵说,谁是星宿下凡!”

    有人嚷嚷起来,众人也终于安静下来,既然纯信不肯说是谁,那么让刘贵说一说,只要有道理,众人也都信。

    “其实大伙都知晓,那星宿降世之人,自然是我家十一郎君了。”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刘贵得意洋洋地开口。

    叶畅顿时愣住了,而首座纯信心中却跳了一下:这个少年郎果然也准备有后手,竟然让自己的家仆接了过去!

    老和尚心中不免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说了,落个人情该多好!

    他却不知,刘贵名义上是叶畅的家仆,实际上却是听命于刘氏,叶畅根本得不到他的忠心,更别提让他出面来为自己吹捧。

    “我?”叶畅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自然是十一郎你了,这些时日,还有谁被星辰砸中?”刘贵口沫横飞:“诸位乡邻可都是看到的,这天底下被扫帚星砸着还能不死的,若不是大气运大福缘在身,谁会相信?”

    众人原本听得刘贵说是叶畅,心中都不以为然,可再听到刘贵的理由,便有人情不自禁点起头来:这厮说得有理!

    当然有道理,刘贵心中洋洋得意,刘氏为什么把他打发到叶畅身边,不就是因为他有急智么?

    “现在将这星宿下凡的事情套到小畜牲头上,他哪有本事给村子引来水,到头来少不得一个招摇撞骗的名声。然后再寻机下手,叶氏族中有谁会替一个骗子出头?”

    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刘贵又大声道:“各位,十一郎一向谦逊,必然是不肯承认的,大伙何不一起求他?”

    众人短暂地摇摆了一下,刘贵见此情形,一不做二不休,当下便跪了下去,拜倒在叶畅身前。

    “郎君便是不欲救乡亲,也要救咱家自己啊!”

    “正是正是,十一郎就行行好,想想办法吧!”

    所谓神棍,便是如此养成,有一个带头的,众人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加上百姓见神拜神见佛拜佛,也不在乎多拜一个叶畅,一个个当真向叶畅拜请起来。

    叶畅盯着刘贵,好一会儿,才牙痛似地道:“刘贵,你这是将我……架上火烤啊。”

    他这模样看起来是十分不情愿,而刘贵则大义凛然地痛哭流涕:“若能救田里庄稼,回去之后,小人任郎君责罚。”

    旁边的老和尚纯信见他二人神情,心中不由暗叹:影帝水准!

    他却不知,叶畅一脸牙痛的神情,实在是哭笑不得,这刘贵倒是个头脑灵活的,玩这一手便是想将他推到身败名裂的境地,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先是和他叶畅开了个玩笑,紧接着就将捉弄对象转移到了这个刘贵身上。

    “唉……诸位,我确实未曾见过什么韦陀菩萨,也不是什么星宿转世。既然诸位这般说,有件事情……我当告诉诸位。”

    叶畅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众人都看着他,纯信再次暗赞他演技高明的同时,地上的刘贵却觉得不对了。

    为何叶畅不再全力推托,反而有种顺水推舟的感觉?

    “那日我为扫帚星所击,仿佛大梦一场,见着一个背着药篓子的道人……”

    说到“道人”,叶畅特意加重了一下语气,老和尚纯信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突了一下,心里也开始觉得不妙起来。

    “他老人家确实说山里有几处泉眼,还指了一处给我,说是让我将这泉水引来浇灌……只是此事太过怪异,我醒了之后,忘了许多事情,偏偏就记得这位老道人,但我可以肯定,我绝对不曾见到韦陀菩萨。”

    纯信原本庄严的脸上,顿时象是生嚼了一把胡椒般,露出苦瓜模样来。

    这位叶家的十一郎报复来得可真快!

    众人这时注意力就全都到了泉水上,虽然还都是将信将疑,却也愿意跟叶畅去寻一寻泉水。叶畅领着众人又出了十方寺,纯信看着他们的背影,想到方才叶畅撇开韦陀菩萨的话,心中顿时无比纠结,不知道该祈求叶盛真找到泉水好,还是祈求叶盛找不着好。

    想了想,老和尚还是跟着众人出了寺庙。

    叶畅在山路上转了几圈,花了两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那日他寻着的地方。那天他将泥土挖开,虽然又填了回去,可是水还是渗了出来,形成了一个小洼子。众人看到这小洼子已经信了三分,叶畅让他们再往下挖,顿时七手八脚开始动手。

    虽然没有带锄头铲锹,可人多力量大,一会儿功夫,整个水脉就被挖开,挣脱束缚的泉水哗哗而出,不算太大,但也不小,它们分成三股,聚在低处,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小水塘,叶畅估计,勉强够灌溉所用了。众人顿时欢呼,看着叶畅的目光也不一般,叶畅只是一指,便找到了水!

    刘贵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小潭水,也顾不得众人七腿八脚地踩过,伸手舀了一捧就往自己脸上浇去。

    果然,真的是水,不但是水,而且水味道还略带着丝甜味,分明是上好的山泉!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一定是哪儿弄错了!”刘贵喃喃自语。

    他把叶畅推出来绝对没安好心,原本待叶畅没有找到水露出马脚之后,他便可以宣扬,是叶畅吩咐他吹嘘的,这样叶畅就会成为自吹自擂的骗子,从而走上身败名裂的道路。但是叶畅却找到了水,这岂不就意味着,他原是挖个坑让叶畅摔死,结果叶畅不但没摔着,还在坑里捡着一个金元宝?

    更让刘贵担忧的是,若事情传回到长支刘氏的耳中去……他岂会有好果子吃?

    “该死,这不畜牲定然是在哪儿做了手脚……一定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问题出在哪儿?”

    他有几分急智,站在水中便拼命想着如何逆转,但别人却不可能一直等着他,有人便道:“十一郎,你是遇仙了!”

    大唐遇仙之事绝非罕见,如今名满天下的诗人李太白,也在诗中自称“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便是朝廷之中,也有李淳风、袁天纲、张果等“仙人”出没。

    听得那人的话语,叶畅还很谦虚:“我福缘浅薄,哪里能遇到仙人……大约是某位仙家怜悯我们吴泽陂受旱灾,借我之口指点大伙罢了。”

    “十一郎这话说的,为何那位仙长不借我们,不借十方寺里的僧人,却偏偏借你之口?十一郎,你是有仙缘之人,将来必有大富贵!”

    “正是,正是!”

    “正是个屁!”刘贵猛然跳将出来,大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十一郎平日里总爱上山采药,他定然是早就知道这里有泉水,他知道这有泉水,却不告诉大伙儿,这是……这是想害得大伙都饿死啊!”

    众人顿时愣了。

    方才吹嘘叶畅星宿下凡的,是刘贵,现在又说叶畅是个骗子而且想要旱死众人的,也是刘贵!

    这样翻来覆去的变化,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更何况,刘贵名义上如今是叶畅的家仆,以仆诬主,可是大罪!

    刘贵也是一时激愤,故为此举,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天被叶畅气坏了。到了这个时候,他是骑虎难下,就算他此时撤回诬指,叶畅也明显不会放过他。

    因此他只能把心一横:“我虽为十一郎之仆,但也看不惯这等行径,诸位休要被他瞒了,他这等人,当真……”

    “呵呵!”

    叶畅仰头大笑起来,刘贵原以为他会暴怒,却没有想到他反笑,刘贵顿时就结巴了。

    大笑打断了刘贵,叶畅扫视众人一眼,心中微微有些紧张。

    此前和刘氏起冲突的那一次,只是在院子里,身边也没有别人,这一次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起了冲突。叶畅心中明白,此事关系到他能否在这个时代立足,能否真正让关心他的和他珍惜的人过上喜乐的生活,他只能胜而不能败!

    “昨日你才从我们叶家三房长支被送到了我这三支来,今日就诬我包藏祸心。我早知晓长支伯母瞧着我不顺眼,想要将赶出家门,好让三支的产业落到长支手中……却不曾想,你奉命而来,心却这样急!”

    叶畅将叶家的家丑摊出来,一时之间,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刘贵更是脸色大变,虽然刘氏一向针对叶畅,可是她心中的算盘也只在少数亲信面前透露过,叶畅是怎么知道的?

    却不知刘氏这点心思,瞒瞒过去的叶畅还可以,对现在的叶畅来说,早就洞若观火。

    抛出这件家丑,叶畅森然看着刘贵:“刘贵,你随我才一日,就这样诬我,依大唐律,家仆诬主,当受重罚,你可知罪?”

    “我……我没有诬你,我说的,句句是实!”刘贵咬牙硬挺。

    叶畅目光在众人脸上打了个转儿,还在老和尚纯信脸上微微一停。纯信心中一动,此时若他出面为叶畅说上一声,认定他就是韦陀菩萨口中的“星宿”,那么叶畅就能摆脱嫌疑。

    只是老和尚也略略知道叶家的情形,叶家族长出自长房,三房各支,唯有长支在宗族里有些力量,若是帮叶畅说话,就要得罪叶家长支,而长支的那位刘氏夫人又是小刘村刘家的小姐,父亲正是刘氏宗族的族长,地位甚高。

    也就是说,他一开口,就要得罪叶刘两家有力人物,而只是帮了一个少年罢了。

    想到这,纯信只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就避开了叶畅的目光。

    叶畅抿着嘴笑了一下,这老和尚缺乏勇气,难怪将座十方寺经营成如今模样,不过自己原本就不把希望寄予他身上。他又看向诸人:“族中分我十余亩田,如今也旱得快绝收了,各位,若是早有办法,我会坐视自家田里的苗儿枯死?”

    这一句话,众人便纷纷点头:“正是,我们岂会如此糊涂,冤枉十一郎这样的好人!”

    刘贵愣了,他虽有急智,思虑终究不全面,忘了这一茬。他心中也不禁犹豫起来,难道说叶畅真是前些日子遇了仙,才知道这里有泉,而不是早就明白?

    “也不知是哪位仙人指点于我,既然寻着了泉水,我等原该为他塑金身才是。”叶畅又说道。

    “是,十一郎说的对!”

    他轻轻巧巧地一句话,将众人的注意力从刘贵的指控又转到那位指点他的“仙人”身上,这话说出来之后,老和尚纯信心里咯登一下,忍不住再次后悔:方才自己怎么就没有出面给这少年撑腰!

    “我知道那位仙人是谁,定然是药王!”有人道。

    叶畅心中一喜,眼睛里也闪闪发光,他一拍自己的脑袋:“正是,正是,我真糊涂了,那位仙人与药王观里的孙仙人确实有几分相象!”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章悍妇毒舌鬼神厌

    药王观里的孙仙人,就是药王观中供奉的孙思邈神像。

    修武县一直有传言,国朝初时神仙药王孙思邈,曾在覆釜山与六真山采药炼丹,后来丹成飞仙,其弟子初唐四杰中的卢照邻,也曾经来此寻觅其师仙踪。

    事实上叶畅对卢照邻的传闻是持怀疑态度的,卢照邻虽然和孙思邈学医,可是最后自己还是因为不堪忍受疾病折腾而投水自尽,哪里有闲暇来修武县转悠。

    不过现在,他得装出一副模样来。

    在叶畅原先的计划中,十方寺的老和尚应该与他一唱一和,这样他自己就不需要过多的表演,可现在纯信变了卦,莫说方才没有出面支持他,就算出了面,叶畅也不会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因此,药王观就成了叶畅的新选择,而且,他还不得不亲自来表演一下。

    “往常我日日想要求仙访道,不曾想竟然错过了这样的机会!”他捶胸顿足:“终究是我仙缘不足,福德不厚!”

    “十一郎,你这还是福德不厚?”众人一片哂笑,似乎是在嘲笑叶畅太过贪心。

    这个时候,刘贵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总之托孙仙人的福,我们是寻着水了,接下来有笔账我要先算一算,刘贵,你往哪儿跑?”

    见众人被叶畅说动,刘贵便开始准备跑,但是别人可以忽视他,叶畅如何会忽视?他一声喝斥,刘贵撒腿想要开溜,叶畅已经快步追上去将他扯住。

    “我,我……”

    “你这大胆刁奴,竟然欺主,诬良为盗,实是大罪……大伙帮我将他送到官府去,少不得要抽他几十板子!”叶畅厉声喝道。

    “饶命,十一郎饶命!”刘贵顿时慌了。

    他虽然有几分急智,但终究只是乡野间的家仆,畏惧官府乃是本性,听得要送他去见官,他心里的各种鬼主意顿时烟消云散,双膝也发软,直接就跪了下来。

    须知百姓畏官,古来皆然,官字两口,一口吃尽民脂民膏,一口决断生家性命,除了叶畅这样从后世来的对官府天生便有怀疑与置问心理的,谁会不怕!叶畅没有想到自己提到送他见官,竟然就让这个刁奴吓在这种模样,也不禁微愣,然后心念一转:“你可认罪?”

    刘贵心里明白,自己现在只有服软才有退路,当下叩头道:“小人错了,小人不该犯蠢,竟然诬主……实是小人来到三支后日夜劳作,心中不满,想要惹怒十一郎,将小人赶回长支去,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虽然求饶,却不敢将刘氏也牵扯进来,言语中便有为刘氏辩护的意思。叶畅哼了一声,原本就不指望通过这一件事情就将所有麻烦解决掉,他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这个刘贵,只要能再榨出点油水来,也没有必要和他计较。

    抬头又看了一眼老和尚纯信,还有账要和这老和尚算,不过不急,先记着。

    “送这厮去见官!”有人嚷道,乡野间总不会少这些爱起哄好看热闹的闲人。

    叶畅沉吟了一下,却想起一件事情,昨日他姐夫刘锟来看望他时,提起有人意欲在覆釜山内开陶窑,正需要人手之事。他心中一动,这个刘贵当然不能留在身边,否则关键时候他又跳出来闹腾,对自己甚为不利。把他送官也不是件好事,官府是否会对所谓“遇仙”之事追根究底,叶畅并无把握。那么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将这刘贵发卖——既可以将他赶走,又能变现换点铜铁花用。

    他让人将刘贵先绑起,然后道:“下山再说,各位家亲,咱们回去!”

