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21章 空有飞熊不得用
“为何会化光为火?”
善直跟在叶畅身后唠叨,虽然叶畅已经解释了许多遍,可是他仍然听不明白。
“我曾于冬日取冰,无意中发现,表面为凸弧的冰可以将光聚而为一,外型为三棱的冰条可以将光散而为三……
叶畅一边说,一边在想如今宫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是风气比较开放的大唐,人们的包容性极强,所以叶畅并不担心,自己说出此事,会被人视为妖孽。
“让人去冰窖里取冰。”皇宫之中,李隆基对高力士道。
当陈玄礼赶到的时候,冰也取来了,先是一个凸镜,如同叶畅所言,竟然真的将太阳光聚为一点,而且稍许时间之后,便取火成功。
“果真有此事……此方外之事,召吾婿张培来……翰林院今日孰人当值,一并召来。”
发现不仅仅是水玉球能引火,冰凸镜也取火,李隆基开始相信,这并非什么妖术了,只是和水往低处流、树往上面长一般,自然的道理。
不一会儿,张培便出现在他面前,只是翰林院当值之人,却还没有到。
“今日翰林院谁人当值?”李隆基问道。
“李太白。”张培回答。
“人呢?”
张培心里有些恼,他哪里知道,应当当值的李太白到哪儿去了,倒是高力士,在旁歪了一下嘴:“李学士喜欢热闹,是不是也去看市赛,流连其间?”
“便是我也想去看。”此时李隆基对李白还算宽容,他笑道:“既是如此,便遣人去市赛之处召他来。”
张培不动声色地听着李隆基的安排,心中却有些嫉妒李白了。
“贤婿,你主持翰林院,可曾见过这个?”
“这个……是哪来的妖术?”看到虫娘在一边,又想到今天市赛发生的事情,张培顿时明白,这一定是叶畅弄的鬼,而且,他通过虫娘向皇帝献这个“宝”,定然是想着讨李隆基欢心,好能够得到一官半职。
想到这里,张培向着李隆基行礼道:“陛下,此乃妖术,岂可存于宫中,且须治献此妖术者之罪”
李隆基捋须而笑:“这不算什么妖术吧?”
“这如何不是妖术?”张培闻言愕然。
皇帝极忌宫中有人以妖术惑众害人,汉武帝雄才大略,还因为巫蛊之事杀了自己的太子,李隆基在这方面,性格接近于汉武。
“贤婿不知道这个的缘由?”李隆基懒得与他辩说,又问了一句。
张培一心想着如何借这事情将叶畅兜进去,哪有心情细思,摇了摇头:“便非妖术,亦为奇技淫巧耳,实非天子、士大夫所能闻也。”
这就扫了李隆基的兴致,特别是李隆基看到虫娘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想到自己方才吓着这个小女儿了,他笑着摆手:“贤婿,你还得多做些学问。”
先是凸透镜聚火,然后是棱镜分光,这两者中,杨玉环对后者甚为感兴趣,此时笑着向他道:“三郎,若是梨园歌舞之时,用这棱镜分光,照于台上,岂不更添颜色?”
“却需随乐而动才好……”
他二人兴致勃勃讨论如何利用棱镜分光的打扮舞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小太监们吭噗吭噗的声音,紧接着,便见两个小太监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还隔着老远,便嗅到一股酒气。
“李卿果然是酒中仙啊,片刻离不得酒。”李隆基笑道:“醉成这般模样,也不知还能不能说话。”
“臣未醉,不过是有些倦罢了。”却见那人将扶着的小太监推开,摇摇晃晃地站住,向他施礼:“今日市赛,共是有四十七种美酒,往日里一一沽取,须得耗时耗力,今日凑在一处,臣便犯了馋,还请陛下恕罪。”
他眉细目长,风神俊朗,飘逸潇洒,顾盼间虽是醉态可掬,却醉而不倒。
正是李太白。
“李卿既是未醉,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朕问过张学士,他亦不知,以为妖术。”
李隆基向高力士示意,高力士指使着小太监,再次去取了冰来,以凸透镜取火,以棱镜分光。
其余人见到这一幕,都是惊呼连连,李白用惺忪的醉眼瞧着,却是微笑不语。
“李卿?”李隆基问道。
“凸透镜取火,此必修武叶畅之手段也。”李白第一句便让众人微笑,但第二句,却是有些惊人了:“军中所用阳隧者,亦同其理,《礼记》所载,‘左佩金燧,,亦其类也。《淮南万毕术》中亦有言,‘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
说到此处,李白斜看了张培一眼,又笑着道:“张学士通于翰墨,此等闲书,非学士所长也。”
张培默然无语。
他原是视为妖术的东西,没有想到,竟然有这般典故。
他也算是博学,否则坐不到现在这个位置,但是与李白相比,还是差之甚远。李白博览群书,而且记忆力又强,这样的典故,信手拈来,仿佛书卷在侧一般。
不过李白虽是好意为他开托,他却不领情。
他垂下眼,不再看李白,李白心思疏漏,没有在意这个细节,又指着那个棱镜分光,开口道:“国朝孔颖达注《礼记》,于《月令》中蚀hl旁注,‘日薄漏日,日照雨滴则虹生,。莫非雨滴亦为棱状,故得分日光为虹也?
他侃侃而谈,文章掌故,挥洒自如。说完之后,他忍不住笑道:“旁人只道臣在翰林院中,日日饮酒,却不知臣亦有博览群书。臣非常人,酒越从,智越深,还请陛下赐酒。”
这几乎是他的常态了,每草拟一诏,或是写成美文,或者备李隆基顾问之后,便要向李隆基讨酒。李隆基哈哈大笑,心中甚是欣喜,同时也有些叹息。
原来并不是叶畅有什么妖术,而是前人都明晓的事情,只不过前人虽是明显,却没有将它利用起来。
“卿为何一见便知是叶畅所为?”李隆基笑着问道。
“世人庸碌,唯叶十一心思灵巧,能于古书之中,寻着这些道理。他又是好事之人,看着这道理,必去践行。”李白道。
“卿与叶畅相识?”
“神交久矣,素昧平生。”
李隆基点点头,心中忽然一动,叶畅这些巧心思,对于他的梨园诸伶,倒是很有帮助,或许自己该给这小子一个机会?
但看了看在一旁一脸笑容的虫娘,李隆基又改了主意。
不能给这厮有接近虫娘的机会,虽然虫娘年纪尚小,可是这厮在长安呆久了,虫娘再有两三年,不就要开始长成了?
“既神交久矣,朕就命卿替朕做件事情吧。”李隆基看着李白:“请卿替朕去见一见这叶畅。”
李白心中一喜,他早就有意结交叶畅,方才也想借这机会向李隆基举荐叶畅,现在听李隆基口气,当是要召见叶畅,因此免不了替叶畅欢喜。
张培则完全是另一种心情了。
一个李白在翰林院,已经让他觉得倍受威胁,再多一个叶畅的话,他更觉得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在李隆基面前的地位。
更何况,叶畅与他的不和,是摆明了的。
因此,他听得李隆基让李白去见叶畅,心中便是打翻了坛山西老陈醋,酸得没有边。
若不是知道李隆基刚愎,他真想此时开口,将李隆基的旨意阻住。
李隆基略一沉吟,然后笑道:“就不必宣旨,你替朕问一问他,朕让他回乡,怎么又跑到长安来了。”
此话一出,李白愕然,张培则喜形颜色。
“陛下……叶畅有奇才,陛下……”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陛下斥退此人,尧舜不及也”这个时候,张培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此辈惯于故弄玄虚,以新奇之物惑弄君上,某日齐恒之鉴,陛下当思之慎之”
好一番义正辞严,李白虽是有辩才,可张培是他的顶头上司,而李隆基又明显心意已决,他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转折,愣了一下,终究压着心中的不快,摇头道:“陛下若是拔举叶畅于尘埃之间,臣愿为奔走,但若是斥退叶畅,自有张学士可供效劳。”
明确拒绝去赶叶畅走了,张培听得心中又是一喜。
李白这厮的性子,哪里象是个大臣模样,天子之命,还能挑三捡四打折扣?虽然现在陛下荣宠于他,但迟早会惹陛下生厌,那个时候,现在李白的言行,就全是罪责了。
“臣愿奉诏。”李白既然拒绝于这活,张培自然当仁不让,上前向李隆基行礼。
旁边的虫娘嘴巴扁了扁,看着张培的目光,甚为不善。
当初安禄山对她无礼,杀了她的内侍,李隆基原是要小惩一番,结果就是张培进言,李隆基转怒为喜。现在要赶走叶畅,又是他屡进谗言,当真是个小人
不管怎么说,虫娘心里,是恨上张培了,哪怕张培是她所谓的姐夫。
李隆基觉得张培留在眼前也没有什么用处,当下便让他去驱走叶畅,张培出门时向高力士使了个眼色,高力士会意,悄悄向陈玄礼呶了呶嘴。
向陈玄礼玄了几名军士,张培心中非常兴奋,若是能乘机将叶畅斩杀当场,那就好了。
出了宫,他才相起,自己并不知道叶畅身在何处,回去寻虫娘问,又怕被李隆基责怪行事没有章程,想了想,他便直接冲着王缙府邸而来。
王缙既然与叶畅作对为敌,那么这厮总是知道叶畅在何处的。
就在张培到处寻找叶畅的时候,叶畅自己却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已经出了长安城门。
和尚嫌马车里气闷,坐在了车外,他有些不满地回头:“恁的着急,那胡施主不是请咱们吃酒么?”
“那酒有什么好吃的,何况此时不走,待人赶么?”叶畅欢欢喜喜地道:“事情办妥了,得了玉真长公主两座田庄,又得了王元宝三万贯,咱们此行收获甚丰,早些走,免得意外。”
他倒没有想到张培会来找麻烦,只是长安呆久了,实在想回修武。他姐姐怀胎已久,再过一个多月便要生产,他当然要赶回去。
这年头,妇人生产,有如过鬼门关,虽然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却也担心会有意外。他在身边,凭着另一世的见闻,总能好一些。
马车是自延兴门出了长安,此时天时渐暗,按着叶畅的计划,先在此前住宿的逆旅安息,待天亮后改乘船,顺着韦坚重新开凿的运河,直接回武陟。
来的时候有焦遂、杜甫在,倒是热闹,可现在焦遂回自家去看了,杜甫留在长安城中准备科举,只剩余叶畅与善直。
然而就在逆旅在望时,突然间,在他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
善直回头望去,“咦”了一声,他看到十数人纵马而来,看模样,都是豪强的家丁,但无论是骑马的姿态,还是神情,都剽悍得紧。
这群人在离他们百步左右的时候,开始散开。
“郎君……情形不对,他们……他们不怀好意”
赶马车的车夫有些慌了,他只是出租车子,在长安城附近倒是见过权贵家的仆人横行。虽然韩朝宗上任京兆后要好些,可也只是限于长安城内,在城外,权贵家欺凌百姓的事情,可不少见。
叶畅也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向后望去。
这十余人,他都不认识,可从他们冰冷凶悍的神情判断,他们不但不怀好意,而且是凶气腾腾。
叶畅心念一转,自己在长安城中得罪的人可不少,莫非是哪家遣刺客来了?
无论是不是,这些人都必须避,否则只靠着和尚一人,怕是保不住自己
“快走,快走”他催促道。
然而就在这时,看到对方人群中,已经有人弯弓搭箭了。
马车车夫顿时明白,一翻身就从马车上滚了下去,他可犯不着为这两位客人而失了性命。
和尚倒是机敏,抢过缰绳,连连催促马。只听得身后嗡嗡声不绝,然后就是笃笃的声音。
在车箱中的叶畅,看着四五枝利箭穿透车厢,险些射中他,顿时伏在了地板之上。
“该死,是要我们性命的……和尚,入林子”
马车进入林子虽然不便,但至少可以借助树木来躲箭矢。而且,叶畅记得,穿过这片林子,就是逆旅所在,到了那儿,这伙刺客应当不会如此大胆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一二二、今日蛮女效阿瞒
刺客比叶畅想象得大胆。
在叶畅与善直抛开马车,冲入树林后不久,他们便也来到林边。树林并没有能够让他们犹豫迟疑,他们飞快地扑了进来。
但是林里横生的枝杈,让骑在马上的他们有些为难。他们也果决,立刻就下了马,继续向前追去。
若是没有弓箭,善直还敢停下来与对方斗斗,可面对弓箭,就算是善直再厉害一倍,也只有逃命的份。
好在叶畅与善直在修武时,每日都坚持在山路上跑,因此速度甚快,对方虽是越追越近,一时半会间却还没有赶
但很快叶畅发觉不对了。
他们逃跑是慌不择路,而追击者却已经抄直道往前来拦截
不过此时双方距离甚近,又是林密,对方也用不上弓箭,因此,他们都弃弓而选择了刀剑。
叶畅心中惶急,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对方是谁派来的。
善直当先迎过去,飞身将一个挡道的人踢开:“快走”
叶畅知道这不是在街头与无赖相斗,他留在此处毫无用处,倒是跑开来作用更大——这伙人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因此借助善直冲开的路,他撒腿就走,听得身后善直怒吼声不绝,他回头一望,只见善直如同疯魔一般,拿着一个刺客为盾,连接着打倒了两名刺客,然后再度破围而逃。
见他也脱身,叶畅加快了脚步,但在林间三转两绕,他发现,和尚不曾追上来,追上来的,竟然是三个刺客。
叶畅虽然跟着和尚练了拳脚,但只凭这一年多的功夫,就想打败三个刺客,那只能存在于市面的俗讲之中。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根本没有扑过去,而是转向。
此时离逆旅会集之处已经不远,透过林隙,可以看到那边的建筑了。叶畅大叫道:“救命,救命”
一边叫,一边狂奔,叶畅是半点潇洒从容都没有了。
急奔之中,他听得身后一声厉喝,他想也不想,向前猛扑,只听觉得头上一冷,发髻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散乱了下来,几乎将视线都遮住。
不过这一扑,让他身体翻滚而下,将追击的刺客甩得远了些。他正待爬起,前方又传来声音:“杀”
这声音极近,仿佛就在身前,叶畅眼睛一闭,叹了声。
这么近,根本无法躲
他的念头一片清明,什么事情都没有想。
时间仿佛停滞了,然后,他听得一声惨叫,有热热的东西,溅在了他的身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追杀他的刺客身体僵直在那儿,然后倒了下去。
“啊?”
竟然是蛮人
十余个蛮人出现在他面前,为首者,正是娓娘阿诗玛
虽然被人救了,但到现在,叶畅更糊涂了。
首先是刺客的身份,谁会刺杀他?王缙?张培?安禄山?王元宝?亦或别人?
这么一算来,叶畅突然发现,自己得罪的人还真不少。不过,仔细想来,这些人当中,几乎没有一个是他主动招惹的,几乎都是莫明其妙找上门来。
若是他没有这一年多以来的布局,这些敌人早就把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很快,这些敌人就都被叶畅否定了。
王缙、张培与王元宝,都不可能有这样精悍的手下,唯有安禄山有这个可能。但是安禄山手中最得力的是胡人,这几位看模样,却都不是胡人。
他正琢磨着,那边蛮人已经一拥而上,对着追过来的两个刺客冲过去。刺客见他们人多,转身便逃,蛮人还待追,却被娓娘喝住。
“叶郎君,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被人追杀?”娓娘一脸惊讶。
叶畅喘着气,好不容易气平顺了,正要答她的话,娓娘却神情又是一动:“不好,他们又回来了,我们先走”
说完之后,她一把拉住叶畅便跑。
叶畅也隐约听得声音,想到刺客有弓箭,这些蛮人只有短刀,他也快步跑了起来。心中只能暗暗祈求,释善直不要出什么问题。
叶畅被拉着又跑出许久,直接跑到了运河之畔,此时身后已经没有追兵,叶畅这才定神,正待向娓娘道谢,却见这蛮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叶畅心中一动,暗叫不好,然后便见她挥动手臂,叶畅想要闪避,脑后却是嗡的一声响。
一具刀柄敲在了他的后脑上,他顿时晕了过去。
“装起来,带走。”娓娘道。
蛮人将他绑起,然后装入一个麻袋之中,七手八脚抬上一艘早就停在岸边的船上。娓娘笑吟吟上船,将一小枚金锭扔给了蹲在船头的艄夫:“开船吧”
“好嘞”那艄夫眉开眼笑地道。
“郡主?”身边的蛮人道:“这个汉人,我们把带走?”
“自然带走。”娓娘于脆地说道。
叶畅醒来的时候,还感觉到头上巨痛,他没有急着睁开眼睛,而是小心翼翼地侧着身边的动静。
这一次遇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市赛之后立刻出城,原本就是为了躲避有可能的麻烦,结果还是被人追击。这只证明一件事情,市赛之时,他就已经被人盯上了,而且当他收拾收囊离开时,对方判断出他的意图,立刻开始准备袭击。
原本选择这个时间点出城,是因为行人稀少,结果这反而有利于对方进行袭击。
这一分析,叶畅惊愕地发觉,那个对手不仅心思缜密,拥有强悍忠心的部属,而且对自己的性格等方面似乎都很了解。
会是谁?
他没有多想敌人是谁,既然想要他性命,那么迟早还会相见。现在更应该考虑的,是目前的处境。
没落入那群刺客手中,却落入到了蛮人的手里。这伙蛮人应该是在玉真长公主那儿等待李隆基的召见,怎么会跑到城外来?他们救了自己,却又为何要打昏自己,把自己掳走?
耳边突然传来娓娘的声音:“叶郎君,叶郎君?”
叶畅睁开眼,一边摸着仍然疼痛的头一边坐了起来,他心中暗暗发誓,回去之后便要招募武勇,给自己装备好十几个家丁,以后绝对不只带着善直一人外出。
“醒来了?”娓娘半跪坐在船甲板之上,微笑着对他道。
船舱中很暗,此船乃是那种乌篷船,不仅棚子低矮,而且甲板上很湿。娓娘在潮湿的南方惯了,这种环境她不怕,叶畅却不愿意坐在这湿漉漉的地方,而是半蹲着。
“多谢救命之恩。”叶畅眯着眼:“不过,小娘子打昏我,又将我移到这船上,是何用意?”
“是奴失礼了。”娓娘学着唐人小娘行礼,然后笑道:“但非如此,只怕请不动叶郎君?”
“哦?”
“叶郎君答应我要帮我们越析诏的,为何却舍我们而不顾?”
娓娘盯着叶畅好一会儿,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个唐人郎君心思极为复杂,娓娘自己是看不透他的,也无意去与他斗心思。
“我不是将你们引见给了玉真长公主么,怎么,你们与玉真长公主未谈拢?”
“叶郎君为何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心中很清楚,你,玉真长公主,还有你们大唐,将我们越析诏卖了。”娓娘冷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你们唐人,为了让南诏那姓蒙的帮你们打犬戎,便将我们越析诏卖了,用你们的话说,这叫牺牲,。”
叶畅并没有觉得尴尬,只是有些惊奇,此事玉真长公主对他有交待,可是娓娘是怎么知晓的?
“当真以为我们是傻子么,你们唐人瞧不起我们,视我们如同蛮夷,却不知我们能与你们一样聪明。”娓娘有些尖锐地道:“叶郎君,我已经打探明白,你也好,玉真长公主也好,都不想对我们越析诏伸出援手,只想着要占我们的便宜,夺我们的吉贝”
原来那日叶畅离开之后,连着数日,玉真长公主召娓娘来,也都只是问些六诏风物,却只字不提援助越析诏之事。娓娘请求让她见大唐天子,玉真也只是搪塞。玉真心傲,在这个蛮人女郎面前没有太多掩饰,让娓娘看出破绽来,再花些钱财收买了玉真府上的一位管事,打探得玉真的真实心思。
明白大唐完全没有援助越析诏的意思,这让娓娘绝望了,此行最大的目的不可能实现,她唯有回转。
“某很好奇,你若是回转,不应该是向南穿子午谷,走山南西道入剑南么?为何会在东门遇上你们,而且,如今还在船上?”
叶畅没有为自己辩护,他更感兴趣的是自己如今所处的位置。
“因为我原本打算再去一趟卧龙谷,请叶郎君随我南下,助我越析诏保疆富民。”娓娘甜甜地笑了起来:“不曾想竟然还没有动身,叶郎君便自己来了——可见苍天道祖冥冥注定,叶郎君果然就是我们越析诏的诸葛孔明”
孔明伐南蛮之后,五斗米道便传至了南蛮诸地,大唐之时,六诏所信奉者,除去自己原本的原始图腾,便是信奉道祖。她说完之后,还合什默祷,显然在娓娘心中,这真是她们越析诏之大幸。
叶畅却愣了。
“这个……你之意思,是要让我去越析诏?”
“正是,叶郎君不是喜爱吉贝布么,到了我们那儿,要多少便有多少。”娓娘昂然道:“我们山中自有金铜,可为兵器,可为宝货。叶郎君爱财,那么这些宝货任叶郎君取之。叶郎君爱权,我们可以拜叶郎君为清平官,便是你们大唐的宰相,国家大事,尽由叶郎君谋划参赞。”
这条件可是极为丰厚,若对方不是一个妙龄女郎,叶畅忍不住就会问一句“若我好色又当如何”了。
说到这,娓娘颇为热切地看着叶畅:“叶郎君以为如何?”
叶畅苦笑。
“某虽不才,却无意效力他乡,娓娘娘子,何必强人所难?”
