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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波波     盛唐夜唱txt下载     盛唐夜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1章鲤鱼堪脍且还乡

    “十一郎,你这规划做得好,做得好!”

    韩朝宗绝对没有想到,原本以为需要花费老长时间的规划,在叶畅手中简简单单一天就完成了。更没有想到,按照这个规划去推行搬迁,不仅京兆尹不需要出太多钱,还可以有赚。

    经过重新规划之后,沿着挖出来的水潭,可以修建的店铺,比起现在拆迁走的店铺要多出四十余家,这些由官府控制的地盘、店铺,无论是出租还是出售,都可以让京兆府手中宽泛些。虽然君子不言利,但对于如今到处要开销、进账却不曾增加的朝廷来说,这要减轻多少负担!

    况且,韩朝宗此人,重实干而轻虚名,故此,李白诗名天下传,也曾写《与韩荆州书》给他,希望得到他的重视和推荐,他却不曾怎么使力。原因便在于,他觉得李白虽然舌烂莲花,却没有实干之才。

    “不敢当,因陋就简,若有何处不当,还请韩公修正。”叶畅甚是谦虚。

    “无一处可改!”韩朝宗笑道:“方才天子传召,要我入见,我这便向天子举荐于你!”

    “等一等,韩公,我们不是说好,我替韩公办完此事,便要回乡么?”叶畅顿时慌了,他的计划里,是用拆迁重建的繁杂事务缠住吉温,然后自己逍遥自在地回修武,可不是留在京城里当什么官。

    便是要出仕,此时也非时,他的名望不足,出来几人能服?

    “为国举贤荐才,乃老夫份内之事,替国效力献智,乃你这小子应有之举。儒子既有大能力,便得担大责任。”韩朝宗“哼”了一声:“老夫可不曾说过,办完此事后放你走!”

    叶畅再度领略到这位大唐官僚身上的“霸气”!

    他有些愣愣,然后才想到,自己来找韩朝宗,实在是与虎谋皮啊。他心思中有的就是为国效力四个字,不准玩足球是为国效力,好好读书是为国效力,不准回家乡,还是为国效力……

    是为了这李唐朝廷效力吧……

    叶畅在心中腹诽,同时也暗暗骂自己,为何被韩朝宗三两下便哄住,竟然忘了他有前科!

    这厮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如何忠于朝廷,在他看来,为此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大义。

    不过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更何况,若真被举荐为官,总比被吉温盯着要好。

    “你沐浴更衣,做好准备,或者陛下会召你。”韩朝宗匆匆扔下这句话,然后便出了门。

    骑在马上匆匆赶往兴庆宫,韩朝宗琢磨着当如何举荐叶畅,不过当他抵达兴庆宫正门也就是西门兴庆门时,却发觉宰相李林甫已经在那儿了。

    李林甫看着韩朝宗,微微笑了笑,即使韩朝宗与李林甫政见不合,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时,让人如沐春风。

    两人见礼完毕,李林甫在前,韩朝宗在后,便先后进了兴庆宫。因为不是正式朝会,所以李隆基并没有在勤政务本楼见他们,而是在龙池东北角的沉香亭。两人赶到时,正听得里面一片嬉闹叫好声,韩朝宗眉头顿时皱起,而李林甫则捋须不语。

    绕过花枝柳树,便看到沉香亭外的一小块草坪之上,宫女太监们分成两队,正在踢着球。不过他们踢的却不是蹴鞠,而是最近流行的足球——正式比赛需要较大的场地,但是在人数不足的情形下,只要一小块空地,同样可以踢五人或者七人的比赛。

    李隆基倒不在其间,只是在旁边看着,不时哈哈大笑。李林甫与韩朝宗都注意到,一个小道姑侍立于李隆基身侧,而同样道姑打扮的杨玉环,则站在稍远之所。

    “二十九娘?”李林甫认出了这小道姑,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小道姑一向不得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转眼他便想到足球戏与虫娘的关系,心中隐约有些明白,又看了看韩朝宗,见韩朝宗面色冷竣,便做了一个手势。

    这手势是劝韩朝宗勿谏的意思,可是李林甫明白,自己不劝还好,若是相劝,韩朝宗更是象听得响动的斗鸡一样,非要冲上去不可。

    李隆基将李林甫召来,为的是要处理一番政事,他现在怠于政务,将大多数事情推给了李林甫,今日既然要见韩朝宗,干脆一并将这些日积压下来的政务处理掉。

    李林甫的奏对条理甚为分明,虽然他学问不高,甚至把庆贺别人生儿子的“弄璋之喜”写成了“弄獐之喜”,但是他处理政务确实有一套。不长的时间,便将所有的事情禀报完毕,处置得也让李隆基极为满意。

    “韩公,今日召你来,是想问问西市挖掘水潭的事情。”李隆基接下来对韩朝宗道。

    大唐之际,君臣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后世主子与奴才那么严重,因此,李隆基称韩朝宗也是用“韩公”这一敬称。韩朝宗原本是要进谏的,但听得李隆基处置政事,他不好打断,待李林甫奏对完成之后,他刚想发言,李隆基便又跟他说起正事来。

    韩朝宗满腹进谏的话语,顿时憋了回来,这让他相当难受。李林甫心中微微噗笑:天子的权术手腕,岂是韩朝宗这般人物能应对。

    韩朝宗将西市的规划说完,还呈上了图纸。李隆基看了简图,特别是听说这么大的工程,不仅花费不大,而且有可能为京兆赚上一笔,他连连称好。待听说借旧街翻新之机,做水泥应用的推广,他奇道:“水泥又是何物?”

    于是韩朝宗便又说了一遍水泥的由来,李隆基恍然大悟:“原来便是那个叫叶畅的少年郎弄出的东西……果真有用?”

    听得韩朝宗肯定的回应,李隆基笑着挥手:“那便依韩公所奏去行事。”

    “臣要向陛下保举这位叶畅。”韩朝宗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开始举荐叶畅。

    听他细细介绍叶畅诸多不凡之处,李隆基生出了兴趣,原本他就是想旁敲侧击,了解这个叶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韩朝宗说完之后,他向李林甫道:“卿乃宰相,可曾听闻过叶畅?”

    李林甫脸上带着笑:“臣确实听说过,臣还听过他于乐游原青龙寺作诗,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令贺宾客大哭离席。”

    “呵呵,贺宾客辞表已经上了两次。”李隆基笑着摇头:“一诗退朕一老臣,若他多写几首,朕这朝堂上岂不为之一空?”

    李隆基言者无心,李林甫听者却是有意,他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臣此前只知其人颇有诗名与急智,却不知他于城建土木上亦有如此功力。不过,臣听闻……”

    韩朝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李林甫口蜜腹剑举世皆知,到现在为止,他都是在用力吹捧叶畅,但他越是如此,韩朝宗心中便越是惴惴不安。

    “臣倒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位叶郎君能写诗了,据臣所知,他此次进京之前,在风陵渡遇上过公孙大娘,还亲手脍炙黄河鲤鱼共食,当时叶畅还写了一首《题风陵渡》,臣爱其忧民之念,还记得这首诗。”

    李林甫说到这,韩朝宗心突的跳了一下。

    那首《题风陵渡》,贺知章也曾对他说过,他甚至看过被焦遂拆下来的木板。

    “河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李林甫将这首诗念了一遍,初时李隆基还是面带微笑,但渐渐笑容收敛,眉头皱起。

    “但爱鲤鱼美!”

    韩朝宗猛然想到一事,顿时大悟:李林甫口蜜腹剑,果然如此!

    因为大唐皇室姓李,而“李”“鲤”同音的缘故,李隆基于开元三年和开元十九年,两次下令禁止捕杀鲤鱼,贩卖鲤鱼者甚至可能被杖六十。这禁令在民间是受抵制的,便是有些官员,也我行我素不予理会。但那是底下的事情,在李隆基面前,这禁令还是必须遵守。

    李林甫吟这首诗,说起风陵渡之事,表面上是赞叹叶畅诗才与忧民之心,实际上是告诉李隆基,这小子是个不将你的禁令放在心中的家伙,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韩朝宗瞪着眼,抗声道:“陛下,叶畅年幼,或者尚不知当年禁令!”

    他这话说出来后,李林甫便笑了。

    若是韩朝宗不提起事,李隆基尚可装作忘了此事,从而含糊过去,但韩朝宗既然提了,李隆基就不可能不追究。

    到了李隆基如今的情形,一方面他怠于政事,另一方面,他又极怕臣下不将他放在心上,阳奉阴违。

    “叶畅,天下奇才,再磨砺十年,便可为陛下经营一道,过二十年,中枢便多一能臣名相,陛下不可因小过而……”

    “韩公说得是。”李隆基笑了笑:“如此人才,正需磨砺。”

    说到这,他背着手,示意众人跟他来,但走了两步,又对虫娘道:“二十九娘,你去陪太真说说话。”

    虫娘点了点头,她眼巴巴地看着李隆基。虽然她年幼,却也知道,父皇在支开她,而支开她,便是要说不适合她听的话了。

    “叶畅确实需要磨砺,听了韩公所言,此人才智没有什么问题,要磨砺的就是心性了。”李隆基背着手,回头看了韩朝宗一眼。

    这一点,韩朝宗也是认同的,叶畅的心性,着实让他也头痛不已,才高而器窄,实在不是为名臣之道。

    “故此,朕准备放叶畅回乡。”李隆基接下来说的话,让韩朝宗下巴险些掉下来。

    “什么?”韩朝宗当自己没听清:“臣近来耳朵不聪,陛下请再说一遍。”

    “放他回乡。”李隆基笑了起来。

    这是如孟浩然故事啊!

    当初孟浩然得王维举荐,在一个极为巧合的场合见着了李隆基,孟浩然将平生得意诗作吟咏给李隆基听,也算是大唐的一次高级面试。可当孟浩然吟到“不才明主弃”之句时,李隆基翻脸:“卿自不求仕,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

    于是孟浩然便被发放回乡,终其一身,再未曾出仕。而且韩朝宗亦曾试图举荐孟浩然,为其邀名,他却失约未至。

    韩朝宗脸色有些苍白,他可是在叶畅面前说了,定然要保举他,留在京兆府中,给自己弃当助臂!

    他心中尚不绝望,又替叶畅说了几句,李隆基无奈,只能道:“今日叶畅将二十九娘拐到了西市中——韩公,此事,你必不知。”

    此话让韩朝过顿时哑口无言,二十九娘才多大,叶畅竟然将她拐到了西市,这可不仅仅是胆大包天,更是肆无忌惮,若是不管紧,没准又成为一个贺兰敏之!

    若当真如此,那他韩朝宗这辈子识人荐人的名声就毁尽了。

    李林甫却明白,这是李隆基用于堵住韩朝过纠缠的借口,天家无情,更何况二十九娘并不得宠。

    他心中甚为得意,叶畅提出的西市规划,献上的水泥,都让他心中担忧,这两项落在韩朝宗身上,韩朝宗再凭借点功劳,便有可能挤入宰相的行列。

    一个李适之,已经让李林甫厌恶至极,想方设法要将之排挤出去。若走了一个李适之,又来一个韩朝宗,他的努力岂不全部白费?

    韩朝宗是满怀失望地离开了兴庆宫。

    对自己失望,对李隆基失望,也是对叶畅失望。

    叶畅被京兆府中的差役盯得紧紧的,根本没有机会溜走,而且,叶畅毫不怀疑,如果他溜走的话,韩朝宗肯定会遣人去抓他。在衙门中百无聊赖,他一个劲儿就在想,怎么样脱身。对他来说,这并不难,消极怠工是最低级的,中级的就是表现得与僚属格格不入,让僚属们向韩朝宗施压放他走人。当然,还有最高级的,这就要他动动脑子了。

    他琢磨出了四五种高级方法,七八种中级方法,至于低级做法根本不用想。正在思考该选择哪一种方法的时候,发觉韩朝宗回来了。

    韩朝宗神情看上去还是很好,见到叶畅,他笑了。

    “十一郎,我已经向陛下举荐了你,不曾想你的名声早就入了陛下耳中,陛下亦极为看重你的才华,故此……”

    叶畅皱着眉,他真不愿意被李隆基看中啊。

    “故此陛下觉得,该磨砺一下你的心性然后大用,所以放你回乡。”韩朝宗道。

    “啊?”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2章安知无人送叶畅

    “叶十一被天子赐金还乡?”

    叶十一郎的名字,随着足球戏的推广,在市井无赖中声名鹊起。长安城内的游侠无赖儿,谁都知道那萧白朗萧五哥,原本斗鸡走狗与自己一般,守着百十贯的家当靠赌骗为生,只因结识了叶十一郎,受其点拨而有了足球戏,乃至组织了将要开赛的长安足球大联赛,据闻几位贵主、京兆尹等都有股于其中。于是萧五的名头越发响亮,直追当年贾家小儿。

    人人都羡慕萧五,只不过,这是人家气运,羡慕不得的。

    但是让萧五前途一片光明的叶十一郎,虽然韩京兆向天子全力举荐,却还只是被赐金还乡,这让人不免唏嘘:这位叶十一,倒是将萧五的气运烧旺了,可自己却走了衰运。

    长安城外,灞桥之畔,正是长安城送别之所。灞水两岸,种植了成排的柳树,杨柳低垂,碧丝拂堤,好一派依依之景。

    叶畅仍然牵着他的驽马,仍然一裔白衣,不同的是,在他身后,除了和尚之外,还跟着两辆油壁车,一辆车中放着他兄长的灵柩,另一辆车中则是几个目光中带着憧憬、敬畏还有忧虑的孩子。

    跟着油壁车的,尚有六个成年汉子,年纪从三十到四十不等。他们的目光则是满怀希望,虽然跟在车子后边步行,却没有谁流露出不满。

    “当真就这样带着他们走?”

    “自然是真的,我在覆釜山侧新辟了一座山谷,耕作可以寻找附近同乡,但是一些工匠,却是难寻。这次来长安,难得能找到好工匠,自然要带回去。”

    “那还带着几个娃娃,他们可是累赘,只能吃饭,不会做事。”

    “十年之后,他们便会做事了。”叶畅笑道:“和尚,凡事不能听看鼻尖那一块,便是和尚你,会做事么,我还不是照样得收留?”

    “这倒也是,不过得先说好来,你回去之日,可不能嫌贫僧肚皮大。”

    叶畅哈哈大笑,丝毫没有因为无人送行而觉得尴尬。

    看着跟在车后的六人,叶畅是带着极为欣喜的神情。这六人中,真正是唐人卖身为奴的只有两个,另有两个奚奴、一个新罗奴和一个昆仑奴。两个唐人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家生子,一个精擅裁剪,另一个是个木匠,只因为主家出了事,载在了李林甫手中,故此被发卖。他们也被叶畅委为头目,负责管理奚奴等人。

    两个奚奴,则是因为精于造车,被叶畅买了来。大唐不缺车匠,但好的车匠,几乎都是奚人。在坐过长安城的油壁车之后,叶畅觉得,现在的车辆完全可能通过改进而获得更好的性能。至于新罗奴,则是会造船,船匠在内陆地区可是不易找到,寻着这样一个新罗奴,可不容易。至于昆化奴,除了身材高大体壮如牛之外,一无所长,叶畅买他,完全是为了给自己再寻一个保镖。

    买这些奴婢,将李隆基赐与的绢帛花费了大半——叶畅想到这的时候,心中不由暗暗腹诽李隆基小气,仅仅是帮他规划西市挖潭拆迁重建,叶畅估计就要给京兆府增加几千贯的收入,李隆基却只拿些不值钱的绢帛打发他。

    “走,走,回家了!”叶畅又唤了一声。

    在灞桥西端,有一座亭子,不少送别之人,便要在此烫酒惜别,在此也留下了许多送别之诗。叶畅他们走得早,但亭子里已经有人,当他们经过时,叶畅突然听得有人喊:“叶十一,叶十一!”

    喊声是亭子里传来的,叶畅举目望去,看到的却是卢杞那张让人生厌的蓝脸。

    虽然在长安城中,卢杞给他找了不少麻烦,叶畅却没有多少记恨,这厮就是这副心性,阴险诡谲。见他出现,叶畅心中明白,他必然是来嘲笑自己的。

    “原来是卢郎君,莫非卢郎君也要离开长安,这么早就在灞桥边等着?”叶畅笑着招呼。

    “等你呢,叶十一,今日可比较冷清啊,也没有一个来送你的?”

    叶畅笑道:“原来如此,你卢郎君不就是来送我的么?”

    卢杞一愣,他此来可不是送叶畅,而是来嘲笑叶畅的。青龙寺球赛之后,他在长安城中的名声便也直降,他现在还年少,因此还不够深沉,躲在住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来。现在听得叶畅被赐绢放还,他觉得这是最后嘲笑叶畅的机会了。

    可是叶畅却说他是来相送的!

    “叶十一,我确实是来送你的。”卢杞在愣过之后也笑了:“说实话,你入京之后,见你种种手段层出不穷,我心中着实有几分佩服。今日来,只是想见见,失意而回的你,是否还会手段层出不穷。”

    “失意而回?”

    “被天子遣回乡中,难道不是失意而回?”

    “我若说不是,你定然要说我嘴硬,我也懒得和你争了。”叶畅笑着挥手:“自入长安以来,一直都占着你的上风,现在让你占一回吧。”

    说完之后,他牵马继续前行,让卢杞在他身后咬牙切齿。

    卢杞实在不能理解,叶畅分明是被天子驱出长安城,为何还能如此淡定,仿佛离开长安是他自己的选择。

    若不是此前有过教训,他几乎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嘲笑叶畅了:他最讨厌便是这副装腔作势装模作样!

    叶畅一行踏上了灞桥,已经渐远,卢杞站在送别亭中,望着他渐离去,终究不愿意舍弃这个机会,因此扬声大喊:“你不仅被天子逐出长安,你瞧瞧,这些时日你结交的人,有谁来相送?叶十一,你不过就是一个名不符实的小人罢了!”

    “十一郎,他骂你啊。”听得这一句,和尚道:“让你的昆仑奴去揍他。”

    当初看到叶畅买到这个骨骼粗大的昆仑奴,和尚便很好奇,得知叶畅是要买个打手,他对此是不屑一顾:昆仑奴性子憨厚,比还有些小狡猾的和尚还要老实,指望他当打手,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一般这种情形,我是开门放和尚。”叶畅哈哈大笑。

    他旁若无人,迈步便走,仿佛生怕走慢了,李隆基会改变心意将他留在长安。他一行背影很快穿过灞桥这一段,已经到了那端,然后化成小小的黑点,卢杞站在亭中,远远相望,突然间觉得无聊至极。

    这可比叶畅打他脸,让他更觉得无趣。

    “这厮绝对不是这种人,云淡风轻……云淡风轻绝对是装出来的!”卢杞愤然想:“这厮胸襟狭隘,可谓我所仅见,他如何会对离开长安城如此泰然,一定是在装!”

    “他这么早就离开,莫非就是知道今日不会有人来相送,故此早离,避免尴?若真是如此,方才就不该放过他,应该好生羞辱他一番才是!”

    卢杞在说叶畅心胸狭隘的同时,却忘了自己其实也是心胸狭隘的人。他在心中正念叨着,突然间一骑快马从长安城中飞奔而出,快马之上,有人大叫:“叶郎君,叶十一郎!做足球戏的叶郎君何在?”

    卢杞忍不住道:“他已经走了,汝是何人?”

    “吾乃陇右、河西节度使王公麾下,听闻叶郎君大名,特来邀叶郎君前往一晤!”

    卢杞情不自禁喃喃骂了一声。

    这位王公不是普通人,而是王忠嗣!

    他的父亲在与吐蕃人的战争中阵亡,当时他才年方九岁,被李隆基接入宫中抚养,几乎是视为假子,精擅兵法,又得李隆基信任,如今手握陇右、河西二镇精锐,正是大唐兵权最盛的人物。与他相比,今年新被任命为节帅的安禄山,还差得老远!

    而且此人甚得李隆基信重,推荐部下为将为官,李隆基几乎都完全如其意。叶畅的名声,竟然传到了这王忠嗣耳中,他还派出人来相请,要邀叶畅去他的幕中!

    卢杞心中顿时羡慕嫉妒恨,同时又极度快意。

    叶畅走得早,好,实在太好了,错过了王忠嗣的相邀,也就意味着在被天子逐放之后,他的又一条进身之路断了。

    当然,前题是这个自称为王忠嗣麾下的家伙不要去追。

    想到这里,卢杞眼珠一转:“这位,你已经来晚了,叶郎君一个多时辰前就已经离开,而且他说了,他接下来要弃陆乘舟,顺渭水南下,你已经追不上了。”

    “啊呀,这该如何是好,王公听闻叶郎君足球之戏能训练步卒,便欲邀叶郎君往授……”

    “叶郎君方才说了,他不愿意出仕,既为天子放还,自此隐居山林求仙访道。”卢杞煞有介事地道:“若只是请人授足球戏,长安城中游侠儿萧白朗,随叶畅身边时久,亦可授之!”

    “萧白朗,萧白朗!”那人听到这个名字,喃喃念了两声。现在既然追不上叶畅,也确实只有退而求其次了。

    见此人驱马转身回长安,卢杞得意洋洋,自觉又坏了叶畅一次机遇,当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要唱两句小曲儿。他身边数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卢杞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感觉到一种痛快。

    被别人畏惧而产生的痛快。

    他还在回味这种痛快时,突然又见一人一骑扬尘而来,马上之人,相貌清逸,仪表飘然,隐隐有仙人之姿。他马到了送别亭前,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不知诸位可曾看到‘夕阳无限好’的叶郎君,修武县叶十一郎?”

    亭中送别的几人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一番热闹,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转到卢杞脸上。卢杞蓝靛脸上,倒看不出喜怒:“你是何人,寻叶畅何事?”

    “仆李白,字太白。”那人昂然握剑道:“你又何人,可是来送叶郎君的?”

    卢杞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这位李太白,或许在政坛上没有王忠嗣那般的影响力,可是卢杞却知道此人诗名极盛,文采绝湛,交游又广,亦是长安城中第一流的风云人物!

    他卢杞,还有那个元载,以及散布在长安城中各各坊里的文人仕子,在长安城中牵延不去,目的便是象李白这样,闯出若大声名,游走于权贵府邸,有一日能为人赏识,被举荐于天子面前!

    “原来你就是李太白。”卢杞有些干巴巴地道:“某卢杞……”

    “卢杞?似乎曾经听说过。”李白微微一扬下巴:“便是青龙寺前无颜而退的卢子良么!”

