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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波波     盛唐夜唱txt下载     盛唐夜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6章长者糊涂少知礼

    这些差役可都是搜查的老手,若是真给他们动手,那么这过程中还不知要损失多少。因此叶思急道:“且慢,且慢,吏员,列位官差,随我去看就是……”

    “咳咳,钟吏员,这里乃是叶郎君宅邸,须得给他留几分体面。”这个时候,旁边的叶淡咳了两声道。

    钟纬闻言动容:“哪个叶郎君?”

    “自然是我家十一郎。”

    “原来是叶郎君宅,倒是失敬……还请叶郎君出来相见。”钟纬似乎还有几分不相信,但脸上方才的凶狠逼迫之色是消息了。

    叶思与陆氏对望了一眼,他们回来时间不短,自是知道叶畅如今在邻近乡村都甚有面子,却不曾想,就连县衙里的吏员,都要给叶畅面子。

    二人不禁暗暗庆幸,在得知叶畅的种种奇事之后,他们并没有径真与叶畅撕破脸来,这些时日,表面上还保持着一种亲情关系。

    “我这便派人去催,他马上就回来。”叶思赔着笑:“诸位还是请坐,请坐。”

    “某不管什么叶郎君,先劳烦将某的金银取出来!”那郑郎君却是不依不饶:“钟吏员,劳烦你了!”

    钟纬面色为难,叶畅的面子,他自然是要给的,但这郑郎君来头甚大,便是县尉元公路只怕都极忌惮,他一区区小吏,怎么能为了给叶畅面子而将自己拖下水。因此,他叹了口气:“这个……叶里正,你看如何处置?”

    叶淡看到叶思在向自己挤眉弄眼,心里突的一跳,正待再敷衍拖延,那边郑郎君却又冷笑起来:“若是过会儿少了我的金银,便是你们县令都得担责……钟吏员,你好生看看那金锞上的印记!”

    钟纬得他提醒,翻看了金锞两眼,然后变了颜色。

    因为那金锞底下有“内藏”二字,这意味着这金锞子可是来自于皇宫大内,并不是真正民间流通的宝货!

    “此乃当今天子赐与我家之物,钟吏员,你若循私,只管去循就是。”

    这一下,不仅是钟纬,就是叶淡也不敢再拖延了。只不过看在叶畅的份上,钟纬叮嘱了差役们一声,差役们再进去搜时,手脚虽然依然不干净,却不敢打砸。

    不一会儿,那锦盒便被搜了出来,呈在众人面前。

    锦盒里八枚金铤、十枚银铤,亮得让人眼发花,细心查看,每一颗底部都有“内藏”二字,证明它们出自于皇宫之中。

    “叶思,你还有何话说,莫非要告诉我,这些金银,乃是当今圣人赐与你家的?”

    钟纬沉声说道,让叶思两腿战战,旁边的陆氏更是惊惶失措,她方才起了贪念,只想拿出两枚金铤,这样将那郑氏敷衍过去,现在想来,自己竟然是欲令智昏了。

    “这些确实是郑郎君留在我家,作为我家照顾他外甥女响儿数年的谢礼的……”

    “好笑,谢礼一对金锞便足够,一对金锞足当得你们当初买响儿的数倍之价了!”那边郑郎君怒道:“若只是赎身和谢礼,哪里用得这么许多金银。是某念在你对响儿确实较善,你又自陈在汴州经商失意,如今宅中开支入不敷出,想要将多余的僮仆转让,故此某发善念,以高价与你。偏偏你这厮见财起意,竟起贪心,若不是我见机得快走了,只怕要被你夫妇害死!”

    这下给叶思和陆氏扣上的帽子可大了,不仅谋财,还意图害命,饶是他二人在外见识过世面,也被唬得面色如土。他们二人齐声分辩,却一时间吵吵嚷嚷,谁说的话也都听不清。

    “唉!”叶淡都只能顿足,这事情,怕是叶畅来了都难收场。

    就在这时,他见到门外人影晃动,然后听得声音响起:“这不是钟吏员么,如何有空到寒舍来,这许多人,是出了什么事么?”

    钟纬回过头去,看到叶畅牵着一个双眼红通通的小姑娘而来,心中明白,这小姑娘当是引发今日之事的响儿了。他向叶畅颔首为礼:“叶郎君,今日可得罪了,有人将令尊令堂告了。”

    “竟有此事,可是这位……郑郎君?”叶畅吃惊,目光在众人面上一转,看到郑郎君后,便明白了事情经过,他面带薄怒:“郑郎君,何得寸而进尺?”

    “某并未得寸进尺,令尊令堂吞没某金银,尚怀不轨之心,某不过自保!”

    众人将缘由又说了一遍,叶畅听得哑然,他转向叶思、陆氏:“这些金银可是郑郎君所赠。”

    “是。”叶思与陆氏这时摆不出亲长的谱了,叶畅进来之后,原本乱七八糟的局面顿时静了下来,他们现在也明白,叶畅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了。

    “既是如此,烦劳娘子将崔景秀、淳明等人的身契拿出来。”

    “这……”陆氏顿时恼了,开口就要拒绝。

    旁边的叶淡此时插嘴:“这些人都是十一郎买来,如今十一郎用他的人替你们扫尾,你们这当亲长的,也莫要太让十一郎难看!”

    叶淡是族长,又是里正,他一发话,陆氏便知道自己占不住理,这种情形之下,她便是撒泼打滚,也只是徒惹人笑罢了。

    她只能又入屋,拿出诸人身契,叶畅将之都交与了那郑郎君:“如今人货两讫,郑郎君,一切皆是误会,郑郎君不与追究,你看如何?”

    “倒是你这少年郎晓事理,令尊令堂,却都是糊涂虫!”那郑郎君啧了两声,收好身契,但叶畅目光一转,他笑着又将身契拿了出来。

    “这便是响儿吧,我是你舅父。”他看着响儿道。

    “舅父。”响儿向他施礼,神情却是极为冷淡,丝毫没有见到亲人的欢喜。

    郑郎君有些尴尬:“这些年你受苦了……”

    “郎君待奴甚好,奴未觉受苦。”响儿依恋地看了叶畅一眼,然后又叭叭掉起了泪珠:“奴不要离开郎君,舅父,你就只当奴死了,好不好?”

    “你何出此言!”郑郎君吓一大跳:“休要如此……”

    “奴要与郎君在一起,若是奴离了郎君,当真会死!”响儿固执地道。

    叶畅神情微动,眼圈也有些红。那郑郎君面对这种情形,一筹莫展,象是求助一般看着叶畅,叶畅却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这该如何是好?”郑郎君看着一脸哀求的响儿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神情有些木楞的叶思与陆氏,然后恨恨地道:“若你夫妇有叶郎君一半人品——一小半人品,我便让响儿拜你们为义父母,暂且将她寄养于汝家就是,但你二人人品,我实是信不过!”

    听得他出此言,叶思与陆氏只能垂头丧气,想要自辩,可是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叶畅却是神情一动,拉着叶淡低声说道:“嫂嫂那边,却是可以收一个义女吧?”

    叶淡闻言顿时抚掌:“正是,正是,她寡居于内,响儿寄养于她身侧,也是方便!”

    那郑郎君听得叶淡如此说,便开口相询,待听得说是一寡居女子,家中有一子一女,他便点头道:“如此甚好,每隔些时日,我都会来看望……”

    “奴不要给方娘子做女儿!”众人都觉满意的时候,响儿却突然又开口了。

    叶畅愣了愣,苦笑道:“嫂嫂待你也是极好的,我去长安之时,你不就是在她家中?”

    “奴愿视方娘子为姊,却不愿认她为母。”响儿认真地道。

    这个要求,倒也不过份,而且若是认一寡妇为母,毕竟有些不吉利,认其为义姊,却没有什么。叶淡派人将方氏请来,闻道此事,方氏略有些犹豫,郑郎君拱手道:“方娘子只管放心,每年某都会送些钱绢来供应响儿生计,她出嫁的嫁妆,自有某操心。”

    “奴倒不是为此,只是怕奴家家贫,慢待了响儿。既是郑先生觉得可以,那奴也很欢喜多了这般一个妹妹。”

    那边的叶思与陆氏脸都绿了。

    响儿在三支这边养了四年,原本他们以为可以凭此结交荥阳郑氏,结果却变成这模样!

    根本原因当然是郑郎君的出尔返尔,虽然陆氏后来动了点小心思,可那根本不影响大局。

    现在便宜被方氏捡了去——可想而知,方氏攀上郑氏的高枝,他们此前在村子里传播的谣言,只会成为笑话:若方氏收留了郑氏的亲族,叶家还有人敢逼她改嫁?

    更让他二人难堪的是,解决掉麻烦纠纷的,是叶畅。

    叶畅又转向那郑郎君,向郑郎君说了声谢,郑郎君哈哈道:“是我该谢你们,我自家的外甥女,还得叨扰你们一段时日……对了,我虽离开,却要留些人手与外甥女听用——拿去!”

    郑郎君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盒,众人看得分明,这小盒就是方才藏着崔景秀等人身契的那个。郑郎君将这锦盒交到了响儿手中,响儿迟疑着看叶畅,叶畅微笑点了点头。

    于是叶思与陆氏更是嫉恨,两人只恨不得拿头去栽墙。

    这姓郑的耍了他们一遭,目的就是这些身契,要将这七小六大十三个仆从交与响儿?

    这个时候,他二人已经意识到,自己怕是陷入某人陷阱之中,但他们看着叶畅,虽然怎么都怀疑眼前一切是叶畅捣鬼,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而且便是叶畅出的手,那二十铤金银又是从何而来?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响儿接过了那些身契,然后转手交与了叶畅。看到身契又回到叶畅手中,叶思与陆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叶畅却恍若未觉,又转手交与了方氏:“还请嫂嫂替响儿收好这些身契……”

    方氏毫不客气——她可是心知肚明,最近散播她会改嫁消息的是谁,对能够打击一下叶思与陆氏,她当然是十分乐意。因此,她将身契收起,还向着陆氏笑了笑:“实在是对不住婶娘了。”

    陆氏眼睛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是一片混乱,当众人七手八脚将陆氏扶起,叶思将她掺入内室,外边郑郎君的声音却传了进来:“唉,叶小郎君倒是少有的人物,豪气干云,但这位叶郎夫妇,实在不大成模样……既为父子,为何相差如此之大耶?”

    叶畅没有出声,叶淡尴尬地笑着,方氏这时开口:“实不相瞒,十一郎原为奴这一支,亡夫与十一郎才是亲兄弟,后因三支无子,故此过继给三支,却不曾想三支在外竟然已经有子……此事原是家事,不当在此时提起,但是郑郎君既是响儿舅父,自不是外人,知晓也无碍。”

    室内的陆氏眼睛猛然睁开,低声咒骂:“这杀千刀的小寡妇!”

    叶思亦是咬牙切齿,这可是家丑外扬,过会儿待来人走后,必然是要寻方氏说理的。

    那边郑郎君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原来如此,啧啧,难怪,难怪,某看方娘子亦是爽利之人,响儿在方娘子身边,某就放心了。某还要去东都办事,不可久留,就此告辞……叶小郎君,交浅言深,恕某直言,孝为人伦之大,人不知生父母,尚不如禽兽之属,某观这位叶郎与汝非类也,不如早日归宗,以全人伦。”

    屋里的叶思顿时暴怒,正要冲出去接口,却被陆氏一把拉住。

    “他一介外人,如何能管我家事?”叶思怒道:“响儿那丫头我养了四五年,便是没有情,亦是有恩,他不但不念此情,还离间我与大郎父子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出去又能如何,当着宗长、吏员之面,你能奈那厮何?那厮乃是荥阳郑氏之人,自大惯了,夫郎,你暂且忍忍罢!”陆氏愁眉苦脸地道:“那小寡妇想必是知道咱们在外传她话的事情,故此借题发挥,你若是出去,扯破面皮,大郎是向着她还是向着你?”

    此语一出,叶思顿时火气熄了大半。

    他们原是经商失利,在外欠了债,不得不回到家中蛰居,却不曾想在家里发现叶畅竟然赚出了一番家当。按着此时人的想法,儿子的家当,自然就是老子的,故此他二人便起了心思,琢磨着将纸坊弄到手,这样便可以再度起家。

    想着那可能年入数千贯的纸坊,叶思与陆氏心中火热,当下便做足了缩头乌龟,只是不出去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7章惊闻贵客来相访

    送走郑郎君与钟纬,叶畅回过身来,见叶思与陆氏又出来了,便摇头苦笑:“何至于此!”

    他只说了四个字,并没有责备的话语,但听到叶思的耳中,让叶思老脸火辣辣的。

    “那郑郎君分明是讹我!”陆氏愤愤地道:“他最初说了,那些金银乃是谢礼,我们才收下的……不知好歹的东西,还世家大族呢,我们养了响儿四年,尽是白养了,响儿这丫头也好生不晓事,就是养只狗,养了四年也该会对主人摇尾巴了……”

    叶淡听得不对劲,他并不相信叶思与陆氏的话,在他看来,就算是谢礼,拿出那些金银的一半就已经极为豪阔了。不过这是三支的家事,自从发觉叶畅的才能之后,叶淡对于三支的事情便不太爱管。

    然而就在这时,方氏却淡淡地道:“嫂娘这话可就说差了,养了响儿四年的,却不嫂娘,而是十一郎。”

    “你这是何意?”陆氏双眉顿时竖起。

    “叶郎去世之前,曾与奴说过,十一郎过继三支,实是他平生最大憾事,他有意让十一郎归宗,此事也曾与宗长说过。当初拗不过三叔,加之又不知三叔已经娶了婶娘,连小十九都生了,故此才答应下来。十一郎在三支这四年里,三叔见过十一郎多少面?”

    方氏尖锐地提出这个问题,不待叶思回答,方氏又道:“长支算计三支的家产,叶郎写信与三叔,请三叔回来主持,三叔人不回来,连回信都未有一封。是十一郎绞尽脑汁,方才护住了三支的家当。十一郎没有半点对不起三支,三支却四年对十一郎不管不顾,叶郎虽死,奴这当嫂子的,却要为十一郎作主!”

    她毕竟是公主之女,贵胄出身,不但言辞犀利,而且咄咄逼人,让叶思与陆氏瞠目结舌,半天也不知如何回应。

    “便是如此,那也是我三支自个的事情,与你有何干,你今日将家事曝扬于外,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想坏了我们叶家的名声,你好另嫁高门?”

    在愣住了一会儿之后,陆氏开始反击,她竟然也是口尖舌利,直接将给方氏扣了顶帽子。

    方氏冷笑道:“家丑原不该外扬,但你们做得太过份!当初骗了叶郎和十一郎,分明自己有子,却招十一郎过继,你们二位是长辈,究竟是何等居心,奴这晚辈原不该猜测。可今日宗长正在,奴倒要请宗长评评理,当初这过继之事,究竟算数不算数!”

    叶淡也只有苦笑,当叶思回来,还带着妻儿,特别是儿子竟然已经五六岁了,那时他就知道,当初过继之事必有隐情,此事迟早会发作出来。他原本以为会是叶畅自己将事情点破,却不曾想,竟然是一向“柔弱温顺”的方氏,这一次起了头。

    最近村里关于方氏的流言蜚语,他哪里会不知,也明白这是叶思、陆氏离间叶畅与方氏的伎俩,当初他私下还曾嘀咕,这夫妇在叶畅身上玩心眼,只怕没有任何用处。

    “咳咳……当初之事,我也觉得奇怪,叶淡,你分明在外已经娶妻生子,为何还要将十一郎收为嗣子?”

    “呃……当初二支穷困,我有心帮他一把,故此收十一郎为嗣子……”叶思对这个问题早有所准备,说得面不改色甚是流利。

    但谁都知道,这话只能骗鬼。

    看着二支穷困可怜,能帮的方法多得是,为何要收二支的一子为嗣子?因此方氏噗笑了一声,叶畅自己也微微摇头。

    叶淡最头疼者,便是处理这样的纷争,他定了定神:“此事干系着十一郎自己,十一郎又是一个有主见的,莫如听听十一郎自家如何说?”

    “十一郎才十七岁,尚未及冠,性子不定,易轻信于人,被人教唆两句,或者便做出糊涂之事……”那边陆氏不满地道:“如今我家阿郎既在,阿郎为父,十一郎为子,子承父命,乃是孝道,子违父命,乃是悖逆——十一郎如何做,理当听我家阿郎的。”

    “却不可以普通少年视十一郎,还是听听十一郎如何说吧。”叶淡又道。

    叶畅刚欲开口,那边叶思却抢了先:“族长,此事乃我三房三支家务,我们细细商量,不管是宗家,还是次支,都先不要介入为好。”

    “十一郎乃叶郎一母同胞之弟,却不只是三支之事。”方氏不同意:“族长说的是,十一郎遇事有主见,先听听他自己如何说。”

    “休要再争了,让十一郎说。”叶淡见叶思与陆氏还待分辩,终于拿出了族长的权威。

    叶畅叹了口气:“我原是不想说的,此次长安,我颇结识了一些贵人,前不久,太子宾客贺公讳知章者,遣我友焦遂给我送了封信来。”

    “太子宾客?”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具体的官位,但肯定是了不起的,叶淡顿时眼前一亮,便是叶思,他在外见过世面,知道这官位虽无实权,却一定是德隆勋重的名臣,才能担任这一官职。

    “除了贺公,还有京兆尹韩公讳朝宗的,亦给我写信。这二位都是我在长安结识,蒙他们不弃,以我为忘年之友。”叶畅面不改色地扯着谎,焦遂来送信的事情,叶淡可是知道的,只不过叶淡只晓得他来自长安,却不知却是这样的贵人遣来。

    叶淡心头火热,他们叶氏这些年被刘家欺在头上,就是因为刘家出了几个人物,在外交结官吏,而现在叶畅竟然也认得了大人物!

    “十一郎快说说,你是如何交结这些贵人的!”叶淡忍不住歪了楼。

    旁边的叶思与郑氏对望了一眼,两人神情都有些惊疑:若是叶畅真结识了那些大人物,那么事情就不太妙了。

    想到这,叶思责备道:“少年人好为大言,但是切不可撒谎诳人,当着族长的面,你休要胡说八道。”

    “十一郎结交县尉少府之事,咱们吴泽陂人尽皆知,既能结识少府,又为何不能结识其余贵人?”旁边的方氏道。

    这些话,叶畅自己都不好说,因为他一说,就是忤逆,叶思没准就可以乘机发作。虽然叶畅并不怕他发作,可传出去,毕竟不是个好名声,若叶思以此为借口告到官府去,打点起来更是麻烦。

    因此,见方氏说得叶思哑口无言,叶畅心中有些快意。他咳了一声,当下开始说起自己前往长安之事,择其相关者说与众人听。听得他向贺知章献茶,向韩朝宗献计,甚得二人赏识,叶淡忍不住连连顿足:“既是有贵人看重,你还回来做什么,应当留在长安,以等时机才对!”

    “十一郎与叶郎兄弟情深,若不将叶郎灵柩送回,他心中不安,便是留在长安,也做不成事。”方氏却摇头:“况且朝廷当中风波谲诡,十一郎性情中人,怕难久居,不如事了归来。”

    “妇人之见!”叶淡哼道。

    见他二人歪楼要歪到老远去,叶畅又咳了一声,方氏听了之后,明眸微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啊,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忘了正题……十一郎,你结识这些贵人,与今日之事何干?”

    “贺公与韩公信中,都说人不可数典忘祖,劝我归宗。”叶畅道:“二人都说,我自有父母,何必认他人为父……”

    他没有明说自己的意思,但话到这里,已经点题。

    那边陆氏顿时炸起,几乎怒发冲冠:“此乃我们家务,他二人便是权贵,又能奈何?便是天子宰相,亦管不得家务,十一郎,你为我这一支嗣子,哪里数典忘祖了,你生父与嗣父,虽非同胞,却属一房,同一祖父。三支与你,虽无生恩,却有养恩,莫非你要做那忘恩负义不孝之人?我倒要瞧瞧,不孝之人,天下何处可以容身!”

    她这一撒泼叫嚣,叶畅心中更是不快,此前陆氏还一直装出个温柔娴淑的模样,现在当真是原形毕露!但她这番话说出,叶畅又无法直接上阵与之对辩,只能看了叶淡一眼。

    叶淡此时心里想的,仍然是叶畅受贺知章、韩朝宗赏识之事。

    对于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令的叶淡来说,那二位都是高不可攀的贵人,能得他们赏识,不仅仅是叶畅一个人的事情,更是整个叶氏宗族的福气。他甚至觉得,叶家有必要去祭祭祖先,谢过祖先对于叶畅的保佑了。

    因此,他摆出族长的威仪,肃容道:“妇人之见!”

    方才说方氏“妇人之见”,他说得轻声细语,如今说陆氏“妇人之见”,他则说得又重又急。

    “叶思,十一郎得贵人看重,无论是为了咱们叶氏宗族,还是为了十一郎的前途,让他自归本宗,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此事依我之见,还是好合好散,你说呢?”

    “十一郎说受贵人看重,有何证据?我也不觉得,那两位贵人能无聊到这地步,竟然要管起我叶家家务。”叶思摇头:“十一郎年少,被人挑唆两句便胡言臆语,或许也是有的。”

    叶畅没有想到,自己搬出了贺知章与韩朝宗的名头,叶思与陆氏竟然还会如此坚持。他小看了自己对这夫妇二人的吸引力,特别是方才他说到茶与水泥之事,让叶思与陆氏的心头更是火热。

    十一郎是棵摇钱树,这棵摇钱树名义上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棵摇钱树拔脚跑到别家去!哪怕强扭的瓜不甜,但好歹瓜还在自家田里,没落到别人手中!

    “族长,我这就让人去将贺韩二公的书信拿来。”叶畅道。

    叶淡心中亦是不快,这种情形下,叶思还不放手,当真是个没有眼色的。他点了点头,正待发话,那边陆氏却又叫了起来:“这里又没有谁认得贺、韩二位贵人,随意找个阿猫阿狗写两封信,冒充贺韩二公所书,谁能说得清?”

    叶畅脸色终于沉了下去,盯了陆氏一眼:“娘子之意,我是骗子?”

    “大郎你自然不是骗子,但难保不会为人所骗。”陆氏讪讪一笑,虽然双方已经到这种地步,她却还不敢与叶畅翻脸:“莫要误会,我是怕你年轻,听闻长安城中骗子极多……”

    若她撒泼,叶畅还好处置些,可是耍起赖来,叶畅就觉得头大。他看向叶淡,等着叶淡的意思,叶淡几乎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我信得过十一郎,十一郎足智多谋,又不是肤浅妇人,如何能被小小蟊贼所骗——十一郎,贺、韩二公果然说了劝你归宗之事?”