“叶郎君放心,只待我越析诏击败蒙舍诏,必统领兵马,抗击土蕃,世世代代为大唐西南屏藩。”娓娘信誓旦旦地道:“到功成之日,叶郎君愿意留在越析,自是世代富贵,若是想归来,有此大功,在大唐亦可平步青云”
当真是步步紧逼,面面俱到,若叶畅是为了怕与大唐为敌而不肯去,这个顾忌也可以打消了。
只不过这些原因都不是。
叶畅对当宰相没有什么兴趣,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只能务虚,若论务实,便是一个县令县尉的职务,都可以⊥他头昏脑胀。他对于财富的兴趣是有,可他手中有的是赚取财富的方法。
“承蒙错爱,心中实是惶恐。”叶畅沉吟了好一会儿,看起来是在犹豫不决,但当娓娘正要催促的时候,他慢慢开口:“只是某实是没有这个本领。”
“叶郎君,你们唐人忒不痛快,说起话来,总是半遮半掩藏着掖着。”娓娘等了好一会儿,等到的却只是这样的回答,当下不高兴了:“你有多大本领,我都瞧见了。实话告诉你,你我是带走定了,你就只管说,究竟要什么条件,你才心甘情愿为我越析效力。”
看到叶畅仍然不说话,娓娘脸上突然浮起红晕,迟疑了一会儿:“我父亲为波冲,原是越析之主,我无兄弟,若是叶郎君有意,我愿与叶郎君成亲,你我之子,便为越析之主”
方才叶畅心中还在想着,要不要说自己好色,没有想到这个大胆的蛮女竟然自己提起此事。她虽然带着娇羞,一双乌亮的眼睛却不避人,眨也不眨地盯着叶畅,等待着叶畅的回应。
这可是强抢民男啊……
叶畅挠了挠头,这个可不好回答,若是伤了人家小娘子的心,她一狠起来,下令把自己杀了就不好。
“这个……不敢,不敢,我实在是没有这个本领,亦没有这个福气。”好一会儿,叶畅还只能尽可能委婉地道:“我……”
“我们越析诏乃白蛮,我祖上原也是汉人,晋时自中原逃至南方。”娓娘果然怒了:“你瞧不起我?你看”
她说完之后,扔出一本册子,摔在叶畅面前。叶畅一看,却是一本《绣像三国志评传》,正是他捣鼓出来的东西
“怎么?”
“你已经教了我对付你的方法”娓娘哼了一声,原本是好言相骗的,但是叶畅既然不吃这一套,她也不客气了
“什么?”叶畅更莫名其妙。
“曹孟德如何待徐元直的,我便会如何待你”娓娘道
叶畅顿时傻眼。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23章 世事浮沉似流水
扔在叶畅身边的,正是《绣像三国志评传》第八卷,曹操用计赚走徐庶徐元直的那段剧情,就在这一卷之中。
娓娘的意思很明确,若是叶畅不从,她就要学习曹操,以家人胁迫叶畅。
她虽然只是用言语威胁,但已经犯了叶畅大忌,因此叶畅的目光顿时冷了起来。
既是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娓娘也懒得再劝说,便出了舱。
叶畅向两边舱头望去,只见各有两个蛮人守着,紧接着,一个蛮人大汉进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若是他硬闯或者大叫,只怕就是一刀剁来了。
“做得倒是谨慎……”叶畅不敢冒这种险。
大约不只一条船,接下来娓娘就再也没有出面。此时虽是大唐盛时,但吏治已坏,因此娓娘这一行,路上虽然也有遇到水面上的巡检,不过都被铜钱打发了。沿途靠岸也甚为小心,多是寻找那荒村野落,补充些食物木柴罢了。
叶畅是六月六日市赛结束之后离开长安的,他估算时间,现在应该是六月七日了。船摇晃得非常厉害,舱中沉闷,而充当遮挡的席帘也一动不动。叶畅靠着舱壁坐在于的地方,才喘了口气,突然间,听得一声巨响。
打雷了。
叶畅并不知道,此时一道惊雷击在长安的朝天门上,引起了雄雄烈火。这件事情,也成了朝廷里有些人攻讦他的借口,特别是张培,直接就说是叶畅的妖术引发了天地震怒。
不过这件事情,叶畅暂时顾不上,他现在琢磨的,是如何从这些蛮人手中脱身。
随着那声响雷,没多久雷声连绵不断,然后听得噼噼叭叭的雨点声打在船蓬之上。船摇摆得开始厉害起来,叶畅听得外头呜呜的风声。
“靠岸,靠岸”
有人在风雨中大叫,大约是另一艘船上的船夫在传达娓娘的命令。
这样的狂风,掀起的浪,足以⊥他们的小小船只倾覆。叶畅也暗暗有些担忧,如果因为翻船事故丢了性命,那可就太冤了。
船艰难地在风浪中行驶,没多久,叶畅听得那船夫带着哭腔的声音:“糟糟了,快,快来帮我”
叶畅霍然而起,但在他面前的那个蛮人,手中的蛮刀毫不犹豫拔了出来。
“蠢货,想一起死在这里吗?”叶畅厉声喝问道。
这个蛮人是娓娘亲信,一直跟在娓娘身边,因此叶畅知道,他是能说唐人官话的。
“不许动。”那蛮人大汉冷然说道。
“好吧,船翻了就翻了,反正我精通水性,淹死的不只是我。”叶畅嘿然一笑:“只是不知道你们当中,有几人会水的?”
这个问题,让蛮人汉子愣了。
会水倒是都会水,白蛮乌蛮,依水而居,岂有不通水性之理。但是,这可不是他们山中的沟涧,而是浩瀚的大河
“特别是你们那位郡主,她若是落入水中,不知能否自救?”
这话震动了蛮人大汉,虽然他自己不畏,可不能不替娓娘担忧。
“更何况,如今在船上,周围又如此风浪,你还怕我会跳河跑掉?”
最后一句让蛮人大汉点头,他问道:“那你说当如何?”
“那艄公如何说,我们便如何去做,在这船上,谁也不如他知晓得多”叶畅斩钉截铁地道。
“快来助我,快来助我,赶紧靠岸啊”恰此时,艄公又大叫起来。
这一次蛮人大汉没有再阻止,叶畅出了舱,只是眨眼功夫,便被水将人整个淋透了。放眼过去,只见一道道银线自穹空中落下,落入滔滔的河水之中,连浪花都溅不起,因为在大风的鼓动之下,河水自己翻腾起巨浪,而他们这两艘小船,就如树叶般,于风雨中飘摇。
这么宽阔的河水,而且浊浪滔滔,叶畅判断,这里仍然是黄河。
艄公拼命地摇着船尾的橹,但是作用不大,浪还是裹着船向下游飘流,离岸边的距离,并没有变得更近。
见叶畅带着蛮人都出来,那艄公大叫,众人或去帮他摇橹,或去拿桨。一船七八个人齐动手,船总算离岸越来越近了。
另一艘船上也有样学样,但是因为风浪太大,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他们靠上岸时,两船间相互都看不到了。
此时叶畅已经精疲力竭,与风浪搏斗,可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暴雨还遮住了他们的视线。靠岸之后,叶畅环视四周,远处似乎是有一个小村,可看得并不真切。
“雨不知何时能停,我们一起去避一避?”叶畅对那些蛮人道。
“不行,先得去寻我们郡主”
这些蛮人已经有些急了,见不着娓娘,让他们一个个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但唯有一点,不放过叶畅,这件事情他们还牢记在心上。
那边艄公身上披着蓑衣,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船,根本无心关注此处。叶畅无奈:“好吧,那便顺着河岸向那边找,或许能与他们会合。”
留了一个蛮人看着船,众人顺着河岸向下游行去,走到半途,却听得身后有人叫喊。叶畅回过头去,只见那艄公与蛮人飞奔而来,雨天路滑,两人跌了几跤,却丝毫不敢停。
“怎么了?”叶畅问道。
“快走,快走,要决堤了”
艄公惊恐的话语,让叶畅毛骨悚然。
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唐时黄河水患的记载,因此,他不能确定,今日所遇,是否是一次黄河大决堤,更不能确定,自己遇到决堤能否活下来。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必须尽快跑,跑到高的地方去。
“快走”叶畅叫了一声,刚想向远处的一处坡岗跑去,就听得身边铮的一声响,蛮人的蛮刀擦着他的额头劈过
“寻我们的郡主”那蛮人大汉厉声道。
“你们自去寻就是,与我何于?”叶畅心中焦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对娓娘,并无半点情谊,原先只是想着利用她得到棉花,而当娓娘意欲将他掳走,甚至还拿家人来威胁他后,娓娘在他这的声望甚至由冷淡转为敌对。此时危机时刻,让他豁出性命去救娓娘,实在是办不到啊。
“郡主说了,不得放你走要想走,只有死”
叶畅简直无语了,这个蛮人怎么就是一副死脑筋?
不过面对雪亮的蛮刀,面对这种一根筋的家伙,叶畅再能言善辩,再有诸多智计,急切间都派不上用场。因此,他便只能被这厮逼着,也跟着向前跑。
那艄公却飞快地跑远了,在他们身后,一条水线渐渐而来,速度倒不快,看起来并不是大溃堤,而只是漫堤。
此时中原地带苦旱久矣,长安城中的市赛,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为了乞雨,突然而来的暴雨,让许多地方措手不及。而土壤于裂板结之下,再被水一浸泡,很容易出现塌方、管涌。在准备不足的地方,发生漫堤也是难免的事情。
发觉现在还只是漫堤,叶畅稍稍安心,看来现在找不着娓娘,这些蛮人是不会放过他的,故此还是先找到那个蛮女。
大堤之上,出现漫堤的地方不只一处,不少地方都得淌着水过去,看到这一幕,叶畅心中更是忧急。
“前面……找到了”
还是蛮人眼尖,看到前方的一艘船,不由欢呼了起来。叶畅看着那艘船,却没有那么高兴,船边并没有人影,更重要的是,船已经被浪推上了堤。
“没有人”
靠近船一看,蛮人顿时呆了,船确实是娓娘她们的船,但是船上却一个人都没有。
叶畅也上了船,他却不是找人,而是望着船中的一个包裹,随手便将之提了起来。
里面是蛮人准备的于粮。
“顺着这边走”叶畅将于粮系在身上,然后找着方才见到的那村子:“快走”
“我们要找郡主”
“蠢货,你们的郡主岂象你们一般蠢,眼见这暴雨涨水,她必是往高处去避了。这附近,就那村子所在之处高,还不快走”叶畅喝道。
那守着他的蛮人大汉尤自不信:“你确定?”
“你们郡主为何要请我去越析诏?不就是我比你们聪明么?”叶畅这个时候,也只有扯出娓娘的大旗:“这个时候,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你们的?”
此语说出,诸蛮方才同意,叶畅见那蛮人大汉意松,便带头向村子跑去。
哪知道才跑了几步,那蛮人大汉便追了上来,手中的蛮刀在他身上直笔划:“若是郡主不在那儿,我便给你一刀
“你这蠢货,你们郡主走得匆忙,连船上的米粮都没带,你还不回去背一些来,难道过会让她挨饿?”见他紧跟在自己身边,叶畅心里极是不舒服,喝了一声道。
那蛮人大汉果然是有些憨的,但他对娓娘却是最忠心不过,觉得叶畅说得甚是有理,当真回头去背粮食了。当他背起粮食再看叶畅时,叶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了。
“不好,上当了”蛮人大汉顿时明白,自己被支开了,他心中恼怒异常,一直都是盯得紧紧的,原以为叶畅再狡猾也没有办法,却不曾想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给诳了。
他却不知,这是叶畅的一个小小心理暗示,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叶畅哪里有把握确认娓娘如今的位置,选择那村子,只是因为那村子近,而且村民定然知道哪里会更安全些。
暴雨狂风之中,行路都艰难,何况奔跑。当叶畅跑到村子前时,早就摔得如同泥人一般,再看身后,一个蛮人都没有了。
“砰砰砰”
他冲到村头一户人家前,拼命地敲着门。门里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谁啊?”
“漫堤了,漫堤了”叶畅大叫道。
除了自己逃命,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村子的人,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知觉。
“什么?”屋门被打开,一个汉子神情慌张地出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大河漫堤了”叶畅指着身后叫道。
不必指,那汉子只是冒雨向外走了几步,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道水线缓缓地向着村子这边升了过来。他顿时大惊,调头就往屋里跑:“快出来,快走啊,涨水了,漫堤了”
转眼间,这户人家便鸡飞狗跳起来,连叶畅闯进院子里也没注意。叶畅一眼瞧见挂在堂前的一具铜锣,上前便摘了下来,然后随手抓了根棍子拼命开始敲。
“当当当当”
铜锣刺耳的声音响成了一片,这声音超过了风雨声,只有偶尔的雷声才能将它掩住。在这声音之中,整个小村都被惊动了,躲在家中避雨的人们,纷纷推门出来察看,然后一家家哭爷喊娘的声音便响起。
“村里谁管事?”见这边乱成一团,叶畅劈手拉过一个村民,厉声喝道。
“是五叔公,是五叔公”
“带我见他去”
“我……”
“想要村子里人活命,就带我去见他”叶畅扳正那人,瞪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原本他以为这只是个荒僻村子,不会有多少人口,现在来看,有四五十户,少说二三百人总是有的。这种村子,没有主心骨,面对危险只能各顾各的,最后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损失。
为他气夺,那汉子真带着他到了村中唯一象样点的屋前。此时虽号称盛世,但实际上普通百姓还远算不上富庶,后世学者研究之后,发觉至少有两成的百姓要忍冻挨饿。
此时这户人家,也已经乱成一团,一个老汉指挥着五个壮汉又是背这个又是背那个,叶畅上前喝道:“老丈,你是村里管事人?”
老汉翻了他一眼:“你这外乡人,离得远些,自个儿逃命去”
“你只管自己一家,村里几十户,你就不管了?”
“哪里顾得那许多”老汉一把将叶畅推开:“再不滚开,便唤我五个孩儿来给你一番好揍”
叶畅顿时想起,这可不是有着严密基础社会组织的后世,而是大唐
这老汉只顾自己逃命,不管村中旁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怕因此村子里伤亡惨重,也没有人会追究他的责任。
见他还不走开,老汉的儿子们当中,便有两个瞪着眼睛叉手过来,其中一个性子急的,更是伸掌便要推叶畅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24章 虽见黄河心不灰
叶畅估摸着,自己打赢一个大汉没有问题,两个的话,恐怕就有些勉强,而老头儿却有五个儿子在这里。
老汉能成为村子里的管事人,和儿子多有直接关系,想必这五个儿子,让不少人都对他心存敬畏。
这种情形下,叶畅也无计可施。
就象方才对着那伙蛮人一样,再有道理,再有智计,总也得对着能听得进去的人。
他叹了一声,然后退出,正准备撒腿逃走。
他已经尽力了,不可能与这个村子共存亡。
然而才出门,劈头便是雪亮的刀光,吓得他猛然后退,撞在了墙壁之上。
“这一次,你逃不掉了”那蛮人大汉挥着刀,目光冷厉。
“谁说我逃了?”叶畅瞪着他:“我若是逃走,还会跟你说到这村子里来么?”
蛮人大汉顿时愣了,确实,叶畅方才说过,要跑到这村子里来寻他们郡主的——这样一来,他方才不是跑?
“你这蠢货,如此大雨,你们郡主若不象你一般蠢,肯定是往村子里跑的。”叶畅又厉声道:“而且,村子里人多,他们帮着我们找,总比我们几个人生地不熟的人容易找着”
“是……是……”那蛮人大汉被叶畅一顿喝骂,弄得糊涂起来。
“这户人家便是村子里管事的,我让他们去喊人寻人,他们却不听。”叶畅面不改色地说谎:“你说当如何?”
“竟然有此事?”蛮人大汉顿时蛙眼一翻,凶气逼人:“叶郎君,待我去让他们听令”
“为免生意外,休要出人命。”叶畅道。
恼那老汉无礼且自私,叶畅其实是在暗示蛮人可以动手揍人,但他这是俏脸做给瞎子看,蛮人大汉根本听不懂话语里的意思。
好在蛮人大汉原本也就不是个老实的货,带人进去之后,先是喝斥叫骂,然后乒乒乓乓一顿声音,紧接着便是哭嚎了。叶畅此时才背着手,施施然走了进去,一看,老汉一家子都跪在了泥水当中,一个劲儿哭求饶命。
“老汉,你五个儿子对不?”叶畅走到老汉面前,这个时候,不是好生说道理的时机,他直接下令:“老大留在这里陪你,老二老三去村外转,帮我们寻人,老四老五去将村子里各家家长都叫来”
“为……为何?”
叶畅向那蛮人大汉示了一下意,蛮人大汉一个耳光便抽了来,老汉的问题被抽了回去。叶畅这时才假惺惺地道:“啊呀,何必动手,咱们是来请他们帮忙的,他们若是不听,再动手也不迟啊。”
这个时候,老汉一家哪里不知晓,老汉只吩咐了一声“依命行事”,五个儿子中的四个便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可蛮人汉子又不满了:“为何不让他们全部去寻我们郡主?”
“说你蠢,你还真越发的蠢了”叶畅喝斥道:“河水漫堤,估计到这村子也就是一会儿的事情,若不准备好退路,就算寻着你们郡主,难道一起在这等死么?”
蛮人汉子顿时不语,而那老汉见这群凶神恶煞一般的蛮人被叶畅如此训丨斥,却是半个字也不敢说,心中咯登一下,自己方才可是把这个少年郎得罪狠了
老汉的四子五子正要出去,叶畅又拉住他们,交待道:“只说是要带着大伙避难,若是谁家不来,今后就莫想在村子里过了。”
老四老五原本惴惴不安,不知道能否将人都叫来,听得叶畅这话,总算是有了个念想,当下按着叶畅的话语行事。殊不知,此时村子里人心惶惶,大伙儿都是不知所措,毕竟几十年也未曾遇到这种情形。故此,只要有人站出来牵头,顿时家家户户来人,不仅仅是家主来了,别的人也来了不少。
一会儿功夫,这户人家门前,就站满了穿着蓑衣的人们。
初见到叶畅与那些蛮人时,这些村民们还有些惊慌,不过那老汉此时学乖了,按着叶畅的吩咐,只说叶畅是游学在此的读书人。他乡下人见识短,遇到这事,便请叶畅来出出主意。
叶畅点了一下人头,一共是六十余人。
“哪个跑得快、水,好的,去估算一下,水离村子还有多远。”叶畅大声道。
众村民指着一人,原来是村里的渔夫,那人慌慌张张跑到村头去望了。叶畅又道:“各家各户,带上粮食,闭锁好门窗,家里人多的,帮一帮家里人少的,若有行动不便者,用木头扎上架子准备抬走”
他一边说,一边给村民分组,转眼间,三十余村民被编成两人一组,每组负责四户人家,开始去准备撤离事宜。叶畅再三强调,大件物什都不要带,只带着粮食与部分衣裳,也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照办。
剩余诸人中,叶畅又点了十个身强力壮的,要他们在村外搜寻一番,看看是不是还有遗漏的村民未通知到,特别是寻找一下娓娘等人——叶畅明白,若不这般吩咐,他身后的蛮人首先要造反了。
利用蛮人压制住那老汉一家,再利用老汉一家指挥村民,虽然效率上差了些,但至少让村子不再那么慌乱了。
最后留下的是些年纪较长者,叶畅看着那老汉:“老丈,还忘了请教尊姓。”
看着蛮人手中的蛮刀,老汉敬畏地道:“老朽姓况。”
“况老丈,还有诸位,你们说说,附近何处可堪避水?”
留下这些人,目的就是寻找一个能够避水的地方,叶畅无法判断大雨会持续多久,也不知水势会涨到什么地步,因此这个地方选择就非常关键。
“自此向南,大约有三四里,便是北邙。”
众老者商议了一会儿,向叶畅说道,叶畅听得是北邙,不禁松了口气,北邙乃是山名,既然有山,就不虞黄河泛滥太过了。
“退至北邙,让老幼先走,青壮担粮。”叶畅吩咐道。
虽然只是数十户二三百人,但真正组织他们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几个老人固执,说是出世起未曾见河水漫至村子,始终不肯离开,最后是动用了蛮人用强,连煽耳光带踢打,这才将他们从屋子里赶了出来。
这样都不肯离开的,叶畅也只能放任他们,好在全村也只有两个老头这般倔。
当老弱先向着南面的北邙撤离时,村口处终于传来呼声:“找着了,找着了”
紧接着,听得蛮人欢喜的呼声,叶畅稍舒了口气,想必是娓娘找到了。他不关心这个蛮女的死活,但是这蛮女要出了事情,这些蛮人就不好支使了。
没多久,泥猴般的娓娘一脸疲惫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你的人听我指挥。”叶畅不待她说话,便厉声喝道。
娓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涨水了,水很快就要漫过来……”
她一行靠岸之后,却没有看到这边的村子,只顾着顺河堤搜寻叶畅,结果险些被漫过来的水困住。好不容易逃到村子附近,被村民寻了来,这才算是暂时安全。
“我知道,每一盏茶功夫,便有人来告诉我水离村子还有多远。”叶畅平静地道:“你跟着老幼先撤,带两个手下,对了,注意带几口锅。”
“锅?”