    众人闹了半日,也都累了,而且今天发生的事情,正要回去说与家人邻居听,因此一个个应了起来。行了两步,叶畅又高声道:“既然是药王老仙长赐我们清泉,明日大伙可都要记得,咱们一起去药王观上香!”

    众人又是哄然应诺,唯有老和尚纯信脚下险些一趔趄。

    这些香火……原本该是他十方寺的,只因为他临时改了叶畅的话本,便被叶畅改到了药王观。这样一来,他跟着忙乎了许久,还专门做了种种安排,岂不是恁的好处也没有得到,只是成全了叶畅遇仙之说?

    老和尚心中第三次产生了悔意,而且这一次悔得非常彻底。

    叶畅不管老和尚心中怎么想,这只是他对老和尚背信弃义的小小报复。在众人帮助下,押着刘贵他们便下山而去,早有脚快嘴快地跑到了前头,因此他们人还没有到,今日的事情已经被人添油加醋传回了吴泽陂。

    故此到村头的时候,半村的人都在等着,大多是叶家同宗,也有外姓闲人在看热闹。

    响儿一脸迷糊地站在人群中间,她旁边是嫂子方氏,方氏身后则站着一个看上去就老实巴交的男子,那是她丈夫叶曙,也就是叶畅实际上的亲兄。叶曙已经年近三十,比起叶畅要大上十多岁,性子最是懦弱,又少言寡语,因此叶畅苏醒过来后总共也没有和他说过十句话。

    只不过他看着叶畅的目光,总是带着歉然,大约是觉得让叶畅去给三支充当嗣子,实在是对不住叶畅吧。

    叶家三房,长支从上上一代起就非常强势,因此其余二支比较衰微,到叶曙与叶畅这一代时,二支最为贫困,主要收入就是族中拨付的一些田地。而大唐经过百年,均田制已经走向瓦解,朝廷发放的露田在有些地方名存实亡。故此,叶曙让叶畅去嗣三支,也有为他寻一条出路的意思。

    “四哥,四嫂。”叶畅与他们招呼了一声,叶曙点了点头,目光中含有隐忧,看向站在众人堆中的一个长者。

    叶畅也望过去,只见这长者身着葛衣,神情严肃,双眼中甚为严厉。在他身边,则是长支的伯父叶楝,还有一脸都是怒色怎么也藏不住的刘氏。

    “你竟然敢如此,你竟然敢如此!”

    见叶畅向自己望来,刘氏气得话都说不通顺,指着叶畅浑身发抖。

    叶畅不理睬她,而是上前,向葛衣长者行礼:“见过宗长。”

    这葛衣老者,乃是修武叶氏宗族的宗长,也是吴泽陂中的村正。依大唐体制,百户一里,五百户为一乡,象吴泽陂这样的地方,应当也设有里正,但是因为吴泽陂诸家并无勋官(唐朝常令六品以下勋官充任里正),这些年又没有出什么人物,因此里正一职就由相邻的小刘村人充当,而叶氏宗族因为人多,所以宗长得以充任村正。在一贯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的乡野,里正、村正便是决断诉讼、缉盗捕寇和调解说和的权威。

    叶氏宗长名为叶淡,论辈份乃是叶畅叔祖,见叶畅行礼,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以往对这个族孙,他都不怎么关注,叶氏是个大家族,诸房加起来人口过百,一个远支的族孙,平日里又默默无闻,自然进不了他的眼。但这一次不同,竟然“遇仙”,还在大旱之时找到了泉水……

    想到叶畅找到泉水的事情,叶淡心中就有一种烦躁。这让他的心情很不好,看着叶畅的目光也有些冷。

    “宗长在此,不知有何吩咐?”

    “听闻你在外人面前说你本房伯母对你不利?”叶淡哼了一声:“你三房最近闹得是越来越不象话,你不好生经营生计,为何疑神疑鬼,诟陷自家伯母,岂不知这是忤逆之罪?”

    一来便是一大顶帽子,叶畅看了刘氏一眼,原先还怒气冲冲的刘氏,此时便有些得意洋洋了。

    “宗长说的是……”旁边的刘贵情知这是自己逆转局面的唯一机会,他虽然被绑着,可是嘴巴却没有被堵,这时立刻跪在叶淡面前:“小人亲眼所闻,十一郎竟然诬陷主母要害他!”

    原本还有些犹豫当如何处置刘贵的叶畅,这个时候便下定了决心。这厮对刘氏倒是忠心耿耿,只要有机会就跳出来生事,这样的一个家伙,可不能留了。

    “可有此事?”叶淡冷冷地问道。

    “侄孙是说过,本房伯母刘氏觊觎本支的家当,有意为难我。”叶畅不知道为何叶淡会有些针对他,因此回应得不卑不亢:“至于忤逆,本房伯母于侄孙既无生恩,又无养德,实不敢当‘忤逆’二字。”

    “嗯?”

    叶畅这表现,让叶淡愣了一下。

    什么遇仙之事,对于叶淡来说,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在叶淡的印象中,这位远房族亲一向是个木讷少语的性子,兄弟俩都是一般老实,而现在叶畅的表现,则与此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叶畅言辞锋利,思维敏锐,痛快地应下了并不构成大错的指摘伯母之责,但又坚决否认忤逆之罪,这种避重就轻,只有能言善辩机敏过人者才有。

    而且他神态间,也有大家之气,令叶淡刮目相看。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人们的传闻,叶畅遇到了仙人孙思邈。难道他真的遇仙人开窍,故此有现在的机智?

    “十一郎,你这等胡言乱语,虽非忤逆,却是不敬尊长。”叶淡微微思忖了一会儿:“去祖祠领家法吧。”

    这下轮到叶畅愣住了。

    他推了忤逆之罪,因为他知道这在中古之时乃是大罪,原本他的理由很充分,叶淡也明显接受了他的理由,可是却还要用家法处置他,这是何道理?

    叶畅毕竟是后世来人,故此对于此际宗族力量还没有深刻认识,叶淡即使心中认同叶畅的理由,今日之事却也非得处罚他不可。要知道叶淡在宗族中的声望权力,都是来自于宗法制度,他如何会不维护三房长支!

    “只是这样,太便宜他了,族里分派的族田,得给他收回来!”刘氏在旁大声道。

    “说的是……”有人低声应和,自然是和三房长支关系密切的。

    “此事待叶思回来再说。”叶淡看了刘氏一眼:“十一郎是晚辈,少不更事,严加管教是要的,但他还不是三房三支的家主,做不得数。”

    他要维护宗法制度,却也不会任刘氏摆布,而且此次三房兄弟睨墙,正是他居中渔利的好时机,如何会让事情短时间内就结束!

    叶畅这时回过神来,看来一顿家法是不得脱了,他瞪着刘氏,那刘氏见他瞪来,便又大骂道:“你这没教养的小畜牲,还敢瞪我,宗长,你瞧瞧,他当着你的面,还敢瞪我!”

    “十一郎……”叶淡心中怒意更大。

    “宗长,我姓叶,我若是畜牲,那我们姓叶的岂不全是畜牲?”叶畅大声道:“我只是不敬她这个伯母罢了,她说我们姓叶的是畜牲,便是不敬我叶氏的列祖列宗,不敬宗长你老人家,也当家法处置!”

    刘氏满嘴恶毒的叫骂顿时哑了。

    她做泼妇骂街,却不曾想给叶畅抓着了漏洞,一句话便套了进去。叶畅对她一位本房伯母不敬,又不是什么大过,可是对祖宗不敬,那就是大过了。若说叶畅此去领家法要被鞭笞,那么刘氏也少不得要被用鞋底抽嘴巴了。

    “咳,大哥,刘氏是被这小……被十一郎气坏了,口不择言,无心之失,还是不追究了吧。”

    气氛一时僵住,叶楝向旁使了个眼色,一位微微驼背的叶氏长辈开口道。

    他这句话,让刘氏原本僵成一块的脸终于又活动过来,叶畅却向这驼背长辈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那日跟着响儿四处转悠的时候,他已经见过这位长辈,名为叶浑,乃是叶淡同辈中的人,他要敬称一句九叔公的。只不过这位九叔公一向与叶楝关系好,故此这个时候,才会出面为刘氏说情。

    见叶畅向自己笑,叶浑已经活了六十多岁,却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一抖,这个叶畅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来。

    叶淡琢磨了一下,用家法处置刘氏,似乎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反而还会得罪了刘氏娘家,这个人情倒是要送出的。

    “唔,既是一时激愤,那就罢了,不过,刘氏,身为长辈,当有长辈模样,今后休要做这泼妇骂街!”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章翻云覆雨惹恶念

    叶淡看来,训斥一番刘氏,也算给了大伙一个交待,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但叶畅却不这样认为。

    刘氏被无关痛痒地训斥两句,换他去祖祠挨一顿家法,对叶畅来说,这可是赔本的买卖,赔本的买卖他是绝对不做的。

    “宗长宽厚仁德,有长者之风,实为我叶氏楷模!”首先叶畅是以一个马屁开头,这让叶淡严肃的面容稍稍化解,然后叶畅又道:“只是侄孙也有下情,还请宗长容禀。”

    “说。”

    “侄孙指控长支伯母,也是一时激愤,只因当时刘贵这小人,以奴仆之身,竟然诬蔑侄孙这主人。刘贵是昨日长支伯母才打发到小侄这边来的,连身契都交与了小侄,可他却敢说小侄包藏祸心,早就知道山中有泉,偏偏一直不告诉大伙,想让大伙受灾——这可不是诬蔑小侄一人,咱们叶家的名声,全被他诬蔑了!”

    “有此事?”叶淡眉头顿时拧起。

    他是被叶楝与刘氏请来的,叶楝与刘氏可没有提起这个事。大家族中,恶奴欺主之事屡见不鲜,但也一向是他们这些为主者最为痛恨的,这可是动摇宗法纲常根基之事!

    “宗长不信,请问诸位乡亲,若非如此,侄孙又如何敢指摘伯母?”叶畅转向正津津有味看着热闹的诸位闲人:“各位请说一声公道话吧。”

    “正是,正是,方才刘贵确实说了。”

    众人巴不得事情越热闹越好,自然纷纷证实,还有人说着刘贵当时口气说了一遍。听到这里,叶楝的脸色铁青,叶淡则神情更为阴沉,而刘贵则瑟瑟发抖。

    对刘贵来说,事情大条了!

    以仆诬主,就算不去官府,请出家法来,也要被打个半死!

    “侄孙为其所诬,不知他背后是何人指使,故此口不择言,有得罪长支伯母之处,想必长支伯母宽大,不会与侄孙计较。宗长宽仁,这厮虽然目无主上,但终究是长支伯母的陪嫁小厮出身,须给长支伯母留几分体面……”

    叶畅口口声声说要给刘氏留面子,实际上却是在挤兑叶淡:若是计较此事,那么刘贵和他背后的三房长支就全部要承担责任,如果不计较此事,那么叶畅那不敬尊长的些许过错,也应该轻轻揭过。

    叶淡心中还是很不快,但也只有按着叶畅的布置来行事了。

    “刘贵,你这厮身为家仆,竟然恶言诬主,实在是罪不可逭——来人,给我打!”

    刘贵不是族人,只是一个下人仆役,自然是用不着去祖祠行家法,叶淡一声令下,族中自有青壮上来,将刘贵摁倒在地,然后又有人拿来棍棒,扯下裤子就对他屁股一顿打。打了几下之后,叶畅却出声道:“宗长,这刁奴嘴上油滑,当给他嘴上一些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如此嘴贱!”

    “嗯,抽嘴!”叶淡扫了叶畅一眼。

    于是刘贵又被拖了起来,有人拿来硬鞋底,开始抽他的嘴,噼哩叭啦之下,刘贵虽然连声求饶,还哀求长支给他求情,可是长支叶楝与刘氏都恨他办事不妥,加上要避支使他为难叶畅的嫌疑,一时之间,根本无人为他求情。

    眼见十几鞋底抽下去,刘贵不唯嘴被抽肿了,连牙都抽出了一枚,叶淡向叶楝那边瞄了一下,示意他们可以开口求情了。但是就在这时,叶畅又上前向他行礼:“宗长!”

    “又有何事?”叶淡的耐性都快被磨没了,这一次出来主持族中争执,却处处别扭,他现在还不大清楚原因是什么,但有一点不会错,就是叶畅这小子在其中起了极不好的作用。

    “宗长向来宽厚为怀,这刁奴已经受了教训,还请宗长饶过他这一遭吧。”

    竟然是出面为刘贵求情!

    叶畅此举虽然出乎叶淡意料,但总算合了一回他的心意。而那边正准备出来说话的叶楝,此时不得不退回去。

    他原本的打算是借机向叶畅提说,这刘贵既是刁奴,已经不适合在叶畅身边侍候,不如交还他们长支——从一开始他就不赞同将刘贵打发到叶畅身边去的做法,这只是刘氏被叶畅与方氏挤兑得如此,现在正是要回刘贵的时机。可是叶畅出来,就完全打乱了他心中的算盘,这让他心中不由狐疑起来,莫非叶畅这小畜牲看出了他的打算?