    李白时称粲花之论,不仅是说他文采绝佳,与人交谈之时信口而开皆为句断文章,亦是指他善于投人所好。他称赞韩朝宗“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可谓千古马屁名句。但他这个人又是真性情的人,欠缺城府,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因此对卢杞既是心怀不满,便甚为失礼地打断了他的话。

    听得李白此语,卢杞顿时妒恨交加,盯着李白的目光,几欲杀人。

    “可惜,可惜,今日拜访贺宾客,方才叶郎君要回山寻道……不过也罢,如叶郎君所言,爱食鸡子,却不必见生鸡子的那只母鸡。”李白在亭中扫视一圈,觉得这些人当中不可能有叶畅,喃喃自语,然后调转马头,便又扬长而去。

    他来得如风,去时如云,当真是毫不拖延,卢杞在身后看着他,脸色难看至极。

    叶畅虽然没有打他脸,可是李白却打了他脸,而且还是使足了劲狠狠抽……

    一瞬间,卢杞将自己对叶畅的痛恨,几乎全都转移到了李白身上,心中开始琢磨着,如何将这个李白赶出长安了。

    李白前脚才走,后脚便又是一缕扬尘滚滚而来,那骑士见到亭中有人,远远便大叫:“叶郎君可在,修武叶畅可在?”

    “倒是热闹,这么多人来为叶畅送行?”

    “不是得罪了天子,天子大度,赐帛放还,怎么还有人赶上来送行,就不怕触怒天子?”

    窃窃私语声里,卢杞闷哼,他现在已经懒得再去说什么,转身便要走,可那一骑却便便指着他:“这位郎君,可曾见到修武叶畅?”

    “早走了。”卢杞闷闷不乐地道:“怕你们相送。”

    “糟糕,糟糕,须得拦住他,贵主交待的事情,某可不敢耽搁。这封书信,无论如何都得送到,若追不上,只有送到修武县去!”那骑士闻言惊道,

    他只是向卢杞抛了一个“谢”字,便又快马加鞭,向前赶了过去。

    卢杞吃了一嘴尘土,用力“呸”了两声,怏怏而回。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3章野外新庙旧仇敌

    若是卢杞继续留在那送别亭里,他只是会更沮丧。

    除去那位“贵主”遣来的使者,接下来又先后有三批人赶来为叶畅送行,只不过都扑了空。叶畅虽然是被天子赐绢放还,可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影响到明眼人对叶畅未来的期望,相反,更多的人,是从李隆基的举动中看到了某种隐藏的东西。

    若真是恼了叶畅,何必赐绢,赶出长安就是。

    因为叶畅太年轻,若是如今就重用他,二十年后,李隆基去世,太子继位,叶畅却还不足四十,便已经成为朝中重臣,再过二十年,叶畅不到六十岁,成为三朝元老,其权势、声望,只怕会达到一个可怕的地步。

    所以李隆基赐绢放还,可能有教训叶畅的意味在里面,但也有可能是为了子孙计,给后代留下一个宰相之才。

    这些事情,叶畅是不愿意去琢磨的,他只是盼望着早些回到修武县。先壮大壮大自己的经济实力,然后再提升自己的影响力,或许能够影响到大唐时局,避免可能的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可避,那是因为他不愿意生活在一个颠沛流离的时代,但对李唐皇室,他当真没有多少敬重——杨富是死了,可若没有驸马杨洄的纵容,没有咸宜公主的庇护,区区一个杨富,又如何能害死叶曙?他兄长无端卷入李唐宗室的内斗之中,叶畅为兄复仇,杀了杨富,只能说是了结了一段,至于那位驸马杨洄,若有机会,叶畅同样也要和他了结一番。

    没有机会,那就想法子创造机会。

    至于那位二十九娘……

    摸着怀里的书信,叶畅苦笑了一下,那位二十九娘还是不死心啊,得知自己离开长安,她竟然让玉真长公主遣人送来书信,信中的内容,实在是不足为外人知晓。

    “去长安时,当真是风尘卜卜,回来时,却是一路轻松啊。”

    和尚在他身边道,言语中也是极为感慨。他们去的时候,叶畅身上还有几贯钱,他完全就是空手,一钵一杖一袈裟,路途上风餐露宿紧赶慢赶。现在回程,身边多了一群侍候着的人,而且最关键的是,叶畅如今手中不缺钱——李隆基赐绢放还,那些绢被他换成了金锞制钱,足足值上百贯,可以说是个小富家翁了。

    自然,在叶畅眼中最宝贵的,还是从张旭、颜真卿二人手中拐来的书法作品,足足有三十余件,这将成为他的传家宝,过了几十年后,就算是要卖,也得是一幅幅拍卖。

    回程他们走的是黄河水路,因此只花费了四天时间便到了武陟。对于此时的船,叶畅非常无奈,难怪鉴真东渡七次才能成功,此时的船无论是安全还是便捷,莫说与后世的轮船,便是宋时的船都比不上!

    要再过几十年、上百年,水密舱等造船技艺被运用后,华夏才迎来了自己航海史上的一个大高峰时段,不过,叶畅可不想等到那个时候。

    “崔秀景,这样的船,你需要多少人手能造出来?”上了岸之后,指着身后的船,叶畅问道。

    崔秀景便是那个新罗奴,买这样一个人来,叶畅也是无奈之举:大唐对于私人造船管理是甚为严格的,他几乎弄不到象样的船匠,因此便只有寻新罗人来凑合着用。此时新罗的造船技艺,据说不逊于大唐,就象奚人造车的技艺在大唐亦称独到一样。

    “充足材料,有个十余人,花上一个月时间,便能造出这样一艘船。”崔秀景小心地回复。

    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新罗人,有着大多数新罗男人一般的刀脸,此时新罗人在大唐为奴为婢者甚众,而且大多都精通唐人语言。崔秀景知道自己的这位主人声望甚高,因此小心谨慎,唯恐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对方。

    “十余个人,一个月时间……”

    这个效率实在不算高,载他们来的那船,在叶畅看来也就是比一般渡船稍好些罢了。

    崔秀景不知道这位新主人问此事是为何,千言万语不如一默,因此他只在叶畅问话时才开口。

    从武陟到修武,若是速度些,半日便可至,这两个县在历史上很长时间里其实是合而为一的。他们未进修武县城,绕道而行,因为叶畅在外耽搁了两个多月时间,急着赶回家中的缘故。

    一路行来,正值秋收前夕,两边麦浪翻滚,但叶畅却不觉得欢喜。那些麦子大多空扁,空有其壳,便是收上来,也磨不出多少面粉。

    这是难免的事情,中原地区经过长时间的开发,以如今的技术,产出已经达到极限了。

    在离吴泽陂尚有五六里外的官道之旁,叶畅却发觉多了一座建筑,这是一座简易的寺庙,目前还只有正殿,这般日照酷热之下,仍然有不少人在正殿外礼拜上香。

    “几时在这边也建了一座庙,靠着路旁,四里八乡的人南来北往,可都要……”

    叶畅正琢磨间,便看到一个穿着紫色袈裟的僧人大模大样从庙里出来,香客们纷纷向他行礼。那僧人远远望着叶畅,冷笑了一声:“咦,叶十一,你回来了?”

    却是十方寺里的那个和尚道宁。

    他原是刘家子弟,与刘家现在的族长刘逢寅的亲侄,到十方寺出家,与其说是心向佛法,倒不如是想要十方寺的庙产。只不过因为叶畅与首座纯信的关系渐佳,这个总寻叶畅麻烦的道宁在寺里失去了地位,叶畅记得,在菩萨审案之事过后,他干脆被纯信赶出了十方寺,灰溜溜地回到了刘家,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座庙里。

    看了看庙里全新的石灰粉墙,叶畅挠了挠头:“我记得这一块,应该是我们叶家的田吧?”

    这应该是三房长支的田地,道宁嘿嘿笑道:“原本是你们叶家的,但现在改姓了刘,谁让你们三房长支不争气,还要和我家姊闹什么和离!”

    这是三房长支的事情,叶畅微撇了一下嘴,三房长支伯父是纠由自取,他数次三番试图算计自己,甚至长兄叶曙的性命丢在长安,他也有责任。自然,刘氏的责任最大,在杨富死后,叶畅已经在琢磨着,让刘氏、刘家都付出代价。

    他懒得理这道宁,狗嘴里吐不出人话来,因此他拉过旁边的一个香客:“马家婶子,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拜菩萨了,十一郎啊,咱们吴泽算是什么……人杰……地灵。”那老村妇竟然出吐出了一句成语:“先是有十一郎得仙人点化,如今又有道宁师遇菩萨!”

    “嗯?”

    叶畅愣了一下,道宁这和尚遇菩萨?

    他才不相信这个,他自己遇仙人点化是怎么回事,他心中一清二楚,这个道宁何时又遇到什么菩萨了?

    那边道宁见他拉了个香客在问,顿时大怒,走过来道:“叶十一,休要在此捣乱,我这是释家宝地,岂容你这骗子在此惹事生非!”

    “我是骗子?”叶畅有些讶然。

    “哼,你不是骗子,你身后那头陀是怎么回事?”道宁一指释善直。

    莽和尚摸着自己的脑袋,不免有些莫明其妙,自己与叶畅是骗子有何干系?

    叶畅却猛然想起,道宁曾是十方寺纯信僧的心腹,便是纯信对他保密,可他冷眼旁观之下,也极易弄明白当初韦陀菩萨显圣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的菩萨审案,更是瞒不过有心人,事后只要稍加推测,便不难弄清楚,这一切,都是他在装神弄鬼。

    旁人就算想明白了,也只会以为是叶畅得了仙家指点,才有如此神机妙算般的智慧,但是在道宁这种与叶畅有仇的人心中,却是招摇撞骗了。

    “头陀是怎么回事,当去问十方寺的纯信首座,只不过道宁你现在,怕是进不了十方寺了。”

    叶畅抛出一句话,然后不再理会这个俗不可耐的和尚,领着自己的一队人便要走。道宁原本只是与他斗嘴的,见他招呼身后诸人,不仅仅是招呼善直,还有那些明显仆役扑扮的,甚至还有个手脚粗健皮肤黝黑的昆仑奴,道宁心中便觉奇怪,忍不住上前拦着一个:“这位,你们是何方人士,为何会跟在这骗子……”

    “啪!”

    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了道宁的脸上,抽他的人刀脸板结,怒目翻圆:“秃驴,胆敢辱骂我家主公!”

    “主……主公?”

    “正是我家主公!你这贼眉鼠眼的和尚,竟然敢说我家主公是骗子,当心被送到官府吃板子!”

    抽道宁的,乃是崔秀景,他被卖与叶畅,此时对自己的主人尚不熟悉,只知道他在长安城中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现在一荒野俗僧,也敢辱骂他,正是他这新近的奴仆展示忠心的机会!

    因此这记耳光抽得甚重,打得道宁原地转了半圈,脸上顿时浮起一个清楚的五指掌印。

    叶畅回头看了一眼:“秀景,走吧。”

    “是,郎君!”崔秀景屁颠屁颠地便跟了上去,自觉自己做了件对的事情,此后前途必然是一片光明。

    道宁在背后看着,目光里既有恐惧,也有嫉恨。

    这些人,六个汉子,除了一个昆仑奴,还有两个恶形恶相的胡人,他们都是叶畅的奴仆?

    还有两辆大车!

    这厮不是去长安城迎回他兄长的灵柩么,怎么在长安城呆了一个多月,赚下若大的家当来!

    道宁心中,完全是羡慕嫉妒恨,他很想冲上去再叫嚷,但脸上火辣辣的痛让他管住了自己的腿。

    “且让这狗奴再得意几日……哼哼,那元县尉不会在咱们修武呆一辈子,迟早有一日,元县尉会调任,那个时候……”

    刘家与叶畅的仇恨并没有因为叶楝与刘氏和离而化解,刘氏在叶畅中最痛恨者,除了叶楝便是叶畅,上回的事情,闹得刘逢寅也吃了打,道宁更是被赶出了十方寺。

    “前面便是我们吴泽陂,我家宅院小,这么许多人住进来怕是有些挤,到时候还得去我的山庄。”叶畅指着村头的大槐树笑着对身边的诸人道:“再赶几步,几日夜里我亲自下厨,烧顿好吃的与诸位接风!”

    他这番话说得没有上下尊卑之分,别人都不敢接口,唯有善直“咕嘟”一声,大大地咽了口口水:“好吃的,好吃的!”

    四五里的距离,半个时辰便到了。他们才出现在远处,村头便有人看到了:“赐奴,赐奴,你叔父回来了!”

    小赐奴坐在村头老槐树的树根处,正捧着腮帮子发呆,听得叫唤,他跳将起来,但还没有看清叶畅,身边的淳明便撒腿向前跑了去。

    叶畅不在的时间里,淳明、响儿等都养在方氏手下,方氏心地虽善,终究不是叶畅,待淳明与响儿没有叶畅亲,因此,淳明早就盼望着叶畅回来了。

    叶赐奴看到淳明跑上去迎,他跟着跑了几步,想了想不对,便又回头跑去:得先告诉娘亲才是!

    他并不很懂事,但这些时日也听不少人说起,叔父此前是去接他父亲的灵柩,他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小小年纪的心灵里,对生与死还没有什么概念,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当叶畅到了村前时,面对的已经是穿上衰服的方氏等人。方氏悲悲切切地迎上来,叶畅将她与赐奴、小娘引到头前的那辆车前,让他们见了一下车上的棺木,然后低声道:“嫂嫂节哀,天气酷热,尸身保存不易,故此我带来的只是骨灰。”

    方氏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径直扑到了棺木之上,放声痛哭,哀哀欲绝。她这一哭,赐奴与小娘便跟着哭了起来,一个个和泪人般,看得叶畅自己,也不禁潸然泪下。

    劝解良久,方才止悲。象叶曙这般暴亡于外乡者,其灵柩依习俗是不能进村的,因此只能将其停入在村外废弃的土地庙中,在此操办丧事。

    方氏哀伤过甚,万事皆由叶畅作主,好在叶淡办这种事情有经验,叶畅也没有太忙。只是他们要守灵,当夜便打发新来的仆人去了山庄,自己则守在破庙之前。

    夜深人静,赐奴与小娘都被叶畅强令去地铺上睡了,就是淳明、响儿,也回了宅中,破土地庙的火把之下,只余叶畅与神情枯槁的方氏。一身孝衣的方氏,或许是因为伤心过度的缘故,更显楚楚动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4章竟是天家贵子息

    破庙四面透风,夜风吹着烛火,让庙里明暗不定。

    叶畅看着方氏,神情有些郁郁。

    “嫂嫂。”他低唤了一声,方氏却没有任何反应。

    今夜方氏什么都没有吃,甚至连喝水都没有。叶畅想了想,去将自己准备好的稀粥端来,放在了方氏面前。

    因为粥已经冷了,所以并没有香味,这也是最简单的白米粥。方氏的目光迷茫,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对于被端来的白粥,仿佛根本没有看到。

    “嫂嫂,吃些东西吧,兄长之死,与你无关。”叶畅突然说出一句让方氏混身剧烈抖动的话来。

    “我……我……”

    “不知道嫂嫂与三庶人有什么关系?”叶畅又道。

    这一句话,让方氏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她盯着叶畅,仿佛这个小叔子突然间变成了可怕的怪兽。

    叶畅目光却依然平和,将马扎搬了过来,与方氏相对而坐。

    “你……你知道什么?”方氏哆嗦着问道,此时她显得柔弱无比,因为她最大的秘密,亦被掀了起来。

    “我记忆中,嫂嫂并非本地人士,乃是几年前来吴泽投亲未遇,最后下嫁与我家兄长。”叶畅缓缓地说道:“嫂嫂识字,而且知书达礼,绝非小户人家女儿。当年三庶人案牵连甚广,咸宜公主驸马杨洄在其中出力甚大,此次兄长不幸,也是杨洄家中管事杨富所为。”

    “杨、洄!”

    方氏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要从这个人身上撕下皮肉来。

    “兄长之死,虽是与嫂嫂无关,只是偶然,但是却与嫂嫂的真实身份有关。”叶畅又道:“我知道嫂嫂为此自责,但只要根源未去,只要被杨洄知晓,只怕这个结果,便是难免。”

    方氏仍然没有回应叶畅的话语,不过,她的目光开始凝聚在叶畅的脸上。

    “那个杨富,已经被我亲手杀死,算是替兄长报了部分仇。”叶畅又抛出一个让方氏神情大变的消息。

    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方氏,腾地跳了起来,她一把抓住叶畅:“十一郎,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怎么能这般冒险?如今该如何是好,你得立刻走,快走……去江南,去岭南……去朝廷抓不到你的地方,现在,马上,立刻!”

    方氏一边说,一边用力推搡着叶畅,她是女子,力气小,推了几次都没有推动。她为了用全力,几乎整个人都扑入了叶畅的怀中,一股淡淡的香味因此袭人,叶畅没有想到方氏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愣了愣,然后向后退了两步。

    “快走啊!”方氏含泪道:“只要今上尚在,你就不要回来!”

    叶畅心中一动,方氏的意思很明确,杨洄因为咸宜公主的关系,所以得李隆基宠信,只要李隆基在位,那么杨洄的地位就很稳固。但是,若新帝登基,杨洄曾介入废立之事,定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个时候他能自保已经是不错了。

    “走啊,你还犹豫什么,家里不必挂念,只要我在,赐奴与小娘,总得让他们长大成人,响儿和淳明,我也会照看好来!”

    方氏连推之下,叶畅仍然不动,这让她急了。她原本身体就较弱,又一日未进滴水粒米,连推之下不免气短,再一急,眼前发昏,金星直冒,顿时就软倒在叶畅的怀中。

    叶畅发觉她身体下沉,忙将她挽住,方氏想要自己站起,却没有丝毫气力。这让她羞急交加,伏在叶畅怀里想要说话,张嘴却贴在了叶畅胸前。

    “嫂嫂,你怎么了?”叶畅还不明白具体情形,揽紧了她,焦急地问道,心中同时暗暗自责,自己的心还是太急切了。

    叶曙身上的玉佩,肯定不是叶家的东西,那么它的来源就只有是方氏所赠。若不弄清楚它的来历,方氏与赐奴、小娘都会有危险,但叶畅和人斗心斗智惯了,忍不住便也用在方氏身上,想乘着她迎回叶曙灵柩、身心俱疲之际,攻破她的心防,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这种急切的做法,恐怕会给方氏的心神造成极大的刺激,甚至让她重病一场。

    “放……放开我!”方氏终于缓过气,羞恼之下,狠狠在叶畅身上掐了一把,偏偏她伏在叶畅的怀中,被叶畅揽住,手伸不出去,所掐扔地方就不太对,叶畅痛得几乎是“嗷”叫了一声,却又不敢真将方氏放下,只能忍着痛,将她扶着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嘶——”一边吸着冷气,叶畅一边向后退了两步:“嫂嫂!”

    方氏合起手掌,跪在蒲团上,对着叶曙的灵柩默祷。过了会儿,才回过头来:“十一郎,你快离开,莫要让官府来缉拿你!”

    “嫂嫂放心,我此次进京,结识了不少有力的朋友,有……有玉真长公主、第二十九贵主,还有太子宾客贺公贺知章、京兆尹韩朝宗等。”叶畅想要去揉一下被掐痛的地方,但当着方氏的面,又不敢做出这样极失礼的事情,他只能强忍着道。

    提起这些人,实际上是狐假虎威,但方氏听得这些名字,却是眼前一亮:“玉真长公主?你当真结识了玉真长公主?”

    “正是,蒙公主不弃,回来时还赠送了些礼物与我。”叶畅道:“另外,因为为国家立有微功,所以我此次还乡,是天子赐绢放还。”

    “你……御前失礼了?”方氏一惊。

    “没有,只是拐了陛下第二十九贵主去逛了一趟西市,我准备回家,想要给响儿制身衣裳,那二十九贵主与响儿身量相当,正好当衣架子先试试。”

    叶畅故作轻松的话语,让方氏无言以对,她盯着叶畅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天家无情,你……回来得好。”

    “那么嫂嫂可以告诉我,兄长的玉佩是怎么回事吧?”

    “我……我原不是姓方,而是姓薛,乃是……乃是……”

    即使有所预感,叶畅还是震惊于方氏的真实身份。她之母亲,乃是唐睿宗李旦(李隆基父亲)女儿鄎国公主,她的父亲乃是薛儆,兄长为薛谂、薛锈,姐姐嫁与了废太子李瑛为妃。三庶人事件中,薛锈因为是外戚而且权重的缘故,为武惠妃、杨洄构陷,开元二十四年时第一次构陷,她便受到牵连,化名隐遁,与原籍修武的方姓乳娘来此,结果乳娘病死,她潦倒无所依,为叶曙所救,因此下嫁。

    她的兄长薛锈在开元二十五年死于三庶人事件,长兄薛谂于开元二十七年又因为胡作非为被玄宗所杀,这两件事情,更让她体会到天家无情,更是绝了返回长安的心思。

    那玉佩,原是她送与叶曙的定情之物,也是她与旧身份的唯一联系,叶曙向来是不离身的。却不曾想,被杨富发现,引来了这样的事端。

    说到此处,方氏又哽咽起来:“十一郎,是我害死了你兄长,若不是我,他便不会有此飞来横祸……”

    “与你何干,若是这般想,那真正的凶手就会逍遥法外,良善之辈却要日日饱受折磨了。那些凶手屠夫,个个都是吃粮活着的,按你的说法,岂不是农夫罪责最大,不是农夫养着他们,他们又如何能为非作歹?”叶畅不曾想这背后竟然有如此故事,他劝慰道。

    事情并没有恶劣到最坏的地步,他兄长叶曙,只能说是运气不好。莫说方氏只是薛锈的妹妹,就算是薛锈的女儿,逃亡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被淡忘了。除非杨洄认出了她,并且决意斩草除根,将仇恨延续下去。

    “你离开长安就好,长安不吉之地,以后再也不要去了……”方氏喃喃地说道。

    叶畅却觉得,自己只怕还是要去长安的。

    见方氏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叶畅再度劝她吃些东西,这一次方氏没有拒绝,稍稍吃了些冷的白粥,叶畅怕她继续想着伤心事,便开始问起赐奴与小娘这段时间的情形。可是才开口,方氏便又问起他在长安城中的经历,而且问得非常细致。

    叶畅捡那些不危险的说了,诸如用数学游戏、足球戏来吸服游侠无赖,再通过他们打听得叶曙事情的真相。饶是他有意回避了斗殴、遇刺等事情,可是方氏却仍然觉得惊心动魄,特别是面对吉温的步步追索,最后以西市改造的工程拖住吉温,方氏闻语扼腕叹道:“十一郎,日后尽可能离这吉温远些。”

    “是,我也知此人深沉,能避则避。”

    “一定要避,原本他只是怀疑你,如今只怕已经确定你在长安城中做出不法之事了。若非如此,你为何要想法子绊住他?只不过此时他觉得,营建西市的功劳,要大过在你身上追查出一个结果的功劳,故此他暂时放开。”

    叶畅心中一惊,确实是有这个可能,他离开长安京兆府之时,吉温还来相送,特意问了他的籍贯住址,当时那意味深长的笑,让他回想起来,不禁不寒而栗。

    方氏不愧是与李唐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对于官场人物的心思,有时比叶畅还要透彻。

    “应无大碍,我自此少去长安就是,他一门心思上爬,总不会来我们修武为官。”

    两人谈了一些别后之事,方才的尴尬仿佛就不存在了。到得夜深时分,叶畅靠着墙壁渐渐睡着,隐约着听得有人叫他,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大哥叶曙关切的脸!

