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6章 洛阳城中福先寺
卧龙谷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引他们来的,是贾猫儿。在张休说出他认识那些造水运浑天仪的工匠之后,叶畅便请他写了书信,委托贾猫儿前往长安,想法子将这些工匠招揽来。长安虽好,居之不易,对于这些工匠来说,能够赚钱是最重要的,故此他们甘冒奇险,在贾猫儿的帮助下,脱离了将作监与少府监的控制,悄然来到了卧龙谷。
来的一共有四人,都是白发斑斑,当初参与水运浑天仪制造的工匠数十名,尚能动者,唯余他们了。
“四位的住处已然安排好,便是这座山谷,米面肉菜之类,每日都会有人送来。”对这四位工匠,叶畅甚为敬重,亲自迎接不说,还接引他们到宿处。
随行的除了贾猫儿,尚有叶畅族中少年六人、仆役两人。这六名叶姓族人,都是有心学门手艺者,叶畅将他们安排来给四位工匠充当学徒弟子,希望其中能有一二人能够学成。
“某等卑贱之人,实不敢当叶郎君如此看重”四人中为首者姓江,他恭恭敬敬地道:“能为叶郎君效力,我等都激动莫名,必竭尽全力”
话虽粗糙,情却真挚,叶畅有些讶然。贾猫儿自然没有真用每年百贯把他们勾来,便是为首的这位江老汉,许给他一年的收入也就是五十贯。
莫非自家最近休身养性大成,魅力值暴增,身上多了王霸之气?
这时另一个老匠人道:“正是正是,上回市赛,西市能胜,都仰赖于叶郎君之奇思妙想。原是些见惯了的东西,可是叶畅郎随手点拨,便能压东市一头,这叫什么,叫那个……化腐臭为神仙?”
“化腐朽为神奇。”旁边的贾猫儿得意洋洋地道。
这句话,还是他跟着叶畅学的,然后用来劝诱这些老匠人。老匠人们已经到了他们人生的暮年,象他们这样出色的工匠,对于叶畅的那些妙想,有着一般人难有的联想。再加上许以重利,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当下便一个个装死,跟着贾猫儿来到了修武。
“那是不敢当的……倒是有了诸位相助,或者我们真能化腐朽为神奇一回。”叶畅道。
诸工匠都是赔着笑,叶畅也知道就凭着这一面,不可能让他们完全放心,先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剩余的就是水磨功夫了。
安置好这些匠人,叶畅拉着贾猫儿到了一边:“猫儿,你这事情办得甚好,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某”
贾猫儿犹豫了一下。
跟着叶畅,自然不愁富贵,贾猫儿对此确信不疑。但是叶畅有些事情,让他又瞧不懂,总觉得风险似乎太大了点
富贵险中求是没有错,若是将自己身家性命都赔进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十一郎觉得,某能做什么?”
“若是无事可做,咱们一起去洛阳,先将洛阳一摊子做起来。”叶畅目光闪动:“初时去做老本行,在洛阳搞联赛去”
“咦?”贾猫儿讶然:“王元宝不是进了洛阳么?”
“哈哈,除去足球,咱们还可以有别的球啊,比如说,手球”叶畅笑道。
“手球?”
“对……手球,比起足球更为花哨。”叶畅道:“不过,这个先不急,最先要做的,还是去洛阳开一家大酒楼
这个提法让贾猫儿精神一振。
叶畅手中的各式菜肴,当真是独步天下,而且他还有“味精”这种添鲜神物,哪怕是烧得平平的菜,只要撒上少许味精,便也变得鲜美起来。贾猫儿早就说了,只凭着这一手艺,家缠万贯如探囊取物。
只不过叶畅此前都不曾往这个方面发展,让贾猫儿着实觉得可惜。
“十一郎我有些糊涂了,又是手球,又是酒楼,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大娱乐。”叶畅又吐出了一个词。
贾猫儿盯着叶畅,只觉得自己眼中似乎闪着一圈圈的星星。
“长安也罢,东都也罢,如今都太冷清了,我要按我的意思,造一个西市出来。”
“十一郎……你是不是糊涂了?”
叶畅哈哈大笑:“确实,有些糊涂。”
见把贾猫儿弄得完全没有了头绪,叶畅这才说道:“咱们今后要造更好的琉璃器,要用棉花造吉贝布,这边还在研究计时器。要卖书,要卖纸……无数好东西要卖,若是全给别人去操持,大头让毫不相于的人赚去,渠道亦控制在他们手中,咱们心里能快活?”
贾猫儿没说话,就是用怪异的眼睛看着叶畅。
“于嘛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你以为,我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呃……”
叶畅随口说来,然后又哈哈一笑。
“十一郎,你是不是……是不是失心疯了?”贾猫儿颤声问道,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他们的希望,可是全寄托在叶畅身上,若是叶畅疯疯颠颠,那就完了
叶畅挠着头,他不是失心疯,而是欢喜。
在琢磨了一年之久后,叶畅终于有了一个大计划。
此前他的计划,大多是东一榔头西一棒锤,直到今日,一个大计划算是出来了。
“失心疯?”他想了想自己说的话,也确实是象是痴人说梦,不由得又笑了起来:“自然不是,只是有人邀我去洛阳。”
“邀你去洛阳,谁?”
“杨慎名。”
洛阳城外,杨慎名看着那些衣裳褴褛的灾民,便觉愁眉不展。
六月份暴雨,东都辖下灾情各异,虽然不算是大灾,却也造成了数百户流离失所。这些人不知为何,离了自己所在县,全都聚到了东都来。
杨慎名是得了叶畅的《灾后方略问对》的,他为人自负,却也承认这份问对极有价值。但是,他在实施之时,却发觉,纸上得来终觉浅,至少这数千流民,勉强过了最初的数月,接下来的严冬,让杨慎名忧心如焚。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哪怕严冬中冻死的人多一些,罪名都是他杨慎名的,朝中阻挠《灾后方略问对》实施的那些人物,根本没有丝毫损失。
“明府,有人递名刺来访。”
正当他琢磨着灾民之事时,差役进来禀报道。
“有人来访?不见……等一等,是谁?”
“名刺在此。”差役呈上名刺,杨慎名看到这张名刺写得很简单,“修武叶畅行十一”七个字罢了,但这简单的七个字,却让他顿时欢喜起来。
“叶十一来了”他道:“好,好人在何处?快请,快请”
叶畅人已经到了洛阳不只一日,他是从洛阳城上东门进的城,因此并没有看到北面洛阳城与北邙山之间灾民。
虽然往来于修武、长安许多回,但长安却是第一次来。
与长安一般,洛阳亦是此时举世罕见的名城。虽然人口不如长安多,但一百余座坊里,亦是人烟如织。穿过上东门,便是积德坊,这里的大福先寺乃是名胜,不得不访。而与积德坊相对,有教业坊,其间亦有天女尼寺,只不过这边,叶畅却没有兴趣了。
便是来大福先寺,也是因为十方寺的方丈委托他送一封信至此,而且大福先寺与少林寺关系密切,善直也要来见见自己的同门。
见过大福先寺住持,随礼已毕,叶畅婉拒了他们派知客接待,与贾猫儿等数人在寺里四处转悠起来。
“十一郎,你当真要在洛阳办你那个什么……夜唱铺?”
贾猫儿很难理解叶畅所说的“娱乐兼商业中心”是什么,只知道是让人夜间还能唱歌之商铺,于是创造性地给其取名为夜唱铺。叶畅很无奈,解释很多回,贾猫儿却仍然只是笑笑。
“那是自然,便是主持此事的人手我都想好了,让焦遂来。”叶畅道。
焦遂虽是穷且白衣,交游却广阔,因为连接着给叶畅带来了不少麻烦的缘故,终于放弃一朝为官的念头,答应出来与叶畅一起做番事业了。
“焦遂啊”贾猫儿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叶畅会让他来主持此事的。
叶畅笑了:“猫儿你放心,留着你,是因为有更大的事情要你来做。”
几人谈谈说说,在大福先寺中四处乱逛,正说之间,忽然听得一人高声道:“此为天后母故宅,后为寺庙,天后虽妇人,亦雄略天下,气略于云——李娘子,你甫至洛阳,想必不知此典?”
说话之间,那人便已经到了众人近前,叶畅抬起头,便看着两位女冠迎面行来,在她们周围,则是一群富家贵公子模样的人,一个个在这种天气里,仍然手执右军扇,佯为风流之态。
对方见着叶畅一行,微微一愣,眉头微微皱起。
叶畅一行当中,并无一个官员,而且叶畅虽然追求生活享受,却不喜绫罗绸缎,穿的只是麻衣。风尘卜卜从修武赶到洛阳,还没找到安歇之所便来大福先寺,而且叶畅虽是生得一副好皮囊,贾猫儿等人却一个个无赖游侠模样。
这些洛阳贵公子,心中不免嘀咕,这大福先寺的僧人越来越没有眼色,连这等人物都放进来了。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两位女冠,娥眉秀丽,粉颊微红,目光如星,肤色如玉,当真是一对璧玉般的人物。叶畅算是见过不少美女的,可见这二人,心中也不觉一动,生出形秽之叹。
她们二人虽是秀丽,却有出尘之质,与身上的道装,恰恰相合。
这么年轻的女冠,却跑到了大福先寺中来,叶畅觉得似乎似曾相识:自己初入长安城中,便遇着玉真长公主与虫娘之事,似乎就在一年之前。
然后就是因此被张培等人敌视。
莫非同样的事情,在洛阳又要演一次?若是如此,那也太无聊了吧。
想到这里,叶畅便拉着贾猫儿:“且走,且走,去等和尚。”
“那边不去看了?”贾猫儿讶然问道。
“暂不去看。”
那群洛阳少年见他们这伙人避让,自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中,依然在庙中转悠。叶畅与贾猫儿回到山门前,寻了棵树下坐着,只等着和尚出来。
与他们一般在这等着的,还有一群仆从,其中甚至有两个小道姑打扮的。看到她们,叶畅便想到虫娘,便不由多望了两眼,换来的是那两个小道姑恶狠狠的瞪视。
贾猫儿笑道:“定是方才两位女冠的随侍。”
“贵家女郎,换着女冠服饰,便于出来游玩罢了,长安城中,可见多了。”旁边一个游侠也道。
乌骨力憨憨笑着点头,和尚不在身边,他便留在叶畅身旁。虽然他不如和尚勇猛,但皮糙肉厚,倒是个好肉盾。
他们小声议论着那边,那边同样也小声嘀咕着他们。不过双方都注意保持距离,因此倒未曾产生什么纠纷。
大福先寺乃是洛阳城中的名寺,游人香客不少,眼见着随着人们进进出出,时间流逝而去,叶畅不免有些心焦。
又过了一会儿,听得寺中大钟响起,这是晚课之声了。
“和尚怎么还不出来?”叶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莫非出什么事……”
话声才落,便听得尖叫声、喊叫声纷纷响起,然后,一群人连滚带爬冲了过来,到得这山门前,见人多方才驻脚
这些人,便是方才那伙洛阳贵公子。
“怎么回事?”叶畅与贾猫儿对望了一眼,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李、蔡二位娘子呢?李、蔡二位娘子呢?”
这时,又有惊叫声传了来,却是那两个小道姑。她们花容失色,神情惶急,冲到那群洛阳贵公子中间问道。
“鬼……鬼……闹鬼了……”那群洛阳贵公子根本没有功夫回应她们,仍在那发颤,还回头不停张望,仿佛寺中真有鬼怪,随时会冲出来追噬他们。
叶畅与贾猫儿对望了一眼,贾猫儿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出身,当下便笑道:“这倒奇了,寺中竟然闹鬼……十一郎,我去瞅瞅?”
“咱们不必多管闲事。”叶畅摇了摇头:“你这可是抢人家和尚道人的活儿。”
抓鬼降妖,可不就是和尚道士的专长,他们这些俗家,去凑什么热闹。而且,叶畅几乎可以想见,所谓闹鬼必是误会,到时揭穿,这些洛阳贵公子未必会感激,反而又要引嫉恨上身了。
他不想惹事,却事来找他,见那些贵公子们都是屁滚尿流,那边两个小道姑也是病急乱投医,跑到他们面前便盈盈下拜:“各位壮士,求去救我们娘子一救”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7章 欲破此祟须放曹
两个小道姑连声哀求,叶畅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最终决定,还是去看看。
只要把此前二位女冠接出来就是,不揭穿这个误会,想来不会有什么嫉恨。
“去看看,唉。”他无奈地对贾猫儿道:“某必胖矣。”
“十一郎为何如此说?”
“食言而肥啊,方才还说你别抢人家和尚道士的活儿,如今自己就跑去……”
“那是十一郎心善,旁人求你,少有不应者。”
“某自觉倒是甚为自私……”叶畅嘟哝了声。
在他们嘟哝中,二人跨过方才洛阳贵公子们刚才冲出的门。
门里的气氛有些诡异,几个僧人也停在那儿探头探脑,神色古怪。
再穿过这道门,便见着那两位女冠,人倒是无事,只是一个个脸色惨白,相互扶着,似乎手足发软,走都走不动
再往后看,不过是一间普通的佛堂,并没有什么异样。
叶畅眉头皱了皱:“哪有什么鬼怪妖魔,光天化日,又是在寺庙之中,若有鬼怪,也早就被除了”
他这般说,那些神情诡异的僧人表情更奇怪了,一个个原本跟着他的,现在全掉头退了出去。
倒是那两个女冠,仿佛生出了几分气力,相互扶持着从他身边走过。其中被称为“李娘子”的那位,还没有忘记回过头来对叶畅说了一声“当心”。
叶畅却跟在她们身后就退了出来,既然这两女冠安然无恙,他犯不着去出那风头。
但才出来,便听得里面怒吼了一声。
这声音耳熟,乃是善直在喝斥,叶畅心中一跳:麻烦找上门来,避都没有办法避。
那边贾猫儿虽然心里有些慌慌,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十一郎,看来咱们是脱不了身啊。”
“去看看吧……”叶畅有些有气无力:“唉,一个个都是惹事生非的货色。”
不过他还没有转进去,便见善直扶着一个僧人跌跌撞撞从里面出来,善直这胆大包天的莽和尚,这个时候也神情惊慌,满眼恐惧。
叶畅眉头忍不住又跳了跳。
连和尚都吓得退了出来……真有鬼怪?
“啊哟,十一郎,叶施主,你在,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定然能压制住那妖邪”
见着叶畅,善直不由分说,便将叶畅顶了上去。
“等一下,我无拳无勇,就这般去与妖邪作战?”叶畅既好气又好笑:“和尚,你这是坑队友吧?”
旁边的贾猫儿这个时候也有些慌了,他可是亲眼见过善直勇力的,在和尚武力面前,七八个兵士都不见得能奈何得了他,可现在和尚都这么狼狈……那妖邪的实力,深不可测
“十一郎,你乃神仙护佑,自可降妖除魔,贫僧学的本领里,却没有应对妖魔……”和尚嚷嚷道。
“你这胆小如鼠的和尚,放开我,放开我”
和尚推着叶畅往前,叶畅真不想管这闲事,因此拼命挣扎,但是和尚力气大,他怎么也挣不脱,只能手舞足蹈地嚷嚷起来。
那两位女冠见人多了,她们方才吓得筋酥骨软,原本就迈不大动腿,此时便于脆停下来回望。恰好见着这一幕,那李姓女冠有些讶然看着自己的同伴:“这是怎么回事,那恶僧为何……还要推人送死?”
“方才那少年郎神态……你记得么?”她同伴,那位蔡娘子低声道。
李娘子蓦然回忆起,方才双方交错的时候,自己提醒对方当心,可对方的神情极为镇定,似乎根本不把寺庙里的妖魔放在眼中
“确实不对,莫非这位少年郎乃是位异人?可是在那恶僧面前,他为何拿不出半点本领来?”
李姓女冠心中大奇,一时之间,惊畏之心淡了些。虽然还是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却终于能站稳,不一心只想着逃走了。
叶畅被和尚推得进了那间佛堂,一进去之后,只见佛堂中布幔拂动,烛火明灭不定,阴暗的角落之中,那些诸界罗汉、神将、飞天,齐齐垂首俯视着他。一时之间,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住了他,让他也不禁心生敬畏。
不过这种敬畏没有让他恐惧,他转目四顾,佛堂里蒲团、神橱都是乱七八糟的。原本供在神橱上的果子,如今滚在了地上,一件瓷器,还打碎在地。
“没有什么啊。”叶畅回望善直:“你们究竟在怕什么?”
善直缩在他身后,似乎要将自己庞大的身体都藏起来一般。此时他竟然有些说不出话,只是拿着手指头胡乱指。叶畅想起两人初遇之时,他将满脸苔藓、泥污的自己视为山魈,几乎吓得从山上摔下去,顿时明白,这和尚胆子虽大,可是对那妖魔鬼怪却十分害怕。
想必打小在寺庙里长大,没少被师傅拿妖魔鬼怪吓唬。
“什么事情都没有,何必吓成这模样,你灵神台上的佛祖菩萨都敢请挪位置的人,却怕不知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啊?”和尚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在哪,你倒是说说,究竟在哪呢?”叶畅既好气又好笑:“我可没有见着任何妖魔”
“壁上,壁上”
顺着和尚所指,叶畅往那边墙上看去。
那边墙并没有什么异样,就是挂着一些乐器。僧人办佛事,少不得奏乐,什么铙钹锣罄之类的,样样皆有,还有一个巨大的木鱼。
“没有什么啊。”叶畅奇道。
善直从他身后再次探出头来,往墙上望去,当真是小心翼翼。看到确实没有任何动静,他一喜:“果然如此,十一郎你有仙人护佑,自然压制住妖邪……”
他话说得一半,就听得寺里远处撞钟声再度响起,把他的声音掩住。钟声未歇,挂在墙上的那铜罄突然也嗡嗡响了起来。
叶畅不以为意,那边善直却是脸色巨变:“啊,又来了,又来了”
叶畅目光移到了那铜罄之上,突然间很想笑。
原来如此,原来所谓的妖魔鬼怪,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十一人,捉住它,除了它”和尚催促道。
和尚惊慌之中,连“郎”字都叫成了“人”,叶畅瞪了他一眼,笑了笑,拉着他便退出了这间佛堂。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叶畅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已经清楚了,但他插不插手呢?
插手解决这所谓的妖魔鬼怪,非常容易,但若是他解决了,岂不抢了别人的活儿?
“十一郎,你能对付那秽物,对不对?”出了佛堂,和尚的勇气顿时恢复了不少,他问道。
“这间佛堂,是哪位师父在主事?”叶畅没有回应。
“是我师兄善晦。”善直望了望,看到远处的一个僧人,便招呼道:“善晦师兄,善晦师兄,这位叶施主能治此秽”
“唉”那僧人年纪不小,看上去有五十余岁,他望了叶畅一眼,合什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善直,你休要胡说,这位小郎君不成的。”
“为何信不过我?”善直顿时怒了。
“贫僧曾以十万钱请方士,想尽办法欲禁之,皆不能也。”善晦略带歉意地对叶畅道:“非是信不过小郎君,实是此祟太强,那方士未能禁之,反倒自己暴卒……”
叶畅见这僧人形容憔悴,显然,这罄对他影响甚大,都威胁到他的健康了。不过这僧人心地倒还善良,没有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意思,推他上去对付这“邪祟”。
既然如此,自己就推他一把吧。
“师傅却是小瞧某了。”叶畅向那善晦行礼道:“某倒是有方法能禁此祟……”
“果真?”那善晦闻言惊喜交加:“小郎君莫怪,贫僧当真是怕了它……”
“方法是有,就是麻烦了些,此术某动手不行,须得一人,也不知师傅能否将其请来。”
“何人?”
“此人姓曹,名绍夔……精通乐理。欲除此祟,只须请其人来便可。”
“啊?”善晦闻言怔了怔:“竟然是他……可是不曾听说他有方术,可禁邪祟啊。”
“师兄你认得此人?”
“此人与贫僧倒是有几分交情,曾任太乐令,如今正赋闲居于洛阳。若真是此人,倒是很快就能请来。”
他们这边对话,那边李、蔡二位女冠侧耳倾听,听得叶畅说出一人可解此祟,对望一眼后,目光里既是兴奋,又是好奇。
她们二人的年纪都不算大,好奇心重,不唯他们,那些来看风色的洛阳贵公子们,也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被那邪祟之物吓走,可是他们的奇耻大辱,他们当中有两人甚至吓得屁滚尿流,如今灰溜溜回去换衣裳了。
若真有人能禁此邪祟,也算是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因此便有人插嘴道:“善晦师,此乃佛门宝地,岂容邪祟久居?快去请那位曹太乐来,我等都在此,只盼着他的手段”
善晦有些犹豫,善直已经忍不住了:“师兄,你知道师弟我从不打诳语,你可知道这位是谁,这位便是修武叶畅叶十一郎,在他们家乡,他可是曾请菩萨断案过”
“啊呀,原来就是十方寺住持所说的叶十一郎,失敬,失敬”
十方寺复兴以来,首座纯信与一些佛门旧友都恢复了书信往来,将韦陀显圣之事大吹特吹了一番,其中菩萨断案之事,更被他吹得神乎其神。善晦在这大福先寺中也颇有地位,虽然与纯信不熟,却也耳闻此事。因此,他再无犹豫,便唤了个沙弥,令他快些去请曹绍夔来。
这等候时间里,他不敢失礼,便招呼众人坐下用茶。不仅叶畅,那些洛阳贵公子们,还有那两位女冠,都让人搬来了蒲团坐下。
对于那种要放油盐调料的茶,叶畅实在是饮不惯,因此,他笑着对乌骨力道:“去将我行李中的茶拿来。”
“贫僧这边的茶,乃出自蜀中,算得是名茶,岂敢教叶郎君用自己的茶?”
“师傅有所不知,我不惯吃外边的茶,自己制了一些,仅须用贵寺的泉水与茶具即可。”
“正是,师兄你就不必客气,我与叶郎君关系不同一般,用不着和他客气。”善直叫道:“叶郎君别的倒罢了,这口腹之欲,却是当今第一”
“当今第一?”那群洛阳贵公子中,有人看了叶畅一眼,然后猛然击掌道:“叶十一……修武叶十一,当初在风陵渡写了但爱鲤鱼美,因之被天子赐金还乡的叶十一?”