    应该不是,若小畜牲有这等本领,早就该表现出来才是,除非他真的遇仙……可前些时日他昏迷的时候,自己亲自去看过,那分明就是气息奄奄,遇仙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

    与这个相比,叶畅突然为刘贵求情,反倒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你为这刁奴求情?”

    “宗长给他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犯,便足够了,侄孙家中无人,正需要人手,宗长饶他一回吧。”

    “那便依你……不过,你不敬尊长之过,亦不能不追究,自己去祖祠跪上一个时辰吧。”

    叶淡最后的决定,还是让叶畅愕然。

    他心中也有些奇怪,为何叶淡会对他遇仙之事如此冷淡,按理说这大旱之时,他发觉泉水,应该是立有大功,可是叶淡不但不提这事,反倒有意刁难。

    难道说是长支使坏?

    不象是这样,若是长支真对宗长有这么大的影响,方才他就不会训斥刘氏,更不会依着叶畅的意思重责刘贵了。

    “怎么,你要违命?”见叶畅没有反应,叶淡又哼了声。

    “是!侄孙不敢。”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叶畅还需要叶氏宗族的支持,才可能在这个时代立足,因此他恭声应是。

    这场好戏,也因之落幕,只有刘贵委屈地抽泣着,他眼巴巴看着叶楝,想要回到长支去,叶楝却只是向他微微摇头,让他稍安勿躁。

    叶楝这个时候心时对叶畅当真是生出了杀机。

    此前刘氏的行为,叶楝虽然知道,却并不是他的主意,他更多的象是在冷眼旁观。可今日见着叶畅几乎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特别是还闹出了一遇仙的事情,可以想见,随着这名声传出去,叶畅的影响会越来越大。

    谁知那时叶畅会不会记恨今日之事。

    一个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让敌人成长起来,变成庞然大物。

    叶楝又向刘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叶畅身边,刘贵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忍着嘴上和臀部的疼痛,跟在了叶畅的身后。

    不唯如此,他还得盯紧了叶畅,要随时通风报信。

    他们的这些小把戏,都被叶畅看在眼中,也让叶畅明白,象刘贵这样的人,对他的宽容就是纵容。

    “十一郎!”

    到这个时候,他的血亲兄长叶曙才敢上来和他招呼。

    叶畅叹了口气,无怪乎当初叶思要选他为嗣子时,叶曙几乎没有做什么反对了,这个兄长,倒是真怯懦。

    “多谢兄长关怀,我无碍,这就去祖祠跪了,这个刁奴,兄长替我盯着,莫让他偷懒。”

    “哦。”

    叶畅到祖祠去下跪,一个时辰跪完,天色也已经黑了,当他出来时,双膝痛得象是针扎一样。叶畅心中暗暗恼怒,将这笔账暗暗记下,响儿早在门口等着,她这样的小使女是不能进祖祠的,因此连送口水给他喝都做不到。见他走起路一拐一瘸,小丫头顿时双眼朦胧:“十一郎,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吃过晚饭没有?”

    “十一郎没回来,我不想吃。”

    “啊,哈哈,以后别这么傻了,到时就吃饭。”叶畅怜爱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傻丫头,你这个年纪,吃饭可耽搁不得。”

    响儿睁大眼睛,莫明其妙地看着叶畅。

    她感觉自家小主人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在祖祠跪了一个时辰,不但没有让他精神萎糜,反而让他斗志昂扬起来。

    “不但要按时吃饭,而且咱们还要一日三餐……再下一步目标,则是每周都有肉菜!”

    “每周”是什么意思,小响儿是不懂的,但“肉菜”她明白,眼睛顿时就睁大了。

    大唐极盛之时百姓的营养还算不差,但肉菜也不是乡里间寻常人家能经常吃到的,更何况小响儿这样的小丫头。在大多数人尚是一日二餐的时候,肉菜的诱惑力极大。

    “咱们家里存粮不多,还得备荒,十一郎,你可不要乱来……”若响儿是很懂事的,此时就应该如此提醒叶畅,但她虚岁才是九岁,虽然比起后世九岁的小娘子更明白生活的苦难,可现在,对肉菜的渴望明显让她忘了把家里粮食吃光的危险。

    又疼爱地摸了摸响儿的脑袋,叶畅活动了一下手脚,让自己变得神采奕奕,然后便向自家走去。

    才到家门前,他就惊讶地发现,村子里几十号人都堵在了他家门口。

    “十一郎来了,十一郎,快些喝水!”

    “十一郎,听闻你喜欢采药炼丹,喏喏,你看看,这是我以前积下的首乌,你觉得可以用不?可以用你就拿去!”

    “我这还有一棵灵芝,十一郎,不要客气,就送你了!”

    一见他回来,众人就拥上来七嘴八舌。叶畅被吵得头昏眼花,团团做揖道:“各位乡亲,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众人都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年纪最长的吴裕抱拳拱手:“十一郎,仙家点化于你,教你寻着泉水,但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何将这水引到我们田里去,还得十一郎你来指点。”

    叶畅这才意识到,为何这些人来寻他。

    那眼泉水水量是不小,他们这种的又不是水田而是旱地,灌个几百上千亩地没有问题。但是泉水位置却大有问题,从泉眼所在地要挖渠引水到他们的田地那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众人方才都去看了泉眼之后,觉得似乎只有担水一途。

    哪家不是十几二十亩的田地,靠着肩膀挑水,这两三里的山路,也不是好走的!

    还是有人聪明,只说仙人既然指点了叶畅泉水的位置,那么自然也指点了他引水的方法,或者叶畅出面带头,领众人去药王观里祭拜,仙人慈悲心发,将那几座小山搬了也未必不可能。

    听得众人七嘴八舌说到这个,叶畅微微笑了。

    对于众人来说,这是个麻烦,可是对于叶畅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麻烦。在众人看来,引水只有挖渠一条道路,可是叶畅还有别的主意。

    众人见他笑了,顿时觉得他一定有办法,或许药王仙人在指点他的时候,并不只是告诉他泉水所在地那么简单。

    “十一郎快说,快说!”

    在众人催促下,叶畅终于微点头:“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这世上之事,从来没有不劳而获者,仙人指点我何处有泉水,却也让我得了失魂症。”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沉默了。

    叶畅得失魂症之事,虽然他吩咐响儿不要往外说,可是不知怎的还是传出去。这样的一个偏僻村聚,难得有什么新鲜事情,因此只要知道的人,必然会和别人说起。到现在,村子里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众人并没有将失魂症与他遇仙的事情联在一起,现在听他这样说,众人才醒悟:得到仙人指点,绝对不是没有代价的。

    众人相互望了望,终究还是那个年长老者陪着笑说道:“这个……这个……十一郎,为了乡亲们,你就,呃……”

    他们的意思,就是让叶畅为了乡亲们牺牲牺牲,不过这话不好直接说出来,因此老者就有些结巴。

    叶畅当然拒绝,然后是众人利诱——叶畅乃叶氏宗族之人,这些人还不敢用上威副手段。他们能拿得出的利益有多少,不过是一点针头线脑,叶畅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待众人求得都恨不得下跪,叶畅觉得时机成熟,已经员足了他们的胃口,便说道:“其实不用仙人指点,也不是没有办法。”

    “十一郎果然有办法!不愧是仙人指点过的!”顿时各种各样的马屁又出来了。

    “我这办法,却要大伙出工出力。”叶畅又道。

    “若能引来水,那就是救了大伙性命,出工出力算得了什么?”众人纷纷道:“十一郎只管吩咐就是。”

    “让让,借光……”叶畅正要开口,突然间听得人群后面传来了声音。

    众人分开,叶氏的宗长叶淡又背着手走了过来。

    叶淡在吴泽陂时,只要在外游走,必然是背着手踱着方步,原因无它,他几次进修武县城,偶然见着城里的县令、县尉老爷,便是如此步伐。初时还有人讥笑他,叶淡说早年看到修武尉苗公讳晋卿字元辅的,便是这样走路。

    这位苗公如今可是大唐的吏部侍郎,正主持科举考试之事呢。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0章嫂子恕我做不到

    “十一郎,我去看了那泉水。”叶淡看叶畅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无论这个侄孙是不是真的遇仙,有一点都可以肯定,他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心想要寻仙访道炼丹长生的小子了。因此,叶淡开始正式自己的这个晚辈,现在他的心中还存在两可:一是打压他,防止这个旁支晚辈今后威胁到长房嫡脉的地位;还有一个就是全力扶植他,让他借助家族的力量一飞冲天。

    修武自古人杰地灵,当地也有不少世家旺族,但吴泽叶氏却不在其中,归根到底,还是叶氏没有出什么杰出的人物。叶淡以前因为叶畅的平庸而忽视他的存在,现在却因为他的经历开始正眼看他。

    “泉水位置不大对,那边的水,流不到咱们这边田里。”叶淡又说道。

    “叶宗长说的是,流不到咱们这边,寻着泉水也没有用处啊。”有人感叹道。

    叶淡不动声色看着叶畅,他的神情让叶畅眉头皱了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对。然后,听得叶淡又道:“遇仙之事,再勿乱说,有福缘的遇仙,那是进身之阶,象我们这等人家遇仙,难免变成取祸之道。”

    他说完之后,向着院子里众人抱了抱拳:“诸位乡邻,十一郎年幼不懂事,诸位莫要再替他吹捧,免得他惹出什么祸端,连累了诸位。”

    这个时候,叶畅惊讶了。

    这位叔祖倒很有几分能力,难怪能坐稳宗长和村正的位置,只是几句话,便将这些人镇住了。

    谁愿意被连累呢?

    “村正,方才十一郎可是说有办法将水引到咱们的坡田去。”不过只安静了片刻,就有人开口。未来的祸患那是未来,可是现在若引不来水,大伙就要卖田卖地,甚至卖儿卖女了。

    这个消息让叶淡眉头紧紧皱起:“胡闹,少年郎好为大言,你们也相信?”

    “十一郎可不是一般的少年郎,他有仙人点化呢!”

    “正是,换了一般少年郎,如何能在这大旱光景寻着泉水,老大一口泉,村正,你自己方才也是去看过了!”

    “一时巧合,这夜色都深了,诸位还不回去,难道非要打扰十一郎休息?”

    叶畅心中觉得奇怪,叶淡这个态度,似乎并不想让他帮助村子里把泉水引来。他皱着眉,见众人被叶淡积威所迫,渐渐都散去,心里也不由得有些不快。

    如果引不来水,他在坡地上的那十来亩田没有收获,那么下半年他与响儿吃什么?而且,叶畅需要借助寻泉引水之事,树立起自己在村子里的威信,以后寻人做事什么的都方便。

    众人都散去后,叶淡看着叶畅,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的神情有些奇怪。

    “十一郎,早些休息,不要胡思乱想,那泉水之事,到此为止。”

    “宗长,我确实是有办法将泉水引上坡地。”

    叶畅挑了一下眉,他的计划,不能因为宗长的不信任就中止。而且,若能得到宗长的支持,调动整个叶氏宗族的力量,那么他能更快地取得成功。

    “十一郎,你不懂我的意思么,引泉之事,到此为止!”叶淡严厉地道。

    “为何?”

    叶淡没有说理由,只是盯着叶畅,从这个侄孙眼中,叶淡发现了坚持。虽然叶淡想要用严厉的眼神让对方屈服,可是对方的目光却始终清朗。

    这小子,现在不知为何,意志如此坚定,不会轻易为别人改变啊。

    过了会儿,叶淡点点头:“我不管你,不过,你也莫要想我们叶氏会出一人出一钱帮你。”

    说完,他便走了。

    他前脚走,后脚便又有乡亲进来,向着叶畅讨要主意。叶畅没有细说,只是让他们带好工具,次日一早等他消息就是。

    将这些人打发走之后,叶畅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静一会儿,却不曾想,响儿刚开始做晚饭,兄长叶曙与嫂子方氏又过来。

    见刘贵猥琐地缩在墙角,方氏眉头轻轻挑了一下,低声对叶曙说了句话,叶曙大步走到刘贵面前:“刘贵,随我来。”

    刘贵吓了一大吵,方才叶畅的院子里如此热闹,他都尽可能地缩在一边,暗暗记下发生的一切,等有机会向三房长支传递消息。现在,叶曙要他走,不知是为何。

    但他无法拒绝,他是家仆。

    “方才宗长来了?”方氏待刘贵被打发走后轻声问道。

    “是。”叶畅心中一动,就他的观察来看,方氏还是可以信任的,他想不明白族长为何会对引水之事不上心,方氏有些智慧,或许能从她这里得到些答案。因此,他便将叶淡的反应说了一遍,末了请教道:“嫂子,你说说,宗长究竟是为何不太想让我去引水?”

    因为询问答案的缘故,也因为后世的习惯,叶畅目光灼灼地盯着方氏,让方氏的脸不由自主微微发烧。方氏有些奇怪,在被扫帚星砸中之前,叶畅相当腼腆,莫说这样盯着自己,就是自己与他多说几句话,他也会面红耳赤,可现在,他却表现出了一种让方氏觉得怪怪的坦然。

    这种坦然,似乎带着一些很强的逼迫性,让人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

    “嫂子?”叶畅发觉方氏垂首不语,又催了一句。

    “其实很简单,宗长看上了那些坡地了。”方氏定了定神,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开口说道。

    这一句话就点醒了叶畅。

    为何吴泽陂出现这么严重的旱情,身为村正的宗长叶淡,却不怎么积极组织抗旱。为什么自己指出泉水的位置,叶淡不但不欢喜,却有些不满。为何自己告知他有办法将水翻山引来,叶淡却不愿意提供宗族支持!