    “是。”

    “既是二位贵人如此说,想必这嗣子身份,对你今后前程有所不便。这不是你一人之事,乃是我叶氏宗族之事,叶淡,今日之事,我便做主了……”

    “族长这是哪里的话,若是请族长做见证倒还罢了,做主……我三房的事情,何时须族长做主?”叶思连连摇头:“莫说那贵人远在长安,便是在眼前,也管不得我家事。若他真到我面前,我倒要质问一番,他离间我父子,教唆十一郎违逆人伦,究竟是何用意!”

    不待叶淡再说什么,叶思又冷冷补充道:“若是叔父你以族长强压于我,那我少不得也要往县尊明府那边走一遭,我倒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强迫别人父子相离的!”

    面对如此油盐不进的叶思夫妇,叶畅当真恼了,他心中甚至开始琢磨,是不是要撕破面皮,哪怕得个忤逆的名声。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有人大叫道:“叶郎君,叶十一郎在不在?”

    他们在院子里商议,为防外人听着,因此将院门紧闭。这喊门之声很熟悉,正是方才离开的钟纬,院里的人静了会儿,叶畅向响儿示意,响儿便跑去将门打开。

    钟纬满脸笑容走了进来:“叶郎君,恭喜恭喜,你家来了贵客——前太子宾客贺公来访了!”

    院中诸人,顿时张大了嘴巴,其中最甚者,当数叶畅本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8章雌虎霸气真无双

    虽然焦遂带来消息,贺知章比原本的历史提前辞官归道,而且可能会来修武求寻仙迹,但叶畅觉得,那至少是过完年的事情。

    却不曾想,贺知章这么早就来了。

    最重要的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偏偏赶上了他借助贺知章的名头,想要压服自己名义上老爹的事情。

    毫无疑问,他名义上的老爹叶思,过会儿便会质问贺知章,问他为何要干涉自己的家务,离间父子之情……

    而对此毫无准备的贺知章,必然会否认,叶畅假借其名的事情,必然会被揭穿,不仅仅会使得贺知章低看叶畅,传出去之后,叶畅的名声,也必然会受损!

    叶思与陆氏同样震惊。

    虽然叶思方才说得厉害,要去质问别人为何要离间自己父子,可他是什么身份,贺、韩二人是什么身份!他见着贺韩,就得下拜行礼,而贺韩愿意和颜悦色和他说句话,就是给了他天大面子。

    现在那位太子宾客真来了……等一下,前太子宾客?

    “贺……贺公辞官了?”他有些结巴地问道。

    “正是,贺公辞官求仙,特意来访。”钟纬也瞧不大起叶思,不过毕竟是叶畅名义上的父亲,总得给叶畅三分面子,因此淡淡地道。

    若是现任的,叶思自是不敢得罪,但已经辞官……叶思顿时转起了心思,要不要去质问他?

    “人到了哪儿?”叶畅问道。

    “离村子只有三里地,他年迈行慢,某回途相遇,明府少府二位官长遣某特来通报。”钟纬回答。

    三里地,贺知章肯定是骑着驴或马来的,行得再慢,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

    叶畅心中明白,他必须当机立断,在贺知章赶到之前将此间事情暂了。

    但就在这时,一旁的陆氏跳将起来:“来得好,来得好,我正好要问问,他为何要管起我家家事!”

    叶思是男人,考虑事情终归要全面些,陆氏是女子,想的就是家当和子女。因此,叶思未必敢真去质问贺知章,而陆氏则肯定会去吵的。她这一叫嚷,那边钟纬愕然,叶畅终于痛下决心:长痛不如短痛!

    可就在这时,一个人站出来了。

    “此话原本我不想说,但今日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我就直问了。你们非要十一郎在三支,这种心思,绝不更改?”

    站出来的是方氏。

    钟纬听得这一句,便知道这是对方家事,他一缩脖子,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这个外人在这里,可不是个事。因此,他又退出了门外,退出之后,还将门顺手又带上。

    “那是自然,十一郎是我们三支之子!”陆氏道。

    “若是如此,那奴再追问一句,三叔百年之后,你们三支的家当,该如何分?你们真以十一郎为嗣子,今日便立下字据,今后分家时,十一郎得大头,小十九得小头!”方氏接下来开口,便是一语惊人!

    她这话一说出来,叶思没有说什么,陆氏首先不干了:“要分也是均分……”

    “均分?”方氏冷笑起来:“休想!”

    “你这毒心的寡妇,你究竟打什么主意,莫非是死了男人,想将十一郎……”事关亲生儿子将来的利益,陆氏再也不能忍,因此言语恶毒起来。

    但她话说了一半,就见方氏上前,抡起手,狠狠就一记耳光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响,不但是陆氏的话被抽回,叶淡、叶思等目瞪口呆,就是叶畅,也神情大变:此前是在演戏,一切都还顺利,可是这一把掌下去,戏就要演砸了!

    陆氏是长辈,虽然不同支,但同房长辈,方氏如何能动手?就象当初,刘氏对叶畅百般辱骂,叶畅轻易也不敢动手。可是方氏不但抽了,还抽得理直气壮,一脸淡然,仿佛只是抽了一个下人!

    “你……你敢打我?”陆氏回过神来,指着方氏颤声道。

    “方氏,你好大的胆子!”叶思也怒极:“家法,宗长,目无尊长,当家法处置!”

    “尊长?奴礼敬三分,称她一声婶娘,她便以为自己真是婶娘了?奴进叶家之门,乃是明媒正娶,名字写在了叶家宗谱之上,这个女人,她可曾明媒正娶?她可曾入宗谱?她可曾告名于叶氏列祖列宗之前?”

    三个“她可曾”一出,顿时叶畅和他的老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依此时民俗,娶妻入门,都是焚香告祖,妻子的名字,也应该记入宗谱之中,唯有如此,才算是正式嫁入。陆氏当初因为某种原因,并没有办喜事,也未曾告祖庙,这次回来时间又紧,这些程序都未经过,因此,从乡俗来说,她并不是叶家正式合法的媳妇!

    “你只是一个淫奔妇人,既无名位,又无恩德,便是妾都算不上!莫说是你,便是你生的那孩儿,我们碍着三叔的面子,称他为小十九——可是淫奔偷人生下的私生子,不曾入宗谱,十一郎为嗣子,分他一小部分家产已经是手足情深,否则便是将他赶出家门,甚至发卖为奴,又有谁能说半个不字?”

    叶畅呆了,傻了,完全晕了。

    当初方氏说自有对付叶思与陆氏的办法,叶畅只道是用言语挤兑,然后逼得三支同意他回归本宗,为此他甚至宁愿付出一些代价。却不曾想,方氏暴走得如此彻底,而且直接抓住了三支的命脉!

    名不正则言不顺,陆氏的身份不正,在明媒正娶的陆氏面前,确实抬不起头来,不仅如此,因为陆氏身份不正,连带着她生的儿子小叶曦也同样身份不正。此前的时候,叶思与陆氏只想着如何在叶畅身上占便宜,但现在被方氏将引揭穿之后,他们顿时神情大变。

    “族长,你说说看,这世上有淫奔私生之子凌于嗣子之上的事么?”方氏再度把烫手的山芋交给了叶淡。

    叶淡咳了一声,神情肃然:“方氏,动手总是不对的……”

    “是,族长教训得是。”方氏又恢复了温良恭俭的模样。

    可是现在谁看她,都不敢当她是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寡妇了,她方才的表现,足以让人明白,她可是只雌虎!

    叶淡又看了看叶畅:“十一郎,此事与你相关,你自己说呢?”

    变化来得如此之快,让叶畅目不暇接,他原本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要骗上悖逆忘恩的骂名,却不曾料想,方氏只是一个巴掌寥寥数句,便将事情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此际他在心中,只能默默念叨:果然不愧是武则天的嫡亲曾孙女……幸好嫂嫂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不过方氏既然为他做到这一步,他自然也要将剩余的戏做足来。

    “这四年来,我在三支,虽然大人并不在侧,但衣食住行,总是仰赖三支。初时我尚有些犹豫,但今日之事……唉,怕是我再在三支,大人与娘子都会心中不安,便是十九弟,也难与我为兄弟了。”

    众人都不觉点头,话到这一步,虽然未正式破脸,但此后陆氏必不自安。事实上从一开始,陆氏就很小心,不让叶畅有单独接触叶曦的机会。

    “大人,娘子,今日之事,能否揭过,就当没有发生,我还在三支?”看到叶思与陆氏那惊恐的神情,叶畅方才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忍不住也要让他们揪一揪心。

    “十一郎这是哪里话,你自有父母,又有贵人关切,你恢复本宗,才是正途!”叶思正气凛然地道:“我虽是不舍,却总不能因为区区私情,耽搁了你的前程,误了我们叶氏宗族!”

    陆氏正要说话,却被方氏目光一扫,到嘴的话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她略有些惊恐地看着方氏,然后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叶思所言。

    “既是如此……唉,我实是喜欢十九郎,原是想与他多亲近,但大人之命,不敢相违,族长,还烦请族中其余长辈为我作证。”

    叶畅说到这里时,仿佛还有些不舍,叶思与陆氏却立刻道:“好,好,十一郎有这份心便行了,你愿归宗,正该如此!”

    他们此时已经顾不得盘算叶畅的作坊,自保要紧,若是叶畅改了主意,非要呆在他们三支,那才是大麻烦。试想一下,外有强援,内有正名,就算叶畅这棵摇钱树赚下了再多的家当,到头也都是他的,而十九郎不但得不到好处,甚至还得提心吊胆,担忧性命不保!

    “此事既定,接下来,我去迎接贺公……剩余扫尾,烦劳族长与嫂嫂了。”

    叶淡连连点头:“快去,快去,迎候贺公要紧,莫怠慢了贵人。”

    叶畅又看了方氏一眼,却见方氏抿嘴微笑,但这笑容稍纵即逝。

    这个笑容只存留了片刻,但那狡猾的模样,当真与一只偷食了小鸡的狐狸别无二致。

    这个嫂嫂……

    叶畅有些无语,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嫂子了。可以肯定一点,她在叶家,当真是收敛自己,否则的话,以她之智,足以让叶家永无安宁。

    收拾好心思,叶畅推开门,恰见钟纬把个头缩了回去——这厮此前表面上退出院子还关了门,实际上却是耳朵贴着门板一直在偷听。叶畅也不揭破,只是笑眯眯地道:“还要有劳钟吏员,与我一起前去相迎。”

    “不劳,不劳……叶郎君在长安竟然结识了这般贵人,果然不愧是仙人点化啊。”钟纬面皮奇厚,挑起大拇指赞了一句。

    他心中暗暗还补了句:老子也不愧是有识人之明,早见叶郎君绝非凡物,克意结交,以前的刘家之事,方才那郑郎君,还有现在,都落了实在的人情!

    “钟吏员辛苦。”叶畅又客气了两句,让淳明去卧龙谷通知崔遂,然后起步出村相迎。

    走了几步,钟纬心觉不妥,低声道:“这边情形,怕是不能接待贺公等贵人吧?”

    “钟吏员放心,贺公既是来寻仙访道,我便引他去我山谷中的别居。”叶畅道:“虽然简陋,却勉强可以待客,到时也请钟吏员相伴,时时提醒,免得我有失礼之举。”

    钟纬顿时欢喜起来,他这样的吏员,不就是希望能在大官面前多晃晃,提高一下存在感,好获取提拔的机会么!

    “叶郎君这等人物,说实话,原该有个好爹。”钟纬粗鄙地说了一句,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这话头叶畅没接,他们二人迎出村子有半里,便看到一群人缓缓行来。

    虽然贺知章希望轻车简从,但知县、县尉非要陪同而来,他如何好拒绝。他已经是八旬老人,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淡了,知县、县尉却不敢小视他——他此次致仕,天子李隆基御制送别之诗,宰相李林甫以下皆有承制之作,可见他并不是因为失宠被迫去职。

    远远望着叶畅,贺知章便笑了起来:“这小儿倒是悠闲,在长安城中扰得风生水起,自己却在乡间悠哉游哉!”

    “某与叶郎一向结识,却不知他在长安城中竟然也做出如此大的事业。说起这位叶郎,他在咱们修武可谓声名远扬,虹渠引水、菩萨审案……”

    元公路一边说一边暗暗叹了声。

    他当初觉得叶畅太喜使用奇计,这种行径易惹上大祸,因此虽然和叶畅定交,却并不亲近。却不曾想,只是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叶畅就闹到长安城去,甚至还得入圣听。虽然皇帝赐绢放还,将他赶出了长安城,但毕竟没有真正获罪,反倒结识了长安城中的一批有力人物。

    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早知如此,他与叶畅不疏远,那么一个慧眼识人的名头就少不了。

    就在他心中暗自后悔之时,叶畅已经迎了上来,还隔着百步便叫道:“贺公,前些时日焦郎君说你要来,却不曾想,你来得如此之快!”

    “老夫如今已经是闲云野鹤,自当来做这不速之客!”贺知章勉强提声回应道:“来来,让老夫听听,你又有何佳作。”

    “忙于俗事,却无诗作。”叶畅第一句,让贺知章有些失望,但紧接着叶畅又道:“不过贺公既来,想必新诗不远矣。”

    众人齐笑,叶畅这一记马屁拍得高明,贺知章也不不禁捋须。双方接近之后,他将将从人一一介绍,知县、县尉自不必说,随他而来诸人中,有一人他专门介绍道:“此杜甫杜子美是也,擅诗,可与汝为友!”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79章山因高士有贤名

    叶畅激灵了一下,险些打了个冷战。

    杜甫?

    名为杜甫,字子美者,应当就是那位诗圣了。

    终杜甫一身,在群星灿烂的大唐之际,并不怎么显眼。他的诗名,也是到了宋时才被推上与李白同侪的高度。但对叶畅来说,这位可是比起贺知章、张旭对后世影响更大的人物!

    他凝神打量着这位诗家之史,见他中等身材,体貌瘦削,但身体矫健,并不文弱。他眉宇清秀,微微有须,目光灵动。见叶畅打量他,他还流露出几分羞涩的笑——简直不象是一个三十岁而立之年的男子,倒象是一个刚刚学校毕业的大男生。

    叶畅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贺公称郎君有诗才,又姓杜,想必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杜子美吧?”

    叶畅记得,那首《望岳》乃杜甫年轻时所著,那时他未经太多挫折,正满怀壮志之时,因此试探着问道。

    “不想贱名也曾有辱尊耳!”杜甫闻言亦是一喜,口中谦逊,心中暗暗寻思:人道李太白舌烂莲花,不意叶郎君亦是如此!

    叶畅没有想到,贺知章来访倒还罢了,竟然还给他带了一个杜甫!

    所谓买一送一,不过如是。他心中欢喜,也不耽搁,便嚷着请诸人到他别庄去。

    “老夫至洛阳,子美闻讯来访,老夫喜他诗作,便邀他同来与十一郎相会。”路上边行,贺知章边解释道:“十一郎向来喜结交英豪,想必不会怪老夫多事。”

    “怪?贺公可说差了,某初知《望岳》之时,便惊为仙作,四方打听,才知是子美兄大作。原本想要前去拜问请教,只因听闻子美兄畅游天下,不在家居,只能作罢。贺公将子美兄引来,实是让某心怀大畅——今日某洗手下厨,为诸位接风洗尘!”

    贺知章是知道他厨艺极佳的,在长安时便品尝过他的手艺,当下便食指大动,待听得叶畅还有私酿的美酒,更是酒虫发作,连连催促。

    众人随叶畅经过弯蜒的乡间之路,渐渐来到覆釜山下,远望青山如黛,近看吴泽湖水波光粼粼,不由得心旷神怡。走着走着,便见眼前一片苍翠掩映,去路若隐若现,仿佛断绝。绕过花枝树丛之后,眼前霍然开朗,一木栅围栏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

    焦遂正在围栏前等着,见他顶着一个大光头,贺知章顿时愣了,连声问为何如此。焦遂开口要说,却期期艾艾,极不利索,杜甫见他说话有些结巴,心中暗暗称奇:这等人物,为何贺知章也视之为友?

    贺知章却是知道焦遂毛病的,将自己的酒葫芦给他递了过去,焦遂灌了两口之后,便谈兴大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起别后之事——主要就是叶畅假作阎罗审舅甥争牛之案。旁边的元公路听得,又是苦笑:这叶十一郎就象他想的一般,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前次伪借菩萨显灵,如今又假作阎罗现圣,当真是……

    他简直无法评价叶畅了。

    杜甫一边听着焦遂说话,一边好奇地向着围栏里望去,只见一片成荫绿树之间,一座简陋的木亭露出了一角。

    叶畅笑着暂时打断了焦遂,引着众人走入柴门之中,只听得溪河奔流,淙淙涔涔,宛若乐鸣。沿着溪走了一段,便看到那座小亭,贺知章听焦遂说那判牛之事,他听得兴起,便在亭中停了下来。

    杜甫进了亭,原本是在听焦遂说故事的,但眼见那亭外一石碑,碑上有文字,当下近前一看。

    贺知章正听得牛舔光头之事,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抓耳挠腮,催促焦遂赶紧揭破这是为何原因。然而就在这时,又听到杜甫猛然惊咦了一声:“好文,好文!”

    众人都围到那石碑之侧去,只见那石碑之上,以小楷刻着一篇文。

    贺知章老眼昏花,歪脖眯眼,那文章才渐渐清楚,只见开头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禁不住便啧啧了两声:“此叶十一郎之妙笔也!”

    叶畅笑着摇头:“非也,非也,又是某梦中所闻。”

    贺知章既好气又好笑,指着他半晌无语。这个叶畅,就是往梦中推去,仿佛生怕被别人认为文章之士一样!

    这《陋室铭》被叶畅改成了《陋居铭》,其中有几句略有改动,比如那“往来无白丁”,被叶畅改成“往来尽知音”。他交游广阔,象焦遂、善真这般,都是身份卑微之人,若按原句,未免让这些人心生不适。待将全文看过之后,贺知章叹道:“此谷因此文而名传矣!”

    众人连连称是,那知县在叶畅身上也是得了功绩的,而且长安城中已经传来消息,他将因虹渠引水之术升迁,因此少不得跟在贺知章后吹捧了几句。元公路虽然对叶畅的种种手段还心怀戒忌,但是这个时候也跟着夸了几句。

    杜甫再看叶畅的眼色,就很不一样了。

    此时杜甫声名不显,叶畅初时对他表示亲近,还将他得意之句“一览众山小”拿出来,他心中原是极欢喜,只觉得叶畅有识人之明。而现在,在识人之明外,杜甫还觉得,眼前叶郎君不愧是贺知章拐了个大弯也要来拜访的名士!

    天下高士,何其多哉!

    “将此文立于此处,一来是抒己之志,二来是拦截俗客,三么,亦有叶某自我标榜之意。”叶畅哈哈大笑:“这不,将贺公、明府、少府和子美兄等尽唬住了。”

    众人大笑,他这般坦荡,便是有人心中还略有嘀咕,却也无法说出口了。

    “焦遂,你继续说,那牛为何非舔你头不可!”品过文之后,贺知章又催促道。

    当下焦遂将故事中几个谜团一一解开,待他说完之时,众人已经到了山谷最内,也就是叶畅的居所所在。

    “十一郎其智如狐仙,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啊。”贺知章慨然叹道:“可惜,在长安时,李太白与你未曾相见,否则你二人定然投缘。”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终有相会之时……说起此事,贺公归乡求道,李太白可以诗送?”

    “有,有。”贺知章对诗记忆得甚好,当下便吟了一首。

    这首诗与叶畅记忆中李白送贺知章的那首《送贺监归四明应制》甚为相似,其中略有变化,想来是因为贺知章提前离开长安带来的。

    “李太白只有此一首?”叶畅又问道。

    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将他举荐给长安勋贵,还在李隆基面前盛赞,而李白写的这首送别诗,亦对得起他的举荐。但与叶畅记忆中不同,李白只送了贺知章这一首,而不是原本历史中的两首。

    除此之外,尚有一些应制送别之作,贺知章不能一一全记,但他随身带有诗稿,将这些诗都记录了。叶畅要过诗稿翻看一番,然后只说是要将这些诗抄录一遍,便暂收了起来。

    “某先下厨,洗手为诸位烹制菜肴,暂且告退。”将众人引入座之后,叶畅先告辞道。

    今日来客颇多,家中原来备着的茶就有些不够了,不过好在吴泽陂有山有水,他遣人去村中打听,不一会儿,乡邻便将各种食材送来:猎户送来兔子雉鸡,渔夫送上鲫鱼,还有人家送了自己腌制的咸肉,再加上自家养的土鸡、蔬菜,很快材料便凑齐。

    叶畅亲自操持,烧得一桌好菜款待众人,他这边忙碌,那边回归本宗之事已经敲定下来,族长叶淡跑来作陪,这一辈子是第一次与县令、县尉还有更大的大人物同席,惶恐兴奋自不待言。

    众人一边等着上菜,一边闲聊,听得贺知章说叶畅在长安城的事绩,甚至还成为玉真长公主的座上之宾,元公路原本对叶畅敬而远之的心思彻底改了过来:以往是因为担心叶畅恃智闯下不可弥补的大祸,现在既然有长公主殿下为叶畅撑腰,还有什么可怕的!

    “叶郎君如此才华,朝廷为何不留他为官?”最后,杜甫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十一郎固然才华横溢,得玉真长公主、韩京兆等看中,屡向陛下荐之,但是他恃才高傲,也确实惹了些人物。别的不说,他面折宁亲公主驸马之事,便有些太过……宁亲公主驸马张垍,乃先宰相张说次子,向来得陛下宠爱,据闻,十一郎此次赐绢放还,便有张垍之力。另外,十一郎终究年轻,做事稍有些轻率,二十九贵主这般人物,她也敢招惹……”

    回答的却不是贺知章,无论贺知章如何坦率,究竟是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的人物,怎么会在这种场合答这种问题。回答提焦遂,他在长安时听贺知章、张旭、颜真卿等人嗟叹叶畅大才不用的事情,再加上自己分析,倒是说得头头是道。旁人听得也不禁连连点头,只觉得这人无怪乎能与贺公、叶十一为友,高谈阔论见识不凡。

    贺知章也没有阻拦他,一来这便是焦遂的性子,也正是这个性子,让焦遂在长安城中虽交游广阔四处奔走,却始终不得志。二来,贺知章也希望这些话能传到叶畅耳中,让他今后注意谨慎收敛,不要再次因为性格吃亏。

    众人正说间,第一道菜终于端了上来。大唐之时不同后世,正式的宴席之上大伙是分案而食,贺知章地位最高,年纪又长,因此坐在最贵的主客席上。与他相并的是叶淡,因为是主人叶畅的长辈,故此才能代替叶畅于此招待客人。其余宾客,左右分席而坐,每个人面前,都是一小盘菜。

    第一盘乃是香菇炒蛋,这只是家常之菜,但因为唐时炒菜还不显,因此添了葱、蒜、胡椒粉为调料,味道奇鲜无比。众人初时尚不觉得,但一尝之后,便大为惊讶,贺知章年老味重,亦觉得鲜美无比,不赞问道:“此菜何其鲜也,十一郎,当真妙手,香菇鸡子,原是寻常之物,却能做得这般味道!”