他们乃是洛阳权贵子侄,长安城有些消息,别人不知道,他们却一清二楚。
叶畅拱了拱手:“贱名有辱尊耳。”
这些洛阳贵公子纷纷还礼,叶畅名声此时已经甚大,众人不敢以普通布衣视之。不过叶畅也发觉,这些贵公子看他的目光多少有些忌惮,某些人眼中,还有些许庆幸。
大约是庆幸没有想着在李、蔡二位女冠面前表现,急着来踩叶畅吧。毕竟叶畅除了“诗名”、“智名”之外,还有“恶名”。甚至有些人以为他有才无德睚眦必报,绝非易相与之人。
叶畅此来洛阳,不是为了打人脸踩人肩的,相反,他若真想在洛阳城中建立一座综合性的商娱之所,还非常需要仰赖这些贵公子们。待茶来之后,他便亲自冲泡,与众人分享自己的茶叶与饮法。
与繁琐的旧式饮法相比,叶畅这种饮法,实在简单,只是比牛饮略文雅些罢了。不过产自覆釜山温泉谷的茶叶,却是他指点药王观道士精心制成,比起旧式茶砖、茶沫,那是要好得多。
一口茶入口,原本受了惊吓的诸贵公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便是惊飞了的魂魄,似乎又回到了身体之上。他们都甚为吃惊,纷纷称赞此茶,而那边两位女冠,原是不愿意用寺里的茶器的,此时也为茶香所诱,洗净了杯子,请叶畅为她们二人也泡了一杯。
她二人端茶正饮,那边洛阳贵公子中已经有人忍不住问道:“叶十一郎,你这茶叶,不知产自何处,如此妙物,今日饮后,教我等如何再吃得下旧茶?”
众人纷纷应和,倒不真是人人都喜欢这茶,可是年轻人在一起,附庸风雅凑热闹,总是难免。
听得此问,正合自己心意,叶畅便笑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8章 奇术自珍曹太乐
茶香弥漫在佛堂前,李、蔡二位女冠隔着冉冉升腾起来的水汽,看着微笑的叶畅。
这个少年郎长得一副好皮囊,但她二人见过无数少年俊彦,长得比叶畅好的还很多。可是象这个少年郎一般,洒脱自在,顾盼自若的,却是不多。
便是此时,那些洛阳翩翩佳公子中,还有几人,隔着水汽,偷偷往自己这边看来。
竟无一人为方才抛下她们二人逃命而致歉,还在打着某种不端的主意,莫非以为她们二人真是任人欺凌的女冠么
只用眼角余光厌恶地扫了那些偷看的人一眼,李、蔡二位女冠,又不约而同把目光回到叶畅身上。
这个少年郎,给她们太多的神秘感。
因为隔得稍远,所以她二位方才没有听到叶畅的来历,此时心中还满是好奇。
“某此茶非同一般,乃药王所传秘法炮制,市面上是买不到的,便只有少许亲朋挚交,或可得药王弟子赠送。”叶畅举着茶盏,睁开眼睛说起瞎话:“某不才,与药王再传弟子骆真人乃是忘年之交,蒙他青睐,得赠些许。”
骆守一在修武名声极大,但在洛阳,就根本没有人听说过。因此,这些贵公子们口中啧啧称赞,心里却开始琢磨,这位药王再传弟子究竟是哪里人物。
“不过诸位也不必失望,据我所知,药王弟子也有意将这仙人赐福广布世间,正在想法子增加茶叶产量……诸位莫要小看这茶叶,来历却是极不凡。”
叶畅娓娓而谈,面带微笑,语气和缓,众人听得都觉得如沐春风,那些洛阳贵公子里,便有人心中暗自嘀咕:都说此人性子激烈,有才无德,为何与之会面之时,却全然不觉?是了,是了,传闻有误之故,没准便是那些被此人得罪了的有意散布谣言,行此下做之举,坏其声誉。
“有何不凡之处,还请阁下指点。”有人接口问道。
“此茶叶有名,称为云雾茶。它生长于山岭之中,由云雾滋润而成,聚日精月华,会天地灵气。每年清明之前,挑选容貌娇好之处子,以兰香之舌啜下嫩尖,再以胸前温玉将之焐于……”
旁边的李、蔡二女不约而同轻啐了一下,这叶郎君虽是生得一个好皮囊,气质又卓尔不凡,可终究是个轻浮子弟
在她们眼中是轻浮,可在洛阳贵公子眼中,却就是风流风雅与风味了。
众人都用同样会意的眼神相互交换,若不是当着李、蔡二位,只怕有人要起哄了。饶是如此,还有人笑道:“如此妙品,当须细尝,叶郎君亦是妙人,果然名不虚传”
“叶郎君……名不虚传……如此年轻……”那李姓女郎性子聪慧,听得这一点话语,顿时想到:“原来是他”
旁边的蔡姓女郎与她相熟,见她神情,便凑过来低声问道:“姐姐可是知道此人是谁?”
“修武叶畅,便是夕阳无限好的那一位。”
“啊呀”那蔡姓女郎闻言捂嘴,用讶异的目光看着叶畅,眼神同样复杂起来。
叶畅名声现在确实够大,但并不都是好名声。轻狂、睚眦必报、有才无德,这样的评价也不时响起,李、蔡二女看着叶畅的目光,便很有些惋惜,似乎觉得,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大约过些时日,洛阳城中,便会有这顶尖云雾茶出售。”叶畅自是不知,这么短时间内,自己的形象在两位女郎心中转了又转,他笑着道:“不过,此茶如此珍贵,其售价必然不匪,非钟鸣鼎食之家不能用也。”
众人也纷纷称是,然后又是饮茶。
他们玩得热闹,倒是把方才的惊恐暂且放下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那前去报信的小沙弥带着一个大胡子匆匆而至。
这大胡子,想必就是曹绍夔了。
果然,善晦告了声罪,起身便向那大胡子迎去,众人方才已知,如今曹绍夔虽是隐于洛阳,但曾经担任过太乐令,故此也不敢失礼,跟着相迎。
曹绍夔与善晦寒喧了几句,然后便道:“你这弟子口齿不清,只说要我来降妖除魔,这倒奇了,你佛门广**力无边,你不去降妖除魔,为何求到了某身上?”
“这个……乃是这位叶郎君所荐,这位叶郎君曾得韦陀显圣指引,他说的,应当不差。”
曹绍夔便看向叶畅,目光中有些犹疑:“阁下是?”
“修武叶畅行十一。”叶畅弯腰一礼:“见过曹太乐。”
“原来是你……昨日还和人提起你,长安市赛,你那六胡姬歌,倒是出尽风头”曹绍夔脸上的惊讶顿时更甚:“便是王翁,虽是输了,对你也是甚为钦佩。”
“王翁?王元宝?”曹绍夔一句话,便泄露了消息给叶畅,叶畅估计,昨日与他谈自己的,就是王元宝。
这个时候,王元宝也在洛阳,如果遇到一起,那倒是热闹了。
“不过,老夫有一不解,叶郎君为何说老夫定能降此妖物?”曹绍夔又问道。
叶畅没有正面回答,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曹前辈听善晦师说妖祟情形,便知此妖物何方出身了。”
曹绍夔看了他一眼,当下便细细问起善晦事情缘由来。
原来善晦前些时日得了一件古铜罄,声音清越,远胜凡物。他极是欢喜,便将之挂在佛堂之中,日夜供奉,只望其在佛前开光,成为大福先寺的一件上佳法器。
不意此罄抵寺之后,便生异端,时常无故自鸣,嗡嗡有声。一次两次,善晦还不会放在心里,但日日如此,便让他心生恐惧:莫非此物之中,竟有妖邪寄宿?
他忧心忡忡,却又不敢将那古罄移走,而且寺院之中出现妖物,毕竟不是什么美谈,因此也不敢声张,只是私下找了位方士,许以十万钱,请方士捉妖。那方士吹嘘得天花乱坠,但用了各种方法,都无济于事,最后反倒将自个儿吓病了,据说已经一命呜呼。
曹绍夔闻言大笑。
“何须十万钱,明日整治一桌佳肴,你们大福先寺的僧人嘴馋,那素斋得少林真传,只是僧人小器,等闲却是吃不到…难得有此良机,为我备下一桌佳肴,且看我为你除此妖祟”
他几乎是大包大揽,显然对如何解决那“妖物”已经智珠在握。叶畅不奇怪,但周围的人都是一脸惊奇,洛阳贵公子中有沉不住气的,忍不住就小声嘀咕:“不闻太乐令也懂擒妖啊……”
李、蔡二位女郎对望了一眼,不免有些惋惜。
她二人方才也被吓住,当真想看曹绍夔擒拿妖物,可是要等明日……她们出来一趟并不容易,行止自有安排,明日不见得有时间来凑这个热闹。
“何必等明日,你今日替贫僧降了妖祟,贫僧保你明日有一席佳肴就是。”善晦此时也是欢喜,他与曹绍夔乃是老友,知道他少有虚言。既然是这般说,那就真的有办法了。
“不行,你们这些和尚最为小器,又一惯说话不算数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才怪。”曹绍夔笑着损了对方一句,然后正色道:“降妖的东西我还没带来,回去要略做准备,明日必至,你只管放心就是。”
善晦想想也是,方士降妖,总得准备些物件法器,当下不再纠缠了。
曹绍夔又转向叶畅:“叶郎君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为何叶郎君如此笃定,以为老夫能治此妖?”
“此事不足曹公相问。”叶畅避而不谈。
曹绍夔心中狐疑,总觉得其中有所不对,叶畅又待之以茶,这非凡俗之茶可比的茶香,让曹绍夔更觉,眼前这少年郎似乎不同凡响。
“叶郎君可知我会用何技降妖?”见直问不成,曹绍便换了个问话的方式。
“倒是略知一二。”叶畅笑道。
曹绍夔有些狐疑地看着叶畅,记起他能让那些胡姬在市赛上来一场胡姬专场,另辟蹊径从而压住平康坊歌伎一头,想来也是一个精擅音律的。若真如此,他知道方法倒也有可能。
不过总须试上一试。
想到这,曹绍夔道:“老夫退隐以来,闲暇无事,倒是爱看些杂书,叶郎君修撰之《绣像三国志演义评话》,老夫一卷不拉,都看过了。如今倒是有个想法,叶郎君与老夫,何不效法孔明公谨,各书一字于手,看看是否相对?”
连环画受欢迎程度远超过叶畅最初的设想,他真正想通过新式印刷术宣扬的东西,反而倒是默默无闻。叶畅对这样的结果也只能表示无奈,短时间并无办法去改变什么。
需要一个契机。
曹绍夔的话语引起了众人的兴趣,那李、蔡二位女郎原本准备离开的,此时情不自禁就停了下来。
若是叶畅真在手中写一个字,那倒也是有趣了。
叶畅却摇了摇头:“此时写此字,并无意思,不如这样,今夜某便安顿在大福先寺,明日素席,某也叨唠一份,如何?”
善晦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合什向着众人行礼:“叶郎君留下正好,其余施主,若是明日有暇,也请赏光。”
李姓女郎顿时觉得有些失望,旁边的蔡姓女郎忍不住凑过来,在她耳畔嘀咕道:“这叶十一郎倒会装模作样……恁的不爽快”
李姓女郎点了点头,两人狠狠瞪了叶畅一眼,叶畅注意力不在她们身上,自然没有注意。但那些洛阳贵公子当中,却有人目光不离二人的,见此情形,乘机邀道:“李蔡二位小娘子,明日也来,请大福先寺师傅另备两份素席就是
这让李蔡二位女郎有些娇羞,她二人不答话,起身便匆匆离开了。
“唐突佳人,该罚,该罚”这样的声音在后边传来。
蔡姓女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李姓女郎咬着下唇,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道:“咱们自然不要吃他这大福先寺的素席,但那降妖之法,还有究竟是什么妖,我不打听清楚,心中便觉失落……明日咱们再来凑这热闹”
“这个……家中要是责怪?”
“你我原本就是离家求仙访道,若这曹太乐真有奇术,可制妖邪,便是仙道中人,你我向他打听如何求仙访道,也能有的放矢。”李女郎低声道。
“那位叶十一郎,似乎比起曹太乐更……奇怪些。”蔡女郎方才只是担心,听得李女郎解释,也下定决心,但她心思藏得比李女郎浅,不经意便将心中所想的事情说了出来。
李姓女郎瞧着她,吃吃一笑,蔡姓女郎顿时霞飞双颊,挥着粉拳,给了她一下。
终究是寺面中,两人不敢太过不拘,只是绊着嘴儿,便出了门。
大福先寺原本位于武则天母亲的府邸,后来迁到积德坊前隋杨素宅。杨素宅本占一坊之地,大福先寺虽然没有如此,可规模也是不小。寺中舍利塔高十六丈,建筑一千二百余间。叶畅一行安置于此,自是简单的事情,善晦在寺中颇有地位,当下拨了一处小院,与叶畅一行居住。
众人品荼之后,尽欢而善,叶畅也自归小院。他此次入洛阳,带了不少随行,善直、贾猫儿、乌骨力且不说,另外还带了八个人,四个是与贾猫儿一起来投的长安无赖,另四个则是叶家自己宗族子弟。这么十余人,又有牲口,占着这座小院,倒不嫌空。
寺庙讲究“过午不食”,故此晚饭是自己解决。等肚子填饱之后,天色也已经晚了,寺庙中烛火明灭,梵唱连连,叶畅居于其中,一时之间,竟觉有些恍惚。
大约是戌时,天色已经完全晚了,叶畅正准备睡觉,却听得有人敲着院门:“叶檀越,叶郎君?”
这声音惊动了叶畅,乌骨力去开了门,只见老僧善晦带着一个小沙弥站在门前。在善晦身后,还有两个僧人,个子甚矮,模样有些拘谨。
“善晦师夜间来访,不知有何指教?”叶畅问道。
“实在是这两位佛子说久仰叶郎君之名,意欲求见。”善晦道。
他身后的两个矮僧立刻上前,向叶畅施礼:“沙门荣睿、普照,拜见叶郎君,叶郎君万安。”
叶畅听得这两人腔调有些古怪,此时并未往心中去,一边口称“不敢当”一边还礼。但他身边的贾猫儿却是皱着眉,凑过来低声道:“日本和尚。”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9章 掌中一字印玄机
贾猫儿在长安城久居,与日本派来的遣唐使打过不少交道,因此,从这两个矮僧口音中,听出他们的身份。
“倭国人?”叶畅不动声色地问道。
“日本人。”那两僧人合什。
“何为日本?”叶畅讶然。
“取太阳升起之所之意。”两僧人态度倒是十分恭谨。
“据某所知,便是在贵国,太阳亦起自东方。”叶畅笑着摇头:“赤日炎炎,若是太阳自贵国升起,那么贵国早就是一片火狱,哪里还有两位高僧?”
说到这,他想起一件事,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不过,贵国如此希望赤日自贵国升起,早晚有一朝会如愿以偿
两个日本僧人面面相觑。
他们不知道为何叶畅对他们似乎有些……敌视?
此前双方根本不曾见面,两人自问相见以来,一真恭谨有礼,可是叶畅却对着日本国名评头论足,态度甚为不敬
不过两个僧人在大唐呆的时间也不短了,其中不少次都被当成海盗检举,去大唐的官府坐牢的经历都有过,哪里在乎这点不敬。
因此二人再次行礼:“谢叶郎君吉言,贫僧等便是为此而来。”
“啊?”叶畅愣住了,他说的太阳自日本升起,与此二人说的可不是一回事,而是另一世当中,在日本上空升起的两颗核太阳。
“世间无佛,如暗夜无日,我日本仰慕大唐,文殊传道、观音显圣之佛国。昔贵国玄奘大师西去天竺求取真经,我等亦立志,自贵国求取真传。若我佛真传戒律至日本,必有如红日,升于我国”
叶畅狐疑地打量着这二僧,然后试探着问道:“鉴真师?”
这一次两个日本和尚齐齐变色,再也维持不了方才的恭敬了。
原来释教自中土、朝鲜传入日本之后,甚为昌盛,但是日本诸僧,却无一人能传戒者。此时天竺佛教式微,反倒是大唐,因为有文殊、观音等诸菩萨于佛灭之后显圣,四边僧侣纷纷来朝拜,便是天竺僧等,亦是接踵而来。在某种程度上,大唐已经成为释教之中心。故此,随遣唐使来大唐的普照、荣睿等日本僧人,奔走各方,恳请大唐高僧前往日本传授戒律。
第一位接受他们邀请并成功东渡的,便是这大福先地中僧人道璇。只是道璇声名不显,佛法不精,到了日本,虽然成为一时宗主,可是还有人不服,于是这普照、荣睿等,便又去延请号称“独秀无伦、道俗归心”的扬州大明寺法师鉴真。
鉴真乃著名高僧,此时已至晚年,为此二僧说动,竟起东渡之念。但是三郎皇帝李隆基并不允许,虽然鉴真想法子得了李林甫之兄李林宗的支持,但又因为内讧,第一次东渡未能成行,连所打造的海船都被没收了。
此际鉴真正在准备第二次东渡,买了一艘大唐水师的退役旧船,而普照、荣睿则潜抵洛阳,希望能获得更多的支持。
无论如何,鉴真东渡都为大唐天子所不允许,而且此时知者不多,叶畅此际猛然提出鉴真之名,如何不让两位日本僧人震惊。
他们看着叶畅,搪塞了几句,然后匆匆告退。善晦见他们原本甚是积极要见叶畅,可是见了叶畅之后,却又这般急着离开,心中也是大奇。与叶畅告别之后,不顾老迈脚慢,追上去便问道:“二位师弟,为何如此?”
“此叶郎君,莫非鬼神乎?”普照回头问道。
“何出此言,贫僧也与二位谈过他的事迹,十方寺纯信师兄说他乃散仙之流的人物,与我释家大有渊源。”
“果然,无怪乎天下之事,无有不知者……”普照叹息道。
另一僧荣睿也念了一声佛号,他们二人对叶畅的兴趣,原是善晦引来,加之二人在大唐,一直注意搜集大唐诸多情报——他们这些遣唐使,原本就肩负有这类任务。因此,对这一年来声名鹊起的叶畅,两人极感兴趣,乘夜来访,原是想看看此人究竟是何等人物,却不料才一个照面,反倒被对方揭了底子。
他们心中有鬼,自然是不敢在叶畅面前久呆了。
他们离开,也让叶畅的同伴觉得讶然,贾猫儿挠着头道:“长安城中见诸遣唐使,日本国人性子最是恭谨小心……不过这两日本和尚,有些诡异啊。”
“特不爽利,贫僧觉得,不象佛子。”善直点头。
“还有比和尚你更不象佛子者么?”叶畅笑着对善直道,然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心中有鬼罢了……呵呵,鉴真东渡啊……”
那两日本僧人并不知道,叶畅对鉴真东渡,也仅限于历史教材上曾经说过的,七次才成,双目失明,在日本奈良建了唐昭提市。至于具体过程,他并不知情,连此时李隆基不允鉴真东渡的事,他都一无所知。
只是这两日本僧人做贼心虚,弄出这模样来,让叶畅情不自禁便想插上一手:要不要破坏此事?
不过此事不急,他琢磨了一会儿,便觉得还是按部就班,先将自己手头上的计划完成好再说。
次日这大福先寺分外热闹,那些贵公子们,早早便来了,只等着曹绍夔到来。
曹绍夔倒是一点不急,因此在寺中呆得百无聊赖,那些贵公子便呼朋引伴,来拜会叶畅,叶畅倒是来者不拒,一一相见,到后来,他暂寓的小院都容不下了,众人便搬到了寺庙之外。
此时已经临近冬日,周围万木萧条,景色凋零,众人的话题免不了便转到诗上。叶畅诗名已扬,便有人将自己所写之诗拿来请叶畅品评,叶畅也不客气,让他原创作诗有些困难,但是品评却易——这世上没有比批评家更容易的事情了,只要说得圆滑婉转一些,便是批评的话语,也能让人不得不虚心接受,以维持自己良好的形象。
不过眼见人人都要拿诗出来,叶畅心中一动,笑着对诸人道:“说起诗,某倒想起一奇人来,此人乃是卖油郎,姓张,人称张打油者是也。去年冬日雪大,他吟诗一首,可谓千古绝唱。”
诸人都是愣了,叶畅的名声,在座者都有耳闻,可不是舌烂莲花的李太白,多少是有些刻薄。被叶畅评为“千古绝唱”,其人又只是一区区卖油郎,这样的反差,实在太大。
众人的胃口被吊起,纷纷催问那张打油大作,叶畅笑道:“天下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满座先是寂静,然后人人绝倒。
这位张打油确有其人,而且大约就是这个时期,或许会稍后。不过周围诸人却不这样认为,显然是叶畅厌倦了去点评那些实在乏善可陈的诗作,便拿出此人来搪塞。只不过他做得巧妙,众人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当真是五言绝句,绝句……”在众人大笑中,有一人道。
叶畅发觉正是曹绍夔,起身行礼:“曹太乐已至矣”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若不是来得巧了,也听不得你说的笑话。”曹绍夔道。
“曹太乐既至,叶十一,你可在掌中写字了。”众人方才大笑过后,余韵尚未曾歇,此时又有人催促了。
“敢不从命?”叶畅微笑道。
直呼叶十一,便如另一世人称老李小王一般,是表示亲近,这些洛阳贵公子们这般喊,在某种程度上,乃是接受了叶畅之意。这对叶畅真在洛阳做娱乐商贸中心,有很大的帮助,因此叶畅自然欢喜。
乌骨力替他拿来一支笔——却不是毛笔,而是羽毛笔。叶畅在众人注视之下,泰然自若,在掌中写了一个字,然后将掌心捏住。
“曹公,轮到你了。”
众人又是纷纷嚷了起来,曹绍夔也是个好热闹的性子,闻言直摇头:“尚未到我,尚未到我……善晦师何在?”
“贫僧在此,这个……不知要贫僧做甚?”善晦在一边愁眉苦脑地道。
这大福先寺中闹妖祟的事情,原被他们这些僧人小心隐瞒,不欲令人知晓,可是今天闹得太大,来了足足有数十号人,都是东都洛阳中的富贵人家公子。这些好事之徒,免不了要将事情传得到处都是,善晦心中忧虑,便在于此。
“素席可曾准备好?”