    这个时候,叶畅深刻的了解,自己所处在的是一个什么时代。

    均田制已经开始瓦解,土地兼并渐渐严重。对叶淡这样的地主豪绅来说,天灾是一次机会,乘着天灾,他可以低价将别人的土地田宅买来,可以大量蓄养奴仆。

    至于这种旱灾也会损伤到叶畅这样的本族子弟的利益,对于叶淡来说,是无所谓的,远房亲戚,心地良善的话就赏叶畅一条生路,若是心狠手黑的话,管叶畅死活!

    怒意在叶畅的眼中翻滚。

    他无法做到象叶淡一样,视人命如草芥,特别是视那些对自己无害的人甚至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如草芥!

    他的愤怒让方氏有些意外,方才抬眼瞄了他一下,然后又垂下去:“向来都是这般,要不我们叶氏哪来这么多田,便是你的份田,也是前些年族里买来的。”

    叶畅的怒火顿时消了。

    确实,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为这种事情发怒,他就失去了自己的立场了——他也是这套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啊。

    不过……叶畅虽然不怒,心中却还是不爽。毕竟要他就这样看着别人卖儿卖女家破人亡,他心中甚为不安。

    “故此,你莫要再出头了,便是仙人指点了你什么引水的方法,你也莫要出头。待那些田到了族中,你再和宗长献出法门,那个时候,宗长少不得将那片坡田交与你打理。”方氏最后道。

    “嫂子……我做不到。”叶畅心中挣扎了一会儿,方氏的提议,对他最有利,可是他确实做不到这点。

    与高尚无关,只是拥有底线。

    “你一心向善,打小就是如此,若是这样……也不是没有办法。”方氏沉吟了会儿。

    因为光线很暗的缘故,到这个时候,叶畅已经看不清方氏的面庞,但可以感觉到她在聚精会神思考。叶畅点了点头,对于宗长叶淡,他没有方氏了解,因此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对付。

    “若是你能将泉水漂亮地引来,事情办得极妥当,宗长也会对你刮目相看。那样的话,或许宗长不会怪罪你坏了他的事情。”

    “啊?”叶畅有些不解。

    “咱们叶家这一代都没有什么杰出的人物。”方氏低声道:“再这般下去,连村正之职,只怕都要旁落了。”

    听到这里,叶畅算是彻底明白了。

    叶淡考虑问题的角度,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宗族族长、地主豪绅一般无二,灾荒也好,族人也好,都要能给他带来利益,若不是直接利益,那就是有长远利益。方氏的意思,就是让叶畅不要有所顾忌,把自己的才能全都发挥出来,那个时候,叶淡就会从长远来考虑,叶氏宗族也需要一个人来接替他的村正位置。

    叶畅对村正没有任何兴趣,他现在的志向,就是珍惜好关爱他的人,同时享受自己这第二世的生活。

    “我明白了,多谢嫂子指点。”叶畅向方氏行礼道谢。

    一夜无话,次日大早,叶畅还没有从美梦中醒来,外头便是一片嘈杂声。叶畅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便见近百号男女老少都拿着工具在外头候着。

    见他出来,众人纷纷开始招呼,有唤十一郎的,有唤十一兄的,也有倚老卖老唤十一侄的。叶畅脸上带笑,也不嫌麻烦,一一还礼招呼。他这模样让众人觉得如沐春风,加上又有求于他,众从少不得又谀辞如潮。

    听闻叶畅还没有吃早饭,他们又纷纷拿出自己的干粮——今日要出去做体力活儿,众人倒是准备好了一些干粮。叶畅自然婉拒,他一边喝着粟米粥,一边开始分派人手,不一会儿,便以年纪辈份,挑出了八个年长些的,再将这百来号人分为八组,老弱和没有气力的妇人分到了两组,他们的作用就是后勤保障和做些杂务。青壮则平均编成六组。

    他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声势,自然有人悄悄告诉了三房长支那边,听得这个,刘氏顿时跳将起来:“哈,哈,这小畜牲果然是个不靠谱的,被人一激便傻了,竟然真去引水……昨日我们也去看了,那里根本引不成水!”

    叶楝也是面有喜色:“就算引得成,也不会有好果子,宗长的心思和我们一般,正想乘着此次机会,将那些散布诸家的田地都收来,他引水成了,便是得罪宗长!”

    听得这话,刘氏更为得意:“我要回娘家一趟,到时再让我父亲做主,不信此次不得成。”

    他二人盘算着宗长会因为叶畅破坏他的兼并土地计划而发怒,而叶氏宗长叶淡此刻却没有多少怒意,相反,脸上更多的是讶然:“叶畅果然是如此安排的?”

    “正是。”

    “没有想到啊……”

    叶淡喃喃自语,叶畅的分派井井有条,让他很是惊异,要知道此前叶畅从来没有管过人和事——管响儿小丫头不算。

    “你跟着他们,再看,有什么变化,或者有什么进展,速速来报我。”叶淡又吩咐道。

    被他支使去打探消息的,是叶畅同辈的一位远房兄长,名为叶审,他听了之后应了一声,便又跑到叶畅家前。但当他赶到时,发觉叶畅家已经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料想众人已经赶往目的地,便向村外追去,果然在村外看到一群人零零散散地向着前走。他跟在后边,听得众人或高声喧哗,或小声议论,最初时众人走得七零八落不成一个模样,但渐渐地逐渐就形成了八队人。

    被叶畅挑出来的长者,或许是得了叶畅的吩咐,时不时地收拢自己这一组的人手,因此他们虽然散乱,却也不是毫无秩序。这看在叶审眼中,并没有什么异样,但若是叶淡在这里,就会发觉异样了。

    乡野之民,随性惯了,这样一起出去劳动,还能保持这种程度的秩序,那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叶畅在不停地关注着各个小组的情形,从社会化大生产时代过来的人,自然明白劳动纪律的重要性。但这些过惯了小农经济生活的人,想要立刻象后世的工人那样严格遵守劳动纪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叶畅也不认为自己身上有这种光环,能够让他们发生质变。

    他所做的,就是盯着八个挑出来的首领。按照事先的约定,泉水有限,因此灌溉就有先有后,八个首领能否约束好自己手中的人,便直接关系到他自家是否能够优先灌溉,这可是和身家性命相关的事情,谁都不敢不慎重。

    故此八人虽然年长德韶,却都不敢违背叶畅的意愿,一个个绞尽脑汁想法子约束自己这伙人。这样一来,叶畅没有花费太多精力,而原本要花费老大时间的行程,也被极大压缩了。

    他们首先做的,是在坡地上挖出沟壑,这让跟来的叶审觉得有些无趣:水还在几里之外,而且有几座小山隔阻,这边就开始挖沟壑,不免太过好笑了。

    青壮劳力负责挖沟,老弱则负责将挖出来的土垫在一边,形成一条黄土路子。因为采用了分段包干之法,众人干得非常快,没有多久,有一组就最先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众人已经说说笑笑坐在一边歇了。

    “崔四叔这一组得了第一,水引来后分水时,四叔这一组先加上五分。”叶畅及时宣布了奖励:“按照咱们的约定,最后分水,是按分来排,哪一组分多,哪一组就能得优先,大伙可要加把劲!”

    其余诸组顿时哄然应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1章欲从釜底抽柴薪

    “初时凭借一股冲劲,自然可以做得比较快,但时间久了,众人必然泄怠,到时恐怕会怨声载道……爬得越高,摔得也会越重,莫看他此刻一时得意,到时必然激起众怒。”

    听闻那边进度极快,只是一个上午,便将几百亩田间的沟渠全部清理出来,叶楝如此安慰刘氏。

    口中如此说,叶楝心中却是暗暗吃惊:叶畅竟然有这种本领!

    分派人手、组织干活,还懂得奖勤罚懒,看起来这一切都很简单,可是叶楝很清楚,能做到这一切的基础是领导能力。而叶畅此前根本没有任何领导能力。说得不客气些,连小丫头响儿如果不是年纪太小,只怕叶畅也管不住,没准跟谁跑了。

    如同他想的一样,那边叶淡也对叶畅第一个上午的成果不置可否。

    两里多的山路,仅仅是坡上的水渠便花费了半日功夫,其余水道要完成,没有一个月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到了一个月后,天若不下雨,庄稼早就旱死,而且莫说一个月,只要三天,众人的热情就会耗尽,那个时候,还有谁会来?

    到那时,等着叶畅的,就只是身败名裂!现在这些人有多敬他,到时就有多恨他!

    “原以为他会真有什么本领……不过这样也好。”叶淡心中暗想。

    虽然如此,无论是叶淡还是叶楝,都没有放松对叶畅的观察。

    中午众人吃了些干粮,然后便离开了坡地,开始向着泉水处进发。但是让叶淡与叶楝都极奇怪的是,叶畅每隔一段距离,便留下一组人,他用准备好了的石灰标明地界,这一组人的任务就是将点了记号的地方挖好一个塘或沟渠。每一组的任务都不多,平均都是三个地点,恰好能够他们半日工程的量。

    那两组老弱妇孺却没有动作,直到末时二刻左右,他们才开始干活。不知道叶畅是何时吩咐下去的,他们将一根根的粗毛竹拖到了现场。

    “以毛竹引水?”

    见到这些毛竹到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水流两里,若不用毛竹来引,半途就被泥土吸干了。”叶畅笑眯眯地解释:“况且挖沟要做的事情太多,哪有毛竹来得简单?”

    众人仍然将信将疑,唯有跟在叶畅身后的刘贵这个时候咬牙切齿——这些毛竹还是他打听到的,恰好一个沁阳人来此贩卖。叶畅让人将毛竹中的竹节打通,将一根毛竹的小头穿入另一根毛竹的大头,再用破麻烂布将接头边缘封住,如此根根连接,很短的时间内,便穿起了一根根长达数十米的“水管”。

    由这种“水管”连接那些极难穿过的区域,原本以为要几日甚至十几日才能凿穿的岩石区域,转眼就铺架过去。而且,叶畅的铺架,可不只是在地面上,竹管被搭在树枝制成的支架上、岩石顶,从半空中穿过去,象是一道天渠,将水引过山脊,很快的时间内,便在那些不方便挖水渠的地方搭出了水道!

    这一幕看到众人眼中,一个个极是欢喜。大旱这么久以来,众人第一次看到引来水的希望。而且,这水引来之后,浇灌的可不仅仅是坡地上的几百亩,这个方法完全可以推广,用更多的竹筒,引来更多的水,让整个吴泽所有坡地旱田都得到灌溉。

    一时之间,山上欢声雷动。

    “十一郎,果然是得了仙人指点!”

    “正是,为何我们人人都想不到,偏偏是十一郎想到了?”

    “哈哈,我们吴泽终于出了一个人了!”

    众人议论纷纷,都是对叶畅的夸赞。虽然到目前为止,工程还只是完成了一半左右,可这让众人看到了足够的希望。只要再有一两日功夫,就可以将水引来!

    他们正欢呼间,叶楝青着脸出现在现场。

    最不愿意叶畅成功的,就是叶楝。叶家三房长支这些年来很兴盛,叶楝子女繁多,开支散叶之下,他这一支单论数量,甚至不在长房嫡脉之下。眼见次支、三支都是人丁稀少,甚至有断嗣绝后的可能,叶楝心里也想念着将三支合而为一。

    “我瞧你们高兴得太早了,等水引到田里再高兴吧。”恰好听到众人夸赞叶畅,叶楝忍不住道。

    “叶四,这倒是奇了,我们这些外人都为十一郎高兴,你是他宗亲,又是他堂伯,为何反而不高兴,一个劲泼冷水?”这些乡邻卖叶淡面子,那是因为叶淡乃吴泽第一大家的家主,卖叶畅面子,是因为叶畅乃“仙人”点化,能够给他们引来水。至于叶楝,谁在乎他,因此立刻有年长辈高者批评他道:“莫非你这同支大伯,反倒嫉妒起自己侄子?”

    叶楝顿时勃然大怒,但他知道自己奈何不了这些外姓人,他只能喝道:“十一,你见着我也不行礼,莫非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连家中长辈都可视若不见?”

    叶畅闻言,笑容可掬地向他做揖:“尊长恕罪,我正忙着,实在是不曾见到。此间事情干系重大,若是不能成,我下半年就要断炊绝粮,没有闲时间见礼……各位,都专心干活,咱们争取明日就将水引去!”

    众人哄然应了声,然后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纷纷继续自己手中的活,谁都不去理睬叶楝,叶楝初是恼怒万分,就想摆出长辈的架子好生训斥叶畅,但眼见不少小伙对自己虎视眈眈,显然若是得了叶畅命令,他们便会冲来与他厮打,他只能暂时忍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

    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叶楝假装没有见着听着众人轻蔑的目光与嘲讽的言辞,信步走到了泉水处。他昨日傍晚时也来看过,那个时候泉水还只是一汪浅池,现在便已经聚成一座小潭,从这个泉水流量来看,灌溉几百亩坡田是绰绰有余了。叶楝心中恼怒,只恨不得能移来一座山,将这个泉水堵住。他顺着泉水往下走,凭借着挖出来的引水沟和毛竹水管,泉水渐渐向下,离着那一片坡田越来越近,已经不足一里了。

    “不可能,这小畜牲不可能将水引得过去,一定在哪儿会遇到阻碍……”

    越看,叶楝便越是心惊,他喃喃自语,脑子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叶畅几时有了这种本领。在他看来,要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工程量,叶畅却只是凭借着毛竹突破最困难处,又凭着引水沟经过一些容易地段,短短一天,就完成了一半工程量!

