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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波波     盛唐夜唱txt下载     盛唐夜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1章不知孰人新少府

    方氏虽说是过几日,但实际上等到了正月十八,连元宵都过了,才真正领着诸多小娘子女郎来到卧龙谷。诸家女郎都知道此行用意,当真是一个个争妍斗艳,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着这些女郎们,方氏心中甚是满意:叶畅推了几回,这下终于推拖不了,总得老老实实在这些女郎中挑上一位了。此时天雪方霁,诸女踏雪而来,娇声软语响了一路。

    到得卧龙谷口时,她们第一眼便发觉谷口立的那对联。其中便有识字的念道:“爆竹声中除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

    “这定是叶郎君的妙笔,据闻他还擅写诗,诗名曾动长安!”

    “不愧是叶郎君,爆竹、屠苏酒都入了诗句!”

    “也不知叶郎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周围一片窃窃私语,方氏听了不禁微笑起来。

    终究是小地方的女孩儿,有心,便忍不住要表现出来。方氏虽然觉得这种表演有些幼稚,却并不讨厌。

    叶畅领着人便在小亭中等着,大唐风气开放,这种公开场合中的相会,谁都不会觉得突兀。只不过方才还叽叽喳喳想要在方氏面前表现自己的诸位女郎,如今却都一个个含羞带涩沉默了起来。

    时不时来眼睛去瞄这位在修武县声名鹊起的少年郎君,心如鹿撞,粉面飞霞。

    他个头长得挺高,虽然略有些清瘦,但看上去甚为结实。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比起女孩儿家还要清澈,皮肤略微有些黑,那是与他常在外活动有关。

    举手投足,带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从容,每个动作都很沉稳,但笑起来时露出的神情,却很朝气阳光。

    “十一郎,今日可要烦劳你,为我们讲解一番。”方氏笑吟吟地道。

    “自当效劳。”叶畅满肚子都是不情愿,但不能做得表面那么明显,因此他一副诚恳的模样,同时暗暗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安排怎么还没有来。

    他正琢磨着,便见崔秀景小跑着过来:“郎君,少府元公有请。”

    崔秀景老远就大叫大嚷,因此方氏等女郎也全都听见了,方氏秀眉顿时颦起,十足的不快神情流露出来。

    周围那些女郎也露出讪然遗憾之色,这是难得与叶畅相处的时机,却不曾想,那不争风情的少府老爷竟然会出来搅局!

    方氏横了叶畅一眼,猛然向前一步,拦住了崔秀景:“崔秀景,是何人告诉你,少府要请你家郎君?”

    崔秀景顿时愕然,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愁苦地看着叶畅。

    他哪里知道少府为何要请叶畅,他只是按着叶畅的安排,当这些女郎们进了谷,他便跑出来说这句话!

    叶畅顿时觉得汗爬上了额头,他干笑了声:“嫂嫂……”

    “若没有什么大事,让少府等着,先招待好这些女郎再说。”方氏霸气地道。

    她又横了一眼,叶畅知道自己的小把戏只怕已经被她看穿了,更为尴尬,想要说什么,张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

    他向崔秀景使了个眼色,崔秀景愁眉苦脸,绞尽脑汁要编个什么谎言。

    “崔秀景,若是你这厮说的话语不实,你当心些,我让人用老大的耳刮子抽你!”见崔秀景还待开口,方氏警告道。

    崔秀景顿时缩了回去,对着叶畅做了个实在是爱莫能助的神情。

    叶畅咳了两声,正待解释,方氏便又转向他,似笑非笑地道:“十一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没有,没有……”

    叶畅无奈地道,若是旁人,他定是不管不顾,可是嫂子找来这么多女郎,在修武县可以说都是有些身份的,全是为了他好,他便是性格再执拗,也不能不晓得好歹啊。

    看来,今天真的要陪这些女郎一天了。

    陪她们一天是小事,陪完之后,嫂嫂要逼着自己在其中选一个人为妻那才是难事。

    叶畅心中琢磨着,既然装傻之类的事情办了会伤嫂嫂之心,倒不如另选一策:比如说,出些题目,难倒这些女郎们。

    恰在这时,有位胆大些的女郎道:“方才在方娘子那儿,见赐奴小郎君在算算数,听闻这是叶郎君所授?”

    “倒是有的,正月初一时,我出了一道题与赐奴,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一加至一百,诸位娘子若是有兴趣,不妨算算。”叶畅决定,出个难题难她们。

    这个问题正月初一时并没有难住赐奴,但是赐奴虽然聪明,毕竟还不是高斯那样的怪物,他可是算了小半个时辰,才得出五零五零的数据来。此后叶畅便引导他想,如何能用最短的时间算出这个结果。

    众女郎听得叶畅这句话,一个个掩口笑了起来,然后都不作声,显然个个都在默算。

    方氏一脸好气又好笑的模样,狠狠瞪了叶畅一眼。

    叶畅落得耳边清静,自要邀众人入内,突然间,外边一匹马疾驰而来,紧接着,马上人大叫道:“叶郎君,叶郎君,元少府请你速去!”

    方氏的面色顿时变了:怎么一而再地玩这一出!

    叶畅也愣了,他只是安排了崔景秀,可没有安排第二个人,同样的计策,失败了再重复这种事情,可不是他的风格。

    不过很快他认出了来人:“是钟吏员!”

    乘马而来的正是钟纬,他远远望见叶畅,便大声呼唤。

    叶畅停下脚步,方氏也认出了钟纬,满腹狐疑领着众女郎稍稍避开。钟纬满头大汗到得叶畅面前,他下了马,拱手道:“新来的少府已经到了修武,如今便在办交接,元少府今夜设宴款待他,请叶郎君过去与他相见!”

    这乃是元公路感激叶畅替他拿回官印,把他介绍给新任的县尉,既是让他熟悉新官员,同时也是对新县尉的暗示:此人与我关系非同一般,能照顾就照顾。

    让叶畅惊讶的是,那位新县尉竟然这么急!

    虽然新官上任,朝廷都有时限,可是如今才正月十八,这也就意味着才过完年,这位新少府便迫不及待从长安城赶来,当真是上任心切。

    “钟吏员,你是说,新的少府已经来上任了?”

    那边方氏也听到了,她同样精明,立刻觉察到不对之处,又似笑非笑地横了叶畅一眼。

    “正是,这位新少府着实心急,据闻正月初一方过,他便迫不及待来赴任了。”

    钟纬对方氏拱拱手,方氏听得这样回答,又是横了叶畅一眼。在方氏心中,这定然还是叶畅布下的局,为了演得象,还请了钟纬这位吏员来相助。

    方氏心中有些奇怪,叶畅分明已经到了想媳妇的年纪,怎么就是这么不上进,还想方设法要推拖。

    她也不以为,叶畅真会对什么都没有的小姑娘感兴趣,一琢磨,便觉得这小子心中还藏着事!

    也是,他那次长安之行,定然经历过许多事情,他又是个爱藏事的,许多事情不是迫不得已,他都不肯说出来。

    没准他在长安,真的相中了哪家的女郎小娘子,却闭口不提。

    无论怎么怀疑叶畅,当着这么多人面,方氏还不能揭破此事,她只低声道:“回来再与你计较!”

    叶畅没法子解释,只能拱手谢罪,然后跟随着钟纬向县城行去。

    他如今家里也养着两匹马,骑马入城比起步行就快得多,原本要一个多时辰的路途,半时辰就到了。

    这大半年来,叶畅给修武县带来了不少变化。

    原本价格昂贵的纸现在便宜起来,特别是卫生纸成为县城中富庶人家的必备品。蜂窝煤炉子早就随着第一场雪而推广开来,甚至于叶畅才弄出的年画门神,不少人家也已经跟风跟上了。

    这些东西就算没有给叶畅带来利,也带来了足够的名声,可以说,叶畅在修武,上至县城,下至僻村,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而且还有外地客商,专门来此采购这些新物的,带动修武街道,也添了几分人气。

    钟纬径直引领叶畅到了县尉衙前,一问之下,才知交接已经完成,元公路都手出了衙门,到了城中馆驿暂住,只待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任。

    既是如此,元公路招待新来的县尉的地方,便不在衙门,而年前的火灾,也让县尉衙门难以居住,至少那新来的县尉据说便也在外寻找住处,并不打算搬入衙中。

    “郎君,既是如此,我们去馆驿,元少府……哦,如今是元明府了,应当早就在馆驿中等候郎君了。”钟纬隐约觉得有此不对劲,不过没有往深处想,只是对叶畅道。

    叶畅点了点头,跟着他便向馆驿行去。

    要到馆驿,便要穿过坊市,如今修武坊市里甚为热闹,不少外地闻名而来的商贩,想着在此贩运些特产。市中不少人都认得叶畅,纷纷向叶畅行礼,叶畅也一一还礼。

    “此人是谁,为何众人都与他见礼?”

    就在坊市当中,一女子衣着简朴,柳眉微竖,望着叶畅,向身边人问道。

    “启禀娘子,此人姓叶,单名畅,行十一,乃我修武县一了不得的人物……”

    “原来他就是叶畅!”听得叶畅之名,那女子吸了口气,深深地盯着叶畅。

    “正是,原来娘子也听过叶十一郎名声,他可是天子赐金还乡之人,又曾有仙缘……”

    随在那女子身侧的,乃是一个差役,与叶畅也是比较熟悉,当下滔滔不绝说起叶畅的事迹来。那女子听得默不做声,直到他说完,才“嗯”了一声,也不知是赞,还是别有深意。

    正在此时,叶畅正好转过脸来,与那女子目光相对。那女子雍容气象,非修武小家碧玉可以比拟,而且相貌颇为不俗。叶畅与她目光接触,那女子不但没有羞涩避让,还瞪圆了眼睛,狠狠地瞪了回去。

    这让叶畅愣了愣,自己并不识得这位女子,看她的衣裳样式,似乎并非修武本地之人。

    那女子的目光带着极强的挑衅性质,她长得姿色上佳,唯一美中不足,大约就是一对眉毛。

    宛如利刃,直上鬓角。

    “一个怪女人。”从那眉毛来看,此女性格刚强,绝非好惹之辈。叶畅一想到自己的卧龙谷中还有一群莺莺燕燕,便觉得还是离这种女子远些为妙。

    望着叶畅转过脸去,跟着一个吏员离开,那女子又皱了一下眉,眼中的恨意再不掩饰。

    “为叶畅引路的那个吏员是何许人也,叶畅不过一介白身,凭何驱使吏员如同奴仆?”

    那女子这两句话一问,原本还兴致勃勃向她介绍叶畅事迹的差役顿时哑了,目光中也有些恐惧。

    “那是,那是县中吏员钟纬,一向与叶畅交好。”差役在那女子目光逼迫下,只有吞吞吐吐地道。

    叶畅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他没走多远,便到了驿馆。

    驿馆中如今住着不少人,才到门口,便看到有人在探头探脑,却是元公路的家人。见叶畅来了,那位家人上前见礼:“我家郎君等候久矣,叶郎君来无须通报,径直入内就是。”

    叶畅进了其中,快便看到拿着一卷诗集正摇头晃脑的元公路。见叶畅来了,元公路脸上露出不舍之色:“十一郎,原本以来还能在修武与你共处多些时日,却不曾想朝廷遣来接替我的官员来得如此之快!”

    “某在此恭贺明府高升。”叶畅拱手道:“明府此去将是何处?”

    元公路虽然略有些矜持地让自己不要笑,但眉眼间的喜意还是不可遏制:“北海郡博昌县。”

    “北海富庶,齐以渔盐之利得霸天下,是个好去处!”叶畅心中微微一动,这倒是件好事,他如今对大唐的地图稍有些印象,北海郡便是山东半岛青州一带,若是自己真要推动华夏海洋贸易发展,那里倒是一个不错的基地。

    “呵呵,且不谈此事,今日请你来,是欲将你介绍与今任县尉。”元公路招呼叶畅坐下后,便谈起正事:“我已经派人去请了,想必很快就会到来。”

    正说间,便有人来通禀:“新少府到了。”

    “请。”元公路起身相迎,叶畅也跟着出来。

    但当那位新少府出现在叶畅面前时,饶是叶畅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吓了一大跳:“是你?”

    那位新少府咧嘴一笑,笑意却甚为森然:“正是某!”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2章纵有手段难脱网

    元载!

    叶畅绝对没有想到,新上任的县尉,竟然会是元载!

    那个在他连续五首诗下,被砸离开长安城的元载!

    这个情形完全出乎叶畅意料,原本他还以为,在受辱之后,元载无颜留在长安,从此往后,他便再也不能踏上仕途呢。

    结果这厮不但只用了半年就卷土重来,而且还当了县尉,更利害的是,天下一千余县,他偏偏来了修武县!

    “你们……认识?”元公路愕然道。

    “认识,认识,某与叶郎君在长安城中就结识了,老朋友,老朋友,若非知晓叶郎君是修武人,某还不会自请来修武任县尉。”元载笑得甚为阳光,自然,他咧着的嘴里,那白森森的牙齿反射的寒光,也特别亮眼。

    “啊哈,我还想向元少府介绍叶郎君,如今来看,倒是多此一举了。”

    元公路打了个哈哈,只当没有听出两人对话中的意思。

    他的心里却是突突直跳,叶畅与元载认识,而且看起来结有深仇大恨,此事他并不知晓。

    他与元载同姓,却一向不识,叶畅并没有提起自己在长安城中的经历,而青龙寺中羞辱元载之事,当时在场的人也没有四处宣扬,因此,元公路并不知道元载与叶畅的矛盾。

    “叶郎君,为何不说话?”元载见叶畅沉默不语,又笑了一下:“你辩才无碍,机智百变,文思迅捷,此时,为何不说话?”

    叶畅抬起头,笑道:“一时未想到元少府你竟然会来修武,故此失神了。”

    “哈哈哈哈哈!”元载畅快地笑了起来。

    “且入席且入席。”元公路见气氛越来越不对,忙伸手相劝:“今日故人相见,须大醉方归。”

    “明府好意,下官心领。”却不曾想,元载根本不给他这个面子,只是淡淡拱手:“某尚有公务,不可耽搁,来此一是向明府谢罪,二则是想向明府借个人一用。”

    元载的脸抽了一下,他原本是要装糊涂,不介入叶畅与元载之冲突的,可是元载撕破了脸,直接不给他面子,让他十分难堪。

    “借何人一用?”

    “自然是这位据说机智多谋的叶郎君一用,某新履职司,多有不熟之处,据闻这叶郎君擅算,便请他帮某算一算数字……”

    “叶某既非阁下属吏,又非贵府账房,此事非叶某之务也。”叶畅淡淡地道:“某来此,乃元明府之召,非为汝前来。”

    “你非我之属吏账房,却是修武治下之民!”元载得意地道:“我倒要看看,朝廷有令征发你徭役,你是不是敢与朝廷对抗!”

    叶畅眯着眼,深深看着元载。

    这厮没有吸取教训啊,看来他那小心眼,当真还需要一次更为强烈的教训!

    “好吧,元少府既然这般说,请将官府牒文拿出来。”

    征发徭役,需有牒文,若无牒文,叶畅完全可以拒绝。元载冷笑着盯了叶畅一眼:“好说,好说,牒文在此!”

    他既是冲着叶畅来的,如何会没有准备,早就将征发人员的牒文准备好了,一听叶畅问起这个,便拿出来打叶畅的脸。

    既有牒文,那就是正式的徭役,叶畅收下之后道:“有什么需要计算之物,就请拿来此处吧。”

    元载亦是早有准备,一拍手,便有人走进来,那人捧着一大堆书册,正是修武县的户籍钱粮造册。他冷笑了一声:“我今日子时之前,便要结果。”

    “你要什么结果?”

    “开元元年以来,本县户籍均数、每年的户税均数、每年的地税均数。”元载淡淡地道。

    “少府,这有些难为人了吧?”元公路终于看不下去,叶畅几乎就是救了他的仕途,如今当着他的面受辱,岂不是打他的脸?

    开元元年至今三十年,三十年的税赋要一一核对,然后再计算出来总算均数,这分明就是为难人,就算是拿了算筹来摆,半日功夫也摆不出来!

    “明公不必担忧,叶郎君可是有急智,某所出之题,绝对不为难他。当初在长安城中,乐游原畔,青龙寺里,他便是当着我的面,连作诗五首,片刻功夫,连作五首!”元载近乎咬牙切齿,那可是他的奇耻大辱:“他还说是梦中所得,既然梦中能得诗,那么就能得数,我就要看看,你如何再做大梦!”

    说完之后,他一转身,甩袖便走。

    元公路在后边唤了他两声,元载却是根本不理睬。元公路无奈,转过脸来,满面忧色:“叶十一,你是如何得罪了这厮,他要这般不依不饶你?”

    “方才他不是说了么,在青龙寺里,他逼迫于我,要我写诗,我便连写五首。”

    “便是令贺监生出归隐求道之心的‘夕阳无限好’?”

    “正是。”

    元公路蠕动了一下嘴,看着叶畅,然后苦笑。

    自己最初时没有看错,叶畅太聪明了,但是却没有真正的实力充当这聪明的后盾,因此惹来此祸。

    “你啊你……”相到这里,元公路摇了摇头。

    他知道如何取舍,叶畅是帮过他,但还不至于让他拼去身家性命维护的地步。因此,在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他小声道:“我将去博昌县,如你所言,渔盐之利甚大。你不如与我同去博昌,我知你与贺监关系甚佳,北海太守李邕向来好结交才能之士,他又与贺监交好,到了那儿,你或隐或仕,皆由自选。”

    “元公是让我迁居避祸?”

    “元公辅不可能在修县为一辈子的县尉。”

    “元公对元载似乎甚为忌惮?”

    “咳,你非仕宦之人,自然不知道这背后……这背后另有玄机!”元公路说到这,压低了声音:“我虽不知你与元载的是非恩怨,但他这官职得来,我却是略有耳闻。”

    “请元公教我。”

    “元载本人出身寒微,不足道之,但他家娘子家世却非同一般……”

    叶畅猛然想起:“王忠嗣?”

    “正是,原来十一郎也知道,为何就不能忍下那一口气,要得罪此人!”元公路扼腕道。

    叶畅是现在才记起这件事情,元载的妻子王韫秀,在历史上也是留下了名声的人物。

    此女性情刚烈,因为元载依附于她娘家时倍受歧视,一怒之下便随夫入长安求仕。只不过叶畅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成亲,在长安初见元载时,见他年轻,以为他尚未成婚。

    现在看来,自己错了。元载已经娶了王韫秀,而王韫秀则是王忠嗣之女!

    这位王忠嗣,可是当今第一猛人,什么安禄山之流,连给他提鞋都不配,而李光弼、李晟、哥叔翰,尽为其部将!

    他与李隆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在他的父亲殉国战殁之后,便为李隆基收养于宫中,与如今的太子李亨关系密切。

    “据闻,元载娶王忠嗣之女,寄居其家,甚受冷落,乃立志入京,其妻亦弃家随之,伉俪之情,可见一斑。虽然开元二十九年时,圣人曾召见元载,但其时并未任命官职。然后便是去年,元载不知为何离京,又回到王忠嗣家,王忠嗣向圣人内举,乃得授官……原来他离京返回王家的原因,竟然是在十一郎你这受了辱。”

    说到这,元公路唯有摇头叹息。当初元载立志不依附于王家,可见他在王家受到了多大的屈辱。但后来再受叶畅所辱,不得不回到王家——这证明叶畅给他的屈辱甚至胜过了王家!

    这便是死敌,绝对绝对不可能缓解的死敌!

    “某亦不想如此……”叶畅听到这里,也唯有摇头苦笑。

    当时元载想踩着他刷名声,他不反击就没有办法获得贺知章、韩朝宗等人的支持,也不可能在长安城中留下如此多的人脉。

    元载辱他,是想往上爬,他反辱元载,何尝不是想壮大自己!

    “事无对错,各在人心,十一郎,如今我已经去任,他不肯与我颜面,我也奈何他不得。”元公路叹了一声之后又道:“你还是快些将这几十册的数字算出来吧,莫要……莫要不忍这一时之气而遭祸!”

    “明府放心,某自有应对之策。”叶畅淡然一笑:“只是要借明府家人一用,去我谷中,为我取一物来。”

    “你只管吩咐就是!”

    叶畅写了一张纸条,唤来一个元公路的家人,那人拿着纸条骑了匹马便奔向吴泽陂。

    元公路尤自不放心,向叶畅道:“可要借些人手来用?”

    “衙中精于算数者皆为各班吏员,如今他们就在元载手中当差,谁能来助我?”叶畅摇头道:“元载不会给我们留这机会。”

    元公路道:“总得试一试。”

    他当真唤了一个家人去召请那些精于算数的吏员,结果不一会儿,那家人便回来禀报,诸吏员如今都在参拜新上任的县尉,元载有意宴请诸人,竟然没有一人能得空。

    那家人说的时候,看着叶畅,欲言又止。

    叶畅笑道:“直说无妨。”

    “新少府在酒宴之上已经说了,叶郎君乃浮滑欺世之辈,勒令诸吏员差役,不得与叶郎君往来,若有违者,必受严惩。”那家人道:“小人去打听时,也有吏员暗中吩咐小人,让郎君速备厚礼,向新少府赔罪。”

    “当真是欺人太甚,某虽离职,尚未去县,何至于此!”

    元公路义愤填膺,但若把他这表面上的愤怒当真,那就是叶畅太幼稚了。叶畅笑着眯了一下眼:“明府不必多言,明府明日就要赴任,某借花献佛,于此敬明府一杯。”

    “你还有闲心饮酒?”

    “反正急也急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酩酊一番再看那元公辅能奈我何。”

    元公路看着叶畅不急不徐的模样,心知他必有后手,既是如此,他也没有必要装出紧张来。

    “请奉女乐。”叶畅又道。

    这还是叶畅第一次向元公路提出,要有伎家歌舞助兴。元公路自然不会拒绝,他强笑道:“原来叶十一也通了心窍,知道女乐的好处了。”

    他们这边暂且不提,那边元载的临时寓所当中,也正是弦歌声声。

    众吏员明面上都是笑声不断,至于实际上心里如何想,就非外人能知。元载坐在最正中主位,笑吟吟劝酒,当看到门口一个人晃了下后,他便起身,借口更衣,出了门。

    “情形如何?”元载向那人问道。

    “虽无外客,明府与叶某相对而饮,还遣人出去寻女乐助兴。”

    “他倒是悠闲!”听得叶畅这种反应,元载心中全是不满。

    他费尽心机来到修武,为的不是看叶畅摆出这副悠闲自得的模样,而是来复仇的!

    因为叶畅,他将自己的尊严践踏于足下,让与他一般硬气的娘子不得不去求父亲王忠嗣,走了这裙带关系,他才得了县尉的前程。

    他失去得太多,都要在叶畅身上找回来。

    “你再去盯着,没有能拉到帮手,他竟然还悠哉地欣赏女乐?”