“对,大锅,越大越好。”
娓娘有些莫明其妙,不过这时叶畅甚为专注,根本没有时间和她多作解释,挨家挨户看是否还有未出来的。
另外就是看是否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跟着他的有五名村中的老者,凡是叶畅看着命人拿走的东西,他们便都记下属于谁家。
蓑衣、斗笠这些自不必说,叶畅还让人数了不少碗筷,其他人都觉得逃命之时,不带细软钱财,带些这样又沉又易碎的东西完全没有用,但迫于叶畅身边的蛮人,也迫于那位况老丈多年积威,村民们还是依言办事了。
至于其中打了多少折扣,暂时还无法判断。
估摸着准备的东西够了,叶畅这才与况老丈最后出了村子,此时漫过来的水已经到了村口,而出村的道路也都有了水。况老丈的长子背着他,小跑着淌水而行,这才脱离了险地。
四五里的路,倒是不远,可暴风雨似乎就没有停的时候,周围一片茫茫,行路中的人群,在慌乱之后,便开始痛哭起来。因为这周围连天的水中,正是他们的庄稼,眼见着就要成熟收割的庄稼。
叶畅也有些凄然,这不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后世,这个时代,如此程度的灾荒,几乎就意味着一年绝收。官府好些有救济,那么灾民中一部分还可以活下去,否则的话,不是变为流民,就是饿脬遍地。
“就是这,就是这,这是最近的山了”
好容易看到前方的山岗,况老丈气喘吁吁地道,他虽然有儿子背,可自己也走了不少路。
“寻个能避风雨的地方。”叶畅看着雨没有停下的迹象,暗暗骂了一声。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一声巨响,大地震颤。最初时他还以为是黄河决堤了,但旋即意识到不对劲:黄河在北,而这巨响声是从南面来的
“山洪”
这个时候,叶畅反应过来,不由得暗暗叫苦。
身后是漫过堤的黄河,前方是不知道多大的山洪
不过再叫苦,逃命总是重要的,眼见山洪如万马奔腾一般汹涌而来,他们避上了山岗。最先逃来的老弱,此时正在山岗上翘首以盼,见他们来了,总算是松了口气。
众人再回头看自己的村子,已经成为了一片泽国。
况老丈几乎是瘫在地上,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忙让儿子将他扶起,来到叶畅面前,长拜下去:“这位郎君,是老儿失礼,若不是这位郎君,我们村子……能有一半逃来就不错了”
“先不管这些,先想个法子避避风雨吧,老的老小的小,可不能久淋。”叶畅看了看天,阴色依旧阴沉,短时间看不出雨停的模样。
“还请郎君拿个主意,老儿我是六神无主了……”
叶畅望了望周围,心中渐有一个计较。
此时关中一带,森林植被破坏得已经相当严重,但这是北邙山,乃洛阳附近坟园之所在,因此山上植被还算完好。叶畅出来时,又提醒众人带着刀,故此便又分组于活,将一根根树木砍下,架在别的树木之上,再搭上割来的灌木草束,总算是有了个避雨之所。
不过也只是外边大雨底下小雨,而且两百多人挤在这一小块地方,气味是不太好闻。
“用瓦罐装些雨水,想法子把火升起来,碗发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都不许搞混……在那边,下风向处挖六个坑,充作临时茅厕,用树枝编好篱笆挡着。”
叶畅又连番下令,他将整个村子几乎都安然无恙地带出来,而且众人都看到,他们不仅人出来了,还带了最重要的食物等物资,因此对叶畅近乎悦诚服,听得他下令,便又按着分组前去干活。
况老丈看到他分派人手井井有条,心中暗暗称奇。他不是没有见过游学的读书人,大多都是眼高手低之辈,谈起国家大政方略,个个口若悬河,但解决起具体问题,却只能敷衍应付。而眼前这位郎君却不同,他分派人手看是随意指点,但况老丈细细一思考,却觉得每一组都分得极是有理:壮弱搭配且不说,就是这位郎君点的负责之人,也都是勤勉肯于的老实人,而不是偷奸耍滑之辈。
仅仅是片刻时间,他就辨出了这些人的,情?
雨天生起的火烟雾极重,不过因为也是挑了下风向的缘故,倒不是很熏人。叶畅见火已经升起,暗暗松了口气:只要有热水喝,那么这种大雨下伤风感冒的人数就会减少。
叶畅担心的,是接下来的事情。
雨不知会下多少,若是十天半月,这里必然就会有人生病,而且是传染疾病,到时问题就相当麻烦了。
“况老丈,村子里有没有郎中?”叶畅又向况老丈问道。
况老丈摇了摇头:“咱们这小村子,哪有什么郎中”
“认得草药的呢?”
“倒是有两个……”
“请他们来,请他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却寻这些草药,若是不认得,我先教他们。”叶畅想着几个预防伤风的方子——这还是他跟着药王观的骆守一学的,便又开始了新的布置。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25章 无知竖子真无畏
娓娘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叶畅行事。
危难之中,不仅能显示出一个人有没有能力,而且还能显示出他能将自己的这些能力发挥出几分来。平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仿佛只要自己当政就能乾坤朗朗者数不胜数,但实际上连一村之地都管不了者也是大有人在。
越是关注,娓娘便越觉得惊讶。
这个少年郎君,做事最大的特点是有备无患,仿佛所有的情况,他都已经考虑到了,而且都做好了准备。
所以来之前,便谋划好了该在哪儿躲避,便准备好了锅碗瓢盆,便携带足够的柴刀锄头铲锹……换了别人,匆忙逃命的过程中,哪里会注意这些
更何况,他还将老弱都带了出来。
此时村民们对叶畅,已经是另一种态度了,最初的畏惧,到现在完全变成了敬服。
虽然村民们的私心总是难免的,可至少到现在众人都没有绝望。
待排水沟也排出来之后,叶畅觉得,这个临时避难营地总算可以凑合了。此时热粥热汤都已经煮了出来,众人乱糟糟地上来吃喝,险些打翻了一口锅,还发生了争吵。这点小事,甚至用不着叶畅出面,况老汉几个儿子上去喝骂一番,便又安静了。
吃饱喝暖了,叶畅叹了口气:现在还不是歇的时候。
这两百余号人,若是闲着,肯定要起纷争。这个时候,就是要不停地让他们劳累,累得完全没有时间去思考才行
“况老丈,请召诸家长来,我们必须再合计一番。”叶畅一本正经地对况老人说道。
况老人五个儿子立刻跑去喊人,不一会儿,又是数十位家长聚在了一处,众人七嘴八舌咻咻喋喋,原先叶畅一个眼神就可以⊥他们安静下来的,可是现在,大伙安全了,对叶畅就有些不太恭敬了。
那些蛮人的厉害,可只有况老汉一家见识到,方才危急之中,大伙缺主心骨,让叶畅一个外乡少年郎拿主意,可现在么,眼见水不可能威胁到众人,自然要让叶畅靠边站了。
“呵呵。”叶畅连按了几下手掌,见众人仍然是自顾自的聊天,他大笑了两声:“死到临头,你们还聊得这么起劲,也是,如今不多聊几句,用不了多久,便只有去黄泉聊了。”
这话一出,众人便静下来了。
这种话语,总是不好听的,稍过了会儿,有一个年长些的勉强一笑:“这位郎君,方才是承了你的情,没有你,咱们不能退得如此顺利。但咱们也供应了你和你的同伴吃食,你这样说话,不免太过失礼了吧?”
“失礼总比失命要好。”叶畅指了指周围的洪水:“如今我们危如累卵,请你们来,是商议——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可你们却一个个闹哄哄,不将自己和大伙的,命放在心上。我是外乡人,大不了一走了之,你们呢,你们准备背井离乡?”
末了,叶畅又补充了一句:“便是背井离乡,也未必能有活命”
“何出此言,莫非水还能淹得到这里?”
“水淹不到这里,你们便以为高枕无忧了么?”叶畅冷笑起来。
他们现在所处的北邙山脉,乃是秦岭余脉,崤山支脉,海拔有二三百米。目前他们所在的这座山头,虽然四面都为水所围,可是水上部分也有三十丈,因此倒是不虞水会淹到顶。
“水淹不到,还怕什么?”
“你们可知水何时能退下去?你们可知洪水之后是否会有瘟疫?便是水退了,如今粮食颗粒无收,家产荡尽,你们如何撑到来年?”
连着三个问题,让原本觉得轻松了的村民们都肃然。
众乡民面面相觑,还是况老汉咳了声:“郎君只管说,这里再有谁闹哄哄不听郎君的,扔到水里还省些粮食”
“正是,正是,郎君能将我等安然带上山,自然也能教我们如何自全……”
乡民中懂事会说的,又开始拍叶畅马屁起来,叶畅却是神情冷漠,又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这次众人倒是立刻安静了。
“我确实有方法,但是我为何要助你们?”叶畅一句话让众人哑口无言。
“这个,郎君,有话好说……”
“若非是我,况老丈你能将这么多乡亲带出来?只不过稍稍平安,方才便有人不将我的话语放在心上,还怪我带的人吃喝了……你们逃命时,有多少人记得要带米面?若不是我提醒,只怕如今一半人要挨饿”
众人都是讪然。
“郎君……唉呀,咱们受了郎君大恩,还未曾请教郎君贵姓名讳,实在是失礼至极,失礼至极。”况老汉见识稍多些,这时别人无法开口,他却不得不接过话。不过他想称呼叶畅时,才想起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少年郎的姓名是什
“某姓叶,便称我叶十一就是。”
“叶郎君,咱们都是乡野愚氓,愚不知礼,叶郎君一见就是学富那个……六、七、八车的……”
况老汉听人说过,形容一个人学问大,便要称“学富五车”,但一琢磨着,这位叶郎君,只用学富五车来形容,怕他还未必满意,故此六七八车都来了。
叶畅哑然失笑,况老汉的这点心思,哪里能瞒得过他的眼。
见叶畅紧绷着的脸松下来,况老汉心中暗喜:自己果然想的不差,就是要如此拍马屁,才能得这位叶郎君的欢喜
他又咳了一声:“象叶郎君这般人物,以后是要在朝廷里当宰相的,自然不会与我等愚民一般见识……叶郎君,有什么计策,还请说出来,要咱们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众乡民纷纷学着拍马,他们自然是没有什么口才的,翻来覆去,不是夸叶畅“俊得象是仙人”,便是赞叶畅“比十个八个先生绑在一处还要聪明”,虽是笨拙了些,却也给了叶畅台阶下。
“方才我们说了,有三件事情,关系重大,异常紧要,第一件事情,便是不知水何时能退,我看这天气,一时半会是下不开,只怕还要几日,这几日里,饮水、粮食,都需要节约着用。我来时,令这些蛮人从诸位家中背了些粮食出来,这些粮食约摸够三日所用,但三日之后呢?大伙儿也带了些粮食出来,我第一意见,便是将大伙带来的粮食,先捐出来。”
此语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谁都明白,哪怕今夜水就退了,粮食也会是今后很长时间的一个关键问题。哪家都想自己多留些粮,吃不完还可以备不时之需,谁愿意交出来
“安静”叶畅又厉喝了一声,众人想到他方才的话,稍稍静了一些,不过眼睛里却是极不服气。
“你们莫不服气,现今大伙手中都有些粮食,但是很快,就会有人家粮食吃完,到那时,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这乡亲邻里饿死?”叶畅森然道:“就算你想眼睁睁看他们饿死,他们如何会不想挣命?我们被困在此处的这些日子里,必然少不得偷窃、斗殴、厮杀,没准不待饿死,我们当中就要先死一半人,其中最先死的,便是你家老幼”
他描述的后果,当真让人毛骨悚然,众人闻得此言,情不自禁就要环视周围,仿佛身边之人,随时都有可能为了粮食对他们拔刀相向一般。
“可是把粮食交出来……谁管?”
“我是外乡人,自然不该我管,这里各家长之中,挑出三人来管粮食分发,我们抢出来的粮食,也纳入其中。”叶畅说完之后,又伸出一个巴掌:“我与另外四人,负责监督此三人,不令有贪占之举。此时为乱时,乱时当用重典,凡有贪占,立即自分管除名不说,还须饿其全家两日,若敢不服,逐入水中,自生自灭去”
“这……”众乡民顿时惊呆了。
此地乃大唐腹地,承平日久,老百姓过得虽然不算富庶,但总算享受了几十年的太平。因此,叶畅血淋淋的制度拿了出来,众人都是胆战心惊。
“娓娘。”叶畅向娓娘点了点头。
娓娘便挥手,她身后的蛮人一齐拔刀而出,蛮刀森冷的光芒,让诸乡民愣住。
“叶郎君说得甚是,甚为公正,当如此行事。”况老汉当机立断道。
众人这才明白,叶畅可不仅仅是个外乡少年郎,他身边还跟着这群凶神恶煞一般的蛮人
“可是……可是若粮食还不够吃当如何是好?”有人怯怯地问道。
“这便是第二件要紧事情,我看这山上颇有木柴,砍下做木筏,既可以想法子向外求援,又可以搜寻粮食,还可以寻找救济。如今灾祸,朝廷总得赈济,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洛阳城。”
众人听得眼前一亮,此前他们只想着熬到水退,现在想来,确实可以借助木筏向外求救。
“第三件要紧的事情,便是这几日,每个人无论是饮水,还是吃食,都须煮热煮沸……某为药王孙真人再传弟子,药王曾言,生水生食当中,皆有毒虫,肉眼难辨,若不煮熟,入腹生长,而生疾疠,且人际相传……”
众乡民虽然不知道这位药王孙真人是谁,不过听叶畅说到生水中有虫,倒不是什么太高深的东西,众人都是点头。叶畅将讲究卫生之事,从吃喝拉撒,到住行都强调一遍,特别还有病人的隔离之事,几乎是事无巨细,都一一吩咐出来,而且每一件事情,他便指定一人负责,再三交待其人职责。
负责之人,大多都是年长老实之人,至于那些看上去就奸猾的村民,叶畅更不让他们闲着,而是令他们伐木制筏,木筏制成后,又撑筏去四周打捞物品。
一切都井然有序,是叶畅最喜欢的样子,但即使是这样的秩序当中,总也有不和谐的情形出现。
就在木筏出水的当日,叶畅便听得底下一片闹腾,他带着两个蛮人过去,见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没有再于活。
“怎么回事?”叶畅问道。
“叶郎君来了,让让,叶郎君来了”
围观的人有让来的,不一会儿,叶畅便看到一个汉子叉手叉脚站在那里,昂着头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在他旁边,另一个年长的汉子满脸都是苦色,见叶畅来了,便也叫了起来:“叶郎君,实在是……实在是某无能
叶畅认得,这年长的汉子,名为钟百文,正是负责伐木的主事。
不待伐木主事说话,周围人七嘴八舌便已经说了起来,原来那个叉手的汉子绰号二蛮,乃是村子里有名的泼皮无赖。这几日吃得多做得少,分到他头上的伐木活儿,他都是偷懒耍猾,弄得同组之人不得不多做。
今日木筏初成,他却急着独架一筏出去,自称要随打捞组做事。打捞组嫌他好惹事生非,不想要他,搬了他这伐木组主事钟百文来,结果不但劝不服他,还让他闹了起来。
“人各有分,你既是在伐木组,便好生做伐木组的活儿,为何非要到打捞组去?”叶畅心里有些不快,皱着眉道
那二蛮光棍一个,孤家寡人,没有家长没有户主,故此并未参与几次分组。听得叶畅这般说,看到他身边又只有两个蛮人,当下冷笑道:“我们村里的事情,让你一个外人指手划脚,原就是不该。他们不敢说,我却没什么怕的,这两日来,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已经是咱们村人的情份……”
他一开口,叶畅愣住了。
没有想到,村子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二愣子,看来此人的人缘关系当真不好,竟然没有人告诉他自己曾以蛮人武力相威胁的事情
那二蛮说到这,又拍了拍胸:“凭啥某就不能乘筏子,凭啥要某家去砍木头?今日这筏子,某家就是要定了,你这外乡人,有种就让身边的蛮人打某”
“你是想乘木筏出去,乘着水势捞人财物是不是?”叶畅微一沉吟,然后问道。
这厮并不是个勤快的家伙,这两日叶畅对他还是有些印象,他突然变得积极起来,定是瞧着乘灾捞人财物这有利可图的事情了。
被叶畅揭了真心,那二蛮顿时恼羞成怒,嚷嚷着道:“便是如此又如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26章 万中奸猾数第一
这厮就是一个泼皮。
对于泼皮来说,混乱才是他们想看到的,越是混乱,他们就越能够乘火的劫。
这两日二蛮子已经憋得够了,他就想不明白,自己村子里的人,为何要听叶畅一个外乡人指手划脚。若是说以前为了应急从权,还情有可原,现在么,二蛮子觉得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完全用不着叶畅了。
娓娘同样关注着这里发生的事情,她想看看叶畅会如何应对。
现在只能算是小安,便已经有人闹了起来,面对这种情形,若她是叶畅,当如何处置?
叶畅看了二蛮一眼,见这厮一脸横意,目光却闪烁,便知道这厮并不是真正的二愣子。
他狡猾着呢,这只是开头。
“既是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叶畅一笑:“这两日来,在贵村多有打扰,某这就告辞。”
叶畅一边说,一边踏上了那木筏,同时向着娓娘示意:“咱们离开吧。”
总共造出了六具木筏,叶畅带着那些蛮人和两个艄公,便要占掉其中两具,但众人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叶畅竟然说走就走,毫不停留。
原本在旁看着叶畅反应的村民们,此时不禁慌了。
风已经小了,但雨依旧,这场雨连下了两日,便是叶畅百般设法,灾民当中,已经有十余人病倒。发病的少不得隔离,再委以专人照顾,这一切,都是叶畅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早有准备,那些照顾之人,也得了简单培训丨
到目前为止,叶畅几乎所料必中,每一件事情,初时众人不觉得什么,可是事后必有所应。虽然乡土观念,让村里的人一时之间没有阻止二蛮,可现在叶畅要走,他们慌了。
是真慌。
死亡的恐惧压住了私心杂念,稍晓事理者,都知道若不是叶畅,此次村子里只怕活不下三分之二的人,而且就是幸存者,这几日病的病饿的饿,也挣不了几天
现在雨只是小了些,叶畅若真的离开,再发生什么事情,谁来主持,谁来出主意?
“这几日大伙看到了,叶郎君可是公道”有人忍不住道:“叶郎君若是走了,谁替我们主持公道?”
“对对,不管是发放粮食,还是安排宿处,叶畅君都公道”
众人便想起,在第一日升起火后,叶畅令人将湿柴烘于,然后垫起了简易的榻——第一个睡上去的,乃是幸存者中年纪最长者,而叶畅自己,则是最后一个睡上。
吃饭也是如此,众人先有吃食,叶畅自己轮到最后。
若不说,这些都是小事,没有人会注意,可当叶畅真的要离开后,众人猛然意识到,离了叶畅这个公正的主事之人,他们这些剩余的人会怎么样?
第一件事,便是剩余的粮食会被分掉,然后木筏也会被抢走,或是况家那样儿子众多的,或者二蛮这样泼皮无赖者,他们都能从这混乱中占得便宜。可是大多数人,都将受损。
“叶郎君不能走”有人又道:“若不是叶郎君,谁来主持防疫之事?”
如今已经有几人伤风受凉,但是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严重疫情,连平常总少不得的腹泻,都没有出现一起,这些都是叶畅近于强迫的严令才控制住的。这一点,非亲身体验者不能明白。
“对,叶郎君,求你莫走”
灾民中人纷纷挽留,叶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示意娓娘赶紧收拾东西。娓娘忍不住到他身边:“你当真走?”
“某若留下,此人便不可留。”叶畅一指二蛮:“此等泼皮无赖,所谓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者是也。其人在此,不听号令,为难于我,陷众人以逞贪欲,误大事以饱私囊。惜哉某既非官员,又非族长,否则定诛之以安人心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变色。
便是娓娘,也禁不住讶然,这一路上来,叶畅翻脸确实是比翻书还快,可是象这般杀机毕露,毫不掩饰,还是第一次
按理说,那二蛮虽然奸猾恶劣,却罪不至死,可叶畅直接就说,若他有权,必将之诛杀
二蛮原来就是个横惯了的,听了这话,顿时恼了起来,一昂脖子,便跳上木筏,向着叶畅伸出脖子,还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来啊,来啊,往这里砍,没种砍的话,便是小娘养的”
他一边示意一边叫骂,态度甚为嚣张,大约是这两天相处,觉得与叶畅一伙的蛮人虽然模样凶恶,却并没什么真正的恶行。
至于叶畅,说话都是和声细气的,只是刚刚才见他发了火。
却不料叶畅抬起一脚,正踹在他肚子上,将他直接踢到了水中。
“别靠近我,你身上臭气,便是逆风也能传来。”看着在水中扑腾的二蛮,叶畅厌恶地说道。
他是真厌恶。
他在长安城中也结交了无赖,但是同二蛮相比,那些无赖虽然更痞,可身上终究还有些侠气。而且事情的轻重缓急能分得清楚,不会象二蛮一般,身处危境之时便带头起私心。
二蛮会水,不过猝不及防被踢入水中,当时也慌了,一边扑腾一边叫救命。他原是想爬回筏上,结果一个蛮人毫不犹豫踩了他搭在木筏上的巴掌一脚,剧痛之下,他只能松开木筏,向着岸边游去。
但才够着岸,一根木棍却嗡的敲了过来:“你这祸害,平日里祸害大伙还不够,这个时候想拉着所有人陪你一起死么?”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不仅将二蛮又敲回了水中,也让村民们大惊。
动手的名为蹇林朴,却是平时老实巴交的一个村民。平日里二蛮没少欺负他,如今他媳妇和孩子都在身后,他心知自己势单力孤,在这村子里处处受人欺压,若不是叶畅,只怕就保住媳妇孩子的吃食。
现在站出来支持叶畅,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第一个动手,二蛮此时发觉水并不算深,当下一边绕开,一边叫骂,无非就是上岸之后要让那蹇林朴好瞧。绕了一段之后,远离了蹇林朴,他又试图登岸,但这时又有人一棍子抽了下来。
蹇林朴抽他的时候还收了手,只是往肩膀胳膊上打,而这一棍子,则是结结实实抽在二蛮的脑门上。二蛮嗷的一声叫,整个人便翻回水中,眼见着那水里泛红,显然是流血了。
此次动手的仍是一个乡民,他亦是有家有口,生性极孝,家中老母原是不愿意离开村子,乃是叶畅半拖半拉弄出来的。而且因为淋了雨,身体有些不适,正是病号中的一个。
他还指望着叶畅继续给他老母用药,将病治好来,如何能看着叶畅离开
有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自然也来了,二蛮最初还是叫骂不休,但到第五个时,他已经又伤又累,也不再嘴硬了,只是反复哀求哭喊。
只不过此时已晚,经过他方才的威胁叫骂,谁敢让他上岸?
第五个执棍赶他的人,更让二蛮觉得意外。
“黎郎君,黎兄长,黎爷爷,平日里咱们关系最好,我有什么好处,总不忘你——你为何,为何也来对付我?”