    “兄长!”叶畅激零了一下:“你……你没事?”

    “我没事,只是要出趟远门,家里就交由你照顾了。”叶曙低声道:“吾妻与子,汝且养之。”

    说此话时,叶曙眼中泪光闪动,仿佛无限深情。叶畅猛然皱眉:“兄长,你……你……”

    “好自为之,我先去了。”

    看着叶曙离开,叶畅心中觉得哪儿有些不对,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来。他想要送叶曙几步,再细问他究竟要去哪儿,可是脚下却象是被缚住一般,怎么也移动不了。

    “兄长,兄长!”叶畅情不自禁呼唤出来,可是叶曙只是回过头,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吾妻与子,汝且养之!”

    然后,叶曙就消失不见了。叶畅心中觉得极大的恐惧与极大的不安,他正待高喊,却听得身边有人道:“十一郎,你怎么了?”

    叶畅回过头,看到了嫂嫂关切的目光。他刚要说自己方才见着了兄长,却看到嫂嫂的脸贴得很近:“你无碍吧?”

    “没事,方才见着兄长,他让我照顾你们。”

    “我知道,我知道曙郎不会忘了我们的……他一向心善,便是故去,亦总将我们娘儿放在心间,他必是知道那玉佩会给我们惹祸,故此不肯说玉佩来历,才遭此横祸……”

    方氏边说边哭,叶畅原是想要劝的,但只觉得心神俱疲,开口却未能发出一声,然后人便又陷入半晕睡中。

    他往来奔波,甚是辛苦,如今才算是真正放下心神,沉入梦中。迷迷糊糊之间,便觉得自己象是被什么缠住了一般,浑身燥热难当。

    此时心神放松,又是十七血的年纪,少不得春色入梦。在一片朦胧之中,他隐约觉得象是有什么人在缠绕着自己。他想推开那人,手着处却是一片柔腻,四肢也没有力气。他还没有从迷梦中醒来,便觉得魂销髓蚀,情不自禁叫了一声,整个人都颤动起来。

    方氏被叶畅的低呼声惊醒,她在方才的迷糊中,仿佛看到了叶曙,听得叶曙吩咐,说是将她与赐奴、小娘都托付给了叶畅。醒来还没有从那迷糊中回过神,听得叶畅口中隐约传来声音,她便睁开眼,借着烛光,发觉叶畅满脸潮红,靠在墙上,浑身轻颤。她以为叶畅旅途奔波病了,上前去察看时,隐隐听得叶畅叫了声什么,然后,便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对于已经成亲六年,都有了两个孩子的方氏来说,这气息,绝不陌生。她甚至看到叶畅衣襟下摆出现的一圈湿渍,这让方氏的心如鼓一般跳起。

    羞,怒,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5章吴泽龙女铺桥梁

    在极度兴奋之中,叶畅醒了过来,他感觉到自己裤子里湿湿的,腻得难受,方才的春梦,让他心中惊恐,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

    然后睁开眼,让他更惊恐的事情发生了:嫂嫂就在面前!

    嫂嫂的脸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且手伸了出来,象是要抚摸他的面颊。叶畅几乎惊得大叫起来,睡梦之中,理智的作用被压到极低,因此可以百无禁忌,可是醒来之后,即使他两世为人,也不敢过于恣意。

    方氏见叶畅醒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她急急后退了几步,瞪着叶畅,目光甚为复杂。叶畅自己还不知道丑态毕露,想到那一场春梦,他也有些尴尬,为了排遣这尴尬,他道:“嫂嫂,方才……方才我梦见兄长了。”

    方氏一惊:“你也梦到你兄长了?”

    “嫂嫂一样?”

    “你说说看,你兄长……说了什么?”

    二人相对沉默了会儿,叶畅道:“兄长说他将要远行……”

    只这一句,便让方氏的脸色再度大变,因为这与她方才朦胧中所见所闻,别无二致!

    “还有什么?”方氏追问道。

    “他还将嫂嫂与赐奴、小娘托付于我。”叶畅不敢说得更细,只是含糊道:“然后,他便离开,我怎么叫也叫不住,后来看到了嫂嫂,便醒了。”

    方氏双颊再无半点血色,她向后退了几步,来到了叶曙的灵柩之前,跪倒在地,双掌合什,喃喃默祷。

    叶畅所说的梦境,与她的梦境,几乎完全一样。在方氏心中,这定是叶曙在天有灵,托梦与他二人,让他们放心。

    想着叶曙即使死了,依然在挂念着自己,方氏不禁黯然,对于叶曙丧生,她心中的愧疚,终不是叶畅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

    外头传来了更漏之声,东方天色已经显出了一丝光亮。方氏默祷完毕,又靠在墙上,看了叶畅一眼,发觉叶畅还有些愣愣地呆在那儿,她叹了口气。

    少年春梦,在所难免,叶畅的事情非比别人,这是她的责任,长嫂如母,叶畅如今已经十七,血气已张,早该娶妻了。

    “十一郎,你先回去吧。”她低声道。

    “不行,让嫂嫂一人留在此处,那如何能行!”叶畅断然拒绝。

    “让你回去,你便回去!”

    “嫂嫂休要再说,我是不回去的。”

    见叶畅如此固执,方氏终于忍不住了:“让你回去,是将你的丑东西收拾好来,难道说你想让旁人看到你现在的模样?”

    她一边说,一边目光向着叶畅腰下扫了眼,这么明显的提示,叶畅若还不明白,那就是大傻瓜了。

    他低下头,因为穿的是夏日的薄裳,所以那一圈湿渍特别明显,他的脸顿时红了,用手捂着那地方,撒腿就跑。

    若是后世,他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可在这一世,又是在嫂子面前露出这种丑态,让他万分尴尬。

    他回去收拾干净后,原本有些犹豫是否还要回土地庙中,想到这样夜中方氏一人在那边,便又晃了过去。

    按照乡规,灵柩一共要停三夜,在第四日早上辰时之前,必须出殡。小赐奴坐在棺椁之上,由所谓“八仙”抬着棺椁,绕着事先确定的线路转上一圈,再葬入坟墓之中。因为叶曙横死异乡,便不能入叶氏的祖坟,葬地选在了稍远的山坡之上。

    绕道绕得半途时,迎面却见一群人吹吹打打,将去路挡住了。

    此处为一道河沟,大半丈宽,唯一的木桥,便被这些人挡住。

    叶畅眉头微皱,乡间办红白喜事结果争道斗殴之事,并不少见,但这里过桥之后道路较宽,两支队伍相对而行,完全可以互不干扰地过去。可对方却停下,将桥头阻住,分明是有意为难了。

    “是龙女菩萨!”

    有人低低惊呼出来,叶畅原本守了三夜灵,人有些昏沉,听得这“龙女菩萨”四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了?”

    “乃是龙女庙里的龙女菩萨……十一郎或许不知,这龙女庙可灵验了。”

    旁边的八仙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些敬畏,叶畅这才想起,他回来时看到的由道宁主持的那座庙,便是“龙女庙”。

    果然,他在那群吹吹打打的人当中,便看到了道宁。

    除了道宁之外,别的人都是四里八乡的,大多来自小刘村。叶畅冷眼看着他们,见他们当中所簇拥的,乃是一具木头雕像。

    这木头雕像倒是雕得栩栩如生,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大概就是所谓的龙女了。

    “这龙女菩萨……是何方神圣?”叶畅又问道。

    “大约两个月前,道宁自称得菩萨启示,离了十方寺,在此为龙女菩萨建庙,数日便成。然后请了这菩萨圣像来……”

    道宁离开十方寺是被首座纯信赶出来的,但纯信考虑到刘家的势力,并没有大张旗鼓,因此外界都只道他是自己离开了十方寺。回到小刘村不久,道宁便自称见到吴泽龙女,今年干旱,乃是因为吴泽龙女失了香火,故降怒于凡间。来年还要水旱相连,要想避开灾祸,就必须为吴泽龙女建庙。

    他的话,众人都是不信的,可是刘逢寅跟着大力鼓吹,威逼利诱之下,好歹将这吴泽龙女庙建起,还不知道他们从何处请来了一座木雕神像,高达丈余,栩栩如生。

    吴泽原是一个大湖,这些年来虽然渐渐堰塞,可仍然有连片的水域,传说当中,湖中确实是有一位龙女。道宁建成这龙女庙之后,最初时香火并不盛,直到某日午后,一群人行经此处,正遇午后的暴雨,这群人当中有一华服女子,衣裳湿透,脚上沾满了泥泞,便避入龙女庙中。众人入庙去寻,没见着那女子,却看到龙女神像与那女子有七分神似,而且神像的脚上,竟然也沾着泥泞!

    自此,龙女显圣之说,顿时传播开来,而这龙女庙的香火,也迅速兴盛。

    听到这里,叶畅咧着嘴,几乎要大笑。

    道宁这厮,可是知道十方寺中韦陀菩萨显圣的真相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改头换面,玩出了一套龙女显圣的把戏!

    难怪他对自己如此敌视,此前的矛盾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怕这个把戏被揭穿,所以先得往自己头上扣一顶招摇撞骗的帽子啊。

    那么,今日道宁,来者不善!

    叶淡身为宗长,自然是要上前交涉的,叶畅看着他上前作揖,然后被道宁一顿抢白,脸色难看地转了回来。

    “叔祖,他怎么说?”叶畅明知故问。

    “他说今日要在此办佛事,要我们等着,而且……而且我们冲撞了龙女菩萨,都得跪在这……”

    叶淡对什么龙女菩萨是将信将疑的,可乡野之民,再有见识,也不敢怠慢了神仙菩萨。因此他看了叶畅一眼,又看了看方氏:“以我之见,咱们并不着急……”

    “入土为安,是有吉时的。”叶畅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善直:“和尚,咱们过去。”

    此时善直倒是换了一身僧衣,只不过他眉目狰狞,便是穿了新僧衣,看上去也不象和尚,而象是强盗。闻言之后,他咧嘴一笑:“好,要打么?”

    “不打人,打神。”叶畅又对跟在一旁侍侯的昆仑奴乌骨力道:“乌骨力,上前去,将人赶开!”

    昆仑奴性子温和,但身材高大魁梧,特别是一身漆黑,只有白眼仁与满口白牙才亮得晃眼。他向前去,只是喝了一声,那些拦着的乡民情不自禁便闪开: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出这是昆仑奴的。

    “什么怪物?”

    “叶十一郎能驱鬼通神,莫非这就是他召来的山魈精怪之流?”

    “我瞅着不象山魈,倒有几分象人啊。”

    周围一片小声议论,吹吹打打的声音顿时止住,道宁撇着嘴,心中对这些没见识的乡亲甚为不屑:“不过是一个昆仑奴罢了,此乃大唐疆域,昆仑奴算得什么,可不是第一等的贵人。叶十一,你让出这条黑狗来,莫非是对菩萨大不敬?我早就瞧你情形不对,象是被妖邪附了身的模样,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竟然让一黑狗精变得昆仑奴来对人狂吠……”

    他滔滔不绝,倒发挥了在十方寺知客数年的特长,而且这些咒骂叶畅的话语,也在他的心中藏了好些时间,此时能一口气骂出来,让他觉得实在是痛快。

    众人看他的目光,让他心中更是得意,自从叶畅玩出虹渠引水、菩萨断案的把戏之后,叶畅在吴泽一带声望大涨,几乎无人敢再面斥其过,今天他道宁却做了。

    但紧接着,道宁就发觉,叶畅身边的那个恶僧……似乎离自己太近了些!

    道宁在十方寺,因为面目可憎,便被善直揍过,此时不免回忆起当初的悲惨经历,顿时大叫着向后退去。他慌慌张张中,踩着自己的脚,结果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结果,善直却是从他身前走过去,径直来到那近一丈高的神像之前。

    “前方有沟,这东西正好可以填沟。”叶畅向善直道:“和尚,你一身力气,如今有用场了。”

    和尚会意,上去一把就抱住了那神像,吐气开声,“嘿”的一下,便将神像从神座上搬起。

    这莽和尚虽然是僧人,实际上却对神仙菩萨没有太多敬意,便是他们自己的佛祖菩萨,当初在潼关附近他都能请借神座一用的,何况这吴泽龙女!

    眼见近三丈的神像被他抱起扛在肩上,初时还稍稍踉跄,接着便稳稳站住,道宁与他的小伙伴们全部惊呆了。

    “好大的气力!”

    “老天,这还是人么?”

    “这和尚……这和尚……为何瞧得眼熟?”

    一片窃窃私语之中,善直真将那神像扛得到河沟前,然后又是一声喝,神像被扔下去,架在河沟之上。

    神像落地时,震得地面都颤了颤,但稳当当地固定住了,给河沟上加了一座小桥。

    叶畅昂首阔步,第一个从那神像上走过去,和尚、昆仑奴等人,跟着他也跨过了神像。叶畅回过头来,看着兀自坐在地上瞠目结舌的道宁,冷笑道:“休道是泥胎木塑毫无灵性可言的这块朽木,便是真的吴泽龙女来了,也只能为我开道铺桥!”

    此语说出,霸气无边,连叶畅自己都被吓住了。他又向自己一行的“八仙”主事道:“起棺,继续!”

    “哦……啊,起,起呐!”

    被这一幕震住的,不仅仅是道宁和尚,还有那“八仙”,他们负责抬棺接引这类的活儿,对鬼神最是相信,眼见叶畅如此将神像践踏于脚下,一个个慌忙起身。

    不过他们可不敢踏吴泽龙女像,他们继续向前,被叶畅气势和善直怪力吓住的诸人纷纷散开,将木桥让了出来。这边继续吹吹打打,向前行去,后面诸人则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待得叶畅又起步前行,道宁才回过神来,从地上跳起,嘶声大叫道:“叶畅,叶十一,这回你死定了,你竟然敢得罪吴泽龙女!龙女菩萨必定显圣,必定要取你的性命,要取你全家性命,要取你们吴泽陂叶家全族性命!叶十一,你等着,必有天谴,天谴!”

    叶畅回过头来,向着道宁冷笑。

    “不知从哪儿寻个粉头,假扮成龙女模样,便想要欺瞒世人?”他朗声道:“你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我这双眼,休要忘了,我是谁!”

    原本有些迟疑犹豫的诸人,被叶畅这句话提醒,猛然回想起有关叶畅的种种传闻:他可是菩萨所指、仙人点化的叶畅叶十一郎!

    龙女显圣之事,还只有一端,而叶畅的种种神奇,可不只一种。另外,十方寺和药王观,这两大宗教势力,都承认了叶畅的地位,却不象是这座龙女庙,只是这段时间才新近兴起。

    莫非这吴泽龙女,真是个假货?

    一时间,便是跟着道宁一伙的众人,目光也有些不对,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了。

    道宁心知今日之事办差了,他原本想乘着叶畅家办丧事,逼得叶畅向吴泽龙女像行礼,只要能让叶畅行礼,那么他这座吴泽龙女庙就地位稳固了,可现在,却适得其反!

    该怎么办?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6章河汊浪翻贼暗藏

    “回去吧。”

    土已封,碑已树,叶畅知道,叶曙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只剩余这个墓地了。

    方氏揽着一双子女,恋恋不舍地向那小小墓碑又望了一眼,万般相思,千种心酸,终究只是化成珠泪,滚滚落下。她三步一回头,终究是随着叶畅离开了。

    按照乡俗,出殡时绕了大圈,几乎是围着吴泽转了一周,其实墓地离吴泽陂并不远,一道水汊子将之隔开罢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众人返回时,便有人唱起了乡歌俚曲,也有人低声谈笑,便是叶曙的族兄弟们亦不例外。

    仍然伤心的,可能只有方氏,就连赐奴与小娘,也因为年幼,并不明白那座小小的坟墓意味着什么。

    水汊之上,原本有座木桥的,但众人到时,却发觉木桥不知何时毁坏了。有人便破口大骂:“昨日来此,桥还好端端的,今日桥便坏了,也不知是哪家小子,做这等无赖之事!”

    “乘筏子过去吧,边上有筏子。”众人都不愿意绕远路,因此纷纷叫骂,不过很快有人就找到了过水汊子的方法,也不知是谁,将一个木筏停在了水汊这边。

    “乘筏子回去,然后大郎、六郎、八郎,你们兄弟三和我一起先过去,再加上木匠,一起拿了工具来将桥修好来。”叶淡命令道。

    他自然是最先乘筏子过去的,叶氏家族加上来的亲朋故旧,也有几十号人在这边,一个小小的木筏,最多只能乘六七个人,因此只能多走几趟。

    叶畅留在最后,方氏亦是如此。最后一批就只有叶畅、方氏、善直和赐奴、小娘,外加一个撑木筏的叶栉。

    “当心了,木筏可不是十分稳当。”叶栉叮咛了一声。

    方氏抱着小娘,叶畅则将赐奴揽在身边,水汊子并不宽,不过是四丈左右,但是水很深,赐奴小孩子家,喜欢乱动,若是掉下去就麻烦了。

    “赐奴莫乱动!”见赐奴有些不安分,方氏道。

    她话声才落,木筏已经撑离了岸,四丈距离,转身便至,可就在木筏到得水中间时,突然间水波涌动,紧接着,一个巨物从水中翻涌而起,带着浪花,直扑向木筏。

    那东西重重砸在木筏之上,原本保持着平衡的木筏顿时倾斜,方氏尖叫了一声,将手中的小娘向叶畅这边推来,自己却往水中栽了下去!

    叶畅抱住小娘,身边的赐奴大叫着向母亲跑去,却被眼疾手快的和尚一把抓住。

    方氏却落入水中。

    木筏此时翘了起来,叶畅将小娘也塞到了和尚手里,快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在水中挣扎的方氏的手。方氏喘着气,维持着自己不沉入水中,而叶栉此时也回过神来,想过来帮忙。

    “莫过来,就在那边,我拉着她,没有事。”叶畅怕人都挤过来将木筏压翻,大声道:“快靠岸,快靠岸!”

    叶栉这才明白,用力撑了两下,木筏轻轻颤动,靠在了岸边。叶畅这才用力,将方氏从水中拉起。

    方氏转过身蹲在木筏之上瑟瑟发抖,叶畅将自己上衣解下,披在她的身上——她现在穿的还是孝衣,一浸水便有些透。

    好在今日叶畅穿的也是衰衣,足够宽大,将方氏整个人都盖住,她才敢站起身转过来。先过水汊尚未离开的众人纷纷上来安慰,方氏人还有些发愣,叶畅也担心她是不是受了伤,人这么多又不好问。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惊呼了一声:“吴泽龙女!”

    众人循声而望,却见在木筏的一角,方才从河中扑出来将木筏险些压翻的东西,乃是一件木头神像。他们对这神像并不陌生,正是一大早出来时,善直掀下来充当桥的吴泽龙女神像!

    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想到道宁在那时的叫喊:菩萨必定显圣,必有天谴!

    他们的目光转向叶畅,这龙女神像从水中飞起,险些害了叶畅和嫂子全家性命,这……是不是菩萨显圣带来的天谴?

    非是乡民愚昧,实在是此时乃各路巫婆神汉大行其道的时代,这些乡民,几时见过这种情形,水里飞出一个神像来!

    叶畅看着神像,初时没有作声。

    这神像不是一块整木雕成的,否则便是和尚再大的气力也搬不动,应该是空心的。听得周围窃窃私语中,已经有人在嘀咕“是不是龙女菩萨发怒”,还有人在建议将这神像请回那庙中,再摆上三牲六礼谢罪,叶畅突然笑了。

    “咱们在这等等,看看是不是真惹得吴泽龙女发怒了。”叶畅大声道。

    他一边说,一边将叶栉与和尚唤了过来,几人小声嘀咕了几句,叶栉得了叶畅的好处,因此连连点头,和尚更是咧开嘴傻笑起来。

    接着叶畅又对有些不安的众人道:“若是有事,请自便就是,我留在此处,看这吴泽龙女还能有什么名堂出来!”

    他这样说了,众人中便有胆小怕事的先散去,陆陆续续只剩余十余人。

    “嫂嫂,你也先回去吧?”

    “我与你在这,若是那位龙女真要降罚,我与你一起担着。”方氏却很坚定。

    叶畅也不催她,原本准备修桥的人,过了许久没有过来,想必是得到消息了。叶淡倒是留下来,看着叶畅,欲言又止。

    “叔祖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叶畅寻了一处干的地方坐下:“叔祖请坐,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刘逢寅有没有在咱们吴泽陂闹事?”

    “那老儿想方设法替他侄子,那个不守清规戒备的道宁建庙,到村子里劝捐了两回,闹事什么的,倒是没有。”

    “上回菩萨审案一事,县尉当众责罚他,他在邻近的声名只怕受损不小吧?”

    “那是自然,以往大伙都道他可通县令、县尉,动辄被他以官府吓唬,如今可都知道他的老底,在县尉心里,他也不过是一介走卒,况且上回他还得罪了县尉!”说起此事,叶淡便觉得欢喜,他被刘逢寅压制了大半辈子,直到这两个月才觉扬眉吐气:“故此,他这两个月都很老实,除了建庙之事,几乎都不到我们这来耀武扬威了。”

    在长安城中险些就见到了当今天子李隆基的叶畅,如今看刘逢寅这个小小的里正,简直就同看小孩儿玩泥巴一般。听得叶淡这样说,他点了点头:“果然如此,这边不行,那边补么?”

    “什么?”