    “添了些佐料罢了。”叶畅口中谦逊道。

    实际上它之所以鲜美,其中也是有讲究,便是因为叶畅添加了自制的鸡精。修武远离大海,想去拿海肠衣做味精是不可能的,叶畅便开始琢磨着制鸡精。他另一世中便食不厌精,对于鸡精制法有所研究,无非是拿香菇、姜片、鸡肉捣成蓉状,然后高温烘培而成。

    “阿弥陀佛,和尚吃完了。”众人正交口称赞之时,善直已经将自己身前的小盘吃得干干净净,然后瞪着叶畅:“十一郎恁的小气,每人就是这么一小碗,如何够吃?”

    众人都是大笑,叶畅亦是摇头苦笑,然后道:“且稍待,下一道菜,即刻就来。”

    第二道菜、第三道菜,依然甚为鲜美,众人大饱口福,自然是不停地称赞,焦遂吃得更是摇头晃脑,当第四道菜上来时,他猛然拍案:“叶十一,你瞧不起我!”

    一语惊四座。

    “何出此言?”叶畅晓得他的性子,笑着道。

    “这般佳肴,却无美酒相佐,岂非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倒还罢了,你看,杜子美,新交的朋友,明府、少府,你故乡的父母官,还有贺公,长安城中一直照顾着你,你不上酒来与他们,是不是也瞧不起他们?”

    众人顿时哄笑,一个个挤兑起叶畅来:“正是,焦遂说得有理!”

    “焦遂你这酒鬼,便是打着我藏着的酒的主意!”叶畅笑骂了一声:“不过今日你这厮算是沾了诸公的光,我便开了一坛,让诸位尝尝!”

    不一会儿,一个坛子便被抱了出来,放在众人面前。

    别人倒还罢了,焦遂已经在拼命咽着口水,双眼尽赤,几欲跳起。叶畅微笑摇头:“此酒此时尚不对,若是再放个两年,才是真正醇绵佳酿!”

    他一边说,一边将酒坛上的封泥取下,随着封泥打开,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在整个客堂之中,淳淳然,陶陶然,让人不饮自醉!

    “好酒!好酒!”焦遂这酒鬼用力吸着鼻子,忙不迭地说道:“快满上,满上!”

    叶畅与众人一一倒酒,却最后一个给焦遂倒,焦遂急得直跳,待他过来时干脆自己抢了酒坛,一边倒一边埋怨:“为何最后与我?”

    “若是最先与你,现在你碗中酒都喝光了。”叶畅笑道。

    众人都是大笑,起身,举盏,一声“饮胜”,齐齐喝酒。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0章颖达若在举世敌

    他们喝酒时,叶畅虽然也拿着杯子相陪,却只是小啜一口,并没有真正喝下去。

    他等着看热闹,特别是焦遂这厮的热闹。

    果然,焦遂这酒鬼耐不住腹中馋虫催促,一口便将那酒盏中酒喝去一半。大唐也有甚多名酒,什么凝露浆、桂花醑、梨花春、巴乡清,还有自西域传来的疏勒浆之类。但唐时酒的度数并不高,唐太宗时用马乳葡萄酿成的葡萄酒,就被时人称为“芳香酷烈”,可想而知,一般的酒有多淡。

    而叶畅取出来的酒却非如此,在去长安之前,他便让姐夫刘锟造出一套简单的陶制蒸馏器,按着《本草纲目》所记载的方法,蒸取其露,这才得之,总共也只制了五坛。这是他做试验所用,不曾想一次便成功了。虽然这样的酒度数亦不高,叶畅估计最多也就是四十度左右,但是比起此前唐人所饮之酒,那可就浓烈得多。

    果然,焦遂一口还没有咽下,便觉得喉咙如火烧般难受,他几乎要将那酒又喷出来,但一想此酒得之不易,又如此甘美,实在不忍浪费,便强行咽下。

    强行咽下的结果,自然就是剧烈的咳嗽,咳得他面红耳赤脖粗气短,不仅他如此,除了动作较慢又为了养生故饮得少的贺知章,其余人中,倒有小半都在咳嗽不止。

    “此酒性烈,当世难有匹敌者,故此饮此酒不可过急,急则伤喉(猴)。”叶畅不动声色地道,看着焦遂那抓耳扰腮的模样,众人看了之后忍不住掩口葫芦。那钟纬向来毒舌,今日叶畅给他面子,让他亦在场为陪,心里早就对焦遂无礼不满,此时忍不住低声道:“果然伤猴了。”

    焦遂却不知叶畅是在嘲笑他,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长吐一口气,然后竖起大拇指:“好酒,好酒,此酒何名?”

    “其名甘露。”

    “好酒,果然酒如其名,乃天上甘露,凡间难得几饮!”那边贺知章也咂摸出味来,他同样好酒,只觉得陶陶然熏熏然,情不自禁道:“主人用如此美酒相待,可惜,可惜,李太白不在,若是李太白在,必是妙语如珠,文思泉涌了!”

    说到这,他定了定神,又笑道:“老朽已是风烛残年,却得见谪仙人李太白、智仙人叶十一,实是生平快意之事,来来,诸位陪老朽再饮!”

    “此酒不仅性烈,后劲亦足,诸位饮则饮矣,切勿贪杯啊。”虽然明知道未必有用,叶畅还是交待道:“特别是贺公,小饮则健身强体,多饮则伤身劳神,一定要有度。”

    贺知章听他说得诚挚,笑着点头,接下来喝酒,果然就是小尝即止。众人得此佳酿,正陶然之时,突然听得有人痛哭起来。

    哭者乃焦遂是也。

    “焦郎君为何哭?”贺知章与叶畅是熟悉焦遂性子的,故此都不理他,因为一理这厮便要打蛇随棍上,但杜甫却不熟,开口便问道。

    “某此前三十载,自诩酒国状元醉乡太守,却不曾想全是大误。今日得饮甘露,才知道前三十年都白活了……如此好酒,为何到今日才遇上?”

    焦遂此语,让众人神情微肃。

    他语气悲愤,却非作伪,与其说三十年未曾遇着如此好酒,倒不如说他怀才拥志而不遇时机。

    “十一郎从何处购得此酒,唉,饮过此酒,只怕其余酒类,都觉无趣了。”发泄完毕之后,焦遂又叹息问道。

    “自家酿造,无处可买。”叶畅笑道。

    焦遂愣了愣,顿时离席,然后向叶畅长揖:“十一郎,我这一百多斤就卖与十一郎了,只求每日能有这酒……”

    “不可能,我家中也只有五坛,今日开了一坛,只剩四坛,哪里能供你日日畅饮?”叶畅摇头道:“况且酒过伤身,小饮尚可,日日酣醉,岂是大丈夫立身处世之道!”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叶畅自然要板着脸,将焦遂好好地教训一番了。焦遂被他教训得一愣一愣的,却没有辩驳一句,待叶畅不说了,他涎着脸才又道:“只要每日给我一盏这酒,我愿日日受你教训……”

    “受不了你这厮!”叶畅也无语了,酒鬼到这厮这种地步,当真实在难得。他不理睬焦遂,拱手向众人道:“诸位慢饮,这酒性烈,唯有慢用方能尽其味。我厨下尚有事,叔祖,你陪着贵客多吃些菜。”

    当最后一道菜板粟炖鸡端上席时,已经是灯火通明了。不知不觉中,众人劝酒吃菜,竟然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酒酣兴高,贺知章、杜甫等人也少不得挥毫泼墨,留下赞美酒肴的诗句。叶畅回席,让整个气氛再度**,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美丽的舞女当场献舞了。

    老年人原本睡得浅,但这一宿贺知章足足到日上三竿才醒,这便是昨天酒的功劳了,他饮得适量,那酒便有助于睡眠。醒来一问,知县与县尉都大早赶回县里处置公务,他与杜甫留宿在卧龙谷,至于随行从员,则安置在吴泽陂内。

    “呵呵,倒是好眠。”在随从服侍下洗漱完毕,便有人奉上白米粥,贺知章正吃着,便看叶畅过来,他也不客气,含着稀粥笑道。

    “食不可无佐,贺公,且看此物。”

    叶畅也是大笑,然后将手中的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贺知章放下碗,接过凑上去一瞧,却是一卷书册。那书册封面上写着“送贺监诗钞”五个大字。

    这大字乃是手书,正是叶畅模仿颜体而写,墨香犹在。贺知章笑着翻开,然后便“咦”了一声:“这是……这是……”

    当先一首,便是李隆基御制之送别诗,贺知章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字迹。

    这字迹,绝对不是写出来的!

    但又不类现在的雕版印刷,一来字迹清楚,宛如用墨手书,二来则是因为排字为横版,竟然不是竖版的!

    “十一郎,这是?”贺知章喃喃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叶畅问道。

    “贺公再看。”叶畅笑着又拿出一卷书来。

    除了没有封面外,内里的内容字迹,一模一样!

    紧接着,叶畅拿出了第三本、第四本,贺知章这个时候哪能不明白,这应该是印刷出来的书籍。但贺知章又很疑惑,印刷就必须做雕版,而一块雕版不仅耗时长,也容易出错,象这样一夜之间印成,绝无可能!

    “我有一新印刷之术,贺公且多留我这里一些时日,贺公诗文,我欲制版印存,今后也可行售四方。”叶畅笑着道:“自然,润笔是不会少的。”

    贺知章也笑了:“十一郎好商贾之道?”

    “某不视之为商贾之道,而为陶朱之术。”叶畅正色答道。

    “有何区别?”

    “据闻陶朱公即是范蠡,佩相印可使国强,行工商可致家富。三散其财,悠游泉林,岂是普通商贾之道可比?”

    贺知章闻语沉吟,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

    大唐轻商重士,以农为本,虽然商业极发达,特别是与西域的贸易甚为频繁,但是商人的政治地位与社会地位都不高。贺知章乃吴中四士之一,受儒、道二家影响,让他因为叶畅三言两语就接受叶畅的观点,明显是不现实的。

    叶畅也不指望着能第一时间说服他,两人对这个事情的讨论是淡尝辄止,他们的注意力转到了那卷书籍本身上。贺知章有些好奇地问道:“十一郎,这书印得与雕版不类,莫非又是什么新技艺?”

    叶畅推出水泥、足球戏,他可是亲眼见到的,因此知道叶畅喜欢“标新立异”,叶畅点点头:“确实用了新技艺,原先制版,一页之版需要十天半月,如今立等可成。而且所用墨汁,亦有不同,故此光亮清晰,类似墨汁手写。”

    这一点贺知章已经看出来了,听得叶畅如此介绍,他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叶畅智才,当真可以称得上国士,惜哉只因得罪了某些人,而不得当今陛下重用。

    此时叶畅所用,已经是铜活字。陶活字自身有难以解决的缺限,在发觉这一点之后,叶畅不得不增加成本,以陶活字为基础,又制成铜活字。

    “那书册印刷,为何横排,还加上这些异符?”贺知章又问道。

    “新制印版,有一缺限,利于横排,不利于竖排。”叶畅笑眯眯地道。

    这当然是个谎言,能制成横版,就能制成竖版,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技术差别。但是横着印刷在叶畅的感觉里,比起竖着印刷确实要节约纸张,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些符号、公适之类,都适合横着印而不是竖着印。

    “还是寻着竖印之法好。”贺知章喃喃道。

    “说到此事,贺公可知为何我等书写尽为竖写?”叶畅对此不以为然:“不过是因为古时无纸,以竹木简刻字,若是横刻,则不易展开观看,而竖刻更为方便罢了。如今既有纸,横写竖写,何种方便用何种,不必强求之。”

    贺知章摇了摇头,觉得叶畅说得似是而非,但他懒得去辩,又指着那些符号问:“这又是何物?”

    “句段符号,我称之为标点。”叶畅答道:“识字而不知句段者,由此便可知文章真意。”

    贺知章沉默许久,叹息道:“若孔颖达在世,十一郎你必为儒林公敌。”

    这话说得叶畅吓了一大跳,他只是从未来方便的角度,进行了这两项变革——在他看来,这两项变化根本无关轻重,既不涉及政治,又不涉及经济,只是干系到人们的阅读习惯,所受的阻力应该不大才对。

    可贺知章一个“儒林公敌”,象是当头一盆冰水一般,让叶畅悚然动容。

    孔颖达乃李世民时硕儒,奉命编《五经正义》,一举改变儒学异论相搅的局面。此人也固执刚正,言必称古,若是他在世,确实会攻讦叶畅,要把他打成儒林公敌。

    即使孔颖达已死,象他这样的保守顽固之人也不会少,就连以开明和奖掖后进闻名于世的贺知章,对叶畅的这种变革都明显执否定态度。

    “若是方便,还是竖着给我印吧,这些标点,亦不必加。”贺知章缓缓又说道。

    他既辞官致仕,一心求仙访道,便不欲再卷入什么风波之中。但叶畅推出的这个变革,又很明显会在儒林搅起风雨,若不是怜惜叶畅有才而不得志,贺知章甚至都想着与叶畅断交了。

    这让叶畅甚为尴尬。

    原本印出这卷送别诗集,一来确实是感激贺知章的看重,二来也是借贺知章在天下文人中的名声,传播自己的私货。可如今贺知章一句话,便让他打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他一向觉得贺知章乃是老顽童一般的性子,如今又准备修道,应该不会在意被自己利用一番。

    但这个时代的人物,虽然都是历史人物,却没有谁是真蠢的。叶畅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贺知章看破,贺知章虽未表现出着恼来,却也拒绝了他的意图。他心念一转,也不强求,当下点头道:“贺公说的是,某太过草率轻狂了。”

    “十一郎才十七岁,天姿卓尔,机智无双,又有仙人入梦,只需养望四十年,何愁不能如同孔颖达一般,成为天下文宗?”贺知章怕他失落,半是安慰地说了一句。

    叶畅如何能不失落,他盘算好的计划,只因为贺知章不配合,便成为泡影。

    旋即,他意识到贺知章的意思。

    他如今十七岁,养望四十年,五十七岁时入朝为相,那还是壮年,那时以天下文宗的身份再推动这变革,必然事半功倍。

    但叶畅等不得,他等得,安史之乱也等不得。

    大唐经过短暂的盛世之后,如今已经弊根深种,即使没有安禄山史思明,亦会有其余问题爆发。这个矛盾,归根到底还是经济问题:庞大的帝国疆域,需要周边有强兵守卫,而虚弱的帝国财政,又不足以支持中央维系压制周围强兵的军力,于是外强中干之局势形成。

    而且叶畅不认为自己能长命百岁,若等到五十岁之后再来推行变革,只怕功尚未成,身已老死,人亡政息。

    “贺公可是说笑了,天下文宗?一想到要皓首穷经才能成为天下文宗,某便觉得不寒而栗。某只想着逍遥自在,每日里炼炼丹弹弹琴,诗酒自乐,予愿足矣。”叶畅只能作罢,虚言搪塞,另想他法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1章胡狄尽是中山狼

    叶家三房次支的宅院只有前后两进,原本留着四进的宅基地,但是因为长支的强势,也在几年前被长支“押”去。不过现在随着长支的没落,刘家也败灭,因此这宅基地又回到了三房次支。

    叶畅站在门口,向门户正对的巷子另一边看了眼。

    那是三支的宅院,只不过现在已经冷冷清清——在贺知章来访之后,叶思与陆氏算是亲身体会到叶畅的关系网,再也不敢呱噪,而且得了二十锭金银,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笔进益,因此正谋划着回汴州重整旗鼓去。他们一家人闭户自守,甚少出来,村子里有关方氏的流言蜚语也因此暂歇。

    叶畅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来登二支的门了。

    敲了门,开门的是响儿,一见着叶畅,顿时双眼变成了月牙儿。

    “郎君早啊,郎君可来了,郎君这些时日都忙吧,郎君是不是要见方娘子,郎君……”

    甜甜腻腻的“郎君”二字,从她小嘴中连珠一般地吐了出来,听得叶畅心中酥酥爽爽,忍不住牵起了她的手。

    “唉,被那些不速之客绊了好些时日,今天送走他们,才算得空,得来拜见嫂嫂,也看一下响儿,响儿这些天在这边还好吧?”

    “郎君这问得可笨了,当初郎君去长安,前后近三个月,响儿和淳明都是在方娘子这边,自然住得好啦。”爽儿甜笑着道。

    叶畅嘿然一笑,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方氏如此聪明之人,还会对响儿不好么?

    贺知章在卧龙谷一住便是十日,每日白天便与叶畅一起,游于群山,他虽然年老体弱,游兴却高,叶畅跟着他出去不免心惊胆战。不过这个时候文人儒士外出,岂有不带僮仆者,贺知章带着数名家仆,凡难行之处,这些家仆便肩背手抬,将他送过去。

    十日过后,叶畅的五坛酒已空,再留也留不住贺知章了,他告辞而去,毫不留恋。

    二人心中都明白,以贺知章的年纪,不大可能再北上,因此,这一别有可能就是永别。

    杜甫也随之离开,与贺知章不同,杜甫对卧龙谷中的各种机械、建筑更感兴趣,无论是水排,还是虹渠,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热闹一时的卧龙谷因此而冷清下来。

    “听闻这些时日郎君日日下厨,为那些贵客烹饪,奴却没吃到,郎君可真是向着外人!”响儿发了个小牢骚,然后快活地又道:“昨日与淳明他们一起去打了栗子,我们摘了许多大栗,淳明偷吃了不少!”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叶畅已经跨过前院,到了后边的院子。他咳了一声,大声道:“嫂嫂,嫂嫂。”

    “进来吧。”

    方氏略有些庸懒的声音传入耳中,叶畅向响儿低声道:“响儿,你守在这里,莫让人偷听了。”

    响儿点点头,她对叶畅是绝对信任的,知道叶畅与方氏定有要紧的话要说,便拿了一件女红,带着针坐在了小院门口。

    她如今已开始跟着方氏学做女红了,不过据叶畅了解,方氏自己的女红水准相当一般,也是嫁给叶曙之后才开始学习的。

    “嫂嫂。”进了门,便看到方氏抱着呀呀学语的小良好,懒懒地靠在壁上,而赐奴起身向他行礼:“叔父。”

    将小赐奴也打发出去玩,叶畅拱手,向着方氏行了一大礼:“多谢嫂嫂。”

    “谢我作甚?”

    “那日若不是嫂嫂发威,只怕我就要大大地出乖卖丑了。在贺公等人面前出丑,声名必受损。嫂嫂全我声名,此恩不可不谢。”

    “也不只是为你,同样是为我自家名声,他们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要离间你我,以为我全然不知么?”方氏冷笑了一声:“我若不做些什么,岂不让人觉得好欺,那我孤儿寡母的,在村里更没法活了。”

    “嫂嫂早就有这打算,为何不先说与我听?”叶畅挠了挠头,那天的情形还真是惊险,他想来想去,就是没有想到陆氏身份暧昧这事情上来。

    方氏白皙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略微有些自负:“只许你瞒我这个瞒我那个,却不许我算计你一回?”

    “我哪里对嫂嫂隐瞒了?”

    “真的吗?”

    而且方氏那微眯起来的眼睛,叶畅只能举手投降:“罢了罢了,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必不向嫂嫂隐瞒。”

    方氏得意地笑了,她出身高贵,只是因为惊变,不得不离开大唐的高层政治圈子,在叶畅身上找了点平衡,让她心情非常畅快。

    这小叔声名远扬,可还是被自己占了上风。

    “响儿与淳明他们的事情也解决了,让我不解的是,你为何还要给他们二十铤金银?”方氏又问道:“依他们所作所为,便是不象长支那般,也不该落任何好处与他们!”

    “终究是四年父子,我终究养在三支四年。”

    叶畅的回答不出方氏意外,但还是让她美眸微凝,目光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十一郎,你果然心善。”

    “呵呵。”

    “不过太心善了也未必好……罢了罢了,这是你的事情。”

    话是如此说,方氏心中还是极为欢喜的,叶畅与叶曙一般都是心善之人,但叶畅比叶曙更聪明,也更有担当。

    若他不是心善,又怎么会念着兄弟之情,千里迢迢将叶曙灵柩运回,还冒着奇险,杀了杨富,替叶曙报了部分仇。

    “如今事情已了,只等族长开祠堂告祖,便可结束此事。十一郎,此后海阔天空,鹏程万里了。”方氏又道。

    “托嫂嫂吉言,不过现在就有一件烦恼的事情,让人不知如何处置。”

    叶畅原是独自谋划未来的,因为一直顺利,他也有些低看此时古人的智慧。但先是在韩朝宗那里屡屡被占便宜,又被贺知章婉拒,他便知道,这些古代杰出人物,之所以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绝不是浪得虚名。而方氏那日翻云覆雨的表现,也让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更多地借助嫂嫂的智慧。

    “你说说看。”

    叶畅便将自己想借贺知章的声望影响来印刷,但为贺知章所拒绝的事情说了出来。

    “十一郎,你怎么傻了,幸好有贺公,否则你还不知闯下什么泼天大祸来!”

    听得是这么一个缘故,方氏的脸顿时绷紧了,忍不住教训叶畅道。

    “呃……有这么严重?”

    “你那句段所用的标点,干系重大,乃至决定儒家经典正诣,你如今是什么身份,能做这种事?当初孔颖达在前隋之时舌战群儒,穷悬河之辩,研先圣之礼,名闻于上,结果呢,却是群儒延请刺客刺杀于他!若不是杨玄感所庇,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个典故,叶畅略有所知,却不象方氏晓得的这么清楚。听方氏随口出来,不由得咂舌:文人的理论之争,谁说只是口舌之辩,几乎都会闹得鲜血淋漓啊。

    “你那句段标点之术,分明是想把持儒道经典之释意,贺公智远,一见便知。这等事情,上犯朝廷之禁忌,下引儒林之嫉恨,真不知你一向聪明,为何会做这般自寻死路的勾当!”方氏又埋怨道:“贺公还说错了,你便成了天下儒宗,也休想把持对儒道经典的释意,这可是绝人饭碗的事情……”

    “嫂嫂!”