    他却不知,与这个时代一般百姓相比,叶畅绝对是位数学大师,特别是平面几何上,叶畅甚至可能是这个时代第一高手。那些需要能工巧匠凭借经验和大量实践才能确定的线路,叶畅只要用树枝在地上列个图,稍稍计算,便能找出最佳方案。而分组包干赏罚分明的管理制度,虽然粗糙,用于这些心思单纯朴素的农民身上,却是再好不过的制度。如此二者叠加,其效果自然出众了。

    “这小子,这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种本领?”

    叶楝越想越是心惊,但当他来到处山脊时,猛然止住脚步,心中的惊惶变成了狂喜。

    “哈哈……那小子弄错了,这里,根本不可能将水引过去,虽然他预设的水道从两山中间最低处穿去,但入水处低出水处高,水不可能往高处流!他只有绕道,绕道的话,这一片都是石头,他只有搭毛竹绕过去,但他现在的毛竹已经不够……我去将所有毛竹都买了,让他没有毛竹可用!”

    想到这个釜底抽薪的方法,叶楝顿时不再耽搁,加快脚步便向着吴泽回去。因为小跑的缘故,脚下一个没注意,还摔了一跤,险些吃了个狗啃泥。

    匆忙回到家里,家中刘氏正急得团团转,见他回来,披头便道:“你就任那小畜牲得志?”

    “胡说什么?”

    “我都听说了,那小畜牲得了仙人指点,用毛竹引水,已经快将水引过来了。那小畜牲做成此事,在村子里声望大增,咱们还如何害他,让你那贱人的儿子去承继三支?”

    “妇道人家,少胡思乱想,十一郎虽然不肖,但毕竟是老三的嗣子,老二的亲子,咱们哪里会害他?”叶楝不满地道:“不过是他如今误入歧途,我与老三虽不是亲兄弟,却也是一个祖父之后,不忍老三家业被十一郎糟蹋掉……你做什么?”

    叶楝正说间,就见刘氏伸手抓来一个扫帚,顿时怒问道。

    “打你这个老东西,跟老娘说话,也玩这般假得不能再假的虚头!”刘氏扫帚披头盖脑地砸下来:“你这老货,若不是你色心不死,家里偷吃养了一堆贼子娼女,老娘用得着去算计三支的那些个破烂?老娘家中的陪嫁,足够……”

    她一边说一边痛殴,打得叶楝抱头鼠窜。说来叶楝虽然在叶畅面前道貌岸然,但在家中确实是个没有几分底气的,刘氏嫁与他,有几分算下嫁,因此若是刘氏真正发怒,叶楝倒是不敢正面相抗。

    “莫打,莫打,你怒什么,那小畜牲绝对成不了事!”

    被打得满院子躲闪,叶楝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才找了个机会大声嚷道。

    “嗯?”刘氏也累得气喘吁吁,乘机下坡:“此话怎么讲,我听说他可是都完工了一半!”

    “是倒是完工了一半,但我瞧着接下来会有问题。”叶楝将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

    刘氏顿时转怒为喜:“好,好,活该让这小畜牲白辛苦一场。”

    不过才一转眼,刘氏又露出愁容:“刘贵那厮当真蠢,小畜牲让他去寻卖竹子的,他应付一下就是,却真替他寻到了大卖主,若是小畜牲再去买竹子来,有几百上千竿竹子,总能绕过那座山……还不是给他办成了?”

    “说的是,故此我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叶楝咧开嘴笑了笑:“我去看了,小畜牲如今准备的竹子不够,必然还要去买的。刘贵不是说了么,如今有个沁阳人叫覃勤寿的,正在这边卖毛竹,他一共拖来了五百余根毛竹,如今卖了一百二十根给小畜牲。若是我们将他其余的买来,小畜牲一时间还到哪儿去买竹子?”

    这个建议让刘氏拍腿称是:“好,好,你这老鬼,倒没有蠢得到家,咱们就去买来!”

    她此时对叶畅的恨意已经达到顶点,完全没考虑将那些毛竹买来能有什么用处。叶楝倒是想过,这覃勤寿运竹来原是卖给那些蔑匠木工的,据说本朝开国大将程知节年轻时便做过买竹子制成竹扒子贩卖的活,等事情了结之后,叶楝再将毛竹卖给这些蔑匠木工就是。

    两人商议已定,他们长支人口众多,家境比叶畅宽松,但是叶楝急切间调动的现钱也不是很多,故此叶楝不得不向刘氏支了些刘氏的压箱钱。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叶楝见天色尚没有暗透,便立刻赶向修武县城。

    不过虽然进了城,却也已经到了落关闭锁的时间,叶楝带着一个忠仆,寻了处地方住下,只等次日一早坊市开门再去与那个沁阳人覃勤寿会面。

    这一夜里,叶楝连续做梦,有终于将三支家产都占到手的好梦,也有自己家破人亡的噩梦。次日晨,他虽然醒得早,精神却是不振,心中又挂记着毛竹之事,早饭吃得也不香。按着此时的规矩,早上坊市是不开门的,叶楝打发忠仆去盯着坊市大门,只等坊正开门便来通知他,结果等到了日上三竿,他自己都不耐烦了,坊市却依然紧闭。

    倒是有人和他说,可以给那管事的坊正一点钱,悄悄混进去,但叶楝舍不得那点钱,因此迟迟不愿。

    他正琢磨着回榻上再补一觉,忠仆却一脸焦急地跑来:“阿郎,十一郎来了,十一郎也进了城!”

    叶楝的瞌睡顿时不翼而飞!

    “这小畜牲,果然也想到了吧?”叶楝咧嘴骂了一声:“哼,此时来,晚了,晚了……”

    说到这,叶楝又吸了口气,觉得自己似乎牙痛了。

    他昨夜就赶来,为的就是赶早能见着那个覃勤寿,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见着对方。现在叶畅也赶了来,这么想来……叶畅此前已经与覃勤寿通过中人交易过一回,按着此时商家的规矩,熟客肯定是优先于生客的。

    “不行,我得进坊中……走,随我来!”叶楝猛然起身。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2章反是添花上华锦

    给了那个坊正几文制钱,他终于进了坊市。大唐的坊市乃是城中集市之所在,几乎所有的店铺都集中在坊市之中,一般的客栈也在其内。一般都是午后才开始营业,而日落前便会打烊,坊丁关上坊门,街上也要开始宵禁,不准人行走。叶楝混入其中之后,寻了家正准备开张的铺子打听,得知那覃姓商人倒不是游商,也有家小店面,他便径直到了对方店面前,用力敲了好一会门,才听得到个人喃喃地骂着跑来开门。

    “有何事?”那人是个黑壮汉子,开了门之后却没让叶楝进去,而是叉腰狼视,一副被扰了好梦的模样。

    “有大生意上门。”叶楝拱了拱手:“郎君就是沁阳的覃公?”

    “仆不是。”黑壮汉子回头喊了一声:“五郎,五郎,有生意上门了!”

    “哦?我道今早为何喜鹊叫得欢,原来是贵客一早就上门……不过希柽,如今还未到开门的时候,你让客人稍等等吧。”

    “等不及也,等不及也!”叶楝听得顿时嚷了起来:“我有急需,还劳烦郎君出来相见!”

    “你这人好生没道理,不到午时,坊市不得开张,让你等着,你就等!”那被称为希柽的壮汉叫道:“走开,走开,待我合上门!”

    “我要买下你们剩余的全部毛竹,全部!”叶楝叫道。

    “哦?”听得此语,希柽没有再赶他,又向着后边嚷道:“这是个大主顾,五郎,你还是出来相见吧!”

    “再大主顾又如何,不到时间,便不做买卖。咱们店里的毛竹,已经被人买去了一半,剩余一半,这些天也被人订下,告诉他,咱们没货了。”

    不待希柽转述,叶楝便已经急了。

    订下对方剩余一半毛竹的,极有可能就是叶畅!

    若真是叶畅,订下了这剩余一半货物,那么他就有可能绕过那山,真将水接到坡地去。

    “我愿高价买你店中现在有的毛竹,高价!”叶楝又道。

    “高价?一根竹子不过是两文钱,好些的也不过三文,我这还有三百根,你再出高价,也就是九百文……为着九百文,让我丢了自己名声?”那屋里人也怒了:“赶他走,希柽,若他不走,便叫坊丁来!”

    “四文一根!”叶楝大叫。

    “赶!”里面毫不犹豫。

    “五文!”叶楝咬牙!

    “快赶!”被唤为希柽的黑壮汉子开始动手。

    “六文!”叶楝几乎声嘶力竭。

    “希柽,你不想做了,还不赶?”

    叶楝将价钱提到了平日里最好价钱的一倍,却还是未能打动覃勤寿,他被黑壮汉子推出了店门,他悻悻而走,转了几步,听得身后黑壮汉子呸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还道是个贵客,却是个要我们自砸招牌的蠢货……”

    此时商人亦以重信为美,让人背信,实在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情,叶楝心中一琢磨,便想起自家娘子那顿扫帚来。就这样回去,便是不再吃一顿扫帚,少不得也要吃一回擀面杖,更重要的是,让那小畜牲成了事,今后再想对他的财产下手,几乎就没有了可能。连房产带着三支名下的田地,算起来还是值个两三百贯,比起买竹子的钱,那可是多得太多了。

    况且人争一口气,便是不为了那些家当,也不能让那小畜牲得意!

    一想到这里,叶楝便又转过身:“十文,我出十文一根!”

    “你这厮好没道理,我家五郎都说了,不做你的生意,莫说十文,便是十五文,你也得乖乖走开!”

    黑壮汉子希柽拎起门闩,看上去就要打叶楝,里面这时走出一个高壮的黑脸大汉:“莫说十五文,就是十八文,我也只是考虑……”

    “二十文!”终于见着了那沁阳人,叶楝情知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一咬牙报出了一个超高价。

    实际上三文一根的毛竹,被他报到了二十文,这已经是顶天的价了。此时正是大唐盛世,粮价较稳,十五文钱便可以买得一斗米,一个成年男子每月吃六斗米,也不过是九十文钱。叶楝喊出二十文之后,自己也愣了愣,然后一咬牙:“我若不是急等毛竹用,也不开这般价,再向上,我就买不起了,那时便只能到外地去购!”

    “果真是……二十文?”那沁阳人覃勤寿有些犹豫。

    “那是自然!”

    “我这还有三百竿毛竹……”

    “那便是六千文!”叶楝又是一咬牙,向着仆人招手,仆人将肩上背着的褡袋交到他手中。

    “郎君随身……带着这么多铜钱?”覃勤寿见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

    六千文,也就是六贯钱,若折成叶畅穿来之前的那个时代,这可是二十五公斤重的铜,哪那么容易背在身上!叶楝咧了咧嘴,将褡袋在手中又掂了掂,心里甚为不舍,但还是递了过去:“这里有三贯,你可点一下!”

    覃勤寿接过钱袋,一枚枚点过,果然是三千文。他放下钱袋,有些犹豫:“这还差着一半……”

    “我这里还有!”

    叶楝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方绢帕,再打开绢帕,内里是三块黄澄澄的小金锞子。叶楝将其中一个递增了过去:“十足真金,五钱一个,你可以称称!”

    这是刘氏娘家陪嫁压箱底的宝货,叶楝一时间拿不出如此多的铜钱,便求来充抵,答应了将三支的财产弄到手后再还的。那覃勤寿称完重量之后,点了点头:“若以长安金价来算,正好充抵三贯钱……只不过用六千文来买三百根毛竹,贵客,恕仆直言,郎君事后必然会后悔。”

    “绝不后悔!”

    “口说无凭,若是郎君过两日又带着一堆毛竹来寻仆生事,仆可应付不起。”

    “愿立字据!”

    虽然叶楝自己识字不多,但修武县城的坊市里自然有专门替人代写文字的穷书生,又请来坊正、左邻右舍作了中人,很快便立好了字据。做得这般大的生意,那些中人也每人都得了三五文的谢礼钱。这一切完成,那边市鼓才开始击响,覃勤寿笑嘻嘻地向着叶楝拱手:“果然是贵客……如今方才开市,贵客可以与我去点那些毛竹?”

    “不必,就在这里。”叶楝哪里肯走。

    “好,好,希柽,去煮上一壶茶来,我陪贵客饮上一盏。”

    叶楝留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看叶畅的笑话。

    他得知叶畅也进了城,便知道这厮肯定是来买竹子的,花了六贯钱,若不亲眼见着叶畅从满怀希望到绝望的神情,叶楝便觉念头不通达。

    三百声市鼓敲毕,市门大开,各色顾客纷纷进来,而坊市里的各家店铺也开始唱卖。叶畅走进这坊市之中,听着各种调儿的唱腔,见着各种形色的招牌,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恍惚。

    这大唐的县城商业街,倒也热闹——虽然只象是后世某个小镇的农贸市场,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过,热闹虽是热闹,可这么拥挤的情形下,若是发生火灾,情形就会不大妙。特别是坊外街道狭窄,极容易蔓延到其余民宅。

    他信步而走,身边跟着叶曙与刘锟,唯有这位兄长和姐夫,算是他比较信得过的人,今日来办的事情,他们二人非来不可。

    “这边,在这边。”刘锟笑着指路:“那沁阳人的铺子就在这边。”

    叶畅很快就到了铺子前,远远的便看到铺前挂着一面旗,旗子上绣着“竹”字。叶畅心情愉快,因此忍不住便吟了后人的一句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坐在店里的叶楝冷笑:“这小畜牲还会做打油诗!”

    覃勤寿拱了拱手:“外头这位小郎君倒是个妙人,仆去见识一下,贵客请安坐。”

    说完,他便行了出来,待见到刘锟,免不了一愣:“咦,原来是你?”