    “此前刘逢寅横行乡里,靠的有二,一是他们刘氏家族,在附近是大家族,没有一个家族有他们人丁兴旺,而且府兵的队正之类,也由他们刘氏把持;二则是官府支持,他身为里正多年,勾结县城中的胥吏,狐假虎威,瞒上欺下。上回菩萨审案之事,将他的一个依靠打碎了,现在只靠着他们刘氏宗族之力,但刘氏宗族再强,总强不过咱们两三个宗族联合,因此,他必须再借助别的外力,重构一根支柱。”叶畅道:“道宁是十方寺的弃僧,又是刘家的侄子,正好废物利用来装神弄鬼……只是让一个僧人主持龙女的寺庙,终究是淫祠,只要禀报上去,朝廷必会追究。”

    历朝历代,都对淫祠深恶痛绝,在华夏,可没有什么能凌架于皇权为核心的统治体系之外,宗教同样如此。不经官府批准的鬼神祭祀,就是所谓淫祠,各地地方官稍负责一些的,都以打击这类淫祠为己任。

    听得叶畅这样分析,叶淡才恍然惊觉:“原来这背后,都是刘逢寅这老东西的勾当!这老东西,当真狡猾,若非十一郎你得仙人指点,开有慧眼,只怕咱们都得被骗!”

    “此事原不该我们插手,其实刘逢寅终究是在玩火,现在药王观与十方寺都不理会他,那是因为他闹得不大,若是闹得大了……”

    说到这,叶畅冷笑了两声,原本他可以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但是刘逢寅想要借着他来为龙女庙打名声,甚至还做出了几乎危及他与嫂子性命的事情,他就绝对不会客气。

    又闲聊了一会儿,叶畅大约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道:“等了这么久,也不见那位龙女菩萨降灾天谴什么的,想来不会有事,咱们先走吧。”

    众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不过对他这句,众人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有几人心中还惴惴不安,唯恐走到半途会出现什么意外。

    果然,走出一里左右,叶畅忽然又道:“啊呀,我忘了东西在水汊边上,咱们再回去吧!”

    众人心中不免一紧,只是叶畅既然开口,陪他都陪到这个地步,谁也不曾说离开。只是有人说要在这等的,叶畅却笑道:“忘了有趣的事件,若是想看热闹,还是随我来才对。”

    这样一来,众人便又跟着他回到水汊边,还隔着远远的,便看见水汊对岸有人正在准备爬上岸,叶畅望见便大叫道:“贼,有贼!”

    那准备爬上岸的两人回过头来一看,看到这十余人又跑了回来,顿时加把劲上了岸。他们撒腿刚要走,却见迎面的草丛中跳出一个魁梧的和尚来:“阿弥陀佛,贫僧可等你们多时了!”

    两人左右散开就要跑,和尚冲过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将其摁倒在地。另一个乘机从和尚身边逃走,结果和尚方才隐身的草丛经过时,却被草丛中伸出的一根木头绊了一下,跌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那人想爬起,那根木头便已经抵住他后脖,将他牢牢摁住:“别动!”

    和尚夹着自己手中的那个家伙,又过来将这个按倒,叶栉掏出绳索,将二人都绑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众人都是讶然:“水中如何有人,和尚与叶栉又是何时回到对岸的?”

    “方才我们在这边等的时候,他们从水汊上游绕道,跑到对岸隐着,便是为了等这两人。”叶畅笑眯眯地回道:“这是一场好戏……和尚,栉叔,将他们带过来吧!”

    那两人这时终于开始嚷嚷起来:“我们是好人,捉我们做甚?”

    “好人?好人会听得喊捉贼就撒腿跑?”叶畅冷笑了一声:“你们分明是截江盗匪!”

    “我们不是,我们是好人,只是……只是天热,下水游泳罢了。”

    任那二人如何自辩,和尚与叶栉还是将他们带到了这边来,叶畅端坐于一块石头之上,二人被带到他的面前,叶畅仰脸看了看他们,嘟囔了一声:“太高了啊。”

    和尚不懂他的意思,倒是叶栉明白,拿撑筏子的篙子一扫其中一人的膝盖,那人顿时跪下。

    另一人也跪了下来,这个时候,他们的眼神甚为不安。

    “有谁认识这二人么?”叶畅回头问道。

    众人纷纷摇头,谁认识这两个?

    “那么就是外乡人了,外乡人跑到咱们吴泽荡来游泳洗澡……你们自己觉得,这样的理由会是真的么?”

    那二人对望一眼,这个时候,唯有嘴硬:“我二人确实是外乡人,听闻贵地盛产好药,前来打听,想要收一些药回去。”

    “收药的……你们可知我是谁?”

    “这个,实在不知。”

    “真不知?刘逢寅请你们二位来,莫非没有说过我的本领?”叶畅冷笑了一声:“这些小伎俩,能瞒得过我?”

    那二人的神情更为闪烁,这一下莫说是叶畅,便是其余人,都明白他们心中有鬼了。

    “含着根竹管浅在水中,待我乘木筏时,将那木头神像抛出水,做出龙女显圣的假相,这样的花招,唬唬旁人可以,拿来唬弄我,未免太小看我了。”叶畅见二人不说话,便继续又道:“那桥也是你们拆的吧,方才潜在水下,险些掀翻我们木筏的,也是你们吧?”

    那二人兀自不言,叶畅摇了摇头:“看来刘逢寅果真未曾把我的事情全说与你们听,罢罢罢,我原是想饶你二人性命,现在看来,饶不得了。叔祖,你是村正,缉盗捕寇,正为你之职责,将这二人以意图截江害命送到官府去,我再修书一封给元少府,必取这二人性命就是。”

    这二人浑身一颤,截江害命确实是大罪,严判起来,肯定是要秋决的,而叶畅言语之间,与本地县尉还有交情,那么这案子就能够座实,若真如此,他们二人,岂不是为了一点小利,丢了自己性命?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7章据闻大牢正清凉

    刘逢寅宅在小刘村中是高门大院,几乎占据了小刘村的十分之一面积。他家中人口众多,三代未曾分家,因此更显拥挤。

    道宁一身僧袍,双眼溜溜地看着刘家的丫环,刘逢寅看到他这模样,就不由得哼了一声。

    这个侄儿不争气,若是争气,如何会被十方寺的纯信赶出来,也用不着自己绞尽脑汁去建个什么龙女庙了。

    “你眼睛往哪儿看!”终于忍不住了,刘逢寅喝了一声。

    “啊……叔父,这不闲得无事么,随意看看,随意看看。”道宁有些尴尬,收回自己的目光,手摸光头道。

    “哼,今日之事,甚为重大,若是能成,你这龙女庙的主持之位才能坐正,今后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会到你那来,那些愚蠢妇人,还不是任你受用?”刘逢寅拄着拐杖,用力顿地:“你也不知道争口气,哪怕学得那叶十一三分心机,也用不着我来操心!”

    “我这不就学得了么,那叶十一找个莽和尚来冒充韦陀,我便找了个粉头来假作吴泽龙女,那叶十一弄出个菩萨断案,我便定下个龙女显圣。”道宁得意洋洋地道。

    “那是你的智计?那可都是我的!为此,我还请来了外乡善泳者,原本打算在水中制造出些声势来,现在却不得不替你去……”

    发觉这个侄子有些得意忘形,刘逢寅厉声喝斥,以免对方弄错了双方的尊卑对方。道宁果然不作声了,他只是暗暗用嫉恨的目光看了刘逢寅一眼。

    “该回来了……为何到此时都不回来?”刘逢寅懒得理他,起身自言自语道。

    “下葬之事,岂有如此轻易,多耽搁些时间,在所难免。”

    “你懂什么,如今这时间,便是请和尚放焰口也足够了。”刘逢寅心中开始觉得有些不安:“我们遣去的人,怎么没有一个回来报信的?”

    “方才不是来过了,说是叶十一被吓住,在河汊那边等着龙女降罪么?”

    “那也过去了一个时辰,到现在还没来,我总担心出事,那两个南来子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在水底下呆一个多时辰!”

    “他们不会闯了祸,自个儿先溜了吧?”道宁也有些惴惴不安。

    “若是将叶十一弄死,那倒好了。只是好人不长命,祸害几千年,叶十一这般人,命硬,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死掉。”

    “不死就不死,他又能如何?”

    “无知,若不是老夫尚在,你们谁能压制住叶十一,只怕这个里正之职,也迟早要给他们叶家拿去!”

    “他有这本领?”道宁尤自不信:“不过就是会装神弄鬼骗些愚夫愚妇罢了!”

    “你……”刘逢寅还待喝斥,突然听得外边一阵混乱,紧接着,便听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刘逢寅皱着眉:“怎么了,外头……”

    一个人登登跑了进来,瞅着刘逢寅后便嚷道:“刘逢寅,你还不去躲躲,少府老爷下令,要缉拿你归案!”

    “什么?”

    跑进来的乃是县里的一位差役,与刘逢寅一向交好,刘逢寅没少拿铜钱喂他。此时果然有效。他连声不迭地道:“快躲吧,吴泽陂的叶家将你告了,说你买通江洋大盗,意欲杀害人命,我来的时候,兵丁差役都已经动身,你若是再不快走,就来不及了!”

    说到这,他转身便走,也不与刘逢寅细说。毕竟冒险来通知一声,已经是仁至义尽,若是为此将自己也折进去了,那可就大事不妙!

    刘逢寅猛然跳起来,一点都不象是一个老者。他眼露惊恐:“糟糕!”

    若不是糟糕到了极致,怎么会如此?

    民心如铁官法如炉,若真是被捕进去,便是石头塑的像,过堂时也得开口说话,刘逢寅是深知这里面的弯弯勾勾,正是了解,所以才畏惧。

    “快躲,快躲!”他低声嚷了两句,转身便跑。

    “叔父,我呢,我呢?”道宁慌了,这样的变故,可完全在他们意料之外!

    但无论他如何喊叫,刘逢寅都不理他,大难临头,便是同林鸟儿尚且更奔东西,何况这貌合神离的叔侄二人。

    刘逢寅心知官府捉人的规矩,他只要逃出去躲上三五日,待风声平息之后,再细细打探事情根由,或者托人情,或者使铜钱,最不济将事情拖下去,拖个几年,事情也不了了之。官府一向如此,没有利益的事情,哪件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但这个前提是他能躲几日。

    好在现在天气还暖和,山里到处可以躲,就是蚊子多了些。想到这,刘逢寅脚步加紧,从后门径直出了家,然后贴着墙根悄然而行。他心知自己若是被捕了,那么万事皆休,不说他要吃皮肉之苦,无论是官还是吏,对他的家当都会下狠手。但若捕不住他本人,事情就有返转的余地。

    往常他出门的时候,都是前呼后拥,晚辈子侄且不说,仅是家仆,便有数个跟着。可今日他身边,就只跟着一个最为忠心的老仆,冷冷清清不说,还凄凄惶惶,唯恐被人发觉。

    到得村口,刘逢寅拄杖叹息:“今日这般狼狈,必有后报之时!”

    “主人还是快走吧,来日之事,来日再说。”那老仆催促道。

    他二人出了村,还没走多远,便听得后边一阵乱声,必是来自县城的差役们进了村子。刘逢寅想到这是叶畅所为,对这个小子更恨:“叶家那个小畜牲不除,四邻八乡休想安宁!”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响声,二人回头相望,看到道宁拎着僧袍一脚,快步跑了出来。边跑边喊:“叔父,等等我!”

    “你跟来做甚?”刘逢寅顿足道。

    “我……我可以服侍叔父。”道宁道。

    刘逢寅心知,定是他害怕也被捉去,故此跟了过来,急切间,也赶不走他,只得带着他向北而行。

    道宁和那老仆掺着刘逢寅向北边覆釜山进发,他们仓皇而逃,好在对地理熟悉,转眼间便钻入丛林之中。在林叶遮挡之下,刘逢寅又回头望了望,只见一缕烟从小刘村上升起,他勃然怒道:“今日这笔账,全部要记在姓叶的小畜牲身上,待我儿回来之日,必要报复!”

    “怕是你等不到那一日了。”一声冷笑,就在不远处传来。

    刘逢寅惶然回顾,便看到叶畅抱着胳膊,就站在林中树下,在叶畅身边,十几条吴泽陂的汉子,既有叶氏宗族的,也有非叶氏的,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你……你们怎么在这里?”刘逢寅大惊。

    “以你的脾气,总不会束手就擒,少不得要往山中一钻。”叶畅伸出一根小拇指,轻蔑地道:“只用这小指头也能想得到的事情,你还来问我?”

    道宁急了,他跳出来,正待喝骂,却被刘逢寅一把拉住。

    刘逢寅目光在叶畅身边诸人身上打着转儿,脸色变了又变。

    莫说叶畅身边有十几条汉子,就是那个光头脑袋的僧善直一人,刘逢寅听说过他的怪力,收拾他们三人就绰绰有余了。

    “十一郎……十一郎,咱们刘叶两家,世代联姻,便是你母亲,也是我们刘家的外孙女儿,论起辈份,我当得起你的舅姥爷。这些年来,虽然疏于走动,但两家总是亲戚。十一郎,以往是老朽错了,日后必有……”

    这老头儿眼见难以脱身,便开始打起感情牌,套起两家关系。叶畅只是笑,任他说得口干舌燥,面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松动。

    “天这么热,你年纪又这么大,说这么久也不容易。”叶畅见他终于住嘴,开口悠悠地道:“据闻县城大牢中清凉宜人,何不去小住一段时日?”

    “叶十一,你当真要赶尽杀绝不成?”这一次刘逢寅挡不住道宁了,他跳出来怒喝道。

    “赶尽杀绝那是官府朝廷的事情,我么,只是见义勇为,见着逃犯,顺手替官府缉拿。”叶畅笑道:“我才从长安归来,你们便跳将出来,还想着要将我弄进水中淹死……图谋害命,却说我赶尽杀绝?”

    “我们只是想吓唬一下你罢了。”道宁道。

    这一下,众人都笑了,刘逢寅则顿足,斥骂道宁道:“你个小畜牲,不会说话便躲着,没有谁将你当哑巴!”

    这可是不打自招,证明是他们算计叶畅,只要座实这一点,接下来就是如何罗织罪名了。

    “好,好,老夫在修武县经营几十年,没料想竟然会栽在你这小儿手中。”刘逢寅这个时候也不再装可怜了,他深深盯着叶畅:“小畜牲,你做得好,做得好!”

    他言语中的恨意,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叶畅却不以为意。叶畅向着带来的人示意,众人一拥而上,将刘逢寅三人都捆了起来。

    他带来的人都是吴泽陂的,多少曾受过刘逢寅的欺压,大伙对刘家的人都深怀恨意,故此下手极狠,当三人都被捆住的时候,便已经是鼻青脸肿。

    刘逢寅倒也光棍,硬扛着一声不吭,倒是道宁分明壮年,却唉唉直叫唤。叶畅看着刘逢寅一副恨恨的模样,便知道这个老头儿还在打报复的主意,叶畅摇了摇头。

    这种乡间劣绅,什么样阴毒的手段都有,既然他不但毫无悔意,还要准备报复,那么,也就别怪他不收手了。

    “走,带他去小刘村。”

    众人顿时愣住,叶栉道:“十一郎,这个……不好吧?”

    “放心,小刘村的人,若是敢来夺他,那就是整个刘氏都意图不轨了。”叶畅冷笑道:“若是大伙不放心,把他嘴堵住,没有这老家伙号召,小刘村群蛇无首,不会有人敢出头。和尚,若是有人敢出头,你将他也擒过来就是!”

    和尚的勇力,众人都是相信的,而叶畅的智计,他们也很信服。因此依着叶畅之言,他们堵住了刘逢寅三人的嘴,押着他们向小刘村行去。刘逢寅眼中迷惑不解,这个时候,把他们押往小刘村,若是小刘村的刘氏真暴乱起来,就算事后官府追究也于事无补,叶畅冒这个险,究竟是为什么?

    这小半年来,他与叶畅间接直接交锋数次,知道叶畅不是轻易冒险的人物,这样做,必定有其理由。

    当被带到村头时,刘逢寅猛然意识到什么,拼命挣扎起来,眼中也满是恐惧。

    但他的嘴巴被堵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能说出话来,他看着叶畅的眼神,也从凶犯憎恨,变成了哀求,叶畅不为所动,他可不是将蛇放进怀里的农夫。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深,刘逢寅的根是什么,他今天就将之除去!

    进小刘村之后,并没有多少人来围观,待到了刘逢寅宅门前,便知道原因:小刘村大多数人都集中在刘逢寅宅前,正在围着县里来的差役。

    叶畅将刘逢寅带来,小刘村的人顿时躁动起来,叶畅不待他们开口,抢先一步,大声道:“某吴泽陂叶畅叶十一是也,听闻县吏擒贼,特来相助,今已拿获贼首刘逢寅在此,若有与刘贼同党作奸者,当一并擒拿,抄送县府!”

    这话一出,那些躁动的人暂时安静下来。

    谁都不是傻子,虽然刘逢寅乃是刘氏族长,可是除了他自己本家子弟,谁愿意为了他被官府当作奸党擒走!如果有人带头的话,或许众人可以跟着起起哄,但现在没有人带头,连刘逢寅自己的子侄都闭门不出,何况外人?

    叶畅要的也就是暂时镇住他们,紧接着,他向着带着差役来的那个吏员使了个眼色。

    那吏员是元公路亲信,自然知道,自家上司对叶畅是刮目相看的,因此上来笑着道:“叶郎君,今日可多亏你了,若非如此,我扑空一场倒还罢了,误了少府公务,少不得要挨板子!”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叶畅行礼道。

    “某姓钟,名纬,字化文,不敢当叶郎君之礼。”

    “钟吏员,俗话说,拿贼拿赃,如今虽然抓到了刘逢寅,却还不曾得到贼赃——今日既然到了刘家,何不进去搜拿贼赃?”

    他拉着钟纬在旁边嘀咕,旁边几个差役听了,眼珠顿时瞪了起来。

    搜拿赃物,可是肥差,而搜拿刘家这样的大宅院里赃物,更是肥差中的肥差!

    叶畅提出这个建议,正合他们心意,他们瞧着叶畅也就分外顺眼:无怪乎人家叶郎君年纪轻轻就名动少府,瞧,多会做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8章细软地契替汝藏

    钟纬却有些犹豫,他来时元公路只是命令他拿人,却没有说要搜查。擅自行事,他可是要担负责任的。

    叶畅又在旁低声道:“钟吏员,这周围如此多的小刘村刁民,若是不及早动手,若是他们闯进去,再想寻赃物可就难了。”

    这话唯有钟纬听得见了,钟纬虽然年轻,亦是积年胥吏,顿时明白叶畅的意思。

    他没有元公路的授权,擅自搜查,自然是要担责任的,但若是小刘村中刁民闹事,乘机起哄,闯入刘邸,那么他当机立断,将刘府中的证据拿到手,那就不是擅动,而是大功了。

    便是没有什么证据——他们这样的胥吏,没有证据,制造证据就是!

    “看来,这一次刘逢寅算是彻底完了。”钟纬瞧了叶畅一眼,也不禁为叶畅的行事风格暗暗心惊。

    不能得罪此人,要与之结好,彻底弄倒刘逢寅,既可以结好此人,又能够捞得一笔外财,何乐而不为。至于刘逢寅此前逢年过节送的那些许礼仪,跟眼前这利益相比,算得了什么?

    “地契文书什么的,给村子里人留下,反正钟吏员也带不走那些地。”叶畅又低声道:“大件的东西,让村子里搬走。”

    钟纬眼睛更亮,这么一来,看上去他们到手的东西少了,但实际上却是利益均沾,小刘村的人也得了好处,那么刘逢寅便连宗族势力的支持都没有了。

    “叶郎君说得是,刘逢寅这老狗,总得拆些骨头出来,证明他偷了吃。”下定决心之后,钟纬话语甚毒:“来人,把门撞开!”

    这一撞门,院子里闭着门户的刘家家仆,顿时纷纷逃走:刘家待他们也只是平平,犯不着与官府死扛。

    刘逢寅此时已经在叶畅面前跪下,连连磕头,他嘴巴被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哼哼唔唔,叶畅却对他根本不予理睬。

    钟纬带着差役昂首挺胸便踏了进去,片刻之后,一个差役跑出来道:“你,你,还有你和你,过来帮忙!”

    他点了几个小刘村的闲汉,这几个闲汉都想躲,却被人推了出来——推人的正是叶畅带来的吴泽陂的人。叶畅一行根本没有踏进刘宅一步,怕的就是有人以此为借口生事端。但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放手,这一推人,那几个闲汉不得不跟着差役进了刘宅。

    片刻之后,他们便出来,四个人抬着一口箱子。刘逢寅见了便要向那冲去,结果被叶畅拦住,那差役跟出来,将箱子打开,竟是满满的锦缎。

    “看看里面有没有赃物……”

    那差役将一匹匹的锦缎全抖散来,就扔在门口地上,在大箱子里没找到别的东西,只有一些文书。差役哼了一声,便又点了那四人回宅中,却没有管门口的锦缎。

    便有那贪小便宜的妇人,偷偷摸摸上前抱了一匹锦缎转身就走。别人问起,却道是为刘家先收着——于是乎,一个个人都冲上去替刘家收着东西,转眼间,锦缎就全没有了,众人的目标,便又转到了箱子里的文书上。

    “地契!”有人惊叫了一声。

    对于乡野之民来说,地契可是最重要的财富之一,地契也就意味着土地的所有权!

    即使官府那里有留底,那也只意味着有官司可打!

    “刘逢寅倒是厉害,啧啧,这小刘村里三分之二的田地,周围几个村还有……都被他弄到手了。只不过如今刘逢寅被官府缉拿,这些田地,还不知道会便宜谁呢。”

    叶畅不紧不慢的声音正好响起。

    而在地上的刘逢寅整个跳了起来,向着他便一头撞去!

    刘逢寅这个时候,哪里还不知道叶畅打的主意,叶畅不仅仅是要给他栽上个贼名,更要瓜分他的家当!

    而且叶畅狡猾,自己不动手,让胥吏、小刘村的村民来瓜分他的家当,这就意味着,这些胥吏、村民,原本与他有所勾结,或者至少是中立的,如今都将为了保护自己的所得与他为敌!

    这可是绝户之计,而且是让他刘逢寅断子绝孙的绝户之计!

    可想而知,为了避免他刘逢寅卷土重来,将众人分走的东西又夺回去,没有谁会再同情他,他平日里作奸犯科的事情,只怕都会被检举出来。

    叶畅早有准备,轻轻一让,刘逢寅便一头撞在了墙上。刘逢寅头昏脑涨得爬起来,看得叶畅所在的位置,便又是一头撞过去。

    他手被缚住,唯有这种方式,才能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仇恨。

    叶畅再次一闪,刘逢寅仍然撞了个空,然后脚下一滑,一头便栽在了自己家的门槛之上。

    一般人家门槛是用木制的,刘逢寅为了显示自己在村中的身份地位,却用的是麻石做的门槛。这一头撞过去,顿时万朵桃花开,他的身体在地上抽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叶畅冷冰冰地看着他尚在挣动的身体。

    旁人只道他是闪开,却不知道,他是窥准了。刘逢甲方才一头撞在墙上,让叶畅想到了这个法了,不需要自己沾手,便可以让他死去。

    这厮生性狡猾奸诈,而且心狠手辣,又是乡间豪强。这次难得的机会,如果不抓紧将之除去,以后报复起来还是很麻烦。叶畅自己便是不怕,却总得为嫂子与赐奴、小娘着想。

    他上次报复,就险些害了嫂嫂方氏的性命。

    刘逢甲的身体还在地上挣,周围之人都愣住了,叶畅这时道:“咦,刘逢甲为何自寻短见,莫非是畏罪自尽?”

