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1章 弦翻霹雳弩作雷
方才第一枚石弹射出,因为偏离得太远,程方远并不觉得,它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顺着他身边人所指,他却看到,蓬莱号减速了。
不但减速,而且还调整船身,将侧面曝露在海鹘船的前方。
“怎么了,莫非他是在准备接舷?”程方远有些讶然地道。
他不相信对方会轻易被吓住,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他虽不是很了解叶畅,却也知道这位积利州司马不是这种人。
“都打起精神,当心些,对方可能有什么诡计”略一琢磨,程方远下令道。
两艘船越来越近,程方远又下令抛石机发射了一次,这一次算是比上回近了些,投出的石头越过蓬莱号顶部,落在了距离蓬莱号约二十丈远处。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足五十丈了。
蓬莱号甲板上并没有什么人影,看上去不象是做好了接舷战准备的,程方远心中越来越犹豫,但事已至此,现在住手是不现实的事情。他再度下令谨慎,命令船上的绞弩、拍杆做好准备。
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十五丈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清楚看到蓬莱号上的情形。海鹘船虽非楼船,甲板上也有重楼,因此程方远可以居高临下观望。蓬莱号上面有十余个人还在甲板之上,看情形都是水工,一些操帆手之类的,却无半个士兵。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程方远心里不禁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先停住船,再观望一番。但这点距离,他便是想停船,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事情。桨手们此时已经不再全部划水,而是准备将船横过来靠上去。
就在这时,蓬莱号对着海鹘船的这面船壁,突然打开了。
象是同时打开了十二扇窗户,然后,便看到一团团火球被推了出来。
程方远瞳孔猛然收缩:“绞弩——小心”在他喝叫的同时,那十二扇窗中几乎同时传出沉闷的机括声响。十二枝绑油脂、布团的长弩矢飞了过来,在这样的距离之内,即使海浪让蓬莱号不停地晃动,这十二枝长弩矢还是有一半狠狠扎入海鹘船的船体之中。
“奸诈”感觉到船因为遭受射击而带来的倾斜,程方远骂了一声,然后下令:“反击,灭火”
船上的水工与兵士们,忙将准备好的水向船身上泼去,避免弩上的火引着船身。
甲板之下的一间船舱里,王辏脸色惨白地看着船壁,半截弩矢从外贯入,正穿进了他所在的这间船舱。
“这是怎么回事……打起来了?”他旁边的一个伴当惊呼道。
“定是打起来了,这应当是蓬莱号上射出来的……蓬莱号上竟然也配有绞弩,看,还有火,他们应当是想用这火弩引燃海鹘船。”另一个伴当道。
“我们盯着蓬莱号也不短啊,没见甲板上曾装过弩……”
“奇怪,你看这弩矢上,怎么还缚着个竹筒……”
“快走,快走”两个伴当还有闲心去讨论蓬莱号上的装备,王辏却隐约觉得不妙,他有一种面临灭顶之灾的感觉,故此大叫着便推开舱门便跑。
他的两个伴当却有些惊讶,这有什么可跑的,无非是一点火罢了,用水浇灭就是。
与王辏一般,有着灭顶之灾感觉的还有程方远。程方远盯着那些弩射中之处,心中暗有所思。他身边一将嘲笑道:“叶畅黔驴技穷矣……在甲板之下发射绞弩,虽是更有隐蔽性,却不可能重创……”
此将的想法很简单,这种射击方式,注定了不可能有很大的射击仰角,弩的射程就不远,甚至无法射到对方的甲板之上。虽然弩上备火,但那种火只有在附着帆布等易燃之物上时才能真正产生杀伤力,这样钉在船身上,看上去吓人,可只要扑灭及时,不会给船造成多大伤害。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轰的巨响,一枝弩钉入的船身处,突然冒出一团大火球,刺鼻的硫磺味随着这火球扩散。
这只是第一声,紧接着又是两声响,六枝钉入船身的弩,倒有三枝炸开,在海鹘船身上造成了三个窟窿
“这……这……这这?”
程方远连着说了四个“这”字,却未成一句,这变化,实在让他无法想象
那好端端的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爆炸,而且还将船身炸出三个大窟窿?