“已毕,无论事成不成,都少不得曹公的。”善晦道。
“那好,且看某去降妖。”
曹绍夔一边说一边拉着叶畅便走,叶畅笑着相随,众人穿门过院,很快便到了那处佛堂前。
因为人多,也没有谁感觉害怕,相反,一个个都好奇地盯着曹绍夔。
在距此不远,大福先寺高十六丈的舍利塔上,李、蔡二位女郎,亦是紧紧盯着这边。
她们今日也来了,但不好意思与洛阳城的浮浪公子们一起去挤,便到了佛塔之上观望。她二人身份特殊,自有人交待寺中,暂时禁止香客游人登塔,因此整座塔上,便是她们与几个随从。
“你瞧那叶十一,我总觉得,他笑得不正。”蔡女郎低声对李女郎道,眼睛却眨了两下。
“好妹妹,你莫说谎,你一说谎,便拼命眨眼。”李女郎打趣道:“莫非你瞧中了这位叶十一?也难怪,他乃翩翩佳公子,又有才名,年龄也相当……”
“姐姐胡说什么,我道心已坚,志在仙人,岂能看得上这俗世浊物?”蔡姓女郎脸色微红:“倒是姐姐,何不请他去你家窗前一行?”
“我比你道心更坚。”说到此处,李女郎眉头微微皱起:“世间荣华,岂有不灭者……唯有长生大道,方为至理
蔡女郎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二人都不作声了。
然后便见着曹绍夔拉着叶畅进了那佛堂,那些贵公子们虽然人多,却都围在门前张望。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咦声,然后便见曹绍夔拉着叶畅又跑了出来,在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只铁物什直晃。
“那是什么?”蔡姓女郎奇怪地问道。
“不曾知晓……那是什么?”李姓女郎同样道:“并不象佛门金刚杵,又不象降妖剑……莫非是锏?只是这样,也太小了吧?”
她二人都是养尊处优的,哪曾见过这东西,倒是身边的一个随从插话:“二位娘子,那是锉刀。”
“那是锉刀?”二女都是惊愣住了:“那东西……可以降妖?”
她二人惊讶,围着曹绍夔与叶畅身边的诸人同样惊讶,一个个都盯着二人。
“这样……就可以了?”
最先问出声者,还是善晦,他讷讷地问道。
“此前你不是说了,每至寺中钟响,此妖祟必起么,马上便是午餐钟响,你且听就是。”曹绍夔昂然道。
果然,片刻之后,寺钟响起,而佛堂之中的铜罄,却再无声音
“这……竟有如此神奇之事,曹公,那那铁锉,莫非是哪来的仙器?”
“哈哈,什么仙器,说出来不足为奇,不过是乐器之中的常理,有时一乐器响,其余乐器亦鸣。”曹绍夔并不知道这其中藏着的原理,他只是与乐器打交道多了,故此总结出这样的经验。
他这解释,却让众人难以信服,大伙七嘴八舌问了起来,让曹绍夔觉得头大。他也无法说得明白,便一扬手:“何其多问某倒是好奇,叶十一郎掌中之字,究竟为何……叶十一郎,如今可以揭穿谜底了吧?”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转了过来,确实,还有一件事情,等着他们看热闹呢。
叶畅笑着将一只手伸了出来,他巴掌一亮,众人纷纷呼了声,舍利塔上的二位女郎,也伸长脖子想要看。只不过舍利塔远,隔着几重院子,哪里看得见?
“好象……他手中并无字迹啊?”李姓女郎使足了眼力,喃喃自语。
然后便听得那院中的浮浪子弟们起哄了:“叶十一,你使诈,掌中什么也不曾写。”
叶畅笑着没有辩解,那边曹绍夔却瞪目吹须大喝道:“住口,尔等安静”
众人稍静,曹绍夔举起叶畅被他握着的一只手:“方才字写在这只手上,不是那一只”
叶畅这才大笑亮掌,只见他掌心中,端端正正写着一个“锉”字。虽然写得不大,可周围人看得却是极清楚。
“啊呀”正准备大骂叶畅无耻耍赖的众洛阳贵公子,顿时将斥骂之语,全换成了惊佩,用一声惊呼喊了出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0章 吕祖一梦醉黄粱
叶畅善谑。
这是在场众人惊呼之后第一观感。
叶畅分明把字写在了右掌之中,方才他却故意亮出左掌,将众人误导。若不是曹绍夔,还不知多少人要被他骗了去。
善谑者,总是受欢迎的,因此众人在短暂的尴尬之后,都又笑了起来:“今日得让叶十一多饮几杯,竟然将咱们玩弄于鼓掌之间,不灌醉他,不解心头之恨”
“阿弥陀佛,这寺里却没有酒。”善晦给吵得头大,听得众人要喝酒,立刻说道。
“原本就不想着在你这儿吃,你们大福先寺的素席虽是有名,却不合我等胃口。”
“正是正是,叶十一,随我们去北市,也让叶十一尝尝我们洛阳风味。”
“再招呼些伶人来,叶十一在场,怎可无歌无舞?”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待叶畅反对,便拥着他出了大福先寺。便是曹绍夔,也被抓臂的抓臂,推背的推背,几乎是半架着带出了门。
“善晦师,善晦师,我那桌素肴,你可得给我留着”无法挣脱之下,曹绍夔只有回头大叫。
善晦合什,正待说什么,突然间又想起一事:“可是……还未试过那罄是否真不响了啊……”
他的声音,被远处的钟声淹没了。善晦呆呆愣了下,这是午餐的声音,往常此时,钟声一响,那佛堂中的罄声,也是必然要响的。不过,这一次,罄果然安静了。
他壮着胆走回佛堂,便见那罄老老实实挂在墙壁上。
钟声又响了起来,而铜罄毫无声息。
“没了……没了……果然没了”善晦拍掌大笑,跑出了门。
老和尚这失态的模样,落入了舍利塔上两位女郎眼中,两位女郎对望一眼,目光中既有兴奋,又有惊讶。
当真解决了这个妖祟?
“那位曹绍夔曾任太乐令,或许……我们可以去请他?”
“如今是不成,他跟着浮浪子弟去了,只怕今天都不会在。”李姓女郎嘀咕了一声,然后又道:“我们暂且在这里等着,莫急,莫急。”
她们正欲下楼,却见两个矮小的僧人蹑手蹑脚,又走入了那间佛堂。这两僧人行动有些鬼祟,看上去倒象是作贼。两女齐齐皱眉,现在那佛堂中一个人都没有,这两僧人,莫非是去偷东西?
这两僧人,就是普照与荣睿。他二人到了佛堂,看着墙上的铜罄,齐齐下拜。
“这铜罄之中必有灵,只不过如今神灵已经被收服了。”普照喃喃道。
他们二人虽是剃度为僧,可从日本来的,自然深受日本万物皆灵的神道观念影响。这铜罄,早就是他们关注之物,原是想着求善晦赠与他们的,现在却不要了。
“阿弥陀佛,大唐果然人物不凡,那位曹太乐,竟然轻而易举便收伏了罄灵。所谓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曹太乐曾在朝中为官,乃是大隐贤士一类人物啊。啧啧,大唐随意一个人物,都是如此……”
“只恨我二人来晚了,不曾见一行师,据说一行师也是这等人物……”
两日本僧人嘀嘀咕咕,不过他们倒是有自知之明,没想着要把曹绍夔弄到日本国去。
“不过师兄,我还是觉得,那位叶郎君更厉害些,你看若非是他,有谁能知道曹太乐竟然有这等本领?”
“是,是,有机会,我们定然要再拜访他,昨晚太过失礼了,对他这等人物,我们原本不该遮遮掩掩,有什么事情,坦诚相告,然后苦苦哀求就是。”
两人议论了一下,便又离开了佛堂。
这一幕看在李、蔡二位女郎眼中,平添了不少疑窦,自不去提它。单说叶畅等人,被拥到了北市——不过是从积德坊走上东门横街,过德懋坊、立行坊,便至目的地。而且洛阳的坊比起长安的坊要小些,因此前后时间才是两柱香左右的功夫。
如长安城中有西市、东市一般,洛阳城中,也有商业繁华的坊市。原是南市最为繁华,占了两坊之地,这北市相形见绌一些,不过也是相当繁荣。北市的牡丹楼,原是神龙皇帝则天武后时波斯人所建,迄今亦有五六十载的历史,一直是洛阳北市中有名的大酒楼。
此时正是酒楼最繁华之迹,可象这般数十人一拥而入热热闹闹的场面,也是不多见。酒楼之上,一人垂眼下望,然后缩回头来:“恁的热闹……莫非是当真要开球市了?”
这人二十余岁的模样,打扮得贵气逼人,长得也眉宇清秀,眼带桃风,一看便知乃是风流人物。他身边跟着六个使女,各个都是殊色,眉宇中自带风情,显然是已解人事。
他手中一柄玉扇,乃是谭木匠所制精品,仅这玉扇,便值百贯。谭家的右军扇,如今已经风行天下,一年来为谭家增添了不下万贯财富。再加上叶畅造纸要用毛竹,谭家在经济上与卧龙谷是非常紧密地绑在了一起。
头上的幞头,缀着明珠,身上的锦缎,乃是最好的蜀绵,腰间系着玉环。他只是一抬首示意,便有人匆匆而下,向着人群那边过去。
不一会儿,那人回来:“启禀王孙,乃是一群洛阳城中富贵子弟,宴请前太乐令曹绍夔与修武叶畅。”
“叶畅?叶十一郎?听说倒是个妙人,此等人物,须得结识。”那贵公子想一想:“不过如今俗人浊物环绕其侧,还是先候着吧。”
他语气之中,对于这些绕着叶畅打转的洛阳贵公子们颇有些不屑。这也难怪,那些人名义上是贵公子,实际上不过是些纨裤,在他眼中,那些人仰仗父祖余荫,根本算不得什么英雄人物。
此时叶畅正在被众人缠问,他是如何知道曹绍夔能破解铜罄自鸣之谜的。
叶畅总不能说,此事乃是他看了刘禹锡笔记得知,可是众人又逼得紧,为首者正是曹绍夔本人。叶畅无奈,便又只能推得梦里去:“某曾有一梦,得侍从仙人丹药,梦中知晓此事。”
这说得仍然含糊,让众人很是不满,于是又强要罚酒。叶畅饮了一杯,然后摇头:“此酒太淡,太淡,实在没有什么滋味。”
“拿三勒浆来,快拿三勒浆来,今日非要让叶十一喝高兴不可。”便有人大叫道。
三勒浆乃是有名的烈酒,但是叶畅又是一盏下肚,然后摇头:“还是淡,莫非洛阳没有好些的烈酒么?”
众人见他饮下这有名的烈酒,却依然面不改色,一个劲地叫淡,不免有些咂舌。叶畅其实投机取巧,用的是小盏,若是按着时人一斗一斗地喝酒,哪怕是再淡的酒也能让人喝醉了。
“谁说我们洛阳没有好酒,来人,给这位郎君上一坛马乳蒲桃春”
却是牡丹楼的主人,一高鼻深目的波斯人前来招呼客人,听得叶畅如此评论,当下不服气道。
“是太宗皇帝亲酿的马乳蒲桃春?”有识货的便惊道。
李世民时破高昌,得马乳葡萄,将之种于御苑之中,成熟后采摘酿酒,所得酒史载“芳香酷烈,味兼醍醐”。听得那识货之人评价,那波斯人昂然道:“正是此酒”
人们不免咂舌,这可是宫中御酿之酒,坊市之间如何能买得到?
“某家父祖生性喜酒,自从知道宫中有这马乳蒲桃春后,便百方搜求,却只是自天后处得赐一坛。”那波斯胡傲然道:“某听父祖言及此事,常恨生得晚了,未遇其时。但某念及,太宗皇帝的酿酒之法,既是自高昌国得来,想必高昌尚有流传。某耗时六载,花费百万钱,这才得此酒方,酿得此酒。原本轻易不与人尝,今日这位郎君小视我洛阳酒界,某这才拿出来——这位郎君,可堪饮否?”
叶畅仍是一盏,一饮而尽,咂了咂嘴。
比起起先的几种酒,确实要烈些,但是也不过三十度左右,对叶畅来说,当真不算什么。
“酒是好酒,但还不够好。”叶畅摇头:“仍不够烈”
“郎君如此小瞧我洛阳美酒,莫非是曾尝过比这更好的酒?”那波斯胡人上下打量着叶畅,露出鄙夷的神情:“还是只虚张声势,诳骗我等?”
“胡说八道,叶十一是何许人也,他既说有更好之酒,必是有的”有人便喝道。
叶畅笑着招了招手:“乌骨力”
“来了”
昆仑奴乌骨力顿时一跃而至,他背上背着个包袱,依叶畅示意,将包袱向桌上一放,打开之后,便见一个瓷瓶儿
瓶瓶的口部,被木塞子塞住,饶是如此,众人还是隐约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某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叶畅没有急着开酒,看着众人:“也与某当初一梦有关。”
波斯胡人倒是不知他提到的是什么梦,随叶畅一起来的洛阳富贵公子们却是知道,叶畅是在说那遇仙之梦。
“说是开元七年之时,有一卢生,屡试不第,于邯郸道中遇一道人,自称姓吕以酒相劝,饮罢三杯之后,时邸舍主人正煮黄粱,生便入梦……”
稍稍改编之后的“黄粱美梦”,在叶畅口中娓娓说出,原本周围还有些嘈杂的,但后来,竟然鸦鹊无声,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叶畅口才原本就好,这故事又是他酝酿久了,有方氏润色,因此说得当真是扣人心弦。待得梦醒事罢,众人不禁纷纷吸气长叹,一时唏嘘之声,不绝于耳。
酒楼上层之中,那贵公子模样的人,悚然动容,扼腕长叹。
酒楼外边,两个日本国僧人,相顾骇然。
良久,待众人从这黄粱美梦中醒来后,叶畅一拍桌子:“某曾梦中得见仙人,赐此酒秘方,细心反复,方得此一瓶。诸位皆是洛阳俊彦,可品评一二。”
说完之后,他猛然拔起酒瓶的软木塞。随着这个动作,几滴酒水滴落出来,顿时香气四溢,到处都是陶陶然醺醺然的酒气,将原本这牡丹楼里的酒味,尽数压了下去
这可不是一般的酒,乃是六十度以上的烧酒,原是甘露酒基础上再添香粒蒸馏而成。瓶塞打开之后,有那量浅的,只是嗅了嗅,便觉得头昏眼花,“啊哟”一声,跌坐了下去。
这原是一个意外,可配以叶畅方才的故事,周围尽皆大骇。
“曹公德高,请先饮之——此酒乃仙人佳酿,凡体难受,故此不可多饮。”叶畅一边说,一边给曹绍夔倒了一小盏。
曹绍夔嗅得浓烈的酒香,又见叶畅说得慎重,当下微微一抿。酒才及唇,便觉不对,到舌之时,舌头几乎麻了,待到了喉间,仿佛喉内有火龙来回盘旋。曹绍夔也是啊哟一声,咂着嘴,眼睛顿时亮了。
“如何?”
“好酒,好酒”
曹绍夔除了这两个字外,不知该怎么去评价这酒了。
足够了,他那脸上的神情,加上方才的事情,足够让周围的人纷纷举起酒盏,泼了原本的酒,向着叶畅伸过来:“与我,与我”
叶畅一一为他们布酒,那瓷瓶并不大,不一会儿,便倒得不剩多少了。波斯胡人见状大急,忙抢了个杯子,向着叶畅道:“叶郎君美酒,还请赐些与某,某方能口服心服”
叶畅笑着给他也倒了一点,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饮胜”
“饮胜”
周围一片这样的声音,众人举杯便饮,性急的一口灌下,慎重的小小抿吸,然后不是剧烈的咳嗽声,便是啧啧的咂舌声。
“好烈的酒……”
伴随着这声音,便有两人为酒劲所冲,坐在地上,便站不起来了。
“醉了的朋友,便有劳店主了。”叶畅向那波斯胡人拱手道。
那波斯胡人正拿着杯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他仿制出马乳蒲桃春,可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舌,更重要的是用这种烈酒招徕生意。但尝过了叶畅带来的酒之后,他便知道,自己的酒在对方的酒面前,几乎是不值一提
“这……这是何酒,叶郎君可为其取了名字?”
“取了,名字便是由方才那传奇而来,叫‘醉黄粱,。”
“好一个……醉黄粱啊。”那波斯胡商眼睛转了转,然后慨然道:“叶郎君只管放心,这些都是小店贵客,小店自会照顾”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1章 金樽清酒斗十千
“人似乎要散了,王孙,可要某前去与那叶郎君招呼一声,免得他先走了?”
已经是申时,天色都开始转暗,底下的喧闹声也终于安静下来,人群渐散,各自回家,而叶畅与曹绍夔都已经起身,两人站在门前,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
被称为王孙的华服男子摇了摇头:“这牡丹楼的波斯胡李果,却是个眼毒心大的,叶十一,一时半会走不了”
仿佛是应证他所说的话,叶畅才与曹绍夔话别,那边便见着波斯胡人走了过来,对着他恭敬行礼:“李果拜建叶郎君。”
这波斯人倒有一个汉名,而且取了国姓。
“不敢当,李店主有何吩咐?”
“某出自波斯,先祖随阿罗撼王子至大唐,替大唐天子抚慰诸蕃,后遇神龙武后朝,被大唐授予官爵,传承至今,已经有八十年矣。”
这波斯人店主说起话来,一口非常地道的唐腔,丝毫不带异国口音,比起叶畅说的都要标准。他说起祖先的荣耀,一脸自豪,不时拿眼睛瞄着叶畅,仿佛等着叶畅夸赞一般。
叶畅却只是微笑,洗耳恭听模样。
“这少年郎不好对付。”李果心中暗道,口中却说:“先祖传下来一件重宝,某轻易不许人看。今日得闻叶郎君梦仙之事,便请叶郎君鉴赏把玩。”
叶畅点了点头,随着李果穿过酒楼后门。善直与乌骨力一左一右跟着他,那李果目光转动,看到这两人,轻笑道:“叶郎君走到何处,都带着这二位?”
“身怀重宝,不得不谨慎。”叶畅笑吟吟地答道。
“哦?不知是何重宝?”
“那醉黄粱的酿造方法,岂非重宝?”
两人对话之间,便明白对方的意图,李果笑着伸手:“请。”
这牡丹楼位于北市十字街处,两面临着街,都起了三层的酒楼。在后边,有一座院子,院中亭榭园林,倒是十分雅致。叶畅在李果指引下,穿过园林,到了一处厢房。
外表上这厢房不起眼,可进去一看,便知其中奢华,远胜过前面富丽堂皇的酒楼。
酒楼里的丝竹之声隐约传来,厚厚的毡帘放下后,这点隐约的声音也没有了。这确实是一处密谈的好所在,叶畅估计,有些贵宾需要静室,李果便会将他们引到此处。
“叶郎君,请看。”
进来之后宾主落座,李果也不再玩什么花样,说了一声后,便鼓了三下掌。
另一面墙突然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明艳可人的少女,跪坐在那面墙之后。
原来那墙是扇暗门,叶畅有些惊讶,同时也暗暗警惕,若是在这里埋伏甲兵,只怕善直都发觉不了。
那明艳少女捧着一个锦盒,膝行而来。她将盒子放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上,然后又悄然无声地退后。
李果打开盒子,原本昏暗的屋子里,突然间出现了一道亮光。
光是从盒子里放出来的,莹莹朦朦,虽不是很亮,却也隐约能照着人影。叶畅伸头一看,盒子当中有一块鹅蛋大小的圆球,旁边的善直忍不住叫了起来:“夜明珠?”
“愿以此珠,换叶郎君醉黄粱之秘方。”李果开门见山地道。
珠光宝气之中,这句话,让善直眼睛瞪得老大。
这“夜明珠”绝对是无价之宝,换取一个制酒配方罢了,善直虽然不是太喜好钱,这个时候也不禁怦然心动。
叶畅却是猛然向后移了移,尽可能离那“夜明珠”远一些。
“莫要害我,得此物者,必不长寿。”叶畅淡淡地道。
所谓的夜明珠,无非就是含有放射性物质罢了,叶畅可不愿意年纪轻轻,就被这玩意弄死来。
他这个反应,让李果大吃一惊,再看叶畅,连连点头:“某正想说,此物乃是家祖自波斯带来宝物,唯有德有福者方能居之,普通人气运不足,遭遇此宝,不仅不能受其利,反遭其祸……叶郎君既能看出这点,又曾有梦仙之事,正是有德有福者,持有此物,当无大碍。”
“呵,此物在贵宅,想必李翁亦不曾仔细把玩吧?”叶畅看着那个明艳少女,目光中不免有怜悯之色:“李翁将此宝交与这少女保管,不知这些年来,换了多少少女?”
李果与那少女都是颜色大变,那少女轻轻颤抖,抬起头来,看着李果,嘴唇再无血色。
李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挥了挥手,那少女垂首行礼,起身自前门退出。
“莫非此物,当真是……凶物?”李果艰难地向叶畅问道。
“此物能发光,乃是其能向四周射出无形罡煞。”叶畅信口胡诌,不过也勉强可以解释:“所谓宝光,其实乃是罡煞所带,伤人于无形。而且宝光可为木盒所阻,罡煞却会透盒而出,不知不觉中,伤害人体。世间唯一克制此罡煞者,唯有一物。”
“不知是何物,还请叶郎君指点。”
“铅盒。”叶畅道。
他是瞎猜的,这被李果视为“夜明珠”的玩意明显带有放射性,铅盒是不是真能将之阻住,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用铅盒装着,总比现在用锦盒装着要好。
以这位波斯胡商心性,他明知这夜明珠非大富大贵之人执有必受其害,却让一个少女保管,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惯常——不将仆人视为人。叶畅虽然无力于涉此事,终究有些同情,因此教他个铅盒的方法,若是有用,多少能保护一下看护此物的少女。
李果也明白这一点,笑着道:“叶郎君怜香惜玉,某这便令人去寻一个铅盒来。”
说完之后,他话风一转,正视着叶畅:“叶郎君知道我的用意,不知用何等代价,可得那酿酒秘方?”
“任何代价皆不可能。”叶畅说了一句后世广为流传的谚语:“我不会为了一枚金蛋,杀了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李果瞪着叶畅,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在武则天时代,他们这样的波斯人在洛阳城中算是有头脸的。武则天好大喜功,又意图夺位,重用一些并非大唐主流的人物。但如今三郎皇帝在,他们自保尚且心力不足,遑论其余。
因此想用别的手段,从叶畅那儿弄到秘方的可能性极小。
既是得不到,那就想法子合作吧。
“某愿为叶郎君专营此酒,叶郎君以为如何?”