    一群人都拿白眼瞧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睁眼说瞎话,刘逢寅分明是拿头撞他,被他避开,这才撞在石阶之上的。

    “或者说,他是见着自己的家当被人哄抢,情急之下撞死的?”叶畅又扬声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众人沉默,然后便有一个闲人喊道:“分明是自寻短见!”

    “对对,畏罪自杀!”

    开玩笑,刘逢寅为何会撞叶畅,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因为众人哄抢了他的地契么。若是座实这个原因,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有责任!

    既然大伙都有责任,倒不如何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去,官府总不会为了一个畏罪自杀的死人,来难为大伙吧。

    也有未抢到东西的心有不甘,正琢磨着如何向官府告发,却听得叶畅摇头叹道:“刘逢寅这四十年横行不法,聚敛财物,家中珍宝堆积如山。他家中子侄,个个跟着他欺男霸女,今日如此下场,也是天理昭昭!”

    这番话说出,那些未抢着的人顿时心思又活络起来。

    是啊,门口这箱子里能有多少东西,刘家大宅院里才有的是珍物!刘逢寅既然是死了,刘家也就垮了,至少刘家这一支垮了,他们当中不少都是刘家旁支,平日里没有得到刘逢寅的好处,现在——该能分润一些好处了吧?

    看到一双双贪欲燃起的眼,叶畅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退到了和尚身边。

    煽风点火已毕,接下来要看的,就是众人的表演了。

    刘家宅院里,已经被差役们赶得鸡飞狗跳,刘家老老少少都被赶进了一个院子里。没多久,那四个被点了进去扛东西的闲汉又出来,一个个表面若无其事,但明眼人都发觉,他们身上的衣裳鼓囊囊的,显然是藏着什么东西!

    顿时四人便被拉到一边,众人低声相问,待得知刘家绝大多数地方都没有人,众人交换的眼色,然后忽拉一下,全部涌了进去。

    叶畅知道,事情已成,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见他们一个个也跃跃欲试的模样,叶畅笑道:“不可去,我们若是进去了,必成替罪羊,你们瞧地上的尸首,若想变成那样子,便进去吧。”

    地上刘逢寅的尸体,原本躺在门前,如今被几十人上百人踏过,早就稀烂不成模样。

    “这个秃驴如何处置?”吴泽陂的众人哄笑起来,众人百无聊赖,便拉过道宁,向叶畅问道。

    “自有官府收拾他,今日闹成这般模样,总得有人出来抵这罪状,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么?”叶畅道。

    道宁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两脚战战,闻得叶畅此语,慌忙跪下,连连叩头哀告:“叶郎君,十一郎,一切事情,都是刘逢寅与他女儿想出的勾当。我是出家人,与叶郎君无冤不仇,如何敢生祸患之心。求叶郎君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啊!”

    这种哀求,叶畅依然不理。他性子原本就有些偏狭,平时虽然看上去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但若是得罪了他,给他机会,他必定加倍报复。道宁三番五次惹他,而且双方如今结下了死仇,叶畅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叶曙之死,与刘家也是有间接关系的,今日之举,算是给叶曙又复了部分仇怨!

    眼见着小刘村的人在刘家进进出出,最初时还只是拿些绢帛器皿之类的贵重物,到后来锅碗瓢盆都被搬走,甚至还有几条汉子没有别的东西可拿了,将刘家的床都搬了出来。叶畅带来的人却只是看热闹,众人对叶畅甚为服气,叶畅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

    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传来差役们的喝骂,小刘村的人象被驱赶的麻雀一般,哄然从院子里冲出四散。有人即使在这种情形之下,也抱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从装着米面的袋子,到储着咸菜的陶罐,应有尽有。也有那平日里穿不上好衣裳的,将一件大红的女子装套在身上,沾沾自喜招摇而出。

    那吏员贺锦这个时候出来,见着叶畅便拱手:“叶郎君,不曾想这刘逢寅果然有种种不法之事!”

    “哦?”

    “他们仗势欺人且不说,往来的客商落单,被刘家父子谋财害命的,就有四个,全都埋在院子里,如今尸体也起出来了——哈,这老儿倒是痛快,怎么成这模样了?”

    叶畅也吓了一跳,刘逢寅在乡里横行不法,手中有人命他是知道的,却不曾想,他竟然还动了往来的客商。这个发现,不仅仅座实了刘逢寅的罪名,就是他的儿女,也休想翻身了。

    比叶畅想象的结果还要好!

    叶畅已经是往最恶里设想刘家,结果刘家比他想象的更为凶残,落到现今这个地步,也算是罪有应得。

    “既是如此,我们就先告退,下次去县城,再拜访钟吏员。”见大局已定,叶畅便想着家中情形,他回来几天,却一直忙着叶曙的丧事,连他的山谷都不曾去过。

    “少府那边,某会替叶郎君分说,叶郎君好走。”

    叶畅带着众人转身走了几步,那边道宁正暗暗窃喜,觉得自己被忘了,或许还有脱身之机。结果叶畅忽然又转了回来:“有一件事情险些忘了,这个道宁,乃是被十方寺赶下山的弃僧,最近与刘逢寅勾结,建淫祠欺瞒乡民,也请吏员一并发落。”

    “那是自然,刘逢寅同党,少不得要吃些苦头。”钟纬说知极直。

    叶畅一笑告辞,这次是真走了,道宁在身后的破口大骂,对他来说是壮行的欢呼。钟纬见着这翩翩少年逐渐远去,任道宁怎么骂都不回头,心中略有些失望。

    原本还指望叶畅回头来拜托他好生收拾道宁,这样他就可以又落个人情。

    “钟吏员,钟老爷,贫僧与刘逢寅无关,贫僧是冤枉的啊!”

    见他望向自己,道宁连声哭求,钟纬却是哂然一笑。

    “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得罪了叶郎君。”他大步上前,一巴掌抽了过去:“方才骂叶郎君,你知道他为何不理睬你么?”

    道宁连连摇头哀求,钟纬见他仍然执迷不悟,便又踹了一脚:“跟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叶郎君之意,便是如此!”

    道宁愕然,他自觉自己犯的过错不多,怎么也不该是死罪,就算叶逢寅等杀了四个外乡游商,那也与他不相干,他并没有参与其事!

    若是刘逢寅还活着,自然知道钟纬的意思,他们这种破家灭门的胥吏,怎么会有慈悲之心,无论是从斩草除根的角度,还是从追逐最大利益的角度,道宁都必须死。

    自然,死的方法有许多种,如今皇帝好虚名,直接处死的可能性不大,但监牢里得病暴卒者,每年可都有!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69章卧龙谷中起文房

    叶畅捂着腮帮子,有些闷闷不乐地抬起头,天边云卷云舒,厅前花开花落,这种隐士生涯,固然让人觉得惬意,但经过长安城的激荡之后,叶畅觉得,自己未必能安于现状了。

    吴泽陂太小。

    但是他也知道,现在并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他不可能永远靠着卖嘴皮子与抄诗文来维持自己。

    “郎君,你在想什么?”

    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响儿端着盘子过来,盘子里盛着梨子、苹果,还有大枣。

    “嗯,今日的课业做好了?”

    响儿听到这句话,顿时嘟起了嘴。

    处置掉刘家之后,叶畅便搬到了山谷中来,当地人将他与当初的诸葛亮相比拟,因此称之为卧龙谷。搬来之后,谷中人手多了,响儿、淳明便从一些杂务中解脱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轻松了——等待他们的是众多的学习与练习。

    叶畅也很无奈,这个时代,文盲还是绝大多数,响儿与淳明一个半文盲,一个彻底的文盲,叶畅花了老大气力,也只是让他们开始识字,而且两人错过了养成学习习惯的最佳时机,学习起来,多少显得有些笨拙。

    都过去两个月了,两人加起来,也只是识得三百多个汉字,外加能做两位数以内的加减——至于乘除法这么高深的东西,就提都不用提了。

    他们的进度,还没有小赐奴快。

    “叔父,叔父!”

    正想着赐奴,便听得他大声叫唤,紧接着,小娘“猪猪、猪猪”的跟学声也响了起来。叶畅坐正身躯,小娘既然来了,那么嫂嫂必定也是到了的。

    果然,方氏抱着小娘,跟在赐奴身后,娉婷地走了过来。

    在叶曙的丧事办完之后,方氏便有些躲着叶畅,叶畅也不大好意思见她。不过赐奴纯稚可爱,叶畅又是个喜欢小孩的,因此还是让淳明每天早上去接赐奴过来这边识字算数。

    “十一郎。”方氏眉宇间带着笑,嘴轻轻抿着,虽然还穿着孝服,却难得显示出高兴。

    “嫂嫂今日怎么有暇过来?”叶畅起身问候道。

    “却是有喜事。”方氏又浅笑了起来。

    叶畅觉得似乎有些不妙,这个时候,天气转凉,喜从何来?

    “十一郎,这些时日里,我一直托人打听,得知县城中章家有位女儿,风姿绰约,正当妙龄,待字闺阁,尚未许人。”方氏笑眯眯地看着叶畅:“我想十一郎如今也已经十七,过完年便是十八,正好娶妻,故此有意托人说媒,十一郎,你觉得如何?”

    叶畅愣住了。

    这个……在常人看来,倒真正是美事、喜事,可在叶畅心中,却完全没有这个念头!

    娶一个妻子?

    叶畅此世不是没有做过春梦,也不是没有起过好逑之心,但是,真正娶妻的念头,却从来没有动过。在他某种意识当中,将赐奴、小娘与响儿都当成了自己的子女,而且生活也相当充实,因此娶妻之事,完全没有提上他的日程。

    “嫂嫂,你是玩笑吧?”

    “如何是玩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你兄长不在了,我必须替你操这份心。”

    叶畅猛然想到为兄长守灵那一日的尴尬,他心思剔透,顿时明白,方氏是为什么要给他寻一门亲事了。

    “我暂时并无此意。”

    “这可不由得你呢,十八岁再不成亲,便是官府也容不得,说不准官媒给你强行匹配一个。”方氏抿嘴一笑,只道这是叶畅面嫩:“你放心,那位章家娘子,我是亲眼见过的,虽不敢说倾城倾国,却也是个美人,而且知书达礼,性子温和,与十一郎当真是天作之合。”

    这个嫂嫂还有几分当媒婆的天赋,说得天花乱坠,看模样,她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做成这个媒。

    “这个……这个事情,嫂嫂只怕也作不得主,因为我如今是三房三支呢,上面还有父亲。”叶畅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拒绝,只能推托了。

    方氏点点头:“这倒也是,我这便写信给三叔,想必他也会同意此事。”

    听得方氏给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写信,叶畅点点头,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去了汴州,据闻是给人管事,叶曙进长安前曾经给他写信,将家中的情形说与他听,请他回来主持家务,结果却音讯全无。

    方氏这封信,定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嫂嫂先不急此事,另有一事,需要嫂嫂操持。”叶畅想着给方氏寻些事情,这样就免得她始终去琢磨着为他说亲,而且他现在人手不足,方氏是少算既有能力又值得信赖的人。

    “何事?”

    “嫂嫂当知,我在上半年雇了工匠琢磨造纸之事,如今纸已经成了——淳明,淳明,拿几张纸过来,每一样都拿!”

    原本带着赐奴在亭子外小溪里摸虾的淳明哎了一声,然后快步跑走,不一会儿,他背着个筐子又跑了回来,筐子里盛的,几张纸。

    方氏原本出身贵家,母亲甚至贵为公主,对于好纸并不陌生。因此,当淳明将纸呈到她面前时,她顿时就愣住了。

    “这……这是竹纸?”

    此前以竹造纸,造出的纸糜烂不堪,根本无法使用,叶畅用的是《天工开物》中记载的造纸法,不但纸张漂亮结实,而且出纸率高,虽然比不上上等宣麻,却也是如今第一流的纸了。

    “对,竹纸,每百张的成本,大约就是十五文,若是能大规模量产,更可以压至十文,比如今市面上的纸,可要便宜得多!”

    如今市面上卖纸,根据离产地距离远近,百张是四十到五十文钱不等,而且纸质比不得方氏手中的纸。这让方氏甚为激动,她轻抚着这纸,琢磨了一会儿:“你的作坊,如今能有多少纸?”

    “如今只有两个工匠,又只是试制,故此今年产纸不多,也就是百万张左右,我已经与覃家订了合约,明年包销他们的嫩竹,明年的产量,可以增至五倍。”

    “嘶!”方氏吸了口冷气,眼睛猛然亮了,双颊浮起红晕,竟然不自觉中显示出一丝媚态!

    不由得她不如此,她身上流淌着李家的血脉,她实际上是武则天的曾孙女,虽然经过残酷的宫廷内斗之后,她已经没有了权力**,但对权力的兴趣,却转到了对钱上来。

    她自己尚不知,只不过这一算来,每百张纸可以赚得二十文,今年的百万张纸就可以赚二十万钱,也就是两百贯——明年则可以赚一千贯,若是将作坊办到南方盛产毛竹的地方去,那么甚至可以每年赚万贯!

    叶畅在长安城中弄足球联赛虽然可以收获不少进益,可是谁都知道那进益不是哪一家一户能独占的。而这造纸则不然,只要叶家能够控制住造竹纸的秘方,那么今年几年几十年,都将有稳定的巨额收入,一代人下来,甚至能够富可敌国。

    “不过我不准备立刻将如此多的纸投入市场中去,嫂嫂可知这是为何?”

    方氏呼吸略有些急促,她心中将造纸一年的收益算了又算,听得叶畅问起,这才回过神来:“这是……我知道,物多价贱,如今大唐读书之人,最多不过数十万之众,一年用的纸,也不过是数千万张,若是大量涌入,纸价必丢,所赚之利,反不及初。”

    叶畅顿时对自己这小嫂子刮目相看!

    果然,她心思灵动,目光深远,这个时代的闺中女子之身,竟然就明白供求与物价的关系。那么,选择她来主持造纸和衍生产业,再合适不过了。

    “嫂嫂说的是,不过,卖纸获利终究有限,我还有一个想法,便是印书。”

    “印书?你是说雕版?”

    “不是雕版,直接上活字!”叶畅将什么是活字解说与方氏听,木活字自然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因此,最初他决定用陶活字——他姐夫刘锟如今便在一个陶器窑里做事,叶畅早在去长安之前,便让他研究陶活字。

    但是陶活字在烧铸之时容易出现膨胀、变形,刘锟又只能暗中做这件事,故此花费了四个多月的时间,他才烧制出堪用的活字,数量也只有一千五百余字,这明显是不够用的。

    “如今这一千五百枚陶活字,就在我的库房之中,栉叔这几日都忙着替我赶制固定陶活字的木范,而姐夫那边,我准备让他自己开个窑,专门为我烧制器具。”

    “啊?”方氏心中又飞快地计算起来,如今市面上雕版印刷的书渐行其道,原先一卷书,手抄版本的价值一贯,而印刷版本的则是一百一十文左右(注:为当时实价),以小楷印刷,一卷书所费大纸不过十张,陶活字的成本是一次性投入的,这么算下来,成本在十文左右,可卖到一百一十文,也就是每本能赚一百文的利润!

    若是将今年产的百万张纸全印成书,便是十万卷书,利润高达万贯……

    一想到这个,方氏就觉心花怒放,几乎情不自禁,就要抓着叶畅的手,追问是否真能如此。

    但旋即,她又担忧地道:“十一郎,活字印出的书,与雕版相比何如?”

    “如今用陶活字,比起木雕版要好些,但尚不及手抄小楷,以后用铅活字,绝对不逊于手抄小楷。”叶畅很肯定地道:“印刷所用墨汁,我也已经在调试,到时嫂嫂便可以看到。”

    “十一郎与我说起此事?”方氏有些犹豫,她很聪明,叶畅跟她提及此事,必然有其用意。

    “我事务繁多,此事又必须有人主持,内须管住纸坊、印坊,外能清楚账目往来,此事非嫂嫂无人可为。”叶畅道:“而且,我受兄长所托,要照顾赐奴、小娘,我有意将印坊给赐奴,纸坊与小娘——嫂嫂觉得如何?”

    方氏大惊:“这如何使得,此乃十一郎才智心血,赐奴与小娘如何……”

    “嫂嫂,赐奴、小娘与我子女有何异?”叶畅打断了她的话:“况且也不是说现在就留与他们,待他们十八岁时再与他们,这十余年里,还要劳烦嫂嫂替我经营。”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若是给了他们,你呢,你终要成亲生子的!”方氏还在拒绝,只是口气多少有些薄弱。

    叶畅知道她已经心动了,便乘机又道:“嫂嫂只管放心,我能办纸坊、印坊,便能办得起别的作坊。以我之能,嫂嫂还怕我赚不到钱?”

    想起叶畅说的在京城组织足球联赛之事,方氏不禁沉默了,良久之后,她才叹道:“十一郎宰相之才,可惜,可惜……”

    若她还是公主之女、太子妃之妹,她原是可以向朝廷举荐人才的,但她已经被宫廷内斗弄破了胆子,只盼着平安过日便好。

    翻了翻手中的纸,然后她又注意到底下还有纸,只不过这纸却卷成了一卷,只有一掌左右宽。方氏摸上去,觉得它皱巴巴的,甚为柔软,不由得有些好奇:“这纸……又是何用?”

    这种纸明显是不适合写字,方氏心中隐约有所感觉,问出之后,便觉不妥。

    “如厕所用。”叶畅却是一本正经地答道:“厕筹可以休矣。”

    大唐普通百姓如厕,用的都是竹木片制成的厕筹,也有用纸的,唐初高僧道宣在其文中,便禁止僧众用“文字故纸”拭秽。因此,叶畅一说出来,方氏脸色微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叶畅对此,装作未曾看见。

    二人心知肚明,除了如厕所用,这纸还可以用于妇人月事,只不过如厕说出来已经是尴尬,另一件也说出来的话,方氏只怕要当场暴走了。

    “就你古怪精灵,花样众多!”

    方氏又白了叶畅一眼,正待再说他几句,突然听得远处有人大喊:“叶十一郎何在,叶十一郎何在?”

    “有客来访?”这声音方氏绝对未曾听过,她低声问道。

    “不知是何人,待我出去见上一见。”叶畅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便起身道。

    隐居于这卧龙谷中,谁会来扰他的清静?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0章愿伸援手相扶将

    前些时日才过的中秋节,天气转凉,道路两旁尽是落叶。卧龙谷规模太大,而人手又有些不足,因此除了道路上的落叶被清理掉外,别的地方就没有那么讲究了。

    昆仓奴乌骨力叉着腰,站在门前,瞪着一双环眼,盯住门口的两个人。

    他性子憨厚,到得叶畅这边,每日有肉吃饭管饱活不累,早就忠心不二。他主要工作,除了扫净道路之外,便是在入谷的栅门前守着,有人来此便要通禀一声。

    只不过今天这厮很有些失礼,不待他通禀就大叫大嚷起来。这厮浑身酒气,身边还带着个不尴不尬的人,也不知来路为何。

    叶畅一席道袍,缓缓走了出来,见着那大叫大嚷的人后,不禁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焦遂,你如何来了?”

    来的正是焦遂,长安一别过了两个多月,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当叶畅非常惊异。

    焦遂背着他招牌一般的大酒壶,咧嘴笑道:“在长安城中呆得无趣,又抓不着人付酒钱,想着你被赐绢放还,家里或许有些好酒,便特来叨唠——只须管我酒就成。”

    这厮不喝酒时沉默寡言,但一但喝了酒,哪怕就是两杯黄汤下肚,也必然口沫横飞高谈阔论。他与叶畅最初有些矛盾,但其人倒是没心没肺,根本未将这点矛盾放在心上,叶畅在长安时,跟着他四处晃的,除了颜真卿便是焦遂了。

    “长安城中一切可好?”叶畅忙出来相迎。

    “贺公已经请辞,求陛下放他做道士去,估计如今也已动身,你就等着吧,他说了要到你这边来寻仙访道。”焦遂从身后解下行囊,先是翻出一堆破旧衣裳,然后在其中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这是贺公给你的信,这是张公给你的信,啊,这里还有韩公的信,他让我送信时还大发脾气,说被你耍了。唔,还有这个,这是那位贵主不知怎么得到消息,让我给你带来的——原本还有两匹绢的,我路上没有盘缠,就替你用掉了。”

    说到这,焦遂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叶畅自然不会和他计较这两匹绢的事情,不过,虫娘可不会无缘无故给他送绢,因此他问道:“那绢是做什么的?”

    “她派来的人说信中有言,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焦遂带来的信可不少,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萧白朗的——这厮竟然被王忠嗣派来的使者请去,要在军中推广足球戏,因此京中的联赛事宜,暂时交给了贾猫儿主持。贾猫儿自然也有信,都是足球联赛之事,言辞甚为恭谨。

    不少得还有颜真卿托带的书信,张旭与颜真卿的信,叶畅是拿定主意要好生保存的。

    看着叶畅喜滋滋收信,焦遂一拍脑袋:“啊呀,这事忘了,路上遇到一些事情,十一郎,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的,又有本事,不象我到哪都没有用,故此给你揽了件事。”

    叶畅讶然,焦遂向着身边跟着的人道:“这位便是叶十一郎,你不是说听说过他的名声么,为何还不下拜求助?”

    那人顿时向着叶畅下拜,哀声告求道:“小人姓陈,名千里,乃武陟人士,久闻叶郎君得仙人点化,智计无双,先有虹渠引水,后有菩萨断案。小人有奇冤待雪,求叶郎君相助!”

    叶畅顿时大感头痛,他看了焦遂一眼,这厮倒是会惹麻烦,当初在长安城中给自己惹了麻烦,如今又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个……有奇冤待雪,应该寻官府才是,某不过一介布衣,无拳无勇,帮不了你。”

    叶畅是个热心肠,但并不意味着什么麻烦他都会接。旁边的焦遂不由得有些尴尬,他原是大包大揽,觉得对叶畅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却不曾想,叶畅连源由都没有问便一口回绝。

    不过他性子粗率,尴尬也就罢了,却不往心中去,拉着叶畅到旁边:“十一郎,这事情原是我差了,我不该揽这事。但事情也太过气人,这个陈千里情形实在可怜。”

    “我并非官府,就算可怜他,怎么来处置?”