    元载心中满是不解,回到宴席上时,也是食不甘味。诸吏员看出他心不在焉,却没有一人敢提出离开,因为元载方才说过,今日不过子时,谁都休想走。

    一时之间,席中气氛冷了起来,虽然是十数人的宴饮,却仿佛只有元载自斟自饮一般。

    在屏风之后,元载之妻王韫秀那剑一般的眉头轻轻皱起。

    她便是叶畅在坊市间见到的女子,她生性刚烈,即使是走投无路,原本也不愿意回去求父亲。但是叶畅对元载的“羞辱”让元载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连日嚎淘沉醉,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解决方法,就是寻找父亲相助。

    这让她对叶畅痛恨无比:叶畅不仅羞辱了元载,还将她那个充满骨气与志向的丈夫“杀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全被嫉妒和复杂充斥的男子。

    “为何前席抑郁不乐?”她在屏风后听得不对劲,但吩咐一使女上前去问。

    那使女转了一圈回来,低声说明原因,王韫秀眉头一颦:“故弄玄虚罢了,回去告诉郎君,他如今身份不同,叶畅不过是任他揉捏的小儿,便是有些反抗,终究也跳不出这罗网!”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3章更为苍生除此狼

    “叶畅依旧在饮酒作乐。”

    “叶畅在观赏女乐,与伎人调笑。”

    “叶畅酒足饭饱,正在午睡……”

    叶畅的行动一桩桩被报到元载这边,听得他如此悠闲,元载便气得牙齿咯吱作响。

    不但观赏女乐,还有闲心睡午觉,至于他拿去的东西,连翻都未曾翻一下。这分明是没有把他放在眼中,让元载不得不考虑,自己究竟有没有办法收拾叶畅。

    元载虽然不给元公路面子,可是也知道,只要元公路在,只要自己没有抓着叶畅的真正违法证据,他可以为难叶畅,却不能杀害叶畅。

    他为难叶畅,并不会影响他的仕途,若真毫无理由的情形下杀害了叶畅,对他将来的仕途就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还有王韫秀的规劝,元载只能忍。

    到得下午未时一刻左右,叶畅午睡完毕,起床之后,终于开始干活了。

    不过是计算一些数据罢了,有何难的,更何况,叶畅还让人回去拿来了他的利器。

    算盘。

    虽然原始算盘据说很早就出现了,可是算盘的真正成熟,还要在几百年后。

    另一世中,叶畅托老式义务教育的福,在小学时便学了珠算,支教的时候又被村里抓着当了编外会计,这一手活儿还没有忘掉。

    在这个没有计算器的时代里,算盘恐怕就是最快的计算工具了。

    元公路眼睁睁看着叶畅的手指头在上下翻飞,初时还是生涩,但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变得极为流畅。在他的指头下,算盘上的珠子们上下翻飞——这些珠子是叶畅从十方寺弄来的佛珠,用来当算盘珠手感也不错。

    唤来帮叶畅的,只是元公路手下的一位管事,他做的也只是报数字罢了。原本三个户房老吏花上几天功夫,都未必能算完的账目,叶畅手中竟然只是一个多时辰功夫,两个人便完成了。

    到寅时一刻,叶畅放下笔,端起茶杯,让人将结果给元载送过去。

    “如此……便成了?”元公路目瞪口呆。

    “成了。”

    “我观你计算之时,所用数字,似乎与当今简写不同?”

    “此乃天竺数字,某喜其便捷,故此用之。”

    “天竺数字!不曾想十一郎竟然还熟知天竺文字,啧啧,岂不一三藏师般人物?”

    “某也只记得这些数字罢了,其余梵文,一概不会。”叶畅怕真被抓去译什么佛经,因此笑道。

    “我观十一郎算此,可谓游刃有余,为何不早些算完?”

    叶畅自然不会回答,早此算完就没有借口呆在县城之中,要回卧龙谷去应付一群莺莺燕燕吧。因此他笑道:“某向来心胸不阔,既然元公辅意欲羞辱某,某必羞辱还之。”

    “民不与官斗。”

    “多谢明府金玉之言,不过,元公辅此次除了羞辱某之外,还有一层用意,试探某是否有自保之力。”叶畅端正身躯,正色道:“若某无自保之力,恐怕灭顶之灾便在不远。相反,若某反击得力,元公辅必不敢轻举妄动。”

    元公路知道叶畅说得不错,那元载行事如此,若是叶畅真没有自保能力,身死族灭就是必然的下场。

    双方仇恨太深,或者说,元载对叶畅的仇恨太深,几乎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因此,一方得志,另一方便必定倒楣。

    “唉,当初我便说你,多智是多智,可是此智必为汝惹祸,如今看来,是不幸言中。”元公路叹了声,也不再劝:“你好自为之。”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是一阵喧闹。

    紧接着元载沉脸快步而来,跟在元载身后的,还有满衙的吏员。

    方才叶畅托元公路家人前去请元载,元载方才罢宴,让已经笑得脸都直抽的吏员们总算松了口气。元载打探的消息,就是叶畅算了近两个时辰,因此在元载心中,叶畅是还没有算完的。

    “元明府召下官来此,莫非是为这轻薄无德之辈说情?”自恃有王忠嗣为后盾,元载说话狂妄,根本不给元公路面子,开口便道。

    元公路原本还想努一把力的,此时也不禁动气:既然你元载自家想着要将脸送上门让叶畅去抽,那么我还多管什么闲事!

    因此,他一摆手:“少府何出此言,召你来此,是因为叶郎君已经算完了。”

    “原本明府的面子,某是一定要给的,但早闻修武民风刁蛮,又以这叶畅为……什么?”

    元载自顾自地说,说得一半,才意识到不对,元公路并不是在说情!

    他讶然看着元公路,又看了看叶畅,再看看堆在桌上的那些册簿:“明府方才说什么?”

    “本官是说,叶十一已经将这些册簿算完了,只等你来验。”元公路慢悠悠地道:“少府莫非听力不聪,否则本官说得如此清楚,为何你却还误会?”

    以元公路的立场,说这名话,几乎就是在大骂元载“聋子”。可是元载只能生受下去,他可以不给元公路面子,同样,元公路也可以不给他面子,原本就是他失礼在先!

    更何况,此时他关注的也不是此事!

    “这不可能!”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莫非本官还要欺瞒于你?”

    “他不可能算得完……”

    “原来元少府交给某的,竟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元少府当真是好用心,好用意!”叶畅轻笑了一声,这个时候开口:“不过在长安之时,某就曾经说过,你乃是学问不精才华不足之辈,你做不到的事情,并不意味着某做不到!”

    那些吏员听得叶畅这一句,顿时呆住了。原本他们想着元公路离任,叶畅在地方上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接下来该会沉沦一段时间,却不曾想,叶畅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新上任的少府咄咄逼人!

    这位叶郎君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元载脸色忽青忽白,叶畅翻起旧账,也是向大家表明,他元载来找麻烦,纯粹就是报私仇。同时,也将他在长安城中的丑态拿出来,打击他的威信。

    此次若不能压制住叶畅,给叶畅足够的教训,那么他在县中威信扫地,此后政令,必难以行!

    但他又不能采用太过激的手段,比如直接叫人把叶畅砍了——此时乃大唐最盛之时,每年决狱的死刑,都要经过宰相、皇帝批准,除非他元载不要自己的前途,拿自己的官职去换叶畅一条命。

    更重要的是,叶畅有后台。

    元载知道,叶畅是得玉真长公主青睐的,同时韩朝宗不只一次想拔掖他为官,而当今天子李隆基也知道叶畅这个人物,这些,都是叶畅可以借助的“势”。

    若是他能以光明正大的理由收拾叶畅,那么这些“势”便会与他背后的“势”相抵消,相反,如果是胡乱判决,这些“势”必然乘机发作。

    “休要说大话,且待本官来查上一查!”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叶畅没有算清楚,只胡乱拿了一笔数据来应付。

    他身边便是诸房吏员,元载用阴森的目光扫过他们,然后命令道:“去查算一番!”

    众人都是面露难色,以他们的计算方法,摆着算筹计算,只怕没有一日功夫算不出明细来。

    不过元载既有令,众人也不敢违,接过簿册便装模作样看起来。

    这一看,众人都是大惊。

    叶畅用的计账方法,与他们的并不相同,可是简明之处,当真是一看便知。

    事实上,这账簿只是各年分账,衙门里自然还有一份总账,总账中就有元载所要的数据。

    因此,他们当中有奸猾的,根本不细看,直接看最后的数据,然后“咦”了一声:“少府,与总账上一模一样。”

    元载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处突然跳了起来。

    他怒视着那个奸猾的吏员,仿佛要逼着对方说出一个“不”字,但那吏员稍稍呶了一下嘴。

    向元载示意元公路。

    元载顿时明白,对方在暗示,可能元公路将总册的数据计了下来,告诉叶畅,所以叶畅就算出了这个数值。

    这厮其实就是在向自己投靠。

    这让元载神情好过了些,他冷笑着看着元公路,咳了一声:“明府当真博闻强记,连县中赋税数值都记得一清二楚。”

    元公路也是冷笑:“与本官不相干,乃是叶十一郎神算,据闻他神算之名,连韩京兆都竭力向圣人举荐。”

    “怎么,元少府你觉得这结果不是我算的?”叶畅又是悠悠然开口:“你且瞧这一张纸。”

    那一张纸上记载的是叶畅每一步计算的结果,元公路就算能记住总账,却不可能记住三十年每一年的数值,叶畅将这些数值是如何加起来的,又是如何总揽、平均,一一列出来。

    “可惜,只怕少府你看不懂我的计算过程。”末了,叶畅看到元载一头雾水的模样,啧了一声:“当真是俏眼做给瞎子看了,少府,为一县县尉,辅佐明府治牧万民,此事可是不易,这算数之术,还是好生学学为好。若是少府愿意,可去我卧龙谷中,我愿教你算数。”

    元载简直要气疯了:他想要为难叶畅,这只是他出气的第一步,可是结果,却又被叶畅打脸!

    叶畅打脸的第二步又来了:“今日之事已毕,某先告辞,明府,明日远行,某就不来相送了。”

    元公路点头笑道:“不必相送,今日之事,也不过是少府闻你才学之名,有意试试,你二位今后还要多多往来。”

    他这是为二人和解做最后努力,结果叶畅还没有说什么,元载却面孔扭曲,然后转身就走。

    诸位跟来的吏员一个个尴尬地笑着,向元公路行礼离去。

    “明府好意,可是有人就是不领情呢。”叶畅嘿然一笑:“某告辞了。”

    “好走,不送……”

    元公路也只有摇头,好在他次日就要离任,叶畅与元载如何相斗,便与他无关了。

    想想也是奇怪,叶畅如今还只是一介布衣,为何自己觉得,他在与元载这个县尉相斗之时,不但不会落于下风,反而有可能获胜呢?

    元载可谓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寓所。

    年前的火灾,让县尉衙署只剩余一个大堂,后边已经不适宜居住,因此他来修武后,便看中了这距离衙署不远的一处民宅。

    如今新搬入此,百物尽缺,故此他妻子王韫秀才会在市中购物,与叶畅相遇。

    他回来之后,一脚便将摆放宴席的案几踢翻,瓷碗筷筹,摔了一地。

    这怒发冲冠的模样,立刻有人告诉了王韫秀。王韫秀竖眉而出,见了他声音却转柔:“郎君因何动怒?”

    “为那竖子小儿所欺,今日事又不谐!”

    “郎君是说,未曾收拾下来那叶十一?”

    “竖子狡猾奸诈,某反受其辱!”

    “郎君心太急切,你为本县少府,他为你治下之民,还怕没有收拾他的机会?”

    “此事某自知晓,但娘子却不晓得这官面上的事情。”元载叹了口气。

    他一开便拿叶畅开刀,除了俩人的旧怨,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这个县尉得来,岳家的力量是关键,这让他在岳家更抬不起头来,因此,他很想在县中做出一番事业来。

    可是要做出事业,就必须有这些吏员差役配合。元载自己也曾沉沦过,最清楚这些吏员差役若是阳奉阴违,县令、县尉便都会成为木塑泥胎。因此,他到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威。

    要让这些吏员、差役知晓自己的厉害。

    叶畅便是杀鸡骇猴的那只鸡,元载可是打听过叶畅的一些事情,知道他在修武县算得上一方知名之士,若能将叶畅打压下去,那些吏员、差役至少不敢太过糊弄他。

    结果却事与愿违,这一番在叶畅手中受辱,特别是叶畅点出他不擅算数之事,元载几乎可以想见,那些吏员今后必然要在账目上大做手脚。

    这几乎就是挖了一个坑,等着他在不久的将来跳下去。

    听得他将其中利害一一细说,那边王韫秀也不禁吸了口冷气:“好恶毒的心肠,好奸猾的刁民!”

    “正是,此等刁民奸徒,若不治之,上不利朝廷,下为祸百姓,某岂只是为私怨,更是为一县苍生!”元载愤然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4章休与仇敌说贤良

    因为离得较晚,叶畅回到卧龙谷时,天色已经暗了。

    远远的便看到谷口前火把高举,想必是有人在那儿等着他。

    近得前来,便看到一脸肃容的方氏,立于谷前树下。

    叶畅慌忙下马,下前道:“外边风大,嫂嫂便是要等我,也该在屋子里啊。”

    “如何敢在你屋子里,如今你手段是越来越多了,我在你屋子里,被卖了还不知。”方氏冷声说道。

    叶畅顿时明白,嫂嫂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心念一转,不高兴的原因也猜得到,今日原本是他相亲之日,嫂嫂准备了少说也有六七位女郎在此任他挑选,他却寻了个借口溜了——误了婚事不说,还坏了嫂嫂的颜面。

    “嫂嫂这是哪儿的话,我便是害谁,也不敢害你啊,若是害了你,赐奴与小娘还不要把我吃了?”叶畅提到自己的侄儿侄女。

    这是方氏的软肋,想着自己一双儿女以后还需要叶畅这位叔父扶持,方氏面色稍缓,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今日做得太过,便是没有中意的,跟我说就是,用得着演这么象?”

    “不是我演得象,是真出事情了。”叶畅苦笑道:“嫂嫂有所不知,今日新上任的县尉,乃是我在长安城中遇到的对头,他下车伊始,便来寻我麻烦。”

    “什么,竟然有这等事情,你说与我听听?”

    “此处却不是说话所在,风寒夜冷,嫂嫂随我进谷吧?”

    “这……”

    方氏愣了一下,然后道:“便在此处吧。”

    这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但此处风寒,叶畅只得叫人升起火堆,然后在火堆旁,说起自己同元载的恩怨。

    “此人好生没道理,分明是他先来招惹你!”本末经过听完之后,方氏愤然说道。

    “有些人,根本没有办法说道理。”叶畅摇了摇头。

    “他必不甘心,十一郎,我料想他后招便在不久之后!”

    方氏依常情判断,那位新县尉哪怕只是为了立威,也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让叶畅吃一个大苦头,至少要扳回颜面。

    叶畅也有些无奈:“唯有见招拆招了,好在今日他被我所吓阻,只敢从正面来与我计较,却不敢用些歪门邪道——这世道,只是想着好生过日子,却总有这么多麻烦!”

    方氏秀眉轻颦,思索了一会儿:“见招拆招倒没有什么,但是,十一郎,只有千日为贼,未曾闻有千日防贼者。若你只是见招拆招,终有疏忽之日。”

    “依嫂嫂之见?”

    “撵他走。”方氏看了看左右,见都是亲近,便压低声音道:“他名声原本就不好,若是因为高压之下,激起民变,他即使不获罪,也唯有去任一途!”

    这可就比叶畅自己想到的要更激进了,叶畅看了自己嫂嫂一眼,没有想到,向来温柔的嫂嫂,竟然还隐藏有这等凶悍的一面。

    “此事须从长计议,不可着急。”沉吟许久,叶畅说道:“撵一位县尉走,只靠我们,难以成事,须得与县中诸豪强联手。他们都不是傻瓜,如何肯因为我与元载私怨而出头?”

    “我替十一郎想来,倒是有几策。十一郎不是与道释二家都有因果么,借助这二家之力,县中诸豪强,少说能有三分之一与十一郎相助。再许以厚利,说动另三分之一亦无大碍……若是十一郎与其中某家结亲,此事就更易耳。”

    说来说去,还是希望叶畅早些成婚。叶畅挠着头,想要推托,那边方氏上下打量他,露出狐疑之色:“十一郎,你实话实说,去长安城时,是不是看中了哪家女郎?”

    “绝无此事,我眼光再好,怎能比得上嫂嫂?”叶畅连连摇头:“实是此时多事之秋,婚姻之事,还是稍稍拖后为好。”

    方氏见他态度坚决,一时也是无法。另外,今日所见诸位女郎,在方氏看来,也确实难有匹配叶畅者,看来还真只有另外谋划了。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情,确实是对付元载。

    “元载是王忠嗣之婿?”方氏琢磨着这事情:“那就比较麻烦,王忠嗣甚得圣人信重,先后为河东、朔方节度,只要不翻倒他,那元载就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说到这里,方氏又是一笑:“不过大人物自有大人物去对付,要收拾王忠嗣,倒也不难,只需入长安城中宣扬王忠嗣有意求入京为宰相,则李林甫必不容他!”

    叶畅觉得额头大汗淋淋,他还在想着如何应付元载,方氏就提出要撵走对方,他正顺着方氏的建议思考如何撵走元载,结果方氏就已经直接想法子除掉元载的后台王忠嗣了。

    这个思维能力……

    “有些过了吧,王忠嗣乃是国家栋梁,为国效力……”

    此时王忠嗣可谓大唐数一数二的名将,土蕃、契丹,都被他打得闻名变色。叶畅想到这一点,心中不免犹豫。

    “大唐缺了他就不成了?我是妇道人家,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义,只知道若不是他,元载这厮就不能来修武当县尉,便不会让我们一家有性命之危!谁要威胁着赐奴与小娘,我便是豁了性命,也要与他拼死!”

    说到这,方氏扫了叶畅一眼,半讥讽地道:“况且,十一郎,就算那王忠嗣是大唐少不得的名将,你难道就束手街毙,伸出头去等他来砍?”

    叶畅无语了。

    他知道自己本质上只是一个普通人,道德水准也与普通人相当,他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事情,也做不出为了什么大义而主动牺牲自己的事情——除非迫不得已。

    王忠嗣再厉害,对大唐再重要,但若是威胁到他性命,他也不得不反击。

    最多就是,弄掉王忠嗣后自己想法子把因为他离任而离下的缺口补上就是。

    俩人计议已定,要算计王忠嗣,却不是朝夕之事,须得有靠得住的人前往京城散布流言才行。这又是一个麻烦,他们身边没有靠得住的人手,便是焦遂回来了,以焦遂的性子,未必肯做这种明显陷害忠良的事情。

    “此事先不急,对了,今日已经有三位名医来此,还有一位稳婆也到了。”

    方氏又对叶畅说起此事,这是叶畅年前就计划好的事情,高价延聘名医、稳婆,一起探讨孕妇生产的急救事宜。

    说到这,方氏合什念了声道尊,然后用难得的敬佩目光年着叶畅:“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十一郎,此事我能帮些什么忙么?”

    “这段时间,我怕是要应付元载,未必有太多精力在此事上。”叶畅道:“还要烦劳嫂嫂。”

    “积德行善之事,我自当出力。”

    叶畅见天色已晚,便劝方氏回去,方氏应允了,叶畅便安排了几个人送她。

    当叶畅在卧龙谷中为增加孕妇母婴存活率而做准备之时,元载则如困兽一般在县尉衙署中打转。

    他毕竟只是县尉,上头还有县令限制,底下诸房吏员差役也因为他第一天就失了威风而对他不甚服从,这让他觉得自己在修武县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原本初为官的意气风发,如今却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再加上初来修武,水土颇有不服,每日都得腹泻好几回。这日他正蹲在茅厕之中,听得外头隐隐有人说话,便侧耳细听起来。

    “咱们新来的少府,当真是个庸人!”

    “正是,听闻他连自己本学的道家诸经都未曾学好,在长安城中为叶十一郎面折……”

    “当真是无能无用之辈,听闻他这县尉之职,也是走了裙带得来的,那位少府娘子娘家颇有势力!”

    “原来是个吃软饭的……”

    低低的说话声传入元载的耳中,让元载气愤无比,他暴怒之下,失去理智,大喝了一声,一脚踢开茅厕之门,拎着裤子就往外冲。

    “谁,是谁胆敢辱骂本官?”

    可是站在茅厕门前,他却只看到两个身影飞快地跑开,一人还在叫道:“快跑,他不认得我们!”

    “别跑,站住!”元载大叫。

    但傻瓜才不跑,元载话声才落,那俩人已经跑得没影了。元载追了两步,被自己的裤子绊了一下,险些栽倒,这时寒风一起,吹在他尚光着的腰下,冻得他哆嗦了一下,这才嗅到一股臭气。

    “糟糕……”

    他气急之下匆忙自茅厕里跑出来,尚未擦拭,这么一来,裤子上都沾得污秽。

    躲回茅厕清理,一边清一边大骂叶畅,这一切都是叶畅弄出来的!

    “少府。”

    他正在茅厕里骂声连迭之时,突然听得外边咳了一声,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然后从茅厕上方的空处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中还抓着一卷纸。

    便是被称为“卫生纸”的东西。

    这是元载来到修武后唯一喜欢上的东西,有了这卫生纸,竹木制的厕筹就被淘汰了。他方才把卫生纸用尽,正愁着如何解决扫尾事情,这个人当真是雪中送炭。

    不过元载在感激之后,旋即明白,自己方才的狼狈只怕都落入此人眼中了。

    开了门,便见一个差役点头哈腰地在门前:“少府。”

    元载淡淡地说了声:“嗯,多谢。”

    然后目不斜视,径直从那差役身前走过。那差役原本是来拍马屁的,却不曾想拍出这样一个结果,当时就愣了。待元载走过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可不能这般!

    “少府,某有一策,可制叶畅!”

    本来都走远了的元载,听得这一句话,顿时止步,回身过来,给了这差役一个灿烂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

    “某姓鲁,名彦。”

    这差役正是以前给刘逢寅送信的那位,他原本与刘逢寅相勾结,鱼肉乡里,但在刘逢寅倒台之后,他的好日子就没有了,而且担心牵连到自己。如今发现新来的少府与叶畅不和,自然要顺水推舟,既为自己解后患,同时也博一个出头。

    “你说你有策可制叶畅?”

    “叶畅这厮,倚仗前任少府赏识,横行乡间,屡有不法之事,妖言惑众,暗藏祸乱之心!”这差役还有些口才,随口说道:“某早就瞧他不惯,只是一直未得时机。如今少府来我县上任,除残去秽立志革新,某愿助少府一臂之力!”