    叶畅面红耳赤,忍不住叫了一声,方氏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就在将叶畅当小孩子教训。

    她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十一郎莫怪。”

    “我已知道错了,现在问题是,我非要推广此物不可……嫂嫂可有妙计教我?”

    方氏惊呼了一声:“你还想推行此术?”

    叶畅点头,方氏从他目光中看到了坚持,心中犹豫起来。

    对叶畅,她是极了解的,虽然性子“温和”,但脾气却有些倔,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即使自己不帮他出谋划策,他也是要想的。

    “这就难了……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方氏喃喃地说了一声:“十一郎,只能给你参谋一番,你想用横版和标点去印儒道经典么?”

    “原是有这个想法,但如今不敢了,我虽然要推行我之道,却不想被人刺杀。”

    “那么释家经卷呢?”

    “儒道势大不能惹,释家亦是如此,若我来印释家经卷,只怕连善直都要出来与我闹一场。”

    说到这里,叶畅垂头丧气,这些古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各自的主意、各自的利益,想要他们完全按照自己意思去行动,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贺公不允你以此法印他的诗卷,那么想来其余文人,只要稍明事理,也不会允你,你若去印,必引攻讦。诗印不得,文就更印不得,当真是难办。”

    方氏起身思忖,不自觉便把小娘交到了叶畅的手上。小娘与叶畅也是亲热的,在叶畅身上爬来爬去,还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撕扯叶畅的脸。叶畅也是好脾气,就任她蹂躏,方氏转脸看到这一幕,猛然间灵光一动。

    “既是这些都印不得,你何不先印其余?”她笑道:“我想到了,你与赐奴、响儿他们说的传奇!”

    赐奴、响儿,包括淳明与新来的六位少年都喜欢叶畅的一大原因,便是叶畅有一肚子的故事对他们说。既有来自大唐本土的土产,亦有来自于《一千零一夜》、伊索、安徒生等舶来品。

    “正是,传奇!”

    叶畅也是一拍腿,大唐之时,在晋人的小故事基础之上,新兴起了传奇这一文体,也就是短篇小说。此时它尚只有雏型,到牛李党争之时才最为繁荣,这种新出的文章载体,正合他用!

    传奇这文体还有一个长处,便是便于优伶之辈在酒楼坊市中游唱,这些优伶当中,也颇有能识字者,句段标点,便也有理由:这些优伶虽是识字,学问却有限,恐怕不解文章真意,故此以标点示之!

    而且除了短篇,他还可以写长篇,反正他有的是故事,若是闲暇足够,他甚至可以将《三国演义》与《红楼梦》都改头换面地抄出来,不过《三国演义》在充满浪漫情怀的此时应该能大受欢迎,《红楼梦》则未必。

    “不过却无人能做这些文章啊。”随即叶畅又有些头痛。

    让他讲故事可以,可是让他将口语化的故事,写成文言的传奇,难度颇大。倒不是不能写,但一则文采逊色,反失了故事本来的魅力,二来花费的时间精力太多。

    “若是十一郎信得过,我可以替你捉笔。”

    “嫂子?”

    “昔日上官昭容文名盛于一时,奴虽不及她,却也勉强可观呢。”

    说到这个,方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叶畅听得大喜:“如此甚好!”

    两人商量了好一会儿,最终定下书名为《新世说》,借《世说新语》之名行事,第一卷共是二十个故事,至于哪二十个故事,则由叶畅说与方氏听,方氏再进行挑选、编撰。

    两人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当下叶畅便开始琢磨着第一篇故事为何。琢磨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自己在长安城中夜间遇刺之事——那次遇刺虽然没有明确的凶手,但根据箭矢上的线索,他怀疑是那伙跟着他的胡人所为。遇刺之后,那伙胡人便再没有出现过,他们的嫌疑特别巨大。

    再由那伙胡人想到大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安史之乱,叶畅猛然有了一个故事。

    “春秋之时,赵简子大猎于中山……”

    方氏原是抿嘴笑着的,这《中山狼》的故事说完,她的笑容却已经敛尽,目光炯炯,看着叶畅。

    “怎么了,嫂嫂,这传奇不合适?”

    “不,很合适,只不过……十一郎,你是不是以安禄山等杂胡为狼?”

    她一句话,顿时让叶畅目瞪口呆,整个人都惊住了。

    自己一点心思藏在故事当中,原本以为说得很隐晦,却不曾想,嫂嫂不仅一眼就看穿,而且甚至还点出了安禄山之名!

    难道说,大唐时的女子,一个个都这么强大剽悍?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2章争产开泰数三羊

    在叶畅的坚持之下,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还是成为这本《新世说》第一卷的第一篇文章。方氏当真未曾吹嘘,她作出来的文章,可谓雅俗共赏,比起叶畅的水准,不知要高到哪儿去了。

    叶畅也不知道自己这夹杂着私货的文章能不能起到相应作用,但想来既然方氏能看得懂,这是暗指大唐姑息诸胡之事,那些聪明的文人也应该看得出来。

    第一篇完毕,便是第二篇、第三篇。叶畅胸中有的是故事,听得方氏津津有味,待五个故事说完之后,她才惊觉,不但是她,原本守着院门的响儿,还有在院子里玩耍的赐奴,也一个个搬了小马扎,坐在叶畅身边聚精会神地听着。

    便是被叶畅抱在怀中的小娘,也瞪着乌溜溜的眼,仿佛她也能听得懂故事一般。

    “看来我果然挺会说故事的,瞧瞧你们。”叶畅少不得有成就感。

    响儿抬起脸:“郎君,故事说完了?”

    “今日先说这几个,咱们还有事,可不能一天全说完。”叶畅道。

    “再说一个,叔父,只再说一个就行了!”

    “明日再说,叔父还有事情。”叶畅笑道。

    响儿闻言很认真地道:“既是今日没有故事了,有一件事情奴奴当告诉郎君。”

    她一脸严肃,小脸绷得紧紧的,叶畅以为是什么重大事情,也收敛住笑:“怎么了,响儿?”

    “小娘方才尿尿了。”响儿道。

    叶畅先是一愕,然后觉得自己胸襟前湿漉漉的,顿时跳将起来:“啊哟,尿得我一身都是!”

    方氏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在叶曙去世之后,她还从未这般痛快地笑过。叶曙死亡带来的伤痛虽然还在,但是,却已经不象最初时那样让她难过。

    当她愕然发现,自己似乎比预计得更快走出丧夫之痛时,忍不住又看了叶畅一眼。

    叶畅和普通少年一般,正对着自己被尿渍湿的衣裳一筹莫展。

    “十一郎,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心中促狭之念浮起,方氏忍着笑,将叶畅赶走。

    于是叶畅便只能穿着尿湿了的衣裳行数里地,回到他的卧龙谷。

    接下来的数日,叶畅终于能够来处理本家之事,虽然三支同意放他归宗,也立了字据,但终究未曾在祖祠前供香祭祖,族谱上也没有更改。叶畅自己虽是不急,叶淡却很急——靠着叶畅的面子,他能够与知县、县尉同席饮酒,原本在附近的里正中他资历最浅,那些吏员差役多有刁难他者,如今全部待他客客气气,因此,他也坚定了帮叶畅的信念。而三支也怕夜长梦多,便按照叶淡的意思,挑了个黄道吉日,双方正式脱离。

    叶畅觉得,自己头上的一座大山,自此便去除了。

    先后花了一个月的功夫,眼见快到年底,方氏将《新世说》的第一卷写好,终于可以开始制版付印。

    而此时,修武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下雪啦下雪啦!”

    响儿发觉雪籽落下时,已经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下雪了,意味着要过年了,对于她这般的孩童来说,过年可意味着好吃与好玩的。

    “响儿,下雪这么高兴?”

    “是啊,郎君,下雪后不久便是过年,虽是如今常有好吃的,但想到过年,奴奴还是觉得欢喜!”

    叶畅听她提到过年,不禁抬起头来。

    过年是团圆的时节,在另一世,自己该与妻女一起,吃年夜饭,走亲访友,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吧。

    他眼中突然有些湿,但很快他就定住神,自己是不可能回到那一世去,那就珍惜这一世身边之人。

    想到这,他抚了抚身边响儿的头。

    响儿立刻避开:“郎君,奴奴的头发可是梳了许久,莫再弄乱了!”

    小丫头嗲嗲的娇嗔,让叶畅的心情瞬间大好,他拉着响儿:“响儿,过年了……你想去见你舅父么?”

    “假舅父,有什么见的。”响儿皱了皱鼻子。

    叶畅顿时愣住。

    那位自称荥阳郑氏的郑郎君,便是去武陟县的牵牛郎,乃是叶畅结识的一位优伶,与长安城中的王启年王心芝友善,惯会捉弄人的。叶畅请他来扮演荥阳郑氏的外围子弟,当真是惟妙惟肖,不过叶畅为了怕响儿露出马脚,事先并没有告诉她这事的,却不曾想,响儿竟然已经知道了。

    “你晓得了?”

    “自然晓得,若是真舅父,奴奴就跟他走了。”响儿一边这样说,一边瞄了叶畅一眼。

    叶畅听得怅然若失:“啊……若是响儿亲人真寻来了,你会跟着走吧……”

    “奴奴骗郎君的啦!”响儿见他这模样,高兴地笑起来:“奴奴的亲人,便是郎君,除了郎君身边,奴奴哪儿都不去!”

    叶畅只觉得头晕眼花,大唐的女子,难道说说六岁到六十岁,都是了不得的智商么,就连自己身边的响儿,也不知几时变得如此狡猾,竟然知道戏耍自己了!

    不过,小丫头的话,听得还真让人心里……温暖呢。

    “好,今日就带响儿一起进城,咱们冒雪买年货去!”想到这,叶畅笑道。

    “进城,进城!”响儿欢呼起来。

    如今叶畅的身价不同了,进城自然不会再靠步行,他骑着马,而响儿则骑着一头青驴,二人都穿着蓑衣,在淳明羡慕的目光中,缓缓进城:这是赶集的日子,故此冒雪也要前去,否则置办不齐全年货。

    进城赶集的不只是他们,十里八乡都纷纷向修武县城进发,路上行人颇多,不少人都挑着担子,将自家一年积攒的东西拿来贩卖。也有乘着这机会进城耍把戏卖戏的,看得响儿银铃般的笑声撒了一路。

    但到城门外时,却止住了脚步:眼前一群人围在一处,似乎是在争吵。

    叶畅不想多管闲事,便引着响儿要绕道,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得有人喊:“是叶郎君,你们觉得我分得不公,那让叶郎君来分,如何!”

    “哪一位叶郎君?”

    “自然就是虹桥引水、菩萨断案的叶郎君,除了他,还有谁?”

    这声音有些熟,叶畅听得是说自己,向那边望去,只见县里的吏员钟纬。虽然是下雪的天里,那钟纬却满头大汗,排开众人挤了过来:“叶郎君,你来得正好,烦劳叶郎君来帮我决断一番。”

    “哦,有何事?”

    “是三子争产。”钟纬苦笑道:“天一冷,老人便难熬,撒手便撒手,却留下一难题。”

    此时正在争产的三人也被领了过来,最年轻的也有三十余岁,年长的都过了四十。见叶畅年轻,三人都有些犹豫,那长者道:“还是请少府郎君来判吧,钟吏员……”

    “少府郎君这些时日忙着,岂有心思理会尔等?”钟纬不耐烦地道:“区区争产之事,由某处置便已经足够,更何况某还请来了叶郎君。你们几个,莫非不曾听说过叶郎君的名头?”

    “听是听说过……但是……”

    “他们是见着叶郎君年少,所以不相信,却不知道才自天成,叶郎君活一年,抵他们三个糊涂蛋活十年!”

    “就是,当真是不晓好歹之辈,钟吏员也不用理会他们,由得他们三兄弟去争!”

    周围人群里有认识叶畅的,或者是原先被刘逢寅欺压而叶畅掀倒刘逢寅为其成功复仇者。此时一个个叫了起来,叫得叶畅都不好意思,那三个争产的兄弟更是尴尬。

    “非是不信,只怕叶郎君忙,此事咱们已经争了足有五日,都不曾有个决断,实在是……要不然,咱们如何会来见官?”

    原来这兄弟几人在家中已经争得面红耳赤,只差没有打起来,如今在城门前又再度争吵,闹得家丑外扬。他们这一诉说,又开始相互指责,然后发展成翻旧账,一二十年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被他们翻了出来。

    “钟吏员,究竟是为何事?”被吵得头昏脑涨的叶畅拉着钟纬到一边问道。

    钟纬比手划脚,将事情说清楚来,中间还夹杂着对这三人的喝斥。

    原来这三人是三兄弟,父亲前些时日去世,除已经分配好的遗产之外,还给他们留下了十九头羊。老人去世之前,也不知是怕他们闹分家还是想给他们找麻烦,留下了遗嘱,长子得十九头中的一半,次子得四分之一,幼子得五分之一。

    “那老儿当真是死了也不消停,明知这三子之间并不和睦,还出了这般一个难题,十九头羊,一半便是九头半,四分之一便是四又七五……”

    钟纬随口说来,倒让叶畅刮目相看,此时人多文盲,便是不是文盲,对于算数也未必精擅,加减这样日常常用的还好,乘除法可就让许多人伤脑筋了。

    “故此三兄弟争执不休,有人说干脆将这十九头羊都宰了,按重量来分,他们又不同意,闹得焦头烂额。”钟纬低声道:“叶郎君,你向有大才,此事非你不能解之。”

    叶畅笑道:“原来如此,此时易耳,钟吏员,你先让他们安静下来。”

    钟吏员吼了一声,随他来的差役都喝斥着拿乱棒开始揍人,周围顿时静了下来。叶畅上前一步:“此事极易耳,那十九头羊何在?”

    十九头羊就在城门边,众人七手八脚将它们赶来,它们无辜地“咩咩”叫着。叶畅将那三兄弟唤在一起:“你们三个站一块,一处。”

    三兄弟原本争吵不休,只差没有动手,让他们站在一处,多少有些尴尬。不过在差役们水火棍的恐吓下,他们只能站在一起。

    “现在你们三兄弟便是羊了。”叶畅道。

    “我们不是羊……”三兄弟中最年轻者抗议。

    “我说是羊就是羊,而且你们三兄弟是一头羊,老大是羊头,老二是羊身,老三是羊尾!”叶畅瞪着眼道。

    人群中顿时有爱起哄的道:“若是公羊,还差一人为羊鞭啊。”

    叶畅大怒,指着那人道:“你,过来,当羊鞭!”

    那人顿时灰溜溜挤进人群,可是众人哪里能让他跑掉,你推我搡,便将那人推到了三兄弟身边。

    “叶郎君,叶郎君,我错了……求您放过我吧……”那人连声哀求,叶畅怒喝:“未曾听说羊鞭也能说话的,再说就阉了你这羊鞭!”

    众人顿时都大笑起来。

    那人吃了差役两记水火棍,虽是不重,只是意思一下罢了,但终于老实下来,不再说话。叶畅看着羊群,很满意地道:“如今有二十头羊了,依着你们老爹遗言,老大得一半,也就是十头,你们说是也不是?”

    虽然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二十头羊的一半,确实是十,这一点在场大多数人都会算,因此周围一片点头。

    “老二得四分之一,也就是五头,是也不是?”

    “对,对,叶郎君说的是。”

    “那么老三得五分之一,便是四头……这么加上来,十九头羊尽数分完,是也不是?”

    众人一算,确实如此,这么分下来,十九头羊尽数分掉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少人都嚷了起来,就是钟纬,也情不自禁一拍大腿:“那死去的老儿倒是个捉狭鬼,却不知自己留下多大麻烦,若不是遇着叶郎君,这三兄弟只怕要去少府老爷那边吃排头!”

    三兄弟还有些迷糊,叶畅却又道:“你们三个蠢汉,却是不解老父用心。老父立下这遗嘱,既非为难你们,也不是不公平,而是怕你们三兄弟内讧。只有你们三兄弟三人如一,就象方才一样,三个人是一只羊,那么老父留下的谜团才能解开,若是你们三兄弟争执不休,互不相让,那么这羊就永远也分不公平!”

    这话将三兄弟最后的遗惑也解了,三人略有些窘迫地互相看了看,然后一齐向叶畅道谢,叶畅哈哈一笑:“既是叶某替三位解了难题,三位总得谢一下叶某,叶某也不要旁的,就要这只羊鞭了。”

    他指着那个好起哄的男子,那男子几乎要钻到地里去,三兄弟也大笑起来,一时之间,芥蒂全消。

    “进城购年货去,钟吏员,再会啊。”叶畅又上了马,拿起马鞭轻抽了那男子一鞭:“走你吧,羊鞭兄!”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3章冰娘妙处少府谈

    钟纬是带着笑回到衙门的。

    他报到的不是知县衙门,而是县尉衙门,以大唐之制,知县统览一县全局,但这些差役吏员其实是由县尉直接管辖。

    县尉元公路皱着眉,坐在书房之中,仿佛有什么心事。

    钟纬在外叫了声,元公路原本不欲见他的,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让他进来。”

    钟纬走进书房之后,先是小心翼翼看了元公路一眼,发觉元公路仍是那副有气无力要死要活的模样,心中暗自奇怪。

    前些时日,元公路可是神采奕奕走起路来都迅捷如风,因为他得了准信,据说来年春便有人来接替他,他将升迁,甚至可能跳过县令,直接升为别驾之类的官职。但眼见着就要过年封衙,元公路却一夜之间心情变化,已经不只一个吏员、差役,只因小小的不对,便被他打骂了。

    托叶畅的福,钟纬与元公路近来关系较好,虽然没有挨打,却也被骂了几回。

    见元公路仍是这模样,钟纬心中不安,再这么下去,只怕自己也要挨打了。

    元少府分明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他自己无计可施,又不好求助于别人,故此才会如此。

    他想着该如何哄元公路开心,然后便想起今日的那桩案子。

    “少府,今日在城门前,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开口禀道,见元公路仍然是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便又补充了一句:“与叶畅叶郎君有关。”

    “哦……讲来。”元公路还是无精打采,不过总算没有立刻发火。

    钟纬便将那三人争产、叶畅析断的事情说了一遍,饶是元公路满怀心思,听得叶畅抽了那“羊鞭兄”一鞭后便放他走的事情,仍然不禁微笑起来:“这叶十一郎,就是鬼怪精灵……”

    “传闻叶十一郎有鬼神相助,通各种道法呢。”钟纬又瞅了元公路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某观少府近来愁眉不展,莫非有何难题?某虽不智,可少府不是与叶郎君交好么,何不请叶郎君为少府出谋划策?”

    元公路听得眼前一亮,怦然心动:“十一郎何在?”

    “正在市中购置年货。”

    “他倒准备得早……我去见他……不,你去请他来相见,小心,莫让别人知晓了。”

    钟纬闻言转身便走,不多时便到了市里,此时邻近年关,市中人头攒动,何只千百人!他转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叶畅,看叶畅那模样,他不禁笑了起来。

    叶畅手中抓着一把糖葫芦,象个跟班一般跟在响儿身边,响儿左手拿着一支,右手也拿着一支,左舔舔,右吮吮,仿佛叶畅是僮仆,而她则是大户人家小娘子一般。

    “叶郎君,叶郎君,今日既然进城,说不得某要招待叶郎君一餐,以谢那日美言。”钟纬远远地高叫道。

    叶畅看了他一眼,苦着脸摆了摆手:“钟吏员,你见我,原是来买年货的,结果却是满手这个……今日实是没空,还是免了吧。”

    “明日某差人给郎君送年货去,今日是肯定要随某去的。”钟纬叫了起来:“不随某去,便是不给某面子!”

    叶畅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彼此算是很熟悉了,知道他一向谨慎,今天却说出这般话来,不免有些诧异,然后便看到钟纬给他使了个眼色。叶畅顿时明白,他方才在城门前不相邀,这个时候来邀请,应该另有内情。

    “好好,响儿,咱们先逛到这,先随钟吏员去吃饭,你看如何?”

    “我有这个,年货便已经算是置办好了,去哪儿都随郎君。”响儿晃了晃糖葫芦。

    叶畅跟着吏员东转先转,却转到县尉衙署的侧门。侧门是开着,钟纬领他进去之后,便看到元公路鬼头鬼脑在那边张望。

    “少……”叶畅正要与他见礼,元公路却竖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将响儿与钟纬留在外头,当然那一把糖葫芦现在就轮着钟纬拿着了,叶畅跟元公路进了一间偏房。

    “少府,你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上回贺知章走后,叶畅与元公路还见过几次面,现在离前次见面也只是过去了二十日左右,可元公路不但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更象是老了十岁!

    “这个……”

    元公路看着叶畅,又有些犹豫。

    当初叶畅玩菩萨审案的把戏,被他看穿之后,他就觉得这个少年郎胆量太大,虽然机智百出,但这么大的胆子,迟早他要把自己玩坏掉。后来知道他进入长安也掀起不小的风浪,还结识了玉真长公主、京兆府尹韩朝宗等真正的大人物之后,元公路对他的态度再度一变:有这些后台支持,便是玩得大些也不怕了。

    但今日之事,却不好开口。

    “自与少府相识以来,少府相助之处甚多,某虽轻狂,却非忘恩负义之辈。”叶畅知道,元公路官声还不错,也算是一员能吏,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说,在几次比较关键的事情上,元公路都帮了他,至少是为他开了方便之门。因此,他相当诚恳地道:“某自觉口风甚紧,若是少府信得过,只管对某说就是。”

    “唉……”

    元公路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以一声叹息为开头,开口说了。

    “县尉官印丢失了。”

    “丢失便丢失……怎么?”

    叶畅原本想说,丢失了挂失寻找就是,但旋即明白,丢一枚印章,能让元公路伤脑筋成这般模样,只怕不是贴寻物启示或者遗失公告能够解决的了。

    “你未出仕,故此不知,丢失官印,乃是重罪。我原本开春便要转迁他县县令,可偏偏在此进将官印丢了!”元公路顿足道:“丢失官印,不唯……不唯升迁不成,只怕还要下狱治罪!”

    叶畅皱起了眉。

    这可不是分羊那样的小儿科,是大麻烦!

    “平日里少府官印是谁保管?”

    “某信不过旁人,官印都是自管的,平时以绵系于手腕之上,拢于袖中,每日退衙之后便暗藏起来。”

    “少府丢失官印的具体时间可知?”