“怪只怪你这厮自己没眼色,方才叶郎君说得好,你这厮‘陷众人以逞贪欲,误大事以饱私囊,,老子不想死,便只有送你去黄泉之下了”
这被称为黎郎君的更狠,直接一棍敲过去,正中二蛮脑门,将二蛮击得仆倒于水中,他犹不停手,向前一步,再度敲下。
“饶命,饶命……求求你,饶命……叶郎君,饶我,救我……”
这一次,二蛮当真怕了,他一边躲闪扑腾,一边高声求饶,可是那姓黎的又是两棍敲下,他便被敲入水中,口里咕嘟灌了几口水,原本就是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力量再挣扎
众人都眼睁睁看着他沉入水里,再无动静。
叶畅同样冷漠地看着这一幕,近来的憋闷,稍稍为之一畅。
他并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慈悲普度的圣贤。出长安遇追杀、被蛮人挟持、遇到洪水,最近总是遭遇到这种种挫折,让他心中早就憋着一口恶气。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不开眼的跳出来自寻死路。
娓娘一直看着叶畅的表情,见叶畅对于二蛮之死竟然是如此冷漠,她突然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恰好这时,叶畅回过脸来,两人目光相对,娓娘不由自主避开目光。这豪气不逊于须眉的蛮人女子,竟然觉得了畏惧。
叶畅并没有动手,但是那个得罪他的泼皮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他惯熟的乡亲手中。
叶畅甚至没有说要那些村民击杀二蛮,他只是说与二蛮不共存,于是乡民们几乎不约而同,选择害了二蛮性命,以讨叶畅的欢喜。
这种事情,让娓娘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
“现在,你还敢让我随你去越析诏么?”她正琢磨着是哪儿不劲,突然间,便听得叶畅低声问道。
“我……”
娓娘原本是想说“我有什么不敢”的,但旋即,她明白自己方才在担忧什么了。
她真的不敢。
叶畅到了越析诏,如同帮助这些灾民一般,建立制度,培养习惯,帮助越析诏壮大起来,甚至打败南诏,取而代之统一六诏及乌蛮白蛮诸部——但在这个过程之中,叶畅的声望会高到什么程度?
叶畅会不会利用这个声望,将她,还有她的家人,也如同二蛮一般处置?
想一想这样的后果,娓娘一时间就无法回应叶畅的问题。
“这几日里,你盯着我行事,也应该有所获吧,回去之后,凭着这些,让你部族离南诏远些,依然有复兴可能。”叶畅从她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惶惑,心中暗暗高兴,于是又道:“至于短时间里想要打败南诏,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须待天时。”
“什么……天时?”
“南诏吞并六诏,成为大唐之侧一强国,而剑南节度使节制南诏,仍以当初小部落视之,必引发事端。地方官得力,还可安抚,地方官若不得力,只待小挫土蕃,大唐与南诏之间必会反目。那个时候,便是你的时机了。”
这一次,娓娘没有再说什么。
她看着叶畅说完这番话,便又从木筏跳回岸上,又看着那些村民欢呼着迎向叶畅,将叶畅簇拥而回。看着叶畅吩咐村民们依先前分组行事,又看着叶畅自己回到宿处连头都不回一下。
“郡主?”对她最为忠心的蛮人大汉见她还留在木筏上发愣,开口唤了一声。
“啊……你觉得,叶郎君这个人如何?”娓娘问道。
“很厉害……还有,唐人原本就奸猾,他绝对是唐人中最奸猾者。”那蛮人大汉有些吞吞吐吐。
“是,他是那种把人卖了,还能让人替他数铜钱的人……若真将他带回咱们越析诏,只怕是引狼入室,比起南诏还要可怕。”
喃喃说到这里,娓娘决心已定了。
在决定放弃将叶畅带回的一刹那,她甚至动过念头,是不是要杀了叶畅以绝后患。
不过看到村民们对待叶畅的态度,她又改了主意。
现在叶畅在这些难民当中声望甚高,叶畅几乎就是他们的性命,自己这十来个人动起手来,就算能杀了叶畅,只怕也挡不住村民的报复。
想想这两三日的经过,娓娘也觉得荒唐,叶畅最初是利用他们蛮人来压制这些村民,但现在反过来,又利用村民来压制他们这些蛮人——这一切,难道都在叶畅的料想之中?
她在那里瞎琢磨,叶畅却没有时间想这些,回到宿处,他第一件事情,仍然是去查看那些病人。
毕竟顶着曾给药王当丹童的神话,叶畅颇花了一番时间学习医术,老师自然是药王观的骆守一。别的不行,结合另一世的医理进行一些基本的判断还是会的,认定几位病号的情形都没有恶化,而且其中两人喝了汤药后还有好转,叶畅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他明白,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灾后有疫,几乎是这个时代的惯例,他能控制住这座小小的山头,却控制不住整个灾区,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受灾的地方不是太大,而此地的官府反应也能够及时了。
前者还可以祈求老天,后者嘛,以到如今仍然没有看到救援者身影来判断,实在没有什么希望。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27章 乡有贤者佑四邻
偃师县令白铨苦恼地揉着自己的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旁边的县丞蒋清也同样叹了口气。
“怕是顶上这冠冕难保了。”白铨又叹道:“偃师乃东都门户之地,据闻圣人又有意驾幸东都,却出了这一摊事
“此事如何怪得明府,谁曾料想一场暴雨竟至黄河漫堤?”县丞勉强安慰道:“况且如今算来,就是三个村子受损,不过一百八十户,已经是平日里明府维护河堤之功了。若真要追究,水陆转运使也脱不了身”
如今水陆转运使仍是韦坚,他正得三郎天子的欢心,便是李林甫都要暂避其锋芒,黄河漫堤乃是天灾,若要顶,也该由这大个头先顶。
白铨却没有那么乐观。
蒋清说这番话自有底气,他的父亲乃是先吏部侍郎蒋钦绪,他自己原本说是要授巩县丞的,但后来不知为何,变成了偃师丞。与白铨在朝中没有后台不同,蒋清父亲当初提拔举荐的人物当中,颇有在朝廷里担任要职的,因此这点事情,他并不怕。
“小况村地势最低,离得漫堤处又最近,此处灾情最重。前来探看时,并未发现一人,全村尽没,只怕无人幸免。”带队的差役指着船前的一片水道:“此村情形最惨。”
“唉”
白铨又重叹了声,若是避之不及,这座村子怕就是要毁了。
从目前的情形来判断,相当不乐观,另外两座受灾严重的村子,还没有象小况村一般完全淹没,有些人正在屋顶上等待救援。即使如此,那两座村子淹死者已经超过了半数,而且还有数十人生病,甚至隐约有疫疾的苗头。
这才是受灾过去七日,便出此状况,若是扩散,情形不堪设想
偏偏对这个灾情,白铨无计可施,这是天灾,不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咦,那是……木筏?木筏上有人”
正忧心忡忡之际,突然听得差役叫了起来。
只见绕过一丛树梢,一架木筏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木筏之上是五个百姓,一人撑篙,另外四人则坐在木筏上歇着。除了他们四个人外,木筏上还装着不少东西,有木板,也有萝筐,甚至还有一只小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对着这边汪汪叫。
“是相邻处的百姓还是这小况村的?”白铨稍振作精神,带着一丝希翼问道。
差役是常下乡的,眯着眼望了一会儿,然后欢喜地道:“明府,是小况村的,有两个我认识,乃是小况村村老况桧之四子,我们都喊他况四郎的”
“小况村还有人活着”这个消息,让白铨紧紧捏了一下拳头:“唤他近前答话,唤他近前来”
差役大声喊了起来,那边木筏瞧着这边的船,也向这边撑了过来,不一会儿,双方相距便不远。
“明府老爷、县丞老爷在此,况四郎,还不上来见礼”那差役喝道。
况四郎早看到船上穿着官袍的人,听差役喝斥,当下在木筏上行礼:“某况四,拜见明府、县丞。”
“你是小况村人?”白铨顾不得答礼,急切地问道:“村里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活下来?”
“村里死了两人,其余人等,都安然无恙。”况四郎答道。
“可怜,可怜,只剩余你们两个……”白铨听岔了,但才说到这,旋即意识到不对:“只死了两人?你是说,村里只死了两人?”
“正是,叶郎君及时来示警,故此村里有足够时间撤离,死去的两人,都是不肯离屋的。”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白铨闻言大喜,在这次突如其来的灾难中,这是他听得的最好的消息
其余靠近黄河边上的村子,或多或少都受了灾,好些的没有人员伤亡,只是田地被淹,但是几个灾情严重的,都是伤亡惨重,甚至死伤过半,偏偏这受灾最重的小况村,却只死了两人,而且是两个坚决不肯撤离的老人
小况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白铨此时心中全是欢喜,一时间忘了问,那边蒋清却还有些怀疑,开口道:“老弱都无恙?灾民都安置于何处?另外,这几日里,都是如何过的?有无疫疾?”
这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白铨连连点头,显然个个问题都是他想知道的。
“好叫两位官人知晓,老弱中原是有六个病了的,不过这两日都渐好了。大伙都安置在北邙岭的一处山包上,这几日,我们靠着撤离时带的粮食支撑,不过现在粮食也已经有些紧了,故此我们来四处搜寻,看看能不能找着些吃的。至于疫疾,绝对没有”
况四在况老汉五子中是比较伶牙俐齿的,故此回答问题颇有条理,他将蒋清的问题一一应答完毕之后,又涎着脸道:“两位官人在此,想必有赈济的粮食?”
“某已向朝廷请旨开义仓了。”白铨长舒了口气,小况村的情形,竟然比他想得到的最好状况还好,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劳原本担心因为漫堤而被追究,现在看来,将功折过是没有问题了,最多也就是被上司训丨斥罢了。
不过放松之后,他就意识到不对。
小况村的情形这也好得太过份了吧?
走的时候,洪水上涨,他们不但把绝大多数人都撤离了,而且还能携带支撑几天的粮食——仅这一点,就绝不是一般太平百姓能想到的。
至少其余几个村子逃出洪水的灾民,身上就几乎完全没有粮食。
蒋清同样也意识到这一点,低声对白铨道:“这村子里,必有能人。”
“是,乡有贤者,庇护四邻。”白铨点点头:“况四,你们村中,可是有贤达人物带领,才得如此,不知这位贤达,乃是何许人也?”
县令有向朝廷举荐乡野遗贤的义务,小况村这情形,定然是要在偃师名声大噪的,这种情形下,白铨就是想将功劳全按到自己身上也不可能,倒不如自己得育民有方之功,再得一个举贤荐能之功。
“贤达?那是什么?”
况四却是愣了,他便是伶牙俐齿,但见识总是少了,“贤达”是什么东西,他当真不明白。
“就是村里有什么能人,带着你们避开洪水,又做了这么多准备。”那差役倒是明白,喝了一声道。
“我们村哪能有什么贤达,是一位外乡姓叶的郎君”况四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乘船经过此地,途中遭遇暴雨,不得不靠岸避雨,然后发觉水将漫堤,便到了我们村子。”
“叶郎君?”
听得不是自己治下之民,白铨就有些失望,不过小况村的情形究竟是什么样,他还是要眼见为实的。因此便让况四带路,回他们的临时避难所去。
然后他就有些后悔了。
这位况四,他能在一群闷葫芦般的乡民中练出这副伶牙俐齿来,靠的便是足够唠叨。一路上,况四没少唠叨这几日的情形,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说几遍,还要多角度全方位展示,当时这个人怎么想的,另一个人又是怎么想的,还有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在他的面面俱到中,白铨与蒋清发觉,唯有一人心中怎么想,这位况四是不会去猜的。
那人就是他口中的“叶郎君”。
“你为何不说说当时叶郎君如何想的?”
“哪敢,哪能?”听得这样的问题,况四一脸讶然,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甚为愚蠢:“叶郎君那是何等人物,神仙一般的,他心中所想,某这凡夫愚子哪里猜得到?便是一般的读书人,只怕也猜不出……”
说到这,他看了看白铨与蒋清,明知不该多嘴,结果还是忍不住补充:“我瞧便是明府与县丞两位官人,怕是也猜不出……”
“哈哈……”
白铨与蒋清相视一笑,自然不会与这个愚笨的乡民一般见识。见他二人不生气,况四又开始说了起来,他虽是罗嗦,但从他口中,二人还是渐渐听出叶畅这五日来是如何带领小况村的灾民们战胜水灾的。
“这位叶郎君,当真非同一般。”蒋清对白铨道:“明府,一个外乡人,能让小况村百姓如此折服,而且不只是一人,你瞧,那况四每赞叶郎君,另外几个乡民也都是连连点头”
“嗯,而且这位叶郎君所谋甚远,一步步安排,都是智珠在握。”白铨也甚为赞赏。
他们二人对叶郎君越来越好奇,不知道是何等人物,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待况四说到叶畅带着他们搭好临时的窝棚遮风避雨时,他们已经到了那座暂时安置的山头之下。白铨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只见山上缓坡平整处,被开出一块空地,空地上搭起了四排棚子。虽然简陋,但这些棚子布局却是齐整,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秩序井然。
按照况四的说法,这棚子就是宿处了。
在这四排棚子之外,约是二十余步,有明显的沟壑,棚子周围的水便被排入沟中,再顺着山势,流入山谷。沟外边,还有几座小的棚子,况四方才说了,这些小棚子乃是“公厕”,也就是供近三百名灾民如厕所用。
那位叶郎君对此非常关切,无论男女老少,可都必须去公厕如厕,有胆敢随地大小便者,除了自己要清理掉污渍之外,还要挨一餐饿,有再犯者,则要被鞭笞。
这个规定,让白铨与蒋清有些不解,只不过此前听得介绍,叶郎君每一项要求,都隐含深意,只怕在此事上,也同样如此。
“待见了那位叶郎君,便向他细问就是。”两人低声讨论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最后白铨道。
船与木筏靠上了岸边,二人便看到,他们脚下的道路,竟然是用杂柴捆绑后垫成,这让他们不必直接踩在污泥之上。二人又对视一眼,这个细节让他们有些惊讶:那位叶郎君莫非是有洁癖,故此才有此举?
这个时候,让灾民做这等事情,似乎是有些滥用民力了吧?
“或许这位叶郎君乃是世家大族出身,不习惯于泥泞道路,故有此令?”二人心中猜想。
他们对叶郎君就更加好奇,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子弟,虽然气度学识什么的都有可观之处,但能够做实事的却不多——他们把这些实事称为“俗务”,将管理这些实事的官员称为“浊吏”。
“叶郎君在何处?”白铨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叶郎君,走了几步,便向况四问道。
“要问一问,叶郎君每日四处巡视,有时还要自己搭手。”况四看了看,然后指着那边道:“喏,喏,那不就是叶郎君?”
白铨与蒋清顺他所指望去,只见一个男子,背着一大捆杂柴,小心翼翼地行在一块缓坡之上。那男子虽是小心,可是身上仍然到处是泥,听得这边喊他,便往这里望过来。
“叶郎君,明府与县丞二位官人来了”况四拼命挥手大叫道。
叶畅听得是知县与县丞,心中一喜,这二位地方官员,终于出现了。他们的出现,也就意味着大唐朝廷做出了反应,接下来的灾情,应该可以控制了。
他扔下背上的杂柴,快步走了过来,向着二人拱手行礼:“某修武叶畅,见过二位官人。”
“修武叶畅……可是做足球戏者?”终于听到这位叶郎君的姓名,白铨还在想着这名字有些熟悉,那边蒋清便已经讶然问道。
“贱名有辱尊耳,正是区区。”叶畅笑着道。
他浑身是泥,这一笑,虽然目光明亮牙齿洁白,但看上去仍然没有什么形象。白铨此时也恍然想起,这位修武叶畅,近一年来声名远播,还曾经被当今天子赐金还乡只不过他这模样,却看不出传闻中的风姿,更不象是况四口中神仙般的人物
叶畅也自知浑身肮脏,不是见客之礼,笑着拱手道:“某如今这模样,实在不是与二位官人相见之礼,二位且稍待,容我失礼片刻。”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走,不一会儿,消失在其中一处窝棚中。白铨与蒋清相互对望,只觉得这个叶畅,倒有几分传说中隐士的风范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28章 一席话语十年书
他们当然不会站在那傻等,便让况四带着,绕着这座临时避难营地转了转,越是细看,便越觉得这个临时避难营地非同一般。
“不象是个临时避难营,倒有些象是常住之地。”
“秩序井然,宛若城中坊市。”
“啧啧,这才几日?从他们到这边开始,不过是七日,若是从他们搭起窝棚算起,才是五日,便收拾得这模样。这位叶畅,以前只是知道他擅诗,却不曾想,竟然也是一个亲民官的好底子。”
白铨与蒋清都是内行,他们很清楚,带着一群并不熟悉的乡民,在短短的七天时间里做成现在这模样,其中需要多少努力。
方才叶郎那有些邋遢的形象,此时在他们心目中,又变得高大起来。
“不过还有几处地方,我不大明白,子澈,你可知他为何在这边又辟出一块空地?”
“明府都不知道,某哪里能知?”
他二人指点着周围,看着那些百姓忙忙碌碌,竟然无人来围观他们。这让他二人更为惊奇:这些百姓是如此专注,仿佛自己正在从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究竟是为何?
叶畅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没一会儿,便出来再次见礼。
这一次叶畅洗浴了一番,他用来洗澡的木桶,还是大前日用木筏打捞起来的,而他身上的衣裳,同样也是如此。用火烘于的衣裳,带着微微的焦香味,穿在身上,还算是舒服。
“叶畅见过二位官人。”
见礼完毕之后,白铨与蒋清打量着洗浴完毕的叶畅,因为有方才的对比,所以二人忍不住在心中暗赞: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叶畅原本就长得清秀,如今更不是当初乡野少年的木讷淳朴,而是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自信,这让他看上去丰神俊朗甚为不俗。到这个时候,白铨与蒋清总算明白,为何况四对叶畅以“神仙中人”称之了。
“某替这小况村四十六户二百七十九口人,谢过叶郎君了。”白铨向着叶畅做了个揖,口中说得极客气:“若非叶郎君,只怕某治下之民,尽成鱼鳖之食矣”
“不敢,既然遇上,岂有不伸手之理?”叶畅谦逊了两句。
这让白铨与蒋清对他更有好感:这少年郎有才、有型,而且还有德,为人知揖让不贪功不自负,与之交谈,如沐春风,实在是难得的人物
特别是叶畅言语之中,还有将此次能保住小况村没死多少人的功劳往他们二位身上推的意思,这让二人更是心怀大畅。
旁边的娓娘暗暗撇嘴,这两人又是被叶畅的外表所迷惑了。莫看叶畅这时一副翩翩君子模样,事实上,他是集唐人的狡猾、奸诈之大成者。
貌圣实伪,唐人用的“伪君子”之词,似乎专为叶畅所设也。
叶畅不知道这个蛮女在暗中腹诽,小况村是他的一个实验田,在这里他耍了不少手段,既应证自己从后世学来的搞基层工作的那一套在这个时代也有效,也成功帮助他摆脱了蛮人的困扰。
若非必要,他并不想真将娓娘等蛮人杀死——那样付出的代价太多。相反,将他们打发回西南方,做为一枚闲棋落在那儿,或许有朝一日能派上大用场呢。
“叶郎君,有些事情,我二人尚不明白,不知你在那缓坡处又令人辟出一块空地是为何,莫非还有更多灾民?我等查看灾情,所到之处,尽皆垂头丧气一片消沉,为何小况村这边,却是群情激昂?”
蒋清年轻,也不过是二十余岁,因此有些沉不住气,开口便问道。
“此二问,其实是一个问题。”叶畅笑道:“对灾民而言,重建家园才是最重要的。某问过小况村灾民,此地山坡,亦属于小况村,既是如此,我便建议他们在此重建家园。事关自己,他们自然努力,原不是我有什么妙法。”
白铨与蒋清愣了愣,没有想到竟然这么简单。
但仔细想想,还真正只有这么简单,才会有如此效果。灾民是为自己重建家园做准备,哪有不积极的
让白铨与蒋清奇怪的是,叶畅年纪轻轻,怎么就能相到这一层次,这应该是积年老吏才能第一时间把握住的人心吧。
换了他们,此时第一位想到的,还只是向朝廷申请赈济吧。
“若不让他们忙碌起来,整日闲着,又饿又闲之下,少不得作奸犯科之事。”又畅又道:“故此这几日里,我替他们规划好新村,他们只需清理空地,挖掘地基即可。整日都忙着,便不会惹事生非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道理?”白铨与蒋清二人面面相觑。
“不过此事不可持久,久之则怠,故此还需要劳逸结合。”叶畅又道。
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可是真正在操作时如何掌控,就需要看执行者的水平了。过劳伤民则民怨,过逸怠民则民懒。
叶畅能将小况村做到这模样,证明他的火侯拿捏得非常好。因此,白铨与蒋清连连称赞,让叶畅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二公治县,多有智术,某不过是一些浅见,略补遗缺,当不得二公如此盛赞。”
“叶郎才智,非同一般,以汝之见,灾后之事,须得如何处置?”