海鹘船比起一般的水师战船确实更为坚固,更适应大海中的风浪,但其整体结构,仍然是这时的船通用形式,自然比不得蓬莱号这般牢。三枝弩矢炸开,将其结构破坏得甚为严重,而风浪造成的摇摆,又加剧了这种破坏。此时海鹘船上,各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木料断裂的声音,可却没有人有精力去管它,因为方才的三下爆炸,不仅仅是造成了船体破坏,飞溅的铁片、碎木,也在船甲板之下的舱内,造成了人员伤亡。
王辏回头望着自己刚才所处的船舱,如今船舱里已经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碎片狼籍。他的两个伴当,一个断了只胳膊正疼得满地打滚,另一个靠近舱壁的,于脆就浑身是血地仆在木板之上抽搐。而原本是舱壁的地方,却多出了一个一人大的窟窿,窟窿四周,火苗乱窜,烟蒸雾绕。
呆呆看着这情景,王辏第一个念头,便是“五雷**”
道家常有请雷破邪之说,方才那一声响,与雷声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王辏既然是被派来对付叶畅的,有关叶畅的传闻听说过不少,特别是叶畅遇仙之事,他更是耳熟能详。只不过一直以来,叶畅并没有展现出什么“道术仙法”之类的能力,故此他只是将信将疑。
但现在,王辏已经毫不怀疑叶畅懂得仙术了。
若不是仙术,怎么能请得天雷下降,借着那弩矢,给海鹘船这般重创?
自己竟然在对付一位仙人,一位通仙术的仙人
王辏只觉得双膝发软,没有力量支撑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就扑嗵一声跪倒下来。
在他身后,闻声而来的几个兵士,只看到他跪在地面上,不停叩头如捣蒜,口里还念念有辞:“大仙饶我,叶真人饶我……”
那些兵士,也都一个个心惊胆战之中,见王辏这般模样,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就有胆小的跟着拜了下去,一个劲儿地念叨,乞求仙人的谅解。既然有带头的,其余人便是不信,也不敢妄动,只是在那儿看着,直到舱口处的火苗越来越大,他们才回过神来,大呼小叫开始救火。
然而就在这时,船声又发出了一声巨响,众人站都站不稳,纷纷被甩入海中。
程方远在甲板上,双目充血,抱着根桅杆,才令自己没有摔倒。
他看着这艘海鹘船从船中间被炸开出断裂成两截,看到至少有数十名水工与军士在断裂的瞬间落入了海中,看到裂成两截的船身开始迅速沉没,两个落入水中的水工为了争夺一个能帮助他们漂浮的木桶而打斗,看到一个旋涡泛起,将这两个水工与那个木桶一起吞没。
水也漫到了他所抱着的桅杆了,他的半截身体已经泡在了海中,他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看着仿佛就近在咫尺的蓬莱号——然后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啊——啊”
这一刻,程方远心中完全是一团混乱和空白,即使是要被海水淹没,他心里仍然停留在方才,那几支弩,为何会造成这样大的破坏。
苏粗腿的脑子同样停留在刚才那一瞬间,连续三次爆炸,让他眼珠都几乎突出了眼眶。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叶畅的敬佩已经达到极限,但这时他发觉,这种敬佩,永无极限。
“这……这是什么仙宝?”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望远镜是仙宝,罗盘是仙宝,现在,这种引发爆炸的东西,亦是仙宝。这玩意的出现,意味着海战之中,又多了一项新的攻击方法,而且这种攻击方法,让人防不胜防。
苏粗腿敏锐地感觉,今后海战,只怕不会再有接舷战这种战术了,至少接舷战不会再是海战的主要战斗方法。
今后海战的双方,在一定的距离之内,开始相互发射绞弩,然后绞弩上带着的那“仙宝”轰然炸开,一艘战船便成了海上的碎片,就象现在的海鹘船一般。
他侧过脸,看着叶畅,却发觉叶畅的神情淡然,甚至隐约似乎有些不满意
这让苏粗腿更是心惊:这等威力,这等战法,叶郎君还不满意,那么能让叶郎君满意的武器与战术,将会是什么模样?