    “哦?”

    元载对于这个鲁彦,还是将信将疑。

    衙门里的吏员差役,几乎都对叶畅或敬或畏,这厮却敢跳出来与叶畅作对,安知他不是叶畅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少府,这卫生纸如何?”鲁彦也知道元载的怀疑,当下问道。

    元载脸上一红,目光转厉,这厮是在嘲笑自己方才拭秽之事?

    “有什么话就直说,莫要绕弯子!”

    “少府可能尚不知,这卫生纸原是叶畅家作坊所产。”鲁彦低声道:“每日里都是数贯的进项!”

    日进数贯,每年就有几百贯上千贯,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元载穷困,王忠嗣虽是帮他活动,让他得了这个县尉,可是却没有给他什么钱财,他也无脸去要,这也是他来到修武后束手束脚的原因之一。

    没有钱,便无法用打赏来收买人心。

    因此,听得这个,他便是眼前一亮。

    “他还开了印坊,雕版刻印连环画,如今正在刻三国志演义,已经出到三英战吕布了……”鲁彦又道。

    自年前叶畅就在赶着制版,过年时印了部分,大受欢迎,那些工匠受他重赏,元旦只休息了五日便又来上工。正是这样的收入,才让叶畅有了招集名医的底气。

    “这厮竟然富庶如斯?”元载吸了口气,虽然很努力克制了,可说出的话来,仍然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叶十一擅经营,但他的根基都在卧龙谷中,无论是造纸之术,还是印坊,尽皆分布在卧龙谷的一支。”鲁彦见引起了元载兴趣,精神一振,又说道:“故此,卧龙谷乃是其命脉,少府若是能收了卧龙谷,叶十一失了财力,便被打断了一条腿!”

    不仅是打断了叶畅一条腿,这些产业到了自己手中,还可以成为自己的臂助!

    有了钱,再去王家就不必如此低声下气,也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好。

    一念及此,元载心间便是火热,若不是叶畅背后尚有势力,他简直恨不得强取豪夺了。

    “如何对这卧龙谷下手?”他再无从容,迫切地问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5章贵人当妨坐垂堂

    这春节过去还没有多久,春风便吹起来了。今年雪下得少,也下得小,有经验的老农都是忧心忡忡,只怕来年不是旱,便是蝗。

    每每提起此事,便会有年轻人不屑地道:“旱蝗又能如何,有叶郎君在,咱们都不怕!”

    不知不觉中,叶畅成了远近十里八乡甚至半个修武县的主心骨,乡邻间有什么纠纷难以决断,首先想来不是去县里打官司,而是来寻叶畅辨是非。

    这原是刘逢寅等乡间豪强的特权,现在叶畅也有了。

    “这便是卧龙谷?”

    穿着一身普通服饰的元载,背着手在卧龙谷外遥望,跟在身边的鲁彦,指点那往来于谷前的人流:“他还好意思说谈笑有鸿儒,贩鸡贾蛋之徒游走于其门!”

    鲁彦的话语里,更多的是羡慕嫉妒,元载看了他一眼:“读过书?”

    “某曾读过几年书,只是家中寒微,不能继续。”

    “这些人都是贩夫走卒?”

    “倒也不是,这叶畅虚名在外,武断乡曲之事时而有之,少不得一些乡野间的愚夫蠢妇,将原本是衙门中的一些事情,交由他处置。”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一区区平民百姓,竟然做官府才能做的事情!”元载大怒,这分明就是抢他的活儿,积仇累怨之下,他便打定主意,此次次要窥出叶畅虚实,下一步不治得他家破人亡,他就不当这少府!

    他们在远处张望时,打南面一队人正行了过来。这群人当中一个,乘着匹高头大马,相貌英俊,目如鹰隼,坐在马上左顾右盼,正看见他二人。

    “诸位兄弟,看看那边二人,不尴不尬的,非官即盗!”

    见着元载与鲁彦,那英俊之人笑着对左右道。

    左右也都向元载与鲁彦这边看来,有一人笑道:“飞将兄何出此言?”

    “鬼鬼祟祟,非官即贼。咱们从长安打拼到广陵,若这点眼色都没有,怎敢当这过江强龙?”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他们隔着远,因此笑声虽然传入元载耳中,但说的是什么元载二人却听不清。

    其中一人忽然又道:“飞将贤弟,这二人在此,怕是不利于叶郎君吧?”

    “猫儿哥哥说的是,过会儿问一问叶郎君,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物,若是一般蟊贼,顺手料理了便是。咱们可都靠着叶郎君的心智发财,谁不利于他,便是断咱们财路!俗语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各位兄弟,一年轻轻松松赚百十贯,可不能哪儿都有的!”

    众人轻松地笑了起来,他们这种在黑与白之间游走的,收拾掉两个蟊贼算得了什么大事!

    他们大摇大摆向卧龙谷行去,衣着华丽,马匹健壮,自然为元载所见。元载看得这伙人服饰,心中暗暗奇怪:他们衣裳样式,有几位颇类于近来长安城中的流行,莫非是从长安来的人?

    这群人到了卧龙谷谷口便下马,看上去对叶畅甚为恭敬,让人通禀不久,便见叶畅出来相迎。元载怕被叶畅发觉,便远远地躲开,自己此次可是来微服私访,为了不让吏员差役给叶畅通风报讯,除了鲁彦之外,再无二人知晓。

    叶畅见着这伙人,神情甚为惊讶:“猫儿兄,还有这个……飞将兄,你们怎么来了?”

    来的乃是贾猫儿与王启年,只不过王启年在长安城中帮叶畅做出了好大的事,为了避免官府追查,到扬州后已经改名换姓,唤作“龙城”,字飞将。

    因为与叶畅有书信往来,所以叶畅只是略缓了缓,就叫出了他的化名。

    贾猫儿与王启年如今一南一北一西一东,正组织着大唐两座最繁华城市的足球联赛。长安联赛自不必说,收入甚为可观,而扬州(广陵)联赛稍逊于长安,可是过去的小半年里,也给王启年等组织者带来了一万五千贯以上的收益。

    扣除打点各方的钱,王启年等分到手的有五千余贯,反而比贾猫儿分到自己一伙人的还要多些,主要原因就是长安城中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了。

    “我等都是受了叶郎君恩的,若不来给郎君拜年,实在心有不安。更何况还有许多事情要请教郎君,故此来这里拜谒。”贾猫儿笑着道:“萧五若不是去了王节度帐下效力,原也是要来此。”

    叶畅心中一动,萧伯朗跑去替王忠嗣效力,在王忠嗣控制的朔方镇士兵中推广足球戏,也不知他过得是否如意。若是不如意的话,长安城中造王忠嗣谣的人就有了。

    不过初见面,叶畅自然不会说这儿,而是笑道:“朔方风光,某也极愿去见识一番,只是一直忙于俗务。倒是五哥他快活,听闻那边胡女最为泼辣,也不知五哥是否消受得起……”

    众人都是大笑,一段时间未成见面产生的隔阂顿时没有了。叶畅招呼他们进了谷,因为来得人多,天气又好,便在亭外平地铺上布毡蒲团,众人席地而坐,酒肉连连上来。

    “我方才出去瞧了,那厮还在,果然是对叶郎君有不利之心。”席间,贾猫儿出谷转了圈,然后回来道。

    “什么人?”叶畅讶然。

    “方才入谷时,见俩人站在谷外山脊上窥视山谷,行踪鬼祟,有如盗贼。”王启年道:“叶郎君是知道某的出身,偷摸拐骗坑蒙之类的事情,可没少做,一眼便瞧出这二人心怀不诡。与诸兄弟说了,都道要替叶郎君顺手收拾了他们。”

    叶畅心中一动,这个时候敢来找麻烦的,毫无疑问,就是元载。只不过那二人也不知是元载本人,或者还是他派来的人。

    叶畅绝非全知全觉,元载长相也没有什么殊异之处,他按常理推断,元载如今刚接手衙门中事务,应该忙得不可开交,那么这俩人就是他派出的亲信。想到这里,叶畅笑道:“新来的少府便是青龙寺里为某羞辱过的元载元公辅,他来修武上任,总要派人来寻某麻烦。想必这二人,应该就是他派来的……诸位兄长有何计策,替某出这一口气,又让元载吃个哑巴亏?”

    “好笑,叶郎君这般大才无一官半职,元载那个无德无能之辈却当了县尉?一个区区少府,便来与叶郎君为敌,咱们若不让他打落牙往肚里吞,就枉为男儿!”王启年原是个好事的,听得这缘由,顿时拍案而起道。

    他们在长安城中连京兆尹都能不放在眼中,区区一个县尉,当真不在乎。而且长安游侠之气极盛,替人杀人报仇者都有不少,就连诗仙李白,据闻都曾当街杀人,遑论这些以游侠儿自诩者!

    “须得做实来……不知这位元少府与贵县明府关系如何?”王启年性子跳脱归跳脱,但是做起事来却是极狡猾的,他在长安城行骗多年能不失手,这点可是关键。

    “这还用问,这世上岂有关系和睦的少府与明府,便是圣人和太子,都不见得有多亲近。”有人低声道。

    他们胆大,敢说这样的话,叶畅笑了笑,伸手示意不要乱说,然后才道:“我们明府姓冯,乃是扶风人,名笃,字曾伯,性子……有些小心眼。因为元载上任方久,两人间往来并不多。不过冯明府一心想着升迁,如今对县中事务并不太上心,故此少府颇有权柄。”

    “这么说来,他至少是中立,这就成了,若是这姓元的出乖卖丑,想来你们明府也乐观其成,至少以后姓元的便在他面前没法子直起腰说话。”王启年一拍案几,眼睛在众人身上转过,然后指着众人当中的一个道:“就是你了!”

    “我怎么了?”

    “你最擅优伶之道,非你不可!”王启年满肚子坏水,当下将自己想的方法说了出来,众人都是大笑,便是叶畅,也忍俊不禁。

    对屡次三番来惹自己元载,叶畅完全没有不忍之感,此次能让他在修武县抬不起头来,也省得自己去用更激烈的手段。

    却说元载与鲁彦二人在山脊上足足呆了有一个多时辰,他估算了一下进出卧龙谷的人员,这一个多时辰里有数十号人,其中不少都是赶着大车来的——年前百姓出力,替叶畅将卧龙谷与官道连了起来,道路平坦路基扎实,足够大车拉货了。

    这些,可都是沉垫垫的铜钱!

    元载穷困惯了,对于钱财有着比别人更强烈的渴望,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在山脊上呆一个多时辰。

    “少府……”正当元载意犹未尽,还待继续看时,突然听到鲁彦一声惊呼。

    元载回头来,可还没看清楚,便觉得眼前一黑,某样东西从天而降,便将他的头罩住。元载正待叫唤,突然间觉得头上一痛,被人用棍棒抽了一下,紧接着一顿拳打脚踢下来。

    “捉贼,捉着俩小贼!”

    元载听得有人在大叫,他此时尚未反应过来,因此连声道:“某非贼也,某非贼也!”

    “那你是何人?”

    “某乃本县县尉……”

    “打,这厮不仅是贼,还是骗子!”话未说完,便听得又有人喝道。

    “某真是县尉……”

    “当爷爷是傻瓜么,县尉少府出巡,哪个不备仪仗的,随行的差役兵丁,没有上百总有几十,哪有你们这俩人鬼鬼祟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你们,还县尉,县尉的屎尿都当不上!”

    “正是,本县元少府,我们都认识,你这人模狗样的家伙,也敢冒充?”

    那被鲁彦头上也被套了一口袋子,他知道此时的关键,就是要让对方确信元载的身份,当下大叫道:“他当真是元少府……”

    “你这狗才,欠揍!”

    一顿拳打脚踢之后,鲁彦只觉得浑身都痛,没准骨头都断了几根。他哭着道:“真不说谎,他真是本县元少府……”

    “元少府在咱们修武都有好几年的光景,咱们可都见过,元少府体态微福,哪是这瘦毛猴儿?”只听得那些人中有人大叫道:“带走,打就是!”

    又是一顿打,打得元载与鲁彦话都说不出来。元载初时以为他们乃乡僻之民,不知道县尉已换,自己乃新上任的元少府,而不是已经离任的元公路。但此时却也渐渐生出怀疑:这里离叶畅的卧龙谷太近,莫非这些人乃是叶畅支使的?

    “走走!”

    每当他要开口说话,便换来一顿拳打脚踢,到后来元载悟了,干脆不说话。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元载只觉得浑身酸痛难当,一停下便瘫在了地上。

    “押上车!”才摊下来,便又听到命令,紧接着,几只手将他们拖起,架在了一辆大车,那车上似乎还树着桩子,他们便被绑在了桩上。

    “胆敢假冒元少府,送去见官!”有人叫道。

    “正是,正是,让假元少府见真元少府去!”

    听得这话,元载心中暗暗一喜,哪怕现在丢了脸面,等到了县里衙门,他必然十倍百倍出气,这些恶徒,不打死几个,难解他心头之怒!

    但紧接着又有一人道:“何必如此麻烦,打死了往田头一埋就是。”

    “见官,我要见官。”元载顿时慌了,嚎叫着道:“饶命,我宁愿见官!”

    “终究是一条性命,咱们乃良民,今次来给卧龙谷叶郎君拜年,伤人性命必不吉利。”另有一人道:“不如剥光了送官,我见他们二人衣裳还不错……”

    “哈哈,将这二人赤条条送到衙门去,倒是一景!”

    众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元载则吓得魂飞魄散,要真如此,他哪里还有颜面在修武呆下去?

    “我确实是修武县尉,原先的元县尉已经离任,我新上任……我袖中有县尉官印在,不信诸位可看!”

    他这个时候情急了,也顾不得对方是不是叶畅派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证明自己的身份。只要能证明自己身份,他相信,这伙人不敢杀官,那意味着造反!

    “官印?”

    这伙人中真有人来搜他袖子,便将绑在袖兜中的官印盒搜了去。当众人看到这枚官印时,不禁愣住,他们原以为这只是元载派来人的物,却不曾想,竟然真是元载!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6章如坠迷雾心仓惶

    贾猫儿向王启年使了个眼色,俩人到了稍远处,贾猫儿道:“当如何?”

    “和那杨富一般?”

    “不可,杨富是奴,这是官……”

    “就这般放了?”

    “亦是不可,虎头蛇尾,不但帮不着叶郎君,反而替他惹祸。”

    “那猫兄你说当如何吧,某如今是想不出来了。”

    “你我二人绑在一起,也不如叶郎君智多,如今之计,就只有再通知叶郎君!”

    “说得是,我们擅自主张,没准适得其反。”

    二人商议已定,便遣一人快马加鞭,赶回卧龙谷询问。

    他们方才都在山道上绕路,其实离开得并不远,因此没过多久,那人便又回来。

    “叶郎君怎么说?”

    “方才叶郎君盘算着让人男扮女妆对不,现在不必要了,有了这个官印,自然有人去向元载寻麻烦。”那人将叶畅的大致计划说了一遍。

    贾猫儿和王启年都大笑起来,俩人咬了一下耳朵,嘀咕了好一会儿,王启年发出怪异的笑声,然后道:“便如此了!”

    那边元载心中惴惴不安已经很久,自从交出了官印,对方便对他不理不睬起来,他知道对方必然要商议,没准还要讨论一下那官印的真假。但再闹议讨论,也不至于要这么长时间吧。

    直到这时,才听得有人咳了一声:“原来果然是少府——新少府,某等乡野小民,无知聋谙,不晓得少府上任,又见二位鬼鬼祟祟,故有得罪,还望海涵。”

    元载哼了一声:“不知不怪,既是如此,还不放了本官?”

    “实不相瞒,怕少府报复,须得从长计议,少府稍安勿躁。”

    元载心中冷笑,他肯定是要报复,而且要往死里报复!他正愁着没有缘由将叶畅送入牢中,这伙人就是他瞌睡来的枕头!只要往死里打,三木之下,何患无辞,让他们说是叶畅指使,叶畅便是有通天的后台,也要任他拿捏!

    听得那些人又细细碎碎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奈心一一回答,他头被蒙着,却不知道这时贾猫儿与王启年都向一人做出询问之色,那人则点了点头,表示准备就绪。

    此人正是当初随叶畅去武陟县扮盗牛贼、后来冒充荥阳郑氏的那位,他向来与贾、王交好,只不过活跃于洛阳一带。此次随二人来与叶畅拜年,恰好赶上了这番事。

    他示意准备好了之后,便悄悄离去。元载为人押上了一辆车,他屡次发问,问为何还不释放自己,结果都被人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当夜,他便没有回宅,倒是一个人,拿着盖了县尉印章的文书,递到了衙门中,令衙门中人回去对他家娘子通报一声,他今日要去武陟公干,今夜就不回家了。

    元载在车上还待说话,便觉得身上一暖,感觉是一卷麦秸被堆了上来。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要用火烧死他,开口便开始求饶,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保证事后不但不报复,还有重礼。但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只是一卷又一卷的麦秸被堆上来,到后来,他耳边根本听不到外边的声音。

    惧怕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元载被拖到了一处所在,终于下了车。那边四面漏风,虽然点着了火,却还是让元载冻了一夜。他是实在倦得受不住,才晕沉沉睡着,天才方亮,他便被冻得醒来,转头四顾,眼前一片乌黑,他才想起,自己头上的麻袋至今未曾摘下。

    “诸位,诸位?”

    他唤了一声,周围一片死寂,竟然没有任何声音。

    “有人在否?”他又道:“烦劳添火,火堆熄了。”

    仍然没有回应。

    元载侧耳听了许久,见没有任何动静,便大着胆子,将自己手凑到头上,把麻袋解开。

    环视四周,是一所破陋至极的柴棚,无怪乎寒风透骨。不过幸运的是,那些绑架他的强人,现在都不在身边。

    元载原是想立刻将手上的绳子解开,但转念一想,又怕那些强人就在外面,因此凑到四面墙上向外张望,确实未曾看到一个人影,他才用牙齿撕扯起绑手的绳索。

    那绳索又酸又臭,让他几乎要反胃呕吐,花了好一会儿功夫,这才将绳索扯断。元载推开柴门,向外看了看,又侧耳倾听,觉得确实没有人在,立刻迈步出来。

    他心中既喜且惧,喜是终于从那伙贼人手中脱身,惧是自己的官印已失,传出去便是一桩罪过。他可不知道此前元公路也失过一回官印,否则定然要生出某种奇怪的巧合感:二人都姓元,都来修武为县尉,还都丢了官印。

    只不过元公路有叶畅帮他施计找回官印,而元载怕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我若因为失了官印而获罪恶,在罢免之前,定要除了叶畅,便是这厮,害得我受这番罪过。”

    元载心中琢磨,牙齿咯咯作响,一半是冻的,另一半则是对叶畅的痛恨。他当真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反正官印丢了,他这个县尉便当不下去,用不了多久露馅便会获罪,倒不如乘手中还有权力,将叶畅彻底了结掉。

    至于此事会不会加重他的罪责,他如今已没有什么心思去思考。

    可是昨日将他架上车,拉着他足足行了好几个时辰,元载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不过他虽然与叶畅不和,却不是真正的蠢才,因此根据东方天亮,便选了一个方向径直行去。

    走了许久,元载才看到第一个人影。那人见他形同野人一般,再听他一喊,二话不说,掉头便跑。元载追了两步,他已经三餐未进水米,哪里有气力追上,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远处。

    头昏眼花的元载仰首望天,满心里对叶畅的怨恨,又翻了一倍:如此狼狈,尽皆叶畅所害也!

    不过看到一个人,就能看到第二个人,元载只求寻人问问路。又走了会儿,前方又看到了人,不过不是单独一个,而是一群,而且个个都举着锄头铲锹,为首者正是方才元载见着之人。

    元载初时还心喜,人多总会有大胆的愿意听他相问,但远远地便听到那边人在喊:“在这,在这,这厮定是歹人,先打了再说!”

    元载立刻转身就跑,他已经被人打怕了,若再被人当成歹人狠揍一顿,他都怀疑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住。

    可是他如何能跑得过那些常年在田间地头营生的农夫,没多久便被追上,先是吃了一锄头,接着又挨了一铲背,靠着跳入河沟之中,元载才勉强脱身。

    说是勉强脱身,因为又一个大麻烦找上门来:冷!

    此时还未过正月,春寒峭料,身强体健者尚难消受,何况元载一介书生!

    冻得眼泪鼻涕哗哗而下,元载的运气终于发生了回转,他涉过河沟,寻着个老人相问,才知道自己如今并不在修武,而是在武陟县。

    那老人受他重赏诱惑,给他换了衣裳,备了牛车,慢慢地向着修武赶来。牛车速慢,路上还坏了一回,足足花了两日,元载才望见修武县城。

    看到这才刚刚熟悉的县城,元载顿时眼泪花花地流。

    “郎君,这便是修武县城,你说只要送你到此,便有重谢……重谢老汉不敢要,但三五十文的制钱,郎君总得拿出来吧?”那老人停在城门前道,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赶了。

    进个城还得交税,若是赶车载此人入城,却没有拿到任何赏钱,自己岂不白白倒贴了。

    “进城,老丈,你便是不信任某,总得信任某这身衣裳,若不能重谢,你便将某这身衣裳拿去。”

    “你身上的衣裳可都是老汉的,郎君你倒是会说笑,哪有拿老汉的衣裳送老汉的道理!”那老头闻言不禁怒了:“老汉一时心善,却助了你这无赖轻薄儿!”

    “进城便有赏钱,不进城,什么都没有,你也知道我身上并无二物……”

    “那老汉不管,只要钱!~”

    两人争执起来,守门的门丁上来查看,倒是有一个隐约认出了元载的:“咦,你这厮长得……长得有些眼熟……”

    “某乃本县县尉,元载元公辅!”元载忍受不了,大叫道:“谁人认识某?”

    在他想来,县城不比荒郊僻野,总有人能认得他,只消有人认出了他,那么进城也好还债也好,都简单了。

    “对对,正是新元少府……啧啧,元少府这模样……”

    那门丁恍然,还小声议论了一句,紧接着,周围更多的人窃窃私语,不少人当着元载的面效头接耳指指点点。

    元载大窘,只道诸人是在谈论他为何会如此狼狈,心中对叶畅的恨意几乎达到了极致。

    “元少府,明府昨日便说了,有见着少府者,即刻请少府前去相见。”门丁向元载施了施礼,神情中却不见有多少恭敬。

    元载哼了一声,招呼人给那老头赏钱,众人一个个都不情不愿的模样,那老头收了钱,嘴中却嘀咕道:“原来帮错人了,这位少府,虽是个官儿,却没人情味!”

    不等元载发怒,他已赶着牛车返回。那边在场的兵丁百姓,一个个掩口葫芦。元载心中怪异,便是他来得有些狼狈,按理说众人应该同情于他,而不应是这般模样啊。

    莫非叶畅在修武县影响真的如此之大,让百姓连基本的是非之心都没有了?