“灾后所须注意者三事,其一为赈济,其二为防疫,其三为重建。三者合而为一,不可偏废。只是发粮赈济,易生事端,而且灾民就真成灾民。故此最好之法,是以工代赈,即令灾民从事防疫、重建之事,按劳作发给米粮……”
叶畅说的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但是将赈济、防疫与重建三者如此结合起来,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少的。一般受灾,官府与大户人家各出粮食,于城外放粥,令灾民熬过难关就各自返乡。但是灾民聚居引发的疾疫、受灾导致的贫困,却无应对良方。
白铨与蒋清听得连连点头,这几天他们为了灾情也是在县中奔波,将叶畅所说的安排,与自己所见的困难一一相对,觉得叶畅所说,当真是千真万确的道理。
不知不觉当中,叶畅说了半个时辰,不仅仅是就这次洪水,也就旱、蝗等容易遇着的自然灾害,讲了些综合应对的方略。白铨与蒋清只有点头的份,待叶畅兴尽不说之后,年轻些的蒋清猛然起身,向着叶畅一拱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诚不我欺也”
“正是,正是,叶郎大才,某有一不情之请,愿将叶郎灾后方略,撰写成书,以备天下灾民之用,还请叶郎君应允。”白铨却想得更多,起身向着叶畅行了一个大礼。
这让叶畅有些愕然。
他只是见着此地受灾,自己又恰恰知晓后世应对灾难的方法,所以才随口说出来罢了,却不曾想会受到白铨如此重视。
“白公有此意,自管撰写就是。”仓促之间,叶畅答道。
白铨却仍然弯着腰,没有直起身,而是又道:“某替天下受灾之民,谢过叶郎君了”
说完之后,他才起身,一脸喜气,这几天因为受灾而来的沉寂,已经荡然无存。
旁边的蒋清一脸羡慕地看着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叶畅不在其位,一时之间,没有琢磨出这两位官员肚子里的花花心肠。
白铨可不只是替灾民谢叶畅,更是替自己谢叶畅
这灾后应对方略,撰写成书,其署名会是谁?很显然,就算上面有叶畅之名,可撰者署名一定会是白铨。白铨将其书再献与朝廷,那就是大功一件,甚至可以说是奇功。此次灾难,不但没有给他造成损失,他反而是因祸得福。
叶畅等于是白白送了白铨一份前途。
只是一揖,便得这样一份大礼,白铨如何不兴奋得满面红光?
对此,叶畅并不在意,这套应对方略如何真能传播开来,借助大唐朝廷的力量,成为地方官必备之物,那样的话,哪怕十次当中能有一两次起作用,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受益。
这是好事,叶畅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圣人,但也不是那种举手之劳的好事也不肯去做的极度自私者。
得了叶畅应诺,白铨自觉大功可望,人也变得爽快起来,答应回县之后,便遣人运一批粮食来,虽然数量不多,只是十余石,可对于小况村的百姓而言,这却是一个极大的希望了。
消息传出,白铨与蒋清再出现在众灾民面前,顿时就是欢声一片,行礼问安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小民倒是功利,无粮而来,视而不见,有粮而去,留客连连。”蒋清笑着道。
“非也,非也,此赤子之心。”叶畅见这两位官员平和,也算爱民,都堪结交,便道:“赤子初生,母来就乳则喜,母不在侧则啼,二公真父母之官,故此得此赤子之心为报也。”
他这番话文质诌诌,却是拍得一手好马屁,白铨蒋清都是满怀欢喜,连连点头。叶畅将他们送上船,远远对揖而别,他们还尤自高兴,直到小况村的临时避难所不见了,两人才隐约觉得不对。
想了一会儿,蒋清抚掌一叹:“被这厮算计了”
白铨也以掌抚额,两人相对而望,少许恼羞,然后会心一笑。
是被叶畅算计了。
方才叶畅对他们说,水势渐退,他离家已久,怕家人挂记,所以过几天便要回去,这小况村的灾民,还须得他们二人多多关注。
二人慨然应诺,但实际上却是另一副心思。
小况村的情形,比起另两个遭遇灭顶之灾的村子好得太多,便是几个受灾不如小况村的,也没有这般因为自救及时,所以村民财物,颇抢出了一些。二人心中估计,再加上他们拨来的米粮,少说可以撑过一个多月,甚至可能是两个月。
他二人要主掌一县庶务,哪里有时间精力过多关注这个灾情并不是十分严重的小村,若说第一二月还能注意一些,到后来,不过就是差役们报上来的数字罢了。
可是现在不同,叶畅一句赤子之心,让他们不得不对小况村多几分看顾了。
他二人相顾唏嘘且不去说,叶畅说要离开也不是假话,如今雨已经停了,每日撑筏外出的人都说,水一天天在退下去,再有个五六日,基本上就能够说是完全退了。
小况村的事情,也都步入正轨,村民们有希望、有约束,也有现成的规矩。莫要小看了这些村民,他们有农民的愚驽,却也不乏农民的精明,对大伙都有利的事情,只要带上了路,他们自然就会想法子坚持下去。即使况老汉一家这样的想要乘灾渔利,却也拗不过整个村子的人了。
打死二蛮的事情,让村子里的百姓意识到,他们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来守护一些东西。
在白铨、蒋清来的次日,县中便拨来了米粮,比起他们许诺的十余石还要多些,足足是三十石。除此之外,还送来了些农具,当真算是慷慨,这便是叶畅那句赤子之心起了作用。
又过三日,天已放晴,水也彻底退下,叶畅告别依依不舍的村民,终于离开了小况村。
娓娘等蛮人,也是随着他一起离开。
叶畅的目的是巩县,从巩县乘船渡黄河,便可以直抵武陟。而娓娘等则要折向西,折转长安,然后取道剑南,返回六诏之地。
双方便要在此话别。
这十日时间相处,娓娘如饥似渴地在叶畅身上学习他如何处置各项庶务,既然不能将叶畅带回自己的部族,那么能学得他几分本领也是好的。
她愿意学,叶畅也想早些让她回转,自然知无不言,也用心教。每做一事,缘由是什么,可能会得到什么结果,都细细解说与她听,再将事情的过程与预测相应对。
可以说,两人相识以来,双方关系便以这十日最为融洽。因此,到得别离之时,娓娘竟然觉得,自己心中有些不舍。
“就此再会吧,哦……对了,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出谋划策,派人来寻我就是。”叶畅却比她要高兴得多,终于要摆脱这个蛮女,不必跟她去如今还是穷山恶水的云南之境,他心情当然愉快,还不忘许下了一个空头诺言。
这也是结好之意,一步闲棋,或者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
收拾起自己的情怀,娓娘一挥手,二话不转,领着属下便离去了。她走得如此果决,倒让叶畅愣愣地看着她一行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走吧”他对自己说道,然后便拂去了心中的些许惆怅。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29章 千般功业一句谗
李林甫咳嗽了两声,摆手示意侍女将铜镜移开。
照镜子是他觉得最不快的事情之一,每每看到镜子里自己日益白发苍苍的脸,他就觉得恼火。
他想起如今在京城中大红的翰林学士李白的诗句来: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李太白尚另有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林甫自己写诗水准一般,贺知章致仕时,奉三郎皇帝之命,他也写了送别诗,但那其实是家中幕僚捉笔。他甚至连字都认不正确,把庆贺别人生孩子的“弄璋之喜”写成了“弄獐之喜”。不过欣赏诗的水准,他还是有的,每每读起李太白的诗句,便觉口齿生香。
所以这个李太白,不能久留于京中。
如同那个叶畅一般,不为己用,又有才,那么早些将之打发了为好。
使女悄悄退了下去,李林甫闭着眼,开始养神。直到他的三个儿子一起进入了书房,他才睁开眼,淡淡地扫了三子一圈。
三个家伙,没有一个成器的,也就是李岫稍好一些,其余二子,坐享富贵罢了。
“洛阳令杨慎名转来的一个折子,你们看看。”他示意了一下。
折子乃是东都下属偃师令所上,倒没有什么太多的废话,就是关系黄河漫堤救灾之事的。只不过折子最后,却附了一本小册子,真正有用的东西,便在这数千言的小册子上。
李林甫一直没有出声,只是任由自己三子轮流翻看小册子。
名为《灾后救急方略问对》的小册子,乃是模仿本朝《李卫公问对》的兵法书模式写的,不过是二问一答。问者乃是偃师令白铨与县丞蒋清,答者则是叶畅。
李林甫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们能看懂其中多少,若是能学得上面一半的本领,那么他百年之后,也不必担忧了。
“叶畅?莫非是修武叶畅,前些时日,与韩朝宗走得非常近的?”
李儒看到这个名字,讶然而问,他可是知道,自己父亲对韩朝宗没有多少好感。
因为韩朝宗与李适之走得太近,而李适之与父亲的矛盾日益显现。
“应当就是他,闹得沸沸扬扬的球市,便也是他弄出来的,一年一二十万贯的收益……啧啧。”李屿眼睛亮闪闪地道。
因为李林甫的约束,他虽然对球市垂涎,却没有伸出手,不过现在看来,幸好没有伸出手。若是真去抢,必然要与玉真长公主交恶。
李岫却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李林甫向他示意了一下,让他开口,他慢慢地道:“玉真长公主若见了此册,定然后悔。”
这是回到那问对本身的价值上来,而不是想着叶畅能赚钱。李林甫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打发这三子出去。
三个儿子有些莫明其妙,出了门之后,李儒道:“大人这是何意?”
“不知道,让我们学一学?”
“不会如此简单,而且我们是宰相之子,向来担任清贵之职,学这些东西能有何用?”李岫摇了摇头,他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只不过一时间,拿捏得不是太准。
或许,大人是想要乘着这个机会,拉拢一下叶畅?
然后李岫就笑了起来,叶畅虽然有些虚名,不过是个市井之徒,连李太白都比不上,又这么年轻,哪值得他父亲堂堂当朝宰相去拉拢。或许,父亲就只是让他们注意一下吧。
一个区区的偃师令,还不放在李林甫的眼中,至于洛阳令杨慎名,李林甫也不是太在意。
杨慎名的兄长杨慎矜,如今是李林甫最重要的盟友之一——自然,有着“口蜜腹剑”之称的他,也不会对杨慎矜绝对放心。
他留有后手。
“叶畅……”这个名字,算是正式入了他的脑中,他将之记了下来。
“送上去,让三郎欢喜欢喜。”犹豫许久之后,李林甫做出了这个决定。
就算他不送上去,这小册子还是会辗转交到李隆基手中的,与其到时被李隆基责问,倒不如自己来办此事。
如李林甫所料,李隆基看到这份小册时,确实甚为满意,不过当发现这小册的作者是叶畅时,他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这叶十一,前些时日在市赛上大闹了一场,害得王元宝既丢了颜面又失了重宝,没有想到离开长安才十余日,便又弄出这一套来”
将小册子丢到了案几之上,李隆基小声地嘟囔了两句。
一听得他这样说,李林甫便知道,这位天子并没生叶畅的气,相反,对叶畅很满意。
可旁边却还有别人。
张培在揣摩上意上,与李林甫还有差距,他自觉一向得李隆基信重,而且又是翁婿之亲,既然李隆基批评叶畅,那么这个难得的机会,他当然要递小话。
“圣人说的是,叶畅此人,惯会哗众取宠,圣人令他还乡,他却视圣旨如不在,竟然混入京城之中,也不知怀藏何等祸心。如今天下太平,他却弄出这个什么《灾后救急方略问对》来,分明是怨望”
这一番帽子扣下来,让旁边的李林甫都讶然望了一眼,心道旁人说老夫“口蜜腹剑”,却不曾想你张培也不逊色,这背后的恶状告得。
这可不仅仅是要让叶畅倒楣,简直就是要叶畅性命
李林甫心中暗暗回忆,他把执朝政时间不短,在朝野当中自有耳目,但耳目传来的消息中,张培虽然与叶畅有些矛盾,却并没有要斩尽杀绝的仇恨啊。
这让李林甫心生警惕,这个张培,是典型的翻脸不认人者,他又是三郎爱婿,不可不慎之。
“李卿如何说?”李隆基看了张培一眼,也不知道自己女婿为何会对叶畅如此不满,他瞧着李林甫。
“臣以为,有备无患。”
李林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句话,李隆基点了点头:“说得是,有备无患,大唐疆域广大,难免有地方受灾……令人抄录分发下去,天下知县以上,人手须有一册。”
张培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他为翰林学士,故此才在此时随侍于侧,听得要让叶畅大出风头,他心中歪腻,虽然明知是李隆基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
“圣人,怕是纸上谈兵……”
“贤婿,你这几日未看朝报?东都豪雨,孟津、偃师、巩县,尽数受灾。前段时日连旱一月,故此堤防颇有不整之处。”李隆基有些不满地道:“此问对,乃是偃师令在灾后与叶十一的问对”
张培自然是知道此事的,他叩首道:“臣知此事,但颁发全国,何等大事,岂可不慎重?万一其应对有误,害的可不是一人二人”
这话说出来之后,李林甫冷笑起来。
他低着头,将自己冷笑藏住,没有给李隆基与张培看到。莫看张培说得冠冕堂皇,但他的私怨,李隆基岂有看不出来之理
李隆基眉头先是一皱,但旋即松开。
叶畅是外人,张培是女婿,叶畅是庶民,张培是学士。
而且随着年纪增长,李隆基如今沉湎于色犬声马之中,已经倦于政事,为了一个此前惹过他不快的臭小子,和自己的女婿又是大学士的张培争执,李隆基觉得没有必要。
他挥了挥手:“贤婿所言,也有道理……那么,便看看偃师之效吧。”
李林甫垂着的头突然抬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仿佛知道他的反应一样,李隆基恰恰这时回过脸,看了他一眼
李林甫身体几乎颤了一下,又垂下头去。
这位天子虽然已经露出昏聩之象,可是……当年英姿勃发,除韦后与太平公主,先后两次宫庭大变,都是他一手谋划掌控。
李林甫从来不觉得,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能够瞒得住李隆基。只不过他对李隆基有用,故此才能位居相位罢了。
还要再等,等李隆基更老一些,更昏聩一些。
张培成功劝止了李隆基,心中甚为得意,却没有注意到,李隆基与李林甫看着他多少有些轻蔑的眼神。李隆基虽然未将《灾后应急方略问对》抄发天下,但是还是有不少有心人,将这份数千言的小册子抄写下来。
所以仅仅是二日之后,玉真长公主在自己的别业当中,便看到了这一份小册子。
为他带来小册子的是王维。
原本随着王维成家生女,两人间的来往渐少,王维还曾经外任为官,但后来他吃不得外任的清苦,双方又年纪大了,都顾念旧情,往来又开始多了起来。
也是靠着玉真长公主的帮助,他才从外任又调回京城。
“是被张培压制,未曾抄发天下?”放下小册,玉真长公主又问道。
“听闻确实如此。”王维脸上是苦笑:“某行事不慎,误了法师。这等奇才,原为法师所用……”
“呵呵,摩诘,你太见外了,再天下奇才,与我有何用?他便是有孔明之才,张良之智,也比不得摩诘你啊。”玉真长公主笑着道。
两人目光相对,玉真长公主眼波似水。
王维心中叹了一声,然后长拜:“话是如此,但如此人才,原是能成为法师左膀右臂的,只因维私心……”
“与你何于,你兄弟情深,不过是引夏卿来见我,是夏卿说服了我,压了叶十一的球市。”玉真长公主说到这,昂然举首:“夺了便夺了,莫非还要我,堂堂大唐长公主,去向那少年郎赔小心说不是?”
顿了顿,她笑道:“夏卿看了此册?”
“看了。”
“有何表现?”
“大惭愧,说是不敢出门了。”
玉真点了点头,王缙知道惭愧,那倒就好。原先以为叶畅只会些奇计,故此对他下手毫不留情,现在才知道,此人有应急处急之能。自己等虽然已经高看了他一眼,没有想到,还是远远不够啊。
见王维还有些郁郁,玉真笑道:“何至于此,说起叶十一,他明大势识进退,倒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物。球市上虽然我占了他便宜,但却也不是没有代价。且不说替他要的那八万贯,便是许他造船之事,少不得要到天子哥哥身边去讨人情。而且,我与他还有新的合作……说来也奇了,他明知我吞了球市的好处,为何还敢与我合作?”
原本玉真长公主以为叶畅别无选择,但现在仔细想,有关棉布的合作,叶畅仍然是找她,其间只怕还有更深远的考虑。
她没有细想,只要她这个长公主身份在,就不怕叶畅玩出什么花样来,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叶畅这小册子,未能发行天下。
可惜了。
叶畅并不知道,自己险些就名扬天下了,若真如此,他虽然面上不在意,心中还是会挺得意的。
这个时代,声望也是一种实力,若真名扬天下,真正成为名士,莫说元载,就是王缙,再想动手夺他的利益,也要三思而后行。
因为得了玉真长公主的承诺,所以在武陟他建的船坊也可以大张旗鼓地招募人手。造船工匠目前是以新罗人崔秀景为首,但管理上,却是叶畅的族叔叶柽——这位不成功的木匠,实在没有什么天赋,但管理十几个人却是问题不大
为此,叶畅留在了武陟足有十天,待得一切都按他的设想步入正轨,他才回到修武。
吴泽陂与他离开时比,多了一家逆旅,那是往来的客人多了,总寻民家投宿,结果便有头脑灵活的,在路旁搭起了家逆旅。此时主人正在门口迎客,见着叶畅,顿时欢喜地迎上来:“十一郎,你可回来了”
“原来是槭叔,槭叔这逆旅开张了啊?”
如今在吴泽陂,人们要做什么,都会征询叶畅的意见,包括叶槭开这家逆旅。当初他问叶畅时,叶畅说只管开,生意定然不会差,有了这判断,他才敢将自家宅子腾出半边院子来。
“原是想请十一郎来吃酒的,可是十一郎你回来晚了……啊哟,瞧我,忘了正事,十一郎,你家姐姐已经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老刘家,可是老早就来报喜了”
听得此语,叶畅大喜。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0章 劫波渡罢喜相逢
叶畅之姐,乃是他在这一世最亲亲人之一,在叶曙遭遇不幸之后,与他一母同胞的,就只剩余这个姐姐了。当初伯母刘氏欺凌他时,这个姐姐可是没有少给他撑腰的。
这姐姐性子豪爽,嫁与的姐夫刘锟,倒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但老实不等于蠢,他乃是叶畅最可靠的臂助之一,活字印刷术最初叶畅选择的是陶活字,便是寻这个陶工。在发现陶活字不易控制后,立刻邀请铜匠,制造青铜活字者,亦是刘锟所为。
在年初之时,叶畅花费很大代价,邀请中原一带著名的妇科与儿科医生,再邀来乡野之间最有经验的稳婆,众人合编了一部产妇育胎、保胎、生育、育儿等等的医书。
编医书是目的之一,叶畅的另一个目的,则是有这些名医稳婆在,好照顾自己的姐姐生育。这是姐姐叶琛的第一胎,叶畅知道此时妇人生孩儿,就和过鬼门关没有两样,做了这番准备,心里总能踏实些。
原本预产期,应该是还要过十余日的,听得生了个男孩,叶畅先是一喜,然后心中紧了起来:“母子平安否?”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叶槭笑道:“好一个胖小子,长得倒有几分象你这个舅父。”
对叶畅来说,这可是难得的好消息,他回到家中,只是报了个平安,便匆匆赶去小刘村,见自己的姐姐和外甥。亲人团聚,自有一番热闹。
一别月余,卧龙谷中有许多事情要他操持,因此,他也只是在小刘村呆了半日,便又回去,到得谷口时,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眼巴巴站在谷前,不由得大喜:“和尚,你安然无恙就好”
正是释善直。
见到叶畅,善直也是欢喜,连连拉着叶畅的手,嘟囔了好半晌,言语之中,无非就是埋怨自己学艺不精,未能护住叶畅。
“和尚你也忒老实了,十余个精兵追击,尚能护着我突围,已经是很了不得。”叶畅摆了摆手:“不过今日之后,我会在族中挑选人手……另外,去受了灾的几个县看看,有没有卖儿卖女的,我收拢过来,你替我教他们武艺吧。
这是在长安城外遇刺之后叶畅的想法,此时大唐,豪门之中有仆从家丁是很普遍的事情,叶畅此前也养了不少家人,象淳明等皆是,但这些家人叶畅多是想将他们培养成一方管事,学些拳脚也只是强身健体。
此次不同,他是真的想给自己培养一批忠心耿耿的班底了。
“应有之事,只不过……刺客身份你可曾知晓?”
“不知,不过看他们的身手,应是军中之人。”叶畅皱着眉,肯定不是李隆基,这位天子想杀自己,一纸诏书的事情。也应该不是安禄山,双方已经揭开了旧怨,安禄山此时没有理由再来寻自己麻烦。
那会是谁?
无论是谁,叶畅心中暗下决心,以后外出之时,除了善直要跟着,昆仑奴乌骨力也必须带着,然后再带个七八个家丁,再遇着刺客,至少有逃生之机。
象这次若不是恰好遇到娓娘等蛮人,想要逃走只怕不易。
回到家中不久,长安城里便将三万贯钱送了来,押送者正是贾猫儿。两人相见,叶畅问了一下别后之事,知道王元宝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球市运营之上。必须承认,王元宝乃是商界奇才,他接手之后,倒没有集着搞什么大变动,乃是萧规曹随,因此球市目前状况还算是良好。
而贾猫儿领着的一帮兄弟,大部分都留在了长安,继续为球市效力,少部分则随贾猫儿一起离开。饶是如此,跟随贾猫儿来的人,也足有二十余人,一个个见着叶畅,都是行大礼。
他们望着叶畅的目光,也是敬仰、渴望。
这些人都是萧白朗、贾猫儿的好兄弟,王元宝也同样尝试过收买他们,即使在得到球市之后,王元宝也重金挽留他们继续,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跟贾猫儿到叶畅这里来。
因为他们觉得,叶畅有办法给他们带来比球市更大的利益、更好的前途。象萧白朗,若不是叶畅教他球赛,他现今如何能在王忠嗣军中效力。
更何况,贾猫儿按着叶畅教的方法,已经制取了最好的霜糖,在此前的市赛当中,这霜糖异军突起,颇抢了不少风头。
望着这些人,叶畅心中欢喜。
“各位既然随贾贤兄一起来,便是瞧得起我叶某,我也不说客套话,诸位既是愿意与我合作,那么贵不敢说,富总是要许下一场的。球市……一年不过一二十万贯的收益,数百人为之奔走,平均下来,每人也就是百贯,那算得了什么?”
“诸位都见过霜糖了,这霜糖原料,不过是南方的柘枝,经我手段,便成如蜜如雪一般的霜糖,在长安、在东都、在广陵,每年卖出数十万贯绝无问题。况且,我们还可以将之卖到渤海国、新罗、西域去,其间获利,百十万贯轻而易举。”
这不是吹牛,此时嗜好品当中,糖类与酒类为两个主要部分。
叶畅说到这,伸出一根手指:“这只不过是其一罢了,诸位来我卧龙谷中,方才酒宴上的菜肴如何?”