    “正是我,店家还记得我就行了,上回我与店家说的顾客,便是我这舅哥。”刘锟道。

    坐在里面的叶楝又冷笑了,他心中原本有些奇怪,叶畅是何时买了那些毛竹的,现在才知道,原来竟然是刘锟来办的。

    刘锟在小刘村刘氏是不受重视的旁支,一个烧窑匠,竟然也敢出头给叶畅办事。叶楝心中暗暗琢磨,是不是让家中悍妻回娘家一趟,令刘锟也吃些苦头。

    “小郎君方才念得好诗,仆有一个不情之请,愿将小郎君诗留在店中……不知可否?”

    虽然是大中午,但是因为没有透明的玻璃窗,店中仍然比较阴暗。叶畅等人站在亮处,叶楝坐在暗处,故此叶畅等人并没有发觉其内有人。听得店主如此说,叶畅笑道:“这诗原是我听别人作的,我不过是乡野之民,哪里懂得写诗,主人要用,只管用去就是。”

    “如此多谢,只是不知这诗作者原是谁?”

    大唐文风亦盛,特别是承隋之大业开科举之后,诗风盛行,孤篇一首盖全唐的张养浩、初唐四杰等以降,在诗歌一道上可谓星光灿烂。覃勤寿虽是商人,但沁阳覃氏也是大家族,多少也有点诗书传家的味道,因此有些附庸风雅的心思。他询问这诗的作者,却让叶畅为难了,难道告诉他,这是几百年后一个名为苏轼的大胡子大肚皮闷骚男所写?

    “咳……覃先生吃了一枚鸡蛋,觉得它好吃,难道会非要知道下蛋的是哪一只鸡么?”叶畅问道。

    覃勤寿先是愕然,然后心中顿时省悟:这诗一定是面前这少年所做,只是他谦虚低调,不愿意说罢了。

    诗文字虽是简单,意味却是悠长,覃勤寿肃然拱手:“请,请入内一谈。”

    叶畅在他再三邀请之下,终于踏入了店铺的大门。

    覃勤寿这店铺,毛竹只是经营的货物之一,其余诸多竹制品,倒是在店里堆了不少。叶畅眼睛才适应了其间的光线,便看到叶楝一脸冷笑。

    “小畜牲,见到我,还不行礼?”叶楝喝道。

    “原来是长支大伯在此。”叶畅微笑行礼:“失礼,失礼。”

    “你这小畜牲,还会吟诗?只不过你那诗却是狗屁不通,什么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我看是无竹使人哭才是!”叶楝披头盖脑就是一顿训斥,但训得最后一句时,却是笑了起来。

    他就是要在这里看叶畅哭的,想到叶畅那天牙尖舌利,将自己挤兑得哑口无言,他如今心里就有一种满足感。

    然则,他大笑未落,就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那位店主覃勤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而跟在叶畅身边的叶曙与刘锟,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怜悯?

    叶楝心念一转,又盯着叶畅,发觉叶畅神情里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其中,但肯定是没有惊惶失措。这让叶楝很不爽,念头自然就不通达,因此,他决定不再遮掩。

    “小畜牲,这里的毛竹已经尽数为我所买,你可以滚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在几日之内凑齐那许多的毛竹!”叶楝说道,然后又大笑起来。

    叶畅盯着他,直到他笑声停了,才摇了摇头:“长支大伯买了这店里的毛竹?”

    “那是自然!”叶楝阴阴地道:“你这小畜牲,跪下来求我,我念在与你死鬼生父乃是堂兄弟份上,或者会送你一根两根!”

    “想必是高价买的?”叶畅又道。

    “哼哼,我爱出高价,与你何干?”叶楝道。

    叶畅又摇了摇头:“啧啧。”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叶楝意料,叶楝还等着看叶畅伤心欲绝痛哭流涕呢,他顿了顿,正琢磨着叶畅为何如此,就见叶畅向着覃勤寿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覃勤寿神情有些异样,抱拳还礼:“同喜同喜。”

    叶畅道:“那日我姐夫来,应该与掌柜的都说清楚了吧?”

    “是,说清楚了。”

    “既然如此,按着咱们的约定,烦劳掌柜的将账结了。”

    覃勤寿向希柽招了招手,希柽便将一个褡袋拎了出来,叶楝眼珠猛然突了下:他记得,覃勤寿收了自己的铜钱和金铤,便将之塞到了这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有些迷糊,但已经隐约觉得不安了。

    覃勤寿将那装着三贯钱和金铤的褡袋交到了叶畅手中,又拱了拱手:“请小郎君清点。”

    “无妨,我信得过覃掌柜。”叶畅笑眯眯地将钱袋交给了刘锟,又对覃勤寿道:“我们尚有别的事情,就此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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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章弯出虹渠引甘霖

    说完之后,叶畅转身便要离开,他走得毫不拖泥带水,仿佛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买竹子。

    “尊客慢走!”覃勤寿殷勤地道。

    “等一下!”叶楝再也忍不住,跳将出来,厉声喝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畅却脚步未停,直接走了出去:“长支大伯想要知道怎么回事,覃掌柜的自然会告诉你,小侄尚有事,就不在这陪你了。”

    声音渐渐远去,很快叶畅的身影就消失在坊市里的人群之中。

    “覃掌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楝劈手抓住了覃勤寿的衣袖。

    “尊客不知?两天前,令侄遣人来订竹子,付了订金,将小店的竹子全部订下,但只要小店送一半货,还说过几天便会有客人来高价买走剩余的一半货,让仆替他代卖。”覃勤寿情知自己似乎卷入了某种家庭纠纷当中,但看到这个叶楝想要背后算计自己侄儿,反倒坠入侄儿布下的陷阱之中,他心中也没有多少同情,便实实在在地道:“今日尊客果然来了,而且不顾仆劝阻,非要高价买他寄放在小店的毛竹……”

    “啊!”

    叶楝只觉得眼前有六只闪闪发光的金色星星在不停转悠,耳边象是有一千只青蛙同时叫出声来。

    他一心算计叶畅,结果却是被叶畅算计了!

    “这不可能,他哪来那么多钱订下你这里全部毛竹?”叶楝喉间甜腥味透了出来,他勉强定神说道。

    “一根三文,三百根也就是九百文,依着规矩,他只要先付三成订金就是。”覃勤寿很诚恳地道:“贵客,他付了三百文订金,还说若是没有人来高价收走这些毛竹,他们这三百文就不要了。”

    覃勤寿没有提刘锟还答应获利双方各自一半的事情,他现在大致弄明白了,这两位顾客之间相互算计,既然如此,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矛盾就好了。

    “小畜牲,小畜牲,安敢如此!”

    叶楝浑身发抖,一屁股又坐回坐垫上。不过他立刻跳了起来,这一次他可是损失了六贯钱,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回去之后,他那泼妇刘氏会如何收拾他!

    “还我钱来!”他劈手抓住覃勤寿:“你这厮与小畜牲勾结,快还我钱来!”

    “叭!”

    早在旁边等着的黑壮汉子咧嘴笑着就抽了叶楝一记耳光,抽得叶楝原地转了三圈,一颗大槽牙也和着血吞入了肚中。

    “贵客说笑了,方才可是你求着我要做这笔生意,而且咱们还立有字据,互不悔改。”覃勤寿略有些得意地将那张字据拿了出来:“我就晓得,你花了高价买毛竹会后悔,当时反复劝你,你就是不听,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叶楝再次跌坐在蒲垫之上:“你……你这奸商!”

    “林希柽,将他扔出去,竟然敢败坏我的声誉,若不是今日做了大生意心情好,定要揪他去见官!”覃勤寿叫道。

    那黑壮汉子应了一声,便将叶楝揪起,直接就扔出了店铺。叶楝坐在地上捶地大骂,转眼便惊动了坊正,坊正正是方才充当中人还收了五文钱谢礼的,过来一听经过,便笑道:“你这厮好没来由,方才覃掌柜可是再三劝你莫买,你自己作死,怨得谁来着?赶紧给老爷我滚开,莫在这生事,仔细老爷唤人抽你的脸!”

    旁边也有人道:“就是,你自家算计自家侄儿,结果反被侄儿算计了,怨得了谁。况且冤有头债有主,设下这圈套陷你的是你侄儿,你不去寻他,怎么还在这撒泼哭闹?”

    叶楝得这提醒,才猛然想起,将他害到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而且,叶楝得了三贯钱,他是亲眼见着的,要算账,还是得去寻叶楝的麻烦。

    想到这,他也不招呼自己那忠仆,捋起衣摆就向外追去。可叶畅目的达到转身就走,脚步丝毫不停留,等叶楝赶到坊门时,连个背影都没有看到。

    “郎君,郎君!”忠仆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追,给我追!”叶楝厉声道。

    只不过他们追来追去,也是没有追到。回到吴泽一打听,叶畅却又去了工地上。

    “继续追……”叶楝咬牙切齿。

    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他去买竹子之事,只能说是与叶畅斗气,而不能说是为了破坏引水,否则那坡地上有田的人家,非得与他拼命不可。他琢磨着当如何拿捏叶畅,路上猛然想到,叶畅没有这些竹子,就无法完成他的工程,到头来,他还是要求到自己面前来!

    一想到这,叶楝便又有些得意:吃我的给我吐出来,用我的给我还回来!

    他平时倒是没有这么蠢,但现在一是利令智昏,二是在叶畅面前一向骄横惯了,让他突然间转换思考方式还不习惯。他急着要逼叶畅将他的钱还来,因此快步就奔向工地。

    一路上,便看到沟渠几乎都修成了,还有人用木墩在夯土,将渠底夯实来可以防止水渗入地下。叶楝冷笑着撇嘴,没有足够的竹子,水哪里引得来,这些人过会就要空欢喜一场了。

    还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了叶畅站在一片石头当中,正指挥着几个汉子,围在火堆边不知在做什么。叶楝判断了一下位置,这正是他觉得绝对不可能越过的那个地方。

    “当心,当心,莫折了……若是折断了的话就得重来过,我们只剩余十几根毛竹,可不能如此浪费。”

    听到“只剩余十几根毛竹”,叶楝心中便是一乐,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后背着手,又学着宗长叶淡的走路姿势,慢慢晃了过去。

    然后看到了一团火,两个汉子各执毛竹一端,正在火上烤着毛竹的中部,然后他们同时发力,将毛竹缓缓撇弯来。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的手段,篾匠们在编竹筐竹篮时,为了让竹子能够保持弧状,都会如此。叶楝撇着嘴讥嘲道:“便是撇弯了又能如何,你总不能把低处的水引到高处去!”

    “谁说不能?”叶畅抬眼看了他一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最最简单的道理!”

    “既然有人总要往低处走,碰了一鼻子灰还不回头,那么让水往高处流,也不是什么难事。”叶畅看了他一眼:“长支大伯,你看着就是。”

    叶楝听出他在讥笑自己在坊市里吃亏的事情,心中顿时大怒,可是眼见叶畅身边几个汉子看来的目光都是不善,便琢磨着等会儿再算总账。当下他冷笑着寻了块石头坐下,只等事情出个结果。

    没有花多久,那根毛竹便被弯成弓身状,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一共是五根毛竹,都被弯到一定程度,然后村子里的一个木匠将五根毛竹全都接好,再将接口封得死死的。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长有七丈的虹状长管。到现在,叶楝仍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引水过来吧。”叶畅又说道。

    很快,前面的闸口打开,水汩汩流了出来,水量比起叶楝想的要大,他有些讶异,却不知叶畅又寻到了两处泉流,并想法子将三道聚在一起。众人早就在巨石边堆石垒土,弄出一个小潭,水聚了起来,叶畅又让众人将那根接起的长管放进水中。

    很快长管就接满了,叶畅将长管的两端堵住,试了试,发觉并不漏水,便招呼众人一起,将这长管搭在了另一端。他们让在水潭这边短,而到另一端的则长。

    “哈哈哈……”

    眼见众人这般吃力地搬着一根穿满了水的竹管,中间还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几回,叶楝终于觉得极为畅快,他大肆笑了起来。

    一边笑,还一边鼓掌。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点过的。”他站起身,爬到了那块巨石之上:“这样你们几十人在此,每次可以浇一竹管水过去,忙上一整日,总能浇到几石水……哈哈哈哈!”

    其余人嘴上不说,心中多少有些担忧,听得叶楝的讥嘲,个个都象着叶畅望来。

    “继续,马上就见分晓,谁可笑谁不可笑。”叶畅示意了一下。

    众人将那竹管搭好,见时机差不多,叶畅又让人用桶拎水到另一侧,几十人一起动手,七手八脚之下,在另一侧便弄出了一个小水坑。竹管的另一端,放进了这个小水坑中,而这一端,也已经塞入了涨起的潭水里。

    “差不多了,我叫一二三,到三时,你们把两边塞子都拔出来。注意,莫要将口子弄出了水面啊。”

    “十一郎只管发令就是。”两边各有一位长者道。

    “那好,一!”

    随着叶畅喊出一字,两边人群情不自禁都向水靠拢了一些,只有叶楝,仍然站在原地,脸上还是轻蔑之色。

    他才不相信,这样可以将水引过这道山梁,毕竟这可是先从低处往高处引水!

    “二!”叶畅看也没看到,又喊出一个数字。

    不知为何,叶楝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也紧张起来,他屏住呼吸,身体前倾,看着虹状竹管的另一端。

    “三!”

    叶畅的第三个数字喊出来,然后两边长者都将塞着竹管口的塞子拔出,几个气泡冒了出来。叶楝喉节抖了抖:“哈,哈,水怎么会往高处去?”

    他的声音有些干,但还没有等他话说完,上边水潭处的长者就惊呼:“有水,进水了!”