叶畅摇头:“何言专营?李店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这酒,每斗可值千钱,你以为如何?”
李太白诗云“金樽清酒斗十千”,虽有夸张之处,但此时美酒佳酿价值不菲,由此可见一斑。叶畅提出醉黄粱每斗一贯,那边李果眼前便亮了:“好,某便以斗酒十千,自叶郎君处进酒,叶郎君须得保证,供与旁人之价,不得低于此价”
“不仅不得低于此价,而且市沽之价,不得低于二千钱。”叶畅又道:“若有低于二千钱者,某便不向其供酒
“口说无凭,立约为证。”李果道。
叶畅却不急,笑着问道:“立约可以,不过我这酒一年产量有限,如今酒政虽松,可大量购粮酿酒,毕竟易为官府所忌,故此须得限量,待来年再增量,李店主以为如何?”
李果眼睛转了转,有些犹豫。
叶畅此前弄球市,手中大约攒了些钱,李果是有所耳闻的。不过那么大的一个摊子,叶畅手中便是有钱,数量也不多,更何况,酿酒非一时之事,他如今酿酒用的粮,没准还是发家之前攒的。
想到这里,李果在心中冷笑。
此酒既是大卖,那么叶畅必然要扩大产量,投入的成本就会增加。待得来年,他积压的酒多了,自己再联合与之合作的各大酒楼酒肆,向他压价,迫使他将斗酒千钱的价格降下来……
如今最要紧的,是获取售此酒的资格。
“好,既是如此,契约之上便定下,一年之内,叶郎君供酒一千斤,等来年,我们再依情形重定货量,叶郎君觉得如何?”想到这里,李果便提出了一个自以为高明的建议。
“一千斤没有,只能供三百斤。”叶畅摆手:“李店主,莫看只是三百斤,我只定了最低售价不得低于两千钱,你要是能卖到万钱十万钱,那都是你的本事”
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李果是懂的,他脑子里一转,便已经有了好几个将酒价卖高的主意,当下也不多说,伸出了手掌。
二人三次击掌,算是达成协议,不过文字契约终究是要签的。
出得门,在释善直与乌骨力等护卫之下,叶畅向着大福先寺又返回。离了没几步,善直便不解地问道:“叶郎君,为何要便宜了这厮?我看这厮贼眉鼠眼目光不正,乃是奸商一个,与他合作,会有什么好?”
“大师傅你这就说错了,论打,咱们几个绑在一起不是你的对手,但论动脑子,一百个你绑在一起也不是十一郎的对手。”旁边的贾猫儿笑着道。
看了叶畅一眼,他又说道:“十一郎初入洛阳,并无根基,他要做的大事,都需要洛阳本地有势者支持。与牡丹楼合作,便是为此……那位李店主固然不是好人,一看就是爱算计心刻薄者,但叶郎君岂未防他?那一年之约,可不是吃素的”
叶畅连连点头,笑着拍了拍贾猫儿的肩。
贾猫儿这人,社会底层打摸惯了,很会看人眼色。他这番话,表面上是说给善直听,实际上是说与叶畅听的。
他们到卧龙谷之后,叶畅给他们画出许多大饼,但到目前为止,这些大饼还都只是小打小闹,无论是在资金投入,还是在技术支持上,叶畅都有的保留。旁人不明白,贾猫儿却看得清楚。
叶畅最初担心的是众人的忠诚义气,经过球市之事后,贾猫儿也明白,自己这些老兄弟,关键之时未必靠得住。但在诸人的子侄送到卧龙谷求学之后,这个问题就基本解决,叶畅现在担心的,就是他们的能力了。
只有忠诚,没有足够能力,也是做不成事情的。故此,贾猫儿在思忖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紧紧抱住叶畅这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树苗,也必须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来。
“走吧,长安城中见得不少人物,也不知在洛阳城中能见到什么样……”
话未说完,迎面便看到一个俊美的贵家公子,站在路旁树下,手上的右军扇轻轻晃着。与叶畅目光相对,那俊美的贵家公子咧嘴一笑:“叶郎君,幸会,幸会,某在此已经恭候多时了。”
叶畅心中一动,再看这贵家公子周围,几个使女婷婷玉立,那边还有两个壮汉按刀。
这等排场,可谈不上什么低调。
“阁下是……”叶畅试探着问道。
“某是谁却不重要,若是这牡丹楼的李果没有傻到家,此时该给叶郎君送上一份礼了。”那贵公子牙齿洁白,笑时神情甚为好看,叶畅自己也是翩翩少年,可在这人面前,却有几分形秽。
果然,那贵公子话声才落,便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叶郎君,请留步,请留步”
正是李果,他身躯胖大,气喘吁吁追来,倒也不易。见着叶畅与这贵公子说话,不禁一愣,然后讶然道:“沈郎君也在?”
“与叶郎君说几句话儿,李翁有事,只管自便。”
“是,是。”李果对这沈郎君倒是恭敬,应了两声,然后向后招了招手:“叶郎君有怜香惜玉之心,某亦有成全美谈之意……还不过来,此后叶郎君便是你家新主人了。”
叶畅讶然看去,只见方才那奉盒少女,婀娜而来,盈盈拜倒:“奴魅娘,拜见新主人。”
“好一个艳婢,李翁倒是大方,怎不曾见送我这般人物?”那沈郎君笑道。
叶畅愣住了。
大唐时节,互赠下人仆婢的事情,并不少见,可这少女明艳动人,举动之间,证明教养很好,调教有方。这般艳婢,价值不下百贯,李果说送人便送人,其人别处或者不堪,但这豪气上,却让叶畅刮目相看。
只不过……这艳婢,究竟是收,还是不收呢?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2章 多情公子无情剑
那位沈郎君细细打量着艳婢魅娘,目光中有赞叹,也有惋惜。
叶畅还在躇踌要不要接受这件礼物——美少女谁不喜欢——沈郎君已经长叹了。
“可惜,可惜。”
“沈郎君可惜什么?”
“此婢资质不差,可惜可调教差了。”沈郎君指了一下李果:“李翁,汝乃俗人,奈何做这风雅之事,结果不伦不类吧?”
李果对这位沈郎君似乎有几分忌惮,没有直接接话,却是对叶畅拱手:“叶郎君觉得满意就行。”
叶畅却有些为难。
送女婢之事,此时算是风雅之举,若是叶畅拒绝,就是不给李果面子,旁人多半会说他不识抬举。而且他这次来洛阳是为了打开局面,却不是为了得罪人的。方才两人才达成协议,此时拒绝对方的馈赠,岂不是明确地告诉对方,不想与对方进一步往来
但收这女婢也不是好主意,这种女婢都是打小收养的,也不知李果对她灌输了些什么念头,留在身边,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奸细。或许,她便奉命来窃取醉黄粱的所谓“秘方”。
不过只是略一顿,叶畅就想好了。
他有的是地方安顿这个魅娘,只要不让她入卧龙谷久居,她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自己的核心机密。
“如此,某便拜谢李翁了。”叶畅拱手道。
见他收下自己的礼物,李果笑着又拱手,然后退回了牡丹楼。
沈郎君“啧”了一声,对叶畅道:“叶郎君既然收下了这件礼物,当真要好生待她,莫要让她伤心难过——这世上的女郎,原本就是天地生出让男子疼惜怜爱的,身为男儿,不可不知此事。”
这个观点让叶畅大觉有趣,看着沈郎君笑了起来:“还未请教沈郎君台甫,郎君又是如何认识某?”
“沈溪,字子振。”沈溪说到这,又补充了一句:“某实非唐人,乃渤海人士。”
“渤海国?”
叶畅愣了一下,这个沈溪,看上去倒象是大唐世族子弟,而且是那种最娇养者。却不曾想,他竟然来自渤海,并非大唐人物
“家父之时,便来大唐,某生长于大唐,若非家父时时叮嘱,几乎以为自己是大唐人矣。”沈溪的话语里多少有些小遗憾之意。
这人坦率,让叶畅大生好感。两人重新见礼毕后,沈溪又解释自己是如何认识他的:“方才叶郎君在酒楼时,某便在楼上,恰好见到叶郎君风姿不凡,有意结纳,故此冒昧而见。”
“我见沈郎君卓卓然如神仙中人……”
两人边走边说,叶畅身边诸人离得有些近,沈溪微微觉得不快,他自己身边诸人,甚至哪几个艳婢,都被打发得远了。
从北市往积德坊,叶畅没有走原路,而是被沈溪领着先折向南,经安喜门竖街,到漕渠边上,再顺着漕渠东行。这沈溪常住于洛阳,对这里甚为熟悉,每经一坊,便指点解说:此坊住有何等人物,某某名人曾居于此。
他虽未有诗才,但谈吐之间,甚为儒雅,当真有世家大族子弟的风范。叶畅心中犹豫,此人看起来在洛阳城中有几分影响,但不知他的背景究竟如何。初次相见,又不好探问。
顺着漕渠,过了时邕坊,此时天色也渐昏暗,城中的净街鼓已经开始敲响,周围行人都是匆匆——在六百声鼓响结束之前,若不能回到宿处,就只能露宿街头了。叶畅正待与沈溪告辞,忽然间,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他们身前、身后,都是十余人,虽然看上去并无什么异样,但叶畅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毕竟遇刺遇多了,这种事情的反应,就要快一些。
他向侧一退,忙对沈溪说了一声“让开”,拉开了与沈溪的距离,生怕连累到这厮。结果他一退开,却发现前后诸人,齐齐发喊,从怀中腰间掏出刀剑短刃,蜂拥而来
迎着对方,叶畅与自己的伙伴们也全拔出了武器。
大唐之际,儒生皆佩剑,游侠俱挟刀,因此,叶畅一行身上,并不缺少武器。
他们这武器一出,便听到刺客中有人用生硬的唐语喝道:“不相于的人滚开”
叶畅倒也是希望不相于的人让开,免得束手束脚。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实力,被善直训练了一年,对付一个成年男子不成问题,但若对手是一个精通技击的刺客勇士,自己那两下子就有些不够看了。
因此,善直一人突前,其余人将叶畅护住,乌骨力更是紧随在叶畅身侧,随时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叶畅。
与沈溪已经拉开了两三丈的距离,叶畅觉得,应该不会再连累他了。但是紧接着,他发现了异样。
对方阵营中,只有不足十人,向着他们冲来,剩余近二十人,全部扑向了沈溪
叶畅愣了。
对方的目标,竟然不是他,而是沈溪
而且是在洛阳城中
叶畅怎么也想不到,在洛阳城中,还是大唐的统治非常稳固的天宝初年,竟然就有这样光天化日执械明伤的事情。便是此前他遭遇的刺杀,或是暗夜,或是城外,绝对没有人敢在城中行此不法之事
一瞬间,他心念电转,要不要救这沈溪。
沈溪的随从都在数十步外,被刺客隔绝开来,只有六个艳婢离得稍近。叶畅身边,释善直与乌骨力这两大战力都靠得很近,再加上贾猫儿与其余数名长安游侠,虽然人数上比刺客还少,但阻他们一阻,等沈溪的随从跟上还是做得到的。
必须救
叶畅只想了很短的时间,便拿定了主意。
他来洛阳城,是广结善缘而不是惹麻烦的,若是这沈溪就在他面前被人刺杀,他却置之不理,沈溪是一般人倒还罢了,可是有一定背景的人物,岂容这等事情?
此后少不得要处处刁难他。
更何况,这群刺客虽然是以沈溪为主,却并没有放过他们,十多个人冲向沈溪,另一半人却是奔着他们就来了。
而且,不救也不行,释善直是个刚烈的脾气,与叶畅一起遇刺了几回,几乎在发现对方是刺客的同时,就做出了反应。
腰间戒刀猛然出鞘,和尚怒喝一声,便向着对方冲去。
与此同时,沈溪的随从当中,亦有人狂奔而来,那人速度奇快,转眼间,几乎可以去另一世参加百米赛跑。他原本被刺客拉下数丈的,仅两个呼吸间,他便已经追上一个刺客,手中不知哪儿来的,多出一柄弯月般的弯刀,狠狠便掠过刺客的颈脖。
“打吧。”叶畅这个时候有些悲愤地下令道。
自己为何总是碰到刺杀这一档子的事情,好不容易没有人刺杀自己了,结果还被人连累……
其实他知道,自盛唐到中唐,刺杀之风一直很盛行,涌现出许多高明的刺客。只不过没有想到在洛阳城中,而且天色未完全晚下去,竟然也会有刺客。
战斗开始的突然,结束得也快。
善直的战斗力完全在刺客们意料之外,而沈溪身边的那速度奇快者,亦能以一当三,再加上贾猫儿等人偷鸡摸狗,对方一时间无法伤着沈溪,反倒被击伤了数人。他们也果决,转身呼哨一声,然后开始飞奔,迅速跳入漕河中的一条船,转眼间,便离开了。
留下几名伤者,他们走时还补了刀,没有一个活口
叶畅眉头顿时皱起,这些刺客对自己人都如此狠厉,绝不是普通的游侠无赖,他们背后,当是有一股极大的势力,约束着他们不得不如此
他再看向沈溪,却见方才臃容华贵的翩翩公子,此时已经“花容失色”,整个人都缩在地上颤抖。
“别杀我,别杀我”叶畅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却大叫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叶畅苦笑,原来这位贵公子空有其表:“刺客已经逃了。”
沈溪这才抬起头,发觉刺客果然走了,地上只留下几具尸体,这才缓过劲来。他泪眼汪汪,掉头看自己这边,却见他的婢女中有一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顿时尖叫着跑了过去。
“鹿鸣,鹿鸣,你怎么了?”
却是方才被刺客顺手刺了一刀,其实并不致命,只不过她们哪见过这等情形,已经晕厥过去。
叶畅的注意力不在这受伤的婢女身上,而是看着沈溪随从中方才奔得最快之人。
那人给人的印象最深处,便是一双大腿极粗,难怪能跑得如此快。他身上也被砍伤,坐在地上不停喘气,眼睛有些无奈地看着沈溪。
沈溪正忙着给那名为“鹿鸣”的艳婢包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叶畅走过去,检查了一下那人的伤口,幸好,也只是一些皮肉伤,休养些时日便好了。他让人给那人包扎,那人感激地道:“小人谢过叶郎君了。”
口音稍稍有些怪异,而且相貌甚为丑陋,皮肤黝黑,满脸横肉,头上还有疥癣。叶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壮士……不是唐人?”
“杂胡海客。”那人自嘲地一笑:“流落洛阳,为家主人收容,赏口饭吃。”
“尊姓大名?”
“汉姓为苏,因为这双腿的缘故,相熟之人都唤小人苏粗腿,原先的姓名,反倒忘了。”
“身手不错,方才若不是你,只怕贵主人有危险了。”叶畅笑道:“我观贵主人,真性情之人,你这等忠勇之士,必受重谢。”
苏粗腿却是苦笑。
他身手着实不错,虽然比不得善直以一敌十的本领,方才以一对五,却也用弯刀扎翻了其中两个敌人,然后才受了伤。
那边沈溪却是迟迟没有过来,为婢女包扎好之后,仍然守在婢女身边,只是打发了另一个婢女来向叶畅道谢,同时也给苏粗腿许下十贯的重谢。
叶畅心中有些不爽,沈溪倒是个多情种子,只是对婢女多情,也不该冷落身边壮士。他不好对苏粗腿再说什么,否则就有离间人家主仆的嫌疑,于是便来到沈溪身边,低声道:“沈郎君,方才贵仆奋不顾身,此时你当安抚一下他们才是。”
沈溪狠狠白了他一眼:“你这厮原是个妙人,如今却不晓得怜香惜玉……皮糙肉厚的汉子,流些血怕什么,某过去也帮不上忙,倒是这水做的娘子,此时更需要某在身边相伴。”
叶畅目瞪口呆,却不曾想,这位沈郎君竟然是这等人物
楼梦》中贾宝玉,这不活脱脱在自己面前么
只不过轻贱壮士而重女色,实非大丈夫所为。叶畅这个时候就不想着,若是善直与响儿同时受伤,自己肯定是去看顾响儿把善直抛在一边的。他摇了摇头:“便是如此,也该先去问候一声,抚慰壮士之心啊。”
“某已经遣人去抚慰过了”沈溪叹了口气:“叶郎君,我知你是好意,只不过我爱婢受伤,我心中混乱如麻,实在是顾不得事情……叶郎君随从勇武,还请送我回府。”
这个要求,叶畅原本是想拒绝的,不过想到方才莫明其妙得罪了一群刺客,还不知道原因,他心里也有些不甘:“不报官么?”
“刺客是谁,某心中有数,便是报官,最终也是不了了之。”沈溪看了叶畅一眼道。
叶畅心中不禁讶然,沈溪此人性格上有极大的缺限不假,但他的眼光倒是很准,见识也非同凡俗,他这样说,自有自己的把握。
说完此话之后,沈溪摇了摇头:“走吧。”
他不愿意说,叶畅也不好追问,只能郁闷地护送他而行。
经此一事,沈溪也失去了交谈的兴致,一路几乎不再与叶畅说话,只是到得地头,才向叶畅致敬:“今日承蒙叶郎君救命之恩,也不知如何报答……叶郎君,咱们后会有期。”
此时第二通闭门鼓已经开始响了,沈溪家在玉鸡坊,临叶畅居住的大福先寺颇有一段距离。他不开口留客,特别是方才还救了他的叶畅一行,这是非常失礼的。
叶畅倒不在意这个,一笑置之罢了。只不过心中生出更多的疑窦来:家住玉鸡坊,离皇城东门不远,按理说应是富贵人家。有权势的富贵人家,遇刺之后,哪个不是闹得鸡飞狗跳,逼迫官府早些找到凶手的,哪有沈溪这般,不动声色,只留下两个伴当在现场等候官府处置?
第录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3章 录事一职隐玄机
洛阳城是在回荡的钟声中醒来的。
因为天气渐冷,所以清晨的洛阳城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雾气中,便在这雾气里,叶畅一行人,穿过洛阳城的街坊,向着衙署行来。
城中鸡鸣犬吠声不绝于耳,早起的人们纷纷出了坊,士女云集,商旅密布。
这么繁华的一座城市,若是历史不改变的话,在十余年后,会面临灭顶之灾。先是被叛军占领,然后又被李唐送给异族佣兵。无数士女,如同这满城牡丹一般,零落于地,碾压成泥。
野蛮对文明,总是有着自己的优势,如果文明再陷入内讧,那么倾覆就为时不远。
怀着这样的感慨,叶畅来到杨慎名面前。
“前日便递了名刺来,为何今日才到?”
杨慎名很不开心,他遣人去邀叶畅,乃是希望叶畅来救急的,可是叶畅分明早就到了,却拖了两日才来见他。
两日啊,这可是宝贵的时间
今晨霜重,外头已经报上来,有两个灾民冻死。若是叶畅早些见他,找到解决方法,或许这冻死之人便能缓过来
“一入城中,便为俗事所困,故此晚了。”叶畅也有些惭愧。
“俗事……本官倒是听说,叶郎君与前太乐令曹绍夔在大福先寺擒妖。”杨慎名盯着叶畅:“你可知道,当朝宰相李公,甚为欣赏你的才能,家兄谏议大夫,闻得李公尝语,‘叶十一才智多广,唯有二憾,其一举止轻浮,其二言行刻薄,此二者,皆致死之道也。为国家保全人才计,不可使叶十一居显官。,”
叶畅这一年来,做得不少事情,便是李隆基、杨玉环都知道他的名声,间接与他交往,因此,李林甫晓得他,不足为奇。
让叶畅奇怪的是,李林甫竟然会如此评价他——这实在是很中恳的评价。
凭借另一世的见识,他自然不缺才能,但另一世的经历,让他即使到老,也有些愤世嫉俗,故此凡事少有正形,言语更是不肯让人。这些都是他性格上的缺点,到大唐以来,为此也吃过不少亏。上回长安城外遇刺,离死亡前所未有的接近,让莫明其妙来到这一世的叶畅开始有些反省。
正是这反省,他才会对元载伸出援手。
他这个毛病,不少人知道,可是说出来的人却并不是很多。
“不过,昨日之事,你倒是替本官挡去一灾,本官还是要谢谢你。”杨慎名责备完后又道。
“明公所说何事?”叶畅心中一动,开口问道。
“那沈溪遇刺之事。”杨慎名皱着眉,甚为苦恼:“不曾想……还会有这种麻烦”
沈溪与叶畅等虽离开,却也留下了两名管事与武侯铺子打交道。因此,杨慎名知沈溪遇刺时,正是闭门鼓响,街上行人尚多,因此当场有不少人看到。事后道叶畅卷入其中,并不足为奇。
叶畅更为好奇:“这位沈郎君,不知是何家子弟,刺客竟然要刺杀于他?这刺客的身份,莫非有何不妥之处,明公因此为难?”
“何止为难,刺客倒还罢了,幕后指使,我已知之,却无奈其何。”杨慎名看了叶畅一眼,话说了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此事与你无关,刺客也不会报复于你,这个你只管放心。刺杀沈溪倒还罢了,若是再主动刺你,当我大唐甲士如不在么?”
“这个……”
杨慎名终究没有明说沈溪的身份,这背后必有缘故。他不说,叶畅也无法问,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安置灾民上来
“便是如此,一共是二千三百一十九——如今是二千三百一十七名灾民,前些时日还好些,这几日天气转凉,每日都有人冻死。”杨慎名叹息了一声:“叶十一,你有什么好法子,快说吧。”
“府库空虚?”叶畅听得这个消息,也不禁皱起了眉。
这才十月中,便已经有人冻死,待更冷的十一月、十二月,还会冻死多少?