众人纷纷称赞,就是在叶畅这儿吃了近一年的和尚善直,也连连点头。
当初卧龙谷开饭,还需要叶畅亲自下厨,现在则不然,响儿挑了大梁,寻了几个厨娘,将叶畅的厨艺传了下去,因此,已经用不着叶畅亲自下厨了。也只有他们自己一家子聚餐,叶畅兴致又起了,他才会亲自动手。
这几个厨娘的手艺,以叶畅来说还要再磨练几年,但对于从长安来的这些无赖游侠儿来说,却已经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我这菜肴如此美味,若是去长安、洛阳开酒楼,一年里怎么着不也得赚上几万贯?”叶畅傲然道:“不仅如此,我今后要做的事情,样样都是崭新的基业,只要是自己老兄弟,只要有本领,就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这番话说得众人顿觉热血澎湃,这些无赖游侠儿,原本就是慷慨激昂之辈,三杯酒一落肚,便能替人杀敌复仇的角色,叶畅又诱之以利,他们哪有不激动的
先诱之以利,再须镇之以威。叶畅顿了顿,又说道:“原先与我们一起做球市的老兄弟,也有跟了旁人而去的,我不怪他,但若是再回头来寻我们,却也不要怪我不视之为老兄弟了。诸位兄弟记着,我们向前而行,若中间有人离开,有人停下,就莫怪咱们继续走的兄弟不等他们了”
此话一出,众人安静下来,还是贾猫儿第一个道:“那是自然,停下来还好说,离开的就不把咱们当作兄弟了,咱们如何还能将他们当兄弟?”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是,叶畅笑了笑,心中当真欢喜。
他知道,自己出自大唐社会的底层,一个小家族小地主,很难得到真正有才能的人来倾心投靠。他只能在同样是社会底层的人物中寻找自己的臂助,如果没有,那就培养出一个阶层来。
这二十余人,经过球市的锻炼,不敢说独当一面,至少是懂得如何经营。在叶畅支持下,他们将会形成一个财团,如叶畅所说,他们当中有人会停下有人会离开,但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到时候,会形成一个以他为核心的利益集团,这个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和生存,会一步步吞噬旧有的制度,建立适合自己的新制度。
不必等到这新制度完成建成,只要这个利益集团度过它最初的危险期,它便能无敌于天下。
“各位家中,若有子侄,可以送至我这卧龙谷,我准备在卧龙谷中开课授学。”叶畅最后道:“自然,若是想科举,就不必送到我这了,我这边最多就是教授明算科。”
“能跟着叶郎君学,那是他们天大的福气,至于科举,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出那等人物?”众人闻言,没有细想,一个个都是大喜。
叶畅的本领,他们可是看着,特别是此次长安市赛之中,最后一项斗宝时,叶畅引来天火,将对方系着琉璃器的绸帛一举烧毁,这可是神来之笔
若松一些,这与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领,也相差无几了
唯有贾猫儿和少数两人听到这里,微微愕然。
他们的神情落入了叶畅眼中,叶畅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贾猫儿脸上是笑,眼中却有疑云。
叶畅要各家子侄……不仅仅是想培养下一代的子弟,只怕还有别的目的,比如说,让在场诸人的利益能捆绑得更紧些,再有……人质?
想到这里,他心一颤,却没有多说什么。
这种手段,他虽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也有些信不过自家兄弟的嫌疑,但想到那些背叛了众人去投靠王元宝的,那么叶畅这段手,也只能说是迫不得已了。
不过,贾猫儿想得还是浅了,除了这些之外,叶畅也说过,他还想通过明算科考中几个官员。
此次长安之行的经历,让叶畅认识到,即使玉真长公主再赏识他,可是在涉及利益的问题上,玉真长公主莫说不会护住他,甚至翻脸向他下手的可能性都是极大。
而愿意助他的虫娘,如今还毫无力量。
故此,他必须要有自己的官场势力,靠着过去的那些诗名,得人赏识是足够了,可赏识不算是真正属于他的势力
既然有意开课授学,少不得需要教室,还需要务色教师,叶畅自己不会去教小孩少年们九九乘法表,更不会把主要精力放在教他们识字上,这样聘请名师就成了一切迫切的事情。
另外,还需要有教室,有学生的宿舍,有教师的宿处。好在卧龙谷中还有些空地,建这样一所三五间教室、十几间屋子的学堂,倒是不成问题。这个只需要时间,却不象是名师那样好找。
要寻能教识字的容易,可寻一个能教算学的,那就难了。即使是国子寺里,如今也只有十二个学算学的太学生,长安有十个,东都有两个,至于民间,精于算学的大多是店铺掌柜,他们的水平,也就是完成四则运算。
这个问题困扰着叶畅,不过俗话说瞌睡遇着枕头,在连接着倒楣之后,他的运气似乎有所转变了。
大唐天宝二年八月,眼见中秋将近,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背着简陋的行囊,来到了卧龙谷前。
他风尘卜卜,身上衣裳也带着补丁,与前来卧龙谷做生意的各方人等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乞丐。
在卧龙谷前,他略有些犹豫,因为谷前有一个高大健壮的昆仑奴守着。他在长安城中没少与这些昆仑奴打交道,知道他们虽然性子温和,可是若主人让他们凶残,他们也不会手下留情。
昆仑奴乌骨力瞧着这人好一会儿了。
他那身衣裳,就充分证明他并不是来做生意的商旅,商人哪个不希望别人认为自己资本充足,谁会一身破烂麻衣但他模样,也不象是来窥视卧龙谷秘密的小偷或者技术大盗——随着卧龙谷的几样生意做大,来偷窥想要学得技艺与秘方的贼人,几乎每月都能逮着几个。
就是乌骨力手上,便抓着了三个。
他流落大唐已经有十余载,从一个少年,变成了现在的壮年,换过三家主人,到叶畅,已经是第四家。
正是换了这么多家主人,他才分外珍惜如今的主人。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乃是主人叶郎君的忠犬,为了主家看门守户,不敢有丝毫懈怠。
见那人犹豫了许久,然后停在了谷前的告示栏前。
因为来卧龙谷的人渐多,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无法一一解释,所以叶畅便在谷前立了告示栏,一些重要的事项,都写在其上。比如说,前两日,叶畅便在其上贴了为筹办中的“学校”招募名师的告示。
那人在告示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满脸的忧愁顿时化成欢喜。他不再犹豫,提了提行囊,向着乌骨力走了过来。
乌骨力顿时警惕起来。
“某乃巨鹿张休,擅长算学,愿应聘这算学先生之职。”这个瘦俏的男子拱手道:“还请为某到叶十一郎处通禀一声。”
“唔?”乌骨力听得这个人来应聘算学先生,多少有些不相信,叶郎君贴出招募先生的告示之后,四里八乡能读点书的来了五六位,都是应聘文字先生的,唯这算学先生,至今还没有人来。
叶郎君可没少为此事挠头。
眼前这位,何许人也,能解叶郎君之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1章 堪为吾师唯叶郎
虽然不相信,乌骨力却也不曾刁难对方,他唤了一个人来:“王林,替我守着一会儿,我领这位郎君进谷去”
张休拱手道谢,乌骨力慌忙还礼:“如何敢当郎君之礼,若是郎君真精于算学,便是学堂的先生,到时,某要向郎君执弟子之礼呢。”
“啊?”
“我家郎君说了,我们这些人,也可以去听课,好学些本领,以后可以独当一面。”乌骨力道。
张休讶然望了他一眼,只见这昆仑奴眨着牛一般的眼睛,向前方后去,目光里满是憧憬。
让家仆也学算学……这位叶郎君,果然非同一般。只不过据说他也精通算学,为何自己不教家仆,却要另募老师
张休却是不知,叶畅并非自己不教,而是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他在家里,原本要忙的事情很多:要规划,要实验,要编写故事,还要处理各种人际关系。他并非三头六臂,哪里能面面俱到地兼顾,因此需要几位通算学的先生来替他给学生们打基础。
从时间上来算,那些游侠儿的子侄们,大约还有十天就会送来,这边住处已经安排好,先住在村子里,等学堂起好后便可以住入卧龙谷中。
入谷之后,便看到了那著名的亭子,上面的陋居铭》早就传遍中原,张休都能背得出来。过了这座亭子,乌骨力引着他向右去,但张休却“咦”了一声,向着左边跑过去。
“那是水车……”乌骨力在后边叫了一声:“郎君,那边不能过去。”
“某只看看水车”张休却很固执。
他站在水车之畔,看着这个由众多木的铁的零件构成的东西,心中一动。
大唐不是没有水车,但这座水车,却让张休觉得似乎哪儿有些不对。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
“原来……如此”张休的目光闪动着恍然大悟的光芒,同时又浮起了惊佩:“乌骨力,这水车,可是你家郎君所造?”
“我家郎君设计,延请名匠所造。”
乌骨力有些闷闷不乐,眼前这位自称来应聘者,可是有些失礼,不经过主人的同意便乱闯。但他又能说是鬼鬼祟祟,看起来他对这水车是真的很好奇。
张休握拳,有些激动地道:“果然,果然,我料想不差,在族叔与梁公之后,天下能指点我的,便只有叶郎君了
“郎君请往这边来。”乌骨力劝道。
跟着乌骨边拐向右边,没走多久,便看到一片坡地被平整出来,有的地方是在垫高,有的地方是削平,看上去要削出两亩大小的一块。数十名小工在匠人指挥下,正在搭建屋子,所用的材料,除了青砖红瓦之外,竟然还有在长安已经较常见但在外地还甚为罕见的水泥。
水泥为叶畅所发明,叶畅在这里用上,张休并奇怪。他却不知道如今水泥乃是朝廷专卖,卧龙谷能用上这个,还是因为朝廷在焦作设水泥窑,原本要以叶畅为大使的,叶畅虽然推辞了,却还是为这水泥窑出谋划策不少,包括选址、工艺设计,他都起了重要作用。如今他要用水泥,自水泥窑中买一些新出的,并非太大的难事。
让张休感兴趣的,还是正在屋顶上的那些工匠,是如何将一筐筐的砖块、水泥运上去。
他们并非通过单纯的人力背,而是使用了绞盘——使用了滑轮组的绞盘,让工匠们能非常轻松地将数百斤重的东西吊上楼。
旁人或许只是惊奇,张休却是内行,一看这滑轮组,便讶然道:“莫非……叶郎君乃是墨家传人?”
说完之后,他就失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这绝不可能。
战国之时的墨家,早就被历史所淘汰,便是有些许留传,也只是在工匠当中。叶畅,诗名动于天下,怎么可能是墨家之人?
况且,墨家之人,向来俭朴自守,不愿逾矩,所谓墨守成规者是也,听闻这位叶郎君,好奢华,喜游乐,哪里有半点象墨家了。
不过,这个发现,让张休对与叶畅的相见更为期待:或许也唯有这般博学之士,才能解他心中无数之惑吧。
“此处便是学堂,我家主人以毛竹为筋骨,以砖石为肌肉,以水泥石灰为肤腠,建成之后,可容十余位先生和百余名弟子。”乌骨力见他驻足,便又解释道:“莫看如今还不曾见好,我家主人说了,等建好之后,便是国子寺也比不上”
张休点了点头,并不觉得叶畅在吹牛。
国子寺里当然不是没有人才,只不过要比算学,只怕那些学生还比不过他张休。他都要来此向叶畅请教学问,那些学生……
乌骨力引着他继续前行,再过去,就是叶畅的宅院了。
自从叶畅开始在卧龙谷建工程以来,几乎就没有停过。他的宅院,经过两次扩建,如今已经初具规模。只不过因为那时没有水泥的缘故,所以他的宅院仍然是传统材料建成,按着他的喜好,在外用石灰涂了白墙。
远远一望,白如雪的院墙,掩映在一片金色的树叶当中,甚是清爽可人。
张休忍不住吸了口气,鼻端似乎都有那些枫叶的香味。
卧龙谷中原本就有不少野生枫树,叶畅注意保护,这些枫树到了秋时,便开始变黄,再过段时间,就可以看到如火一般的红叶了。
不过张休紧接着意识到,那香味并不属于枫叶,而是桂花的香味。
叶畅移了几株桂树来到自己的宅院之旁,没想到今年就开了花,香气扑鼻,远处只有淡淡的,但走到近来,便沁人肺腑。
就在桂树之下,一个光着上身的莽和尚,露着胸毛,大笑着拿棍棒敲打一群少年。那群少年被他赶得四处奔逃,却不能逾出地上的石灰白圈,因此少不得狼狈地挨上几下。
张休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是心中隐隐有些奇怪:以叶畅这山庄的氛围,当是十分静谧的,而这群叫闹着的和尚与少年,实在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郎君在此,请客人于此稍候,待某前去通禀一声——客人尊姓大名是张休,可曾有字?”
“字子材,巨鹿人。”
张休没有名剌,因此只能由乌骨力为他通名。他见这昆仑奴小跑着向院墙那边过去,到了其中一棵桂花树下,那桂花树下正坐着几个汉子。昆仑奴对着其中一个背对着这边的行礼,那人讶然回过头来,张休见着之后,也不禁讶然
很眼熟啊……
叶畅也觉得这个人很有些眼熟,不过一时间想不起来。
他起身后,旁边的贾猫儿等也跟了过来,这些长安的游侠儿,身手当然比不上释善直,因此和尚放弃了对那些少年的训练,也跟着过来。
一下子十几个人走过来,让张休感到极大的压力。
“尊客便是巨鹿张公子材,前来应聘算学先生的?”叶畅问道。
“在下正是张子材。”张休行礼:“应聘算学先生——还有向叶郎君请教一些问题。”
“问题?”
“叶郎君可是曾见过水运浑天仪?”
“嗯?”叶畅听得“水运浑天仪”时怔了怔,这玩意的名字也很熟,应当……是一种天文仪器吧。
张休不待他回应,便自顾自地道:“我观叶郎君在谷中所制的水车,机械运转之妙处,与水运浑天仪颇为相类。但是此类机械,有一大患,便是关节处铁器,易为水所锈蚀,而后便不能再用。朝中水运浑天仪,便是因此,不得不收入库中……”
他自顾自说,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贾猫儿眉头皱了皱:这厮好生无礼。
张休说到这,话题一转,又问道:“叶郎君可是曾得过墨家遗书?”
这个问题,让叶畅更无法回答,他愣了愣:“墨家遗书?”
“墨翟曾语,挈,有力也,引无力也。不正所挈之止于施也,绳制挈之也,若以锥刺之。挈,长重者下,短轻者
他一番话说出来,叶畅顿时觉得头昏脑涨,“挈”是啥子玩意儿,这厮怎么“挈”来“挈”去一大堆废话?
叶畅通文言,否则也不能在这个时代混得风生水起,但通文言与擅文言是两码事,更何况这个张休引用的文言乃是大冷门。不过张休说起此事来,滔滔不绝,好一会儿之后,才结束了这段引文,然后又道:“我观学堂之处,叶郎君授工匠以挈牵重之术,原本墨经之中这段文字,便觉霍然开朗。墨经唯有其文,而无其图,想必叶郎君是得了墨翟遗书,才能制出此物……”
“等一下,等一下,我制水车,还有那个牵重之物,与水运浑天仪、墨子都不相于,乃是我……乃是我总结前人经验而为之。”叶畅终于寻着机会,打断了此人。
“果真如此?”张休一脸震惊。
“果真”
“果然……叶郎君果然是叔父、梁公一般的人物”
张休又自顾自说起话来,叶畅见他再度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当中,忙不顾失礼,拍了拍他的肩膀:“阁下说要来请教问题,总不是这几个问题?”
“自然不是,某有一问,原是在长安城中有人问某的,为何孔明灯能升入空中,火尽则坠?”
这个问题一出,再加上方才的“梁公”,叶畅一拍脑袋,想起此人了。
此人便是他在市赛那天,与虫娘一起在街上遇着的那个有些憨的家伙。当时这家伙正在自言自语,自问为何孔明灯能上天,叶畅随口答了一句,他却又接连有几个问题出来。虫娘嫌他烦人,拉着叶畅离开,却不曾想,这家伙为了追寻这些问题,竟然又跑了几百里,追到修武来了。
“我在长安见过你”叶畅道。
张休上下打量着叶畅,点了点头:“某也觉得叶郎君眼熟。”
他却没有叶畅对人的记忆力,或者说,他对人根本记不住,除非是相当熟的人。
“你先莫问我,我倒有个问题要问你。”叶畅手里正拿着一具折扇,他摇了摇:“你口口声声说令叔、梁公,不知这二位是何许人也?”
“家叔大慧禅师,梁公讳令瓒,乃家叔好友。”
“大慧禅师……”叶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想必是历史上籍籍无名之辈,另一个梁令瓒,他稍有些印象,但也不深。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两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因此他又道:“你这两位长辈,精于机械之道?”
“某这两位长辈,机械之道,独步天下,不过他们更长于天象历法。”
这话说得,旁边的贾猫儿就不服气了。
这些时日,他们住在卧龙谷,一方面是暂时闲居,等待叶畅提出的几项计划酝酿成熟,另一方面也是拉近彼此的感情。为了让他们更为心服,叶畅将几项机械都带他们参观过了,因此,在贾猫儿等人心目中,叶畅可是与木匠祖师爷鲁班相提并论的人物
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家伙,一个和尚还有一个姓梁的,竟然敢在叶畅面前称机械独步天下
“那是叶郎君不出山,若是叶郎君出山,他们便算不得独步了,不服气的话,让他们来见见叶郎君的奇思妙想
“他二位都已仙去,见不得叶郎君的奇技了。若是能见着叶郎君这几项奇技,他们必生知己之感……”
“你喜好算学?”见此人又要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当中,叶畅忙提问打岔:“某出一题,你可能解?”
这人自称是来应聘算学先生的,虽然他也自承这只是为了见叶畅而说,不过叶畅手中反正没有合适之人,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念头,便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成。
实际上叶畅对此人并不抱太大希望,看得出,此人就算通算学,也不通教学,他可能是研究型的人才,却不是教授型的人才。
“若能解出,叶郎君可愿为某解惑。”
“知无不言,你且听题。”叶畅出了个鸡兔同笼的题目,这个题目不算太难,但若只是寻常人,想要解出却是不
旁边的贾猫儿等扳着手指头开始算,那边张休只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便报出了正确答案。
这人果然真通一些算学,至少可以在初期帮顶一下。
叶畅心中暗喜,又连接着出了第二道题,本着一题比一题难的原则,第二题乃是灌水放水题,这种一边往水池中灌水一边又放水的题目,曾经在小学时代折磨得叶畅欲仙欲死,今日拿出来考人,心中颇觉畅快。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2章 大慧竟是僧一行
出乎叶畅意料,这道题也只是难住了张休一会儿,然后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一些竹棒子,三下五除二,便将准确答案报了出来。
叶畅讶然。
再看张休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
鸡兔同笼题还只是初步,但这个放水灌水题,题要难得多。在这个时代,能做出这种题的,绝对可以称得上数学家了。
唐朝有什么数学家?
至少在叶畅的记忆中,是想不起唐朝有什么知名的数学家的,更不要提这个张休……或许在历史之中,他默默无闻地死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华夏自古以来,便多智者贤人,他们当中,只有少部分为后人所知,更多的都如同普通人一般,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还有题么?”做完这道题之后,张休跃跃欲试:“能再难一些么?”
叶畅沉吟了会儿,然后报出一组数字,再在这组数字当中,空出了一组。
这是排列组合题,需要寻找这一连串数字的规律,然后再根据这规律,推算出空缺的数字。
与前两题一般,这道题考的,仍然是逻辑思维能力。
这一次张休沉吟了许久,手中的算筹也摆来摆去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他还是报出了正确的数字。
“了不起,了不起”贾猫儿原是瞧不上这个瘦俏汉子的,此时却禁不住挑起了大拇指。
他是个有眼色的,很明显,叶畅有意招徕此人,既是如此,他自然要从旁相助。
“尊贺算学之道,只怕除了叶郎君,再无人能比了吧,啧啧,了不起”
“先叔与梁公,远胜于某,他们不仅能算这些,便是日月运转,星辰变化,他们都能算出来。”
张休此言,叶畅只是一笑置之,这分明是吹嘘,但那边贾猫儿却皱起了眉。
与在长安呆的时间加起来还没有两个月的叶畅不同,贾猫儿可是在长安城中呆了三十多年,许多典故,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
“等一下,你方才说你的叔父乃是大慧禅师,莫非他便是……一行师?”
一行
这个名字让叶畅悚然动容。
若说大唐天文学家中,在后世留下大名的,恐怕除了李淳风之外,就要算这位僧一行了。只不过,叶畅心中好奇,一行乃是这位唐时天文学家的法号,那大慧……又是什么?