    “妖人!”想到这里,元载咬牙切齿地道。

    但他不是诸葛亮,骂是骂不死人的,而且这一路行来,传言也随着他扩散,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掩嘴轻笑。

    “怎么回事,出了何事?”元载向引路的门丁问道。

    那门丁笑嘻嘻的也不怕他:“少府风流之名,已传遍修武,大伙仰慕,故此追随。”

    元载知道他说得不老实,但无差不奸无吏不猾,便是明知他在说谎,元载也没有证据来找他的麻烦。因此,元载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但接下来让他觉得奇怪的就更多了,不少城中闲人,干脆就跟随着他,一路向着衙门而去。

    元载面色越发难看,他隐约觉得,他在路上耽搁的这一天时间里,修武县里发生了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显然是极端不利于他的。

    终于县衙在望,见他来了,门口差役拱手行礼:“少府且稍候,待某前去通禀……”

    “唔。”

    元载心中更为不快,或许是因为他背后有王忠嗣的缘故,这位冯知县原本对他异常客气,他进衙根本不必通禀,可这一次差役敢拦他,应当是知县的指示!

    足足等了一柱香功夫,元载已经失去了耐性,正待离去之时,才见那差役走了回来:“少府,请进。”

    他一抖衣袖,迈步向前——原本他迈的步子是有讲究的,所谓“盈盈公府步”,又称为方步,讲究不急不徐,而今他心中有事,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匆匆便踏进去。

    冯笃背地里被差役们呼为冯竹马,意思就是光有样子没有行动,属于那种言过其实之辈。他此刻一本正经高坐于堂前,见元载来了,也不起身,只是伸手示意:“坐。”

    元载眼睛一眯:知县为何敢如此失礼!

    “公辅,你做事也太荒唐!”

    不等他坐稳,冯笃便劈头盖脸地一句埋怨下来,让元载莫名其妙。元载一愣,还没有想好怎么回应,那冯知县紧接着又道:“你荒唐倒还罢了,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不唯让我们这些同僚也无颜见人,还伤了朝廷体面……”

    元载这下子再也坐不住了,伤了朝廷体面,可是大帽子,他不敢就这样戴上!

    他霍然站起,眉头一扬:“明府何出此言,某虽不才,却不敢说有辱朝廷体面!”

    “公辅,你还要隐瞒?”冯笃也有些气急:“你昨日去了哪儿?”

    “昨日……此事正要与明府知会,昨日我被一伙贼人绑架,那贼人背后,定是叶畅指使!”元载道:“还请明府下令,将叶畅拘拿归案,刑求口供,将那伙贼人全部捉到!”

    冯笃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之后道:“公辅,你便是不想认账,也……不要胡乱攀咬啊!”

    “什么?”元载愣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7章糟糠之妻不下堂

    县衙里安静了一会儿,知县冯笃端坐于侧屋主位,在他身后,是一扇屏风。

    元载便呆在屏风后面,双眼中全是怒火。

    “明府,洪氏带到!”

    元载悄悄从屏风缝隙向外瞧,只见一个打扮得妖娆招展的妇人进了门,一进来便一甩手中的手绢:“唉哟,明府,外子可曾回来,奴乃是有夫之妇,原不该如此来见明府……”

    “咳!”冯笃咳了一声,打断了这女人的胡言乱语,然后道:“洪氏,你家夫君是谁?”

    “奴夫君乃是大唐修武县县尉元载,字公辅者是也!”

    元载牙齿顿时咬了起来,若不是一旁有人拉住他,他早跳将出去了。

    “你说元少府是你夫君,有何为证?”

    “证据自然是有的,堂堂县尉官印,便由奴收着,这便是凭证!”

    那洪氏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官印盒子,在冯笃面前晃了晃。

    她一脸媚笑,虽是姿色尚可,但带着极浓的风尘味,一看这笑容是挤出来的假笑,因此她越是笑,便越让人觉得不舒服。

    元载牙齿咬得紧紧的,这官印,分明是昨日强人从他这夺走的!

    “据本官所知,元少府自有贤妻,乃是王氏,你乃武陟之人,如何嫁与元少府,可有媒聘?”

    “自然有媒聘,这官印可不就是最好的媒聘,外子若不是爱煞了奴,如何会将官印交与奴为证?”那洪氏冷笑了一声:“至于那王氏,奴也知晓其人,倚仗其父之势,待奴夫君非打即骂,不守妇道,不修妇德,哪里是奴夫君良配!奴夫君说了,他一回修武,便要修书一封,将那王氏送回娘家……”

    她说到“爱煞了奴”时,还一脸娇羞无限的模样,让人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躲在后边的元载再次挫牙,就这般模样,自己也会对她“爱煞”?便是在山中抓只马猴来涂脂抹粉,也比她姿色强上三分!

    待听得说要休了王韫秀,元载更是怒火翻滚,他与王韫秀乃是贫贱夫妻,王韫秀为他舍弃了许多,此时元载尚未变心,对王韫秀当真是既敬且爱还有一丝畏惧!

    “休得胡言!”冯笃也听不下去了,厉声道:“你既知元少府与王夫人伉俪情深,为何又要假冒元少府之妻?”

    “奴未曾假冒,随奴来的证人,就有你们修武县衙门里的差役鲁彦。”那洪秀声音高亢起来:“伉俪情深?外子说了,那是装给你们与王氏看的,他心中对王氏早就不满,试想想看,这世上男子,哪个愿意自己娘子比自己强的?”

    “外子早说了,他一走出来与人交游,别人就都赞道,你便是那位王氏之丈夫,闻得令妻贤淑无双……说得他仿佛是王氏身上的一枝发簪般无足轻重,这分明就是王氏不给他留颜……”

    在洪氏口中,一个因为自卑而偏执的“凤凰男”形象栩栩如生,洪氏伶牙俐齿,这般描述之下,就是元载自己,也猛然惊觉,他在对王氏的敬、爱、畏之下,确实隐藏着某种不满。

    王韫秀太过完美高尚,这让元载显得渺小。若是元载得意倒还罢了,可现在他却失意落魄!

    “行了,你先走吧。”冯笃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了。

    “奴还有一句话当讲,奴知道你们都信不过奴,只道是奴出身卑微,元郎自然不会舍大家贵女而取奴。但你们有所不知,一来奴性子淑筠,远胜过王氏,二来奴千娇百媚,姿色远胜过王氏,三来奴有闺房秘术,床第远胜过王氏……”

    即使是风气开放的大唐,这般直接将床第之私拿出来说的,可还是少之又少,因此连冯笃都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而屏风后的元载再也无法忍住,他跳起身来,一脚将屏风踢倒,倒下的屏风正砸在冯笃的后脑上,将冯笃都打趴在地上。

    “贱人……”

    元载指着那妇人破口便要大骂,那妇人原是惊愕,闻声却是一脸喜色:“郎君,是你?”

    “你这贱人,某几曾见过你?”

    “郎君好生无情,前夜你我拜堂成亲,热闹非凡,虽是黑灯瞎火中不曾见着郎君真实面目,可郎君的声音,奴却是死都忘不掉!”

    那洪氏扑将上来,一把将元载揽住,哭了个狗尾巴花带露水。

    元载又踢又踹,才从她的怀抱中挣脱,洪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口中咒骂连连。她声音大,嗓门粗,又提到她与元载的房第私事,顿时县衙内外都被惊动,不少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胡闹……胡闹,成何体统!”

    这个时候,冯笃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声怒喝。

    “是下官失仪了,不过明府,这贱人信口雌黄,下官实是不能忍……来人,拖下去,打,打死来!”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奴,无怪乎会舍了王氏娘子来骗奴!拔鸟无情,便是你这狗奴……”那洪氏听得此语,听得魂飞魄散,更是破口大骂,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贼人!”元载等不及来人来打,自己扑将上去,便是一记耳光,将洪氏抽倒在地上。

    他还不解气,正待继续动手,洪氏却哭嚎着反身而来,将他死死揪住。

    “你这没良心的狗奴,前夜里在奴那边骗吃骗喝,还拐走了奴积攒了十年的皮肉钱……你这狗奴现在想要反悔?想要杀奴灭口?奴要嚷出去,嚷得你这狗贼干的丑事人尽皆知……你这狗贼私处有三颗痣,旁人不知,奴怎么不知!”

    这三颗痣之说一抛出,元载顿时愣住了。

    洪氏说得没错,他私处,确实是有三颗痣!

    此事甚为隐密,绝非一般人能知,再想到前日自己的经历,元载意识到,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陷阱之中!

    而且绝对是让他难以翻身的陷阱!

    “还有,鲁彦与你这贱奴一起来的,你早上带着伴当私自跑了,鲁彦却还在,明府,你得替奴作主啊!”洪氏又嚎道。

    冯笃这个时候当真悔了。

    此事他原本不该介入,只是因为替元载维护一些颜面,所以他才在私堂相询,而不是公堂之上。但是洪氏还是将此闹得人尽皆知,官员的体面,朝廷的尊严,几乎都沦丧殆尽了。

    周围凑来看热闹的差役们,不知是谁轻声偷笑,紧接着笑声便起了一片。

    “你这拔鸟无情的贱奴,脱了裤子,让大伙看看,让大伙看看你下身,是不是有那三个痣!”那洪氏又道。

    “拖出去,将这妇人拖出去!”冯笃厉声喝斥道。

    差衙们上来七手八脚将那妇人拖出去,原本拖女人差役都爱揩油水,但这洪氏却没有一人有兴趣。待她被拖走之后,冯笃屏退左右,看着元载,叹息道:“元公辅,此事我压制不住,只能向上报了。”

    元载全身一个激灵,然后猛然长揖:“明府救我,明府救我,这分明是叶畅定计害我,不知从哪儿打探得我的阴私,然后找了个泼贱妇人来污我!”

    “你到如今还不说实话……带鲁彦上来!”

    冯笃也懒得帮元载说什么了,反正还有一个关键人证,片刻之后,那差役鲁彦便被带来。

    鲁彦看着元载的目光,带着深深的仇恨。元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这位前日还跟着自己拍马屁的差役,变得这模样。

    “鲁彦,将这几日事情细细说来,你们少府要听听。”冯笃道。

    “是,那日元少府要对付叶畅,着小人领着前往卧龙谷察看……”

    他一开口,元载就想驳斥,哪里是他要对付叶畅,分明是这刁差奸役唆使。不过冯笃向他一摆手,面色甚为不快,元载也怕真激怒了冯笃将事情交到上头去,因此只能闭嘴。

    初时倒没有太多的误差,但到元载官印被搜出来后,却有了变化。只听那鲁彦道:“贼人得了元少府官印,看了许久,然后将官印还与少府,还连连赔罪……”

    “胡说!贼人几时还了官印,又几时赔罪,你哪只眼睛看到?”这下元载再也不能忍,厉声道。

    “某听得分明,虽然某眼睛被蒙着看不到,但元少府你的声音某却是一清二楚!”鲁彦抗声道:“那些贼人原是要放了某的,元少府你却说,某出奸计使你遭此变故,须得报复……那些贼人,那些贼人对你言听计从,便竟然用各种手段折磨某!”

    说到这,鲁彦当真是热泪盈眶,显然,那些折磨的手段,让他这个在衙门里见惯了种种酷刑的人都忍受不住!

    “那伙贼人折腾某时,你在做什么?”他愤然指向元载:“你在饮酒取乐,你在与那位洪氏调笑**……某听得你们还拜了天地,还饮了交杯酒,你将官印都交与洪氏,说是聘礼……”

    “胡说,胡说八道!”

    元载羞怒交加,连声否认。鲁彦却跪在冯笃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或许是前夜太暗,这元少府与那洪氏调笑不羁,到得早上却发觉洪氏奇丑,便生了毁婚之心,自己偷了洪氏的皮肉钱,独自跑掉,却留得某在武陟,还是洪氏要来寻夫,才由某带路而来!”

    “这洪氏我根本未曾见过,她是从何而来!”

    “对,方才你们还落在贼人手中,现在怎么又出来了这洪氏?”冯笃也问道。

    “昨日就禀报过明府,那贼人得罪了少府,便在武陟摆酒宴赔罪,洪氏便是他们请来劝酒的妓家,也不知元少府是被酒蒙了心,还是真的憋久了,竟然与洪氏恋奸情热,不但不怪那些强人,反而怪起了小人……”

    鲁彦的讲述之中疑窦甚多,可是因为事情闹得太大,而且各种异常的情形太多,反倒将这些小疑窦遮掩住了。

    “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元载又大叫道,冯笃叹了口气,向着周围的差役使了个眼色,差役便将鲁彦拉了下去。

    “公辅,无论洪氏与鲁彦所说是真是假,现在的情形是,你这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以本官之见,你还是自己请辞吧。”他淡然说道:“此际请辞,你还可以保存些体面,若是被罢黜……”

    “不,不,明府,你得助我洗脱这不实之名!”元载明白,若是他请辞,那么栽上来的名头,就真正坐实了,他也就难有再翻身之机,因此他不顾规仪,对着冯笃长揖:“若能如此,今后元某唯明府马首是瞻!”

    冯笃出力卖好,压制此事,目的就是这一句话!

    他看着元载,好一会儿后道:“你真没有做这些事?”

    “真未曾做!”

    “既是如此,那你就是被人算计了,有人拿了你的官印,模仿你的声音,去武陟找了这一个妓家,假冒你做出这等事情。那妓家只说认得你的声音,响必他们还故意不让那妓家与你见面而得如此。至于鲁彦这蠢才,定是被那个假冒者带在身边,故意折磨,让他恨你。”

    “明府明断,明府明断!”元载喜道。

    “我明断没有什么用,我便是相信你,可是上面是否愿意相信你?”冯笃道:“那人手段一环套着一环,让那妓家洪氏来修武时已经大张旗鼓,如今整个修武县城都知道你元公辅以官印为聘停妻另娶之事!”

    元载脸色煞白,顿时想起一路上众人看他的暧昧眼光!

    “有人害我,叶畅害我!”元载惊恐地叫道:“这一切,都是叶畅的陷害!”

    冯笃摇了摇头,一句话憋在心中没有说出:谁让你去招惹他的!

    他不说,元载却喊出来:“明府,捉住那洪氏与鲁彦,严刑讯供,让他们招出有叶畅指使……”

    “笑话,你要本官屈打成招?”这个时候冯笃忍不住了:“若真如此,他叶畅就有本领将事情翻到圣人面前去,本官陪你去坐天牢?”

    这话极不客气,元载愣了下:“明府……如此忌惮这叶畅,他不过是一介布衣……”

    “他虽是一介布衣,他身后不是布衣的多得是,而且如今他财已敛,势已成,轻易动弹不得,本官就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心急,一来就气吼吼寻他麻烦,结果便闹成这模样!”

    末了,冯笃又冷笑着补充一句:“本官看你如何收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8章自此少府空模样

    元载木愣愣地坐着,实在想不到,手掌一县大权的冯笃,竟然如此忌惮叶畅。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官,叶畅是民,自己来修武任职,收拾叶畅比捻死一叶蚂蚁难不了多少。

    结果却是这模样!

    不但奈何不了叶畅,只是来的当日为难了叶畅一番,结果叶畅的报复就让他名声扫地。

    其实他心中明白,就算逃过这一劫,他在修武县也将变得瘸腿,底下的吏员百姓,身边的上司同僚,不会有谁再将他放在眼中,至于乡野的百姓,他就算能去摆摆县尉的威风,又能如何?

    他在修武县的声名与能力,算是全毁了。

    “这叶畅……这叶畅手段竟然如此……毒辣?”

    “不仅是手段毒辣,他身后有靠山,你要清楚这一点!”

    “不就是……不就是已经致仕了的贺宾客么,还有韩朝宗勉强算得上是……”

    “他在长安城中结交了玉真长公主与二十九贵主,据说连宫中的那位,他的礼物也打点到了!”知县冯笃斥道:“你在长安与他结怨,这种事情你都不知道?”

    元载当然知道,但他认为天高皇帝远,京城中的有力人士管不到修武县,而且他也很怀疑玉真长公主、二十九娘能够帮助叶畅到什么地步。

    “哼,元公辅,为官一任,可不是你想的那么轻松。”见元载不吭声了,冯笃老气横秋地又教训了一句。

    他心中还有话没有说出来。

    当初元公路丢失官印之事,正是他背后唆使,可是叶畅略施小计,便让盗印的闻泰来不得不交出官印。这事情让冯笃对叶畅甚为忌惮,总觉得若是没有机会一击将叶畅弄死,他反手回来后事情就极为麻烦,甚至有可能引火烧身。

    连他这积年县令都不敢因此报复叶畅,更何况元载这个此前并未当过地方官的新丁!

    不自量力!

    这是他对元载的评价,不过这天下就没有县令与县尉的关系好的,如今他升迁无望,大约还得在修武县做一任,既是如此,有个痛脚捏在他手中的县尉,倒也是好事。

    “故此,等会儿见着叶十一,你当说什么,不当说什么,心中要有数!”冯笃又道。

    “是,是,下官……谨遵教诲!”元载咬牙切齿地道。

    方才冯笃给元载的计策,就是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叶畅是坚决不会承认这个陷阱乃他所设的,但是要解决元载目前面临的困境,在冯笃想来,唯有叶畅能做到了。

    “叶畅求见。”就在元载发呆的时候,差役进来禀报道。

    “请他进来,快请。”冯笃立刻道。

    不仅用了“请”,而且冯笃自己还走到了门口相迎。他都如此,元载心中再是挣扎,也不得不跟在他身后,来到了门口。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叶畅。

    与前些时日相见时比,叶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一身厚袄,依旧是一脸微笑。元载一看到他这模样,恨意就从心底浮起。

    他花了老大气力,才让恨意未曾浮现在脸上。

    “闻道明府相召,某即刻赶来,不知明府有何见教?”叶畅仿佛没有看到元载,对着冯笃就施礼。

    “十一郎太客气了。”冯笃脸上没有丝毫芥蒂模样,上前亲热地把臂道:“你我交情,不必拘礼,来来,屋外天冷,入内叙话。”

    房屋的中间,是一个火炉,火炉里烧的乃是煤。三人围炉而坐,倒没有什么尊卑之分,冯笃笑道:“这蜂窝石炭,亦是十一郎之杰作,十一郎种种举措,益国益民,当真是造福乡梓。”

    叶畅笑道:“只是些许小策,不算什么。”

    “在十一郎来说不算什么,在别人眼中,却就是事关生计了。”冯笃道:“故此,我修武县乃至邻近,凡有难事,都爱寻十一郎出个主意做个决断。听闻旧年**月间,武陟县有舅甥争牛案,也是十一郎替他们化解的?”

    “不过是些家务事,清官亦难断,某也只是勉强化解。”

    “十一郎过谦了,武陟究竟是邻县,但是在咱们县,前任少府元公的官印,若不是十一郎,只怕就没有了。”

    冯笃泰然自若地提起此事,叶畅有些讶然,要知道指使闻泰来盗走官印的,可就是这位冯明府!

    “今天天气不错……”

    虽然惊讶,叶畅还是不接冯笃的话头,而是直接岔开到天气上去了。

    他这一开口,从今天的天气,谈到刚刚过去的冬天的天气,再谈到这天气对来年农业收成的影响……滔滔不绝,天文地理气象环境,扯了足足半个时辰,让冯笃插不上嘴。

    元载最初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就清楚了:叶畅分明知道冯笃召他来的用意,故意就要回避!

    想到自己要在这陪着笑脸听叶畅的废话,元载就坐立不安,几次想要离席,都被冯笃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冯笃脸上始终挂着笑,元载都要怀疑他脸是不是要笑抽筋。

    终于给冯笃寻了个空子,开口打断叶畅继续侃侃而谈:“十一郎,今日本县邀你来,是有一件事情要麻烦十一郎。十一郎不可厚此薄彼,元公路和邻县的养牛人都帮了,却不帮我!”

    叶畅嘿然一笑:“明府说笑了,明府荷朝廷之任,总掌一县,哪儿有某帮得上忙之处!”

    “事情说之前,元少府,你先得向十一郎赔礼。”冯笃明白叶畅的意思,向元载看了一眼。

    元载咬着牙,这两天他发觉自己咬牙的次数太多,大牙槽几乎都要崩了。他站起身来,向着叶畅一揖:“某给叶郎君赔罪了。”

    他乃朝廷命官,年纪又比叶畅要长,这一揖下去,按理说叶畅当避开才是。叶畅却大模大样端坐,只等他礼施完了,才象刚反应过来一般起身:“唉呀,哪里敢当少府之礼?”

    “公辅新来乍到,为宵小所蒙蔽,不意为难了十一郎,他这一礼,你当受。”冯笃见元载模样,少不得有些兔死狐悲:“十一郎,如今事情说开了,我当这个和事佬,你二人就此解了旧怨,如何?”

    “某从未曾与元少府有什么旧怨,倒是元少府似乎对某有旧怨呢。”叶畅道。

    “公辅!”冯笃情知叶畅绝不会轻易放过元载的,他向元载示意了一下。

    元载此时连恨叶畅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只是恨自己,为何就不吸取教训,在叶畅这屡次三番吃了大亏,却还要来招惹他!

    他是个能屈能伸的,当下咬牙,又向叶畅再施一礼:“叶十一郎,某已服矣,某在此发誓,今后再有非难十一郎之举,天厌之,地弃之!”

    这就是毒誓了,放在后世誓言如牙痛咒的时代,这种赌咒发誓没有半点约束力,但在这个时代,这种毒誓还是颇让人忌惮的。

    若是真这个时代的人,没准就信了这毒誓,但不幸的是,元载遇上的是叶畅。

    叶畅可是见过把发誓当糖吃的无耻之徒的,在他心中,元载与那种人没有什么区别。自然,他的誓言也绝无可信之处。

    “元少府这话说得让某不敢当,你堂堂少府,有的是人替你奔走效力,我区区百姓,无权无势,哪里敢当?”

    “叶……叶十一郎,你究竟如何,才愿放过我?”

    “这话该是某说才对,你元少府究竟如何,才愿放过我?”

    俩人话不投机,眼见就要吵起来,好在这时冯笃又出来了。

    “我替元公辅作这个保人,十一郎觉得如何?”

    叶畅盯着似笑非笑的冯笃,好一会儿,才笑道:“冯明府一县之长,有何吩咐,叶某不敢不从。”

    是不敢不从,而不是某心服从,这里面的问题大着。冯笃也不以为意,他要的并不是叶畅与元载尽释前嫌,俩人间有矛盾,才方便他左右逢源。

    “既是如此,那么你就出个主意,帮元公辅化解如今危局吧。”

    元载抬眼看着叶畅,心中满是渴望,只要叶畅肯放他一马,他当真愿意幡然悔悟,从此不再与叶畅敌对。

    叶畅低头苦思,仿佛是思索计策,好一会儿之后,他眼前一亮,抬起头来。

    元载以为他想到了办法,顿时大喜。

    “什么危局?”叶畅说出的四个字,却让冯笃与元载险些气炸了。

    他分明知道一切,而且这结果正是他所制造,可现在他却装得一脸无辜的模样!