以洛阳府之力,乃东都之地,收容两千余名灾民,对于这个百万人口级别的大城来说,不应是什么难事。这背后,只怕又有什么缘故。
“圣人又欲东巡。”杨慎名一句话,让叶畅明白了。
皇帝出巡一次,都意味着糜费巨万,别的不说,随行的军士、官吏,数量就要以十万计。这么多人吃马嚼,还有要为这些人奔走的役夫的吃喝,全部加起来,所消耗的绝不是一点半点。
洛阳府库当中,自然是有粮有钱的,但那些钱粮,却不是杨慎名能动用。他能动用的,却又要留下来防备不时之
“胡闹”叶畅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了一句。
这都什么时候了,李隆基这时还想着东巡,虽然夏季洪水灾难不是太大,可也造成了几千灾民。
“至少温泉宫那边,陛下是一定会去的。”杨慎名补充了一句,然后苦笑:“故此,本官着实无能为力,想到你当初未有半点援助,便将一村之民自洪灾中带出……本官全力支持你,这两千余灾民,你安置得成吧?”
“某又不是官……”
“我知你志不在此,不过为了便宜行事,本官已经上表朝廷,如长安故例,特聘你为洛阳权录事。”
叶畅实在无语了,韩朝宗那厮可是开了个好头
录事原本就不是什么美差,虽然也有品秩,算得上是入流之官,可是这个官位,原本是为那些不入流的吏员准备的,他们科举无望,升官入流,就指望着这个录事。
可见“录事”这个官职定位是多么尴尬。
至于前边加个“权”字,更是临时的意思。有事时便用,没事时便解聘,如今称“权”,另一世称“临时工”,不管哪一世,都是最好的携诿责任的对象。
这个杨慎名,也是不厚道
叶畅心中腹诽了几句,不过他肚子里正暗骂,那边杨慎名又道:“你志不在此,本官早已知之,权录事参军一职,不过是方便你行事。洛阳别处与长安不同,却有一处都一般,就是满地权贵,没有个名头,便是胥吏差役,你亦驱使不动。”
“就是加了一个权录事之职,只怕也驱使不动。”叶畅苦笑道。
“本官说了,要什么,本官就给什么。”
叶畅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道:“某在大福先寺停留一日,却不是没有收获,以某之意,第一步,应是将城外灾民自城北迁至城东,位于建春门与洛水之间,我看有几块空地,如今秋收已毕,并未种植,在此先搭建木屋,以备寒冬
“这些空地却是私田。”
“无妨,最多便到来年开春,这些灾民便另有安置,或返乡重建,或在洛阳城中从业。到时空地上的木屋,便归这些私田田主就是。木屋所用木料,可由洛水放来,便于运送……”
要安置灾民,第一件事就是要有住宿之所。叶畅虽然没有亲自去城北看灾民的居所,但昨日已经打听过了,灾民居所只是茅棚,连风雨都遮不住,更别提保暖了。
他一一说起自己的想法,杨慎名连连点头,在说完大致框架之后,叶畅又道:“此事说易行难,具体如何去做,我还得亲身去看了灾民之后再说……总之,无非是以工代赈罢了。”
“这便是关键了,以工代赈,终究是要钱粮的,某去何处变出许多钱粮来?”杨慎名叹息道:“钱粮出自何方,若有钱粮,何须烦劳叶郎君你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般道理?”叶畅忍不住抱怨道:“方才你还说要什么便给什么的”
“钱粮除外”
“真有乃兄之风”叶畅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声。
杨慎名的身份非同一般,严格来说,他乃是前隋宗室,隋炀帝之玄孙。他父亲杨崇礼,为太府少卿负责府库财帛,却清廉自守。其兄杨慎矜有乃父遗风,惯会理财,为李隆基看中。
从杨慎名处得到的支持,主要是口头上的,除此之外,便是拨了些差役给叶畅支派。叶畅决定先去城北看看灾民,故此告辞而去,他背影才离开,屏风后边,便转出一个人来。
“你信此子?”
“如今也只能如此,兄长难道不信他?”杨慎名向着来人拱手。
叶畅绝未想到,躲在屏风之后的,就是杨慎名的兄长杨慎矜。
杨家三兄弟里,杨慎矜清名最盛,目光敏锐,又擅理财,故此被李隆基任命为太府少卿,接替他们父亲之职。
“此子在长安西市,整顿市容,颇有成绩,水泥一事,更是给京兆府等一大财源”杨慎矜兄弟长得都是气宇轩昂,他一撩眉:“只可惜韩朝宗等看得紧,便是太府,也伸不进手来贤弟,此次将他邀来,你定要结好于他,让他财计之略,为我所用”
顿了一顿,杨慎矜又道:“李相有意再拜我为御史中丞。”
太府少卿虽是贵官,但在朝廷之中,终究只是财计之臣,御史中丞则不然,再进一步,便有可能为相。故此,杨慎矜说起此话时,声音也不禁有些颤抖。
杨慎名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对于杨家兄弟来说,这一步是关键,若能迈出,宰相可期。但迈不出去,他们家族也就仅此而已了。
此前李隆基便有意任杨慎矜为御史中丞,以表彰他这些年来开源节流供自己挥霍之功,可是杨慎矜畏惧李林甫,推辞了这份任命。再然后,杨慎矜开始结好李林甫,特别是通过自己的表侄王来与李林甫拉好关系,李林甫对其知趣很是满意,便又有意举他为御史中丞。
可是有意和行动是两回事,若想得到李林甫真正的支持,杨慎矜还得有所行动。
偏偏杨慎名奏转的《灾后应急问对》不为李隆基所重视,这让杨慎矜看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愚弟还是不知,兄长为何将希望寄托于这叶十一身上。”
“贤弟不在京中,不知京中如今的传闻,都说转运使韦坚,有可能拜相。”杨慎矜委婉地说道。
“韦坚?”
杨慎名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
韦坚能得李隆基看重,靠的是漕运,直接点说,就是能给三郎皇帝送去钱粮。若杨慎名能在洛阳做得漂亮,证明他们杨家在送钱粮上不逊于韦坚,自然就可以得到李隆基的赏识。
虽然没有正面同李适之、韦坚等冲突,但却是间接帮了李林甫一把,李林甫也希望有善财计者支持。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洛阳的灾情报到长安去,中枢却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故此,洛阳城看似小小的灾民安置工作,实际上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于系到大唐中枢两方力量的消长平衡。
“而且,叶畅向来与韩朝宗等较近。”杨慎矜这时又笑了一下:“奇怪的是,韩朝宗一直不举荐叶十一为入流之官,多是寻他临时出谋划策。说来好笑,韩朝宗还以识人荐人闻名于世,先有李太白,后有叶十一,都与之失之交臂
当初李白为求出仕,给以识人荐人闻名的韩朝宗写信,便是后来的千古名篇《与韩荆州书》,只不过韩朝宗大约是觉得此人言过其实,并未举荐他。杨慎矜拿这件事情来背后嘲笑韩朝宗,却不知道韩朝宗的真实用意。
叶畅与韩朝宗亲近,韩朝宗又与李适之亲近,故此,能将叶畅拉来为自己效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削减了李林甫政敌之力。
一举多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如今就看,这位叶十一郎究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还是有真才实学了。”杨慎名意识到此举的真正意义,叹息着说道。
叶畅有几分真才实学,杨慎名等着看,城外的灾民们同样等着看。
这些灾民来自于洛阳周边数县,叶畅抵达时,恰好是放晨粥之际。
这群衣裳褴褛的灾民,一个个缩头缩脑,用火辣的目光,看着粥棚里的十几口大锅。
“大伙看好了。”
一个差役呦喝了一声,然后抓起根长筷子,插进了粥锅之内。
只见那长筷子在粥锅里歪歪扭扭,虽然有些斜,却没有倒下去。
这证明施放的粥米多水少,那些灾民们发出轻微的喟叹声:今日这一餐,算是能吃饱了。
发粥都是井然有序,没有什么争抢——叶畅在《灾后应急方略问对》中反复强调,灾后救援最重要的就是秩序,看过此文的杨慎名自然也非常重视。加上他本身也可以算是能吏,因此,叶畅看到的情形,还算是比较乐观的。
第一卷谁无乘星槎破虚空 第144章 下锅何患无粮米
“今日情形不错,赈米还算充足。”
旁边的一个吏员看到这种情形,凑在叶畅身边笑道。
这立筷不倒的粥,前些时日可想都别想。
叶畅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但此时粥棚边的一个穿着浅青衣裳的官员却昂然道:“这是咱们诸人的功劳,这几个月来,咱们每日奔波于此,安抚灾民,方得如此”
这人穿着浅青衣裳,是个方入流的小吏员,职位大约与叶畅挂着名的“录事”差不多。他看着叶畅的目光,分明是有些不屑,甚至可以说,他有几分敌视叶畅。
见叶畅没有什么反应,那人又道:“叶参军,你是方家,当初在偃师,也安置过两百余灾民十数日,当知这几千人几个月,不好安置。”
“那是,那是。”叶畅笑着点头。
旁边有相熟的吏员向那人使眼色,那人却是撇了撇嘴,浑不在意的模样。
不过,当他看到走来的两位道姑时,神色就变了。
“啊呀,这种地方,二位法师何必来?”几乎是小跑着,他向那边奔去,到了两位女道姑的身边。
叶畅有些惊讶,这两位女道姑,正是在大福先寺中遇到的李、蔡二女,她们怎么会在此处?
那小官殷勤上前问候,乘着这机会,叶畅询问身边的差吏:“此人是谁?”
“乃本县丁典事。”身边的差吏顿时兴奋起来,大约是觉得能有好戏看,因此乘着那丁典事注意力在二女身上,在叶畅身边拼命歪着嘴巴:“他已经考功得满,即将入流,迫不及待将青衣穿在身上,却被叶录事挡着了道。”
叶畅顿时明白对方为何敌视自己了:原来自己无意中竟然夺了别人口中之食
一不入流的典事,想要转为流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熬资历,还须立功,熬过考评这一关。这位丁典事原本今年便可以转入流,成为堂堂九品下的录事,结果叶畅被拉来帮忙,这个录事便加到了叶畅头上。
在杨慎名看来这是个无关轻重的官职,可在丁典事眼中,便是他一辈子奋斗的目标——流外官与普通吏员也无多大差别,可是到了流内,则是天壤之别了。
自已又是躺着中枪了……
那边丁典事跟在李、蔡二位身边,那二位转了一圈,帮着施粥,片刻之后,终究是好奇,又转了回来。
“前日之事,多谢叶郎君。”她们敛衽向叶畅行礼道。
仅凭她们的跟班随从,便可以判断出这二位女郎身份不凡。丁典事跟了好一会儿,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不睬,这让他分外尴尬,到见得他们来向叶畅行礼问候,更是嫉恨:“两位法师怕是谢错了,这位叶郎君今日才来,对于这边灾民安置,却没有什么功劳”
原来这二位女冠,自从来到洛阳之后,隔两三日便要到这边施粥所来。她们心中顾念灾民,颇有善举。丁典事与她们打过两次交道,隐约知道这二女冠身份,自是想方设法要上前去讨欢心。
却不曾想,自己努力许久,也没见两位女冠有什么反应,可这叶畅只是往那边一站,这两女便上前道谢
叶畅避开道:“说的是,某并无功劳,不值得二位道谢,若要谢,须得谢这些奔走做事的吏员差役。”
丁典事连连点头,那模样,活脱脱就象是摇着尾巴渴望主人恩赏的小狗儿。李蔡二位女郎,看他模样,掩嘴微微一笑。
只不过这笑眼盈盈的,却仍然是对着叶畅。
她们还想知道叶畅与曹绍夔的秘法,想知道叶畅与曹绍夔是不是真正有仙术,故此在叶畅面前,态度甚为恭敬:“叶郎君知道,我二人所谢者并非此事。”
那边丁典事看着叶畅的目光,可谓嫉恨交加。
叶畅也不罗嗦,他来是有正事的,当下向丁典事招手:“典事在此负责灾民事务数月,颇有功劳,某甚为敬佩。不知典事手中,可以灾民详情统计?”
“详情统计?”丁典事冷笑道:“要此物何用,多少人手,我随口便知。”
“丁典事有所不知,我所要的,是灾民中男女比例、年龄分布、有无识字、有无技能,这是便于安置所用。再要知道他们原籍何处、是否愿意回乡、回乡是否尚有亲人与家产,这是便于遣返所用。”叶畅微笑道:“有备则无……
“叭”
叶畅话没说完,丁典事猛然一甩手,他手中的册子扔在了地上。
“当真好笑,我们这些做事的辛苦了几个月,你一来便指手划脚要这要那——叶录事,你来做吧,某倒要看,你有几分本领”
丁典事的反应有些过激,叶畅愣了愣,然后在丁典事的嘴角看到一闪而过的笑。
大约是认为扔了烂摊子给自己吧……
叶畅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丁典事扔下的册簿拾了起来。
这册簿上记着所有灾民的情形,虽然没有叶畅要求的详细,不过基本的男女、籍贯和年龄倒是有的。那丁典事见叶畅不发怒,便在那儿冷笑:“此册乃是依着明公发下的灾后应急问对所编,这些时日我们赈民放粥,也全是依着那灾后应急问对所为,叶郎君可是有什么不同意见?”
“灾后应急问对,失之过简。”叶畅摇头道:“各处有各处不同的情形,不可一概论之。”
“好大的口气”那丁典事却道:“某为官吏二十余载,参与赈济灾民近十次,便未曾见过能将救灾之事说得如此详尽者。叶录事,你一口‘失之过简,,便以为自己比起前贤更聪明么?”
叶畅愣住了,那《灾后应急方略问对》,原本就是他与偃师令炮制出来的东西,它的弱点是什么,叶畅很清楚。因为是针对本地出现灾民而做的部署,所以对这些流民的赈济,并没有太多涉及,这也就是叶畅所说“失之过简”。
可听丁典事的意思,他虽然瞧过《灾后应急方略问对》,却不知这玩意儿的炮制者中,竟然是叶畅弄出的。
若换了初入长安之时,叶畅必然要喷丁典事一脸,但是现在,他经过几次事情之后,却已经没有树敌之意了。
“丁典事,这个……你随我来一下。”他向着丁典事道。
丁典事却倔犟地一昂头:“有何事?”
“有几句话要与丁典事商议。”叶畅说得很委婉。
“某行事光明正大,并无何事不可为人所知。”丁典事故执地道:“叶录事有话,便当着大伙面说”
叶畅唯有苦笑。
不作死便不会死,这个丁典事若是稍有退让之心,就不会把面皮都丢了。
他正待开口,当众说明,被丁典事认为乃是先贤所做的《灾后应急方略问对》,乃是自己很短时间内弄出来的玩意儿,不过一看到那两千余目光麻木的灾民,他心念又是一转。
两千余灾民,数量并不多,但是,能将这些人安置得不错,这位丁典事确实还是有些能力的。
不过是意气之争,自己非要占个上风做什么?
“既是如此,那就罢了。”叶畅声音转冷,他虽然决定给丁典事留个台阶,却也不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莫吏,陈吏”
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吏员应了一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二位辛苦一些,便依着这份名簿,将我方才要的资料都统计一遍,务求准确,若能得成,明公那边,我替你们报首功。”
那两吏员笑嘻嘻应了一声是,心里却打着如何应付敷衍的主意。叶畅不追究丁典事,让他们觉得叶畅绵软,似乎不象传闻中说的那样咄咄逼人,自然就起了轻视之心。
叶畅却是在心中冷笑,他自然不怕这些人耍花活儿。
“今日早粥太稀,灾民一人一碗,怕是不得饱,让人再煮。”叶畅又吩咐道。
诸吏员的脸色顿时变了。
丁典事却是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叶录事当真英明。”
“另外,我听说如今只是上午施粥,天气转冷,一日只有一碗热粥,如何能支撑?”叶畅没有理睬他,又说道:“除上午一顿外,晚边再一顿……”
“不可,不可啊”
跟着叶畅的吏员终于忍不住,他是杨慎名亲信,被杨慎名派到身边来,一方面是给叶畅当帮手,另一方面,也是监督。现在听得叶畅这两个命令,顿时慌了。
“哦,为何不可?”叶畅歪过头去,有些不满地说道。
“这个,叶郎君,请借一步说话。”
“某虽不是象丁典事那般坦坦荡荡,可是公事,却无不能对人言者。”叶畅道:“你只管说就是。”
“这个……赈济的粮食有常例,若是多了,粮食不足……今日这粥,已经比往常要稠了,这还是城中有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大发善心,施舍了十石米。”那吏员吞吞吐吐地说道:“若非如此,往日的稀粥,想要立起筷子,还得有些本事。”
“若非我等兢兢业业,感动了那庞郎君,他哪里会送十石米来”丁典事冷笑着说道。
叶畅又摇了摇头:“原来如此,不必担心,某自会设法去弄米粮来,先得紧这边灾民吃饱来。让他们饿不死,不过是第一步,让他们吃饱来,乃是第二步,第三步则是让他们有能力重建家园。”
叶畅这话说得,丁典事忍不住再噗笑起来:纸上谈兵,莫过于此。
朝廷拿不出更多的粮食来,而且大唐疆域广阔,每年总有些地方发生灾荒,朝廷只能赈济一时,不可能还包办重建家园之事。
熬过最初,还不是哪来哪去,自生自灭。
“怎么,信不过我?”叶畅见那些吏员仍然站着不动,心中也有些怒了。
“叶录事,靠你一张嘴,便想变出粮食来?”丁典事道:“若是将现在的粮食用尽,接下来几日该怎么过?在没有见着粮食之前,不可能依你”
这话无礼,不过却有道理,众吏员一脸讪讪,便是与丁典事不对付的,这个时候都观望。
叶畅点了点头,知道不拿出些实际的恐怕不行了。他回头看了看洛阳城安喜门,然后指着那边道:“粮食来了。
众人吃惊地向那边望去,果然见着几辆大车从城门中出来。
丁典事有些讶然:这绝不可能,杨慎名拿不出更多的米粮来了,叶畅刚从外地过来,随从虽多,却也不曾听说他去买米。
虚张声势?
叶畅不可能如此蠢,若是虚张声势,转眼就会被揭穿来。
丁典事板着脸,和其余吏员,包括那些听得他们对话的灾民一起,向着那边望去。
只见一共是六辆大车,车后还跟着一群鲜衣怒马的富贵子弟。
李、蔡二位女郎见着这些富贵子弟,低低咦了一声,大都是在大福先寺里见过的,此时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她二人到洛阳以来,隔一两日总要来此处施粥,就从未看到这些富贵子弟来过。
两双妙目一转,便又到了叶畅身上。
她二人都极聪慧,念头稍转,便知道是因为叶畅。想必昨天在牡丹楼上的那顿酒席,叶畅与这些富贵子弟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他们今日送了粮食来。
“叶十一,叶十一”
大车停在了粥棚前,然后便听得有人叫起来,叶畅拱手弯腰:“各位兄弟,叶某承情了。”
“好说,这也不是你叶十一一人之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昨日所说之语,十分有道理。某此次送了十石米来,叶十一,你先用着吧。”
“某也是十石……”
来的有六位,个个都带了米来,少的是八石,多的是十五石,总共加起来,足足六十二石米。叶畅招呼诸人完毕,然后回头来对着诸吏员道:“如今有米了,还不去煮粥?”
诸吏员一声不吭,开始动了起来,那两个原本准备偷奸耍猾的,动作比谁都快。
这些吏员的目光都毒,自然知道,叶畅竟然能让洛阳城中的富贵子弟送米来,背后的力量绝对非同一般。
方才为了米粮的事情与叶畅争,还可以说是为公事,可现在再顶,那就是没有眼色了。
包括丁典事,脸上的神情虽然仍是不服,但目光中也有些讪讪。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5章 册薄飞兮白刃现
“不过是交结富贵人家罢了。”
见叶畅在与那些富贵子弟说话,丁典事在背后半带酸醋地小声说了一句。
那边李姓女郎有些受不住了,侧过脸淡淡看了他一眼。
丁典事知道这女郎虽是女冠打扮,实际上身份不同一般,垂头不语。李姓女郎却开口道:“丁典事,你方才说的《灾后救急方略问对》,某也看过。不过丁典事怕是不知此问对中问者是谁对者又是谁吧?”
丁典事一愣。
他确实不知那篇问对中问与对者各是何人,因此以为乃是前贤所书。这篇问对被李隆基搁置不用,虽有抄本传出,但抄撰之人亦各怀目的,或忌惮李隆基心意,或不欲叶畅扬名,未书其中问对者之姓名。
“某在长安见过此问对原本,问者乃偃师令白铨,对者乃叶十一郎。”李姓女郎缓缓地道:“叶十一郎谦逊,不类传闻,倒是你在班门弄斧却不自知。”
丁典事嘴巴张得老大,下巴险些就脱了下来。
他心恨叶畅阻了他进入流内的道路,故此对叶畅颇是不善,他只道自己占着道理,却不曾想,连自己占的道理,都是别人写出来的
方才看叶畅,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装腔作势,如今再看自己,怎么看自己都象是跳梁小丑。
一时之间,丁典事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李姓女郎说完之后,摇了摇头,目光又转向叶畅。
叶畅在一群富贵公子当中,论外表不是最出众的,论声音不是最大的,论谈吐也不是最风雅的。但是,他在那里,便自然而然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是众人的中心。
他与每个人都说话,显得不偏不倚,既亲热,又不冷落任何一个。
李姓女郎家学渊源,看人甚准,见叶畅这模样,心中又是一动。
李姓女郎的话语,听得的人不多,除了蔡姓女郎之外,寥寥数人罢了。丁典事虽然目瞪口呆,心中却暗暗庆幸,若是嚷出来,他的面皮只怕要丢尽,莫说在叶畅面前,就是这些同僚面前,他都再也没有脸了。
再一细想,方才叶畅要唤他到一边去,莫非就是为了此事?
丁典事不是蠢货,他只是被嫉恨迷昏了头,现在一想明白因果,在庆幸之余,也不禁心生愧疚。
若是叶畅自个儿把这谜底揭开,丁典事心中只会有嫉恨,可是别人揭开的,而且还是背着揭开,不由得丁典事不对叶畅暗暗敬服。
几位富贵子弟见叶畅这边忙碌,他们也不打扰,纷纷告辞而去,临走时,有那心胸较小的,还喊了声“叶十一,昨日答应的事情,千万莫忘了”
“那是自然,各位只管放心就是”
叶畅一边笑着一边挥了挥手,回过头来,却看到丁典事一本正经地站在自己面前。
“如今粮食已足,叶录事,还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是。”
丁典事现在的态度,让叶畅吓了一大跳,也让周围之人吓了一大跳。
众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岔了,方才还阴阳怪气准备甩手不于的丁典事,现今怎么突然主动请缨了。
“唔……我倒是有件事情……”
叶畅愣了一会儿,心中终究还是信不大过这丁典事,决定将他支开来。他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已经与杨明府说了,在漕渠与洛水之间,也就是城东,择地为这些灾民建临时木屋。木料正在准备,不久便可由洛水运至,丁典事领着几人,先请去择地囤放木料,到时将来的木料登记入册就是。”
丁典事心中再度惊讶,叶畅甫一来便让人送来米粮,已经让他吃惊,现在又已经准备好了这些灾民建房的木料
这可是供两千多灾民居住的木屋,不是小数字。
他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叶录事,这些木料,从何而来?”