    “你听我将情形说完。”焦遂自知自己做得鲁莽了,赔着笑:“十一郎,今后我保证再无这般事情。”

    听焦遂说过事情经历,叶畅才知道怎么回事,焦遂揽这件事情,原因还是出在他的身上。开元二十一年时,这陈千里如同他兄长叶曙一般,奉命服役,但他服的是徭役,往范阳一带运送粮草。他去之前,家中有五头牛,一雄四雌,因为家中无人,便托在舅父家。不曾料想到边关后,赶上了边关战事,原本一年的徭役时间,先后迁延,乃至于今,足足是过了九年。

    他役罢还乡,向舅家讨还耕牛,却不曾想舅家只还了他三头老朽不堪的病年,事实上这九年间,那五头牛已经变成了三十七头,而且凭着这些年,他舅家收益颇丰,如今在武陟,竟然成了颇为有名的大户。陈千里自然不愤,欲与舅家理论,结果绝了亲戚情面,被打了一顿扔出来,去官府告状,又既无人证亦无物证,仍然是吃了一顿板子被赶出。

    “他服役边关,用十一郎当初的话说,便是保家卫国。壮士为国不惜身,国家岂可让其寒心。英雄流血便罢,回乡之后尚流泪,是可忍孰不可忍!”焦遂说到这,神情一正:“十一郎,你小节上未必比得上某,但某一向敬你,只因你大义上从来执正!这等事情,我料想别人会嫌麻烦,必然不管的,你则不然,你是定然会伸手相助的!”

    这一番高帽下来,叶畅唯有苦笑。

    自己投焦遂所好的几句话,倒是被他当真了……这种大道理拿来教训别人会很爽,可被别人用来教训自己,那就会很不爽了。

    “行了,焦遂你就不要多说……此事真很麻烦,若是一般事情,缺几贯钱,少几个人,我都可以相助,但此事,非我能力所及啊。”

    “十一郎,你智计无双,在长安两个月便能风声水起,莫要再自谦了,别人不知你之能,某还不知?记得十一郎曾有言,想要办个酒坊,若是助此人,某便来给你当这酒坊管事,如何?”

    焦遂此人胸怀大志,惜哉向来不为人用,便是与他友善的李适之、贺知章等人,亦无法掖拔。叶畅觉得他与李白同样,都缺乏基层具体事务的经验,因此曾建议他办一酒坊,积累经验,结果为其所拒。如今他旧事重提,叶畅琢磨了一下,自己也确实需要一人来主持酿酒事宜——酒带来的利润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酒精。

    在医学之上,酒精乃是比较简单容易制造的必备药品。

    “我有倒是有个主意,但只凭着我,怕是不成,还要你相助。”虽然有了决断,可这并不意味着叶畅就此放过焦遂,这厮惹事生非,总得受上一些教训:“你愿不愿意?”

    “那是自然,某愿竭尽所能!”

    “既是如此,你就剃个光头吧。”叶畅微笑道。

    “什么?”焦遂不曾想,叶畅提出的竟然是这般要求,他目光转了下,有些怀疑叶畅是故意为难自己,当下便指着善直与乌骨力:“他二人不都是光头么,为何不用他们?”

    “他们的头是他们的,却不如你的头管用。”

    “头和头还有什么不同?”

    “自然不同的,大头和小头会相同么?总之借你光头一用,你只说成不成,成,那么我便管此事,不成,我便什么都不理会。”

    焦遂这下子没奈何了,他咬牙道:“叶十一,你可别坑我!”

    叶畅心道不坑你坑谁,口里却保证绝不坑人。那陈千里见他们二人窃窃私语好半晌,心中亦是极为不安,他现在是走投无路,恰好在武陟听到叶畅的传闻,又被焦遂打了包票,这才来修武的,可如今看来,名声在外的修武叶十一郎,并不象传闻中那样无所不能。

    “陈大郎,你的事情,且细细说与某听。你那舅家有多少人口,他又向来喜欢做什么,都一一说来。”

    陈千里舅舅姓佘,名礼,因为排行第二,所以人称佘二,也有人说他阴毒刻薄,称之为“二蛇”者。他向来喜欢占小便宜,十年前从外甥手中得了牛之后尤其如此。

    经营这么多年,他如今已经有四十余头牛马,百余只羊,在武陟县,也算是富户之一。每日巡视自己的牲畜,是佘礼风雨无阻的行程,这一日,他便背着手,穿过自己的牲棚。

    “这些日子,那小畜牲倒是没有来吵闹,哼,无凭无据,便想从我这牵牛走,与他三头牛了还贪心不足。”

    心中想着陈千里的事情,佘礼看完了自己的牲畜,便乘着一头骡子,赶往武陟县城的牛马市。

    行到半途,却见一人牵牛缓步而行,而一个光头僧人合什于旁,正在苦苦哀求。佘礼见那牛异常雄健,牵牛人却不认识,便让骡子慢下来,跟在这人身后。

    “和尚,你再说什么也是无用,这牛我是要拉去卖的,如何能给你?”那牵牛者摇头道。

    “施主……有所……不知……”

    那和尚说起话来有些结巴,这让他显得格外老实,听得很吃力地说,好一会儿,佘礼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和尚在化缘,竟然要化走这头犍牛!

    “休想,休想,这牛可是我的家当,我听闻武陟牛价高,这才牵来转卖,如何能送与你这僧人?我看你这和尚,当真是念多了昏头经,痴心妄想,速速滚开,否则休怪我揍你!”

    和尚听得此语,嚎淘大哭起来:“施主……容我实言相告,此牛为我父转世……和尚一片孝心,实不忍它劳力劳形,到头来还得挨上一刀。施主,百善孝为先……施主成全我这孝心,胜造九级浮屠……”

    和尚结结巴巴说得好一会儿才说明白,佘礼听得直摇头:指着这头牛说是他父亲,便想要将牛化走,那自己家里数十头牛,岂不有数十个便宜的和尚儿子?

    “你这和尚好生没有道理,虚言诳骗,便想将某这牛拐走?究竟是你和尚傻,还是某象个傻瓜?”那牵牛者大怒,伸手推开和尚,牵着牛便要继续前行。

    和尚急了,上来抱住牵牛者的胳膊,那牵牛者挣了两下没挣脱,回头恰好看到佘礼,当下叫道:“这位郎君来评评理,这个和尚好生无赖!”

    佘礼心中正打着这头牛的主意,此牛雄健,若是低价买回去,倒是个好生意。听得那牵牛者呼他评理,他觉得这是个套交情骗取对方信任的机会,便咳了一声道:“好,好。”

    和尚见有人上来评理,便松开手,又是一阵结巴,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事情。原来这和尚自称得上师开顶,能识人前世今生,他四方云游,今日在此发觉这头牛乃是他前世之父,只因曾诳骗人财而堕入畜牲道,不但要替人劳作一世,临了还少不得挨上一刀。他不忍心见前世之父如此下场,便向那贩牛人哀求,想要将牛化走。

    听得此语,佘礼哂然:“好笑,好笑,你这和尚,好生虚诳,你说这牛是你前世之父,有何为证?无凭无据,便想牵走别家之牛,当真是将别人当傻子?”

    和尚急得满脸通红,只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他才再说清楚来,原来那位给他开顶的上师,还传授他一套咒法,能令生灵回想起前世今生之事。若是不信,他愿念咒,以证明这牛是他前世之父。

    “既是如此,你便念咒。”佘礼听得心中一动道。

    和尚却说此处不宜,念咒需在庙中,那牵牛者连连摇头,只说要去赶集市,没有时间陪他胡闹。这个时候,佘礼心中又是一动:此时去集市中,正好顾客颇多,若是能耽搁这牵牛者一段时间,待他再去时没有了顾客,自己正好乘机压价。

    想到这里,他笑眯眯地道:“离此地不甚远,便有一座庙,我看和尚说得有意思,这位郎君,何不就陪他去一趟?至于卖牛之事,郎君只管放心,到时包在我身上就是!”

    那牵牛者无奈之下,只能应允。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1章冥幽神通判莠良

    这庙原是座小寺,寺里两个僧人,佘礼都认识,听得借他们地方一用,两个僧人都应允了。

    这时那结巴僧人又说,不得让别的僧人在旁观看,免得泄露了他的真法,那两僧人也干脆,收了几文钱便离开了寺庙,到了远处观望,将寺庙留给了他们。

    佘礼道:“和尚,都如此了,你还不开始?”

    那和尚有些无奈,当下合什,绕着牛开始念咒:“沃乌忍性,沃实乎吐,沃呐纯绿,沃嘛执机……”

    佘礼只听了两句,便扑噗一声笑了起来,和尚横了他一眼,闭嘴不再念,佘礼只能拱手,示意请他继续。牵牛者有些奇了,凑到佘礼耳畔,低声问道:“郎君何故发笑?”

    “你且听他的经文,象是什么?”

    “释家经文,某一向是听不懂的,不是波罗蜜,就是须达多。”

    “你不觉得,他翻来覆去,是在念叨‘我无人性,我实糊涂,我乃蠢驴,我骂自己’?”

    那牵牛者一听,也是偷笑:“我倒觉着,那最后一句象是说,我没**。”

    两人相视一笑,却见和尚绕着牛正转了八圈,又反转了八圈,然后转身道:“行了,经文已毕。”

    “嗯?就这么简单?”牵牛者抢着道:“这牛已经知道前世今生?”

    和尚很笃定地道:“已经知晓。”

    “那么……为何我却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它还不是一般模样?”

    佘礼见和尚一脸郑重神情,倒不象是在诳言,但那牛确实没有任何异样,佘礼哂笑道:“和尚果然是故弄玄虚,这牛若是知晓前世今生,何不唤你一声儿子?”

    “牛喉间有横骨,不能发声。”和尚很认真地道:“除了修行有成的大妖,几曾见过畜类能说话的?”

    “说到底还是唬人,和尚,我没时间给你耽搁,就这样吧,我还得去卖牛。”牵牛者上来便要牵牛绳。

    “牛不说话,却有典故,说是舐犊情深。”和尚道:“二位且慢一慢。”

    佘礼心中自有打算,当即拉住那牵牛者,只见和尚合什来到牛前,犹豫了片刻,唤了一声“父亲”。

    紧接着,他跪拜在牛前。

    这一幕看得佘礼与牵牛者都觉好笑,但紧接着,二人笑不出来了。

    那牛将牛头凑到和尚的光头前,嗅了嗅,然后真伸出舌头去舐舔和尚的光头!

    那舐舔得要多深情便有多深情,和尚膝行倒退了两步,牛竟然跟上前两步要去舔他,和尚又跪着退后,牛仍然步步紧跟,和尚一直退到庙里,牛便跟进了庙里!

    原本牛绳牵在那牵牛者手中的,牵牛者也被这一幕弄糊涂了,结结巴巴喃喃“真的,竟然是真的”,连牛绳从手里脱落都不自知!

    “嘶!”佘礼吸了口冷气,这世上竟然真有鬼神之事?

    和尚牵起牛绳,起身,那牛竟然就跟在他身边,一起又出了庙。和尚合什道:“贫僧咒文,已经惊动了此地神灵,此庙不宜久留,这就告辞——这位郎君,贫僧必为你祈福,多谢你宽厚。”

    说完之后,和尚携牛而去,那牵牛人与佘礼留在原地,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望了一会儿,只觉得今日之事,实是不可思议。

    佘礼咳了一声,正待说话,突然间,只见那牵牛人惊恐地向着他身后一指:“郎君,黑白无常!”

    佘礼刚经过如此玄奇之事,心神正不定,转头一看,便见着那边,一个浑身乌黑,除了眼白之外再无半点白色的人浮在半空之中,而在他身边,则是一个全身惨白的身影。佘礼“啊”的叫了一声,正待揉眼看清楚,突然间后颈一痛,只听得桀桀的笑声,然后便失去了神智。

    待他悠悠醒来之时,原本是大白天,如今完全暗了下来,周围点起了一些火烛,他借着火烛之光向周围看去,却见着自己仍在那寺庙之中,只不过填寺庙里的神佛之像都已经不见了,香案最正上方,坐着一华服之人,头戴冠冕,看不出长得什么模样。在那人两侧,则是昏迷之前所见的黑白无常,一个舌头翻卷,另一个獠牙带血。

    黑白无常下边,又有一恶形恶状宛若猛鬼者,正高擎大刀,似乎随时要斩落下去。而他斩的对象,跪在香案下瑟瑟发抖,正是那个牵牛者。

    “汝乃偷牛之贼,还有何言可辩!若是平日,自有人间官府治汝,今日异僧沟通阴阳,本王遣无常拘汝魂来,当将汝斩成两段,扔入油锅,受三年油炸之苦。念在你今日尚有一善的份上,三年之后,再将汝投入世间,堕入畜牲道……”

    听得神案上之人宣判,佘礼吓得手足发颤!

    他年纪越长,自然就越迷信,方才看到的一幕,更他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是被拘入地府,正在观看城隍或者阎罗审案!

    然后他便见那抄刀恶鬼,一刀下去,鲜血横溢,吓得佘礼立刻闭紧了眼。只听得那牵牛者惨叫声不绝,什么“我被砍成两片了”,“肠子,我的肠子”之类的喊声,让佘礼情不自禁也发起抖来。

    然后,他觉得一股大力拖来,让他不由自主就跪倒在神岸前。

    “底下所跪,可是佘礼?”神案上的声音威严而有力度,佘礼根本不敢抬头,只能磕头如捣蒜,口中连呼“饶命”。

    “方才那偷牛贼受刑不过,已经招了,他常年与你勾结,他去外乡盗牛,由你贩卖,佘礼,可有此事?”

    佘礼顿时惊呆了。

    他与那牵牛者今日才相遇,几曾相互勾结过,虽然他心中也猜测那厮是个偷牛贼,否则不会将如此健壮的牛拿出来贩卖,但他只是想占点小便宜罢了,几时和偷牛贼勾结了?

    “冤枉,冤枉啊,小人一向不认识那厮,大王明察秋毫,小人不认识那厮!”

    “依着地府之律,你唆使偷牛贼偷牛,与贼同罪,另加一等,当锯成四片,油锅炸五载。”香案上那不知是谁的神祗声音淡淡,根本没有将他的自辩放在心上。

    “老爷,大王,冤枉,大王,真冤枉啊,小人真不曾偷牛,不曾与偷牛贼勾结……”

    “夜叉鬼去你家巡视,见你家有牛四十七头,地府的福禄簿里,并未记着你家有如此多牛。”那神案上声音又传来:“冤枉?一点也不冤!”

    “啊?大王,大王,那些牛当中,有三十七头并非我所有,乃是我家外甥陈千里之牛,只是寄养在我这……大王,真不是我勾结偷牛贼做的勾当!”

    知道地府当中有生死簿,记载着人的生死祸福,这福禄簿想必与其相似,而且眼见那恶鬼执大锯过来就要动手,佘礼也来不及细想,便将那些牛的真正来历说了出来。

    “有这等事?”

    “确是如实,小人不敢欺瞒,若是小人有半字虚言,请大王千刀万剐,小人受之无憾!”

    神案上之人略微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然后,便见一张纸从天而降,那纸上龙飞凤舞,正是方才佘礼所言:家中诸牛,有三十七头为外甥陈千里寄养,立此为证。

    “既是如此,你画押立字,若是本王察得有虚瞒,便再遣黑白无常前去拘你。”

    佘礼死里逃生,大汗淋漓,旁边恶鬼也不知从哪弄来笔,他在那纸上画下自己名字,又按上手印。完毕之后,心中突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那恶鬼伸手,便将纸取了去,然后周围齐是哈哈大笑之声。佘礼听得心中惊惶,只觉得哪里出了大错,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只听得那戴冠冕之人笑道:“事已济矣,可撤布了。”

    周围刷刷声响,庙中顿时一亮,原先只凭着几个火把香烛照着的,如今却通亮。外头竟然不是黑夜,这儿更非阴曹地府,仍然是方才那座庙,只不过庙中神像,暂时挪了位置。

    而高坐神案之上者,也摘下冠冕,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来。佘礼“啊”了一声,方才暗中看不清楚,如今看来,这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优伶所着,根本不是什么王者冕服!

    他惊惶四顾,只看到那白无常将自己的舌头摘了下来,却是含在口中的红纸,再将脸上粉一抹,是个他不认识的中年汉子。他抬头再看那魁梧的恶鬼,也将头上的假帽子摘下,露出一颗光头,却是个形貌狰狞的恶僧。

    唯有那黑无常,倒是憨憨笑着,没有任何变化。

    “你们……你们……”

    “陈千里,何不出来与你舅舅见礼?”那神案上人说道。

    只见外头传来一声应,然后,陈千里登登走了进来,对佘礼唱了一声喏,却是不甚亲近。返过身去,对神案上人拜倒:“小人谢过郎君!”

    “该死……该死的小畜牲,你……你伙同外人来诳我?”事到如今,佘礼如何还不明白,他跳将起来,向着陈千里就扑了过去,抬手便要打,陈千里伸手一挡,然后将他胳膊擒住。

    他年长陈千里十余岁,虽然还值壮年,可比气力,哪里比得过陈千里!

    “舅舅好算计,三十七头牛,竟然只与我三头老病不堪者!”陈千里厉声道:“如今你还有何话好说?”

    “我……我……我与你拼了!”

    佘礼大叫了声,不过他却没有冲向陈千里,而是扑向神案,因为他方才所立字据,就在神案之上!

    他此刻心思完全清楚,对方布上这样一个局,如此精心,如此缜密,为的便是这份字据,只要他能夺回字据,那么对方的一切努力,就会化为泡影。而且佘礼相信,自己再也不会上同样的当!

    不过就在他的手离香岸还有一丈的时候,他身体停住了。

    陈千里哪里会让他这般,陈千里牢牢将他抱住,但想着那是三十七头牛,佘礼便哇的一声大叫,三十七头牛的力气顿时附体,拖着陈千里,便一步步接近神案。

    但是坐在神案上装了半天阎罗的叶畅,如何会让他得逞?

    叶畅轻轻巧巧将那字据拿起,又轻轻巧巧将之折好,放入怀中之后笑道:“你二人原本为甥舅之亲,若是真去打官司,孰话说‘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少不得要被吏员差役敲骨剥皮一番。你们说是也不是?”

    陈千里连连点头,便是佘礼,也不得不承认,这装神弄鬼的年轻人说得有理。

    “我打听过,佘礼你只有陈千里这一个外甥,陈千里亦只有佘礼这一个舅父,你二人若是想此后当一世仇敌,那么简单,将这字据往官府一送便罢。但若是你二人尚存三分情面,不愿意就此结成生死之仇,逢年过节还想往来,我倒有一个建议。”

    “我的牛,我的牛,恁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抢走我的牛!”佘礼大叫道。

    “佘礼,若你想着抄家灭门,只管叫嚷吧,我不能锯了你下油锅,官府有的是比锯了人下油锅更凶残的手段。”叶畅依旧微笑:“你莫要以为只是三十七头牛的事情,到得官府,便是你剩余的牛羊,也未必保得住!”

    佘礼想到他方才的连环计,心中也明白,只怕这个年青人还有后手。他爱占便宜,却非蠢人,方才大叫大嚷是利令智昏,此时渐渐平静下来,便闭嘴怒视叶畅。

    “我来替你甥舅做个和事佬。”叶畅道:“这三十七头牛,乃是陈千里寄养五头牛所繁衍,故此,这牛原该属陈千里。但十年间,佘礼尽心尽力,早晚辛劳,不可不报。三十七头牛中,二十二头归陈千里,十五头归佘礼为谢礼,不知你二位觉得如何?”

    陈千里能要回二十二头牛,早就喜出望外,毕竟他原本只是五头牛,而佘礼听了这分断,虽然心中肉痛,但也不是一无所获,更能让他原本名不正言不顺的牛变得名正言顺起来,故此他虽是恨恨看着叶畅,却也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至此,也算圆满,叶畅令佘礼去将牛赶来,自己与善直等便在庙里等着。陈千里原本跟着佘礼出了门,但转过头,他又跑了回来,不仅是他,佘礼亦是跟了回来。

    有一个疑问,他二人心中都是不解。

    “那牛舔和尚光头,究竟是为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2章未料后院火难妨

    问话的却不是陈千里与佘礼,而是从庙后面转出来的那个“偷牛贼”。

    他原是优伶,被叶畅请来相助,只是演一场戏罢了。但是他也不曾想到,那牛会对光头如此喜爱,竟然舔来舔去依依不舍,当真是舐犊情深,让人真怀疑光头是不是牛的儿子。

    剃了个大光头的焦遂愁眉苦脸地也回来了,一路上,他都在哀声叹气。

    当初在长安城中不合乱说了一句,结果今天叶畅可是全部报复回来,叶畅这厮,果然是睚眦必报!

    但焦遂还没有办法批评叶畅,因为今天这事情,也是他自己自找的。

    众人的目光全部转身他,当然,还有他牵着的牛。

    “你在我头上涂的究竟是什么,让这牛总想舔我的头?”一进庙之后,焦遂就嚷了起来。

    “很简单,盐水罢了。”叶畅笑道。

    真的很简单,拿充分融化了盐的卤水,涂在和尚的头上。牛与人一样,都需要补充盐份,而一般的青草当中,盐份是比较少的。所以,当牛嗅到了和尚头上的盐味,特别是舔了舔感觉到盐味之后,它自然要紧追不舍了。

    直到现在,那头健牛还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焦遂的脑袋呢。

    谜底一揭穿,就什么神秘感都没有了,众人齐是大笑,便是佘礼也不得不笑。

    “请教这位郎君尊姓大名,郎君如此人物,必然名扬天下,佘某今日折得不冤。”佘礼道。

    “他便是修武叶郎君!”陈千里抢着道。

    “修武叶十一郎?”佘礼竟然也听说过叶畅,闻言肃然行礼:“果然不冤,果然不冤,叶十一郎乃是仙人点化的……老朽这就回去将牛赶来!”

    他走后,陈千里再次向叶畅施礼:“今日得叶郎君为我要回牛,不胜感激,愿献牛十头与叶郎君,聊表……”

    他这番话说得叶畅摇头苦笑。

    十头牛,是一笔不少的财富,他说送就送,倒是大方,但叶畅却不准备要。

    只不过对这个人的印象,叶畅好了许多,难怪当初没有立任何字据就将牛交给了他舅父,此人是个爽真的人物,容易信任别人,而且豪阔大方。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

    “我要牛何用,不过,武陟养大牲畜者颇多……我倒有一策,能令武陟百姓多一条生计,只不过我非武陟之人,不能长久在此行事,不知千里你是否能替我为之?”