“正是先叔。”
“大慧就是一行?”这一次,叶畅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惊容。
“一行乃是法号,大慧是陛下追谥。”贾猫儿悄声道:“那梁令瓒,我也想起来了,他曾是集贤殿待诏,与一行师俱有巧夺天工之艺”
叶畅此时也隐约记起,一行曾与名为梁令瓒者,造水运浑天仪,那可是用上了最古老的擒纵器
擒纵器意味着什么,别人不知,叶畅却是很清楚的:钟表
而钟表,在这个靠着沙漏记时的时代,会有什么意义,对于叶畅想要发展的大航海事业,会有什么意义,甚至对于准确的军事行动,会有什么意义
就算是赚钱,钟表业也将成为一个滚滚财源。
没有想到,这个瘦俏的张休,竟然会是一行的侄子
一行在十余年前已经去世,死时不过四十余岁,而与他协作的梁令瓒亦已经作古,因此一时间,贾猫儿才没有想直来。
细问张休身份,他确实是一行俗家之侄,虽然一行攀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郯国公张公瑾为曾祖,但实际上他只是张公瑾族曾孙。他们张氏家族,繁衍至今,依然为大唐显宦,一行攀附其家,也是此时习俗。
张休为一行族侄,在一行为李隆基所重名声扬于长安后,便跟随在一行身边充当小沙弥。受一行影响,他极爱算学与机械,在一行去世之后,又跟着梁令瓒。但梁令瓒再去世后,他便漂泊无所依,靠着族人接济为生,兀自苦研算学与历法。
“当初建水运浑天仪、黄道游仪等诸多器物之工匠,如今何在?”叶畅压住心中的兴奋,冷静地问道。
那些人,可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
这个时代,能写诗绘画者便是才子,可是这些才子只能创造精神财富,他们确实也能不朽,可却对于整个社会进步并无太大帮助。叶畅当然敬重他们,但若是要叶畅选,他还是宁可能招徕更多的工匠一起研究机械。
“工匠多是将作监的……”张休一句话让叶畅便失望了。
“这将作监,是怎么回事?”抱着一线希望,叶畅向贾猫儿问道。他知道将作监是管理工匠事务的机构,但一些细节,还是需要向这个时代的人询问。
贾猫儿熟悉长安城,对这将作监倒是熟悉,他细细道来,叶畅连连点头。
原来大唐将作监与少府监是中枢政府中管理工匠的两大机构,多以罪人充任工匠,其管辖工匠数目甚为庞大。将作监中有一万五千匠,而少府匠则有一万九千八百五十人,这还不包括地方州府控制的匠人。而且少府监与将作监还专门培育新的工匠。每名学徒学成时间都有明确规定,在其《六典》之中便规定,一名学徒,长则四年,短则四十天,必须学成,否则就要受到惩处。象金银铜铁凿镂错镞这类工匠,因为手艺复杂,就是四年的学徒期,而织衣制帽之工,则是九个月。
叶畅知道,属于将作监与少府监的工匠,不可能有人身自由。他琢磨着是不是通过玉真长公主弄一批工匠来,但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玉真长公主也有私心,球市就是一个例子,通过她弄来的工匠,忠于谁很难说,没准自己的新工艺才研究出来,那工匠便被玉真长公主召走了。
他不介意象玉真长公主或者其余的李唐宗室皇族和他一起创办新产业——他也需要工业资产者迅速壮大,取代农业资产者获得主流地位。但是,前提是对方与他的利益捆绑于一处,象是贾猫儿带来的这些游侠儿。象玉真长公主,利益的独立性太大,某些时候还会与叶畅的利益起冲突,因此在自己有足够自保之力前,叶畅是不会再考虑与她开办新的合作项目了。
“没有办法请来啊……”想到这,叶畅挠着头叹道。
“若是叶郎君要请,倒也不是没办法。”张休突然又道。
“啊?”
“当初造水运浑天仪之工匠,皆铭名于浑天仪之上,立有大功,后来圣人先后两次大赦,他们名字,便从罪籍中脱出,列为杂户。”
叶畅闻言大喜。
大唐的户籍制度很讲究,罪籍就不要想脱身,但杂户不同,杂户虽然也是工匠,难以参与科举,但至少迁居雇用,没有罪籍那么麻烦,不需要走太深的官府渠道。
“你认得他们?”
“这两年梁公去世,往来少了些,以往梁公尚在时,某常去见他们。”
叶畅非常满意,这张休不仅本人是个研究型的人才,而且还在工匠之中有这样的人脉关系
“我新近有一书,你且先看看。”
叶畅没有直接对张休说什么,而是召来淳明,令其去自己书房中取一部书稿。不一会儿,淳明便跑了过来,将那书稿交与了张休。
张休打开一看,扉页之上,却抄着一部长文。
屈原的《天问》。
张休虽然兴趣不在于诗赋文章,但是屈原的《天问》他却是很熟悉,他的族叔一行,曾花费不少气力,想要解答《天问》中的问题。
张休诧异地看了叶畅一眼,莫非……这些不知难倒了多少聪明人的问题,叶畅竟然有了解答?
叶畅笑了笑。
另一世支教之时,居于莽莽群山之间,屈原的《天问》与柳宗元的《天对》,亦是他排遣寂寞时所背的文章。
柳宗元所处的时代,距此时稍后不远,柳宗元的天对,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当真会以为惊世骇俗,必然要遭官府穷治其罪。
但是柳宗元虽是被贬,却与这《天对》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叶畅出于保险起见,并没有拿出这《天对》来,因此张休翻到第二面时,就变成了他正感兴趣的东西。
“热与冷?”
第二页就是在讲热与冷,叶畅根据木匠等总结出来的经验,指出家具冬夏之时会变型,便是因为热胀冷缩的结果。然后大胆地提出,人周围并非真空,而是有气,气受热鼓胀变轻,便如船浮于水中一般,将孔明灯托起。待到空中烛火熄灭,气又变冷,于是孔明灯便落下。
“长安一别之后,我想起此问题,猜测便是这个结果,然后做了数次试验,与此结果应证。”叶畅又道。
“原来……原来是这个道理,我们周围,都有气?”张休想了想:“确实,定是有气的,我们吸入,呼出,皆是气流,若是以布袋中空,塞入水中,刺破一孔,亦有气泡溢出。还有,京城中的球,也是在猪尿泡中灌入气……”
一瞬间,他便进入状态,再度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叶畅知道他会沉在这本书册当中,这原本是他编写出来,准备用来教授学生们一些物理常识的教材,至于屈原的“天问”,也不过是激发学生们对未知世界的探究热情,若是有文人指摘他所教非正途,也可以以此来搪塞。却不曾想,这教材手稿还没有编成几页,便有了读者。
“猫儿兄,怕是要麻烦你回长安一趟了。”叶畅转向贾猫儿:“那些工匠,能请多少来,便替我请多少人。请不到本人,他们子侄、徒弟亦可。至于工钱,年百贯之内,你可随意作主。”
“百贯?”贾猫儿讶然。
这些工匠为朝廷做事,只不过得些米粮罢了,工钱是分文皆无的,平日里便是接着些活儿,也是多方盘剥,若真能给他们百贯,只怕一个个哭着喊着也要来。
“对,你控制一下数量,莫要惹起太大的风波,此事需做得隐密。”叶畅说到这,向贾猫儿使了一个眼色。
贾猫儿会意,点了点头。
那些工匠虽然遇赦而成杂户,可终究是在将作匠与少府匠挂了名的,等闲是出不得长安城。叶畅的意思,就是让他使用非常手段。
对于数万匠人来说,跑掉个十几个,那是每年都会有的事情,朝廷也不会太着紧去查。这其中,少不得行贿、私自过关等非法手段,对贾猫儿来讲,这是轻车熟路。
“这些工匠的安置……”叶畅琢磨了一下,这些工匠,不可能安置在卧龙谷,一来盯着卧龙谷的人多,二来则是因为卧龙谷空间狭小,办了学堂的话,实在是没有空地给这些工匠。
看来,有必要往覆釜山里再拓展了。
对此叶畅不是很着急,覆釜山乃是太行山支脉,太行山中曾经藏过十万山贼,就是现在,山里也有化外之民,在距离卧龙谷不远的地方,再辟一山谷,建成工匠区。然后严加守护,正好锻炼一下族中子弟,让他们学会做点实事。
他心中早有扩建卧龙谷的念头,因此这一琢磨,便想到了地点,就在离卧龙谷约是四里外的另一处山谷,恰好夹在群山与吴泽陂之间,一边是湖,一边是山,交通甚为不便,到时就设一渡口,便于保密守卫。
叶畅正琢磨着这些细节,突然间,那边张休猛然跳了过来,动作比和尚善直还要迅捷。他一把抓住叶畅:“后边呢,后边呢,还有没有?”
“啊”
原来叶畅这几日编的书,也只是数页罢了,张休很快看完,欲罢不能,自然就上来抓着叶畅求更新了。
叶畅愣了愣,然后笑了。
对方这神情,让叶畅明白,这厮算是上了他和船了。
既然上了,就别想再下。
叶畅正待进一步将这张休留下来,然而就在这时,听得外边一阵喧闹,紧接着,便看到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昆仑奴乌骨力在那人身后狂追,虽然他擅跑,却也跑不过跑,距离却是越来越远。
那马在叶畅这边唏溜一声停住,善直手中的腊杆已经快点中马上乘客的面门了,那乘客翻身下马,然后向着叶畅长揖,声带哭腔:“叶郎君,救命”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3章 借请仙童镇户门
原本贾猫儿等人都变了颜色,一个个执枪握棒,正准备向着那人拥去。但那人深揖为礼,又大喊“叶郎君救命”,让众人愣了起来。
叶畅自己也愣住了。
稍停了一停,叶畅反应过来,眯着眼睛看那人:“元少府何出此言,纵马于我谷中横行……还要我救命?”
来人正是元载。
换了别人,叶畅还不会如此吃惊,但是元载,特别是这匹好马,让叶畅猛然想起长安城外的刺客。
那伙刺客,可不也乘着好马,而且与元载这马,相差无几
虽然马上没有标记,叶畅当时也没有仔细注意,但是,此刻却受了提醒,刺客背后,很有可能与元载有关。元载本人没有这个实力,可他的丈人王忠嗣手下,却有的是死士勇士
越是这样想,叶畅便越觉得可疑。
元载绝不是善茬,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怕有更大的麻烦。而且双方有深仇大恨,叶畅才不会去做那种助敌为乐的蠢事。
元载脸上的惶急,绝不是作伪,他也没有必要作伪。在叶畅那边吃了一次深刻教训丨之后,他总算是学乖了,这大半年间,他都不敢招惹叶畅。在县里,因为声名扫地的缘故,他也几乎是个透明人,政令出不了衙署。
可是他只能忍气吞声。
听得叶畅此语,他不顾身份,于脆拜下:“事情紧急,贵介又不让我进来,故此有失礼之举,还请叶郎君念在我丈人的份上,救我新妇一命”
叶畅终于吃惊了,此前元载与他数次冲突,都没有搬出其丈人王忠嗣的名头,但这一次,他竟然直接说出来,而且,还说要救他新妇一命?
唐人称媳妇为新妇,哪怕是结婚多年,也是如此。叶畅皱着眉,避开元载之礼:“元少府何出此言,令丈人一镇节帅,你又是一县少府,你们办不到的事情,我哪里办得到?”
“新妇难产,闻说叶郎君此地会集一道名医稳婆,故来相求,请叶郎君念在节帅为国份上,救拙荆一救”元载强忍住羞怒,哀声苦求道。
他是走投无路,才有此举。
他妻子王韫绣身怀六甲,自昨日起阵痛不止,原以为是孩子要生出来,可是直到如今,仍然没有真正生出。元载也请了稳婆,只不过那稳婆却说,这是难产
难产
一想到这个可怕的事情,元载就魂飞魄散。
王韫绣不仅仅是他发妻,他现在这身官袍,大半仰赖王家之力。若是王韫绣因为难产死了,王家不会想到他请来了医生与稳婆,只会想着是为了他元载生子致使王韫绣死的。
更何况因为年初的事情,王韫绣一直生他的气,王家是知道此事的。若是因此怪罪起来,他元载消受不起。
最直码,他的前途就完全没有了。
想到这,他甚至有跪拜于叶畅身前的冲动。
他请入家中的那稳婆,说得很清楚,若说谁能救他妻子,便只有可能是叶畅
叶畅会请名医,编写产经,此事闹得极沸,元载困坐县城当中,却也有所耳闻。如今虽然名医已散,稳婆也大都礼送回家,但是因为叶畅姐姐生孩不久,因此叶畅还厚币留有两位名医、三位稳婆,一边继续完善《产经》,另一边则是照顾叶琛。
元载来此,便是哀求叶畅借名医、稳婆一用。
他惶急之间,倒不慌乱,说起话来,口齿还是清楚。叶畅很快就明白了前因后果,眉头不禁紧紧皱了起来。
“元少府……”
“有一事,是拙荆做做了,叶郎君此去长安,在长安城外遇刺,确实是拙荆调动家岳人手所为。”不待叶畅多说什么,元载又道。
这句话,证实了叶畅的猜疑,长安城外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刺客,果然就是王忠嗣的部下不过,元载此时竟然揭破此事,究竟是何意,莫非是以此来威胁?
还不等叶畅琢磨透,元载再度下拜,然后呈上一张绢帛。
绢帛上书写的,正是私调家丁,刺杀叶畅之事。而且下边落款,正是元载本人,还有一个通红的手印和他的少府官印
叶畅愣了。
这可是送上门的证据,若是将这个送到李林甫手中,早就猜忌王忠嗣、怕他与太子勾结的李林甫,必然如获至宝
而在长安城中调动私兵,对于李隆基来说,这是犯他大忌讳的事情,就算再信任王忠嗣,也必然会穷追其事
元载垂首,哀声求道:“此前是元某错了,元某罪有应得,且书罪状于此。但是,那婴儿何辜”
一句“婴儿何辜”让叶畅有些心软,他姐姐才生婴儿,他几乎隔个两三天便要去小刘村看望,看着那皱巴巴的小东西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迅速长大,他着实觉得欢喜。
更让叶畅觉得吃惊的是,元载这厮竟然能当机立断如此
元载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极致,他甚至授叶畅以柄,这个此前只有权奸潜质的家伙,如今已经开始将这潜质变成了真正的能力了。他都做到这一步,也是对叶畅的一种威胁,如果叶畅拒绝援手,那么接下来,就是不死不休的疯狂报复。
想到这里,叶畅接过了那张绢帛,一言不发,将之收起。
元载大喜。
叶畅接过这个,就表示他会伸出援手了,他一番做作,终于不是白废气力。
虽然因此他的把柄,乃至王忠嗣的把柄都落到了叶畅手中,但是那是远忧,至少现在这一难关,他算是过去了。
他能做出这种壮士断腕的举措,让叶畅甚为佩服,自然,对他的提妨又增加了七分。
“请宁、韩两位,还有孙娘子、鲁娘子,立刻备车,让他们去县城。”叶畅道。
“请叶郎君也随去”元载又是深揖。
“我?”叶畅愕然。
他既不是医生,又不是稳婆,跟去除了添乱之外,没有别的本领,让他去做什么?
“那稳婆说,你乃孙真人再传弟子,有你在,百邪辟易”
元载当真是病急乱投医,如同溺水之人,要抓住一根稻草般,非得将叶畅也搬去。叶畅也不推辞,既然决定助他,就于脆些为好:“那好,我也去,不过生死富贵,皆在于天,我会请这两位名医与稳婆全力施助,可最后结果如何,却只能看天。”
“无论结果如何,某只当是叶郎君救了某与某家新妇还有娃儿性命”元载毫不犹豫地道。
他口中如此说,心里是不是真这样想的,叶畅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对方的把柄在手,他也不惧元载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当下便会合了名医、稳婆,快马加鞭,赶往县城。
托叶畅的福,吴泽陂通往县城的路被修葺一新,因此很好走。加上又是不惜马力地快马加鞭,他们只花了一个时辰时间,便赶到了新建成不久的县尉府。里面的仆人使女,都一个个急得团团转,请来的两个稳婆,更是火急火燎一般。但见着叶畅,她们顿时欢喜:“好了,好了,小真人来了,定然无事了”
因为骆守一替师收徒认了叶畅为师弟的缘故,当地百姓,有些人就以神仙视叶畅,原先是称他为“小郎君”,但这些稳婆、郎中,在叶畅编《产经》之后,于脆改称他为“小真人”了。
叶畅点了点头:“情形如何?”
“昨日胎动,我二人便知情形不妙,催促少府去请小真人来。”一个稳婆小心翼翼地说道:“少府今日才去……
正说间,里面突然大叫起来。
“动了,动了”里面一个丫环慌慌张张跑了来。
原来王韫绣胎动之后,便一直疼着,却迟迟没有动静,两个稳婆都说不准发生了什么事情,故此让元载去催请叶畅。最初时元载还抹不下颜面,到今早时再也不敢拖了,便亲自前往卧龙谷。
说来也是巧,一天没有什么动静,叶畅一到,里面就传出了动静声。
叶畅自然是不能进去的,有仆人为他搬来胡床,他便高坐于门前,稳婆进去察看情形,而郎中则在门口不停发问,然后商议对策。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叶畅倒完全闲着,旁边的元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汗涔涔而下。
看着元载这模样,叶畅好笑之余,也有些同情。
无论元载此前与他有什么矛盾,至少此刻,他只是一个担忧自己妻子的丈夫。
元载一边转悠一边喃喃有声,他低头乱走,不小心便撞着叶畅坐的胡床,他愣了愣,想起还有这一位在,合掌向叶畅道:“叶郎君,有什么手段,还请施展出来”
“静心罢了,这个时候,你不能乱,你若乱了,里面就会更乱。”叶畅道。
叶畅说的道理,元载自个儿也懂,但从叶畅嘴中说出来,却有一种异样的说服力。
或许是在叶畅手中吃的亏太多了,反而让元载对他产生了一种信任感:叶畅这么冷静,应当有把握才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王韫绣的哭喊声都沙哑了,显然,折腾到现在,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元载心中再度惴惴不安起来,他看着叶畅,叶畅也微微皱眉。
不一会儿,稳婆鲁娘子匆匆出来,看着叶畅道:“折腾得太久了,少府娘子没有气力,孩儿身位也不对,要用那件宝贝。”
“你用就是。”叶畅有些无语。
所谓宝贝,就是产钳。
那稳婆小心翼翼捧出了一个匣子,合掌对那匣子默默念叨了两句,然后进了屋子。片刻之后,屋子里传来烈酒的气味,元载忍不住看着叶畅:难道说那稳婆也怕了,在喝酒壮胆?
“没事,等着。”叶畅道。
稳婆拿出来的产钳,可不是随意找个铁匠就能打出来的,在召集这些郎中、稳婆之后,叶畅提出产钳的建议,他们则根据婴孩脑袋的特点,确定了产钳的具体形状。然后,再延请名匠,以精钢铸之,平时保养,更是仔细。
使用之时,先得用沸水煮过,然后再以卧龙谷提供的酒精浸泡——叶畅并不懂这些,他只是将自己想得到可以消毒的方法都用上,至于具体效果如何,在提出来的时候,他心中也没底。
又过了一会儿,然后便听到里面传来稳婆的欢呼声:“出来了出来了”
紧接着,婴儿的啼哭声响了起来。元载激动难捺,几乎要闯进去,还是给一个婆子挡了回来。然后,鲁稳婆当先出来,手中仍然捧着那个匣子。
“情形如何?”元载迫切地问道。
“恭喜少府,是个小郎君。”稳婆笑道:“母子俱平安,道尊在上,若不是有小真人,这次怕是麻烦。”
叶畅却不敢居功:“是你们之力,与我何于。”
元载此时顾不得与叶畅的嫌隙,拉着叶畅的手便猛摇:“叶郎君,多谢,多谢,从今以后,某唯叶郎君之命是从
不待叶畅回话,元载又挥手道:“赏赏,给今日来的郎中与稳婆赏……”
他此时心里完全被欢喜充满,松开叶畅之后,便是手舞足蹈,想要进屋里去看王韫秀与婴儿。但到门口却又被赶了出来,却是另一位稳婆孙娘子:“这等地方,可不是郎君应来之所,休要冲撞了新妇与小郎君,少府还是稍安勿躁
元载喜得抓耳挠腮,连声称是,人却绕着院子又转了起来。见他这模样,叶畅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招呼,自个儿便出了他的家。
原本叶畅心中还有些犹豫,自己对元载这个仇家伸出援助之手是对还是错,但现在,他觉得这一个选择是对的。
背着手走出元载家,才上得街,便见一群人正在街前围着,见他出来,纷纷向他行礼:“小真人”
叶畅愣了愣,却见先前出来的稳婆鲁娘子正在人群当中,便知道是这个长嘴婆娘又多舌了。
这鲁娘子是叶畅请来的稳婆当中手段最高明的,而且识字,学东西又快,唯独长嘴这个毛病,让叶畅有些无语。
众人行礼,他不好站着,只有团揖。结果众人灼灼的目光停在他身上,让他觉得甚为不自在,隐约中,还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叶郎君乃是梦中得药王真人传授,故此能救少府娘子。”
“少府与叶郎君一向不睦,也唯有药王真人传人,才有这般慈悲心肠……”
这些话语,让叶畅有些赧然,他实在呆不住,便牵了马,准备回去。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4章 可赴江南广积粮
“阿弥陀佛,十一郎,你做得对。”
沉默了半路,和尚善直突然开口道,让叶畅吓了一跳。
叶畅回过脸去,和尚一本正经,丑陋的面上,竟然隐隐有一种光泽。
“怎么了?”叶畅有些不解,很少看到这莽和尚如此模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长安城外你我遇刺,但是我们都安然无恙,倒是刺客死伤数人。”和尚合掌说道:“既是如此,我们旧怨便不深,今日救这母子,也是了确因果……”
和尚大谈因果,原本是正常事情,但是善直口里说出,却让叶畅有些啼笑皆非。这个莽和尚,喝酒吃肉杀生犯嗔,所有的清规戒律除了女色这一项,他几乎全犯,他谈这因果,根本是牛头马嘴啊。
而且,叶畅并不是太在意因果。
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力量,终究还是力量不足,地位不够,财势不全。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如今大势未成,所以处处有捉襟见肘之感。”叶畅心中感叹,救元载之妻,一方面是他确实狠不下心肠,另一方面,也是迫于时势,他如今,还没有正面同王忠嗣抗衡的能力。
若能就此化解掉与元载的矛盾,那当然是最好的,若是不能,手头上的证据,也可以保护自己,暂时不会受到王忠嗣的威胁。
“不过,那产钳之物,可是十一郎你在梦中所见的宝物?”和尚又问。
他确实奇怪,叶畅怎么连生儿育女之事都懂得,如果真是他梦中所见,那天上的神仙岂不是也要生儿育女?