“城中南市自有木料。”叶畅道。
“南市……木料足否?”丁典事心中一琢磨,又试探着问道。
在他看来,南市确实有不少木材,可是那些木材价格昂贵,用它们给灾民建房,不免有些浪费。
叶畅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南市自身的木料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乃是拆迁所得。”
“拆迁?”
丁典事越发糊涂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叶畅:“叶录事此言何意?”
“过两日便知道了,先做事吧。”
叶畅没有把自己的全部计划合盘托出,这个丁典事并不值得他信任。他将诸吏打发去做事,再看那两位女郎,发觉她们仍未离开。
“叶郎君有暇否,若是有暇,我二人还要向叶郎君请教道法。”见叶畅似乎闲了下来,李姓女郎上前说道。
“道法……哈哈哈哈……”
叶畅不曾料想,竟然会有人向自己请教这个,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二人愿拜叶郎君为师……”见叶畅神情,那李姓女郎鬼使神差般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我可没有什么道法,我又不是仙人。”叶畅听她说得认真,当下也正色道:“仙道无凭,非我所知。”
“可是叶郎君为何知道曹太乐能破罄鸣之事?”旁边蔡姓女郎又问道。
叶畅笑道:“某知此事乃乐器共鸣所致,熟悉此理者,非太乐令莫属,恰好某又听闻曹太乐正在洛阳,故说出他来。不曾想寺僧与曹太乐也是极熟的,只能说,无巧不成书吧。”
“无巧不成书?”李、蔡二位女郎听得这句,都觉得有些新奇,
叶畅的解释,让她们有些失望,行礼告辞之后,两人上了车驾,准备回洛阳城中。
“姐姐,你说……叶郎君说他不懂道法,是真是假?”
“谁知道。”李姓女郎秀眉轻颦。
她心中藏着一些事,没有同这个情如姐妹的蔡女郎说。
对叶畅的了解,她可比一般人更多,毕竟,她的父亲,已经关注这个人很久了——别人认为这个人是小人物,可她父亲对其评价甚高。
“若此子年长二十岁,老夫必不容其多活一日。”
想起父亲的这一句话,这其间藏着的血腥与赞赏,让李姓女郎不得不对叶畅刮目相看。
叶畅在第二锅粥之后,便收到了两位吏员送来的名簿,每个领粥之灾民,都必须回答了叶畅提出的那些问题,才能领到第二碗粥,因此这一次统计得非常详细。一共是二千三百一十七名灾民,叶畅一边看,一边对照着,心中开始估算,哪些人可以用来充当技工,哪些人只能用为苦力。
这些人之所以流落不能返乡,大半都是一个共同的原因:洪水漫堤之后,将原来的地界冲毁,他们的田地,被权贵所侵夺——这也是洛阳府无法将他们打发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打发回去,便是那些权贵们的麻烦,而流落洛阳,则是朝廷和国家的麻烦。
任何一个时代,资本者首先关注的是自己的利益,无论是农业资本者,还是工商业资本者,皆是如此。叶畅来到洛阳,同样也是关注自己的利益,这两升多名的灾民中,青壮男女占了一大半,近两千多一无所有的劳动力,想到这个,叶畅就垂涎欲滴。
而且,现在是最好的收拢人心的时机,这些有今天没明天的灾民,对能够给他们一份生计的人,会感恩戴德,在忠诚上,比起一般招徕的人要高得多。
想到这,叶畅微微笑了。
他的笑容落在正看来的李、蔡二位女郎眼中,李姓女郎是若有所思,蔡姓女郎则是突然间觉得心中一阵慌乱。
心跳得厉害。
这笑容同样也落到灾民中一群人眼中。
这群人并没有去领粥,他们散在其余灾民当中,在几个首领的手势下,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厮是那个狗奴遣来的?”
这群人中的一个低声道,旁边诸人,一个个目光中都带着不善。
“定然是的,昨日若不是这厮,那个狗奴必死无疑如今这厮又追到此处,你看,他仔细察看名簿,便是在寻我们。该死,那个狗奴父子二代,为唐王效力,使动大唐官吏,也是正常不过……”
“依我之见,欲替君上除后患,先得除那狗奴爪牙。如今情形,咱们已经逼上绝路,不得不一搏了。”又一人道:“那些大官前呼后拥,咱们奈何不了,可这厮只带着些许人手来,过会儿,咱们靠近了,给他一刀,了结了他……
“了结之后呢?”
“唐人怯懦,见着杀人,这两千余人非乱不可,咱们乘乱逃走。待唐人收拾起来,发现人少了,咱们早就改换身份,又混进了洛阳城…咱们身负王恩十载,不可畏死而误了大事”
小声嘀咕之后,几个人下定了决心,都看向那个说唐人怯懦者:“兀惹,你最多智,说说如何刺杀这厮,这厮身边带的人不多,可那个恶僧,你也见识过他的厉害”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转向紧跟在叶畅身边的善直,叶畅来处置灾民,和尚认为乃是大功德,因此寸步不离。虽然叶畅看的名簿数字什么的,他都一概不懂,却仍然津津有味。
“那边两个女郎,你们见着没有,方才两个女郎与那狗奴爪牙说话,谈笑风生,那两女郎甚是端秀,她们身边的,却只是一些寻常随从。咱们分几人去那边,佯作调戏她们,那狗奴爪牙必遣人来。待他身边人少之后,咱们再动手,若是恶僧离开便罢,他未离开,咱们就用四五人去缠住他……”
兀惹之计,让众人都是点头,然后众人纷纷抢了起来:“我带人去调戏那两位女郎”
争抢一番的结果,还是兀惹自个儿得了这美差。他们在人群中缓缓移动,仿佛是要去施粥,待到离两位女冠较近之处,兀惹向一个手下使了眼色,那手下立刻冲了出去,跪在了两位女冠车驾之前。
“可怜可怜吧,求求二位仙人可怜可怜……”
那跪着的手下一边胡乱叫嚷,一边眼睛滴溜溜乱转,李、蔡二女的随从将他挡住,李姓女郎颦眉摇头,不过蔡姓女郎已经从车中起身了。
“方才不是施过粥么,你还没吃饱?”蔡姓女郎温声问道。
“吃是吃饱了,可是某还是少了些什么。”那跪着的人嚷道:“某想来想去,便缺了一个婆娘……两位仙子慈悲,求两位仙子布施雨露……”
这等污言秽语,如何能入两位女冠耳中,蔡姓女郎虽是心善,却也羞恼交加满面通红,而李姓女郎更是一把拉着她。
情形不对
这人必不是真的灾民,若是真的灾民,怎敢如此无礼他突然作此秽语,目的……不是在自己二人这边
李姓女郎家学渊源,几乎在拉着蔡姓女郎后退的同时,便想明白了这一切。她扬着眉,心念急转,若是真正目标不是她会,那会是谁?
与往常相比,唯一不同的,就是叶畅
今日叶畅来到了灾民当中,这是与她们前几次来放粥时唯一不同之处
“叶十一”李姓女郎大叫起来。
那边叶畅也放下书簿,愕然往这边望来。
这灾民聚集之所,总有兵士武侯维持秩序,因此,不可能有这等狂徒出现的,这场戏一出演,叶畅便觉得不妥。
他身边善直已经怒目圆睁,向着那边便行去,显然,对于这种在年轻女郎面前耍无赖的做法,极是看不惯。
而这个时候,李姓女郎的呼声传了过来。
叶畅第一个念头,是李姓女郎在向他求助,他正待催促善直过去,然后便听得李姓女郎第二句“当心”
“当心”
叶畅心猛然一紧,为何要当心?
他到现在,遇刺的次数也有不少,几乎未加思索,便向着自己的随从中间退去。
然后周围便乱了,他动的同时,发觉周围看热闹般围上来的十余个灾民,突然间亮出了兵刃。这些明晃晃的武器,惊得真正的灾民顿时叫的叫哭的哭
“该死”叶畅心中暗骂,扔了手中的册簿,拔出腰间的剑。
赈济灾民都能惹来这样的麻烦……自己这运气,未免太衰了些吧
善直此时,已经被隔开,几个刺客,将他缠住,不求伤他,只是让他无法及时撤回到叶畅身边。
而在叶畅之旁,便唯有乌骨力这昆仑奴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6章 安得猛士护主上
风呼啸,刃如雪。
乌骨力面对着拥上来的至少十名刺客,那一瞬间,他膝盖发抖了。
他性子温和敦厚,虽然长得牛高马大,却并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更不是逞勇斗狠的人物。哪怕跟善直学了技击之术,他第一反应,也不是按善直的教授来防御反击,而是如他在自己故乡时一般。
他感觉自己也仿佛回到了故乡,在那广阔的草原之上,独自面对的是一群鬣狗。
他咧开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发出呜呜的咆哮,仿佛是草原上的狮子,为保护自己的领地与族群,不得不与鬣狗做背水一战。
他的咆哮吓不退刺客,这些刺客此时冒险,都是心志坚忍之辈,此时又拿定主意,先杀叶畅,再制造混乱,好以此脱身。因此,一个个猛冲而来,下手既快且急。
他们手中的兵刃,为了不被人察觉,都是匕首、短刀之类的短兵器。但一寸短一寸险,若是给他们近了身,那生死便是一瞬间的事情
乌骨力感到了畏惧,他也想退缩逃走,可是听得身后叶畅的喝声,他的心再度坚定起来。
不能退
因为退后一步,便是……
从自己的家乡草原上被带到了大唐,中途几经转手,即使到了大唐,也换过数任主人。乌骨力接触的主人多了,有刻薄的,却也有和善的。
但无论刻薄的还是和善的,在他们面前,乌骨力都觉得少了些什么。
唯有在跟随叶畅之后,他才意识到,那些主人对他少的是什么。
“尊重。”
把他视为人而非一物更非一牲口的尊重。
不是因为叶畅许诺,合适时要给他成家,也不是因为叶畅每日里提供的衣食,更不是叶畅教他识字算数。
而是这些全部。
在叶畅身边,他觉得自己被掠卖二十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轻松,乃是他不惜性命也要去争取的,同样是他不惜性命也要去保护的。
故此,乌骨力不退反进,迎面向着一个刺客,便是挥刀劈去。
善直教了他近一年的技击,乌骨力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却仍然拥有极强的爆发力,故此他这一刀劈出,威力不少
可是刺客的动作异常敏捷,一个前猱翻身,便避开了他的刀,接近到他的身前。
乌骨力心中一惊:这伙刺客,不是乌合之众
搏斗发生得极快,结束得也快。
叶畅拔剑在乌骨力的护卫下,正准备且战且退,那边善直也飞速回援,但是被五名刺客豁了性命一般缠住。
负责守护粥棚的士兵数量并不少,这里聚集着两千多名灾民,杨惟名亦怕出事,因此派来了一个队约是一百五十名士兵。但是洛阳乃大唐腹心之地,承平已久,不仅百姓,就是这些士兵,也久不闻刀剑交鸣之声。此时他们当中很多人,竟然如同百姓一般,被吓得哇哇大叫。少数反应过来的,也不是抽兵刃来向叶畅救援,而是摆出姿势自保。
倒是叶畅的亲随,此时展露出训练成果,经过几个月的强化训练,他们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在贾猫儿的带领下,迅速来援。
叶畅在一瞬间观察了局势,自己只要能撑过数息时间,善直就能赶到,再撑数息,贾猫儿等便也能抵达。那个时候,他们结起阵势,刺客只有短刃,就很难再对他构成威胁。
关键在于,要撑过这数息。
他也随着善直学了技击,只不过他那几下,只能说是强身健体,谈不上与敌人拼命厮杀。
乌骨力抬脚将靠近的刺客踢开,正待追杀,眼角余光却发觉,更多的刺客绕过了他,扑向了叶畅。
他心中顿时发慌,急切之中,他将手中的刀猛掷出去。
刀落了空,离得最近的刺客,已经距叶畅不过数步
乌骨力再也顾不得自己的敌人,张开双臂,便向那刺客追去。他人高腿长,只是两步,伸手便够住了那刺客后领,正满怀欣喜地将那刺客拎起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噗噗”的声音。
与此同时,乌骨力觉得背后发冷,然后是剧痛。
他怒吼了一声,身上夹着两柄短刃,拎着那个刺客转身,以之为武器,狠狠砸在刺中他的一个刺客脑袋上,两颗头颅撞在一起,顿时桃花朵朵。
“快走”乌骨力大喝。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叶畅大喝,以往他说话,都是低声和语。
叶畅却没有如他所意,转身逃走,而是冲了上来,剑抹过另一个正欲拔出短刃再刺的刺客脖子。
拼命的时候,叶畅没有逃跑的习惯,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因此,当血从那个刺客被割开的动脉里狂飙而出时,叶畅满脸煞气,毫无所动。
而是将目光投向正扑向他的另一个刺客。
“笃”
那个刺客的短刃,切入了自己同伴尸体的肩膀,乌骨力以尸体为盾,替叶畅挡住了这一击。叶畅乘机再度突前,挺剑刺入那刺客腰间。
这起落之间,乌骨力重伤,而刺客则死了四人
但对叶畅来说,危机并未解除
乌骨力能豁出命去,刺客们当中,同样也有死士,和尚被一个刺客不要性命地抱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七八个刺客同时扑向叶畅,七八柄匕首、短剑也同时刺向叶畅。莫说是叶畅,就是和尚自己,面对这种情形,也是无计可施。
乌骨力再次发出怒吼。
这一次是,是穷途没路的狮王发出的最后咆哮。
然后,他那庞大的身躯挡在了叶畅身前。
他竭力张开四肢,让自己身体显得更加高大魁梧,攻向叶畅的利刃,全部被他的身体挡住
叶畅大叫了一声:“乌骨力”
虽是如此,叶畅没有浪费乌骨力拼命争取来的机会,他再次刺翻一个刺客,终于从刺客的合围当中脱出,冲入了贾猫儿等人当中。
当冲到贾猫儿身边时,叶畅突然间觉得脱力,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幸好这时伴当随从们七手八脚将他拉住,扯入众人当中,结阵将他护住。
原本还想再攻的刺客,这个时候面对的,是暴怒的善直。
一手拎着戒刀,另一手执着一具刺客尸体的善直,象团燃烧的火焰一般,冲入了刺客当中,所向披靡。刺客们意识到,他们想要刺杀叶畅的目的不可能实现了,在付出如此惨重的伤亡之后,他们能选择的,唯有退。
除了一人拼命拦着善直外,其余刺客,又尽数撤退,散入难民之中。为了制造混乱,他们还很于脆地连着砍伤了几个难民,然后扔了短刃,跟着四散的难民开始奔跑。
“十一郎,你怎么样……”贾猫儿抓着叶畅道。
叶畅一把推开他:“不要管我,休走了刺客”
一边说,叶畅冲向在一旁缩手缩脚的官兵队正:“让你的人,抓刺客”
那队正此时六神无主,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被叶畅面目凶厉的一喝,几乎是本能地服从:“抓刺客,抓刺客
“快去,扼住各出口,堵住壕沟,凡有过沟者,诛杀无赦”叶畅大吼道:“随我喊,凡过壕沟者,诛杀无赦
在叶畅的《灾后应急方略问对》中,为了约束灾民,防止其中作奸犯科者乘机为祸,也为了防止疫病传播,灾民们都被壕沟分割、约束起来,管束他们的行动。叶畅来之前,负责灾民的丁典事,倒是严格按照问对来做,因此,如今粥棚外,是几道彼此连接的壕沟。
灾民要逃散,首先便要翻过壕沟。
眼见有几个灾民已经在壕沟中爬了,叶畅神情更为严厉。
他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故此没有去抱着乌骨力哭嚎,甚至没有去检查乌骨力是死是活。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将刺客留下,才是对乌骨力最好的回报。
因此,他看到身边有一伙弓手正在身边,立刻又过去喝道:“出壕沟者,皆射杀之”
弓手茫然不知所措,叶畅厉声道:“若不杀之,走了刺客,我必请杨明府诛杀汝等”
听得他这般厉喝,一个弓手勉强举起手中的弓,对着一个爬出壕沟的灾民射去。只不过这一箭射得又飘又歪,直接落了个空,叶畅怒道:“等着杨明府寻你们吧”
“不劳杨明府相寻。”就在这时,另一个弓手冷冷地答道,然后弯弓搭箭,一箭飞出,正中那爬起准备逃走的灾民右腿。那灾民啊哟一声,歪倒在地,然后哭嚎起来。
叶畅讶然相看,只见那个弓手抿着嘴,连连举弓,箭无虚发,凡有所射,必得所中。转眼间,便射倒了五人,而且人人都是腿股处中箭,虽然行动不便,却没有致命伤害。
有这神射,局势顿时稳定下来。叶畅又看了那弓手一眼,急切间,也无法与之交谈。见情形稳定,灾民们都开始停下奔逃,而那些官兵也开始堵住壕沟的各处出口。
叶畅终于有时间去看一看乌骨力了。
乌骨力躺在地上,双眼圆睁,瞳孔正在扩散。叶畅来到他身前,心情沉痛地蹲下去,将他上身抱起。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乌骨力,听到么,你有什么未了心愿?”
乌骨力也不知听到没有听到叶畅的话,他答非所问:“郎君,真有仙人……会接引我,回到我的故乡么……”
说完这话,乌骨力还哼了几句小曲,大约是他故乡的俚调,然后身体僵直,四肢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叶畅抿着嘴,将乌骨力兀自圆睁的双眼合上。
“无论仙人是不是引导你回故乡,我都会将你带回去……在那之前,我会先替你了结这笔血债。”
喃喃低语之后,叶畅放下了乌骨力的身体,站直了起来。
一直在场的李、蔡二位女郎,只觉得站起来的叶畅,似乎换了个人。
虽然表情冷静,比起方才更显内敛,可是李氏女郎却觉得,蹲下去时的那个少年郎,在站起来后,变得异常可怕
带着暴戾与血腥。
在这一刻,李姓女郎甚至觉得,站在那儿的叶畅,阴沉得象她非常熟悉的一个人。
她的父亲。
“再调一队军士来,将灾民围住,然后入内搜索,所有的刺客,必须一个不剩地找出来。”叶畅一把揪过那个队正道。
队正此时也已经回过神,他苦笑着道:“叶录事,此事却不是某能决定的,某位卑官小,只能调动自己这队人手罢了。”
“城门处有三队人马,你去调一队来,休要给我搪塞,如今朝中有人建议圣人东巡,这里可是东都,圣人东巡必至”叶畅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若是圣人来此时,还有刺客捣乱,你且想想,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其中,是不是会有你的那一颗”
那队正顿时慌了。
叶畅如此年轻,便被任命为录事,杨惟名是因为叶畅的才能,可是那队正却不知。他只道这年轻人必然在朝中有背景,因此知道一些内幕消息。
若是三郎皇帝真要再次东巡,偏偏此刻出现了刺客,他这个在场的军官,少不得要承担责任
“是,是,就依叶录事”那队正上马,疯狂地向回赶。
“姐姐,真有此事,圣人要东巡?”叶畅说话的声音不小,因此蔡姓女郎听着了。方才血腥厮杀,她捂着眼不敢看,此时缓过神来,心中关切叶畅,便向李姓女郎问道。
“他胡说呢,圣人东巡,哪有那么容易”
“他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造圣人的谣……也是,他方才连人都敢杀,自然胆子大。不曾想,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叶十一郎,竟然是如此好汉……”蔡姓女郎说着说着,脸上就微向泛红。
李姓女郎看了她一眼,微笑起来,然后又看向叶畅。
这厮一向就以胆大出名啊。
不一会儿,便见又是一队官兵从城门处开了过来。
“选身手好的,随我进去拿人。”叶畅对又凑来的那队正道。
五个伙被选了出来,便与善直、叶畅等人一起,进了壕沟当中。叶畅特别点了方才那弓手,那弓手便跟在叶畅身边,只不过神情多少有些不快。
“壮士好箭术,方才紧急,还未请教壮士姓名。”叶畅向那弓手道:“某性好交友,愿与壮士结识。”
“某姓南,名霁云。”那弓手冷声道:“叶录事心性,某不敢高攀。”
叶畅顿时愕然。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7章 登门问罪探前因
“当真是……麻烦”
马上的杨惟名满脸都是郁闷之气。
他请叶畅来洛阳,原本带着极强的私心,大半都是为了利用叶畅。只不过不曾想,叶畅到了洛阳后并不急着来见他,如今甫一上任,便惹出如此大的麻烦。
刺客……为何刺客不去刺杀别人,却揪着叶畅不放?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杨惟名对叶畅有所了解,故此认为,叶畅这倒楣的家伙,必然也有吸引霉运的地方。
出了北门,迎面便看到,在道路的两旁,立着二十余根木桩,相邻两根木桩间相距,大约是十余丈。
每根木桩上,都缚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
“胡闹……”见到这一幕,杨惟名忍不住怒喝:“你们也就随着他胡闹?”
迎上来的两位队正和其余官吏,都是面面相觑,有个大着胆子道:“他奉明公之令而来,我等岂敢不从?”
“伤亡情形如何?”
“刺客二十三人,亡者八,十五人就擒……呃,只怕也活不多久。百姓两人为贼所害,另有十余人受伤,其中有五人乃是叶录事下令射伤……”
听得这儿,杨惟名再也按捺不住,破口骂了一声脏话。
刺客死伤倒还罢了,造成了灾民的死伤,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灾民安置,将很难得到灾民的认同了。
觉得脑子里象是钻进了一只名为“叶畅”的虫儿一般,杨惟名头疼的厉害。但骂归骂,他更明白,自己还非得替叶畅擦这个屁股不可。
借助叶畅之力,可不仅仅是安置灾民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洛阳城那么简单,背后可是长安城里的大佬们角力。
“叶录事人呢?”他喝问道:“为何不来见我,莫非是躲起来了?”