    下边水坑里出的水,还可以说是竹筒里原本装的水流了出来,但是上面水潭那竹管口所在的部位,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旋涡,这证明水确实进入了竹管中!

    “有水了,有水了!”众人原本都盯着下边水坑看的,这个时候便纷纷向上爬,但爬了才一小半,下边又有人喊道。

    于是众人回头去,便看到下边水坑里的水漫了出来,化成几道涓流,正向预先挖好的沟渠淌过去。

    “真……有水了!”众人忍不住欢呼,一时之间,声音震野,大笑声、喜极而泣声和惊呼声混杂于一起,每个人都发出声音,仿佛不如此,就不能体现自己的欢喜一般。

    就是叶畅,也长松了口气。

    虹吸原理罢了,事实上华夏百姓很早就掌握了这种原理,到了宋时,更是用这种原理来灌溉田地。华夏百姓还给它取了一个很有本国特色的名字:过山龙。叶畅当初勘定路线之时,就想到用这个原理翻过一些险阻,但他虽然有把握,却还是有几分担忧,直到现在,才算是将整个心都放了下来。

    既然水引来了,接下来自然是要找某人算账,至少要嘲笑他有眼无珠了。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点过了的!”叶畅还没有开始讥嘲叶楝,旁边回过神的乡邻们已经开口了,他们此前听着叶楝冷嘲热讽,也都憋着一肚子气,只不过心中没有把握,不敢还嘴罢了。现在哪里会放过这机会,叶畅一时没有开口,在他们看来是叶畅器量大、为人宽厚,既然如此,他们这些得了叶畅好处的,当然要替叶畅出这口气。

    有人便模仿方才叶楝的口气,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

    不过叶楝却没有听到。

    叶楝瞪着眼张着水,象只要翻肚皮的蛤蟆一般吸着气,紧紧盯着身下的水坑,看着水坑里的水漫渍过原本干涸的土地,汇入挖好的沟中,虽然只是一涓细流,却坚定地向着前方流去。

    “这不可能。”他心中如此想,嘴里如此说。

    “呵呵,这不可能,那什么可能?”

    “这一定是梦,绝对是梦……啊哟!”

    叶楝正说这是自己在做梦,旁边一长者忍不住了,用竹枝在他大腿上狠狠抽了一记,痛得他顿时跳将起来。

    “这可不是梦,梦里不会痛。”那长者哂笑道:“叶家老四,你现在可以肯定,不是在做梦了吧?”

    叶楝在同辈中行四,听得周围一片都是讥嘲之声,他哪里还想得到其余,便跳了起来,以袖掩面,撒腿就走。

    “叶四,脚下当心些,莫要气昏了头,摔得鼻青脸肿回去,你家那凶悍婆娘还要抽你!”又有刻薄之人在后叫道。

    那竹管竟然能将水引到高处去,完全颠覆了叶楝几十年认识的常理,因此,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莫非小畜牲——不,十一郎真得了仙家指点?若是如此,自己得罪了仙家弟子,下场……会是如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章男儿膝下有黄金

    泉水汩汩流淌,在竹管的下端,一个个珍珠般的水泡浮起。清冽的水让人忍不住要去掬起一捧,畅饮下去。

    甜津津的。

    叶楝的离去除了惹人嘲笑外,并没有留下什么波澜,大伙的注意力全在那引来的泉水上。

    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皮肤黝黑的壮年,或者是垂髻孩童,大伙几乎都重复了这个饮水的动作。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到站在岩石上的叶畅身上,目光中满是敬仰。在他们的眼中,站在岩石上的少年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光芒。

    若不是有“遇仙”之说打底,只怕众人都要以为叶畅本人就是神仙了。

    “十一郎,你……是救了我们大伙,请受我等众人一拜!”

    众人中年纪最长、须发皆白的杜老汉合手长揖,腰弯下去,几乎及地。众人也纷纷跟着行礼,那些年纪较小、辈份较低的小孩儿,甚至被大人要求跪在地上行拜礼。

    他们没有什么可以表达自己谢意的,便只有如此了。

    “再来,准备造第二根。”叶畅摆了摆手,也不虚套:“一根的水不足,要造复线。”

    有了第一根的经验,第二根竹制虹管造起来可谓轻车熟路,不一会的功夫,第二根也开始冒水,岩石下端的小溪流量增加了许多。

    这样的流量,大概就够坡地和坡地下的一片平地使用了。若是非要节约点用,甚至可以再够翻一倍的土地灌溉,只要使用滴灌的方法就是。

    抹了抹汗水,叶畅松了口气,看到周围众人的笑脸,他心中明白,自己在这个时代,在吴泽,总算是立稳脚了。

    此后便是自己有些什么异常的举动,众人也不会怀疑,而且请人相助也容易了。

    “十一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叶畅循声望去,是宗长叶淡。背手而立的叶淡目光有些怪异,既有欣赏,又有不甘,还有几分嫉妒。

    “见过宗长。”叶畅行礼道。

    “做得好……做得好,回村之后,到我家来一趟。”叶淡说了一句,转身便离开了。

    他看似平静,但内心中却是如同狂风暴雨一般。

    叶畅竟然办成了!

    只凭着那二三十余户非叶姓的相助,仅用了几百文钱的毛竹,仅用了三四日功夫,他竟然真的完成了将水引到两里外的任务!

    若非神助,如何解释?

    若只是仙人指点,叶淡不会如此激动,因为仙人指点能顾一时,却顾不了一世。更让叶淡对这位侄孙刮目相看的,是他在整个过程中展现出来的组织能力。

    一盘散沙般的乡邻,在叶畅的组织下,竟然象是一支军队般行事。

    有这等本领,迟早会有出头之日,叶淡不是叶楝,与叶畅没有直接的利益纠葛,相反,站在整个叶氏宗族的高度,叶淡很希望族中晚辈能够人才辈出。反正晚辈再出色,也改变不了他这一房是长房的地位。

    “十一郎就是了不起,我早说了!”他还未走远,便听得女童的欢呼声。

    却是方氏领着响儿来看热闹,不仅是他们,几乎整个吴泽的居民,都跑了过来,看这一项对他们来说是奇迹的工程。响儿自然是最高兴的,在人群中跳着叫着,叽叽喳喳,但她的言辞贫乏,反反复复,也只能用“了不起”、“就是好”。叶畅听得都有些脸红,心里想着该教这小丫头一些东西,免得连夸人都不会,没文化真可怕。

    与叶畅一起开挖这条引水渠的众人,一个个围了过来,将叶畅簇拥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是欢喜又是自豪,为自己能够参与这项奇迹般的工程而高兴。见他们一个个不开口,叶畅顿时明白,水引来还没完,他们还等着自己分配水源呢。

    “纸来!”叶畅道。

    没有反应。

    “呃,响儿,响儿?”叶畅回过头,刚才还绕着他打转的小丫头转眼不知道跑哪去了。

    响儿跑到那边人群中去夸叶畅了,在众人善意的哄笑中,她才知道叶畅在唤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脸莫名其妙地又跑了回来:“十一郎,有什么吩咐奴奴的?”

    小姑娘用甜且糯的声音自称“奴奴”,听得叶畅心里酥痒酥痒的,几乎都要化了。他一张手:“纸来!”

    “啊……是,在奴奴包里呢!”

    响儿从肩上的包里拿出一叠纸,这个时代,造纸术尚未改进,故此纸张的价格不菲,此时的著名书法家僧怀素练字便用不起纸,只能种芭蕉树,以其叶代纸。所以,响儿把这叠纸看得甚重,拿出来时都是小心翼翼的。

    纸上是叶畅用炭笔写的字。

    叶畅练过一段时间的毛笔字,汉隶魏碑颜柳苏黄米蔡他都临摹过,虽然匠气很重,但勉强算拿得出手。只不过写毛笔字终究是比较慢,因此在记录各组工作时,叶畅用了自制的炭笔。

    他将记下的各组完成的工作情形和加分情形一一念了出来,众人并无异议后,再按照各组得分不同,确定各家分水的次序。

    第一个被点名的顿时欢呼,飞快地跑过去,将自己家的田埂扒开,看着引来的山泉流入,浸灌着干得发裂的土地,几乎喜极而泣。

    一户户人家点到,然后一户户人家跑去,等着轮到自家的田里浸灌。先点的自然高兴,后点的也不着急——因为水量比预想的要大些,所以迟早每家都能够浇到。

    每家都可以浇灌一柱香的时间,时间到了就换下一家,这样能够保证一日内坡地上的近三百亩田都浇一遍,而叶畅自己的那十余亩,则留到了最后浇。这样的分配,让谁都没有话说,排到最后的便是有所不满,也会被长者邻居斥骂:谁让你挖渠引水时不努力,人家十一郎自家都是最后浇,你比他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自有佃种了叶畅家田的人来管理他田中引水之事,叶畅自己则看到没有什么事情了,便揉了揉响儿的发髻,将小丫头那三丫髻揉散来,哈哈笑着便向回走去。响儿嘟着嘴啐了一声,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时而去摘一下路边的野草儿,时而去追一下起舞的蝴蝶。

    虽然有些热,但空气还是很清新,叶畅微微解开胸前的衣襟,露出小半截胸膛,只觉得心中满是欢喜。

    有人高兴,便有人不高兴,同样跟在叶畅身后的刘贵,便是最不高兴者之一。

    他一脸忧郁,步履维艰。

    连他的主人叶楝,都是灰头土脸地跑回去,何况是他。刘贵心中清楚,在叶畅身边,他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但现在他的身契还在叶畅手中,如何能脱得了身?

    实在不行,便只有当逃奴……

    但大唐律令,逃奴可是要受重惩的,他打小生长在刘家,后来作为陪嫁小厮又到了叶家,能逃到哪儿去?

    想到这,他满怀怨恨地看着叶畅的背影,悄悄对着叶畅的背影吐唾沫。

    “响儿,我先去宗长家,你准备一下饭菜。”进了村口,叶畅吩咐道:“刘贵,你把家里的柴劈好来。”

    响儿高兴地应了一声,刘贵的回应则是有气无力。待叶畅拐向通往宗长家的路之后,刘贵眼珠转了转,跟在响儿身后走了一段,乘着响儿不注意,立刻拐向了另一边。

    他拐向的,正是三房长支的家中。

    三房长支比起另两支要气派得多了,三进的大宅院在整个吴泽,仅次于宗长家。三房一共有十一名家仆,刘贵原本是其中之一,因此他进去,完全是轻车熟路。

    才进了院子,就听得刘氏在破口大骂:“你这老瘟生,莫不是将老娘压箱底的金子用去嫖了,要不然为何分文不剩?你说是高价买了毛竹,平日里瞧着你一副精明的模样,花三十文一根去买毛竹?”

    夹在大骂中的,还有偶尔两声哭嚎,当然更多的是扫帚抡动时的呜呜呼啸。刘贵心突的一跳,显然,刘氏在对叶楝实行家法了。

    “娘子,娘子,当真是买了毛竹……我们都老夫老妻这许多年,你还不知道我么?那小畜牲与卖毛竹的勾通起来,将价抬得老高,三十文一根啊……”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老娘更知道你是狗改不了吃死。老娘的钱哪回经你手,你不要刮上一层?”刘氏厉声道:“若是刘贵还在,刘贵跟你出去,老娘就放心,可现在是叶和这厮跟你出去,这狗东西乃是你刘家家生子,向来跟你惯了的,必定和你串通一气来坑蒙我!”

    刘氏倒是没有猜错,叶楝是用二十文每根的价钱订下了毛竹,但回来报却是三十文每根,这样就落下了价值三贯的金锞子。他心中发虚,脸上自然陪笑:“娘子说笑了,我如今要坑你的钱作甚,如今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便是如何整治那个小畜牲……”

    他的嫁祸技能用得相当出众,果然就将刘氏的目的转到了叶畅身上,叶畅的宅子虽然不大,可就在他们长支边上,加上周围的基地,若是并入长支,他这三进的宅子可以再扩出两个跨院来,更别提分到三支名下的宗田,好歹还是有近二十亩的。因此,刘氏咒道:“你们姓叶的便没有一个好东西……谁在那探头探脑,给老娘滚进来!”

    刘贵正在门外张望,听得喝骂,顿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去,跪在了刘氏面前,然后便嚎淘大哭:“娘子,小人苦啊,小人要回娘子这边……”

    唐时仆人称自家女主人,可称夫人,也可称娘子。刘贵是刘家家生子,是陪嫁小厮才到叶家来的,因此他更愿意称刘氏娘子。果然,刘氏见是他原本要发作的,被他一嗓子喊得有些讪然:把刘贵塞到叶畅身边的,可是她。

    而这几天刘贵在叶畅身边,没有少吃苦头!

    “你如何来了,不是让你在那小畜牲身边察看他的动静吗?”旁边原本跪着的叶畅见刘贵来了,老脸微红,起身骂道。

    “老不羞的,给老娘跪着!”他才站起来,刘氏便是一扫帚打来,将他又打跪了下去。

    “娘子,若不是这狗奴才没有盯紧小畜牲,我也不至于被他算计,小畜牲令刘锟去与那卖竹子的勾结,这狗奴才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叶楝人是跪着,嘴中却恨恨地道。

    大唐时畏妻如虎者绝不罕见,开元名相房玄龄家中悍妻,更是吃醋之典的由来。因此对叶楝跪在刘氏面前,刘贵见怪不怪,只当没瞧见。听得叶楝将责任推到他头上,刘贵哭着道:“非是小人不用心,实是那……十一郎太狡猾啊!”