    陈千里肃然答道:“敢不从命?”

    大牲畜多,那么大牲畜的粪便便多,叶畅的提议,便是用大牲畜粪便制土化肥,同时还可以在其中养殖蚯蚓,再以蚯蚓喂鸡鸭,以土化肥肥田。

    这个计划在叶畅心中有很久了,原本是想在修武办的,只是修武多山少田,而且缺少大型牲畜,不象是武陟,既有大型牲畜,又在黄河之滨,隔着黄河相对,便是汴口,借助黄河和汴水,无论是上溯东都,还是东下汴州,都很便利。

    他上次便有意在武陟办一个造船作坊,只不过一来没有合适的人手,二来也缺乏适宜的环境,因此作罢。现在在武陟留下善缘,时机成熟,便可以在此办个作坊了。

    朝廷禁止私人造船,这是一个麻烦,但叶畅有的是方法回避。

    在武陟县耽搁了七八日时间,待得一切妥当之后,叶畅便回修武。此时已至深秋,沿途田地收获完毕,他们未做耽搁,一日便至。当天早上出发,到得傍晚时,吴泽陂已经在望了。

    田里尚有农人,远远望着叶畅,纷纷上前招呼。初时叶畅还不以为意,但到后来,他就觉得不对了:这些人上来招呼,为什么那目光都甚为复杂?

    待进了村子,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仿佛每个人都在偷偷瞧着叶畅,而叶畅回望过来时,他们便闪闪烁烁地躲避。叶畅心中涌起一股不安,正想寻人追问,却看到崔秀景等人担着柴,吃力地在道上走着。

    “嗯?”叶畅心中一动,这六个新买来的家仆,各有所长,叶畅挑他们出来,却不是单纯为了充当苦力。他分明是让崔秀景呆在卧龙谷,与礼聘来的木匠一起琢磨造船工艺——最主要目的是让这个新罗人将造船的决窍传授给这些木匠,为何却在这担起了柴?

    “崔秀景,你这是?”他唤住崔秀景便问道。

    崔秀景转脸看到叶畅,顿时满脸苦涩:“大郎回来了。”

    “嗯,我不是让你在卧龙谷么,怎么打起柴来,是嫂子让你来帮忙?”叶畅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是,不是,这个……是阿郎之命。”

    “阿郎之命?”叶畅眉头一皱。

    大唐的称呼,仆人称呼主人阿郎,崔秀景乃他家仆,因此阿郎就应该是他,可是他绝无此令,这段时间在武陟,更不可能有此命令!

    “怎么回事?”他问道。

    “阿郎与娘子回来了……”

    这崔秀景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叶畅心中甚是迷惑,阿郎与娘子,也就是仆人称男主人与女主人,自己家中,何曾有什么女主人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响儿吃力地拎着个木桶跑出来,大约是去村中水井提水。见着叶畅,欢呼一声,桶也扔了,眼泪汪汪地便扑上来:这情形,倒与叶畅离开几个月去长安归来时相仿。

    “响儿,你的脸……是怎么回事?”看到响儿脸上有一块紫痕,叶畅顿时恼了,这不象是不慎弄的,而是掐的!

    “小郎君顽皮,是他掐的,响儿还好,淳明这两日可是受了不少苦!”响儿嘴快,叽叽呱呱说个不停:“郎君,阿郎回来了,还带了个娘子与一个小郎君!”

    “哪个阿郎?”

    “你父亲!”

    这个时候叶畅才猛然惊觉,自己这个身份,还有一个父亲!

    那父亲据说一直在汴州为人管事,此前家中发生诸事,他也一直未曾回来,因此,叶畅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印象,甚至连其人什么模样都未曾见过。从旁敲侧击得来的一些消息,叶畅判断,自己与这位嗣父关系并不是十分和睦,至少嗣父对他并没有太多的特殊感情。

    “他怎么回来了?”叶畅喃喃说了一声。

    叶畅完全没有做好面对这位名义上父亲的心理准备,而且他在吴泽正逍遥自在,也不希望头上突然多出个父亲来。

    然后他又注意到一件事情:娘子,小郎君!

    “你是说,我那位父亲在外成了亲,而且还育有一子?”

    响儿嘟着嘴点头:“正是,他们一来,便先占了主宅,然后又去占了卧龙谷,到处都弄得一团糟!”

    “他们是何时回来的。”

    “前日。”

    “怎么没有人去武陟与我说一声?”

    “阿郎说不必,等你回来自知。”

    叶畅眉头皱得紧紧的,响儿他们身份所限,自然不能去通知他,可是嫂嫂方氏按理说应该派人去通知他,还有族长叶淡,也不该对此不闻不问才是。

    但旋即他就明白,怪不得嫂嫂与族长,名义上,那叶思是他的父亲,他们这事属于家务,别人如何插得手?

    无怪乎回来后每个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原来是家里出了这等事情!

    “娘子为人如何?”叶畅低声问道。

    “娘子为人甚是和善,就是小郎君有些娇惯。”响儿道。

    虽然很不情愿,但是叶畅还是不得不去见那位名义上的父亲。他回到自家门前,只见大门被洗刷一新,一个不认识的家仆模样人正在门前,见到他来了顿时笑了。

    “大郎君回来了!”

    叶畅皱着眉,盯着这个人,觉得他的笑有些假,而且自己并不认识他。旁边的响儿知道,他曾经因为“仙梦”而失去部分记忆,因此低声道:“这是叶权,乃是咱们家的管事。”

    这么一提,叶畅想起来,叶思离开时是将家中唯一的壮年家仆带走,只留下年纪小小的响儿。

    “在外这几年,你辛苦了。”对方既然满脸假笑,叶畅就让自己笑得比他更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叶权有些尴尬,拱了拱手:“大郎既是回来,还去拜见郎君和娘子吧。”

    “自然是要的。”

    叶畅也很好奇,自己这位“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心中隐隐有个主意,只是还得摸一下这位“父亲”的底细,还然后再决定取舍。

    进了院子,叶畅眉头又微微皱了一下,因为他发觉,院子里的情形有些不对劲。他虽然在卧龙谷居住得多些,但偶尔也会回此居住,因此院子里的摆设什么的,都是依他的意思。但如今来看,却完全被改了。

    到得正堂,叶权早就快步前去通禀,叶畅进去后,便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堂中,旁边则侍立着一个女子。

    这留着三绺须的男子,与叶楝有几分相似,就应该是自己的便宜老子了。

    叶畅拱手长揖:“拜见大人。”

    “唔,你回来了,不守着家业,整日东奔西走,成何体统?”叶思肃容教训了一句,然后侧脸看了一下侍立在旁的女子:“见过你娘亲陆氏。”

    叶畅站直身躯,也转向那女子。

    那女子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比起嫂子方氏大不了几岁,长得倒是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圆脸细眉,额间点着梅花痣,唇角含笑,目光灵动。叶畅瞥了她一眼,然后拱手又是一礼:“见过娘子。”

    唐人称父祖“大人”、“老大人”,但一般不称母亲为“娘子”,这女子非叶畅生母,叶畅只呼她娘子,稍稍有些不亲近,但也不能说不敬。

    “响儿,去把小郎君带出来,让他与兄长见礼。”叶思又吩咐道。

    响儿“哎”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她便带着一个小孩童出来,叶畅看到这孩童模样时,心中惊咦了一声。

    他这位便宜父亲四年前才收他为嗣子,当时他一直在汴州,因为分家的缘故才回来,收了他为嗣子之后,便又回到汴州。按这个时间算,小郎的年纪最多只有三岁才对,可是这孩子,分明已经七八岁了!

    比起赐奴年纪还大!

    叶畅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掏出个小盒子,当小郎在母亲命令下向他行完礼后,他也回礼,然后将盒子送了过去。

    “初次见着小弟,也没有什么准备,这盒子点心,是我自修武带来的,聊充见面礼吧。”叶畅笑道。

    听说是点子,小郎欢呼一声,便从叶畅手中接了过去,那边他母亲又喝了他一声,他才记得向叶畅道了声谢,紧接着,他母亲便从他手中将盒子夺去:“我替小郎将点心收起,谢谢大郎了。”

    她声音温柔,便是喝斥时也是细声细气,无怪乎响儿说她人好。只不过叶畅心中却有些不认同,这个女子表现得太好,好得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若是正常的反应,对这个嗣子,怎么着也该有些不爽吧?可是她却很客气,客气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这绝非叶畅自虐,巴不得别人漠视自己,而是因为他现在身边干系的人不少,若是有人不怀好意,他自保无防,可是响儿、淳明,还有他从长安带来的那六个少年当如何是好?

    “大郎,我回来有两日,你做的事情很好,我已经知晓了。”见礼已毕,叶思捋须,缓缓对叶畅道:“不过你毕竟年纪尚轻,还该专心读书,我此次回来,暂时不会再离开,将在家中督促你读书。至于一切庶务,自有你母亲打点,今后你就不必操心了。”

    叶畅微微凝眉。

    这是什么意思,夺权?

    “你是留在此处读书,还是去卧龙谷?”叶思又问道。

    “还是去卧龙谷吧,那边清静。”

    “也好,也好,卧龙谷路远,你每日也不必来问候,需要什么,遣人回来取就是。”叶思又象是不经意般说了一句,然后笑道:“你有梦仙奇遇,此处亦无外人,你且与我说说,除了虹渠引水,还有什么奇事?”

    “并无太多奇事,便是这一点本领,得来也让我失了不少记忆。”叶畅微笑道。

    听得此语,叶思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又笑起来:“好,好,你此行辛苦,且先去卧龙谷休养,明日我再去看你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3章聪明亦有聪明伤

    叶畅走了之后,叶权轻声禀报道:“阿郎,娘子,方才与大郎来的,还有一群形色人物,除了那昆仑奴,还有两个光头和尚。”

    “梦中遇仙,却与僧人结交,这个大郎,倒是有趣。”叶思点点头,脸色的笑容淡了下来:“他在谷中,身边也要有人照顾,那昆仑奴就留在他身边吧。”

    话还没有落,外头却传来叶畅的声音:“大人,我的那六个僮儿呢,还有淳明何在?”

    “嗯?”

    叶思眉眼动了一下,看了看身边的陆氏,陆氏微微垂眉,一副任他决断的模样。叶思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前:“说起此事,大郎,你身边用不着这许多僮仆,又得专心读书,哪里能有这么多孩童在你身边吵闹,倒是你弟弟小郎正需要玩伴,故此除了淳明留与你听唤外,别的我都让他们回这边宅子了。”

    叶畅皱了一下眉:“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这些孩童,将来都有用处,现今跟着我正学识字算数……”

    “你这孩儿,说得好笑,不过是家中僮仆,要识什么字,算什么数?”叶思斥了一句,语气倒是不重:“此事便这样定了,那昆仑奴唤什么名字,便发派在你身边听用,再让……”

    “让响儿跟着我。”叶畅忍不住插嘴了。

    他想要暂时隐忍,毕竟对方身上有“父亲”的名份,可不是长支那样只是同房的伯父,若真是吵闹起来,一个忤逆,便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但想到响儿脸上的伤痕,他就心痛,在他来此世后,那是将响儿当妹妹当女儿,虽然不是无原则地宠着,但也见不得她受这种莫明其妙伤害。

    “此事是我欠思量了。”这一次回话的不是叶思,而是屋子里的陆氏,她浅笑盈盈走了出来:“响儿跟着大郎多年,我原是不该把她要来,但是家中并无仆妇,唯有响儿心细,故此我让她暂且跟着小郎。大郎,念在你兄弟尚幼的份上,你且让让吧,过此时日,我再与你买个年轻貌美的小丫环就是。”

    她口气和煦,说起此事来,也是温言细语,但言语却甚是坚定。叶畅皱着眉,摇了摇头道:“响儿在我身边惯了,娘子若是有心,再与小郎买几个年轻貌美的小丫环就是。”

    听得叶畅这样说,叶思脸沉了下来,咳了声正待喝斥,那陆氏却拉住他,低笑道:“是我做差了,既是如此,响儿,你依旧跟着大郎,照顾好大郎起居啊。”

    原本听得说要再买个年轻貌美的小丫环与叶畅,响儿的嘴巴便噘了起来,眼睛里隐隐泪光闪动。现在一听得事情峰回路转,顿时破啼为笑,脆声声应了一句。

    叶畅却是苦笑。

    这位陆氏,又是一个厉害人物,和她相比,刘氏当真是弱到极致。

    只怕自己的便宜父亲,也比不上陆氏,方才那便宜父亲分明是要发怒的,只是被陆氏一拉,便将怒气压了下去。

    而且陆氏其实是以退为进,看起来,她将响儿还与了叶畅,但实际上,叶畅带来的其余人手,却都落到了她的手中,以一个半大的小丫头,换了五个成年家仆和六个孩童,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若叶畅此时再闹,他的理由无非是崔秀景等人都是他弄来的——可按照大唐律,儿子的一切都属于老子,叶思又是他名义上的老子,吵将起来就是忤逆。

    儿子不孝,被老子打死,到了官府当中都只是罚些钱帛了事,可若是儿子将老子打了,那结果就大麻烦。

    闹又闹不得,这个哑巴亏,只能吃下去?

    若是叶思、陆氏如同叶楝、刘氏那样,摆明了要对付叶畅,那还好办些,大伙一拍两散,叶畅宁可背着这个骂名,也要将面皮扯破。

    现在对方绵里藏针,让他如同老虎咬刺猬,不知如何下嘴。

    不过叶畅相信,对方迟早会露出破绽的。

    回到卧龙谷,叶畅不出意外地发现,这里也大变了模样。那些他延请来的工匠,都已经被辞退,一些工程半途中止。看到这里,叶畅唯有摇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接下来两日,每天陆氏都带人来对叶畅嘘寒问暖,当真关怀得无微不至,而叶思也偶尔来看看谷中,只不过如今谷里房屋都很简陋,他能做的,只是拉着叶畅登到高处,指着哪儿适合建屋哪儿适合做菜地,言语之中,倒很是兴奋。

    他们都对一件事情绝口不提,便是叶畅的造纸作坊。

    叶畅造纸作坊产出了纸的消息,在吴泽陂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且他所产的“卫生纸”很快就取代了厕筹,成为吴泽陂中不少稍有些财富的人家日常用品。毕竟,一小卷“卫生纸”只值一文钱,便可够一个人用上大半个月,全家人口众多一个月也就是十来文钱的事情。

    但叶畅却知道,他们背地里,可没少打听造纸作坊的事情。

    “郎君你这些时日为何愁眉苦脸?”这天应付完了叶思与陆氏之后,叶畅心事重重的模样,落到响儿眼中,响儿便开口问道。

    “你不懂。”叶畅心中想着事情,随口应付了一句道。

    “谁说奴奴不懂,奴奴才明白呢……那陆娘子不是好人,郎君在担心她!”响儿道。

    这当真是语出惊人,叶畅讶然盯着她,这些时日,小丫头对那陆氏可是亲热有礼,就是方才,还忙前跑后,服侍那陆氏,丝毫没有觉得她对陆氏有什么意见啊。

    小丫头如今才是十岁……难道说才这点年纪,身为女子的天赋树就已经点开,“影后”技能觉醒?

    见叶畅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响儿皱了皱鼻子:“奴奴听得一则消息,却是从叶权那边传来的。郎君可知道为何阿郎在外分明有子,却又以郎君为嗣子么?”

    这是困扰叶畅的问题之一,叶思在外已经成亲,却不但没有将妻子带回来,还隐瞒此事,甚至在已经育有一子的情形下,却还将他过继,以为嗣子。叶畅觉得,这根本不合常理!

    “叶权嘴巴甚紧,我也让人打听过,他根本没有说啊。”

    “对旁人他自然不会说,我人小,他可不曾留意,被我偷听到的。原来阿郎与娘子得高人点拨,说是他们成婚不可宣扬,否则必遗祸于子嗣。后来又说不妨收养一子,代亲子禳祸……”

    叶畅神情微微一变,所谓代亲子禳祸,也就是说怕亲生儿子有什么横灾,收养一子为替身,若有什么飞来横祸,养子便代了去。叶畅虽然不相信这一套,但此时唐人中好这一套的却不少,而且总有些玄之又玄的传闻,叶思与陆思若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以他为嗣子,当真是不怀好意!

    “而且阿郎在外经营,家中无人,他早知长支觊觎其宅地,故以郎君为子嗣,也是留个后路……”

    这样一来,所有疑惑便都解释清楚!

    “若真是如此……呵呵,那也好。”叶畅听得此处,心中便生了决断,不过,他也知道,响儿只是一个小孩,虽然聪明,却未必能分清别人话语中的真假。谁知道她听到的话,是不是叶权有意让她听到,这样自己得了误导,生起事端来,那责任就在自己了。

    “原先奴奴还以为娘子是个好人呢,听得这事才知晓,她不怀好意,要害郎君,要害郎君的,自然都不是好人!”响儿挥了挥小拳头,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可惜,响儿还小了,帮不得郎君对付她……郎君何不寻方娘子,让方娘子付她?”

    叶畅愣了愣:“为何要寻嫂嫂?”

    “郎君心善,自然不是娘子对手,奴奴听人说了,最毒不过妇人心,奴奴如今还小,不是妇人,也不是娘子对手,故此只有方娘子能对付她!”

    响儿的话语纯稚,让叶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笑罢之后,他心中不由得一动。

    确实,虽然从响儿口中知道了叶思与陆氏的真实想法,可这毕竟是转了几道口的话语,真假不知。如何对付叶思与陆氏,当真应该借助一下方氏之智计。与他这个穿透时空来的人相比,方氏才是这个时代的人物,而且她可是出身于宫斗最激烈的李唐宗室,虽然是失败者,但总比起陆氏要强些吧?

    心里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叶畅反而更轻松了些。

    此前分不清叶思与陆氏的真实心思,叶畅的种种手段都不好发作,但现在不同,若能确定对方不怀好意,叶畅就可以放下包袱全力应对了。

    “我去拜见嫂嫂,这些日子,赐奴也没有来我这里识字,正好去问问。”叶畅道。

    “奴奴跟去!”小响儿听得叶畅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笑得眼睛成了一条丝。

    方氏在自己的家宅中,她如今是寡妇,若是有娘家可去,没准还可以改嫁,但没有娘家可依,若不是有叶畅顾着,叶氏宗族之人,没准都想着要将她嫁了换些彩礼。

    寡妇门前是非多,因此她门户紧闭,家中壮仆都遣了出来,只余两个老仆夫妇守着门户。叶畅来求见,老仆开了正门引他进去,然后正门便未关,以示正大光明之意。

    叶畅也会意,隔着门与堂内的方氏对话,只是问了一下赐奴与小娘,又问赐奴为何不去谷中学习。方氏一一细声答复,言语平淡。

    “既然赐奴想学,我又已经回来,嫂嫂明日便送赐奴来读书吧。”叶畅最后道。

    “是。”方氏也应了一声。

    说完之后,叶畅便请告辞,旁边的响儿看得昏头转向:郎君不是来向方氏问计的么,怎么什么正经事都没有说,就告辞离开了?

    次日,方氏果然送赐奴来卧龙谷中,偏偏又与陆氏相遇。陆氏笑吟吟道:“方娘子来卧龙谷何干?”

    “大郎教授赐奴读书识字,故此相送……婶婶来得好,若是无事,正好陪我在此闲话。”方氏也是笑容可掬。

    二人对望一眼,让来相迎的叶畅与响儿觉得,似乎有电流在二人之间激发。她二人在叶畅饮茶和睡懒觉的亭子里坐下,叶畅留了响儿在此侍候,响儿听得她二人没边没际地说着些家长里短,特别是说带着小孩如何不易,只觉得眼皮打架整个人都犯困。

    也不知二人怎么有这么多闲话聊的,足足两个时辰,响儿都上了几回水,她们仍然滔滔不绝。此时叶畅领着赐奴回来,又留二人吃饭,听得他相邀,方氏还未曾应,那边陆氏就爽快地道:“听闻大郎有一手好厨艺,我也早想叨扰,只是大郎读书,一直不好打扰,今日有机会,便生受了。”

    方氏却摇头道:“出来时便与家中说了,要回去就食,婶婶在此即可,奴却是要回的。”

    “啊呀,你既然走,那我便与你一块儿吧。”陆氏甚为遗憾地道:“大郎,便待下回了。”

    “若是娘子有心,不妨将小郎也送来,与赐奴一起读书识字。”叶畅道。

    陆氏脸色微微一僵,摇了遥头,叹息道:“小郎愚顽,哪有赐奴乖巧,他来这里,只会捣乱,还连得你们读不成书……还是等他再大些吧。”

    叶畅微笑着点头,然后又道:“今日我菜已经做了,谷中人少,吃不完也是浪费,过会儿我给你们送去。”

    方氏依旧不出声,陆氏目光微一闪动:“如此甚好。”

    响儿在旁边,越发地觉得迷糊,总觉着这三人说话里似乎都有什么意思在内,但她却揣摩不出来。等陆氏与方氏走后,她还魂不守舍,却被叶畅一把将她的发髻揉乱:“小姑娘家家,瞎想些什么,响儿啊,你可不要那么聪明!”

    “聪明有何不好?”响儿更迷糊了。

    “聪明自然好,但太过聪明就会累。拿我一盒点心,便担心点心中有毒,跟我学着识字算数,便怕我会害了她儿子……太过聪明,太累不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响儿这回听得有些懂了,这是在说陆氏,但响儿觉得,叶畅方才的话里,也有指方氏之意,可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到后来,她干脆就不想了:自己要那么聪明做甚,自己有郎君照顾着,就挺好!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4章一及利字皆纷攘

    夜深人静,院子里没了声息,但是屋子里的人却睡不着。

    陆氏睁着眼睛,在数了半天的羊也没睡着后,终于忍不住,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丈夫。

    叶思也没有睡着,被她一捅,顿时伸手来摸索,陆氏在那不老实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死鬼,老实些,有正经事!”

    “这便是正经事啊。”

    “说你那便宜大儿子呢!”

    听得陆氏这话,叶思手一抖,方才的兴致顿时消了,他翻身坐起,长叹了一声。

    “你当初怎么就不开眼,便便认了这一个嗣子!”陆氏有些气恼地道:“当初你说,子侄中他一心向道,最是老实,日后与我儿不会有什么纠纷,如今你看看,他本事这般大,还得了仙人点化,今后我儿如何是他对手!我们这份家当,还不全都被他霸了去!”