有人答道:“他进城了。”
“进城做什么,莫非是寻我请罪?”杨惟名心中如此想。
但紧接着一个队正的话,让他意识到,自己错得多厉害。
“叶录事连问了几人口供,都未曾得,但他与他的随从,似乎是认出了这些刺客身份,说是回城去玉鸡坊了。”
“玉鸡坊……该死,这些刺客不是冲着叶畅来的”杨惟名觉得,自己脑袋里又多了一只虫儿,只不过这只虫儿名为“沈溪”。
他详知内情,故此一听说叶畅认出了刺客,并且赶往玉鸡坊,立刻就判断出,这伙刺客便是昨日刺杀沈溪者。他们脱出洛阳城后,不知又怎么,混进了难民当中,或许想等待机会,再次行刺,结果却被叶畅撞上。
原来叶畅也是受了池鱼之殃啊……
想到这里,杨惟名很不厚道地觉得有些快意。
但一想到叶畅与沈溪见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又觉得更加头疼。
“回城,去玉鸡坊”他下令道。
他下达命令的时候,叶畅已经在玉鸡坊沈宅的门前。望着这高门大院,叶畅脸上浮起冷笑。
他不怕惹麻烦,更何况,这一次是麻烦惹的他。
“敲门”憋着一肚子气的叶畅道。
这一肚子气,不仅仅是刺客带来的,也有南霁云带来的,方才知道那神射手的姓名后,叶畅就怀疑他是后世闻名的南霁云,一问排行是第八,心中更是有了八成把握。
只不过这位安史之乱中的勇将,此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弓手,郁郁不得志。
这让叶畅觉得有希望,若是能招徕来此人,自己身边除善直之外,便又多了一重保障。不过他才流露出一些许意思,就被南霁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连原因是什么都不知道。
门上的铜环敲击时发出的声音惊动了院里的人,大门打开,出来的仆役一见外头围着这许多人,愣了愣之后,顿时叫了起来。
转眼间,便有十余人拥了上来,其中便有沈溪昨日的伴当。
“某叶畅,昨日护送沈郎君回府者,诸位是否还认识?”叶畅对那几位伴当道,得了他们点头后,叶畅又道:“某有要事,意欲求见沈郎君,还请为我通禀一声。”
听得这群气势汹汹来的人是朋友,而不是打上门找茬的,院子里的人算是松了口气。但转脸一看,叶畅一行人当中,不少人身上还血迹斑斑,顿时心又悬了起来:这伙人看起来,却不是什么好路数。
不一会儿,沈溪便出现在叶畅的视线当中。他仍然是那副臭排场,身边数位美婢,自己手中一柄玉扇,隔着老远,便呼了一声:“叶十一,你竟然来了,昨日某心神不宁,致使失礼,还请叶十一你海涵”
一边说,一边行,到得叶畅面前,看到叶畅身上的血迹,他脸色竟然也未变。
叶畅眯了一下眼,然后拱手:“今日来此,是有事相求的。”
“好说,好说,只要某力所能及,无不应允……唔,若是要求某身边这几位侍姬,那可就不行,某是怎么也不会割爱……”
沈溪半真半假地打着哈哈,却在叶畅灼灼的目光下止住,他摇了摇头:“原以为叶十一你是个趣人,却不曾想,你原来也是如此无趣。”
“昨日那些刺客身份,与沈郎君究竟是何等恩怨,还请不吝赐教。”叶畅见他不再胡说八道,便问道。
沈溪脸色顿时变了。
打量了叶畅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叶十一不必多问,昨日你不过是受了某连累,今后刺客不会再寻你麻烦,反正昨日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假话
叶畅心里浮起这个念头,只觉得这个沈溪所说的,全是假话。
他分明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迹,也应该猜出自己定是又与刺客起了冲突,所以才来找麻烦,却满口假话搪塞。他究竟是想要掩护刺客,还是另有用意?
心中琢磨着这个,叶畅口里却道:“沈郎君却说错了,那群刺客,今日在北门外伏击了某。”
“什么?”沈溪这下是真变色了:“这怎么可能”
“某有必要撒谎么?”
沉吟了一会儿,沈溪仍然摇头:“叶十一,实话实说,你便是知道刺客的身份,也奈何不了幕后指使,知之无益,徒乱人心。你既是安然无恙,此事就不要再追究吧。”
“你见到某身上的血迹没有,这血迹不是某的,一半是刺客的,另一半,则是某身边的昆仑奴的。他以己身护住某,某才毫发无伤。”叶畅冷冷地道:“沈郎君,若是当叶某是朋友,便实言相告,否则的话,某只能视阁下庇护刺客,为某之敌了”
这话说得甚是无礼,沈溪身边的伴当中有怒目相视者,可是叶畅一脸坚持,不为所动。
“又不是一个美婢,不过是一粗手笨脚的昆仑奴,某送十个与你……唉呀,莫如此,莫如此,叶十一,叶畅,你莫走啊,某又不是不说……”
沈溪原本还是满口胡言,见叶畅当真转身就走,顿时也有些慌了,上前拉住叶畅,脸上尽是苦笑。
叶畅停住脚步,静静等着他开口。
沈溪还是思忖了好一会儿,终于才说道:“某并非骗你,你知此事,并无益处。”
“有无益处,某自有见解,你只管说就行。”
“好……某亦不相瞒,某父亲乃渤海贵胄,讳为大门艺者是也,原是渤海王子,因心向大唐,不容于兄,乃入大唐为官……”
沈溪的身份,并不是普通的渤海国人,他父亲大门艺,是渤海国开国君主大祚荣之子,渤海武王大武艺之弟。大武艺阻挠周边部族投靠大唐,大门艺力谏不从,因此兄弟反目,大门艺逃归大唐。
此后大武艺先后派使臣,要求大唐交出大门艺而不得,甚至派人于洛阳城天津桥南刺杀大门艺亦不得,乃至于遣将张文休隔海攻击登州,杀唐守臣而还。大武艺死后,其子大钦茂继位,此人极为汉化,唐与渤海国的关系再度缓和
不过,大门艺这一系在大唐,始终是大钦茂心腹之患,他总担心有朝一日,大唐一纸诏书,令他退位,而扶持大门艺子孙来取代他。
“近几年,我这位王兄没有什么动静,原以为他是绝了心思,却不曾想,我只是稍有动作,他的刺客便来了。”沈溪苦笑着对叶畅道:“官府便是查出这些人身份又能如何,我父为大唐臣子,抚慰西北,颇有功劳,在天津桥南遇刺受伤,大唐也不过是搜捕刺客诛之了事……大武艺得享富贵,而我父却只能客死异乡”
他言语之中,对于大唐还是有些不满的,叶畅也唯有无语:自己难得来洛阳,却遇到这种事情,卷入其中,若是被李隆基知晓,那位已经极怕麻烦的三郎皇帝,没准又要怪自己多事了。
若不是乌骨力已经因救他而死,叶畅真不想卷入这类事情当中去。
正如叶曙的死让叶畅不可能与叶楝和解,乌骨力的死,也让叶畅与如今的渤海王一脉结下了深仇,即使这仇不算“不共戴天”,却也基本上断绝了双方和平共处的可能。
“某早就说过,此事于系重大,大唐不出面,凭着你我之力,根本不可能报复,知道此事,徒增烦恼罢了。”沈溪又叹息道:“不过,毕竟事情是因我而起,某总得有所表示……叶十一,你失一忠仆,我便赔你一忠仆,如何?”
“啊?”叶畅愣了一下。
“却是那日李果的启发,他赠你一婢,某便赠你一仆吧……苏脱儿,你出来”
随着这声喊,沈溪身后一人愕然而出。
正是那日并肩作战过的苏粗腿,那时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名,现在被沈溪叫了出来。
“吾家之中,此仆勇武,为诸人之冠。”沈溪笑道:“他杂胡出身,却是壮士,身后甚是不凡,虽不及十一郎身边的那位大和尚,等闲四五个人却也近不得身。”
苏粗腿神情有些抑郁,叶畅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某如何敢夺人所爱?”
“某生性不好壮士好女郎,他跟随某乃是屈才。倒是叶十一,你总能招惹麻烦,他跟着你,必有用武之地”
沈溪一边说,一边向自己身边的美婢使眼色,那美婢匆匆而入,叶畅虽是看到这个细节,却只作没有注意。
他心中也满是疑惑,那李果送个美婢给他,十之**是冲着他酿酒的秘方,而这沈溪送个壮士与他,又是冲着什
不过沈溪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叶畅爱这苏粗腿勇武,有他在身边,再加上大和尚善直,叶畅的安全就更有保障。连番遇刺的事情,无论是自己招惹的还是躺着中枪,都让叶畅有些心惊。方才若不是乌骨力奋不顾身,躺下的就很有可能是他了。
“某虽感怀沈君好意,只是此人乃真壮士,不敢视为礼物。”叶畅又拒绝道。
“正合如此,在吾府中,他便只是一供驱使奔走的奴仆,到了叶郎君手里,却是能独当一面的壮士。若是叶君真爱英雄,就莫再推辞了。”
话说到这,那艳婢又出来,将一张纸交到沈溪手中,沈溪便将纸转给叶畅,正是苏粗腿的身契。
叶畅略一犹豫,将身契收了起来:“既是如此,某却之不恭……今日打扰沈君,来日必再登门谢罪。”
“若能将李果赠你的艳婢转赠于我,便算是赔罪了,如何?”
沈溪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让叶畅哭笑不得,他长揖行礼别过,带着人便出了门。苏粗腿有些犹豫,沈溪在后向他点了点头,笑着道:“苏脱儿,你便随了叶君吧,自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做出一番事业来,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苏粗腿向他跪拜了一回,然后起身,向叶畅追去。叶畅正在沈邸门前等着,见他跟了上来,便让随从分了匹马与他,众人上马而去,看方向,又是奔着北门。
沈溪在后边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一下,目光变得阴沉起来。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转过脸,他再面向自己的美婢们,脸上就又全是温柔多情的笑意。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我还是愿意和诸位姐妹们在一起。”他笑着道:“如今韶光正好,咱们便一起做一做喜欢做的事情,姐妹们以为如何?”
诸艳婢都是吃吃笑了起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8章 怒至极处无全尸
苏粗腿一声不吭,骑在马上,脸上带着羞愧之色。
堂堂男儿,却被人当作礼物送来送去,只要稍有自尊,便会觉得羞愧吧。
叶畅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虽然他这羞愧之色很淡,掩饰得很好,叶畅还是观察到了。
此人抑郁不得志,可激之而不可辱之。
一行人默默前行,穿过长街,当到了北市之时,叶畅领着他们进了市内。
苏粗腿跟了过来,依然一言不发。叶畅在市内止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汝乃壮士,某不敢以仆役相视,方才沈君盛情难却,某只能收下,但此时,你心中如何想,只管与我说就是。”
苏粗腿看了他一眼,垂眉不语。
“沈君倒是有一句话未曾说错,那就是某喜好结交壮士英豪,你看我身边二位,善直师乃游方僧人,某遇之山野,如今视为师长;猫儿乃长安游侠,某会之市井,如今倚为臂膀。便是某本人,穷僻之地、寒陋之门,出身亦不能算是富贵。故此,某以为,英雄与否,不在出身,在志向,在才学,在奋力与否。”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铮然,苏粗腿眉间不禁一动,不过眼中的光芒只是一闪罢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说。”叶畅见言辞无法打动他,便想着利诱了。
“某当年年幼无知,乃至沉沦下役,厕身于奴仆之间,至此已经再无雄心壮志。叶郎君虽然对某寄予厚望,某如今却只是想着自在之身罢了。”苏粗腿叹了口气:“叶郎君只管放心,某既为沈公子赠与叶郎君,必忠心事主……”
他正说话间,却见叶畅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叶畅将手中的身契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刷刷几下,便将之撕得粉碎。他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将满手碎纸屑抛上半空。
纷纷扬扬,似雪似絮,代表着苏粗腿人身自由的身契,就这样飘飘然落下,成为洛阳北市街道上的垃圾。
苏粗腿瞬间怔住了。
莫说他一身本领,就是一个普通壮年奴仆,总也值当个几贯,叶畅将身契撕毁,竟然神色毫不变化
“如今,你是自在之身了。”叶畅平静地道。
自在之身了
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苏粗腿却觉得一片茫然,不知是该如释重负地欢笑,还是该感动得失声痛哭。
他就是愣愣看着叶畅,好一会儿,才涩声开口:“叶郎君……这是当真?”
“当真。”叶畅道:“若是你愿意,可以随我,我愿以友待汝,若是你别有志向,也可自便。”
“自便……自便……自便……”苏粗腿连连念了三声“自便”。
为人家奴之时,想要自便,绝无可能,即使沈溪算是个和气的主人,却也有诸多规矩,根本不可能给他自便的余地。
想了一会儿,苏粗腿道:“某身无分文,如何自便?”
叶畅笑着向贾猫儿示意,贾猫儿径直掏出一枚金铤,交到了苏粗腿手中:“这枚金铤,足够你在洛阳城的销金窟里打几个转儿了”
接过金铤,苏粗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之又还了回来:“某性命贱,值不当这许多钱……若有闲散的零钱,赐几文与某,某感激不尽。”
贾猫儿脸色顿时一变。
若收下钱,便如苏粗腿自己所说,那是买命钱,想必苏粗腿就不会离开了。可是他不要,岂不是意味着,这厮根本无心将一身本领货卖于叶畅?
他看了叶畅一眼,叶畅也自觉装得过了头,不免心灰意冷,先前在历史上大大有名的南霁云拒绝他的招徕,那还情有可缘,可这个根本未曾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名声的苏脱儿,如今也对他伸出的手不屑一顾。
看来自己有必要去修修脸,好让自己更容光焕发一些了。
心中虽然觉得无趣和惋惜,但是叶畅还是点了点头,于是贾猫儿收回金铤,从怀中掏出了半吊钱。
这一次,苏粗腿接过了这半吊钱,拱了拱手:“山高水长,终有回报之日。”
说完之后,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还给叶畅的伴当,竟然就这样,一步三摇,走入人群之中,与北市往来熙攘的路人混在一处,没有多久,便不见了。
“好生晦气”见这厮真的义无反顾离开,善直忍不住说了一声。
和尚心直,藏不住话,他见叶畅待人和气,又时有善念,因此自觉追随了一个大德,在他内心中,对叶畅实际上是甚为敬重的,否则也不会相识之后就一直追随。
自己珍视的却被人视为粪土,自然是要让和尚不高兴的。
倒是叶畅,转眼就将失落抛开了:能招徕过来固然好,招徕不来也无妨,反正是意外之喜么。
“回头,继续去收拾那些刺客。”他对众人道:“渤海国,咱们一时半会是鞭长莫及,但那些下手的刺客,却就在咱们面前。”
话音还未落,他便看到了杨慎名的仪仗,就从北市的入口处经过。他顿时止步,可想而知,杨慎名是来寻他的,若被寻着了,一些事情就不好做了。
官员们总是说什么顾全大局,叶畅此刻,却想将大局先放一放,他要做的是率性而为。
杨慎名大约是急于寻着他,数十人的仪仗转眼就过去了。他们径直到了玉鸡坊,敲开大门一问,叶畅又离开,去向不明,这让杨慎名大为恼火。
“无怪乎韩朝宗等虽是重视叶十一的能力,却始终不将之拔举在重要位置之上,天子赐金令还时,也不曾真正发力相助——这个叶十一,当真是个颠三倒四的人物”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叶畅会去哪儿,当下便遣人去打听。打听之人尚未回来,便有小吏来报:城北的灾民将刺客尽数打死了。
这个变故,让杨慎名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
他急于寻找叶畅,加之那些刺客敢三番屡次在他的辖地行刺,也是打他的脸,因此,他没有让人将刺客放下来。
不曾想,只是一个转脸功夫,刺客们就死光了……
“尽数打死?一个活口都没有?”
来报信的小吏苦笑道:“确实一个活口都没有,不但被打死,几乎个个无全尸。”
“这……又是叶十一搞的?”杨慎名想着那些百姓原是被官兵看着,怎么能去打死刺客,但念头一转,他便意识到问题所在:“叶录事又跑去了?”
“明公明见。”
杨慎名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明见,叶畅的那册应急方略问对里,他觉得这人应该是很有条理才对,可是为何实际办起事来,这厮如此不靠谱
“他还在北门外?”得到那小吏的确认之后,杨慎名当机立断:“你即刻回去,告诉他,让他在北门外等着我
他再度上马,这一次轻车简从,连仪仗都不带了,只是带着几个随从,快马加鞭,便从衙署赶往北城之外。
当他赶到时,看到的却不是一团乱糟糟的景象,而是秩序井然。
那些刺客的尸骸,也已经看不到了。而据说混乱中将刺客尽数杀死的灾民们,此时却排成长队,正带着笑,与那些官兵吏员们说着什么。
“这个叶十一……”
杨慎名百思不得其解,叶畅究竟是施展了什么法门,让局面变成现在这样。
“怎么回事?”他拉着迎上来的吏员问道。
那吏员回头望了一眼,叶畅正在和声和气地与灾民们谈话,并未注意这边。他满脸都是敬佩,小声禀报道:“叶郎君只是对百姓说了几句话,这些灾民便鼓噪起来,不顾官兵阻拦,上去将柱子上的刺客尽数打死。”
说到这,他眼中的敬佩变成了恐惧。
他很难理解,叶畅是如何用寥寥数语,便挑起了那些灾民的滔天怒火,成功将此前灾民们对他的恨意,转嫁到这些刺客身上。
细问了几句,无非是这些刺客混入众人当中,意图谋刺权贵,好让所有灾民都受连累——杨慎名实在很难相信,这样几句空口白牙的谎言,也能让两千余百姓相信。
“叶畅,你究竟是弄的什么把戏?”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直接将叶畅唤来询问:“方才你下令射伤逃离壕沟的百姓,我听闻百姓都是暗藏怨声,怎么转眼间,他们又对你信任有加了?”
“灾民困顿于此久矣,虽是仰赖朝廷恩泽明公善政,苟延至今,可是心中都憋着怒意。此前畏于官兵,无处可发,如今我稍加撩拨,又许他们出气,哪有不躁动者?”
此时并无心理学一说,否则的话,杨慎名便会知道,叶畅其实是利用了群体渲泻的心理。但他可以肯定,叶畅对于人心的把握,实在与这个年纪不相称。
“叶十一……积年老狐耳。”忍不住,杨慎名将自己对叶畅的评价当面说了出来。
叶畅把这个当成对自己的赞扬笑纳了。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背后是官府,而且一来就下令让灾民的伙食翻倍,故此灾民原先对他就有好感。他煽动灾民,亦不仅仅靠着自己,更是将自己的伴当派入灾民当中,佯作是查问灾民里是否还有刺客余党,实际上却制造谣言,只说这些刺客有可能是灾民乡间豪绅所派,目的便是让灾民们获罪,全部死绝于洛阳城外,这样就不虞他们回乡争讼了。
这些灾民之所以流落洛阳不能返乡,原因就在于本地豪绅侵夺了他们的田地,他们对豪绅的恨意,可是远胜过下令射伤逃出壕沟灾民的叶畅。
“此举尚有其余用意,也算是震慑一下这些百姓,知道我是敢下令杀人的。”叶畅见杨慎名在犹豫,猜出杨慎名只怕有些后悔,若是这位洛阳令因此事而撤去他的录事之职,那他这趟洛阳之行就亏大了。因此,叶畅又说道:“接下来安置灾民之事,须得令行禁止才成,经此一事,也省去不少麻烦。”
杨慎名顿时打消了犹豫:正如叶畅所言,两千余人的安置,绝不会一帆风顺,特别是在背井离乡的情形下,要想不让这些灾民成为洛阳城的长期负担,一定的强硬手段是必需的。
“刺客的身份,你已经明了?”
“是,让灾民弄死他们,也省得一些麻烦。”
“此言何解?”
“既然刺客一个不剩尽皆消灭,就用不着为了一个已经没有多大用途的异邦王子,去与一个恭顺的郡国计较了。”叶畅冷笑了一声:“朝廷中的大人物们,想必都会如此想,若是某遇刺身亡,绝不会有人想着要替某复仇吧?”
杨惟名默然,好一会儿道:“朝廷也是不想多方树敌。”
“以忍让求和平,则和平不保,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永存。”叶畅抛出这样一句话。
杨慎名是有亲身体会的,他祖父杨正道,曾被窦建德送给突厥人,直到李靖击败突厥,这才被放还中原。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永存。”
这一句话,让杨慎名呆了好一会儿,细细咂摩,便越觉有道理。
“叶畅,你可有表字?”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
叶畅心中一凛。
他一直没有表字,自己是懒得去取,而且相熟的人称他为叶十一,不熟的人称他为叶郎君,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上去。
可现在杨慎名问此事,就别有意味在其中了。
取字,除了自己的亲长可以外,再就是上司、长辈亦可赐字,或者挚交好友赠字——这都意味着一种极为亲近的关系。
以贺知章当初赏识叶畅,都未提及要赐叶畅字,杨慎名此时提出,其赐字的意思表露无疑。叶畅原应该万分感激,然后下拜求字才是,但是叶畅却很清楚,眼前这位杨慎名的下场,并不怎么好。
他兄长杨慎矜如今与李林甫结成了政治同盟,共同应对李适之、韦坚等人,当李适之等大敌扫除之后,李林甫反手便将他兄弟三人一网打尽。一般的麻烦叶畅不怕去惹,可是这种最高层的政治争斗,作为核心成员卷入其中,结果唯有一字。
更何况,若是受了杨慎名的赐字,如何去面对韩朝宗?
但若不受,杨慎名就在面前,并且已经开口提及,叶畅又该如何抉择?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49章 流言积毁困周公
杨慎名笑眯眯地看着叶畅,对他甚为满意。
他甚至在琢磨着,是不是替晚辈女郎,招叶畅为婿。
杨家三兄弟,慎馀、慎矜、慎名,皆身长玉立,容貌过人,气度非凡。他笑眯眯地看着叶畅时,叶畅心中不免如同鼓捶一般。
“某曾在梦中,得仙人赐字。”犹豫了一会儿,叶畅开口,又将那虚无飘渺的仙人寻了出来。
杨慎名皱起了眉,叶畅推托之意,他如何看不出来这厮不免有些不知好歹,还拿出什么仙人来
“仙人赐你何字?”