    “知晓,就是十日前,那日休沐,未曾用印,到次日再去藏印处取印时,发觉印已丢失。”

    听到这,叶畅基本可以肯定,印不是丢失,而是失窃了。元公路自家想必也明白这一点,只不过他还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意说出来罢。

    丢失与失窃是两回事,丢失意味着还有可能找回来,失窃则意味着落入旁人的手中,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旁人用来对付自己的工具!

    “这些时日少府未曾用印?”

    “一来年底息事,公务比平时少,用印之时也少,二来这些时日,我都装病,公务能拖就拖……”元公路苦笑着道:“再这般下去,用不着装,很快我就真要病倒了。”

    “也就是说,对方并未立刻发动,甚至没有声张,这么看来,对方还在等待机会……”

    “他是在等,等年底闭衙封印。闭衙封印之时,我要将官印展示给诸人看,那个时候,我若拿不出东西来……”

    说到这,元公路身体不自然地抖了一下,目光充满恐惧。

    他原本快要高升,结果在高升前却遇到这样一番事情,如何不令他惊恐绝望!

    “能否带某去藏印之处看看?”叶畅又问道。

    十天前发生的事情,现场肯定已经被破坏了,就算没有破坏,叶畅也不可能凭借一点点蛛丝蚂迹,就找出是谁偷走了元公路的官印。他所需要的,只是观察现场情形,推测一下是外贼还是内贼。

    “不必,我藏印之处,便在书房,书房就在我卧榻之侧,这边只要有些动静,我就听得到,可那夜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叶畅凝眉思忖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元少府在修武上任,从未听少府提起家人……不知少府娘子何在?”

    “家中父母老病,又唯有我一子,故此留在家乡,并未随我上任。”

    “那么可有使女侍寝?”

    听得问到这个,元公路神情有些忸怩,然后道:“某颇有寡人之疾。”

    那就是好色,既然好色,少不得有人侍寝。只要有人侍寝,元公路自以为藏得很隐密的官印,就肯定会为人所察觉。

    “侍寝者都有谁?”

    “这个,家中带来的三个使女,呃,都有。”

    果然是好色,那三个使女,叶畅也曾经见过,长得都挺唐朝,但却不太符合叶畅的口味。

    “此三女乃元公自家乡带来,荣辱福祸,与少府如同舟之人,错非少府极不公允,乃使其生出反心,否则不会为此之事……少府待此三女如何?”

    “已允升迁之后即为妾矣。”

    只这一句,叶畅明白,这三个使女不会是动官印之人。他又皱着眉头:“除她三人之外,是否还有?”

    元公路犹豫了一会儿,这神情,证明了叶畅的猜想。叶畅追问道:“少府何必隐瞒,事干重大,不可讳疾忌医!”

    “另有一女,亦曾在……呃,曾侍寝过,只不过时间却是有些久了,乃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说到这,元公路有些期期艾艾:“且只有一回,这个……这个应当不是吧?”

    “此女何人?”

    元公路这一次却不肯说了,叶畅见他百般忸怩,便知此女身份有些不一般,苦笑着道:“少府,非是某意欲打听少府私密,升官转迁者,少府也,丢印论罪者,少府也!”

    元公路终于扛不住了,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嘴中挤出来的:“一个多月前,便是随贺公打扰叶郎君之日,饮了叶郎君甘露酒,在卧龙谷时尚不觉,回县城之后,却是酒劲颇大……呃,此时县中书吏闻泰来之妻骆氏,恰好来此,我酒后认错人……便将骆冰……这是她的闺名……”

    当真不愧是官员,胡诌的技艺信手拈来,这可是把责任推到了叶畅的甘露酒上了。叶畅心中暗自吐槽,还酒后认错人,分明就是酒后乱性,连人家闺名都知道了,而且那女子夜间还来访,没准就是两人勾搭成奸!

    “她自有夫,吾自有妻,一夜欢会,已是不当,岂可一错再错?”元公路说到这里,正色道:“故此从此之后,她便再未来过。”

    “闻书吏可知此事?”

    “这个……应该不知吧,至少没有表现出来有什么异样……”元公路犹豫着道。

    “那还有别人么?”

    “什么别人?”

    “就是可能知道你将官印藏在何处之人。”

    “我想不起来了……”

    叶畅琢磨了一会儿,会不会是那闻书吏,目前线索太少,他也不好说,但至少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闻书吏。

    可是为何一个月前他不发作,偏偏现在发作?

    一个月前不发作,应当是畏惧元公路权势,现在发作……定然另有原因。

    “闻泰来近些时日,与谁走得比较近?”叶畅想到这又问。

    “与冯县令的幕客韩均……”

    “听闻少府将要高升,那冯明府呢?”叶畅听到这猛然想到一个细节:“冯明府此前不是说得了朝廷表彰,也有可能高升么?”

    元公路此时终于微微得意了一下:“他虽是全力钻营,终究未能得手。”

    此时他都能得意起来,叶畅可以想见,当他能升迁而冯县令却不能的消息传回来时,他少不得在冯县令面前炫耀一番,以出这些年被冯县令压过一头的气。

    若是两人竞争的是同一个官职,那么冯县令除了羡慕嫉妒,只怕还有恨了。

    “少府与骆妇私会之事,明府可曾知道?”叶畅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元公路此时脸色变了。

    冯县令知道此事,二人私交虽是不笃,但也没有撕破脸,有时也会在一起聊天谈论,少不得风花雪月佐兴,而就在十余日之前,冯县令称赞闻书吏时,元公路曾不小心说了一句“其妻更有妙处”!

    “莫非……莫非是冯县与闻书吏勾结行事?”他惊道:“若真如此,吾将奈何?”

    “冯明府指使,或许还许下闻书吏富贵,闻书吏遣人去办,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亲自动手。”叶畅道:“只是闻书吏此时应当未将官印交与冯明府,便是他想交,冯明府也不会收下这个证物!”

    元公路思前想后,只觉得冷汗淋漓,若真是这二人勾结算计他,那么恐怕不只是丢官能了事的。想明白这一点,他猛然起身,对着叶畅便是长揖。

    “叶郎君救我!”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4章百药之中酒称王

    “叶郎君救我!”

    元公路这般哀求,让叶畅心中多少有些快意。

    当初元公路有意和他保持距离,直到他从长安回来、结识了大人物之后才又亲近,这一点叶畅如何不明白。虽然他能理解元公路这样做的原因,但理解归理解,若说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今日元公路哀求,可谓是为当日之事后悔,也为今日之事低头。

    叶畅心中在短暂的快意之后,便陷入犹豫之中。

    帮不帮元公路,这是个问题。

    帮了元公路,此事平息,来年他高升离开,对叶畅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若真如他所想,行此事者,乃是知县指使文吏,他为元公路出谋划策就必然会得罪知县。

    不帮元公路,毕竟这位少府在他对付刘家的过程中开过方便之门,若不是他,当初刘逢寅那一关就过不了。

    叶畅犹豫的过程中,元公路始终保持长揖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滴汗从他额头落下,落在他脚下的地板上。

    叶畅想得到的利害关系,他如何想不到!

    正是因为想得到,所以他才近乎绝望,叶畅有的是理由推托不帮他,但若叶畅不为他出谋划策,这修武县中,还有谁能将他从泥沼中拔出!

    第二滴汗又落了下去,叶畅这时开口了。

    “少府何必如此,此事干系重大,某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万全之计……”

    “叶郎君智计绝伦,岂有无策之时!”元公路惨然道:“某虽有不当之处,却自问上不曾获罪于天子,下不曾施虐于黎庶,何致此难!”

    这话是说不动叶畅的,历史上那些不仅无罪而且有功甚至有大功的人结果却冤死的事情,难道少了么?

    但他还是开口:“若能确定乃是闻泰来所为,某倒是有一计,但若不能确定,怕反弄巧成拙。”

    他开口,乃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前世今世,那种不老实甚至游走在合法非法边缘灰色地带的事情,他都没有少做,但有一点原则,他还是坚持下来。

    在良心被狗吃了的年代,还需要坚守的就是自己的本心。

    “叶郎君请说,请说……定然是那闻泰来了,方才我再三回想,他应当是知晓了我与其妻之事,有段时间,他与我是话都不说,但近来却又恢复如常……特别是这两日,他总在我面前提年底封衙之事!”

    从这去推测,闻泰来基本上就坐实了,叶畅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确实有一计,行也不行,却是不知,仅供少府参谋。”

    “请讲!”

    叶畅看了看周围,然后微笑起来:“只要少府舍得,此事亦是不难。”

    他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都是叶畅开口,元公路不停应是。说完之后,叶畅起身告辞,出得门来,响儿早就吃掉了两根糖葫芦,正眼巴巴瞅着第三根。

    “我说……你这般吃法,以后可要牙疼。”

    “奴奴不怕,郎君定有治牙痛的方法。”

    “我可没有,若说有,就是将那疼牙拔除,用大钳子在你嘴里这么一拧……”

    “奴奴还是不怕,郎君那样弄,只是痛一会儿,痛过就舒服了。”

    叶畅顿时觉得似乎有汗从自己额头冒了出来。他咽了下口水,然后摇头道:“便是不痛了,缺了牙,响儿就从美丽小娘子变成丑丫头了。”

    这让响儿稍稍犹豫了会儿,然后她又响亮地道:“奴奴依旧不怕,便是丑丫头,郎君也不会不要奴奴!”

    “丑丫头长大便嫁不出去!”

    “奴奴就是不怕,嫁不出去正好,一辈子服侍郎君!”

    好吧,对这丫头无语了,叶畅咬牙切齿,从憋着笑的钟纬手中拿回糖葫芦,给了一根给响儿,然后自己对着另一根猛然咬去。

    “唔……郎君不是说要带回去给赐奴小郎君和淳明还有他们么?”

    “今日不回去了!”叶畅道:“明日再给他们买,反正这次集市将有两日!”

    “为何不回去?”响儿一脸好奇。

    “有事,专心吃你的糖葫芦,小孩子家,莫问那么多!”

    二人出门后绕路,又转回到集市上,虽然今天不回去,但叶畅并不准备次日还真的继续逛,因此将要置办的年货全都买好,然后收拢寄放在谭家的铺子里——虽然谭勤寿不在,但林希柽如今也升了掌柜,主持着这铺子,自然会与他方便。

    他们离开集市之后,转了个弯,又回到了县尉衙门,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暗里偷偷摸摸来,而是当众大摇大摆走正门。正门前的差役也是认识叶畅的,听闻叶畅求见县尉,他好心地道:“叶郎君,这些日少府身体不大方便,一直不见外客,叶郎君还是改日再来吧?”

    “无妨,你只说我来了,我赶在封衙之前来,可是给少府拜个早年的,他不当不见。”

    听得他如此自信,那差役便只有前去通禀。不一会儿,他匆匆回来:“少府亲自出来相迎。”

    紧随其后,便见元公路穿着常服行来,远远见了叶畅,便笑道:“难得难得,今日叶郎君竟然到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令城里酒家送最好的酒席来,今日我要宴请叶郎君……唔,将各班书吏亦请来,随我一起款待叶郎君。”

    他吩咐下去,自有差役跑腿,也不在别处,就只在衙署的院子当中摆开案几。没有多久,各班书吏便聚在一起,元公路一一介绍给叶畅,其中便有那位闻泰来。

    闻泰来的年纪约是三十出头,在书吏中是年轻的,相貌则有些雄壮,不象文人,倒象是个杀猪的汉子。但这么一条大汉,说起话却是细声细气。叶畅小心观察了他一会儿,他虽然与别的书吏不时寒喧说话,但偶尔还是会发呆,若是被元公路盯着,则会显得有些慌乱。

    基本可以肯定,就是他做的了。

    “今日宴请叶郎君,诸位可是都听说过他的名声,一个多月前,贺宾客归隐访道经过咱们修武,便是专门来拜访叶郎君。这一年来,虹渠引水、菩萨断案,诸多事情,各位都是如雷贯耳吧?”

    元公路的吹捧,让叶畅有些脸红,那些书吏既为他的属下,少不得凑趣。众人谈论间,甚至连叶畅在武陟县巧解甥舅争牛之案也翻了出来。

    “便是今日,叶郎君还又解了一难题呢。”钟纬也在众人之列,他高声道:“当真足智多谋,诸位可要听听?”

    众人凑趣,自然是要听的,钟纬便将叶畅为三子分羊之事说了一遍,听完之后,大伙个个都是大笑:“好羊鞭,好羊鞭!”

    男人在酒席之上,岂有不往下三路去的道理,不过是有人说得委婉风雅,有的人说得粗鄙俗气。以此开场,酒宴的气氛便活络起来,若说有谁心情不愉,那就只有一个。

    闻泰来。

    听得叶畅种种机智表现,闻泰来的脸色从最初的如常,到渐有隐忧,再到忽惊忽疑担心受怕,这个过程,都看在了叶畅眼中。

    最后一丝疑惑也不存在了,基本可以肯定,闻泰来就是那个窃取了县尉官印之人,若不是失印之事不能声张,此时只要叶畅一声喝问,他便会如今招来吧。

    只有他,越听得叶畅明察秋毫才会越慌张,生怕自己的事情被叶畅发觉,败露出来虽然元公路会倒楣,可他这个盗印者的罪名也不会轻。

    “诸位只知叶郎君在我们修武、武陟之事,却不知他在长安也是风云儿,近来足球之戏亦传入修武,各位可知,这足球之戏便是叶郎君揉合马球、蹴鞠而成?”元公路又道:“另外,长安城朱雀大街尽铺水泥之事,你们也知晓了吧,这水泥可也是叶郎君的杰作……”

    叶畅愣了下,他回到修武后,虽然和长安有书信往来,但消息便不是很灵通,还不知道长安城朱雀街竟然已经铺好了水泥。

    前后算起来,也就是五个月的时间罢了,韩朝宗的动作可真不慢。但接下来,这位总是给自己添麻烦的京兆尹,只怕自己要遇到大麻烦了,自己献上水泥,虽然不能说不怀好意,可是也挖了个坑等着他往下跳呢。

    想到这,叶畅忍不住笑了。

    “叶郎君如此机智,某这边正好有一难题,还请烦劳叶郎君替我解忧。”见元公路如此吹捧叶畅,旁边一名书吏凑趣道:“十年前,某曾遇一奇案,却是……”

    他若是说别的事情,叶畅未必有把握,但说案件,又不在现场,叶畅只抓着他言语中的一些细节进行推敲分析,很快便将他折服。不过叶畅也知道,自己这是纸上谈兵,若是真正的案件,这般去分析未必就能得到正确的结果,相反,屈打成招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这些吏员们也明白,但是大伙无非凑个热闹,帮元公路吹捧一下叶畅,也没有人会揭破,一个个都挑起大拇指,夸叶畅果然名不虚传。

    响儿坐在叶畅边上,斯斯文文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心中却大大地鄙夷这些人,虽然吹捧叶畅让她心情也很好,可是这种水准的吹捧,就太差劲了。

    然后还有投壶罚酒的游戏,在这游戏完后,那闻泰来实在坐不下去了,起身向元公路拱手道:“职下身体偶感不适,实不胜酒力,请先走一步。”

    元公路闻言一笑:“闻吏何出此言,若说身体不适,这些时日,本官一向不适,大伙可都是知道。莫非闻吏与本官一般,也有……心病?”

    此语说得剑气森冷,闻泰来汗涔涔而下,旁边人也暗暗埋怨他不晓得进退。县尉召众人宴饮,那是给大伙脸面,这个时候早退,分明就是不给县尉面子,也是扫大伙的兴致。

    平日城这闻书吏还算是个随和之人,怎的今日却是这般模样?

    “下……下官不敢,下官实在是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就多喝两杯,酒乃百药之王,任何种病疾,酩酊大醉之后便什么都忘了。来人,把门关上,今日不醉不散!”

    便有仆役将前门关紧,闻泰来讪讪坐下,心神仍然不定,眼睛时不时还去瞄后门,大约是想寻个机会溜走。

    元公路见他这模样,冷笑了一声:“后门也关上!”

    其余吏员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们的目光在元公路与闻泰来面上转来转去,闻泰来越发食不甘味。元公路倒是兴致高涨,还一边用筷子敲着酒杯,一边高歌了一曲,看得出,他已经有些醉意了。

    “过会儿跟紧我啊。”叶畅突然对响儿低声道。

    “唔?”响儿抬起眼,她早吃好了,正坐着打瞌睡呢。

    “呵呵,无事,过会跟在我身边就成。”叶畅疼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众人又喝了一会儿,元公路大约是有些醉意,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起身,他正待说什么话,突然间听得铜锣声响,紧接着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所谓走水,就是指失火了。听得这喊声,院子里众人都愣住,紧接着,便嗅到浓烈的烟味,证明失火之地离得不远。众人有些慌了,此时的建筑,多是木石结构,火势一起,便难制住,若是离得不远,用不了多久他们这也会很危险。

    “开门,开门!”有人大叫道。

    后门被打开,前门却仍然紧闭,元公路当先从后门出去,叶畅拉着响儿紧跟了过去。众人争先恐后出了后门,然后才发觉,这后院就是起火之处!

    衙署的后院,也就是元公路的住所,其中东跨院住着差役仆从,西跨院是他的书房,火势便是从西跨院起来的。

    “糟糕,糟糕!”众人都是大叫起来。

    “我的大印尚在书房之中!”元公路大叫了一声,然后一紧身上的袍服,便冲进了火势越来越大的屋中。

    众人见了都慌了:自己主官冲入屋里,他们要不要跟着进去?不跟进去,是见主官陷入险境而不伸援手,跟进去,那火势越来越大,眼见要将整个书房都吞没,若是没能及时冲出来,可就要丢了性命!

    “休要惊慌,不要乱动,火势甚大,大伙捂住口鼻,免得毒烟熏人致死……拿湿毛巾来,将水龙也搬过来!”这个时候,叶畅开口大叫,让众人仿佛吃了一个定心丸。

    他是县尉的座上客,他说不要乱动,那大伙就乖乖听着,不要乱动为好。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5章解开心结引风尚

    火势越来越大,这个时候,众人可都是度日如年。

    “咱们先撤一撤,莫等火烧到这边来……”闻泰来原本也被这大火惊呆,但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方才的慌乱紧张全部没有了。

    他嘴角甚至噙起了一丝冷笑。

    竟然玩出这样的花招,以为用火烧掉,便可以掩盖失印之事?

    闻泰来又看了叶畅一眼,这种招数,莫非是叶畅所想?但是不对劲啊,他今日来访,并未与县尉单独相处——那一定是元公路自己想出的法子。

    可笑,可笑至极!

    闻泰来心中已经在琢磨着如何利用县尉的大印再做些事情,使得元公路失印的事情曝光,就在这时,听得众人惊呼:“出来了,出来了!”

    却是元公路从火场中钻了出来。

    他灰头土脸,连须发都焦了,但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盒子,众人都认识,正是放置官印的盒。

    只不过印盒与平时有些不同,周围都用封条封上——众人不由得暗暗笑,这位县尉心也太急了些,虽然年底封衙就在眼前,但如今就用封条将大印封上——难怪这几日怠政了。

    只有闻泰来眼睛象是被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挤了一样突了出来。

    他很想大叫:那只是一个空盒子!

    但是他又不能叫,因为只要叫出声来,接下来便可想而知,元公路一定会冷笑着问他如何知道那是一个空盒子。

    比起失印,他试图谋谄上司,更是官场大忌,官司打到哪儿去,元公路最多是个失察,而他最轻也是流徒,甚至有可能在刑训中直接丢了性命。

    “无妨,无妨,让他装模作样一会儿,再过些日便要关衙封印,那个时候,看他怎么再装下去。哼哼,做了亏心事,总有败露的那一时!”

    闻泰来正咬牙切齿地想着,便见元公路走了过来。

    “幸好,幸好,大印抢出来了。”元公路一身汗水涔涔,方才饮进的酒都顺着毛孔渗了出来。他环视众人,又开口道:“火势甚大,衙署后的这些屋子怕是保不住了。今日请诸位来,原是图个欢乐,如今却只能到此为止,诸位先请回吧。”

    众人听得不要他们救火,心中一个个都在暗赞元公路晓事。他们正准备走,就在这时,元公路又道:“啊呀,对了,闻吏!”

    闻泰来一个激灵,身体猛然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脸:“少府还有何吩咐?”

    “我这边过了火,怕是今夜无处可宿,我可以去寻个店家暂住,但这官印,却不可马虎。”元公路紧紧盯着他:“官印暂交予你,你一定要保管好来,切、勿、自、误!”

    最后四字,一字一句说出来,而每说一字,闻泰来额上便渗出一层冷汗!

    转眼间,他便与元公路一般,象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下官……下官怕……”

    “本官信任你。”元公路不由分说,便将那官印盒交到了闻泰来手中,闻泰来情不自禁捧着那盒子,愣愣地看着元公路。

    元公路又挥了挥手:“所有差役听着,用铁钩将这两边过了火的屋子钩倒,免得火势蔓延。各位吏员,先请回家吧。”

    差役们七手八脚,开始用铁钩去钩房屋上预留的钩子。此时人建屋,都会留下这钩子,若是着了火,只要将屋子钩住然后众人齐用力拉倒,便可以阻止火势蔓延。

    闻泰来抱着官印,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此时,旁边有同僚上前来推了他一把:“乌烟瘴气,还不速速回去,在这做什么!”

    “他自然要多呆一会儿,瞧,少府多看重他,那官印不交与别人,只交给他!”

    “正是正是,不曾想咱们当中,竟然是闻贤弟最得少府信用!”

    众人或羡或妒的声音传入耳中,让闻泰来欲哭无泪,如果可以,他真不需要这种“看重”与“信任”!

    他终究不能在火场久留,只能捧着那盒子走了。待他一离开,那边元公路蹭的一下便窜到叶畅身边:“叶郎君,他可会中计?”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他想不中也不行。”叶畅微笑道:“你当众将官印给了他,到时启封,里面没有印便是他私自偷盗,他可背不起这罪名!”

    “当真……当真如此?”

    这个时候,元公路患得患失,虽然明知叶畅所言不虚,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绝对把握。”

    那个闻泰来明知妻子与元公路私通,却不闹将出来,只敢在背后耍小动作,分明是一个没有担待的人物。这样的人,他回去之后最后的选择,一定是将真正的官印放入印盒之中。

    “叶郎君,大恩不言谢!”元公路定了定神,向着叶畅便是长揖:“如今天色已晚,叶郎君是回不得家里了,且随我来,我定然为叶郎君安排好住宿!”