    生气归生气,却也无法可想,只能继续陪着笑脸,否则就要前功尽弃。

    “十一郎竟然还不知,是这么一回事……”冯笃开了个头,元载心中感激,但说到这,冯笃话又一转:“此事元少府乃是当事人,还是由元少府说与你听吧。”

    元载心中顿时哭笑不得,这冯笃难道说是与叶畅串通起来,要耍自己么?

    他为人甚是精明,现在只是经验不足,才在叶畅手中屡次吃憋。仔细一想,他顿时明白,这仍然是冯笃让他向叶畅低头,给叶畅出口恶气。

    叶畅那口恶气不出,这件事就不可能就此了结。

    “乃是某糊涂,听闻卧龙谷风景殊异,便带着鲁彦前去观赏,结果在途中为强人所掳……”

    元载厚颜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那些“强人”乃是来与叶畅拜晚年的,叶畅对此自然是矢口否认。元载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总之就是将自己丢人献眼的事情,在自己最讨厌的人面前袒露出来。

    听他说完之后,叶畅笑了两声:“原来如此,不知明府、少府二位,要某做什么?”

    “自然是如何替元公辅解决掉这个麻烦了。”

    “啊呀,此事却是叶某力所不能及。”叶畅坏笑着看了元载一眼:“元少府后院之事,叶某岂能置喙,倒是外边谣言流传之事,某倒是有个想法——官府何不出面辟谣?”

    这绝对是个坑人的主意!

    自古以来,官府辟谣就是越辟越谣,而且往往原本是谣言的,被官府辟着辟着就变成事实。更何况,如今之事本来就不好见人,官府再一辟谣,岂不流传得更广?

    “还请十一郎再想想……”

    “那么某便再想一下,何不釜底抽薪?”

    “此言怎讲?”

    “那洪氏乃谣言之源,她来寻元少府,无非还就是为了些钱财,元少府只要多给钱财,明府再严辞训斥,她心中畏惧,又已获利,必偃旗息鼓,返乡回去。她一离开,谣言不解自破。”

    冯笃与元载对望一眼,元载有些讶然。

    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法,他为何就没有想到,偏偏让叶畅在他们面前拿翘了半天!

    元载没有看到冯笃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

    冯笃如何没有想到这解决方法,他可不是没有多少为官经验的元载!

    直接给元载提出这方法,元载能有几分感激他,没准还要怪他未曾早解决掉此事,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现在则不然,当着他的面求叶畅,元载再如何凉薄,都得领这份情。恶人叶畅当了,好人他冯笃当了,何乐而不为?

    至于元载自己想不到这方法,一来人在局中,二来则是因为缺乏应对这种突发事情的经验。

    “好计,好计,不愧是十一郎。”冯笃挑起大拇指夸赞了叶畅。

    叶畅也在心中冷笑,冯笃的打算,他猜得了大半,不过事情再闹下去,就要逼得元载拼个鱼死网破,也不符合他的利益。

    火候到现在正好,元载今后在修武县再无能为了。

    更重要的是,元载的后院必然起火,他的大麻烦不在洪氏,而在是于那位王氏夫人身上!

    “既是如此,某先告辞。”叶畅拱手道。

    元载这时就想着尽快了结自己的丑闻,因此没有深思,而冯笃起身相送,送毕之后,便向元载笑道:“是否依叶畅之策,全由公辅你自己决定。”

    “这个……这个……下官手头正紧,不知明府能否暂借些……”元载甚为狼狈地道。

    不借钱,就没法子打发那位洪氏,至于把她弄死在监牢中的事情,冯笃是绝对不肯冒险的,他与元载还没这种交情。既然如此,元载唯有再厚着脸皮,借钱破财消灾了。

    冯笃倒是爽快答应了,事情总算了结,那洪氏得了钱,又受冯笃恐吓,只能乖乖离开。元载松了口气,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自己宅中,才一进门,便觉冷清,召人一问,不禁顿足长叹。

    王韫秀竟然不告而别,回娘家去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99章何来蛮女淡梳妆

    夏风夹杂着花香,遍卷山林。

    叶畅伸了个懒腰,慢慢从亭子里坐起。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淳明,可有俗客来访?”

    装模作样扮演着真正的卧龙先生,他问侍立在前的淳明。

    “有。”淳明很诚实地道:“焦郎君回来了。”

    “好你个叶十一,竟然说某乃俗客!”那边焦遂的大嗓门已经传到了,他说得这般流畅,显然是已经喝了酒:“你叶十一便是诸葛亮,我也不是三顾茅庐的刘玄德啊!”

    “咦!”叶畅坐正身躯:“原来你也知道这个典故?”

    “如何不知,我启程时,长安城中已经到处都是《绣像三国志话本》,如今正到了三顾茅庐之时!”

    叶畅改进活字印刷,使用铜活字之后,印刷的质量明显提高,成本也如他所料想的那样降了下来。按照自己的记忆,再由方氏进行润色加工,出的第一批试水作品,便是他的年画,而年画略做裁剪装帧,就成了如今在市面上流行的《绣像三国志话本》。

    原本他是想出《新世说》的,只不过《新世说》第一次印出的根本无人问津,倒是作为年画的《绣像三国志话本》大受欢迎。

    这让叶畅没少被方氏嘲笑,虽然《新世说》也有方氏出力。

    如今整个话本出了十二卷,剧情刚刚过了舌战群儒,上一卷是长坂坡,再上一卷便是三顾茅庐。这三卷都是本月初的,没有想到焦遂在长安就看到了。

    大唐虽是文化盛世,但实际上娱乐却少,特别是书籍,总看昭明文选与几本诗集,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叶畅的话本,正好填补了这种空白。

    “长安城中卖得如何?”叶畅也很感兴趣地问道。

    “那还用说,洛阳纸贵,东市西市的书肆里,每天都有人上门来指名要这个,街头粗制滥造的仿品,都能卖到一百文一本!”

    如今书价甚贵,这《绣像三国志话本》一卷桃园结义售价乃是二百五十文,在书中已经算是便宜的。出于慎重考虑,第一卷仅印了五百册,两百册送往长安,两百册放在洛阳,剩余一百册才在其余各地发卖。

    结果是一抢而空。

    第二卷便印了一千五百册,同时还加印了一千册第一卷。结果仍然是一抢而空,不仅如此,外地的客商都赶到修武县来,指名要订这书。

    以如今的书价,印数二百五十册,便足以保本,五百册便有利可图,到现在,已经每卷印到了四千册,这才算是渐渐饱和,而每卷话本的总收入,也达到了千贯之多。

    扣除成本,利润高达**百贯!

    只出这一书,便足以让叶家昌隆长久了。

    “洛阳纸贵之事,某一向只当是传闻,不意如今见之。”焦遂又赞了一句,然后笑道:“不过,某虽不是刘玄德,却也是来三顾的,奉命来给叶郎君送信,那人自己,只怕也在半途之中!”

    叶畅有些无趣地挥手:“你便是喜欢给我惹麻烦,当初是争牛案,此次又是什么?”

    “非是某给郎君你惹麻烦,实是你如今声名太响。”焦遂笑道:“而且,某也觉得,以你之才,若不出来为国效力,实在是一大憾事!”

    “休说这些无趣之语,太平之世,我辈无用武之地也。”叶畅道:“究竟是何等事情?”

    “一伙六诏的南蛮,在长安城中走门路走不通,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到,咱们球市红火,仰赖于叶郎君你之智计,你有门路可直通玉真长公主处,便来寻上我们。”

    “六诏的南蛮?”叶畅讶然道。

    所谓六诏,在来此世之前,叶畅只知道一个南诏,南诏的首领皮罗阁被李隆基封为云南王,还赐名蒙归义,统一了整个六诏。

    “那个南诏还未统一六诏诸部?”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南诏步步紧逼,若再想不出对策,咱们部族就要完了。”

    就在叶畅与焦遂谈话之时,修武县城中,一伙南蛮正聚拢于一处。

    他们当中为首者,竟然是一个女子,这女子长得甚是俊俏,一身银饰,目光灵动,知上的衣裳,也是中原少见的白叠布。

    “可是咱们能有什么法子,唐天子明摆着偏向南诏,咱们无能为也!”另一蛮人道。

    众人的目光都看着那为首的少女,少女咬紧牙,眼中露出凶悍的光芒:“所以,这位叶郎君,就是一定要请出来帮忙的,他就是我们的孔明先生!”

    当初诸葛亮渡泸水伐不毛,威德并施,南蛮为之心折。虽然也有南蛮编出什么孟获七擒诸葛亮的故事,但实际上,苗蛮诸部对诸葛亮是非常推崇。

    “正是,若在大唐寻不得支持,我们就去寻土蕃人支持……”

    “胡说,土蕃人点了名要咱们郡主去和亲,而且若不是他们瞒骗,我们部族又如何会到这般下场?”

    “休要吵了,若是唐天子果真不助我部,那时去土蕃也不迟。”那女子开口道:“为了我们部族,便是让我去土蕃和亲,我……我也心甘情愿!”

    众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一年长者道:“但愿……能请到那位卧龙先生。”

    “三顾,他们唐人中的绣像画本里不是说要三顾么,我们备厚礼三顾就是!”

    “若是三顾都不成呢?”还是有人说丧气话。

    “若是三顾都不成,那就用其它法子,我就不信,咱们就不能把那位卧龙先生带回去!”

    众人说了半天,那个少女怅然叹了口气,也只是说罢了,于事无补。

    他们在修武呆了一夜,次日大早,便备足礼物向卧龙谷而来。

    离着吴泽陂还有一段距离,那少女就“咦”了一声:“我们一路行来,大唐繁华则是繁华,却无如此境让人惊叹者……原因为何?”

    “干净,这边官道都干净,道路两侧沟渠皆清理过……看来本地亲民官颇有才能……”

    “你们这些蛮人却是说错了,咱们这边干净,那是叶郎君说的,污垢之地,必有毒虫潜藏,春暖之时,易生瘴疬,故此今冬他带着咱们把这些都清过了!”旁边一个行人听到他们说话,倒也不怕这些蛮人,哈哈笑道:“清淤除秽,朝廷虽是早有明令,可乡野之地,谁会理会?”

    大唐法律之中,是禁止向街道上泼倒污秽的,若被发现,官府可以捉人去打板子,只不过实际执行上并不是那么严厉。

    “叶郎君说话,你们如此听?”

    “那是自然,你们可是不知,听叶郎君话的,去年家里都多赚几贯钱,不听话的,就算没有遇着什么变故,也只能看着别人赚来的钱干流口水。”

    那蛮人少女听到这,眉眼弯弯露出笑容,她这一弯眼,眼廓如月芽儿一般,煞是动人。答话的路人见了不禁一呆,心中暗暗赞了声:蛮人虽是未曾开化,但这小娘子倒是极美!

    与那路人作别之后,蛮人少女继续前行,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旁边人见了不禁问道:“郡主,你怎么高兴起来了?”

    “自然是因为听得那人说的,那位叶郎君有几分本事了。”

    “也不过是会清淤除秽罢了,还算不得什么本事,咱们要的是能上阵的勇士,若是能领兵打仗,象诸葛孔明一样的文人也好……”

    “你们说错了,为何南诏势力日强,而咱们其余五诏日弱?除了唐人偏向南诏之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南诏日益富庶。这位叶郎君有富民之策,他还是一个百姓,便能让县人富裕,若到了我们那儿何愁我们越析不富起来!”

    “而且以一介布衣隐士,便可号令一县之民,此等人物,必是雄杰,领兵为将,当能令行禁止,士卒乐于效死!”

    蛮人少女说到这,在马上立了起来,举目远眺,仿佛那位叶郎君就在前方:“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了!”

    她终究是走马观花,因此对具体情形不是很了解。叶畅哪里能号令一县百姓,不过是吴泽陂附近几个村子百姓对他最为信服罢了。

    众人继续前行,他们虽然人数不多,就是七个人,却带着十余匹马,都是那种较为矮小却能负重远行的滇马。空着的马身上,背着驼子,装着他们此行的礼物。

    前方出现了一个村子,村子规模比较大,怕是有百余户人家。村口处老槐树下,树着一个牌子,那牌子上写着字。只不过这些蛮人当中,并没有识字者,因此立在槐树之下。

    恰巧此时叶栉背着工具出来,见到这群蛮人,他倒不惧,上前喝问道:“你们是何人?”

    蛮人少女见叶栉相貌堂堂,又背着工具,便用略显生硬的唐语问道:“奴等为六诏之蛮,郎君可是叶畅?”

    “呵呵,你们也听说过叶畅之名,却如何将某看成了他,某乃叶畅族叔。”叶栉笑着捋须道:“不曾想十一郎之名,连你们这些蛮人都也听闻过了。”

    蛮人少女粉颊微泛红晕,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忙行礼告罪:“奴等一路北上,除却长安这般大地方,唐人百姓,少有敢上前问话者,今见郎君胆气不凡,故此以为便是叶郎君。恕罪,恕罪!”

    “有何胆气不凡,在我们吴泽陂,便是三尺之童亦敢喝问于尔等。”叶栉昂然道:“有十一郎在,我们吴泽叶氏,不缺胆气!”

    这是实话,仅仅是不足一年时间,吴泽叶氏就从当初的一个地方上的小宗族,到现在取代刘家成为附近势力最大的宗族之一。叶氏人物的见识,也随着叶氏族学的开办而扩展。

    便是元月二十八日起,叶畅在卧龙谷中正式开办叶氏族学,遍选族中子弟儿女入读,每日上半日课,授予识字、算数,他自己为老师。

    他还不禁大人前去旁听,只是在族学当中要遵守纪律罢了,一般大人,耐不住性子,不愿意去,可是叶栉不然,他早就知道,从叶畅那边学得几分本领有多大作用,因此几乎日日都来。

    族学一旬上八日学,每月初一、初十、十一、二十、二十一和三十日休沐,这有异于常的教学安排,乡民也不觉讶异。

    “奴等万里迢迢,便是来拜谒叶郎君,烦劳郎君引见,必有谢礼。”那蛮人少女道。

    “顺着这条道,径直前行,便是卧龙谷,在卧龙谷口,自有人招呼你们。”叶栉指着左侧的一条道路:“某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他说完便离开,蛮人少女看着他背影微微喟叹,边上一个蛮人微怒道:“这汉子好生无礼!”

    “休要给人听道了。”蛮人少女吓了一大跳。

    “汉子”在唐之前,并不是什么好话,乃是胡人嘲骂汉人男子的话语,如同汉人称胡人“胡儿”一般。那蛮子有些不服,蛮人少女叹道:“你啊,一路上见那些唐人,有过这等不喜热闹者么?咱们万里迢迢来此,方才那郎君不凑上来看热闹,又不为谢礼所动,真丈夫是也!不愧是叶郎君族人,看到他,我对那叶郎君更是向往……”

    “想必是个受人敬重的长者。”那蛮人也道。

    众人都是点头,在他们看来,能拥有这般影响力与能力的,只有可能是年长的智者。

    顺着那道路再行,便看到道路两侧都种着小树,有童子在给树浇水,见到他们也只是好奇地抬起头来观看,却没有一人尾随。蛮人少女此时在心中认定,叶畅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因此都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叶畅本人了。

    马到站前蹄声轻,远远地看到一片树木遮住去路,蛮人少女便估计到了卧龙谷。她翻身下马,牵马前行以示恭敬,身后的诸蛮虽然还有心中不服者,却不敢不从。

    到得谷口,便见一个僮子正站在门前,蛮人少女上前见礼问道:“小郎君,可是叶畅叶先生隐居之卧龙谷?”

    那僮子正是淳明,见着蛮人模样,好奇地打量了几眼,然后还礼:“正是,娘子可是越析诏来人,我家郎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边说,一边将众蛮人向谷中引去,叶畅所在并不远,就在那迎客亭中,与焦遂、杜甫正在聊天。

    杜甫也是今早刚刚来访,他年纪较长,叶畅便让他坐了上位,至于焦遂,便是坐了上位也没有正形。

    那蛮人少女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她识得焦遂,便对焦遂一笑,然后来到杜甫面前,长拜下去:“越析女阿诗玛,唐人名字于娓,见过叶先生!”

    众人愕然。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00章座中孰人为今亮

    杜甫当时便大窘,对方竟然会把他当成叶畅!

    他如今声名不显,叶畅对他客气,已经让他有些惶恐,如今被人误认为是叶畅,等于是他占了叶畅应有的荣耀。

    他慌忙起身避让:“某非叶十一郎,娘子认错人了。”

    那蛮人少女顿时脸上通红,杜甫此时也年轻,但面相显老,因此被她视为德高望重的长者,又坐于主位,有这个误会。

    她起身明眸一转,看到笑吟吟在一旁的叶畅,焦遂不是,杜甫不是,难道说这个少年郎是?

    也太年轻些吧,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一些!

    因此,那蛮人少女略有些犹豫,然后向焦遂道:“焦郎君,请问叶郎君……在何处?”

    焦遂顿时愁眉苦脸起来,而叶畅则哈哈大笑:“如何,你又输了吧?”

    “是,是,我输了,我输啦!再听你支使三次便是!”

    蛮人少女有些莫明其妙,殊不知叶畅方才与焦遂打赌,便是赌她会认错人。叶畅输了自然是供应甘露酒,而焦遂输了则又要替叶畅奔走三次,杜甫则是见证。

    “这位笑得不成模样的,便是叶十一郎,阿诗玛,你不是说要拜见他么,还不快见礼?”焦遂道。

    蛮人少女阿诗玛抬眼望着叶畅,心中再不怀疑,当下又施礼:“奴阿诗玛拜见叶郎君。”

    “免礼吧,你方才已经施过礼了,子美兄受礼与我受礼是一回事。”叶畅微笑道。

    这个少女的名字,让他有些嘴馋了,喉咙有些痒,开始怀念起某种原产地在大海另一面的植物。

    阿诗玛倒是落落大方,六诏的女子原本在族中便有地位,往往接人待客,都会出面。因此寒喧一番,认错人的尴尬就算揭了过去,阿诗玛又道:“我们远道而来,略备厚礼,特献与叶郎君。”

    她虽然学唐人话语,说得也很流利,可是有些细节还是未曾注意到,提到自己的礼物,也未用谦虚的“薄礼”。她向后招手,便有两个蛮人退回去,自马身上下了一副驼子。

    这两个蛮人将驼子抬到近前,掀开之后,只见里面是一卷一卷的白布。

    叶畅本来只是略略看了一眼,还没有说什么,那边杜甫却“咦”了一声:“竟然是白叠布?”

    “什么白叠布,不过是棉布……嗯,如今中原尚未有种植棉花者?”

    “何为棉花?”杜甫讶然反问。

    叶畅顿时坐正身体,原本随意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

    棉花很早传入华夏,但传入中原却是较晚的事情,唐末时方在中原有成规模的种植,直到明时才大行其道。这个时候,棉花在西域有少量种植,在南方一些蛮人处亦有种植。西域的棉花不易纺织,而南方蛮人处的棉花则适合织布,织成的布匹,此时被称为“白叠布”,因为稀少,价钱甚至比丝绢还要贵!

    见叶畅看到自己的礼物变这模样,阿诗玛顿时欢喜:能以财物动之,自己此次的把握就大了许多。

    “于娘子,这可是白叠布?”

    伸手去抚摸了一番,确认这些布乃是棉织成,叶畅又向阿诗玛问道。

    “正是唐人口中所说的白叠布,在我们部族中,称为吉贝。”

    “这布可是贵部自产?”叶畅又问。

    阿诗玛微微犹豫起来。

    她看得出,叶畅对白叠布极感兴趣,她要将叶畅请去,这白叠布当可以起大用场。但另一方面,所谓敝帚自珍,她所属的越析诏如今势孤力窘,旧地盘也被南诏占去,就这么点特产,可不愿意被人觊觎。

    “可是这么高的类似于麻杆之物,果实如桃,秋后绽开,露出内絮,颜色为白者?”叶畅一边比划一边问。

    这一个问题说出,阿诗玛便知道,对方是真懂行而不是假懂行。

    “是,乃是我部自产白叠布。”

    叶畅听得她部族产棉,立刻便动了心思。

    如今衣被主要依靠绢麻,绢的产量始终有限,麻则粗糙不易纺织,若是能推广棉织,便又是一门巨大的产业!

    不过种棉花需要大量的地,叶畅如今却没有地。

    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叶畅才又正视阿诗玛:“阿娘子……”

    “叶郎君呼奴小娓或娓娘便是。”这蛮人女子甚为大方。

    “娓娘……”叶畅又觉得喉咙有些干:“你来此处,所求何事?”

    阿诗玛心中微跳,再次下拜:“奴是求大唐天子救我部族,却无门得入,故辗转来叶郎君处,只求叶郎君介绍得见玉真长公主。”

    原来阿诗玛所属的越析诏乃是大唐云南六诏之一,地处最东,靠近大唐治地,向来亲近大唐。但是因为土蕃势力侵入,六诏在大唐与土蕃之间摇摆,面对土蕃的威胁,大唐也有意在六诏扶持一方势力对抗土蕃。

    大唐选择了皮罗阁的南诏,其余五诏,便成了牺牲品。阿诗玛所属越析诏,先是诏主波冲为白蛮张寻求所害,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虽笞死张寻求,却未曾替越析诏另令诏主,而是将越析诏部民远迁,辖地尽归南诏。

    波冲虽无子,但他的侄子于赠原是可以继承诏主之位的,因此心中不服,迁部族过泸水,在龙河之畔筑双舍城,与南诏继续对抗。只不过面对已经吞并数诏的南诏,越析诏残余势力太弱小,因此不得不寻求外部援助。

    “南诏外存顺义,实则与土蕃相通,隔绝我们向唐天子进贡的道路,凌迫我们的部民,我们已经走投无路,若无大唐支持,我们再能延续。我此次带人北上入贡,亦受其阻拦,沿途艰险,伏乞垂怜……”

    说到此处,阿诗玛又是一拜,声音呜咽,竟至无法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要我替你们在玉真长公主面前美言?”叶畅问道。

    “不敢多求,只请叶郎君搭此一线。”

    叶畅犹豫了一会儿,焦遂一脸同情模样,而杜甫则皱眉。过了一会儿,叶畅道:“你们远来劳累,且请先住下,等我三思……”

    “如今南诏日日凌迫,奴等得,奴部之民,却是不能等。”阿诗玛伏地不起:“只求叶郎君垂怜!”