这个问题难答了,不过叶畅略一思忖,想起一事,当下笑道:“原是梦中见仙人授予陕西一韩姓灌园子的,那灌园子与我同入一梦也。”
和尚信以为真,心里琢磨着何时去关陇之时,再打听一下,左近是不是有一个韩姓灌园子也曾梦仙。
叶畅回到卧龙谷不久,元载再次来到这里,不过此行,一是送医生、稳婆回来,二则是来拜谢。他此时神情已经恢复镇定,谈笑宴宴,与叶畅也甚为亲近,仿佛两人此前的龃龉根本未曾发生过一般。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心中真正是怎么想的,叶畅无法判断,能够做的,也唯有多怀警惕罢了。
光阴荏苒,一月时间,转瞬即逝,眨眼之间,秋已渐去,冬天将至。修武盛产栗子,而此时正是栗子上市时节,叶畅的菜肴里,少不得又多了板栗烧鸡这一道。表面上,他过得甚为悠闲,实际里,却一本又一本地编着自然数学方面的书,每编一本,张休总是先睹为快,看完之后,便抓耳挠腮,催着他加更。
这厮算是被叶畅绑住了,他不是教学型的人才,但教小孩子们简单的加减乘除还是可以。最让叶畅伤脑筋的,还是帮助他改换习惯,改用符号数字与算盘。对张休来说,这两样东西前者不算稀奇——所谓阿拉伯数字,实际上是天竺数字,而他族叔一行可是密宗僧人,对天竺数字不是太陌生。但算盘最初时,他确实觉得不如算筹好用,直到叶畅将记忆中的珠算口诀默写出来,强令他背下熟练,才给他新的教材看,他才算是勉强接受了。
除此之外,叶畅做的事情,就是每日四处转悠了。
过了九月,天气眼见转凉,叶畅琢磨着秋蟹还能吃到什么时候,背着手从覆釜山向村子里行去,才到村子口,便看到一个人涎着脸在对他笑。
叶楝,他名义上的大伯。
如今叶楝在村子里是完全没有地位了,叶氏宗族虽然还给了他几亩薄田勉强度日,但家中破落至极,连他的那两位小妾,也已经被他发卖。
“十一郎。”见叶畅目光扫过来,叶楝赔着笑脸招呼道,还向叶畅拱了拱手。
因为被刘家痛殴的缘故,他的腿如今有些瘸,叶畅看了看他,还礼道:“伯父。”
只招呼一声,叶畅便又继续向村子里行去。
叶楝在他身后张了张嘴,想要唤住他,可是话到嘴边,一时却不知如何说。
当初算计叶畅的事情,仿佛还历历在目,只不过一年时间,事情就到这个地步了。叶楝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呆呆站在村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叶畅一步三摇地踱到了叶家旧宅。
与大兴土木的卧龙谷、正在加紧建设的研究院相比,老宅没有什么变化,去年加了火炕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叔父,叔父,你答应我的弹弓呢?”
才一见门,侄子赐奴快跑过来,兴奋地叫道。
“喏,这不就是。”叶畅掏出一个弹弓,交到了他手中。
赐奴顿时将叶畅扔下,带着小娘满院子找自己的目标来,先是打院子里的树枝,然后去打鸟儿,当然,以他现在的眼法,想射中鸟儿还是有难度的。
叶畅笑眯眯地看着侄儿,觉得这种欢快感染到了自己身上。
生活么,总不能整日在勾心斗角,象这样看着晚辈们快快乐乐的成长,原本才应是生活的主流。
赐奴连着打了几发弹丸,都不曾击中,当下嚷嚷着又跑回来,将弹弓交给了叶畅。
“叔父,你打给我看看,你打给我看”
这种牛筋弹弓还是有些威力的,赐奴力小,拉不全开,射不中是正常。叶畅拿在手里,捡了一颗圆些的弹丸,瞧了瞧周围,觉得没有合适的目标,恰好看到放在院墙边的一个充当花钵的陶碗儿。
他拉开弹弓,瞄了会儿,然后发射。
“砰”的一声,那陶碗应声破碎,里面的泥土都散溅出来,原本种着的花儿,也跌落泥土之中。
叶畅吐了吐舌头,旁边的赐奴与小娘,也都吐了吐舌头:“闯祸了”
将弹弓交给赐奴,叶畅肃容道:“你们只说是猫儿打破了陶碗,记得么?”
“嗯。”赐奴与小娘也都严肃地点头,小娘还加了一句:“猫儿不乖”
不过一阵淡香传来,让叶畅偏过头去,便看到嫂嫂立在后院的月门之前,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见三人望来,方氏拉长了腔问道:“是谁打坏了我养着花儿的陶碗?”
“是猫儿。”小娘最护叔父,因此抢着答道:“不是叔父用弹弓打的,娘亲莫打叔父”
“真笨,你说出来了”赐奴大急。
叶畅以手抚额,叹了口气。小娘瞪着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一脸纯稚:“我没说,我没说”
“你方才就是说了……”
“我没说,我真没说,我真没说是叔父用弹弓打的……哇”小娘急着自辩,后来于脆哭了起来。
叶畅将她抱起,笑道:“莫哭莫哭,小娘什么也没有说,娘亲也不知道叔父用弹弓打碎了她养花的陶碗儿,不信你问你娘亲”
虽然小娘是小,但也觉得这样问似乎有些不对,因此抽抽达达的,没有理叶畅。叶畅见她哭得伤心,顿时心软,又道:“兄长不乖,咱们不和兄长玩了……去去,赐奴你自个儿去玩去”
“叔父偏心”赐奴嘴撇了一下,然后拿着弹弓一溜烟跑了。
“不但教孩儿们用弹弓乱打东西,还教他们撒谎,十一郎,你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从叶畅怀中接过小娘,方氏目光冷厉,盯着叶畅,竟然有几分威风,而不再是当初那温婉的小嫂子。
这一年来,家中的生意好生兴旺,虽然家中宅院不曾翻新,但人口却多了。多了两房下人不说,还请了村中几户人来打杂。更重要的是,往来卧龙谷商人,凡欲购纸、书,皆要经过方氏这一手。
可以说,方氏乃是叶家财神爷,口袋有钱,心中便有底气,说起话来,亦是不一样了。
“嫂嫂恕罪,恕罪”叶畅虽是拱手致歉,可面上神情,却没有多少歉意。
便是他不教,孩子就不顽皮不撒谎了么?曾参教子,倒是千古流传,可是为何不曾听说他的儿子有什么美德流传下来?
教育孩子,一昧压制,显然是不对的,引导才是正道。
“你啊你,总是一心离经叛道。”方氏是极为了解他的,叹了口气,也不指望他改过了。
“嫂嫂说的是。”叶畅也不反驳。
“你这惫怠性子,休要在我面前使,你若是觉得无聊,恰恰这几日,又有七八户大户人家前来提亲,我安排一次相亲如何?”
“嫂嫂饶命。”叶畅举起双手道。
“休要没正形,我是说真的。”方氏唠叨起来也相当厉害:“先将亲事订下,待明年便可办喜事,若大的家当,你不早些娶妻生子,将来谁来承之?”
“有赐奴和小娘呢,今后小娘可是个小富婆,若是有人娶了小娘,啧啧……”
听着叶畅将话题转到一脸无辜的小娘身上,方氏再次狠狠剜了他一眼。她叹了口气:“一说正事,你就没有个正形,说吧,今日来做什么,总不能是为了送弹弓来的”
老宅虽然还为叶畅保留了一处小院,但是叶畅几乎不回来居住,他一般都是呆在卧龙谷里。而方氏由于孀居的缘故,一般也不会去卧龙谷,叶畅既然来这边,那就定是有事要找她商议。
“来寻嫂嫂,是因为有件事情要与嫂嫂商量。”叶畅皱着眉:“我心中拿不定主意,嫂嫂帮我参详一番。”
“你说就是。”
“我要遣人去江南置宅买田。”
“江南?”方氏讶然问道。
对于他们来说,江南是很远的地方,而且远不如关中中原一带繁华。
虽然经过三国两晋,江南如今已经人烟广布,但在普通百姓心里,那里还是远离繁华与文明的所在。
“嗯,中原人多地少,若想要广积粮,便只有去江南一带了。”
中原一带一直是华夏帝国的精华核心,但三国两晋之后,江南也开始发展起来。到得如今,江淮一带的粮食,已经是帝国赋税的重要支柱,而江东的杭州等地,亦越来越繁华。
倒是江南西道,虽然汉人不断开荒垦田,可潜力还是没有发掘出来。
“广积粮……你要积多少粮?”方氏问道。
“越多越好,以备不时之需啊。”叶畅犹豫了一下,当然不能说过十余年后天下会大乱——他来到大唐已久,发觉大唐许多矛盾都已经根深蒂固,即使十余年之后没有安史之乱,也会有别的动荡。因此他开口道:“嫂嫂应知元载请我去之事。”
“如今产钳已经传出,自此以后,妇人生育难产者大少,人口增长将更快。原先会死于难产的婴孩,大多能长大成人。如此一二十年后,人口倍增,若粮食之增不能跟上,便是一场大祸。”
人口增长与粮食增长的关系,这是非常浅显的道理,方氏一听就明白,她愣了一愣,然后道:“怎么会这样”
叶畅也叹了口气。
“十一郎,虽说你去帮那元载,我是不赞同的,但这产钳一项,着实是造福万生之举,应是功德无量才对,为何会如此?”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叶畅此语一出,方氏顿时无语了。
李唐之际,奉老子为祖,《道德经》甚是科举考试的科目,方氏熟悉经史,如何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十一郎,你还是想差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氏又道。
“哦,嫂嫂为何这般想。”
“你如今手中无人可用,便是去了江南,你自己不也得去?”方氏问道。
叶畅点了点头,这是肯定的,事关重大,他自己不去,如何能放得心。
“如今中原去江南,便是经运河水道,也需要一至二月,来回一趟,便是半年,这边的事情,你离得半年开?”
这是一个大问题,运河是最方便的,可是水运速度较慢,若是轻骑快马,借助大唐发达的驿道,去江南反而快些。不过就算这样,来回两三个月也是要的。
“你此前两去长安,虽然做了安排,可家里的事情,仍然耽误了多少,便是你姐姐生产,你也未回来。”方氏轻微责备了一下叶畅:“上回你还说,估计要去孟州一段时日……”
“那是来年春日之事,待玉真长公主派的人来了,我才去。玉真长公主答应将孟州的两座庄园借我三年,这两座庄园可是有良田万亩。”叶畅不得不插嘴打断了她的埋怨。
“良田万亩”方氏的眼中顿时射出炽热的光芒。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35章 大仇小怨各何伤
华夏后裔、炎黄子孙,对于土地,几乎有着烙在血液里的狂热。
便是在长安与洛阳的华厦之中,人们都尽可能辟出点土地,种些花儿草儿,为自己的家园添上点绿意。
而这个时代,又是以土地为财富的衡量标志。
与远在江南西道的土地不同,孟州就在修武之畔,洛阳往北渡过黄河便是,那儿土地肥沃,不逊于修武。
那边的良田万亩,就算是叶畅吹了牛,打个折扣也是几千亩,如此大面积的土地,是非常大的一笔财富。
方氏顿时就转动着眼睛。
“能不能将这田地弄来?”
叶畅顿时笑了:“嫂嫂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大唐长公主之物……”
“算起来,我母亲也是大唐公主,她勉强算是我姑姑,拿来给我充妆田,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他们李家欠我的”
方氏张牙舞爪,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她瞪圆了眼睛:“这可是中原的万亩良田,十一郎,这可不是江南那边的生地我知道你有法子,想法子从她那边要来”
“呵呵,嫂嫂,你若真想要田地,江南、岭南,都有的是,莫说万亩,十万亩百万亩也有,再往广南,翻过群山,更是如同一郡一州的大平原”叶畅笑道:“虽然如今是生田,可正是生田,才好拿到手,耕作个三五年,可成为熟地,再有二三十年细心培育,便如同现今江淮一带般,沃野流膏……放着这些容易的你不要,却去争孟州的地。孟州一年不过一熟,江南一年可以二熟,而岭南和广南,一年可以三熟”
方氏越听眼睛越亮:“你莫骗我,欺我妇人见识短小是不是?”
“骗谁也不敢骗嫂嫂,而且嫂嫂哪里见识短小了,若嫂嫂见识短小,我便不来寻嫂嫂商议了。”
方氏心情激荡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那边虽好,可是瘴疠之地,禽兽所聚,非人所堪啊。”
叶畅知道这是大问题,在几十年后,韩愈因为谏迎佛骨被贬至岭南潮州,他在给自己侄孙的诗中便说“好收吾骨瘴江边”。不过对此,叶畅自有主意:“嫂嫂说的是,我如今确实没有时间去江南但是,今后人手足了,这边事情空了出来,我迟早还是要去的。瘴疠之事,嫂嫂放心,我自有应对之策。”
“若是如此,你这几年,便先得养出一批用得上的人手。”方氏见他仍然坚持,想到他“梦仙”之事,只道仙人传了他什么法门,可以应对瘴疠,因此道:“你不必急于一时,玉真长公主不是借田庄与你三年么,你先借她田庄培养人才。再有,你姐夫那边,也可以多安插一些人手……咱们吴泽陂叶氏宗族,合适的子弟也有二三十人,再加上其余外姓,凑个四五十人总是有的。如今以你在左近声望,只要呼一声,愿意来投你相助的子弟,一两百人不在话下…
她这般细细算人,时不时还扳着手指着,专注而知性,让叶畅看得一时有些恍惚:自己这位嫂子,实在是有些象后世那些商场中叱咤的女中豪商
算计了好一会儿,没听得叶畅反应,方氏抬眼看他,见他愣愣的模样,心中突然有些异样。
然后她收敛心情,抱着小娘就往回走。
听他们大人说些自己不懂的事情,小娘早就昏昏欲睡。叶畅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闷闷地跟在身后。
结果到了门前,就被得了方氏示意的使女拦住了。
叶畅只能灰溜溜地退回,这才讨论到一半,具体该如何做,还没有商量出来呢。
他虽然很努力地熟悉这边的人情,可是整个村子几百号人,再加上左近乡村几千人,他哪里能做到个个认识,这些都需要方氏相助。
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到了院子中间,就在这时,他听得里面传来方氏的声音。
“十一郎,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你何不寻族长问问。”
叶畅也有此心,但是对族长叶淡的眼光,他实在有些不放心。
“不过是庄头管事,族长还是看得准的,另外,亲疏须有别,自家族人,总比外人可靠一些。”
对后边一句,叶畅有些不以为然,但此时就是这样。自家族人,哪怕再没有能力,总是比外姓更容易受到信任。叶畅一人,是没有能力与整个宗族实力相对抗的。
出了门,他便看到叶楝就在不远处晃荡。见到叶畅,叶楝又笑着和他招呼:“十一郎”
叶畅心中有些好奇,自从在元公路面前吃了苦头之后,叶楝几乎都是躲着他的,今天却敢与他招呼了。
他没有细想,心里藏着的事情多着呢,哪有空管这个既无威胁又无实力的人了。
赶到叶淡家中,叶淡听得他的来意,倒是甚为兴奋。这一年来,眼见着叶畅的声望高涨,远远超过了他这个族长,如今族中大事,几乎都不再来征询他的意见,而是唯叶畅马首是瞻,叶淡虽然服气,但心中总有些不快。
如今叶畅都来向他问计,他顿时觉得,自己又有了用武之地。
“我,若是去管那两个庄子,自是非我莫属,咱们叶家,哪有还比得过我的?”听得为长公主看两个庄子,叶淡顿时挺胸自荐。
若不是他年老,叶畅还真心动了。
“哪里敢劳动你老人家,不过是两个小庄子,而且要种的也不是粟麦,是来自蛮地的棉花。还有蛮人会来相助,若是这蛮人无礼,冲撞了你老人家就不好了。”叶畅半真半假地说道。
“若说旁人……倒是有几个合适的。”听得叶畅这样说,叶淡虽然明知是恭维,却仍然大高兴。
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将他们的性子脾气都说与叶畅听,都是老实肯吃苦愿意做事的。叶畅一一记在心里,他如今也不需要太聪明的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叶家亲族。在数完这些人后,叶畅说还要召些做事的,叶淡也随口说来,当真是了如指掌
“叔祖了不起。”叶畅也不禁讶然,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叔祖竟然是个有心人。
“那是自然,我这一辈子,若说看错了谁,就只有一个。”叶淡自负地道。
“哦,是谁?”
“便是你了……十一郎,原先我见你,觉得迟早是要去道观里的。”叶淡说到这,哈哈大笑起来。
叶畅也笑了两声,只不过笑声有些于涩。
如果不是自己破空而来,只怕原来的那位叶畅,在被家中族人夺去财产之后,真的只有遁入道门摆脱俗世呢。
叶淡又为叶畅谋划了许多,田间的事情,叶畅还真不如叶淡懂得的多。特别是那些庄头如何偷奸耍猾,那些佃户又该如何应付驱使——后者叶畅不太在意,但前者对叶畅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他不可能总是呆在孟州,那么能不能制住这些庄头,就是成功与否的关键了。
两个庄头,一个主计,再加上几个眼线。
“贪腐不是体制问题吗,何不用一套完美的制度来铲除贪腐,却要用眼线这样的特务手段?”在叶畅心中,突然间浮起这个念头。
这让他哑然一笑,这是在哪一世大学未毕业时年少轻狂的想法。人作为生物,本能就是多占据生存资源,也就是说,贪腐乃是人之天性,没有任何一种制度能够彻底铲除掉这种天性。
便是贺知章这等人物,在为歧王的葬礼选挽郎时,尚且传出受贿之丑闻,乃至于被围攻,堵在家中不敢出来,只能架起楼梯爬上院墙自辩。
带着一肚子弯弯绕绕,叶畅从叶淡家中出发,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不但要跟着他去孟州,而且还有安排跟着刘锟去建新窑的人手。
出了叶淡宅,叶畅还没有迈步,便看到叶楝又在他眼前晃当了。
就算再迟钝,叶畅也意识到,自己这位伯父,大约是有事要找他。
不过对方不开口,他是不会说什么的。背着手,自顾自地离开,就装作没有看到。
“十一郎……好巧啊,又遇上了。”见他这模样,叶楝再也装不住,忙上前道。
“我倒觉得不巧啊,我正有事,无暇听伯父教诲。”叶畅淡淡地道。
“十一郎……你……你……”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让叶楝终于生出了一丝怒气。
这一年来,他跌入人生的最低谷,已经许久不知道发怒是什么了——他完全没有资格发怒,为了能在村子里生存下去。
将那丝怒气咽下去,叶楝略有些伤心地道:“十一郎,过去,是我对不住你,但这一年来,你看着了,我已经受够了教训卜….你便放过我吧”
叶畅停住了脚步,侧过脸看着他,脸色很讶然:“伯父这话是何意?”
“我错了,我对不住你,求你放过我。”咬了咬牙,叶楝低头道。
“伯父这话,我依然是不明白。”叶畅平静地道:“若我不曾放过你,伯父以为还能在这修武容身?”
此语说出来,叶楝愣了愣,然后大喜。
确实,若叶畅没有放过他,以叶畅如今的力量,驱逐他离开修武,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族中也没有一人会替他这个完全失了势的出头。
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百念丛生。
这一年余,在叶畅的影响之下,吴泽陂与左右小刘村、聂村、山下村等几个村子,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单是叶畅教这些乡民用牲畜和人的粪便,制造他所称的“土化肥”,便令粮食的产量高出近二成。
更重要的是,一座座作坊渐起,原先这附近就只有点陶窑,但现在,从磨面粉的水力磨坊,到以煤烧砖的砖窑,吴泽陂附近的山边上,突然就多出了许多作坊。
这些都是滚滚而来的财富。
而这些财富,都是叶畅带来的,那些作坊、窑场,几乎都得了叶畅的指点。甚至从长安来的那批外乡人,如今也在同叶畅一起,准备又是炒茶,又是烧琉璃……这些事情,叶畅并未隐瞒,相反还有意宣扬,鼓动着左右村庄出人出力与他合作。
叶楝一瞬间便想到,他与叶畅毕竟是伯侄,叶畅能带那些“外人”发财,他这个亲戚长辈,理所当然也应该获利
想到这,他咳了一声:“既是如此,十一郎,听闻你要做琉璃……那些人究竟是外人,琉璃乃宝器,岂可轻许外人,不如我就替你管……”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叶畅启步离开,叶楝一愣,立刻追上去。他火热的心头,象是被冰水淋过一道,顿时又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这个贪字,当初就害了他,现在又让他说出了非分的话语。
他警醒过来,自是不再敢胡说八道,只是追着叶畅嘟哝:“十一郎,你既是放过我了,为何不念着族亲份上,让我有条活路?我也不求替你管着什么,只要你随意安插一处位置与我就是……”
叶畅愣住了。
是为叶楝的贪心与无耻,也是为他的愚蠢与自私。
叶畅自问绝非什么好人,可叶楝这般,还是让他甘拜下风。
“你为何以为,我会宽宏大量到这个地步?”叶畅无意再与他纠缠,停住脚,森然问道:“让你在吴泽陂呆着,当你不存在,这已经是我忍耐之极限,你却想着得寸进尺?”
“十一郎,你这……这是何意,那元载与你深仇大恨,一到咱们修武便来寻你的麻烦,你尚且不惜仙人之术,救了他妻子……为何我这同宗同房的族伯,你却不愿伸援手?”
元载与叶畅的矛盾,在吴泽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长安城外的刺杀,叶楝是不知道,可是元载一到任便试图算计叶畅之事,吴泽陂人尽皆知,甚至修武县人都知道。叶楝说起此事,还一脸委屈模样。
叶畅盯着他,森然问道:“元载与我何伤?而我兄长如今何在?”
叶楝浑身一抖,这时才想到,自己与元载有本质不同
元载虽与叶畅结仇,可到如今,他并未给叶畅带来太大伤害,相反,叶楝与刘氏合谋,让叶曙去长安送了性命
他愣在那儿,看着叶畅一步步离开,心猛然沉下去,脸色阴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