    有元公路安排住宿,叶畅这一夜住得甚是舒服,倒是响儿小丫头有些挑床,第二天起来时两只眼睛还是迷迷糊糊的。

    两人才起床,便看到元公路在门前等着,叶畅笑道:“少府起得倒是早。”

    元公路正面对着他,满眼都是血丝,他苦笑道:“实是一夜都未曾睡着……叶郎君,某想想……今日还请叶郎君随在某身边吧,若有个万一,还要仰赖于叶郎君之智。”

    叶畅知道他心中还是担忧,既然已经帮他帮到了这个程度,也不在乎最后这一步了。

    跟着元公路回到县尉衙门前,衙门本身倒没有受损,但后边的房屋已经倒了一半。

    他们到的时候,便看到各班吏员、差役都到了。

    “闻泰来何在?”

    上座之后,元公路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闻泰来。

    “下官在此。”闻泰来有些虚弱的声音传了出来。叶畅向他望去,只见闻泰来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几岁,两鬓甚至有了白发!

    而且,他的双眼也是布满了血丝,分明是一夜未曾睡好。

    叶畅微微摇头,暗叹了口气:此事原是元公路不是在先,勾搭别人娘子,结果被别人报复。闻泰来做出这等事情应该是情有可缘,但自己与元公路有私交,与这闻泰来却是毫不相干。

    帮亲不帮理,乃是人之常情啊……不过想法子劝一劝元公路,莫要报复闻泰来了。

    “闻泰来,昨夜失火,本官为安全起见,将官印托付予你,今日可曾带来?”

    元公路这是明知故问,闻泰来手中一直抱着一个盒子,正是昨夜元公路交给他的那官印盒。听得他的话之后,闻泰来的脸上肌肉抽了抽,用类似于哭的声音道:“带来了。”

    “呈上来吧。”

    “是。”

    闻泰来走了几步,将印盒呈上去,元公路一把接过,仿佛是从闻泰来手里抢来的一般。印盒到了他手中,他一掂份量,便知道,原本空空的盒子里,如今已有了东西!

    他心中狂喜,但仍然不放心,三把两把将盒子上的封条撕掉,看到他这模样,他身前的闻泰来一声不吭,向后退了几步。

    只是目光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元公路打开盒子,里面的官印露了出来,元公路用颤抖的手在上面摸了摸,脸上是如何也抑制不住的狂喜。

    回来的不仅仅是官印,也是他的前途,他已经暗下决心,今后这段时间,官印要绑在身上,便是洗澡也不放下!

    抬起脸,用冷冰冰的眼神扫过闻泰来,闻泰来默不作声低下头,不敢与他目光相对。元公路冷笑了一声,正待寻个借口发作,却看到对面的叶畅做了个手势。

    如今元公路对叶畅,可谓既是感激又是信任,一见叶畅那个手势,他便改了主意:“今日本官无事,要陪叶郎君办置年货,各位各自去忙吧。”

    闻泰来慢慢走出衙门,整个人都是佝偻着的,仿佛是一个小老头一般。看着他的背影,叶畅更为同情。

    待众人走过之后,元公路抱着印小跑着来到叶畅面前,口中是压不住的笑:“果然,叶郎君神机妙算,他果然将印拿来了!”

    “以人心去推断,他如此不足为奇。”叶畅笑道。

    “如今印回来了,某当与他算算这笔账!”元公路咬牙切齿地道。

    “这个……少府,冤家宜解不宜结,以某所见,少府还是……”

    “叶郎君,你据心仁善固然是好的,你之智计,某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你待人却是不及某远甚!”元公路打断他的话:“某便是愿意与他和解,也要他能相信!况且,他必然能猜到,是叶郎君为某出谋划策弄回了官印。他如今奈何不了某,但当某离任之后,他必会报复叶郎君!便只是为了替叶郎君除后患,某也要对付他!”

    官印回到手中,元公路说话的底气十足,甚至敢当面指责叶畅性格上的弱点了。叶畅无言以对,虽然感情上他同情那闻泰来,但理智上,他承认,元公路说的才是真正的事实。

    闻泰来没有用什么怨恨的眼神来看他,也没有说什么终究将报复的话语,但从他盗走官印后能忍而不发便可以判断出,这其实是个极隐忍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今后有机会,必将报复!

    “还是……还是给他留一条路吧。”叶畅想了会儿,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罪不至死啊。”

    说这话的时候,叶畅自己的脸都红了。

    罪不至死是不假,也就是说,只要不弄死闻泰来,元公路用其余法子去收拾他,断绝他今后进行报复的能力,那都是可以的。

    元公路此时心情大好,又感激叶畅这一奇计,因此没有再争执:“某也不是说定要让他死路一条,只要他去职便可,此事就不烦劳叶郎君了。”

    二人又说了会话,叶畅终究是兴致不高,元公路便与他告别。送他出衙之时,元公路忍不住又道:“叶郎君,你奇计百出,为人又胆大妄为,但唯有一点,就是莫太过妇人之仁。”

    叶畅颔首苦笑,他的性格受另一世影响更大,有些事情,并不是真的妇人之仁,而是一种本能。

    在谭家铺子里取出自己寄存的年货,叶畅领着响儿,一路向北,往吴泽陂行去。虽是只在外住了一夜,叶畅却觉得,自己有些想念卧龙谷了。

    “郎君为何闷闷不乐?”走到半途,响儿有些迷惑,她歪着脑袋,骑在驴上向叶畅问道:“马就可就到了咱们家呢!”

    “若是郎君做了错事,比如说,帮了坏的人,你觉得怎么样?”

    “郎君是说帮了那元少府?元少府不坏,他当官挺好的,不仅待咱们家好,待别的百姓,听村里人说,也算是少有的和气,郎君帮他帮得对,他并不是坏人!”

    没等叶畅再说,响儿又道:“而且,元少府待郎君好啊,他待郎君好,那就是好人!”

    叶畅猛然惊觉,自己还不如这小姑娘想得开啊。

    元公路确实对不住闻泰来,但正如闻泰来所为罪不至死一样,元公路的错,也不足以让他丢掉一切前途。闻泰来报复得过头在先,元公路又与自己友善,自己帮他,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给自己寻着了借口,叶畅摇了摇头,便将此事抛开。他看着马身上背着的年货,很快活地道:“回去之后,咱们先写好春联!”

    “春联是何物?”响儿不解地问道。

    叶畅又是一愣,然后想起,对对子虽然很早就有了,但是写春联,似乎是王安石才开始的事情,最早也不会超过五代之时。此时人们在墙上贴的,还不是对联,而是“桃符”。

    “就是桃符啦。”

    “那不是正月初一才写的么?”

    “正月初一……从今往后,咱们家的桃符,大年三十便要贴好来,不等到正月初一了!”叶畅将烦恼完全抛开:“我要再做一回引领风尚之人!”

    他说的什么“引领风尚”,响儿是不懂的,但他心情又变好了,响儿却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在驴背上,响儿忍不住伸手去抓了一下叶畅的手掌,郎君的手很温暖。

    这就好,别人如何,与响儿没有任何干系,郎君快活,这就好。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6章嘘寒送暖我所愿

    这场初雪下得零零落落,根本没有积下什么雪花,不过雪后仅晴了三日,便又是一场寒潮袭来。这一次寒潮就冷得多,整个大地在一夜间便银妆素裹,

    “啊啾!”

    原本很想对着这一片银碧的景色大发一下诗兴,没准还顺口“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一下的叶畅,全部兴致都被一个喷嚏堵回去了。

    真冷,不是一般的冷。

    他的身体比较强壮,锻炼是没有停过的,但是这种寒冷还是让他受不了。这也难免,卧龙谷的屋子乃是今夏时节建成,在赶工的情形下,细节就有些照顾不到,房屋虽然不是四面漏风,可保暖性真的不好。

    “啊啾!啊啾!”

    象是传染一般,不只他一人,周围响起了一片喷嚏声。

    “如此可不成,贫僧倒是无碍,可这些娃娃们怕是受不得。”善直和尚瓮声瓮气地道:“十一郎,得升火!”

    “只是生火还不行,屋子得改造,我要起炕!”叶畅悲愤地道:“一定要起炕,要地暖,要空调!”

    冻着他没有事情,可不能把响儿冻着了,还有赐奴他们,这几天来上学,可别一个个冻得直吸鼻涕。

    起炕的事情比较麻烦,叶畅召来叶栉等工匠,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众人都没起过炕,因此不太明白,只能摸索着进行。好在现在叶畅不缺钱,短时间内便将砌火坑需要的青砖买来,当日下午,便乘着雪化开工了。

    第一个火炕制成后的结果,是烟气倒灌,只能扒了重新做过。第二个火炕则烧不着火,空气流通有问题,仍然只能扒了重做。忙了一下午,就是这个结果,弄得叶畅也灰头土脸。

    知易行难,便是如此。他也不气馁,指挥工匠开始起第三个火炕,做得一半,便听得有人说道:“不成,这样造起来,最后半边冷半边热。”

    声音很熟,叶畅回过头来,却看到姐夫刘锟笑吟吟地看着他。

    叶畅猛然一拍脑袋,自己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请来的工匠是木匠和泥水匠,打打灶台还可以,但起火炕他们可不成。倒是姐夫刘锟,他原是好窑匠,这半年里得了叶畅的资助,自己也起了窑,请了手艺高明的师傅,甚至还铸出了铜活字,他才是专家。

    “姐夫,你怎么来了?”

    “眼瞅着快过年,送你姐回娘家送节啊,连这一茬你都忘了?”

    “啊哟,我忙糊涂了。”叶畅笑道:“不过你来得好,我在这做火炕,如何通风如何均热,你可是最拿手,你来,你来!”

    刘锟也不客气:“只道十一郎无所有能,原来也有不行之处啊。”

    在他的指导下,第三座火炕起得就容易得多,到夜幕降临时,这座火炕建成。但是刚建成湿气重,当夜是不可能使用的,叶畅让人把火升起来之后,便拉着刘锟到一旁说话。

    刘锟嘴里说是送姐姐回娘家,实际定然有事,这个姐夫心里藏得住事,叶畅很明白这一点。

    “姐姐在嫂子那边?”

    “是,她如今渐显怀了,我不让她到你这来,你这路不好走。”

    “唔,雨雪天,路滑,你不让她来是对的……”听得这个,叶畅的心微微紧了一下。

    他姐姐怀有身孕,而这个时代,女子生产的死亡率极高,据说接近三成。如今他倒是有一些资本,可以请来最好的医生稳婆,可是面对这件事情,他仍然很担忧。

    以前还未太介意此事,可今日起炕,让他明白不可事到临头再动作了。

    “过完年,我便延请好的妇科与儿科郎中,还有好的稳婆……嗯,就以编撰育儿经。”叶畅心念一转,就想到了一个意:“编的时间长一点,让他们在咱们修武呆的时间也长些,哪家妇人要生娃了,便请他们集体出诊。姐夫,你看这样如何?”

    为了他姐姐要生娃的事情,闹得这般声势,饶是刘锟知道他向来有大手笔,这时也禁不住目瞪口呆。见他半晌不说话,叶畅有些不满意了:“怎么,反正是我掏钱,姐夫还不乐意?”

    “乐意,乐意,哪能不乐意!”刘锟忙不迭地道:“不过,十一郎,我这次来,还有别的事情要与你商议,你说的那造高炉的事情,咱们何时动手?”

    叶畅曾经不只一次跟他说过,高炉不仅可以用来烧制陶器、瓷器,甚至可以炼制比瓷器更为透明的玻璃,冶炼出更多更好的钢铁。刘锟的性子有些沉闷,对于烧窑却有极大的兴趣,改进窑炉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如今叶畅有明确的方向,他哪能不心急的。

    “我的陶活字还没全造出来,你何必急,而且陶活字只是最初,下一步便是用陶范制铅活字。”叶畅哑然失笑:“况且,我让你先寻一些高明的窑匠,你寻着没有?”

    刘锟道:“未寻着哪里会来找你,我已经找了六个师傅、十个学徒,只等着米下锅呢。”

    说到这里,刘锟有此不好意思:“十一郎,这怕是要花不少钱……”

    “钱不是问题,姐夫不必操心这个。”叶畅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钱确实不是问题,从长安回来时李隆基的赏赐、贺知章韩朝宗等人的赠礼,还有玉真长公主、二十九娘的赐赠,让叶畅成了个小财主。而且纸坊每天都在给他带来数贯的利润,虽然他说将纸坊划到了小娘名下,可现在还是归他使用。

    “那就好,还有就是……他们说了,若是研究出新的制炉之法,他们也要用。”

    这个条件就有些过了,叶畅出资出力召集众人来研究新的制炉之法,那么研究成果理应叶畅享有才是。但如今大唐经济繁荣,即使重金,也未必能聘到敝帚自珍的工匠,不答应这个条件,那些到哪都不愁吃穿收入的匠人,如何愿意为叶畅效力?

    哪怕叶畅开出的价钱,比起他们平日的工钱要多出几倍,都没有用。

    “可以,不过大伙要立文书字据,唯有参与此项研究者,方能使用。”叶畅微微撇着嘴笑道。

    工匠们的小生产者心态,让他们看不长远,便是允许他们使用新式的高炉技术,他们如何能竞争得过自己!

    “当真允了?”刘锟闻道大喜,他原本还琢磨着怎么劝说叶畅呢,却不曾想叶畅自己就同意了。

    有刘锟来此,接下来起炕就容易得多,只是两日功夫,卧龙谷所有的房子都起了火炕,一些经常活动的屋子甚至还利用火炕余热设了地暖。自然,这地暖甚为简陋,作用也有限,但对于惯于享受的叶畅来说,这已经是生活的一大改善。

    “唔,还有自来水得弄起来……”

    一边琢磨着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叶畅一边满意地打量着屋子。经过改造之后,屋子的舒适度要好得多,可惜的是,光线较暗的毛病,在玻璃研究出来之前,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了。

    “这个……十一郎。”

    叶畅正欢喜时,旁边的匠人却眼巴巴地说道。

    “啊,怎么了?”叶畅方才给他们结算过工钱,比起一般的工出价略高,但也不至于高到让人把他当成冤大头的地步。若是匠人贪心不足,叶畅也不吝于给他们一点教训。

    “是这么一回事……见了郎君火炕,某亦有意回家自备,不知郎君是否允许?”

    “原来是这个,小事耳,你只管去做就是……哦,对了,今后旁人要是请你们起火炕,你们也只管做,不必来问我。”

    听得叶畅这话,这几名匠人顿时大喜,一个个深揖长拜:“谢郎君厚赐,郎君府上若有什么杂事,只管令人吩咐一声,我等随叫随到!”

    这可不仅仅是起火炕让他们家冬日免受冻寒之苦那么简单,这几乎就是赠了他们一条新的生财门路。他们几人算是都学会了,只要再招两三个徒弟,便可以带队去替人盘炕。他们都体验过火炕的效果,可是知道城乡富裕之家,都少不得要务有这东西。

    一个冬天花上几贯的柴钱,甚至可能就是自己上山劈柴来,便能够维持温暖,这种事情,稍有些好享受的人都会去做。

    “不过在此之前,先还得再替我起三座火炕。”叶畅琢磨了一下:“我兄长家中,也正要此物。”

    “自然效力!”众人都喜滋滋地道。

    有了叶畅这边的经验,他们回到吴泽陂起炕就要轻车熟路得多。最初时见叶畅带着这么一群匠人来,方氏还有些惊慌:“十一郎,你这是做什么?”

    “嫂嫂放心,我是来送温暖的。”叶畅呵呵笑着说了句冷笑话。

    待听他说完火炕的作用,方氏粉颊微微浮起红晕:“十一郎倒是会享受,心思尽在这些事情上啊。”

    “嫂嫂此话可说得……”叶畅正待反唇相讥,忽然间见淳明急匆匆跑了进来:“郎君,郎君,有客人来访。”

    “客人?”叶畅一愣,都快年底了,怎么会有客人来访?

    “来的人排场好大,崔秀景只是多问了两句,就挨了耳光。”淳明告状道。

    “是什么人?”叶畅顿时有些恼火,崔秀景擅造船,只不过现在无事可做,因此给他当个看门的门房。但是打狗要看主人面,谁打他,就是瞧不起叶畅!

    “不肯说,郎君你快回去看看吧。”

    淳明也有些害怕,来的人太过强势粗暴,若是叶畅再不回去,只怕都要将卧龙谷拆了。

    “我这就去。”叶畅心中火起,起身便向方氏告别:“嫂嫂,我……”

    “你勿急。”方氏摆了摆手:“你在附近声望极高,来人敢如此无礼,无非是视国法如无物……能如此者有二,一是山中盗寇,他们自然妄顾国法,二则是官府中豪强,他们敢于凌驾国法之上。虽然北方山中,常有盗寇出没,但是未闻有至覆釜山者,况且盗寇下山行事,唯恐为人所知,哪敢如此嚣张,故此不是他们。唯有官府中人,特别是那些执贱役者,狐假虎威,敢于如此。”

    叶畅方才是关心则乱,现在听方氏一说,便也明白,官府里的某些人物仗着权势横行霸道惯了的,这批人应当不是修武本地,否则多少会给他面子。

    “一伙外地来的官府中人,到你这耍横,你不必太过担忧,在族中点上几十人随你一起去,若是真有什么动静,只要能护着让你走就成。”方氏捂着嘴笑道:“既然是来寻你麻烦的,自然知道你交结广阔,连小小贵主都能搭上,只要未能当场处置了你,他们就不敢太过乱来,避免你求贵主报复。”

    叶畅有些无语,最初时方氏还是在替他出谋划策,后边就是调侃他了。

    不过他还是依着方氏所说,在吴泽陂里唤了几十人,浩浩荡荡冲回自己的卧龙谷。才到谷口,便看到几十个人堵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叶畅沉着脸,看到自己充作围墙的木栅栏都被拆下来点火当柴,便喝问道。

    “哟,咱家在长安城里砸了四五品大臣的大门都没有人说废话,到你这边,只是拆了几根烂木头生火,便唠叨起来?”那边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子,来寻你,是你的福气……”

    叶畅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下:这厮是个没卵的太监!

    “汝是何人,为何到我家来?”如果对方是兵丁军士,叶畅还有心理准备,可是竟然是太监,这就让叶畅很是吃惊。他不知道大唐是否有内监不得外出的规矩,但可以肯定的是,一般无事之时,太监是不可能离开京城皇宫的。

    叶畅的眼神顿时冰冷,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咸宜公主府!

    公主府里总有内监的,以咸宜权势,她府上内监去砸四五品官员的大门,当真不会有什么承受不起的后果。

    “还愣着做什么,你便是那个叶畅对不,贵人已经在庄子里等着你了,速速去拜谒。”那内监在火边上喝道:“什么破地方,恁的冷,摊上这一场,当真是老子的晦气!”

    “贵人?”叶畅的眉头又皱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就去见见这位贵人吧,躲是躲不开的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7章莫非前世对头冤

    叶畅慢慢走向自己的屋子,但出乎他意料,那位贵人并不在客堂等着他。

    “贵人在……呃,响儿的屋子。”

    这句回应让叶畅怒火几乎一瞬间喷出,他的脸甚至都狰狞扭曲起来。他可以暂时容忍那位所谓的贵人对他喝斥责骂,但不能容忍对方将魔爪伸向响儿!

    那一瞬间,叶畅甚至在考虑自己若是灭了贵人上山打游击的话,能够带多少人走。

    此时乃是大唐盛时,虽然已经有了衰败的影子,可是百姓总体上还是安居乐业,若真要上山造反,只怕就连他的几个家仆都会将他缚了去见官。

    他在门前稍稍停了一步,响儿的住处就在他屋子旁边,也是最先进行火炕改造的,如今火炕已经升了火,叶畅可以嗅到一股煤炭的味道。

    晋地多煤,开发利用的时间也早,叶畅早就用它来起炉子和烧火,而且用的是极易制成的蜂窝煤。

    他掀开门帘,走进了屋子。

    屋外虽有阴云,但还算亮堂,屋里却略显得阴暗,因此,叶畅的视觉一时不适应,只隐隐看到两个人影相对坐在炕上。其中一个人影,似乎是响儿,这让叶畅心稍安。

    待看清楚里边的情形之后,叶畅瞪着与响儿对坐的那人,忍不住惊叫道:“如何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板着小脸的虫娘黛眉轻轻竖了起来,一脸恼怒地看着叶畅。

    “啊呀,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你。”叶畅以手抚额,这位小公主怎么从长安大老远地跑来了:“还以为是来找麻烦的,却不曾想原是来看望我的……”

    “我就是来找麻烦的!”虫娘**地说道。

    “呵呵,你来得正好,我还想着过年了如何给你送礼物,现在就正好你自己带回去。”叶畅不理会她说什么:“响儿,去将那几套衣裳拿来……”

    “不去!”响儿嘟着嘴道。

    “不要!”虫娘同样嘟着嘴。

    “这个……”

    叶畅这时猛然意识到,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

    “今夜我要留宿于此,这间屋子挺暖和,我就在这里住了。”虫娘傲慢地对响儿抬起了下巴:“你带着你的东西搬出去!”

    “这是我的屋子,我不给你住!”

    “我乃是大唐贵主,我之父乃是当今圣人!”虫娘冷哼道:“我让你搬出去,你就乖乖搬出去!”

    “我是……我是……我是我家郎君的小使女,我家郎君乃是全天下最聪明之人,我说了不搬,就不搬!”

    俩小姑娘都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互不相让,而叶畅则挠着头坐在旁边:他原本还以为这俩年纪相当的小姑娘能有话说,却不曾想俩人竟然是这般模样。

    “我回去要我父皇砍了你的头!”虫娘威胁道。

    “郎君,你看,这野丫头欺负我!”虫娘还要回去才能告状,可是响儿现在就可以告状。她噘着嘴,向着叶畅道:“快将她赶走,奴奴一点都不喜欢她!”

    响儿平时可不是个好惹事的,更何况面对的是贵主,只不过她今日突然很心慌,仿佛只要自己一退让,自家郎君就要被眼前这野丫头抢走一般!

    “你死定了!”虫娘眼中冒着阴森的气息,那一瞬间,她仿佛被长孙皇后、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等许许多多与她们李唐宗室有关的女人附体:“你敢说我是野丫头,便是骂我父皇是野男人,你死定了,我要抄你家,诛你全族!”

    “二十九娘!”叶畅听得这一句,终于恼了。

    “你想怎么样!”虫娘反瞪着他,撇着嘴:“你给这个小使女穿我不曾穿过的衣裳,你给她制火炕,让她能过得暖暖的,我为见你,好不容易说动了父皇允我来向孙仙人祭祀,你就这样待我?”