    “老子没死,他敢,一个忤逆,便让他一世翻不得身!”叶思哼了声,但也知道,自己所说的只是气话罢了。

    这个便宜儿子,实在手段强横,若真撕破了脸面,谁知道他会有什么办法。想想三房长支如今妻离子散的惨状,想想现在家破人亡了的刘逢寅,叶思便觉得不寒而栗。

    “总不能由着他将家当占去。”陆氏也坐了起来,黑暗中眼睛闪闪发亮,象是只护着雏兽的雌虎:“你是男人,得有些担待,想想法子!”

    “如何想法子,难道让我去对他说,当初是因为术士说了,咱们孩儿体弱多病,乃是天谴,唯一化解之道,便是我另立一嗣子,让这天谴转到他身上去?”叶思哀声叹气:“当初我本没有此意,可是你再三逼我!”

    “你奴夺主妻,天谴也该谴你,为何要落在我儿身上?”陆氏呜呜咽咽起来:“你可知我多怕,今日与大郎说话时,我、我心惊胆战,生怕他用出什么手段来……”

    “别说了……”

    两人同时沉默,若没有当初想要移祸叶畅的事情,他们真想将事情摊开,绝了双方的关系,各过各的生活。但既有前情,现在又另有原因,他们舍不得家中的这份家业。

    想到这,陆氏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都是你这死鬼,恁的耳根子软,听得那狐朋狗友所言,去做什么日本国的海贸勾当,结果赔得精光,还欠了如此多的钱财……若非如此,我们在汴州自做自的富家翁,哪里需要回来依靠这点家当!”

    “海上风浪乃是天意,孰曾料想竟然覆舟?若是能成,单单就是贩到日本的那些书,便能获利数十倍!”叶思叹息了一声:“天意,天意……”

    两人又是沉默,过了会儿,陆氏幽幽地道:“大郎的纸坊……倒是好生兴旺,每日都看着有人来运纸。”

    “是啊,那卫生纸……莫非天上仙人也要如厕,用这卫生纸拭秽?”

    “若是贩至两京去卖,哪怕是到汴州去卖,此物都必大行其道,转手之间,日进十数贯轻而易举!”

    “何只十数贯,你想想看,两京、汴淮,富贵人家,哪个不是僮仆如云使女如雨,一家上下,少则数百口,多则上千口,每日要用多少纸。莫说富贵,中等以上人家,谁不会用上这个……全大唐数千万人,每人万年花一文钱在这上头,每年也有数万贯收益。”

    夫妻二人嘀嘀咕咕,越发眼热,二人在黑暗中对望了一眼,有道是欲令智昏,连寺庙道观里的佛祖神仙身上的金箔,都有人敢拿刀子去刮来,何况只是一个号称遇仙了的年轻人?

    “大郎梦中遇仙之事,究竟是真是假,这些时日你可打听清楚了?”陆氏又问道。

    “众说纷纭,族长是一口咬定,说他确实遇仙了,但大哥那边,却说他是扮猪食虎,只是满肚子狡计,流脓长疮最会害人……呵呵,大哥也有今日,若说满肚子狡计流脓长疮,谁还强得过他,当初若不是他逼得紧了,我也不会挑大郎为嗣子。”

    说到这,叶思又叹了口气,当初只觉得叶畅与其兄叶曙相类,都是个老实人,而且一心求仙向道,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却不曾料想会出现这样意外的转变。

    若说他夫妇二人有意要害叶畅,那自然不是,不过是任何普通人都有的心思,闻道自家孩儿遭灾遇难,恨不得转到别家孩子身上罢了。但他二人又确实不怀好意,并未把叶畅真正当成自家的儿子,叶思还隐瞒了自己已经娶妻生子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是欺骗了叶畅!

    “无论是真是假,大郎都不好欺负……咱们还得徐徐图之。不过,那纸作坊如今却是二支的方氏在管着,方氏家的赐奴,如今也每日都去卧龙谷,跟着大郎识字算数。”

    “这又能如何,大郎与叶曙毕竟是一母同胎,他们才是亲兄弟,小赐奴是他亲侄,我们未来之前,他无人可用,又怜惜嫂寡侄幼……”

    “别说这此没用的,我只要那纸坊!”陆氏声音尖刻了些:“大郎以往是二支的,但如今却是我们三支的,你是他父亲,二支的嫂子只是堂嫂,二支的侄儿也只能算是堂侄,咱们小郎才是他兄弟,他便是怜惜,也该先怜惜小郎!”

    二人嘀咕了半宿,天色微明,听得院子里有人走动,这才安静下来。

    过了这一日,叶畅发觉情形有些不对了,陆氏以往是隔两天才到他这儿来转一圈的,现在是天天都来,而且次次都带着小郎陆曦,只说他们兄弟两人一向少见,现在要多在一处熟悉熟悉。

    虽是如此,陆氏还是将小郎看得紧紧的,当真是片刻都不离自己视线,仿佛只要离开片刻,就会有不测之灾一般。

    而且,有奇怪的消息在吴泽陂开始流传。

    消息的主角,并不是叶畅,而是方氏。诸如方氏年轻貌美,难以守寡,意欲改嫁,叶家长辈怜惜方氏年少,意欲使其嫁人,等等消息,数夜之间便甚嚣尘上。

    “这可都是你给我招惹的麻烦!”

    一脸薄怒的方氏坐在叶畅对面,她要穿三年衰服,因此仍是一身白衣。所谓要想俏,一身孝,这衣裳让她更显得楚楚可怜。叶畅不敢多看,只是垂眉带笑:“实是被弄得无计可施,只得烦劳嫂嫂。记得嫂嫂初嫁之时,某有什么麻烦,亦是烦劳嫂嫂相助。”

    见他这副惫怠模样,方氏横了他一眼。

    她如何不知这是叶畅将祸水移到了她的身上,不过想想也是,担着一个“孝”字的名头,叶畅面对叶思与陆氏,便是有千种手段,也不好施展出来。倒是她这个堂侄媳,就象叶畅对着叶楝时一般,可以用一些方法。

    “十一郎,说实话,当初三叔回来,奴未曾通知与你,是因为藏着些担忧。”沉吟了会儿,方氏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叶畅。

    “担忧?什么担忧?”

    “十一郎何必装傻,骗旁人或者骗得过去,想骗奴,绝无可能。”

    叶畅嘿嘿笑了声,依然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方氏无奈,叹了口气道:“你这惫怠,也只能在我面前施。”

    “那是,因为我知晓,这世上就嫂嫂待我真好。”叶畅顺口答道。

    这话说出,他便觉不妥,放在后世,这只是一句随口的玩笑话,但现在,以二人的关系,却有些调笑意味在里头。

    他抬起眼来,果然看到方氏眼中,半是羞半是恼,只不过这目光一闪而过。

    方氏心中也在忌惮,她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丈夫又已经去世,拉扯着两个孩子守着些家产度日。可孤儿寡母的,旁人哪里会不起觊觎之心,单纯是想人财两得倒还罢了,只怕有些人还打着害了她一双儿女的主意。

    她能依靠者,唯有叶畅。虽然这位小叔有时也有些不着调,甚至少不得口花花调笑自己,但方氏可以肯定一点,他是真心关爱赐奴与小娘的。想带着赐奴小娘生存下去,她不得不依赖于叶畅。

    哪怕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对于身上流淌着武则天与李唐宗室血脉的方氏来说,付出一些代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十一郎知晓这样就好,怕只怕日后十一郎会忘了嫂嫂的好呢。”那羞恼的目光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取代的是一种成熟女子特有的妩媚。叶畅愣了愣,若真是个毛头小伙,只怕就要被方氏这模样勾住,但叶畅在另一世中经历过的风尘多着,迷而不惑,因此也只是愣了一下。

    “嫂嫂,他们提了卧龙谷,提了那坡上的旱地,唯独没有提纸坊。这纸坊是我与小娘的,而且他们将工匠散去,误了书坊——书坊是我与赐奴的。”心中琢磨了一会儿,叶畅还是没有想明白,方氏面对他的无意之语,为何没有发怒,却做出这番姿态,他犹豫着说道。

    这番话听得方氏耳中,又成了另外的意思。

    “奴自然记得,你所言当真?”方氏问道。

    “自然当真,嫂嫂忘了么,这话你已经问过了,我的致富手段还有未出者,无论是炒茶之术,还是酿酒之术,都足以让人家财万贯。”

    酿酒之术,方氏是未曾见识过,但叶畅用炒茶之术炒出的茶叶,她却是见识过。那茶味芬芳,让人回味无穷,远胜过加上各种佐料甚至还放了油的茶饼煎茶。叶畅将酿酒术与炒茶相提并论,想来二者应该相当,一想到这个,方氏不免呼吸急促粉腮潮红。

    当初流落到修武时的穷困,让她记忆甚为深刻,这或许就是她对于赚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兴趣的根本原因。更何况,这里赚钱不是为了旁人,而是为了她的一双儿女。

    “十一郎既然愿意将纸坊、书坊赠与赐奴与小娘,为何不将酒坊或茶坊与他们,他们无非也就是求个财,若从你这得到好处,还会与你为难?”

    “若他们不是处处算计,不是先包藏祸心在前,与他们就与他们。但是现在么,我虽然不想着他们象长支那样下场,却也不愿意给他们占去什么便宜。”叶畅说到这,自嘲地笑道:“我实在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呢。”

    方氏又白了他一眼,将话题拉回:“十一郎,你既然存了断绝关系的念头,却拿不出合适的理由,如今外人眼中看来,你们一家当真是父慈子孝,你既想要以吴泽为基业,一个好的名声是必须的……”

    方氏的分析非常尖锐,叶畅几乎没有自辩的余地,他有些恼了,起身打断了方氏的话:“嫂嫂,劳你大驾,不是为了来挖苦我,而是解决问题!”

    方氏止住嘴,看着叶畅,好一会儿,笑了。

    或许是叶畅方才的调笑让她心底恼了,所以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将叶畅心思剖开来。

    现在她想想,后悔了。

    “十一郎,方才是嫂嫂错了。”她柔声道:“其实要断绝与三支的关系也不难,你自己去说自然是不成的,连宗长都不适合出面——他若出面,少不得要大闹上一番。我觉得最适合的,是你认识的官长。”

    “官长?”

    “你说呢,若是某位大人物欣赏你才华,却以不可忘祖为由,令你认祖回宗,此时宗长再顺水推舟,谁还能闹得起来?”

    “就算闹不起来,只怕也不会轻易罢休。我看他们此次回来,如此仓促,想必在外是有些不如意之处,不会轻易放弃家里的东西。”

    “说来说去,不过是响儿罢了。其余人手,可都是你买来的,身契之类,都在你手中……怎么,不在了?”

    叶畅苦笑着点头。

    无论是淳明,还是崔景秀等人的身契,原本是被他收在宅中的,结果他不在的时候,叶思夫妇入住,这些身契什么的,自然就落到了叶思夫妇手中。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就是卧龙谷还没有来得及办地契,而纸坊的契约,为了便于方氏管事,也藏在方氏手里。

    “事情倒是不难……”方氏笑了起来。

    她这一次笑时,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丝许的狡猾,看上去,倒颇有些象狡狐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5章愿以重礼为谢仪

    “响儿,响儿,你怎么还在这里!”

    淳明小跑着过来,当看到正喜滋滋地收拾自己的小香囊的响儿时,他叫了起来。

    “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你家的亲戚来寻你了,说是你的舅父,寻了你四五年,这才打听到你的消息,要将你赎身带回!”

    响儿一听顿时慌了,起身道:“我才不回去!”

    对于自己的家人,响儿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当初才五六岁时,她便被卖给了叶家,叶思经手将她买来,留她“服侍”叶畅,却将她的身契带到了汴州。因此,她最亲近的,唯有叶畅,现在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年幼,莫说服侍人,便是自己照顾自己尚且做不到,叶畅如兄长待妹妹一般,与她相依为命。

    这大半年来,叶畅待她更是温柔,家中的杂务,几乎都不要她做。响儿有时觉得,村里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未必能如同自己这般享福。服侍叶畅,那是她心甘情愿的事情,换了旁人来做她还不欢喜。

    这个时候,不知何方来的亲戚竟然要寻他走!

    想到这里,响儿的小小心肝便发慌,对她来说,叶畅才是亲人,旁人都是陌生人。

    “我还得去与大郎说声,你自个儿先回村里吧。”淳明抛了这一句,便又匆匆向着谷中跑去。

    响儿才不要去村里,她在原地慌了好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躲起来!

    只要避开这一天,那些人都是外地人,想必不会日日在吴泽陂,等他们走了再说,总之,自己就是死也不离开大郎身边!

    小姑娘打着这主意,人便躲藏起来,村子里叶思的客堂之上,气氛就有些古怪了。

    “怎么这么久还没来?”陆氏笑吟吟地道:“这小丫头向来伶俐,今天只怕是高兴得傻了吧。”

    叶思也陪着笑:“郑郎君,还请稍安勿躁。”

    “放心,放心,我等了四五年都等得,再等一会儿又有何妨?”

    说话的人一身锦缎,人长得细皮嫩肉,与响儿倒有几分相似,他口中如此说,眉宇间却是掩不住的焦急之色。说到这,他又叹了口气:“实是家中不幸生出变故,直到如今才得脱身,否则也等不到此时——舍妹在家里也是个受人侍候的,她家闺女,如何能侍候别人?”

    “郑郎君放心,这些年来,某视响儿如己出,并未让她做什么重事。”叶思笑笑道:“过会儿你一问便知……只不过,响儿未必会愿意离开我家,郑郎君手中又没有当年的契约,此事还有些麻烦。”

    那郑郎君双眼一翻,流露出怒意:“我妹妹就这一点骨血,如今流落在外,寓身婢女之列,莫非叶郎君还想着让我不接她回去?我荥阳郑氏,岂是为婢者!”

    说到这里,郑郎君起身,怒气盎然,仿佛立刻就要走了。叶思见了慌忙起身:这个郑郎君可不是他能得罪的!

    方才他打听过,这位郑郎君乃荥阳郑氏之人,荥阳郑氏历来大族,族中为官出仕者不计其数,乃是山东望族中的代表之一。数年前因为某些隐因,他家道中落,所以几年前眼见妹妹一家遭难而无法伸出援手,现在则不然,家世重振,他也终于可以来“拯救”妹妹的遗孤了。

    这等说辞,叶思信其七分,存疑三分,但这个郑郎君无论是服饰打扮,还是谈吐言辞,确实带着世家大族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贵气:他表面很客气和霭,实际上却是傲气凌人。

    因此,叶思慌忙起身拱手赔礼:“郑郎君恕罪,恕罪,若是有当年的凭证,某自然无话可说,可是如今……”

    “阿郎,大郎来了!”就在这时,陆权在门口禀报。

    “让他进来吧。”叶思话被打断,却并不怒,叶畅来了,响儿应该也来了,看到响儿,郑郎君的怒火应该得到抑制吧。

    叶畅进来,说实话,他真不愿意行礼,但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可不是只唤一声“大人”就可以的,他不得不恭敬躬身,再向陆氏行礼。

    这也是叶畅急着断绝与叶思之间关系的一个原因,上头有个老爹,老爹还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年轻的老娘,做起事来自然束手束脚。比如说,他想办印书坊的事情,原本已经接近成功,却因为叶思与陆氏回来,将工匠全部遣散,结果延误了。

    直到他回来之后,才暗中将工匠又召了回来,只不过这次是寄托在纸坊名下。好在此前的陶字还在,因此进度被耽搁了几日,不过成功就在眼前了。

    “响儿呢,响儿怎么没有随你来?”叶思问道。

    “淳明说她先来了……怎么,没有到?”叶畅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那边郑郎君顿时发怒:“好大的胆子,你们竟然敢将我外甥女藏起来!”

    叶思顿时头大如斗,原本他唤叶畅来,就是想在叶畅面前展现一番“亲情”,叶畅不是离不得响儿么,帮他留响儿,哪怕留不住,只要他感觉到自己是在帮他,那就可以。

    但是郑郎君的发作,让他实在有些畏惧。

    这郑郎君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外头有他带来的跟班仆役,数量就有二十多个。他门下一个管事的行头排场,便比叶思都大,真激怒他,可没有什么好处。

    “郑郎君息怒,息怒,想来是响儿一时欢喜,忘了过来,淳明,你这只知道吃的蠢小子,还不去把响儿寻来,仔细响儿一根头发,若是少了,我定要揭你的皮!”

    淳明委委屈屈地又跑了出去,叶畅脸色沉郁,转过脸看着犹自怒气冲冲的郑郎君:“君乃何人,为何在我家大呼小叫!”

    “某荥阳郑氏子弟,响儿乃我外甥女,今日我以十倍之值,赎她还家。”那郑郎君一开口就是“荥阳郑氏”,虽然语气还算和缓,更许出十倍之值,但傲气扑面而来,几可目见。

    叶畅冷笑了一声:“荥阳郑氏……当初弃响儿不顾,如今又要赎回去?”

    “当年家中有变,故此无能为力,如今亡羊补牢,亦为时未晚。”郑郎君上下打量着叶畅:“听闻这些年你颇为照看我那可怜的外甥女,此德我记着了,今后当有所报。”

    叶畅脸色一直沉郁,旁边的叶思叹了口气,上来拉住他的胳膊:“大郎,这位郑郎君也是为着响儿好,响儿在咱们家,终究只是一个使女,可回到郑氏,则是郑家的小娘,孰人敢轻视之?我晓得你与响儿情同兄妹,但只是为了响儿今后的前途,也只能让她回去……”

    叶畅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了一声:“我去寻响儿来!”

    见说服了叶畅,叶思心中欢喜,叶畅走后,便与那郑郎君闲聊。郑郎君心思迫切,只聊了两句,便催促道:“我外甥女身契尚在你处,你何不取出与我,这里有十枚金铤和十枚银铤,已经不只当年售值十倍,以此补偿你,如何?”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跟着的僮仆捧上一个锦盒,打开盒盖之后,其中宝光灿灿,正是一排金铤和一排银铤。叶思与陆氏对望了一眼,都抑制不住喜色:这金银铤怕是价值三百贯以上,远远胜过响儿身价!

    须知便是一个壮仆,也就是二三十贯的价钱!

    他二人在汴州经商,很清楚自己占了大便宜,原本叶思还待推辞,陆氏却已经忍不住接过了锦盒,捧着锦盒便入内。那郑郎君也不阻拦,仍是那副傲气凌人的模样,分明是在说,若是你敢吞没不认账,必然要你叶家家破人亡。

    片刻之后,陆氏转了出来,手里却只拿了一张纸,她交到叶思手中,叶思再转交给了那位郑郎君。

    郑郎君得了那身契甚是欢喜,他左等右等,见叶畅还没有回来,便起身道:“我今日尚有急事,再等不得,身契既然给了我,便让响儿在贵府寄住些时日,过几天我再来接她。”

    他原本很急着带响儿走,这时却又说有急事,叶思与陆氏心中不免生疑。但想到那二十颗金银铤,叶思还特意向陆氏使了眼色,陆氏点头表明她已经勘验过,确实是真金实银。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看着那郑郎君带着自己的人手离开。

    “情形有些不对,这郑郎君方才气势汹汹,为何拿得身契之后反而偃旗息鼓?”陆氏皱眉道:“夫郎,你说说……这其中究竟是什么缘故?”

    “无论什么缘故,那二十枚金银铤总不会有差。”叶思心中亦是不安,但他给自己打气道:“咱们把身契与了他,这几日好生照顾着响儿,只当自家小娘对待就是。若是凭着响儿的关系,咱们结识了荥阳郑氏中有力人士,再回汴州做生意,便能重拾人脉了。”

    “当真不愧是荥阳郑氏的人物,出手便如此豪绰,竟然不见一枚铜子,全是金银。你瞧那金银成色,啧啧,在汴州时都少见,分明是朝廷钦赐的……”

    他二人等了好半日,也不见叶畅回来,两人的话题便又回到了那姓郑的身上,他们正嘀咕着,便听得外头突然喧哗,紧接着,一群差役气势汹汹地上门来,其中还夹带着一个神情异样的族长叶淡。

    “这……这是怎么回事?”叶思慌忙迎来,便看到叶权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

    “思侄,你究竟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淡如今接替了刘逢寅的位置,已经成了里正,他咳了一声,神情甚为复杂:“为何有人将你告了,说你……说你讹诈?”

    “讹诈?此话从何说起?”叶思惶然道。

    “今日下乡催粮,不曾想竟然遇到这样一桩案子。”

    只见差役两边闪出,一名吏员走了出来,叶淡向那吏员拱手:“钟吏员!”

    这钟吏员正是叶畅的熟人,钟纬钟化文,他横着眼看着叶思:“汝案发了,随我去县城走一趟吧!”

    “啊呀,吏员何出此语,某犯何案?”

    “你还问我?有人将你告了,说你诱拐人口,讹诈金银!”

    “原告何在,实是冤枉!”叶思心里咯登一下,大声喊道。

    “某便是原告!”只见差役后又走出一人,正是方才那郑郎君!

    “哦?郑郎君,你……你……如何是你?”叶思其实隐约猜测到了一点,但当事实真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自觉与这位郑郎君算是交谈甚欢,为何他却转头就翻了脸,还将他告了?

    “你收了某的金银,却不将人交与某,好在某出村不久便遇着来自县城的钟吏员,若非如此,某岂不要吃你一个大亏!”

    “我不是将响儿的身契已经与你了么?”叶思道。

    “响儿身契是与我了,其余人等呢?”

    “什么其余人等?”

    “便是你家中其余僮仆!”那郑郎君一副气急模样:“我原只是想要响儿一人的,你拼命说家中僮仆众多,正要遣散,我便付了金银,你却要赖账,只与我一人的身契,而且便这一人,也只有身契未见人影!”

    “这……这……你这是胡说八道!”

    叶思顿时大觉冤枉,这一切从何说起!

    “你还要耍赖,莫非欺我为外地人?我乃荥阳郑氏子弟,我郑氏出仕无数,只一封书信,便能送你见官!”

    虽然对这郑郎君的傲气不满,但是钟纬却是深知,他所言绝非虚假。虽然大唐有意打压山东世家,但是郑氏仍然是大唐里的高门大户,出了不少宰相,至于将军、司马、参军、别驾之类,数不胜数。给他拿捏到把柄,要收拾一个叶家,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绝无此事,吏员,绝无此事!”那边陆氏在郑州时也惯于抛头露面的,因此并未回避,闻言嚷了起来:“他是谢我家收留他外甥女,故此才奉上谢仪!”

    “谢仪何在?”钟纬问道。

    陆氏有些慌地看了叶思一眼,叶思阴着脸点点头,于是陆氏又进去。过了会儿,她捧着两锭金锞子出来:“谢仪在此。”

    “啊?”那郑郎君急了:“分明是十锭金锞,十锭银锞,为何只有两锭!”

    “搜!”半途上那钟纬和差役便被郑郎君喂过,闻言之后,立刻大声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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