“畅然。”叶畅道。
“畅然……”杨慎名也博览群书,因为心中有成见,便觉得这个字是叶畅临时拿来搪塞自己的,他冷笑起来:“也不知仙人为你取这字,出自何典……”
“南华经。”叶畅诧异地看了杨慎名一眼。
他是真诧异,来大唐之后,为了更好地装遇仙名士,他很是努了把力,《老子》、《庄子》狠狠翻了几遍,《庄子》中这段“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他看过之后,不免生出思乡之念,因此熟记下来。
杨慎名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他们三兄弟以清廉和善理财出名,记不得《庄子》中的一个句子,倒也寻常。
“原来是出自《南华子》难怪,难怪,哈哈哈哈,畅然,畅然这字很好,不过为何从未听你说起?”
叶畅假装羞愧地一笑:“梦中之事,不敢当真,故此从不与人谈起,今日若不是杨公相问,某亦不会说起。”
杨慎名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方才欲替家中晚辈女郎招叶畅为婿的念头淡了。
“安置灾民,你还需要什么?”他公事公办地问道。
“今日刺客虽然成擒,却怕还有余孽潜伏暗中,某怯懦畏死,请杨公拨一名兵士相随。”叶畅顺竿便往上爬。
他说这话时,站在离他们较远处,南霁云的眉头皱在一起,有些不屑地看着叶畅。
南霁云方过而立之年,不是那种愣头青,但他是真不喜叶畅的性子。对叶畅,他早有耳闻,特别是那“夕阳无限好”之句,几乎所有白头歌伎,都会唱上这一段。对着贺知章作此诗,南霁云心中是甚为不齿的。
在他看来,知恩图报,乃是人的本分,叶畅以此诗动贺知章,令一向赏识其人的贺知章退隐,实在是不该。虽然这不是叶畅本意,叶畅本意乃是以诗挫步步紧逼的元载,因此肚子里弯弯绕绕多的文人可以原谅叶畅,但南霁云却难以释怀。
方才叶畅言语中便有亲近之意,但被他严辞相拒,南霁云便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叶十一向来以胸狭隘闻名,自己如此落了他的颜面,他如何会不报复
果然,便见叶畅向这边点了过来。
南霁云只觉得怒血翻涌,这厮倒还真是睚眦必报
不过他心中只有怒气,却无惧色。他原是农夫出身,潦倒至今,也不过是一个弓手,就算是绝了升迁之途,又有什么关系
“南霁云。”就在他琢磨着该如何应对时,自己的队正跑了来:“杨公让你过去。”
南霁云觉得队正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怪怪的,他因为本领高强,故此性子颇为倨傲,将这目光当成同情,便理都没理。
那队正气得牙痒痒的,心中暗骂了一声“小人得志”。
南霁云到了杨慎名面前,抱拳行礼:“某见过明公。”
“你便是南霁云?”杨惟名上下打量这个小小的弓手,觉得他生得果然雄壮,当下问道:“何等出身?”
“某世代务农,并非世族。”
南霁云认定叶畅在杨慎名面前进了谗言,因此语气甚为冷硬,杨慎名原本对他很好奇,觉得叶畅推荐的人定非一般,可被他这语气一刺,便也灭了招徕的心思。
“方才叶录事说,贼人驱使灾民乱奔时,你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发五矢,皆中标的——有可必赏,我拔你为伙长,这些时日,你便跟在叶录事身边,定要护卫他周全。”
南霁云脑子里嗡的一下,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以为叶畅是进了谗言,杨慎名来寻他麻烦,至少也要安排些困难的任务与他,却不曾想,叶畅竟然在杨慎名面前举荐他
以杨慎名洛阳令的官爵,拔他充当一个伙长,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对南霁云来说,则是完全不同,他虽然一身本领,只因性傲的缘故,不得上司袍泽的喜欢,又没有遇着什么好机会,故此一直没有混到一官半职。
不曾想,自己苦求的机缘,今日竟然来临了。
而且是叶畅,他方才不屑甚至冷嘲热讽的人给他带来的。
“南八有大将之风,且怀忠义之心,颇类汉寿亭侯。”叶畅在旁笑着道:“杨公,区区一个伙长,你也太吝啬了
“叶录事这便不懂了,若我径直给他一个队正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麾下兄弟和同僚袍泽未必会服气,他这般寒微出身,唯有一刀一枪地打拼出来,才能长远。”杨慎名解释道:“只要灾民安置妥当,他便也有功劳,那时还怕不能升官进爵?”
旁边的队正推了仍在发愣的南霁云一把:“还不快谢过明公与叶录事”
南霁云有些木然地谢过之后,便听得杨慎名又与叶畅说起灾民安置的事情。
起初时,南霁云还想着,为何自己得罪了的叶畅会举荐自己,但听得叶畅将自己安置灾民的计划一层层合盘托出,他的注意力便转到这上面来。越听,他越是惊讶,到后来,他看着叶畅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少年郎,名动中原不是偶然
叶畅的计划,与其说是安置灾民,倒不如说是对洛阳城南市的一次大刀阔斧的重建。
当初隋时,炀帝以绸缠树,向胡商夸富,便在洛阳南市。隋末李密纵火烧之,此后大唐时重建,武则天、中宗时,大唐政治重心东移,洛阳几乎成了首都,故此南市再度繁华起来。只不过随着李隆基将政治中心迁回长安,如今南市,已经显得有些杂乱不堪了。
对旧城进行改造,自然需要花费大量的钱。叶畅的计划当中,是拿出朝廷控制的南市土地,抵押给南市的富商巨贾,从他们手中借钱来改建街巷,营建店铺宅邸,再将之出售获利。
这个过程当中,除去最初投入闲置的土地之外,朝廷几乎不出分文,便从富商巨贾处套得大量现钱。所用的人工,足以⊥二千余灾民都有事可做,甚至还需要向洛阳城招募大量工匠。
南霁云顿时也明白,那些富贵子弟为何眼巴巴往城北灾民处送粮——叶畅必是向他们漏了口风,他们回去一说,家中反应灵敏的,知道这其中有极大利益,哪有不竭力奉承的
对叶畅来说,这是另一世地方政府搞房地产开发空手套白狼的招数,但在此时,却是一种了不得的手段。杨慎名一家皆以财计闻名,但听得叶畅这个完整的计划之后,不禁连连点头,眼前也闪闪发光:好大的手笔
“为令诸豪商信服,某愿自私囊中,先取一千万钱,预购将来北十字街横街处东头第一家铺面。”叶畅又道。
一千万钱
万贯被叶畅随口抛出来,却是面不改色,南霁云是穷惯了的,想着万贯该有多重,便觉得呼吸急促,而那杨慎名也目光一凝。
“你倒是有钱。”
“侥幸在长安城中收得一些。”叶畅面不改色地道。
万贯所购的,可不是一个铺面那么简单,叶畅虽未到实地,可对着地图早就看过,那北十字街横街东头,濒临运渠,稍加整治,便是风景如画之所。虽然不是十字街正中那样四通八达,但交通亦是便利,还有靠近市门的优势。
他想要在洛阳城中建一座商娱综合中心,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了。
“千万钱啊”杨慎名感慨地叹了声,他家资颇丰,但让他拿出千万钱的现款来,却也力所不逮。
“你要这铺子做什么?”感慨完后,杨慎名又问道。
“开个酒楼。”叶畅道。
杨慎名并不完全相信,但叶畅究竟要做什么,只要不违反大唐律令,就和他没有太多关系。有了叶畅这一万贯,他心中有了几分底气,故此点头道:“你放手施为就是,要什么支持,只管与吾说。”
他为洛阳令,手中的事情多,见灾民之事平息下来,当即回城——洛阳城中可不是他这个洛阳令最大,权贵之多,仅亚于长安。灾民这边发生的事情,他还得回去给某些人一个交待。
杨慎名离开之后,叶畅便开始勾名单——新送上来的簿册,将有本领的人一一圈出来——可惜,这些灾民中有手艺的不多,想想也必然如此,有手艺的到哪儿都可以凭手艺吃饭,剩余的当然就是只会种田的了。
二千余名灾民当中,才找出十余个工匠来,这个数字,让叶畅有些无奈。
足足一个多时辰,叶畅才将手中的事情忙玩,此时午饭时间都已经错过,叶畅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唉呀,害得大伙陪我挨饿了,既是如此,除了留下当值的人手,其余人等随我去酒楼。”
“好”周围顿时一片欢呼。
也有皱眉嘟嘴的,那是留下当值的人,叶畅笑嘻嘻地道:“当值的也不必担忧,我到酒楼,立刻让他们送食盒来,总不会落下你们”
诸吏员齐齐高兴起来,洛阳米贵,居之不易,能白吃一顿酒席,谁都不会嫌弃。
唯有南霁云没有笑。
南霁云一直在注意叶畅,现在他越发看不透这年轻人了。
想得头痛,他决意直截了当地相询,因此叶畅才上马,他上前牵住缰绳:“叶录事,某方才得罪了录事,为何还要荐我?”
“得罪?”叶畅笑了起来:“不过是误会罢了,有什么得罪的?”
“叶录事上午向某示好,某却冷言相对。”
“那件事情……我问你,这个伙长之职,你做得下来么?”
南霁云略一犹豫,然后斩钉截铁地道:“区区伙长,如何做不来?”
“你随在我身边,若有危险,能如同我那伴当一般,奋力护卫我么?”
“职责所在,必效死命。”
“那不就是?某荐你,第一看你有无此才能,第二看你有无此心。至于些许小隙,何足挂齿?”
叶畅说到这里,眉头扬了扬,很是好奇地问道:“南八,你既直说,某也直问,某上午确实有意示好,你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录事大闻,某闻之久矣。青龙寺中留诗,令贺少监辞官告老,此事有悖恩义之道,某甚不齿。”南霁云也不隐瞒,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贺监于阁下有举荐之恩,足下却以此报之,心术必不正……”
“住口”旁边的贾猫儿听得他越说越不象话,顿时喝斥道。
叶畅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南霁云继续说下去,南霁云斜睨了贾猫儿一眼,然后又道:“某原以为,传言或有不实之处,今日看你下令射杀灾民,便知你果然是……果然是……”
一时之间,他无法措辞,还是叶畅,给他补充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叶郎君好文辞,奈何心术,奈何心术”
这就是指着叶畅的脸骂他心术不正了。
南霁云性子向来如此,他这一番话说出来,便没打算能与叶畅和睦相处。因此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死死盯着叶畅,只待叶畅口出恶言,便推了差使。
一个区区的伙长,便想收买他,未免太瞧不起他南八堂堂男儿了。
叶畅仍然没有动怒,但脸上也没有愧色。
当初之事,他自己也知道会有不好的影响,比如说,张旭、颜真卿在那事之后,与他的往来就疏远了些,虽有书信往来,也都只谈书法,不及其余。贺知章致仕时特意去他卧龙谷中小住,在某种程度上便是表态,表明他贺知章本人并不将“夕阳无限好”之事挂在心中,从那以后,此事的影响才淡化了。
没有想到,南霁云这样草莽汉子,心里却还挂着这事。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一五零、道虽殊途亦相谋
“你与为道不同,原是想不相与谋,但我却举荐了你,这个人情,你不得不承。可是我再对你示好,你却冷言相对,由此可见,你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叶畅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南霁云顿时脸涨得通红:“这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贺公逼我参加科举,为的是让我替国效力,我荐你于杨公之前,为的也是让你替国效力,其间有何不同?”叶畅撇了一下嘴:“若说不同,无非是贺公贤名,传遍天下,某则一心胸狭隘之小人,是也不是?”
“是。”南霁云见叶畅如此坦然,也进然相应。
“呵呵……”叶畅笑了笑。
南霁云盯着他,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传闻未必全真,某自己所言,也未必是真。”叶畅沉吟了一会儿,一开口,便让南霁云吃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接下来这段时日里,你跟随在某身边,不妨用自己眼睛去看,某究竟是何等人物。”
说完之后,叶畅挥手示意:“走,民以食为天,吃饭去”
他带着众人向城中回去,南霁云不免有些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就走了,难道不是要劝说半晌么?
南霁云不知道,虽然接触的时间还短,但叶畅已经很了解他的性格:此人固执已见,非言语能动者。
待叶畅一行离开了二十余丈,南霁云才回过神来,又犹豫了一会,他快步上向,追了过去。
无论如何,这是上司交待下来的任务,只要自己随时警惕,莫被叶畅这厮的狡舌所蒙蔽了就是。
他拿定主意,当下就冷眼看着,眼见叶畅一日日在洛阳城中奔走。或是拜访豪商,或是交结贵戚,每日里要赶三四个趟儿。
让南霁云吃惊的是,这般长袖下舞之中,南市的工程当真开始了。最初时叶畅还是想将灾民安置在城外,免得有扰城中百姓,但后来不知他如何做的工作,灾民们安置之所,搬到了城内。在南市北横街东头,也就是叶畅预定的那块土地上,修起了一丈高的土围墙。再在土围墙里,用木料搭建房屋,供灾民安居。
“叶录事当真了不起。”
天宝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在叶畅正式接手灾民安置仅仅十五天之后,便看到围墙立起,而灾民们的木屋,也正在搭建之中。
望着眼前这一片迅速拼搭而成的建筑,丁典事近乎叹息地道。
南霁云望了他一眼,口中不说,心里却觉得有些别扭。
“南八,你似乎不服气?”因为都随在叶畅身边的缘故,两人如今很熟,南霁云只是个区区伙长,可是众人都知叶畅甚为看重他,故此丁典事对他也很客气,以南八呼之。
“叶录事才能是有,德么……这这一块地,似乎是为他自家谋取吧。”南霁云淡淡地道。
“迂腐之见,迂腐之见”听得他这样说,丁典事顿时有些激动:“南八,你可知安置这些灾民,难在何处?”
“回乡将土地发还,便可安置,有何难哉?”南霁云不以为然。
“他们回乡斗得过乡中豪绅?”丁典事冷笑道:“你这般做,就是驱他们上死路,那些豪绅家中,哪个没有为官为吏的,哪一位长官,愿意为着这些灾民,去得罪豪绅?他们难就难在无处安置上,朝廷能济一时,却救不了一世,叶录事在《灾后应争方略问对》中说得很明白,这种灾民,最为危险,初为流民,后为流寇……”
丁典事滔滔不绝说了好一会儿,却见南霁云仍是一脸不以为然,丁典事住嘴后摇头:“与你说这些,你也不懂,若不是叶录事心怀仁德,也拿不出这些方略来……”
“仁德?某听闻他是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何谈仁德?”
“睚眦必报,以你我之无礼,叶录事可有报复?”丁典事摇头道:“至于忘恩负义之事,某亦曾有闻,只不过……南八,你觉得这些时日所见叶录事,可象是忘恩负义之辈?”
南霁云默然。
他把目光投向叶畅,只见叶畅裹着一件皮裘,正在胡床上假寐。能够十五天就将灾民安置的前置工作完成,叶畅劳心劳力,白日要在工地上指挥,夜里又要与那些贵戚豪商应酬,其实是挺累的。
如果真如丁典事所言,叶畅是在为灾民寻出路,那么他仁德恻隐,绝不象是忘恩负义之人了。
“罢了,不说叶录事为人,只说他这才华——你见这些木屋,谁能相信,这仅仅是十日间便制成?”
十日制成供两千余灾民居住的木屋,叶畅所用又是故伎。无非就是进行标准化、零件化拆解,将木屋的各个部位长、宽、厚(高)都固定下来,然后发给完全统一的标尺,让灾民们自己用工具进行加工。每一组灾民,固定加工其中一件,第一日时还生疏,废品率极高,第二日便少有废品,第三日速度上去。这样短短八日时间,便已经可以再抽人手去挖地基、沟壑,开始搭建木屋。
两日时间,二百八十间木屋便整整齐齐出现在这土围墙之中。虽然木屋还很简陋狭小,一间中要住八到十人,也显得非常拥挤,但至少让灾民们有了遮风挡雨的住所。
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来了,来了”
南霁云懒得听丁典事替叶畅吹嘘,正好那些灾民们排着队进来,他顿时叫道。
“我去唤醒叶录事。”丁典事也顾不得感慨,上前轻轻推了叶畅一把。
叶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看四周,见丁典事笑脸,他坐正身躯:“丁典事,人都过来了?”
“都过来了,只等录事训丨话。”
叶畅站起身,来到木屋群之前的街上。
灾民们原先都在低声谈笑,见他站过来,便都静了。叶畅搬来一张胡床,直接站在上面,笑着道:“今日只分屋,不分新妇,你们用不着如此欢喜……”
众人都哄笑起来。
一昧地畏惧不是长久之道,叶畅在保证自己对灾民的权威同时,他也注意用一些俏皮话儿拉近与灾民的关系。灾民对他,如今是既敬且亲,他开口说话,并不全是那些大而空的画饼,更多的是让灾民们动容的言辞。
“十日,当初若某对大伙说,十日便能让汝等住入可遮风避雨挡住霜雪的屋子,汝等可会相信?”
众人当中,一小半心思灵活的都摇起头来。
谁会相信这个,即使是如今,众人还是觉得,象是一场梦一般。
只不过每天拉锯、凿孔,用尺量用笔画,于了十天,便可以搭出一套住房来——就象如今市面上覃家杂货铺在右军扇之后推出的“积木”一般
“故此,如今我也不会说,一两个月后便教会你们安生立命的本领,半年之后让你们真正住上属于自己的屋子,而不是挤在这小木屋中。”叶畅一本正经地说道。
有人又笑了起来:叶畅口里讲不会说,实际上却是都说出来了,而且是两个大大的饼
只不过有这些木屋在前,众人对叶畅画出的饼,可比起官府里一般官员画出的饼要信任得多。
“如今只有二百八十间木屋,因为这块地面,只有这么大。待隔壁也拆了之后,便能有五百间木屋,到时就可以住得宽敞一些了,各家也可以自己住在一起。”叶畅又道。
众人都是点头,如今住,必须按着叶畅规定,将各家打乱来居住。若是十天之前叶畅提出这个,众人必是竭力反对,可有这些木屋在,众人看到了叶畅的许诺不是空口白牙,又见识过叶畅的狠厉,就算心中还是不愿意,面上却都表示支持。
“接下来便是升火的事情,如今天气一日冷胜一日,升火是必须的,但有二忌,你们都听好了,一忌是走水,故此屋里人走火熄,违者依约罚之……二则是忌闷气,石炭升火,需得通风,故此窗户须留缝。”
南霁云听着叶畅讲这些细节,觉得未免太过婆婆妈妈了。特别是窗户留缝妨闷气之事,更是他闻所未闻的事情。
这么冷的天,留缝岂不是白升火了?
然而就在这时,听得叶畅道:“你们莫要轻视此事,且看吧。”
他说完之后,挥了挥手,便见几个伴当拎着竹笼过来。竹笼中有鸡鸭,也有狗和羊。伴当将竹笼放进了一间木屋,然后又将一炉火放了进去,关紧门窗后再出来。
“现在开始抓阄分屋,每一伙的伙长出来抓阄”
叶畅没有说那些鸡鸭是为什么而去的,接下来便安排抓阄。这二千余名灾民,其中有劳动能力者有一千九百余人,叶畅将他们每八人分一伙,设一伙长。每伙住在一间木屋之中,因此由各伙伙长来抽签。而抽签的顺位,则是根据这十日各伙完成工作的情形来安排的。
老弱等没有劳动能力的,也并没有闲着,叶畅将之同样编成伙,做些后勤事务。这样一来,共是二百六十余个伙,因此等这些伙长抽完签,都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抽到满意签的,少不得回去与本伙之人吹嘘,而不满意者,也免不了相互埋怨几句。叶畅又登上胡床,众人知道他有话说,便再静了下来。
“接下来,便请几位长者,进那间屋子,将方才的笼子拿出来。”叶畅连点了四个老人的名。
那四个老人有些莫明其妙,依着叶畅所言,开门木屋门窗,然后再进去,片刻间,便传来他们惊呼之声。而当他们将那些笼子取出后,惊呼就响成一片。
那些站在后边看不到情形的,一个个伸头探脑,忙不迭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何事了?”
“别挤,死了,都死了”
“什么死了?”
“方才放进去的那些畜牲,都死了”
若说言语,只能让众人有所触动,那么现实,就能让人震憾了。叶畅的反复告诫,这些灾民能听进去见分很难说,但现在亲眼得见,众人便咂舌不矣。
南霁云同样咂舌。
对于还不习惯用煤炭充当取暖燃料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教育了。
“若是张休在此,必然要问,为何鸡鸭会死……”叶畅在心中嘀咕了一声,对于这个效果,他觉得很满意。
“接下来便各自回屋,活动一柱香时间,然后准备开饭,明日还有活要做”叶畅又道。
众人没有因为明日要做活而觉得苦累,相反,一个个士气高涨,恨不得连夜就开始于活。
希望仿佛就在面前,伸手便可摘到。这让灾民有着巨大的动力,也让南霁云不得不再次思考,叶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今夜我要去醉仙楼,你也随我去?”他正在发呆时,却听得叶畅问道。
“是。”南霁云定神回答。
最近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几乎每晚,叶畅都会在洛阳城南市的各个酒楼中,或是他宴请别人,或者是别人宴请他
他们离开不久,灾民开始吃饭,这时一行车驾过来,周围维持秩序的兵士立刻上前相拦。
“洛阳令杨公之命,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车驾前的家丁闻言大怒,喝斥道:“好大的狗胆,你可知道车中是谁?”
“叶录事说了,无论是谁,便是杨公亲至,也不得随意入内。”兵士乃当日在北门外亲眼见着叶畅杀刺客的,哪里敢怠慢了叶畅的规矩,当下赔着笑脸道:“某不过是奉命行事,车中既是贵人,何必难为某这小人物?”
“既知自己是小人物,还不快让开,我家贵人欲入内察看”那车夫嚣张地道。
不过士兵就是不放他入内,这让那车夫怒极,起身正要大叫,身后却一声冷哼。
这声哼,让车夫浑身颤了颤,气焰顿时消了下来。
“妹妹,我们就在这门前看看吧。”车驾内那冷哼声转成了轻柔的声音,紧接着,两个妙龄女郎相扶而出。
正是李、蔡二位女郎。
只不过现在,她们改了女冠妆扮,恢复了正常女郎服饰,守在墙外的士兵一见,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虽然洛阳城中不乏美女,可这般模样的,还是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