    说着说着,虫娘的嘴扁了起来,仿佛一瞬间就要哭了。

    她再如何心思复杂,终究也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

    叶畅挠了挠头,觉得头大如斗。

    和女人讲道理,原本就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和九岁的小姑娘讲道理,更是难上加难。

    “我要杀了这小使女,我要将她流配……”

    虫娘还在大叫大嚷,叶畅终于忍受不住,做出了最终决定!

    既然无法讲道理,那就不讲道理!

    一把抓过虫娘,将她摁倒在自己的膝盖上,叶畅抡起巴掌就抽了下去。

    冬天穿的衣裳多,但叶畅下手得可不轻,掌掌下去,可谓都是又重又狠。

    虫娘原本是在大叫大嚷的,但被叶畅一把掌抽下去,顿时愣住了。

    她在皇宫之中不得宠,几乎是被忘却的人,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她毕竟是贵主,别人敢冷漠无视甚至轻贱于她,却没有谁敢对她动手!

    可以说,长到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被人打过。

    “你敢打我?”在愣了一会儿之后,她尖叫着挣扎起来:“我要杀你,杀你全家……”

    “啪!”

    又是一巴掌,将虫娘的话抽了回去。

    “让你乱骂人,让你心狠手辣,让你刁蛮不讲道理,让你没有教养!”

    叶畅一巴掌一巴掌抽下去,心中畅快之余,也渐觉恐惧。

    自己怎么会冲动起来,真的把这小丫头打了?

    就象另一世,得知自己女儿跟着向来名声不好的少年出外,愤怒失望之下,自己也第一次动手打了女儿一样:恨她不争气,同时也是对未来的恐惧。

    “别……别打啦……我错了……奴错了……”

    冷静下来的叶畅渐收住手,这时能听得清虫娘在说什么了,只听得这个小少女用委屈、恐惧同时还带着某种解脱的腔调在说话。

    她认错?

    她竟然开口认错?

    “你错在何处?”叶畅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没有丝毫因为恐惧而发生颤动,他沉声问道。

    “奴不该说要杀叶郎君……”

    “还有呢?”

    “奴不该说要杀那个野丫头……奴便是要杀她,也得经郎君同意……”

    叶畅哑口无言,心中暗自腹诽,李隆基这厮的家庭教育真的很成问题!

    转念一眼,李唐宗室的家庭教育一直很成问题,且不说兄弟姐妹之间少有亲情,就是父子成仇的现象也是屡见不鲜。李世民自己幽禁了李渊,而李隆基还是太子时就架空了父亲李旦,以后他的儿子也会将他幽禁起来。

    得矫正!

    一瞬间,陶叫兽和羊叫兽附身于叶畅。

    “你知道错,愿不愿改错?”

    “奴……奴会改……”

    “那你以后要与响儿好好相处,一定要做好朋友……”

    “绝不!”

    “绝不!”

    坚决拒绝的可不只是虫娘,响儿小丫头也是将头一歪,鼻腔里哼出声音来。

    “你们俩个……”叶畅实在无语。

    “我绝不和她当什么好朋友,你偏心,你偏向她,只教训我,却不管她!”

    “我也不要与她做什么好友,郎君,奴奴一点都不喜欢她!”

    眼见俩人又要吵起来,叶畅以手抚额,至少有一点她们二人是相同的,那就是相互看对方不顺眼。

    虫娘倒还罢了,她在皇宫之中成长,养成了多疑自私的性子。可响儿今日也这般模样,与平时里的响儿可不一样!

    不过在气消之后,叶畅也没有怪她二人,他渐渐有些明白二人的想法了。

    二人在吃醋!

    她二人都只是小女孩罢了,响儿是举目无亲,而虫娘兄弟姊妹虽多,可在皇宫之中,几乎没有什么亲情可言。自己对她们好,她们都将自己当成了亲人一般。正是因此,她们二人都想着独占这份亲情,就如同亲兄弟在幼时,一人有了什么另一人也会要一样。

    这种心理,让她们都对自己的“对手”不满起来。

    “好吧好吧,你们不要再吵了。”叶畅实在没有办法:“这样,响儿,你留在这,我领着虫娘去拿衣裳……”

    “我也要去!”响儿顿时拒绝。

    方才让她去拿她不干,现在叶畅亲自去拿她又要跟去,小女孩家的心性,表露无遗。叶畅苦笑着挠头,另一世中,自己女儿倒是乖巧,如果亲戚家的孩子到了自己家,她还会将自己的东西让出来……

    嗯,看来教育上出问题的不仅仅是李隆基,自己也有责任。

    既然俩人不吵了,那么可以和她们说说道理。

    一手拉住一人,叶畅先对响儿道:“响儿,无论如何,虫娘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往常我说过,对客人应该如何?”

    “以礼相待……”

    “你今日所为,是否有失礼之处?”

    “有……”

    响儿想了好一会儿,她终究是跟在叶畅身边久,因此还是老老实实承认了。

    “既然有失礼之处,那么必然要受处罚,我与你编的数术三百题,今日加做五道,另外再抄写《论语?学而篇》一遍。”

    响儿微嘟起嘴,但旋即想到叶畅曾对她说过,教训她往往是为她好,若是不相干的人,郎君还懒得说呢,她又快活起来:郎君是在关心她。

    旁边的虫娘眼角还噙着泪呢,此时露出孩子心性的一面,见响儿受罚,顿时破啼为笑。响儿白了她一眼,乘着叶畅没有注意,嘴巴微动,做出了“又哭又笑蛤蟆来了拉尿”的嘴型。虫娘虽然看不懂,却知道绝对不是好话,当下便又叫着叶畅要告状。

    “虫娘,说完响儿,我就要说你了,你今日来此,我原本是极高兴的,但你有几件事情,亦是没有考虑清楚。”叶畅伸出三根指头:“一是方才言语伤人,这个我已经打过了,便不再追究。”

    虫娘听得叶畅数落她的过失,原是又要愁眉苦脸的,但一听不追究,她脸上的表情又眉开眼笑。叶畅屈了一根指头,晃了晃剩余的两根:“第二件则是你来此为客,岂能当恶客,原是应该礼敬主人,而不应见着好东西便想要!”

    “是,奴知晓了。”虫娘在宫中不是没有人教她规矩,但哪有叶畅说得这么直白的,而且她其实比响儿更聪明,知道叶畅这番教诲,是将她当亲人一般看待,就象方才教响儿一般,因此心中欢喜,颇为得意地又向响儿扫了一眼。

    “第三件事呢,你待自己的随从应当更体恤一些,前次我跟你说过,不要犯了错便往随从身上推,自己错事自己担,但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还应以恩义厚结属下,莫使其生出怨愤之心。你自己进来,可曾注意随你来的随从们?他们冻馁交加,必生怨恨,虽然不敢发作在你身上,却会迁怒于旁人。”

    那些太监军士拆了叶畅的栅栏却是情有可缘,这么冷的天气里,呆在屋中尚且寒冷,遑论停在谷口风大之处!见虫娘露出一副要生气的模样,叶畅又伸手示意:“我知道你是好意,你连一个使女都未带进来,是怕他们给我增了麻烦,故此便留他们在谷外。可是虫娘,你是我最欢迎的客人,你带来的随从,亦是我欢迎之客,我岂会觉得麻烦?”

    这话说得虫娘顿时高兴了:“那我这便去让他们进谷避风!”

    “对,我这边也会吩咐人准备好酒肉,给他们安排好宿处。”叶畅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低声又道:“特别是你在宫中,言行更须注意,你极聪明的,必懂我的意思。”

    看到小姑娘转为欢喜,叶畅舒了口气:总算连哄带骗,把打了虫娘屁股的事情转回来了,幸好这小姑娘对自己有几分依恋。

    安顿好虫娘带来的人之后,叶畅又将自己让裁缝为虫娘制好的冬衣拿出来,一一给虫娘看。虫娘果然极是欢喜,一件又一件拿在手中摩挲,她倒不是没有衣裳,身为贵主,衣裳多得穿不完。但是这冬衣样式要好,而且是叶畅送的,含义自是不同。

    冬天天色晚得早,虫娘旅途奔波,也是累了,在欢喜过后,她便露出疲倦之色。叶畅见响儿与她都不再争了,心道总算安抚好二人,便对她们道:“响儿这屋子里炕大,足够睡两个人了,我再让人取一床铺盖来,你们二人都住在这里,好不好?”

    “好。”二人异口同声。

    但当铺盖备好,叶畅出去之后,虫娘瞪着响儿,方才的童稚瞬间不见:“现在叶畅不在,我要与你好生算账了。”

    “害得我多做五题,我也要寻你算账!”响儿不甘示弱。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8章覆釜山下遇前嫌

    “啊呀!”

    叶畅翻身而起,只觉得浑身汗水涔涔。

    他梦本来不多,但方才那梦,让他险些吓坏了。他梦见响儿与虫娘在屋子里打了起来,俩人先是互撕互咬,后来发展到拿针扎拿剪刀刺,弄得炕上鲜血淋漓,两人同归于尽。

    这梦中情形实在让他心惊,二个女孩儿当中,他待响儿自然是亲近得多,可是对虫娘也是有好感——这只能说是投缘,而不是有别的什么功利之心。无论是哪个小姑娘有什么意外,他都会难过伤心,只要他有机会,便一定会全力阻止这种悲剧的发生。

    一念及此,他起身披衣,推开门出来,只见外边星河沉沉,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反射着天光,使得周围隐约可见。响儿的住处就在叶畅的西侧,叶畅向那边行去,到得响儿屋外,侧耳听了听,周围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应该……没有事情吧,只是一个梦罢了。”叶畅没有去推门。

    他不是那种将希望只寄托在虫娘对他的情谊上的人,昨夜安顿好虫娘之后,他立刻找来焦遂,修书信一封,托焦遂连夜赶往长安。信中有委托覃勤寿、贾猫儿等走杨玉环的门路求情的,也有请寻玉真长公主美言的,还有找韩朝宗进言的。

    总之,若是这边有什么变化,那边就会立刻行动,甚至于在虫娘人回到长安之前,一切准备工作就要做成。

    有备才能无患。

    随着天色渐亮,卧龙谷渐渐吵闹起来,跟着虫娘一起来的足有几十号人,卧龙谷中是住不下的,他们被安置到了村子里。如今天光了,他们自然要赶来随侍。叶畅心细,专门问过他们,虽然脾气有些大,但倒是没有什么太过扰民之举。

    直到这时,响儿与虫娘的屋子里仍然没有动静,这让叶畅着实慌了,他顾不得其余,用力敲门:“响儿,响儿,贵主,贵主?”

    当着虫娘随从的面,他可不敢真呼其闺名小字。

    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声音,叶畅用力推了推,门闩从里面挂上了,他心中一急,抬脚便踹,结果门恰在这时打开,他一脚踹了个空,整个人前冲,又被门槛绊倒,骨碌一下滚了进去。

    开门的响儿还迷迷糊糊中,便见一个身影扑了过来,依稀这身影就是自家郎君。她伸手去扶,结果她人小力弱,哪里扶得住,叶畅把她也带得向里倒去。

    然后又是一双手来抓叶畅,却是虫娘,此时叶畅已经恢复平衡,冲力小得多了,被她一扶,便站稳来。

    “你们……你们无事吧?”叶畅看着俩小姑娘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忍不住问道。

    “睡觉怎么会有什么事情?”响儿与虫娘对望一眼。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响儿,你脸上怎么回事?”叶畅突然发现响儿脸上有一道淤痕。

    “她睡觉不老实,抓了我一把。”响儿道。

    虫娘哼了一声:“你就老实了,我脖子上也不知是哪来的野猫挠出了印子,喏,十一郎,你看,你看。”

    虫娘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自己的脖子给叶畅看。在她粉嫩纤瘦的脖子下端,靠近锁骨的地方,果然有被挠伤的痕迹。

    响儿睡觉……一直很老实啊,自己又不是没有见过。在迁来卧龙谷之前,响儿就睡在自己屋前,夜里有时自己起床,便看到她象只小猫一般,缩在床的一角,仿佛生怕占据的地方太多了一般。

    俩小姑娘看到叶畅狐疑的眼神,都露出一丝慌乱,相互使着眼色。看她们这模样,叶畅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追究的了。

    “洗漱一番,该吃早饭了,贵主此次来,可是要去药王观祭拜,须得赶早才行。”

    叶畅抛下这句话便出去,响儿与虫娘在他背后相互做着鬼脸,待叶畅稍走远些,虫娘便威胁道:“你今日再敢对我无礼,我就拧死你!”

    “我会抓烂你!”

    “莫要以为我答应不打你脸就会与你好好相处,我是贵主,你只是小使女,哼,我倒要瞧瞧,叶十一郎最后是喜欢你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使女,还是我这个贵主!”

    “我家郎君,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贵主,你不乖巧,我家郎君就不喜欢,就要打你屁股!”

    俩人怕被叶畅听到,因为凑在一起象是咬耳朵般争吵,叶畅偶一回头,见她们这般亲密,还以为小姑娘家仇来得快去得以快,俩人已经成了好友呢。

    “贵主此来,既是祭拜药王,少不得要去药王观。不过山上雪融路滑,步行不易,贵主还是乘肩舆上山吧?”饭毕之后,叶畅与虫娘商量道。

    这么正式地商议,当然是当着虫娘的随从面前。跟着随从来的,除了服侍的太监、宫女,还有道官,特别是随伴的女官,昨夜被安排别宿,原本就让她们心惊胆战,今日若有什么异样,她们回宫之后还不知道会如何报告。

    现在听得商议正事,她们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一切都依郎君安排。”虫娘笑眯眯回答:“不过有些好玩有趣的地方,我要下来看看。”

    “这位小贵主,在宫中循规蹈矩没有丝毫逾越之处,可到了修武,却象是变了一个人般,倒不象宫中的贵主,而是象普通人家的女儿了……”见叶畅和虫娘说话时虫娘那神情,女官们心中都在暗暗称奇。

    请了两个熟悉山路的乡民抬肩舆,叶畅为向导,领着这一行人便向着山上行去。药王观稍稍偏远了些,但近年来香火极甚,因此修了石阶山路。最初时虫娘坐着肩舆,但旋即她便觉得不适:叶畅可是步行,她居高与叶畅说话,让叶畅很不自在。

    因此,才到山脚下,她便要求下来步行。

    “你……”

    叶畅正待劝说,突然间,他隐隐发觉不对。

    药王观香火旺盛,因为官道便从这山下经过,此时在官道前方,他看到大队人马正在逼近。

    还隔着老远,便见其气焰熏天,足足有百骑!

    “是官兵!”周围跟来的乡民有些慌了,官兵如今的军纪可不是很好。

    “无妨。”叶畅皱着眉道。

    话还未落,便见那边飞突二骑过来:“滚开,滚开!”

    叶畅示意众人让到路边,虫娘微微撇了一下嘴:“其实可以打起我的仪仗!”

    “先不要……咱们玩一次扮猪食虎吧。”叶畅见对方气焰嚣张,心中颇为不喜。

    “我才不是猪。”虫娘嘀咕道,不过还是依叶畅所言。

    他们只是稍稍避让,让出了半条官道,来人见这模样,顿时大怒,远远地便将鞭子扬起,眼见要抽下来。

    随虫娘来的也有官兵,而且他们是前几年新设的左右龙武军中之人,乃是大唐皇帝亲卫,在长安城中骄横惯了,哪里受得这委曲。眼见对方举起鞭子,这边顿时有人同样扬鞭,准备回对方一下。

    双方马一交错,对方两人在那一瞬间竟然闪身,可手中的鞭子却照样抽出,只听得“啊哟”、“啊哟”的两声响,两名龙武军军士翻身下马,脸上鲜血淋漓!

    “大胆!”这边其余龙武军军士又惊又怒,纷纷喝骂,有人甚至已经拔出军械在手。

    “约束好他们。”叶畅低声对虫娘道:“对方人多!”

    虫娘顿时会意,严声喝令,众人才勉强控制住。叶畅皱着眉望向那边,他原是见对方骄横,有意给对方一个教训,让他们再前行时不敢过份。但现在看来,叶畅心中觉得极是不妥。

    跟随虫娘出来的,当是禁军,马术与阵战之术不会太差,可是在对方的两个先哨面前,都是吃了大亏,这证明对方极为精锐!

    面对这样的精锐部队,自己这边又人少,唯一可以凭恃的,就是虫娘的身份。

    此时仍是大唐盛世,大唐天子的威风至少在国内是没有谁敢挑战的。因此,叶畅向虫娘道:“还是支起仪仗吧……”

    虫娘却怒笑着摆手:“叶郎君,我在外可不能削了皇家体面,这还是你昨日教我的。”

    无论如何,她都是李隆基的女儿,与响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使女斗气没有关系,那只是私交私事,但此时不同,她是为天子钦使,前往名山祭祀乃是公务!

    既是公务,属下受了气,遭了委屈,她就得为他们出这口气!

    “什么狗东西,胆敢与我们动手,再不滚远些跪下,便要了你们性命!”

    那边前哨折过马来,破口大骂。

    “你们是什么人!”在虫娘示意下,有人上前喝问道:“胆敢于官道上如此横行霸道?”

    “咦,还有胆子?爷爷乃是平卢节度使、骠骑大将军安公帐下壮士,爷爷手中在边塞不知……”

    那前哨正大言不惭,突然间本阵传来了一声哨声,那前哨顿时住嘴,催马赶回本阵。

    叶畅向对方本阵望去,只见对方阵脚不乱,没一会儿,有一骑出来,径直到了叶畅面前。

    “你是何人,为何阻拦我等去路?”那人目光森冷地盯着叶畅,在他身后,数十骑已经开始准备冲锋了。

    “嗯?”叶畅觉得极不对劲,他眯着眼在对方人群中一扫,然后猛然注意到那人身后诸骑中有一人自己很熟悉。

    再一细想,他吸了口气,记了起来!

    胡人!

    长安城中明显对自己流露出恶意的胡人!

    被怀疑那夜刺杀他的胡人!

    瞬间,叶畅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第一个念头是看自己左右,和尚善直是否在身边。

    但今日是去道观,而且叶畅也没有想到此行会遇上什么危险,又有虫娘的数十名护卫兵士在,所以他并没有请和尚跟来!

    靠着虫娘身边这些龙虎军士兵,想要保护好他与虫娘,明显不可能,最大的依靠,还是大唐帝国对胡人们的震慑力!

    特别是这些胡人,应该是归化胡,方才听他们的口气,乃是平卢节度使……

    叶畅想到这的时候,第二次被冰水浇过的感觉袭来。

    平卢节度使,安姓,如果他没猜错,岂不就是安禄山?

    这个大唐盛世的毁灭者,竟然就在眼前?

    叶畅的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安禄山为何要杀他,而且还派人在长安城中杀他?

    不过那个空白只有一秒,他深知这个时候,虫娘的身份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因此厉声大喝:“大胆狂徒,大唐陛下贵主二十九娘奉帝命于此祭拜,尔等冲撞辇驾,莫非意图谋反?”

    他的嗓门绝对不小,而此时更是心中急切,可以说拼了命大喝。

    声音远扬,传到了近百步外的对方本阵之中。

    “二十九贵主?”对面的人群里稍稍骚动了一下,那个前来喝问的人脸色也变了:“胡说,冒充贵人,该当死……”

    “仪仗!”叶畅挥手。

    顿时他身边,那些龙武军军士、宫监将仪仗举了起来,甚至收拢的旌伞都在短时间内撑开。

    虫娘抿着嘴,眼中闪动着愤怒的光芒,她极聪明,从那人方才的言行举止中感觉到了杀意,对方甚至想在她亮出仪仗之前杀了叶畅!

    这可不仅仅是对她的挑衅,更是对大唐皇族的挑衅,而且,伤害的是叶畅,是她复杂的生活环境中唯一瞧得上眼的人物!

    “误会,误会!”仪仗一亮,便见对方跑来一人,此人与先前那人交头接耳一番之后,便堆着笑上前道。

    这是个汉人,满脸都是笑,看上去便是八面玲珑的角色。他上前来,看着叶畅:“既是二十九贵主在此,那便各自前进就是。”

    此语说得众人都是错愕,虫娘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头竟然这么不好使。对方是一镇节帅外藩大将不错,但说不好听些,只是她李家看家护院的守户犬罢了,竟然敢如此无视她!

    但看到对方一群骄兵悍将,虫娘也明白,自己身份吓不住对方的话,根本无奈对方何。

    这种情形之下,看来只有忍气吞声了。

    双方仪仗相对而过,叶畅凝神向对方当中望去,只见众人簇拥之下,一个身长八尺、腰围几乎也有八尺的猬须大汉昂然而过。

    此人就应该是安禄山了,他目不斜视,让叶畅微松了口气,今日之难,看来是度过了。

    就在对方过去之时,昨日对着叶畅阴阳怪气说话的那个太监突然开口尖声道:“见了贵主也不下拜行礼,杂胡,安敢如此!”

    此言一出,那猬须大汉侧目怒视,杀气盎然,而叶畅只觉得冷汗滚滚。

    “猪队友!”他悲愤至极地想。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89章他时誓报今日怨

    杂胡,可是比单纯骂安禄山胡人更为恶毒。

    安禄山父为胡人,母为突厥,据说他生父乃是姓康,又说他之母多年未孕,乃去山中“感应”而怀上了他,实际上就是与野男人偷情。后来他名义上的父亲死去,母亲改嫁安延偃,他因此冒姓安氏。

    所以骂他杂胡,就是说他胡人杂种,就是揭他的面皮!

    安禄山目中凶芒毕露,然后向左右示意。

    顿时两个胡人冲了过来,伸手便将那内监擒了过去。这胡人动作迅捷,周围的龙武军竟然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们破阵而入,然后擒人而归!

    “啊,贵主,救命,贵主救命啊!”

    “我安禄山食大唐之禄,忠大唐之君,我眼中,天下唯有一个贵人,那就是大唐天子陛下。天子之外,再无贵人!”那内监被擒到安禄山面前,胡人将他扔下了马,他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还在大叫贵主救命,但安禄山一开口,便将他压了下去。

    安禄山盯着他,又慢慢道:“我为大唐天子镇守边关,死于我手中的蕃人不计其数,你是什么狗东西,安敢辱我?”

    “某……某……”那内监已经完全没有了此前的威风,他自幼在宫中成长,只道出来必定威风凛凛,此时才知道,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是。

    不等他说出什么名堂来,安禄山便一夹马腹,战马径直踏了过来,直接将那内监踏翻在地。那内监惨叫出声,安禄山已经驱马从他身上踩过!