    “呵呵,我只是一介平民,却不是大唐有力之士,就算是有心,亦是无力。”叶畅不喜欢别人这样乞求,因此避开道:“阿娘子,你如果真心要解决问题,还是请暂去歇息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阿诗玛无可奈何,她只能跟着响儿一起离开。

    “叶十一,不可应允此事。”她们离开之后,杜甫肃容道:“国家大事,非吾等可以谋之,焦遂,你将这些蛮人引来见叶十一,实在是为十一郎惹祸!”

    焦遂却撇着嘴道:“何出此言,大丈夫当怀天下之志,便是做不得班超张骞,也要做弦高之辈!”

    “常听人说你是从无遮拦焦大胆,果然如此,你不想想,十一郎被赐金还乡,表面上是荣光,实际上却是天子弃置不用,他若是隐伏以待时机,天子忘怀之后,还有复出之日。可如今却勾连蛮人,内通宗室,此乃惹祸之道,而且是滔天大祸!”

    杜甫这番话说出来,焦遂悚然动容。

    焦遂虽是胆大,也爱揽事,却无意去害叶畅,杜甫的分析,比他自己想的要深入得多,也让他意识到,叶畅若真介入六诏之事,会有多大风险。

    杜甫一片拳拳之心,叶畅相当感念。

    “子美兄说的是,不过,我静极思动,也确实有意去长安一趟。”叶畅略轻松地笑道:“我不进长安城,只在京兆辋川玉真长公主的别业之中等候,想必三郎不会太过怀疑吧?”

    “不进长安则无妨,据闻因为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凿漕渠得成,故将于长安城东望春楼献礼陛下,此为盛事,四方集辏来见。”杜甫笑道:“我此次来,原就是邀十一郎一同观礼的。”

    “漕运已成啊?”叶畅不禁心中一动:“那便可以乘舟直至长安?”

    “正是。”

    “既是如此,便去看这一场热闹。”叶畅道。

    “看热闹归看热闹,但是那蛮女所请之事,以某愚见,十一郎还是不与日俱增得好。”

    话题又转回到蛮女阿诗玛身上,杜甫又劝道。

    他话语不多,寥寥数言,叶畅这也只是与他的第二次见面。但是叶畅觉得,杜甫很适合为友。

    因此他也不隐瞒:“对越析诏存续,我没有什么兴趣,但对白叠布,我却是极感兴趣。”

    “哦,为何如此?”

    “百姓民生,无非四字,衣食住行。丝绢麻裘,却衣不尽天下之民,此时虽为盛世,我去年入长安时,却也看到道有饥民衣裳褴褛。若能在衣食住行事务之上,能为大唐百姓做些事情,我怎敢推托!”

    叶畅这番义正辞严的话语,说得杜甫肃然起身,向着他一拱手:“原来如此!然则十一郎自己安危,亦不可不顾啊!”

    “苟利国家生死与,岂因祸福避趋之!”

    一句诗又将杜甫镇住,他捻须反复吟了两遍,又向叶畅长揖:“当初闻十一郎《题风陵渡》诗,便觉十一郎定是我辈中人,如今再闻此句,甫唯五体投地,方能表心中敬意之一二。”

    “休要被他嘴巴上的话骗了,这厮可没有那么圣人。”那边焦遂看不下去了,阴阳怪气地道:“莫看他说的大义凛然,实际上唯有二字,孔方!”

    杜甫愕然,他知道焦遂虽然喝了一点酒就爱说话,但他一般是言之有物,不至于毫无根据。比起对叶畅的了解,他自然是比不过焦遂的,焦遂这般批评叶畅,叶畅岂有不着恼?

    他看着叶畅,却发现叶畅毫无怒意,而是哈哈笑了起来。

    “倒是被你看穿了,方才说的确实是大话,实际上么,这白叠布有利可图啊!”

    “如何个有利可图法?”

    “若能广种,布料衣被天下,你想想看,这能售多少,当不在绢绸之下!”

    “若真如此,倒确实利益不小!”

    见焦遂与叶畅开始讨论白叠布能带来多少利益,杜甫一时之间有些糊涂了。他不知道,方才那个正气凛然的叶畅是他的本色,还是现在这个为了铜钱阿堵物眉飞色舞的叶畅才是他的本色。

    文为心声,诗为心曲。能写出那般为国为民诗句的,才应该是真正的叶畅吧?

    “可惜,你便是算计得再好,终究也是难将棉花推广开来。”

    俩人扯了好一会儿,焦遂又冷笑起来,说了句扫兴的话。

    叶畅嘿然道:“所以,我要去见玉真长公主,此事我出头,绝无多少好处,但若是玉真长公主出头,何愁事情不成?”

    “你不想独占其利?”

    “笑话,我叶十一好利,从不讳言,但何时见我独专其利了?”叶畅听到这顿时不干:“这棉花……白叠布若真能象桑麻一般推广起来,百姓可以以之缴纳赋税,国家可以以之充实府库,商人可借此牟利,军士可以以此御寒——皆大欢喜之事!”

    “行行,你便是赚钱也要赚大道理出来。你既说不独专其利,何不将你家纸坊与印坊的手段都公诸于众?”焦遂毫不客气地打脸。

    “纸坊印坊却不归我名下,乃是我嫂子产业。”叶畅立刻道。

    经过几次事情,叶畅为防万一,还是将纸坊与印坊直接交给了嫂子方氏。这

    “噗,你啊你!”焦遂嘲笑了他两句,然后把自己早就憋着的话说了出来:“那甘露酒呢,你愿不愿将甘露酒拿出来公诸于众?”

    “自然愿意,但是焦遂,你如今还未娶妻啊。”

    “什么?”

    “若你娶妻,我便送你一座酒坊,专造甘露酒。”

    “果真!”

    “我叶十一可有言而无信之时?”

    “方才你就琢磨着骗那蛮女的白叠布,却不准备帮他们延续部族!”

    这二人又斗起嘴来,让杜甫实在无语。他来卧龙谷之后,便听得这二人不停争吵,大多都是焦遂想着法子要骗甘露酒喝。

    不过杜甫又有些羡慕,他二人这种争吵,看似激烈,却不伤情谊。

    有时杜甫觉得,自己与叶畅还有些隔阂,叶畅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些悲悯,又有些郑重,全然不象他对着焦遂放得开。

    不过总这般没正经也不成,去长安是很重要的事情,叶畅年轻浮躁,自己年长一些,当有所规劝才是。

    想到这里,杜甫咳了一声:“十一郎,你既然已定决意,那何时启程,还有这卧龙谷是不是要安排一番?”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01章昔日叶郎今又还

    “叶畅离开修武了?”

    元载听得这个消息时,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如今他对叶畅,可是有种发自骨子里的畏惧。

    如果可能,他是再也不想招惹这厮了,凡是与这厮相关,必无好事。

    现在叶畅离开修武,据闻是要去长安访友,这让元载觉得轻松许多。

    便是退衙回宅,他都有心情哼起了小曲。

    “你今日心情倒是不错,莫非又有什么野女人来寻你了?”

    正在家中织机上忙碌的王韫秀,怒视了他一眼。

    元载顿时就萎了。

    正月里闹的事情,虽然最后被压了下去,那个洪氏也收了重金喜滋滋回了武陟,可是对元载的打击却是极大。

    不仅背了债,让他在冯知县面前再也抬不起头,同时还让他对叶畅有了心理阴影,最令他难过的,便是原本和谐的家中,如今完全变了。

    王韫秀仍然认为,无风不起浪,那姓洪的野女人敢如此高调入修武县,最后还得意洋洋安然而归,元载肯定是心虚有鬼。

    虽然元载反复解释这一切都是叶畅之计,她心中还是将信将疑。

    须知女子在这等问题上,一向是疑心偏多,越是刚强的女子,也就越刚愎,不易接受解释。王韫秀虽然被劝回来,自从却与元载分房而居,若不是她有身孕在身,没准还要吵得更凶。

    “娘子有所不知,那个害得我这般模样的叶畅,终于离开修武,前去长安……不怕娘子笑话,为夫对他,着实忌惮。”

    “那个屡次三番羞辱你的叶畅?”

    王韫秀顿时想到那次市场中的偶遇,眼中寒光一闪。

    她乃武家之女,自有决断之心。放下机杼,她起身便去寻笔纸,片刻之后,一挥而就:“派人送往京城,在修武不好处置他,那就在京城里结果了他!”

    元载吓得缩了一下脖子:还要招惹叶畅?

    “娘子,还是罢了吧,这厮手段颇多,又有急智,若是给他脱身报复,只怕……”

    “哼,也就你这般模样!”王韫秀冷笑了一声:“你不派人,我自遣人送就是!”

    “我派人,我派人。”元载无奈地道。

    他派出的使者比叶畅要晚上一日,虽是快马加鞭,但当信使到长安两日后,叶畅也已经到了。

    长安城繁华依旧,而且,因为韦坚开通漕渠的缘故,船直接可以到城中,因此更为热闹。叶畅到的时候,便听得周围全在讨论四日之后望春楼外的仪典,众人都非常兴奋,仿佛这场仪典就是一场狂欢。

    叶畅等人未住入城中,而是住在长安城东春明门外的客舍。因为长安城定时关门的缘故,许多未能及时赶入城中的游人商贾,便会居于此处。

    随着夜幕降临,外头的更漏之声就明显起来,偶尔远处长安城里还会传来寺院的钟声。

    这里乃是从东面入长安城的要冲之路,即使到了夜间,还能听到道上人马声不绝。

    清晨起来,叶畅与焦遂、杜甫披衣立在旅舍门前,春风入怀,花香扑鼻,三人都是觉得胸怀大畅。杜甫忍不住就要吟诗,但当他捻须之时,却听得一阵喧哗,诗兴顿时不见了。

    “当真扫兴,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杜甫叹息道。

    叶畅侧耳听了听,脸色微变:“有蛮人的声音,是他们!”

    娓娘等人是蛮人,风俗自不相同,虽然与叶畅同行,为了防止有什么矛盾,沿途都是各自安歇。

    “过去看看!”焦遂好热闹,当下说道。

    离得并不远,走了几十步便到了现场。只见地上一具尸体,看那尸体模样,却是一个行商。

    尸体之侧,是一柄蛮刀,十几个馆驿的兵丁差役,正将娓娘等人围起。

    “不是我们……”娓娘徒劳地大叫,见着叶畅行来,她眼前一亮:“叶郎君,你与他们说,不是我们杀的!”

    叶畅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群兵丁差役顿时又将他围住,一个头目模样的喝问道:“你与这些蛮人是一起的?”

    “正是叶郎君与我们同行……”娓娘尚不清楚情形,她心中也甚为惶恐,在大唐的都城之外摊上现在的事情,实在让她无措。

    “既是一伙的,那就一起跟我们走吧!”那头目冷声道:“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等一等……”叶畅举起双臂,满脸讶然之色:“我们方才在那边,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位差役,究竟为何要带我们走?”

    “在这伙蛮人住处,发觉这具尸体,又搜出带血的蛮刀。”那差役冷笑道:“蛮人不知我大唐律法之森严,当真是自寻死路!”

    叶畅还待再说,差役已经不耐烦了:“圣人便要观仪典,你们这帮不知死活的狗盗寇还给我们惹麻烦,走,走,有什么分辩,且去公堂上说!”

    见兵丁要拿刀背敲打叶畅,叶畅身后,释善直“阿弥陀佛”了一声,向前将叶畅护住。这莽和尚在卧龙谷中住了半年,每日里不是打熬气力,就是教吴泽陂的孩童们站桩练拳,早就闲得身子骨发慌。

    “想要拒捕?”那差役头目冷笑道:“当真是不知死活,准备!”

    随着这一声响,周围突然呼啦一声冲出一群士兵,其中不少为弓手。

    和尚再能打,面对十余张弓,也只能束手。这等情形下,叶畅便也只能跟服从那关役的安排。

    此地属万年县管辖,这些差役应该就是万年县的。不过叶畅他们没走几步,只一会儿,便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官员带着群人行来。

    “跪下跪下!”

    差役兵丁们一片喝斥,手中的棍棒便挥舞起来。

    叶畅不愿意下跪,当下向那官员拱手道:“修武叶畅,给公见礼了。”

    那官员听得“叶畅”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但现在他心中有事,懒得细细回忆,只是瞪起了眼:“大胆,为何不跪!”

    叶畅之名,也只限于修武,在长安虽然有些名头,可不象在修武那般好样了。叶畅正犹豫,那边焦遂已经一把拉出杜甫来。

    “故膳部员外郎、修文馆直学士杜公讳审言之孙杜甫字子美者拜见霍县尉。”

    “杜审言……”那官员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很陌生,而且膳部员外郎、修文馆直学士,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此时拿出来说,不免有些胡扯了。

    杜甫自己也大是尴尬,他祖父杜审言去世都有三十余年,他虽是一直以祖父骄傲,却也知道在这里搬出已经去世多年的祖父没有半点用处。

    但就在这时,那个霍仙奇却又是一动容:“杜审言之孙……杜并的侄儿?”

    “正是!”

    霍仙奇盯着杜甫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长安城中游侠之风极盛,游侠儿口中流传的那些慷慨激昂的人物,并不只书写在史书之中,便是近代,就有颇多。

    比如说杜甫的伯父杜并,杜审言曾为司户郭若讷构陷,司马周季重亦害之。才十四岁(唐人虚岁十六)的杜并,袖中藏刃,于宴席之中刺杀周季重,自己也为左右所杀。

    周季重死前叹道:“审言有孝子,吾不知,若讷故误我。”

    此事当初闹得极为沸扬,即使是数十年之后,也是一些官员的前车之鉴。焦遂虽是布衣,但在长安时日久矣,对霍仙奇颇为了解,因此说出杜审言来。

    果然,霍仙奇想起此事,神情一肃:“此烈士孝子之侄也,不可失礼……杜甫,你且退至一旁!”

    叶畅挠了一下头,他并不知道这个历史细节,因此也不知道为何霍仙奇说杜甫是烈士孝子之侄,不过跟在杜甫身边不必下跪,这个目的达到了。

    “带那些蛮人过来!”

    霍仙奇又是一声令下,娓娘等蛮人便被拖了过来。霍仙奇也不审问,一开口便道:“人证物证俱在,不必多说,拿口供来便是。”

    这群蛮人虽然在六诏时蛮横惯了,但到了大唐的地界,周围又是大唐的士兵,如何还嚣张得起来。

    倒是娓娘,此际仍然能够保持着镇定。

    她跪在地上,目光在众人身上打着转儿,很快找着了叶畅。

    叶畅面色平静,向她使了个眼色。

    现在的情形,若是叶畅被视为娓娘的同伙,那么很可能要一起面临牢狱之灾。而且看霍仙奇的样子,此案甚急。

    娓娘却没有理解叶畅的意思,在她看来,是叶畅不管自己死活,还向自己挤眉弄眼调笑自己!

    这让她的心中生出怨愤来。

    不怪她这样想,对于唐人,她真是一点信任也没有。即使是想着凭借叶畅的才华来帮助自己的部族,可是在心底,娓娘依然是不信任叶畅的。

    不仅是她,与她同行的那些蛮人,也是不信任叶畅,在他们心目中,他们落到这个地步,唐人要负很大的责任,甚至可以说要负主要责任。

    正是唐人的背信弃义,才令南诏坐大,得以吞并越析诏。

    故此这一路来时,他们对叶畅貌似恭敬,实则不逊。也正是因此,俩边才会分开住宿,以免冲突。

    “叶畅,你这汉狗,果然背信弃义!”一个蛮人大叫起来。

    叶畅眉头一皱,这些蛮人当真奇蠢,既然看不出如今的风色!

    不待他说话,那蛮人又指着叶畅:“我们与你同来,你别以为我们出了事情,你便有什么好!”

    这话一说,那边霍仙奇顿时转向叶畅。

    原本审问一群蛮人,霍仙奇觉得很是棘手,弄不好就要闹出什么外事纠纷来。而叶畅既是与这些蛮人同行,那么有什么事情,问他就是。

    “叶畅,你是何方人士,为何会与蛮人同行?还有,你瞧见了什么,都一一给本官说来!”

    其实,霍仙奇此刻已经回忆起叶畅是何人了。毕竟去年,叶畅在长安城中还是很出了一回风头。

    可对叶畅与玉真长公主等人的关系,他却不是非常清楚,言语之中,自然就不客气。

    叶畅只有苦笑:猪队友,乃是世上最可怕的人物之一啊。

    “某来长安……”

    不待他说完,霍仙奇已经厉声喝斥:“汝何许人也,本官问案,安敢不跪!”

    叶畅见他眼中凶芒闪动,显然要拿他当杀鸡骇猴的那只鸡,当下道:“某虽布衣,却蒙天子赐金还乡,不敢随意跪人!”

    这便是自抬身价了,霍仙奇早就记起他是谁,可是人与人之间,就是有瞧不顺眼的。象霍仙奇,总觉得叶畅是平民百姓,又没有什么官宦出身的祖辈,见着自己不主动跪,实在是大不恭敬。

    “哟,不敢随意跪人?”霍仙奇冷笑了一下,天子离他这个县尉有些远,不过既然叶畅不想跪,又搬出了李隆基,那么就从其所愿:“拖下去,不要他跪,掌嘴十下,以惩不逊!”

    叶畅顿时被推了出去,杜甫慌忙出来想要求情,霍仙奇却是理都不理。

    不过就在这时,叶畅瞄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顿时大叫起来:“某与京兆尹韩公有旧,汝等休要无礼!”

    此处属于万年县管辖,而万年是京兆治下,叶畅搬出韩朝宗的名头,倒是还有些用处。那差役头目愣了一下,原本准备抽来的巴掌便收了回去,而叶畅望见的那身影也看过来,然后“咦”道:“竟然是叶郎君!”

    那人乃是韩朝宗的一个幕僚,姓卞,名侃,字君和,当下挣开差役,上前行礼:“君和兄在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位便是创足球戏的叶十一郎,尔等休得无礼。”

    那卞侃见叶畅还被差役所围,忙上将招呼叶畅道。差役们认识他,向着霍仙奇望去,卞侃对霍仙奇拱了拱手,颇为居傲:“霍县尉,叶十一郎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看卞某薄面。”

    霍仙奇可以不理会杜甫的求情,却不敢得罪这位韩朝宗座前的红人,因此淡淡地道:“既是卞郎君求情,便寄下这顿耳光。”

    叶畅指着杜甫诸人道:“都是我的同伴,还劳君和兄一下。”

    卞侃看了杜甫诸人一圈,然后又看了看叶畅,一咬牙:“行,有事情某就替叶郎君担着了。霍县尉,这些人当无大事吧,也请烦劳让他们过来。”

    霍仙奇心中火起,这卞侃并无官职在身,只是因为韩朝宗赏识,就敢在他面前指手划脚!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02章莫测变换阴阳脸

    虽是心头愤怒,可霍仙奇也只能忍了下来。

    但当叶畅再指向娓娘时,卞侃就连连摇头,他将叶畅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十一郎,你如何与这些南蛮子结识了,便是再交游广阔,这群南蛮干系重大,你也不该和他们牵连上!”

    叶畅愣住了。

    “何出此言,这伙蛮人去我家乡拜访我,故此我与他们同行而来……有什么干系?”

    “再过三日,天子就要亲临望春楼,观韦太守献礼,这个时候却在此处出了命案,你说说看,有没有干系?”

    之前叶畅没有往这个方面想,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原来如此……”

    “此事干系重大,凌晨发现尸体,万年县得知此事后,立刻禀报给京兆,京兆才遣人来察勘,那边李右相便已经派人问话了。”

    卞侃说得很隐晦,不过叶畅已经从中嗅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此事若是处置不好,就会成来一场政治风暴的导火线!

    “便是韩公,亦要来此,亲至现场,审理此案。”卞侃最后道。

    叶畅皱眉沉吟,这事情越闹越大,他开始要考虑一下,自己是否还应该参与此事了。

    “叶郎君,叶郎君!”他这边沉吟,那边娓娘也意识到不对,大声叫了起来。

    叶畅看了她一眼,一路上同行,对这位蛮人女子已经很了解。此女心机甚深,这样大呼小叫,只怕不是她的真意。

    她只是想着让叶畅替她将麻烦接过去罢了。

    叶畅笑着向她点头,然后又和卞侃嘀咕了两声,听得说韩朝宗也要赶到这边来,他便要离去。

    娓娘见他在小声与那首领模样的文人交谈,只道他是在为自己说情,但等发觉叶畅说完之后,竟然不管不顾,带着他的同伴要径直离去,娓娘顿时慌了。

    “叶郎君,你不能走,你、我奉你命而来,你如何能就这般走了?”

    这一句话,让叶畅停住了脚步,回头冷冷看了娓娘一眼,这目光冷漠得让娓娘心尖剧颤。

    她知道自己的用意被看破了。

    “这些蛮人确实是与我同来于此,但我们各行其是,昨夜我自宿在我处,他们的情形,我并不知。君和兄,当如何处置,你只管禀公行事就是。”

    叶畅说这句话时声音大了些,娓娘清楚地听入耳中,她情不自禁一顿足。

    原本见叶畅与这唐人头目相识,她便想着硬赖在叶畅身上,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叶畅都得帮她兜着,却不曾想这一句话适得其反,叶畅竟然会翻脸不认人!

    叶畅翻脸翻得这么迅速,旁边的杜甫都有些讪讪。他本来是看不大惯这伙蛮人的,主张叶畅不要管对方的闲事,可现在又觉得,叶畅这般言语,似乎又有些太过无情。

    叶畅转身离开,娓娘想要追,却立刻被兵丁指住。她身边的蛮人倒是个个桀傲,一副不服气的模样,还有人大声叫骂起来。不过是用蛮语骂的,又快又急,谁都听不懂骂的是什么。

    但他们终究人少势微,不一会儿便被制服,五花大绑拖到了一边去。娓娘心中既怒且急并羞,那些差役少不得对她动手动脚揩些油水,倒是卞侃想到这伙蛮人终究与叶畅有关系,还得给叶畅留些颜面,喝斥了两回。

    不一会儿,又是一群人过来,这一次,叶畅跟了回来。娓娘怒瞪过去,叶畅却恍若未觉,娓娘身边的那几个蛮人,顿时又叫嚷起来。

    也有能说几句唐人话语的,翻来覆去骂叶畅,不是“汉子狡猾”,就是“唐人无义”。他们骂人的方法,比起博大精深的汉人骂人技巧,差得可是十万八千里。因此叶畅也就仿佛没有听到。

    “瞧出什么了?”众人在那尸体边上转悠了会儿,又看了看周围,韩朝宗向身边的吉温问道。

    吉温乃法曹出身,最擅的就是侦破,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开口,只是阴阴地看了叶畅一眼:“叶郎君在,叶郎君说吧。”

    “有吉法现在,某不敢班门弄斧。”

    对这个象毒蛇一般盯着自己的家伙,叶畅很有些无语,吉温对他是不怀好意,但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行动。引而不发,才让人忌惮,若是象元载之辈,早就被叶畅想法子摁下去了。

    “现场不在此处。”吉温道:“死者乃夜中拖来,看模样,是想埋在院中。”

    “何以见得?”