    叶楝缩了一下脖,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方才见着叶畅用竹管虹吸之法引水,已经是疑神疑鬼,怀疑叶畅身后真有仙人指点,现在是迫于悍妻淫威,不得不与叶畅为敌。

    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是想要和解来着。

    “狡猾……刘贵,你太让我失望了。”刘氏却不如此想。

    她没有亲眼见到水渠修成的情形,在她想来,就算叶畅真的曾经遇到过什么仙人,那仙人与他也没有多少交情,否则就该赐下仙丹渡他成仙。而且女人一偏执起来便极为可怕,刘氏这种更年期的更是如此,她满腹都是怨怒,对叶畅可以说是必除之而后快:“刘贵,若是你没有法子对付那小畜牲,你就留在小畜牲那边当一辈子牛马吧!”

    刘贵自是不愿意留在叶畅身边的,闻得此语,不得不绞尽脑汁。过了会儿,他低声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小……那十一郎一向少有交游,所倚靠者,不过是二支的曙郎君和他姐夫刘郎君,若是能断了这两边的相助,只靠着他一人和响儿那小丫头,能成什么事情?”

    这个建议,让刘氏连连点头,就是叶楝,也觉得可行。

    “我要回娘家去,刘锟那小畜牲,竟然敢帮着小畜牲对付我,当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刘氏又盯着叶楝:“你去跟宗长……不,如今宗长也有些偏心小畜牲了,你去跟九叔说,让九叔再出面对宗长说,将叶曙支走,待事情了结之后再让他回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5章治罢家事烹小鲜

    刘氏此时象只发怒的母兽,那目光看得人心寒。

    但她提出来的计策,却让叶楝无法答应。因为叶楝实在没有把握,能够说动宗长。

    “这个,倒是有一个办法,用不着求宗长。”叶楝看了刘氏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兄长不就是折冲府里任职么,我今日在县城里倒是听说,折冲府又要选人番上宿卫。二支乃是府兵,让你兄长征调其入京就是。”

    “你这老货,倒还有几分心机,这样好,这样最好。”刘氏发出鸡鸣一般的狞笑声。

    此际府兵制已经近于崩溃,番上宿卫制度也近于瘫痪,所以县里虽然有这样的传闻,但实际上各折冲府几乎都无兵可派。这其中便有可以操作的余地,有门路的,能够免了番役,上头也不会追究,没有门路的,使钱打点,也可以不必跑到长安去宿卫。至于既没钱又没门路,那么少不得要吃上些亏了。

    刘氏的兄长在吴泽折冲府里的职位,要摆弄叶曙是毫无问题。

    “还有刘锟,将他和他婆娘都打发到覆釜山里看窑场去,让他们十天半月也回不来。”叶楝又道。

    “老货,你站起来。”听得甚为满意,刘氏让叶楝起来,然后转向刘贵,眼中凶芒毕露:“你在三支那边,瞅准机会下手,不是有响儿那傻丫头么,让她给你顶罪,在小畜牲饮的水里或者饭里下些药……”

    刘贵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这可是谋杀!

    他这一犹豫,旁边的叶楝咳了一声:“事成之后,放你一家子白身,你这些年也积攒了些家当,又有了清白出身,还怕没有好日子?”

    刘贵闻言大喜。

    谁愿一辈子给人当奴为仆,子子孙孙世代都是别人的下人!他刘贵跟着刘氏几十年,虽然刘氏待他也算不薄,可是因为是下人的缘故,始终没有成亲,连个子嗣都没有,这一直是他的遗憾。

    若能被放出去,有了自由身,再说合一个婆娘,他刘贵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郎君、娘子请放心,小人必定做得天衣无缝!”刘贵道。

    他们密谋已毕,刘贵见天色不早,自己若不回去,可能会引起怀疑,便行礼告退。回到叶畅宅中,却发现叶畅已经回来了,这让刘贵很吃惊。

    叶畅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异样。

    “让你劈柴,人却溜到哪儿去了?”见他回来,叶畅哼了一声:“收拾一下,明日随我进山,我要去挖药。”

    “是。”刘贵心中好奇叶氏宗长究竟唤叶畅去做什么了,但他知道叶畅根本不信任他,因此便没有再说什么。

    刘氏行动倒是迅速,第二日傍晚,带着刘贵在山里转了小半天,采摘了一些菌类回来的叶畅,就看到自己兄长叶曙一脸焦急地出现在自己的小院里。

    “兄长可是有事?”叶畅问道。

    “三郎,我不在家的时日,家里你多关照一些。”叶曙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知晓你现在……现在不同旁人,你聪明,我比不过你,便是宗长也比不过你。”

    “兄长……这是何意?”叶畅微微有些惊讶。

    “府兵番上宿卫,今次轮到了我。”叶曙苦恼地挠了挠头:“依着军制,我此次要进京一个月,加上来回,怕有两个月,家中之事,唯有托与你,我才放心。”

    叶畅对府兵制有一点印象,但并不知道此时府兵制已经崩坏,因此只是“哦”了一声。叶曙略犹豫了一下,又道:“你自己也要当心,长支那边……还是以和为贵。”

    “我明白。”叶畅上前拍了拍叶曙的肩:“兄长放心,只是应役两个月罢了,两个月后回来,保证嫂嫂与家里都太平!”

    “总之有劳了,回来时,我给你带些长安的物产来。”叶曙强颜笑了一下。

    兄弟二人相互叮咛了几句,叶曙便回自己家去,从他不多的话语中,叶畅感觉到浓浓的关切,他来与其说是托付家事,倒不如说是担忧自己离开后叶畅惹来麻烦会无人收场。此时叶畅还觉得有些好笑,这几天的接触,他发觉自己的兄长当真是一个老实人,但也仅此罢了,能力平庸,见识智计甚至远不及他的嫂子方氏。

    接下来的几日,叶曙置办此行装备,忙得脚不沾地,而叶畅则每日仍然带着刘贵进山,四处寻找木耳、香菇、灵芝等药材。或许是因为天气干旱的缘故,这些原本在山里并不罕见的菌类,现在也少了许多,几天下来,他找到的也不过数斤。

    眼见着叶曙离开的时间到了,在前一日夜,叶畅将叶曙、方氏和孩儿都请了过来。

    他二人成亲已经有一些年,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赐奴大些,已经五岁,追着叶畅背后叫十一叔,女儿则才两岁多,长得象方氏,粉雕玉琢一般,就是稍稍有些偏瘦。受叶畅之邀,全家到了三支的小院,才进得门,就嗅到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

    “十一叔在煮好吃的!”叶赐奴欢呼道。

    “赐奴小郎君猜得对,十一郎自己下厨呢!”响儿蹲在院子里捡菜:“奴要去帮忙,却被赶出来了,十一郎何时学会下厨了啊,还托着木匠刨了个铲子,说是要炒菜……”

    叶畅确实在炒菜。

    唐时烹饪技艺已经极高超,但是炒菜这一种后世最常用的形式却尚未盛行。叶畅这几日吃响儿做的饭菜,已经从最初的香甜到现在倒胃,终于在叶曙要离开之际,以为叶曙送行为借口,自己开始动手了。

    材料有些不足,酸甜苦味倒是不缺,缺的是辣味。唐时以茱萸、花椒等来作为辣味的调味料,但它们与真正的辣椒相比,味道总让叶畅觉得有些怪异。好在叶畅现在要做的并不是后世的湘菜或者川菜,对辣味没有那么讲究。

    第一盘是著名的宋嫂鱼羹,吴泽的坡地缺水,但吴泽本身不缺水,它以“泽”为名,在几百年前附近还有一座大湖,现在湖水虽干,却还保留有一些小水塘,叶畅便买到了两条鱼。其中一条鲈鱼,配上香菇、干笋丝、肉丝、小葱,再加上黄酒、醋和酱油,便调制出了这一大盆如琥珀凝脂般的美味。

    “十一叔,十一叔,这是什么菜?”

    每人都用小碗勺了一碗,大伙尝完之后,赐奴顿时跳出来问道。

    “这是宋嫂鱼羹,味道如何?”

    “好吃,我还要!”赐奴一边说一边摆碗。

    “赐奴!”方氏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小手,赐奴瞪圆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母亲,方氏便又道:“你十一叔还没有吃呢!”

    “我在灶台上就已经吃了。”叶畅笑道:“赐奴爱吃,就多吃些,不过过会儿更好的上来了,你可别馋!”

    小赐奴顿时犯难了,这“宋嫂鱼羹”实在是好吃,可是听十一叔的口气,还有更好吃的,若把肚子吃撑着了,呆会怎么办?

    他正琢磨这个重大问题的时候,旁边的小妹将自己面前的碗一推:“七,七!”

    众人都笑了起来,小女孩儿说话还不准确,将“吃”说成了“七”,叶畅看到他们一个个吃得香甜,心中满是喜悦。

    他的第二道菜端了出来,方氏见了“咦”了一声:“葵花肉丸?”

    “嫂嫂识得这道菜?”叶畅也有些愣,他还以为自己做的菜,都是这个时代没有出现的呢。

    “前朝炀帝巡幸江南至扬州时,以扬州四大名景为菜,其中指葵花岗者,便是这葵花肉丸……”方氏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本朝最精擅这道菜的,是郇国公韦公家厨,十一郎几时学得这道菜做法的?”

    叶畅心中不禁生出些好奇,他不记得前事,因此不知道方氏娘家来历,可是竟然能随口便说出这道菜的来历,那么想必方氏娘家曾经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她却下嫁到了叶家……这背后,只怕也有故事啊。

    “我学得的时候,人家却说这道菜的名字叫狮子头呢。”叶畅没有去深究此事,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虽然他真正与方氏接触也就是这些天,但他感觉到嫂子对于兄长和两个孩子,甚至他这个小叔,都是有浓浓的亲情。

    第三道菜是问政山笋,只不过此时于德晦尚未出世,其“问政山房”就更没有影,因此叶畅就很自然地给这道由冬笋、香菇、猪腿肉等七种食材炖成的菜肴取名为“竹林七贤”——恰好覆釜山正是竹林七贤隐居之所。因此,虽然小赐奴兄妹二人不明所以然,叶曙也是迷迷糊糊,可是嫂子方氏却露出会心微笑。

    第四道菜则是大名鼎鼎的东坡肉,事实上众人进院子时嗅到的四溢肉香,绝大多数都是这道名菜的功劳。不过叶曙所做,非后世浙菜中的东坡肉,乃是赣北永修所做冬坡肉,以稻草(用干麦草代之)捻成绳,串着大块猪肉,用砂锅细火慢炖。在比较缺乏肉食的时代,这样肥而不腻、香味扑鼻的肉菜,最最受人欢迎,不过小赐奴与妹妹这个时候,已经只能抚腹叹息,因为此前几道菜已经让他们吃饱了。

    最后是一盆香菇炖鸡汤,叶畅才端上来,听得院子外传来声音道:“叶家十一郎可在?”

    这声音有些耳熟,刘贵去打开门——叶畅倒没有虐待他,他与响儿是不能上桌的,但在他们二人手中,也同样有单独盛出的菜肴和汤。

    进来的是覃勤寿与林希柽。

    “咦,覃掌柜是稀客,有失远迎啊。”见到他,叶畅也很惊讶:“来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嫌弃的话,请入席吧。”

    方氏忙起身,将小女儿交给响儿,自己进屋取碗筷来放后。若只是一家人,她自然可以上桌入席没有什么讲究,可若是来了外客,她就不能不避让了。

    覃勤寿也不客气,当真入席,尝了尝几道菜之后,顿时惊讶地道:“十一郎家中有个好厨子!”

    “便是鄙人了。”叶畅丝毫不以自己下厨为羞,颇为得意地道。

    “竟然是十一郎的手艺?啧啧,当真了不起,不曾料到,十一郎竟然有这般本领!这手段,到长安城中开座酒楼,便是宰相将军,只怕也要被香气引来!”

    覃勤寿听得叶畅这般说,更是吃惊。

    “咕噜!”

    叶畅还没有回应,他身边传来异样的声响,原来是林希柽在旁边用力咽了唾沫。覃勤寿为主人,可以入席,他却只有在一旁站着。

    “嫂子,给这位壮士也来一碗吧。”叶畅笑道。

    他不习惯唐人饮食的习惯,因此特意弄了一个圆桌面,如今众人便围着圆桌面前吃饭。不过他暂时改变不了大伙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的习惯,这种坐姿让他很有些不适。听得他的话,方氏又给林希柽也盛了饭,林希柽接过之后,狼吞虎咽,那模样让抚着撑圆了的小肚子的赐奴看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覃勤寿倒是自制,虽然叶畅烧的菜好吃,他也只是每样都尝尝,然后就放下筹筷:“叶郎君当真是奇人,让人吃惊不断啊。”

    “呵呵,覃掌柜何出此语?”

    “仆今日来,是听闻叶郎君建成虹渠之事。”覃勤寿毫不隐瞒:“叶郎君虹渠之举,已经轰动修武,仆听得消息便赶来观看,一见方知叶郎君心思之巧,直追鲁班。想着那制成虹管的竹子乃是仆售与叶郎君的,仆心中便幸有荣焉,特来拜访叶郎君,不曾想,在此又得郎君款待,再见识到叶郎君不逊于易牙的烹饪神技,如何不既惊且敬?”

    叶畅笑道谦逊了几句。

    他不完全相信覃勤寿所言,虹渠引水之事哪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遍传全县,这个覃勤寿想必是专门打听过。那么他此次寻上门来,应该还有别的打算。

    “开元二十四年时,修武至沁阳尽皆大旱,那时若是有郎君虹渠引水之术,灾情便不会如此重了。这虹渠引水,乃是仙人赐与叶郎君的仙术……我想请教叶郎君,可否将之广而推之,造福天下百姓?”

    覃勤寿说到这里时目光炯炯,露出了极大的野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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