    紧接着,安禄山身后的诸骑,也是一一从那内监身上踩过,那内监初时还惨叫,想要逃走,可是腿骨被踏断,怎么也使不上气力,被两匹马直接踏过之后,顿时只有叫唤的份。再过片刻,便连叫的声音都没有了。

    当着虫娘的面,他就这样被踏死了。

    无论那个内监如何嚣张,但他罪不至死,更不应当由安禄山来踏死——安禄山的嚣张跋扈,由此可见!

    但旁人看到的只是安禄山的嚣张跋扈,叶畅看到更多的却是安禄山的阴险狡猾。

    若没有方才那番话,此事被告到李隆基那儿,李隆基必然大怒发作于他,但有了那番话,李隆基不但不会生气,只怕还会高兴。

    到李隆基这年纪,最怕的第一是死去,第二是失权。他怀疑猜忌一切有可能威胁到他权力的人,甚至包括他的太子,这也是三庶人案的根本原因!

    叶畅记得原本的历史中,安禄山进京,见了太子李亨亦不行礼,旁人相劝,他故作鲁莽地说“臣愚知陛下不知太子”,于是甚得李隆基的欢喜。

    连太子都如此,何况一个贵主?

    看着地上的尸体,再看看安禄山一行的背影,叶畅觉得那些马蹄仿佛是从自己身上踏了过去。

    他方才只要有丝毫应对不当,死的当真就会是他!

    吸了口气,叶畅转过脸,看着虫娘,虫娘小脸板着,眼中怒芒闪动,同时还有一丝恐惧。叶畅心中暗暗难过,她小小年纪,就成了安禄山向李隆基表达忠心的垫脚石。

    安禄山极是精明,杀一个多嘴多舌的内监,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李隆基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情发落他。至于得罪了二十九娘,单从这位贵主没有封号便可以判断出,她绝不受宠。就算受宠也无妨,自从太平公主之后,李隆基对于公主参与政务便极为忌讳,连会真长公主行事都是低调,何况一小姑娘?

    “此怨……必报之!”虫娘咬牙切齿地道。

    “唔……”

    “休要劝我。”听得叶畅开口,虫娘翻着他道:“你的妇人之仁莫要开口!”

    “哈,不是劝你,我只是想说我来帮你。”叶畅忍不住牵起她的手:“而且这种事情,就该交给我,你嘛,现在只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了。”

    “快快乐乐地活?”虫娘听得这句简单无比的话语,神情不禁复杂起来。

    与叶畅结识以来,叶畅身上吸引她的,不就是那种让人简单轻松的快乐么。

    “我信你。”虫娘道。

    “现在安禄山正得你父皇信任,你回去之后便是找你父皇告状,也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就当没有这回事,有什么烦恼操心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叶畅又劝慰了一句,便领着他继续上山。因为这等事情发生,虫娘的游兴大减,不再坚持要步行。在两个惯于山路的农夫肩舆所抬下,她们没用多久便到了山腰的药王观。

    叶畅前些时日还来过一趟药王观,昨天得知虫娘来意之后,他也遣人来此报信,因此观中早有准备,观主骆守一一大早便在观外迎候,待见到虫娘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时,心中惊讶万分,脸上却没有丝毫怠慢之色。

    这让虫娘甚为满意,她是第一次出来主持事情,也怕别人小瞧了。

    因为不是正祀,所以礼仪从简,完成仪式之后,虫娘替李隆基赐下道袍等物件,而骆守一也会来事,献上了道观中所产的苦茶——他还是想法子从叶畅这学去了炒茶的技艺,只称这“药王茶”效果奇佳,长饮健体明目轻身长寿。

    这些琐事处置完毕,虫娘完全没有游览的兴致,径直便要下山返回卧龙谷。见她始终兴致不高,叶畅便开口分她的心思:“贵主,不知今年球赛收益,可曾给贵主结算完毕?”

    虫娘眼睛顿时亮了一下:“联赛十一月终了,收益亦在月初我来之前结算了。半年收益是三万三千一百一十九贯,我有半成,便是一千六百五十贯……此次来药王观所赐道袍,便是我用此钱添赐,我还按着你所说,将五百贯献与父皇贺寿,五百贯献与太真娘子添衣,自己共得了六百五十贯。”

    除了不知道虫娘她得的钱是如何花销外,这半年联赛收益叶畅是知晓的——贾猫儿对他甚为敬服,时间将联赛开展中所遇难题拿出来向他请教,也不隐瞒收入。

    半年时间,仓促举办,便有三万三千贯的收益,倒是让叶畅很惊讶。虫娘得了一千余贯钱,有余钱打赏内监宫女,在宫中便有人为她奔走了。而拿钱与李隆基、杨玉环之举,更是让她在宫中的地位显著提高,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小小年纪,便担下了重任,来此向药王祭祀。

    “来年的收益会更多,不过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贵主别忘了给他们颁奖啊。”叶畅笑道。

    “那是自然,今年联赛魁首颁奖,便又是我。”虫娘提起此事,便极兴奋:“你当时不在,真可惜了,万人空巷呢。”

    “虽未目睹,亦能想象。”叶畅自然知道这个。

    “父皇还曾说你,也不知心中是哪来的奇巧,竟然一入长安便引领风潮。足球戏且不说,单那水泥,父皇已经命在宫中各处道路上铺此物了,弄得韩朝宗还寻父皇抱怨,说是水泥产量不足,街道铺就尚且不够,要父皇召你重入长安,解决这水泥不足呢。”

    叶畅哈哈大笑,这便是他给韩朝宗挖的一个坑了。水泥虽好,可是烧制起来耗能极多,长安附近如今植被已是不足,单烧水泥的柴木一项,便可以将南山砍光来。

    “叶郎君你故意的?”虫娘一见他神情,便明白这是他有意为之。

    “韩京兆这人,太过自以为是,和他打交道,若不留些底,必然要给他牵着鼻子走。”叶畅笑着道:“倒也不算是故意为难他,只不过他休要想着京兆尹独享水泥之利罢了。”

    “叶郎君说得是,父皇也是这么说的。”虫娘点了点头。

    叶畅愣了一下,李隆基能在皇室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缔创了开元盛世,其政治眼光与韬略确实不同,韩朝宗只能从自己所任的职务上考虑问题,他却能更全面地考虑。

    “陛下意在何处?”

    “河东道。”

    “陛下也欲用石炭?”一听河东道,叶畅顿时明白李隆基的意图。

    河东道即是后世的山西,此时已经盛产煤炭,以煤烧制水泥,比起伐木为柴总要好些。

    “是,韩朝宗听后隔了两日又奏道,说除去河东道之外,河内郡亦可,而且……还奏举你为河内水泥大使。”

    叶畅拿手一拍自己的脑袋,他如今对地理已经有些熟悉了,河内郡治下便包括后世的焦作,此时亦盛产煤炭,距离修武不远。韩朝宗为了让他出仕,当真是煞费苦心,只不过这“水泥大使”的官职,实在不大好听。

    “怎么?”

    “看来贵主如今在宫中有些不同了,这情形你都知道。”

    虫娘听得这一句,脸上微微一红,却没有再说什么。

    难道告诉叶畅,只因为这事与他有关,所以自己才会关注么?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你不愿意随我入宫,可出仕总没有关系吧?若你真想当这水泥大使,我替你去求……去求父皇。”

    “莫,莫,千万莫如此。我如今一身轻松,在家乡隐居,正逍遥自在,千万莫与我揽事。”叶畅双手直晃。

    “若你不出仕,如何能对付今日遇见的那安禄山,难道说,你所讲要替我报复之事,就是哄我的?”虫娘顿时双眉竖起。

    小姑娘反应这么快,让叶畅无奈挠头:“便是当了那个什么水泥大使,你觉得每日里跟着石头石炭打交道,能奈何得了那安禄山么?”

    “那只是你进身之阶罢了,先当水泥大使,二十年后,便可入京师为相,那时便可替我出气!”

    “这个,韩朝宗坑了我几回,他也未必怀有什么好意。”叶畅知道若说自己无意出仕,只怕虫娘立刻要翻脸,因此便又坑了韩朝宗一回。

    出仕后便会被束缚住自由,为了那一点可怜的而且是随时会被剥夺的权力,完全失去自由……叶畅所不取也。

    “唔?真的?”虫娘有些怀疑。

    “真的!”叶畅用力点头,同时暗暗对韩朝宗说了声“抱歉”。

    “那你何时能回长安?”

    “想来用不了多久,怎么?”

    “那个安禄山不会在长安呆太久,我想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你出主意呢。”

    这位贵主的心眼真不大,而且报复起来可谓从早到晚。叶畅笑着摆了摆手:“陛下问起此事,你只管实话实说就是,至于报复之事,你千万别说什么,陛下会先让你出一口气,至于剩余的,交与我。”

    虫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她心中是如何想的,叶畅就不知道了。

    回到卧龙谷之后,叶畅才知道,自己的卧龙谷中,竟然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是你?”

    “前日不知是叶郎君,下边人多有得罪。”来人笑吟吟摆手,便见一随从捧上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放着拇指大小熠熠生辉的珍珠共是十二颗。

    这样的珍珠,原本就是极难得,一般大小,就更为难得了。

    “辽东有女直,他们以名为海冬青的鹰隼猎补天鹅,于天鹅嗦囊中得此明珠,每一颗都值十万钱以上。我家节帅得知属下曾经待叶郎君失礼,遣某来此赔罪致歉,还望叶郎君不计前过。”

    来人正是那天在路上与叶畅打交道的安禄山属下,安禄山左右多是胡人,但也有少量汉人,他正是其中之一。

    “还未请教阁下台讳?”

    “啊呀,是某失礼,某姓刘,贱名骆谷,于安节帅帐下奔走。”

    叶畅望着那盘珍珠,看上去似乎被其所迷住,实际上后世见惯了看种水晶制品的人对这些华而不实的玩物拥有天然的免疫力。

    他只是借此掩饰自己心中的波动:安禄山派刘骆谷来向他示好,究竟是为什么。

    安禄山的属下为什么要在长安城中刺杀他,又为什么现在跑来示好?

    “刘郎君,前日路上之事,原本是误会……”

    “我家节帅却不是为前日之事,而是因为帐下几位弟兄在长安城中曾经得罪过叶郎君。我家节帅虽然远在卢龙,却也听闻叶郎君才名,早有拜会之心,此次因为入长安急切,故此无法结交,他心中甚为遗憾,遣我来,一是致歉,二是致敬。”刘骆谷毫不掩饰地说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0章春来喜气客满堂

    刘骆谷离开了,留下了那一盒珍珠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疑惑。

    安禄山这胡儿绝对是聪明人,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定有自己的含义,但叶畅一时猜不出他的想法。

    他并不知道,安禄山此次走修武官道入长安,原本就是冲着他来的,若不是见着虫娘在此,他少不得要吃苦头,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但安禄山发觉他与宫中的联系甚为密切之后,便改了主意。

    在虫娘面前倨傲那是装,目的是装给李隆基看,但对叶畅,既然不能无声无息地将之杀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拉拢收买。

    猜不出便猜不出吧,叶畅暂且放下此事,还得应付虫娘这刁钻古怪的小姑娘。虫娘在卧龙谷住了两天,走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火炕的盘制方法,蜂窝煤的制造方法。

    对此方氏极有意见,她觉着这些东西,都是可以赚大钱的,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派个管事掌柜去长安城和洛阳城开店铺,每一项都足以让人富可敌国。叶畅对此却是一笑置之,被她说得烦了,才抛出一句“钱是赚不尽的,不让别人赚钱,只有我们巨富,结果必成众矢之的。”

    送走虫娘之后,又过了不到十日,便是大唐的春节。大年三十之际,叶畅便与响儿、淳明等一起,开始贴春联、门神与年画——在这个时代,只有桃符,门神也只是刚刚开始流行。

    “郎君,为何会让关羽与张飞二位的画像,贴在咱们大门前?”

    “唔,那是因为传说中蜀先主刘备在赤壁之战后,为诸多厉鬼索命,夜不能寐,他的俩个兄弟关羽张飞闻得此事,便执兵刃守卫其门,那些恶鬼就不敢靠近。后来刘备请画匠将关、张二人像画在门上,竟然也能吓阻恶鬼……”

    响儿问起这个问题时,叶畅信口胡诌,正版的故事原该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以尉迟恭和秦叔宝守门,但是如今就是大唐,叶畅还是怕这些主角们的子孙来寻麻烦,便附会到了刘备等人身上。

    “原来如此,有了关张二位将军,咱们卧龙谷就不怕了……可是我觉得赵云最厉害啊,你上回给我们说过长坂坡之战,奴奴就觉得,赵云最厉害,郎君就象是赵云,淳明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被摔坏了头,以后就笨笨的。”

    叶畅大笑起来,淳明真是躺着中枪,他性子有些木讷迟钝,特别是在学习上,他如今在谷中求学的孩童当中,是成绩最差者,莫说和响儿、赐奴相比,就是叶畅从长安带来的那六名孩童现在都超过了他。

    不过淳明又不是真的蠢,他在跑腿帮忙上却很机灵,特别是操持家务,更是一教就会。有时叶畅也暗暗叹息,这个小子天生就是当管事的料。

    “今日夜间,你准备了什么节目?”叶畅问道。

    “现在不告诉郎君,到时郎君就知道了。”响儿还要和他保密。

    卧龙谷的除夕夜异常热闹,叶畅可是玩出了不少把戏,他自己为春节准备了六个谜语,凡能猜中者,都得到了奖品。而其余上下老幼,则各自准备了一项表演,既有清唱,也有胡旋舞,每个表演的人,都得了一份纪念品。

    自然,少不得如同此时大唐人家一样,在庭院里燃起被称为“庭燎”的火堆,家中用坏的扫帚之类,都在子时之前扔入火堆中,据说可以“令人仓库不虚”,家中穿坏的鞋子,也早埋在院子里,据说有助于出“印绶之子”。

    因为他这边地方大的缘故,包括方氏母子等在内,不少族人都来此一起守岁,到得子时,远处十方寺中钟声响起,守岁之人纷纷起身,互相说着吉祥的话儿,无非是“福延新日,庆寿无疆”、“福庆初新,寿禄延长”之类,行礼叩拜,不一而足,然后众人才散去,各归各家。

    这样的欢乐热闹,让叶畅体验了一回大唐的除夕。

    唯一让叶畅有些不适的,就是没有鞭炮声了。不过也不是没有替代品,正月初一鸡鸣之时,家中的家人僮仆们便起了床,将一大堆青竹伸入燃烧着的庭燎之中,顿时噼噼叭叭声响了起来。

    除了在庭燎里燃放纯天然的“爆竹”外,家人还在谷中各处院子里树起了长竿,竿头绑着长条布旗,这便是的谓“幡子”,

    叶畅同样早起,督促着响儿等读了会书,象征一年之计在于春,然后便听得有人喊他。开门便见赐奴飞扑进来,然后立稳,小大人一般向他作揖行礼:“侄儿赐奴,给叔父拜年了。”

    说完之后,他便真的拜了下去,小模样儿有板有眼,看上去倒是个当家男儿的模样。

    对这个小侄子,叶畅甚是欢喜。

    “赐奴,今日叔父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红包的压岁钱,但要得这压岁钱可不易,我出道题考你,你何时解出,何时便可以拿去。”叶畅道。

    据他所知,大唐还没有初一送压岁钱的说法,他又开了一个先河。

    “叔父请说。”

    “从一加到一百,总和为几。”叶畅道。

    他才出罢题,那边前门又听得一片喧哗声,紧接着,吴泽陂里同宗的晚辈、各家各户的孩童,纷纷拥了进来。人一多,便热闹,叶畅喜滋滋地让淳明等拿了糖果点心出来,任大伙抓取。

    果盘端上来几大盘,这些晚辈孩童也不客气,他们挨家挨户下拜叩头,不就是冲着这些好吃的来的么。更何况叶畅可谓食不厌精,他家做的点心最为讲究,放起糖、盐来也不节省,因此众人都将衣兜装得满满的。

    待众孩童散去,响儿笑道:“他们都知道咱们家的点心好吃,故此去给族长拜了年后,便一起到咱们家来。”

    “倒是些小狡猾,我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叶畅笑了。

    过年便是这样,热闹才喜庆。不过没有零散的鞭炮声,终究有些不美。叶畅估摸着暂时不会有人来,便招呼响儿道:“不成,他们从咱们这抓走不少吃的,咱们得吃回来才不吃亏,走走,咱们也去拜年去!”

    “拜年可是要磕头,除了几个年纪辈份都高的,咱们吴泽陂,有几家人当得郎君磕头?”响儿却不以为然。

    “只要能收到吃的,磕头的事情,自然是你和淳明代我了。”

    “就知道会这样!”

    响儿嘟囔着,不过对于能跑到别家去拜年换吃的,她也是很欢喜。孩童们未必是真要吃的,但那种气氛那种热闹,却是他们真想要的。就在这近乎嬉戏的热闹中,他们学会华夏的礼仪,学习华夏的社交。

    不过叶畅他们一到门口,便呆住了。

    却是叶栉这个叶畅要称为叔的大人,带着一伙工匠,拦在了门前。

    “不过是来要工钱的吧?”淳明嘀咕。

    “胡说八道,咱们郎君何时会拖欠工钱,他每次都说农民工不易,不可拖欠。”响儿瞪了他一眼:“少胡说了!”

    叶栉等人自然不是来要工钱的,他们是来拜年的。过去一年中,他们在叶畅这里揽了不少生意,这十余个工匠,还都在叶畅这边学得了新的手艺。吴泽陂还算民风淳朴,众人得了叶畅好处,便也忘了辈份年纪,大早跑来给叶畅拜年。

    他们当然不用叩头行礼,一个个拱手说着吉祥的话儿就是,叶畅颇有些受宠若惊。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叶畅贴的门神、年画上面,这些工匠当中,也有识字的,认得那些画上人物的名字,特别是年画,叶畅参考了后世的连环画,印出来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画工虽然粗糙,雕工也不算好,可众人或念或听,个个津津有味。

    这个时代,莫说底层百姓,就是读书人的文化娱乐也都太少,因此叶畅弄个足球戏才会风靡长安城。连环画更是好东西,老少咸宜,因此才如此吸引人。

    他们散去不久,叶畅正准备去给族长、嫂嫂和同族的叔伯们拜年,但仍然是才到门口,又有几十人一起来,却是虹渠引水中受益的人家。这些人都是受了叶畅恩情的,大伙也是不忘本,便抢先来给叶畅拜年。

    一波又一波拜年之人,看出叶畅在当地的影响。上午他就根本没办法出门,到了下午时,相邻村子里曾经得罪过刘逢寅的人又来拜年——这是默默感谢他弄倒了刘氏。这样一来,直到晚边上,叶畅才有时间去将各家长辈走上一遭。

    到第二天,来卧龙谷的人就更多,昨日来的人很多回去说起了年画这新鲜事物,不少人,只要能拐弯抹角与叶畅扯上些关系的,就纷纷来看新鲜。弄清楚大伙来意之后,叶畅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年画,实际上就是连环画,他正准备在新年推上市场,没有想到竟然在自家起了广告。

    “难怪十一郎说这连环画雅俗共赏,便是不识字之人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当初我还以为十一郎在说大话,现在才知晓,真有其事啊。”

    待到初四,叶畅这卧龙谷仍然有人来看,叶畅不得不将年画贴在木板上,放在谷入口入的小亭中任人观赏,只派了崔秀景看着。来给他拜年的方氏见到这一幕,有意打趣叶畅道。

    “嫂嫂别提了,这几天已经有许多人向我要这个年画了,还有大胆皮厚的,干脆就要将年画撕走,为此崔秀景和人吵了几回,我不得不将乌骨力都派去。”叶畅抱怨道。

    “原来智计百出的叶十一郎,也有为难的时候啊。”方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暧昧:“十一郎,过几日我要带些女眷来看年画,你可莫将我们也赶到亭子里去。”

    “嫂嫂带来的人,我哪里敢,定然大礼相待。”叶畅觉得心神微微一荡,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不过嫂嫂要带哪些人物来?”

    “到时就知道了,到时候,把自己打理得光彩些,莫掉了你的名头。”

    “等一下!”叶畅觉得自己嫂子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似乎很熟悉,他想了好一会儿,猛然想起:另一世中自己迟迟未婚,那些急着给自己拉媒搭线的热心人,每每安排自己相亲时,便是这样一副神情!

    “嫂嫂不会是要带那……那个县城里的章家女郎来吧?”

    “十一郎放心,我不是专门带那章家女郎来。”方氏笑眯眯地道:“如今寻到我,要与十一郎结亲的,没有十家也有八家,我自然要挑最好的,我早就对他们说了,明日请诸家女郎一起相聚,到时你只管挑,挑着谁便是谁!”

    叶畅目瞪口呆:“嫂嫂,不要啊!”

    “不能不要,以往你还可以用三支来搪塞,如今你既已归还我们次支,那么婚姻之事,自然由我替你做主!”方氏毫不客气地道:“你也老大不小,屋子里总得有个娘子,响儿年纪太小,若再过个三五年,你爱将她如何都好,如今却是不准你动她!”

    大唐时风俗开放,故此才有《西厢记》、《霍小玉》这些浪漫故事的背景时代。方氏想到叶畅已经能做春梦,便急着替他寻一门亲事,可是叶畅对此当真没有什么兴趣。

    至于响儿,过三五年也还不到十五岁,叶畅自觉还不能禽兽至此。

    “嫂嫂,此事暂且休提吧,我如今眼界高了,修武县内,怕是……”

    “莫提什么眼界高了,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别不是打着那位二十九贵主的主意!”方氏眼睛微微一瞪:“我警告你,李家的女儿,没有一个好惹,多为祸水,你切莫自误!”

    叶畅唯有挠头,但转念一眼,又有了个主意:“嫂嫂,实是我在旧年那一梦中,仙人对我说,不可过早成亲,否则必有灾祸……”

    “你少拿这个哄我,若真有此事,为何早不见你说?”方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十一郎,你兄长既是不在,咱们这一支就只有你与赐奴两个男人,人丁稀薄,赐奴又小,你若不及早开枝散叶,我如何有面目见翁姑与你兄长?”

    叶畅当真无力了,好吧,身为另一世有一百零八次相亲经验的高高手,讨女孩子的欢喜难,让女孩子讨厌的本领总是有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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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介绍:
她穿越到被穿越者改变了历史的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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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已获edIQ大人授权。穿越,架空,有点另类的女尊,已逐渐恢复更新度。盛唐夜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夜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夜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