    “虽无拖动的痕迹,但以死者所被之创,血流得太少。”吉温又走了两步:“况且,死者那模样,分明有搏斗痕迹,那一刀又是近身捅刺,而非砍杀,这些痕迹这里都没有。”

    “那么第一要务是要找得杀人现场了。”韩朝宗捋须,然后看着叶畅:“叶畅,你怎么看?”

    好在自己不叫元芳。

    叶畅心中腹诽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吉法曹所言甚是,某无甚补充。”

    “人证呢,人证带来。”韩朝宗又道。

    所谓人证,便是客舍的伙计,他半夜起床夜尿,便听得蛮人住的院子里有人声响。借着火光查看,影影幢幢看得不是很分明,但确实看着这些蛮人在扛着一个人。

    “够了。”韩朝宗看了叶畅一眼,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被他看重的年轻人结交匪类是非常不快的。他鹰顾一般看着那伙蛮人,然后喝道:“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出凶杀现场,免得皮肉之苦!”

    “人不是我们杀的!”这个时候,娓娘觉得事情越发不妙,她又看了叶畅一眼,见叶畅不为所动,当下咬牙:“我们是随这位叶郎君来的,若有事情,便是叶郎君指使!”

    此时她想的便是脱身,加上暗恨叶畅置身事外,已经顾不得得罪了。

    “倒会胡乱攀咬,看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问了一圈,见蛮人都一口咬定不知此事,乃为叶畅携来,韩朝宗怒了:“来人,上刑!”

    顿时差役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当先便是冲向娓娘,叶畅咳了一声,小声道:“这个,怕打下去,他们胡言乱语……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哪有时间与这些蛮人从长计议!”韩朝宗哼了一声:“叶畅,后日圣人便要登望春楼,此地距望春楼甚近,某只有一日,须破此案!”

    一日须破此案!

    叶畅看了韩朝宗一眼,发觉韩朝宗神情严肃,并无半点说笑的模样。

    而且韩朝宗还隐约带有忧色。

    往深处琢磨,三日后的庆典,乃是李适之一派讨好李隆基的关键。韩朝宗与李适之的关系,无论如何也要站在李适之这一边,因此,就不能有任何事情影响到这次庆典。

    叶畅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知道李适之一伙自然不是李林甫的对手。

    “一日破案,某却有一策。”叶畅低声道。

    “哦?”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韩朝宗是知道他智计百出的,而吉温亦晓得叶畅言出必中。唯有方才与叶畅一起去迎接韩朝宗的霍仙奇颇为不快,瞪着叶畅:“休得口出大言!”

    也难怪他如此,春明门属长安县,正是他这个长安尉所管辖,此事若是让韩朝宗交不了差,那么他霍仙奇第一个要丢官治罪。

    “霍少府怎知我是大言?”

    “若非大言,你可敢夸下海口,若不能今日破此案,便治你口出狂言之罪?”

    叶畅听到这,顿时明白,这厮是想将责任推到他身上去。

    他与韩朝宗关系比较亲密,若是责任推到了他身上,韩朝宗就不好深究他这长安县尉的责任。

    如意算盘倒是拨得响,可惜叶畅虽年轻,却不缺少和人勾心斗角的经验,当下笑道:“若不能一日破案,自是有司之责,某一介布衣,蒙京兆不弃,垂询顾问,何罪之有?”

    “霍仙奇!”见霍仙奇还待说什么,韩朝宗顿时怒了,喝斥了一声。

    这个霍仙奇几无担当,发现出事之后,立刻就将事情推到他这边来,韩朝宗本来就对他不满。

    “你说。”韩朝宗又对叶畅道。

    “京兆原想如何审,便如何审,只不过将闲杂人等驱开就是。”叶畅道。

    “哦?”韩朝宗心中有些不解,不过他也没有细问,当下驱散了来此看热闹的闲杂人等,然后便开始审问。

    所谓审问,就是打板子,一顿板子下去,最先被推出来相貌最凶恶的那个蛮人给打得鬼哭狼嚎,但他口中,却没有得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韩朝宗正待再审,叶畅突然插口:“且过一个时辰再审吧,韩公,我有些事情要向韩公请教。”

    “大事?”韩朝宗盯着他。

    “自然大事,与今日之案亦有关联。”

    “好吧,便信你一回。”韩朝宗哼了一声。

    他二人离开众人,在一旁嘀咕了好一会儿,只见韩朝宗先是勃然大怒,然后死死盯着叶畅半晌,又过了会儿,说了些什么话,看情形是责备叶畅。

    叶畅却只是笑,然后劝说,到后来又说了一句什么,让韩朝宗不得不点头。

    他二人唱戏一般,旁边却无人敢上前偷听,包括吉温与霍仙奇,也只能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儿,霍仙奇小心翼翼地对吉温道:“吉兄,你说京兆这唱的……是哪一支曲子?”

    “唱曲子的是叶十一,京兆最多只能算是敲钹儿的。”吉温闷闷地看着那些蛮人。

    依他的性子,三木之下,何愁无口供。此事原本与他干系不是很大,只因为韩朝宗有令,他不得不跟来,在这里看着叶畅,他就觉得别扭。

    “吉兄与这叶十一打过交道,西市之事,某亦曾听闻……吉兄觉得,这叶十一当真是胸有定策,还是故弄玄虚?”

    “二者皆有之吧,他这一出戏,却不是唱给咱们看的。”

    “京兆不用你我二人来审案,却听这一介布衣……实在是……”

    听出吉温对韩朝宗亦有不满,霍仙奇终于大着胆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吉温目光顿时敏锐起来,不过他没有说什么。

    那边闹了近一个时辰,韩朝宗才与叶畅又回来,抓了一个蛮子又打了一顿,这一次蛮子倒是胡乱招供,只是他的唐语说得不顺畅,听了好半天才知道,他说是叶畅令他们杀的人!

    这就是胡乱攀咬了,叶畅也不自辩,只是笑眯眯地在一旁看。那边娓娘见这一幕,几乎将一口银牙都咬碎了,恨恨地盯着叶畅,仿佛是想从他身上撕下一两口来。

    那蛮人胡乱攀咬,自是少不得又挨了一顿毒打。打完之后,韩朝宗再度下令暂且停审,他要先去看看望春楼搭建得如何。这一转,过了近一个时辰,再回来审时,他明显变得不耐烦了。

    “叶十一,你有什么计策,只管说出来就是,为何还要遮遮掩掩!”他厉声喝道。

    叶畅无奈起身,缓缓走到娓娘之前,指着这个蛮人少女道:“此女为诸蛮人之首领,审旁人不如审她。”

    “不可!”

    “不要!”

    “你这……你这无义鼠辈!”

    诸蛮人纷纷叫了起来,韩朝宗亦是眉头皱起。

    “如何审她?”韩朝宗问道。

    “如同此前蛮人一般,脱裤打板子便是。”叶畅笑眯眯地盯着娓娘腰臀。

    娓娘顿时羞怒交加,蛮人大胆奔放不错,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脱了裤子打屁股,仍是奇耻大辱!

    她猛地跳起,便要向叶畅扑过去,却被身边之差役用水火棍牢牢摁住。那边韩朝宗也觉得叶畅这一套太过轻浮**,正待否决,却见叶畅向他使了个眼色。

    “好,来人,剥了她衣裳,打!”韩朝宗心中一动,便又开口道。

    “不要啊!”这次娓娘都顾不得骂叶畅了,尖声大叫起来。

    旁边的几个蛮人亦是纷纷膝行,一个个捣头如蒜,只求以身代之。但那些差役如狼似虎地过来,眼见就真要剥娓娘衣裳,叶畅这个时候却又开口发声了。

    “且住……”

    众差役知道韩朝宗对他言听计从,因此都住了手,叶畅缓缓走到其中一个蛮人身前:“若是不想着你们郡主受辱,那么就从实招了吧,你们在长安也呆过不少时间,当知道是在何处杀人,又是为何杀人,还有……杀人所劫之物又到了何处。”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03章路转峰回洗疑嫌

    那蛮人看着叶畅,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见他不招,叶畅一挥手,那些差役顿时又扑向娓娘。

    “我招,我招……”

    一路上叶畅早就知道,这个蛮人唐语最好,因此果然听得他招供。那蛮人随口招道,他们是在途中看到那行商身携重宝,故此见财起意,杀了那行商,劫了他的财货。

    虽然这个口供破绽百出,但是叶畅却是很满意,他笑着韩朝宗道:“韩公,幸不辱使命,果然问出了口供。”

    韩朝宗却皱着眉,这样的口供根本没有办法交差。

    “对了,在何处杀的人,又将财物埋在何和,你亦招来!”

    那蛮人还待迟疑,叶畅又是一挥手,差役们作势要去剥娓娘衣裳,那蛮人只能再度开口,招出了地方。

    “这是威逼诱供,岂有真货!”那边霍仙奇悄声对吉温道。

    吉温微微点头,确实,这样得到的口供,根本是胡诌,只要一复核,便知道漏洞百出。叶畅若是想用这样的结果应付过关,只怕韩朝宗不会放过他!

    果然,韩朝宗此时耐心已经到了极致,觉得不能让叶畅这样玩下去,但叶畅又抢先了一步:“如今已近午时,韩公何不用食,午饭之后,再继续去审?”

    韩朝宗瞪了他好一会儿:“叶畅,今日你再胡闹,休怪老夫将你列为嫌疑!”

    “京兆只管放心。”

    当下韩朝宗果真让客舍献饭食,他一大早就跑来,早餐几乎就没吃,此时也已经饿了。但是此案干系重大,时间又甚为紧迫,因此他这餐吃得食不甘味。

    倒是叶畅,不但吃得津津有味,一边还有闲心眼观六路。

    小半个时辰过去之后,韩朝宗终于失去了耐心,下令便要重审。叶畅却笑道:“方才这厮不是招了么,还要重审什么,只须去勘察现场,顺便起来赃物就是。”

    “叶畅,你闹到如今,还没有闹够?”那边霍仙奇再也不能忍了,这样拖下去,倒楣的可是他:“京兆,此事还请交由我长安县来审!”

    “哼,早这般说,岂须惊动本官?”韩朝宗瞪了他一眼,然后再看叶畅,见叶畅仍然是点头,他便道:“霍县尉,你派人按口供去勘察起赃。”

    “方才分明是威逼诱供,岂有真赃?”

    “让你派人去,你便去!”

    韩朝宗喝斥之下,霍仙奇无奈,只能恨恨盯了叶畅一眼,召来一个吏员,吩咐了几句之后,那吏员便带着差役兵丁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那吏员匆匆赶回来,一脸都是惊色:“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霍仙奇心里一跳,隐约觉得自己或许要丢一个大脸。

    “凶案现场与贼赃,尽皆找着了!”那吏员道。

    “在哪?”

    “便是口供中所说之地!”

    “胡说八道,那威逼诱供,如何是真?”霍仙奇闻言大怒:“事干重大,妄语者掌嘴!”

    “霍仙奇!”韩朝宗见霍仙奇还在这里死搅蛮缠,顿时也忍不住了:“还不退下,此地尚未轮到你置喙!”

    当着这么多人,不给霍仙奇留颜面,霍仙奇垂下头去,掩饰自己愤恨的目光。韩朝宗懒得理睬他,对那吏员道:“说。”

    那吏员当下将发现说了出来,他带着差役按照那些蛮人所说,果然在离此不远处发觉了一处有新近搏斗痕迹的地方,然后又在附近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挖掘的痕迹,从其中挖出一些昂贵的器玩。

    就在他讲述的同时,差役们将发现的证据一一陈列上来,这一下,霍仙奇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果然有赃物。”叶畅笑眯眯地向霍仙奇点了点头:“霍县尉,可要查看这些赃物证据?”

    霍仙奇喃喃嘀咕了一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叶畅这厮威逼诱供出来的口供,怎么会歪倒正着。

    便是娓娘,此时也是错愕万分。

    她自然清楚,她们一行根本没有杀人夺货之举。方才她也反复解释,她们是夜里听到声响出来,看到一具尸体与蛮刀在他们的院子当中,为了怕引起麻烦,而意欲埋尸遮掩。

    但现在,她此前的辩解在物证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这……这是天要亡我们越析诏啊!”

    方才那个招供的蛮人也是呆住,愣愣地说出了一句让娓娘沮丧至极的话语。

    “蛮女,你还有何话可说?”韩朝宗见口供、物证都已经有了,虽然此案尚有破绽,但他觉得,已经可以结案了。

    娓娘目光终于不是那么呆滞了,她歪过脸来,看着叶畅:“你……你……”

    叶畅一笑,虽然这个蛮人女子对他还是恭敬,可是随她一路的那些蛮人却是无礼,从修武到长安来,一路上没少冷嘲热讽,他们虽是用蛮语说的,只当叶畅不知,但那神情,叶畅判断得一清二楚。

    教训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

    “既无话可说,那么便结案了……”韩朝宗道。

    就在这时,叶畅却又出来,向他拱手道:“且慢。”

    “怎么,你又有什么事情?”

    “这些物证,实是栽赃。”叶畅突然道。

    “什么?”

    此语一出,周围又是一片哗然,那霍仙奇心念一转,顿时明白,然后跳了出来:“果然如此,就知道是你这厮弄鬼,你这厮翻来覆去,莫非以为公堂审案是小儿之戏?”

    叶畅没有理他,而是从一名差役手中拿过一柄刀,然后走向一个方位。

    “叶十一,你回话,本官问你,你胆敢渺视公堂?”

    叶畅拎刀所行,正是向着霍仙奇随从的方向,到得那里,突然伸刀,架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之上。

    “此人为真正杀人凶手之同党。”叶畅淡淡地道:“现在可以刑讯于他了。”

    众人又是大愕,霍仙奇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胡闹!胡闹!”

    被刀架着的,乃是霍仙奇手中的马夫,也是他的一个同宗亲戚。霍仙奇这个时候再也不能忍,向韩朝宗一拱手:“韩公,你便如此放任叶畅胡闹,任凭他诬陷攻讦朝廷命官?”

    叶畅转过脸,叹了口气:“霍县尉,我这样说,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听我说完,然后再做这么激烈的反应也不迟啊。”

    “嗯?”

    “否则真相一揭破,我怕你无颜以对啊。”

    叶畅这话象是在关心霍仙奇,实际上就是在打脸。霍仙奇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若没有韩朝宗在,他早就下令将叶畅拖下去,先打个半死再说了。

    但那只是如果,当着韩朝宗的面,霍仙奇就只能用言辞来反击。

    “反反复复,真小人也。”他指着叶畅:“你变来变去,莫非还有什么理由?”

    “自然有的。”

    叶畅冷笑了一声:“此人既在霍县尉的随从当中,某敢问一下,他在贵属中是何身份?”

    “本官为什么要告诉你?”

    “若是霍县尉不想因此获罪,还是说了的好,否则,可就有包庇的嫌疑了。”

    “你……”

    “休要争了,叶畅,你既有智计,说出就是,为何总爱卖弄,非要与自己多树敌手?”

    韩朝宗这一番话让叶畅愕然,旋即一揖:“是某错了。”

    确实,他与霍仙奇的矛盾原是可以避免的,但只因为霍仙奇迫他下跪,他心中不服,故此屡次与之争执。

    受了韩朝宗教训,叶畅也不多说,只是指着霍仙奇那个马夫:“此人在霍县尉手下,应只是马夫,方才清退闲杂人等时,旁人都乘机缩至一旁休息,此人却凑上来旁听,三次审人,三次尽皆如此。”

    那马夫听得此语,忙跪下来:“明府,某冤枉,方才上前看热闹的,却不只某一个……”

    “但是三次看完热闹之后就消失的,却只有你一个,消失之后私自与一伙鬼祟之人交头接耳者,亦只有你一个!”

    “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你敢说你没有离开?”叶畅冷笑道:“你说!”

    “我……我虽是离开,那是有事去了……”

    “一次有事二次有事,或有可能,那么连着三次,你究竟是有什么事情?”

    “我……我肚痛,茅厕去了!”

    现在就是霍仙奇也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同宗的马夫有不对劲的地方了,他虽然努力分辩,但实际上却色厉内荏心虚得紧!

    “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叶畅冷笑道:“和尚,把人拖来吧!”

    他突然扬声高呼,然后便听得一声瓮声瓮气的回应。

    人群应声分开,一个高大的光头僧人大步进来,他肩上还搭着一个人。到得近前之后,那光头僧人一抖肩,肩上那人立刻摔在了地上。

    “可识得此人?”叶畅向霍仙奇马夫问道。

    霍仙奇的马夫如今已经开始全身发抖了。

    事实上一看到和尚肩上搭着的那人,他就全身发抖:叶畅竟然不是讹他,而是真遣人跟着他!

    “你不过是被人收买,招出真相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可若再不说……便要被视为贼人同党,你在霍县尉身边,想必也知道此案干系是多么重大,这是死罪,甚至有可能连累家人!”

    叶畅这几句话,彻底击溃了那马夫抵抗之心,他叩头如捣蒜,痛哭流涕道:“小人被油蒙了心,这才收了别人好处,将此处审案情形告之于人,小人却不是同党,只是通告一声审案情形罢了……”

    “你通告之人,可是这个家伙?”叶畅指了指被和尚扔在地上死活不知的那人。

    “正是他!”

    众人目光集中在那人身上,那人身材五短,长相凶悍,颇不类于唐人。叶畅盯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娓娘的手下,然后将那人的发髻捋了起来。

    一道淡淡的箍痕出现在那人的发髻之下。

    “此人是活是死?”韩朝宗见案情峰回路转,便问善直。

    和尚憨然一笑:“叶郎君有吩咐,定要捉活的,不能要死的,故此只是被贫僧打昏过去。”

    “来人,弄醒他来!”

    片刻之后,便有人拎来一桶水,径直浇在那人身上。那人浑身震了震,悠悠醒转过来。

    还没有完全清醒,那人就知道情形不对,一个翻身跃起,顺手就去摸腰间。

    他腰间原本有匕首,但和尚已经给他解下了,因此,他摸了一个空。

    半蹲伏在地上,他这才定睛向四周望,当看到周围的兵丁差役时,他的脸皮剧烈地抽动了一下,露出惊恐之色。

    “你是何人!”霍仙奇喝问道。

    “某……某……乃剑南来此的商旅……不知……不知为何将某捉来?”那人目光闪烁,当看到霍仙奇马夫时,那种闪烁就更严重了。

    “看来又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他已经招了。”叶畅指着那马夫道:“你这厮花了大价钱收买于他,要想知晓审案的情形,究竟是何用意,还不从实招供?”

    那人脸色又变了变,然后径直膝行到韩朝宗面前:“某生性好奇,在这逆旅中遇此奇案,又常听闻韩京兆智长计多,故此想知道审案始末,却不曾想到给自己惹来嫌疑,还望京兆恕罪!”

    这人的官话说得确实是带有剑南一带的腔调,韩朝宗却不会被他这两句话哄住,他冷涩地道:“既是如此,看来你是选择挨打了……拖去,打!”

    顿时差役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一切都是现成的,方才打那几个蛮人的场地棍棒,现在轮到此人来受了。一顿棍棒之下,此人虽然被打得连天响地哭叫求饶,但无论怎么问他,他仍然只说自己是好奇心使然。

    连动了三次刑,此人口供仍然未变,而且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眼见再打就活不成了。

    这让韩朝宗皱紧了眉。

    “是个死士。”吉温在旁低声道。

    “接着打,下官就让人去衙门里取刑具,就不信他能再熬下去!”霍仙奇杀气腾腾。

    他心中对这人极为憎恨,不仅仅是因为他收买了自己的马夫,更重要的是,这件案子让他出乖卖丑,大丢颜面。

    但他的主意只是为自己出口恶气,再打下去,也不过是将此人打死,根本问不出有价值的口供。若不能将此人背后的同伙找出来,这件案子,终究不能算圆满。

    刑又不能再上刑,问又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案件似乎又陷入了僵局之中,韩朝宗捋着须,忍不住又看向叶畅。

    叶畅却不知何时退到了一旁,正与几个无赖游侠模样的人小声嘀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04章献宝御前庆长安

    看到叶畅在和无赖小声嘀咕,韩朝宗心中就是不爽。

    他对叶畅当真是寄予厚望,觉得自己入仕数十年间,虽然发掘举荐了不知多少人,但其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叶畅的。

    可是叶畅却偏偏不争气,最好的就是结交匪类。

    先是与那些游侠无赖弄什么足球戏,韩朝宗还想法子阻止过他,结果还是被他弄得声势浩大,每年甚至给京兆府送来不少钱。

    韩朝宗虽直,却不迂,更不傻,看在那些钱的份上,也看在足球戏背后庞大的支持势力份上,对足球戏从开始的禁绝转为支持。

    但他对叶畅不听他的安排,仍然略有气愤和惋惜。

    看到叶畅结交异邦蛮人,这种气愤与惋惜再度浮了上来,然后遇到叶畅又与无赖在一起,他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叶十一,你在做什么!”

    叶畅转了回来,拱手道:“京兆有何吩咐?”

    “事情才解决一半,该如何从这厮嘴中掏出口供?”

    “口供?没有必要啊,他已经招了。”叶畅笑道。

    “嗯?”

    “京兆且看,他发髻之下,这里有一圈箍痕。再来看这个蛮人,把他包头的布解了,是不是也有箍痕?”

    叶畅来到娓娘身边,将那个平日里对他最为轻视的蛮人头巾解开,果然,在发髻之下,也显出一圈箍痕。

    “果然如此!”

    “嘶!”

    见此情景,周围那些官吏差役中,便有沉不住气的惊呼出声,就连与叶畅互不顺眼的霍仙奇,此时也倒吸了。冷气。

    “这厮的口音,虽是故意装出剑南那边腔调,实际上他也不得不带这腔调,因此他必是在剑南学的大唐官话。”叶畅又举出第二个证据。

    “另外,既然可以认定,是有人载赃陷害随我而来的蛮人,这人要么与我有仇,要么就是与这些蛮人有怨。”叶畅上前一步,又继续道:“随我来的蛮人,乃是越析诏,与他们有仇怨,此时又在长安城中有势力的,除南诏之外,再无别人了。”

    “不可能,不可能!”

    失声大叫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奄奄一息的家伙,他此时精神不知为伺又振作起来,瞪着叶畅,眼中满是惊恐。

    他确实是死士,而且自觉事情做得甚是缜密,根本没有什么破绽,就算被发觉,他也有以性命守护秘密的决心。

    但是,这个少年郎,就是轻轻松松的几句话,便将他背后的势力完全曝露出来!

    “有何不可能,你们留下的破绽太多了。”叶畅回过头来一笑,笑容甚是和气,可看在那人眼中,却如恶鬼一般。

    “不……你胡说,我不是蛮人,我不是!”那人这个时候,还在矢口否认,只不过他看着叶畅的目光很绝望罢了。

    此时便是再蠢之人,也明白,方才审问娓娘一行,无论是刑讯,还是中途的三次歇息,都是陷阱。

    既是陷阱,要钓的,岂只是他这个接头死士!

    “你也想到了吧,方才在这个蛮人招出案发和藏赃之地时,除了你们的人去了,我也遣人去盯着了。”叶畅没有给他多少时间去侥幸,向那边几个无赖招了招手。

    那几个无赖顿时走了过来,他们站没站形,看上去怎么着也让韩朝宗不快。不过韩朝宗明白,就是这几个家伙,帮他解决了最大的一个难题。

    “人在何处,你们说与韩京兆听吧。”

    那无赖为首者笑嘻嘻行礼:“方才得了叶郎君吩咐,我们兄弟几个不敢怠慢……”

    “说重点!”韩朝宗不耐地道。

    “是,禀京兆,我们在那边呆了一会儿,便看着七八个人鬼鬼祟祟过来,先是造了凶杀之像,接着又刨土挖坑,埋下这些财物。我们兄弟跟了上去,他们落脚之处,我们一清二楚!”

    “狗奴,去死吧!”

    不等韩朝宗说什么,伏在地上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那家伙猱身跳起,动作甚为迅猛,直接扑向叶畅!

    但他动作快,有人比他更快!

    和尚善直原本在叶畅身后的,只是两半,拧腰,侧转,倒踢,“砰”的一声,一脚便踹在了他的胸前!

    那厮被踢得逆飞回去,一口血狂喷出来,这个时候,周围人才惊呼出声0

    “来人,随这几位去将贼犯同党一并拿获!”韩朝宗见贼人当着他的面,还敢向揭破他们阴谋的叶畅行凶,顿时大怒,恨不得:博这伙贼人立刻绳之以法。这让他甚至压制住自己对那些无赖们的憎恨,而下令官兵差役跟着这些无赖。

    叶畅方才也被吓了一跳,不曾想到这个蛮人生命力竟然如此顽强,分明已经是奄奄一息,却竟然还有一击之力。

    幸好身边还有个善直在。

    “如今真相大白,这些随我来的蛮人,京兆看……”

    “他们亦是当事人一方,不可轻易离开。”韩朝宗没有给叶畅面子。

    “不是离开,是该治伤的治伤,如今天气转暖病害滋长,不及时处置伤口,怕出意外。”

    “便依你。”

    很快有医师过来,替挨了板子的蛮人治伤。他们被解开绳索,娓娘看着叶畅,神情甚为复杂。

    方才叶畅表现出来的绝情无义,让妮娘觉得,这个唐人果然和别的唐人一般不可靠。但转眼问,他便翻云覆雨,将这个几乎无可洗脱的罪名逆转过来。

    而且,妮娘心中明白,她作为被嫁祸的受害者,此事若是到了大唐天子耳中,对于她此行的目的会有多大帮助。

    因此,她对叶畅,既是感激,又是畏惧。

    接下来的事情,便与叶畅没有太多的关系,他支使那些无赖为他做事,贾猫儿自然便知道他来到长安的消息,赶到春明门外来相见,扯着他便要去吃酒。

    焦遂在旁酸溜溜地道:“吃什么酒,论起酒,天下无胜过叶十一家甘露酒的,只是叶十一这厮小气,每次只酿那么几坛。”

    直到此时,焦遂也算喝过不少甘露酒了,但他并不知道,这种酒乃是蒸馏而出,并非普通方法酿制。

    叶畅与贾猫儿等一起回到了自己住宿的旅舍,杜甫性格见着陌生人时有些内向,可一但熟悉之后,他高谈阔论不逊于焦遂。而且因为他伯父杜并的关系,长安城中的游侠无赖对他也都带有一分敬意,这让杜甫在众人间也颇为自得。

    酒宴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虽然有意饮些低度酒,但喝了这半天的酒,叶畅也有些熏熏然。酒足兴尽而散,贾猫儿虽是力邀叶畅入城,叶畅却不能进去,他被赐金放还,进了城被人告发了那就是违旨。

    “嗯……案子已经审完了?”送别了贾猫儿,叶畅便看到娓娘远远站着,仍然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他笑眯眯地问道。

    娓娘微微抖了一下,觉得这个大唐的少年郎就算是在笑,也带着让人畏惧的气质。

    方才叶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一幕,实在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犹豫了一会儿,妮娘才行礼道:“方才误会了叶郎君,实在是抱歉,还请叶郎君大人大量,勿与奴等化外蛮夷一般见识。”

    叶畅露出和霭的笑容:“娘子何出此言,我叶某虽然不是宰相肚量陈太冲,却也不会将这点小事挂怀于心中。”

    旁边的焦遂已经喝高了,左眼闭右眼睁,听得叶畅此语,大笑了起来。

    自然不会将这点小事挂怀于心中,但有机会,直接报复就是。比如说方才蛮人挨的板子,岂不就是平时对叶畅最无礼者挨得最重!

    “如此,多谢叶郎君大度,奴心中却是不安……奴是蛮夷之女,不懂唐人清高耿个只能用些俗礼来谢罪,还望叶郎君收下。”

    妮娘说完之后便是招了招手,两个蛮人上来,又是奉上两个盒子。盒子打开,内中既有金铤,亦有珍珠。叶畅微微扬了一下眉,目光没盯着这些珍宝,反而有趣地盯着那两个蛮人。

    那两个蛮人不是随娓娘从修武一直带来的。

    “奴随行不只那六人,只是去修武时,留了些人在长安,前日奴派人打前站,便是通知他们,却不曾想,他们早就被皮罗阁的人盯着了……”

    如同叶畅判断的那样,嫁祸者正是皮罗阁派出来的人。

    妮娘等第一次入长安时,因为没有门路,闹出了不少事端,被他们所注意到。正当他们想要对付妮娘等时,结果妮娘受了焦遂的唆使,跑到修武县去拜访叶畅。于是皮罗阁的手下便耐心盯着留在长安城中的其余越析诏蛮,妮娘一回来,这些越析诏蛮赶来相见,立刻就被这些人发觉。

    结果就是这场载赃陷害,若不是叶畅,妮娘他们少不得送入京兆府大牢中。这伙南诏蛮早就打点过了,他们入牢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水土不服”而瘐毙。

    “故此,叶郎君不唯是助我们脱困,更是救了我们性命,奴手下之人,路上对叶郎君多有不恭,实是奴管教无方,奴愿任郎君处罚……”

    妮娘说到此处时,眼波流动,自然带有一种风韵。

    叶畅心中先是一荡,然后便警觉:这小蛮女用出了美人计。

    论姿色,这小蛮女虽不及大唐丽人,但她目光灵动不施粉黛,有一股山川野性,倒是别有风韵。不过叶畅却不喜欢这种野性,他不是生冷不忌的风流大师,因此小蛮女这套,在他这儿行不通。

    “我已经遣人给玉真长公主送信,你且安心,只要玉真长公主能抽出时间,必然会接见于你。”

    这一点叶畅是很有自信的,玉真长公主是出了名的好客,见一位六诏的蛮女,她也会有兴趣。

    更何况这背后还会有庞大的利益。

    “多谢叶郎君……”见叶畅没有为自己所迷,娓娘略略有些失望,但同时又松了口气。

    如叶畅料想的那样,玉真长公主处次日便有了回信。

    不过这几日玉真长公主抽不出时间,待望春楼外的仪典结束之后,她会去南山的别院,到时叶畅便可带着这些蛮人前往拜会。

    这让叶畅不得不停在旅舍之中,等待仪典日的到来。

    “看来这仪典果然声势浩大,想来观看的人不少。”过了两天,已经是丙寅日(743年五月二十八日),叶畅与杜甫联袂来到望春桉外的运河畔。他们算是来得早的,但见人山人海,运河两岸到处都是闻讯而来的人们。

    杜甫的问话让叶畅眯眼估计了一下,从人数上来看,前来观礼的可能要以十万计,叶畅放眼能见着的,也有上万人。

    这么多人来到运河两侧,自然就少不得小摊贩们来此贩卖。周围人声鼎沸,然后就在叶畅认为不会有更大噪声时,却听得远处一片惊呼声传来。

    人们纷纷向运河边靠近,伸长了头,望着惊呼声传来的地方。

    却见一排排的锦帆排水而来,列成长队,几乎看不到尽头!

    叶畅是见过后世航船云集的,但此时此景,亦让他震惊。他觉得大唐的航运技术甚为落后,却不曾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船只!

    为首的一艘大船上,一个男子赤着半边胳膊,白衣绿锦,红罗系头,远远望着,手舞足蹈,似乎是在歌唱,但因为人声鼎沸,又隔得远,还听不清他在唱什么。

    在头船之后,每船上都竖有一牌,随着船渐近,叶畅视力好,看到船上之牌大书“广陵”二字。

    船上堆着白花花的东西,象是米堆,在米堆之上,又堆锦、镜、铜器、海味。

    数艘广陵船之后,船上牌子书“丹阳”二字,显然是丹阳郡船。除了也堆着大米,还堆着如云的绫缎,叶畅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听得旁边有个商贾模样的人道:“是京口绫衫缎!”

    紧接着是晋陵郡船,那商人又说出“折造官端绫绣”然后是会稽郡船、南海郡船、豫章郡船、宣城郡船、吴郡船……竟然有数十郡船!

    每艘船上都堆满了米和各地的特产,丰盈至此,让观者咋舌。

    而那高大如墙的船只,也引发一阵阵惊呼,此前长安附近的船,都是小船,却不曾有这样的大船!

    船只聚于望春楼下,足有数百艘之多,周围开始渐静,然后便听得那头船之上的人高唱:“得宝弘农野……”

    在其船周围,数百女子齐声应和:“弘农得宝耶……”

    为首者唱:“潭里船车闹……”

    女子和:“扬州铜器多……”

    为首者唱:“三郎当殿坐……”

    女子和:“看唱得宝歌!”

    这番唱和之中,又是一船排众而出,船上之人,一身官服,正是转运使韦坚。他在船上下拜,陈上诸郡宝货的礼单,又上数百牙盘各色食物点心。

    奢华热闹,大唐盛世风范,绝对是叶畅这一世仅见!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05 南山别业无知音

    长安城的百姓还在对昨日的仪典津津乐道的时候,叶畅、杜甫和焦遂,已经悄然南下,向着南山行去。

    因为南山离着长安不远,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多有权贵在此筑别业,或避暑气,或避长安城中的政治动荡。便是王公贵人,也不能例外。

    正是因此,许多有志于仕途者,会在南山隐居求名,让自己的名声为贵人所知,然后再出仕。这样做,便是俗语所云“终南捷径”。

    玉真长公主虽是女冠道士,但受两任天子恩宠,其别业美伦美焕,甚至不逊于王侯。

    远远望见那半隐半现的檐角,杜甫感慨了几句,又年到昨日的仪典上去:“如此盛世之况,当真自古未有,我大唐富庶强盛,史书绝无……”

    “隋炀帝时还给街边的树披绸挂彩呢,路边不依然有衣不蔽体的贫者。”焦遂大着舌头,醉眼惺忪:“子美,你想得太简单了。”

    “岂可将今上与隋炀帝比!”杜甫变色道:“焦遂,你莫说疯话!”

    “可若无隋炀帝开凿运河,岂有昨日之盛况?记得上回十一郎曾经说……说……”焦遂回忆了一下,然后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叶畅挠了一下头,这是他前些时日与焦遂讨论大运河时随口念出来的,这不经意问,又抄了一首诗。

    “十一郎……”杜甫听了这首诗,神情很复杂。

    叶畅还算是缩在河南——,9,杜甫年少就四处游学,齐鲁吴越都曾经去过。因此,他对大运河的作用,有着亲身的体验和认识。

    “随口胡诌罢了,子美不必往心中去,焦大这厮便是灌多了黄汤,说话就没有……”

    叶畅正要骂焦遂两句,突然间听得身后有人道:“此诗粗鄙,且为炀帝涂饰,作者性鄙陋,由此可见矣!”

    他们一行行于路中,周围亦有别的行人,言谈之间,偶尔相闻,但彼此互不干扰。不曾想竟然有人开口批评那诗,焦遂莫看平时与叶畅多找麻烦,实际上心中最敬叶畅,闻言顿时大怒,几乎要跳出去争吵,却被叶畅一把拉住。

    叶畅回过头,见着那群人骑着马,为首者四人,相貌都殊为不凡。焦遂回头原本是准备大骂的,但看到这几人,却是一怔,然后收声不语。

    “咦,原来是你……名为……名为……”

    四人中一个看着焦遂,大约也认出他来了,凝眉苦思了好一会儿,却就是叫不出焦遂的名字。焦遂面皮紫涨,神情大窘,叶畅笑着道:“不必在意,全天下都知姓名者有几人?”

    那颇为失礼者目光转到叶畅身上,傲然一笑,然后便纵马而前。他身边年长者歉然地拱了拱手:“舍弟失礼,还望海涵……”

    “兄长你何必如此,一群愚氓,也敢以诗讽古,文章千古大事,岂是此等人物能为者。近日坊问见那绣像三国志,便是此辈泛滥……”

    那无礼者高声点评,竟然丝毫不顾众人颜面,其跋扈竟然如此!

    叶畅原本不欲惹事,但他绝对不会怕事,见此情形,眉头便皱了起来。但那年纪稍长者再度拱手,然后喝斥了一声:“夏卿,休要再做此言语,当心口舌之嗔!”

    此语说出,那无礼者才肃然裣衣,向年稍长者应诺:“是。”

    叶畅那口气终究没有化成恶毒的语言,望着这行人远去,叶畅若有所思

    回过头来,他问焦遂道:“此为何人,你似乎有些忌惮他?”

    “哪里是忌惮,不过是此人口不修德,不愿与之争执罢了。”焦遂有些为难地道:“他们今日在此……必定也是去拜访玉真长公主的,若是真争执了,怕误了十一郎的事情。”

    叶畅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般隐情,奇道:“此人与玉真长公主交情甚深?”

    “何只深……”焦遂说了三个字,看了看叶畅,然后摇头:“不说了,快赶路,别到夜里还没有办完事!”

    他嘴中虽说讲不说了,可眉宇间却是带着隐忧。叶畅心中有些好奇,看来那人对玉真长公主会有极大的影响,否则焦遂不会如此担心。

    望山跑死马,虽然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些建筑,可是真正赶到,却是小半时辰之后了。那行人比叶畅等快一些,因此叶畅见他们先进了别业,那个无礼之人还特意留在后面,对着门口的门人说了什么。

    “看来是有麻烦了。”叶畅心中想。

    如他所料,当他到门前报上姓名,说是求见之时,那门人懒洋洋地道:“连名刺都没有,也敢来请我通禀,退下,退下,此地非尔等能来之所!”

    因为玉真出家的缘故,所以这里被建成了道观模样,但是这门人却没有道士打扮。叶畅皱着眉:“是长公主令我等来此拜谒,你这般阻挠,误了长公主之事,可担待得起?”

    “某却不曾听得法师有何交待。”那门人却不怕这吓唬:“况且此地只有持盈法师,却不曾有什么长公主!”

    持盈乃是玉真的小字,叶畅大怒,情知是这门人故意刁难,但一时之间,却也无法。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若真打了这门人,便是强行进去见到了玉真长公主,只怕也会激怒这位与他关系尚好的天家贵女,双方的交情到此为止不说,还要树上一个强敌。

    但若不发作,他就别想过门禁这一关!

    叶畅正琢磨着,院里有人伸出头来,只见正是方才那被称为“夏卿”的无礼者,他见着叶畅等人被拦住,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当如此,持盈法师别业,岂是俗人可来,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知音,庸碌之辈,还是自觉远避为好!”

    “呵。”叶畅笑了。

    笑容嚣张而讥嘲,焦遂看到这笑,便也笑了起来。

    若说焦遂会招惹事端,那么与叶畅的这种斜睨讥嘲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焦遂认识叶畅以来,凡叶畅露出这等讥笑时,对方没有不被激怒的。

    果然,这个笑容让那夏卿很恼怒:“如何,你还有何话说?”

    “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知音……此句甚妙,不知是不是阁下所作?”

    “这个……”那位夏卿愣了一下。

    前些时日,他在兄长处见到了这《陋居铭》,虽然他一直不喜此文作者,觉得其人行事浮浪。但此文倒是带着一股清气,让人觉得可爱。因此今日随口道来,原意是讥讽焦遂一介布衣,既不是鸿儒亦不配知音,没有资格登此门。

    “是不是某所做,与你何干!”他有些羞恼地道:“汝乃何人,竟然敢在持盈法师别业前喧哗!”

    “喧哗的不是我等,而是你啊,更可笑的是,你以别人之文攻击别人……叶十一,你说他这是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杜甫面上沉郁,实际上却是个有性格的人,而且此时年轻,还未遇到干谒十载一无所成的窘境,因此在旁对叶畅道。

    “什么?”那位夏卿闻言一愕,然后瞪着眼睛:“你……就是修武叶十一?”

    “咳咳,那文亦非我所作,乃梦中所见。”叶畅慢条斯理地道:“子美兄,不必争执了,咱们既非鸿儒,又不配为鸿儒知音,自然只有回头的份……”

    叶畅这样说,实际上是因为看到这位夏卿的兄长也已经走了出来。

    这位夏卿的兄长,倒是个谦逊和气的模样,虽然这只是外表,不过对方既然知道叶畅身份,想来不会任叶畅走了。

    更何况若是叶畅被“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知音……”两句赶走,只怕用不了多久,那位夏卿就会如同元载一般,成为长安城中的笑柄。

    果然,夏卿的兄长拱手道:“竟然是修武叶十一,闻名久矣!舍弟性子喜谑,方才不过是玩笑之举,还请叶十一郎勿要见怪。”

    “不敢不敢,某不过布衣,为人轻践,亦是寻常。”

    那兄长心中苦笑,据闻这位叶十一郎心胸狭隘,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自己弟弟言语上得罪了他,他便要找回来。

    “某河东王维,字摩诘,此为舍弟王缙,字夏卿……”

    那兄长做自我介绍,然后就看得叶畅嘴巴张了张,似乎很惊愕的模样。

    叶畅确实非常惊愕,没有想到,与自己发生争执冲突的,竟然是王维兄弟!

    但转念一想,能入玉真长公主别业,同时仿佛是别业主人一般吩咐门人行事,不担心长公主怪罪的,恐怕也只有王维王摩诘了。

    难怪方才自己问焦遂此人与玉真长公主交情时,焦遂说了一句“何只深”只怕王维与玉真长公主,有负距离交情才对!

    当初王维初入长安,声名不显,进士落第。于是通过宁王、歧王介绍,年方二十,“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王维亲抱琵琶于宴席之上为玉真长公主弹奏,一曲《郁轮袍》之后,玉真长公主令宫婢将王维带入内室,换以华裳锦衣,再出来时便是高坐宾客之首!

    而且次年,王维便进士及第,成为能够方便进出宫苑的太乐丞。他甚至可以借用公主别业招待好友孟浩然,也因此才会有李隆基来访,孟浩然吓得躲在床底下的轶事。

    “原来是王摩诘……”愣了一下子之后,叶畅回过神来,便是王维又如何,他身边还跟着一位诗圣杜甫呢!

    仔细打量了王维一眼,果然,虽然此时王维已经年过四旬,但长得端的好相貌。他的弟弟王缙亦是一副好皮囊,只是与叶畅见礼时,多少有些尴尬

    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叶畅不知道王缙为什么看自己不大顺眼,他也懒得理会,便将身边的杜甫介绍给王维。

    杜甫对王维倒是甚为景仰,此时王维诗名已著,杜甫却还是默默无闻,但既然都是不世出的诗人,寒喧一番后,还是颇为投机的。

    就是王缙,对叶畅还是一副忍不住要讥嘲的模样。

    有王维招呼,门子自然不会阻拦,叶畅随着王维进了别业,在廊榭问转了一会儿,便听得有丝竹管弦之声。

    “法师正在宴乐。”王维低声说了一句。

    方才随王维一起来的几人,此时在前等候,近前之后,王维介绍道:“叶十一郎,此公为王昌龄,字少伯……”

    叶畅丝毫不觉奇怪了。

    昨日见到的望春楼前广运潭的盛景,在他眼中繁华归繁华,却不能代表盛唐之景,唯有此际,举步之间随便见着一人,便是后世名扬的大诗家,这才是盛唐!

    王昌龄此时也是四十余岁,微有些瘦,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倒看不出边塞诗人的铮铮肃杀之意。

    “叶十一?莫非是叶畅?”他一边拱手,一边问道。

    “正是叶某,见过王公。”叶畅长揖,对于边塞诗人,他总有份异样的敬意。

    “此为裴公,单名迪,字启之……”(注,此字为作者杜撰)

    这位裴迪虽然在后世诗名不显,但是有许多诗都和他有关,从杜甫王维,到叶畅的另一位熟人钱起,都没少写诗与他交游。叶畅当下亦是一礼:“叶十一见过裴启之。”

    裴迪此时年方二十余岁,比叶畅大些,却是个乐观开朗的性子,上前便把臂道:“前些时日与摩诘论文,对叶十一《陋居铭》赞不绝口,也不知是何等人物,方能写出这等文来。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也未必。”旁边的王缙嘟囔了一声。

    “主人等急了,咱们先进去。”王维微咳了一声,然后笑道。

    众人不再寒喧,当下迈步前行,向着那乐声不绝的院子行去。

    没过多久,便到了院子门口,门前亦有仆役侍候,但见是王维,竟然不通禀,只是拱手,便让道路。王维缓步而入,脸上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倒是旁边的王缙,却有些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浮躁,昂然进步。

    叶畅不知道,这四十岁左右的人,放在这个时代都当了祖父,为何会如此。

    院内丝竹声徒然一停,然后传来一个女子中音:“竟然是摩诘来了,我道为何今日一路喜鹊叫个不停呢。”

    叶畅等人此时也跟着进来,便看到院子正北,花盆掩映之中,一女冠道姑高坐于胡床之上。

    正是玉真长公主。

    她眼睛盯着王维,看别人只是轻轻一扫,就是看到叶畅,也只比旁人多停片刻。

    “咳……王维拜见持盈法师。”王维干咳了一声,长揖行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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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介绍:
她穿越到被穿越者改变了历史的大唐,
前世的情人成了今世的父亲,
青梅竹马的恋人给了她最刻骨的背叛,
见不得光的禁忌之恋,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
她只想随波逐流,却被人一步一步逼上权利的顶端,
繁花落尽,何去何从,尽在《盛唐夜唱》!
书名已获edIQ大人授权。穿越,架空,有点另类的女尊,已逐渐恢复更新度。盛唐夜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夜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夜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