叶畅确实不满意。
火药的问世,意味着热武器时代的先声。在这个时代,部分炼丹的道士手中,已经在密传着原始火药的配方,但今日之战,乃是火药第一次真正出现在战场之上。
他能在苏粗腿对于此战胜负不敢打保票时仍然信心满满,就在于储存在船舱中的二十四个火药包。
由竹筒密封储存的二十四个火药包,乃是叶畅在到了辽东之后就开始秘密研制的成果。火药的配方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硫磺、硝石、炭粉,关键在于比例调制。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他找到了自认为最合适的配方,然后便制造了这种火药包。
装满火药、密封的竹筒被缚在弩上,由弩上的火引爆,此时它的威力,也就只是一个大号的爆竹,若不直接炸着人,或者是造成的碎片炸着人,杀伤力其实很有限。
若不是海战之中,攻击对象又是此时比较脆弱的海船,换了城池、房屋之类的建筑,这几个大号鞭炮恐怕就只是挠挠痒痒的。
对于看惯了另一世火器威力的叶畅来说,这等威力的火器,实在是鸡肋。好在虽然鸡肋,至少今天是立了大功的。
“叶司马,接下来……当如何是好?”见叶畅始终是若有所思,不下达命令,苏粗腿回过神来,颤声问道。
叶畅抬起眼,看了一眼海里,方才海鹘船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些旋涡,还有飘浮在海上的一些碎片,证明海鹘船曾经存在过了。除此之外,海中飘着一些水工、军士,一个个哭喊着求救,有人向着这边正努力游过来。
“走吧,先向南,然后回登州。”叶畅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是冷冷看了那些人一眼,便下令道。
“是”苏粗腿对于这个命令没有任何抵触,下令满帆,蓬莱号兜住北风,破开波浪,向着南方飞速而去。
海中的哭嚎声,瞬间就被抛得老远,然后就听不见了。苏粗腿在船上各处巡视一番,发觉无论是水工还是军士,都神情肃然,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敬畏。苏粗腿很明白,这敬畏并不是真正对他的,而只是因为他方才跟在叶畅的身边。
“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走漏消息,违者,天雷轰顶”苏粗腿每到一处,便大声道,众人都是纷纷点头。
换了往常,“天雷轰顶”不过是一句笑谈,谁都不会将之当真,但今日不然,那几声巨响,还有随之而来的火焰、敌舰的破坏,让众人心中暗凛。或许叶司马当真有法子勾通天上的神明,乃是仙人一流,若自己口不应心,没准真被神明放下雷霆,变得象方才的海鹘船一般
都吩咐完之后,苏粗腿回到叶畅身边,见叶畅神态已经恢复如常,他开口道:“郎君,此次回登州之后,是否急着赶回辽东?”
“那是自然,此次都快到日本了才转回去,海中飘了近二十日,自然是要回旅顺的。咱们也有必要寻找一条冬日水道,即使渤海海口被封,也能往来于旅顺与齐地。”
听得此语,苏粗腿嘿嘿笑了起来:“此事易耳,我观郎君破船之器,用来破冰亦可。”
用火药来炸冰,这个想法缺乏可操作性,否则另一世就用不着出现破冰船了。而且,对于叶畅来说,火药乃是更胜过玻璃需要保守的秘密,即使是苏粗腿,现在也不知道其中奥秘,若不是想在实战之中应证一下,叶畅根本不会将其拿出来。
“不必如此,绕绕道罢了,近岸处易结冰,海里却不易。”叶畅笑着道:“若能寻着一条冬日大多时候亦能进出旅顺口的水道,我给你记上一大功”
苏粗腿脸上带着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那种秘密武器虽是犀利,终究不能取代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2章 只恨此身无一用
大唐天宝六载三月,春暖花开,洛阳牡丹迎来了极盛之时。
大观园里也有一个牡丹园,此时正是李冶最爱呆的地方,她如今已全面组持大观园,而不仅仅是以往只限于四区中的一个了。
在洛阳城中,她也是个传奇人物,等闲人物,想要见她一面甚难。自然,洛阳令杨慎名不在其列,故此,杨慎名在此设酒宴宴请群僚时,李冶便亲自出面,为众人劝酒。
虽是酒酣耳热,这位李娘子也是眉宇间万种风情,在场的官员们却不敢有调笑之意。任谁都知道,此女乃是叶畅信重之人,而得罪叶畅,韦坚、李邕、皇甫惟明等就是前车之鉴。
更何况他们的顶头上司,洛阳令杨慎名,与叶畅关系也非同一般,双方同为李林甫系的于将。杨慎名之兄长杨慎矜,旧载便得李林甫之荐,成为户部侍郎、御史中丞。
故此众人心痒难耐,却一个个做出危襟正座的模样。李冶见他们这番情形,心中既是得意,又有几分不屑。
唯有到了其中一人面前时,她才发自内心地举杯:“刘公,奴不胜酒力,当刘公当面,却不得不尽饮。”
方才她敬旁人酒,都是浅尝辄止,甚至敬杨慎矜亦是如此,但唯独对这位刘晏,却满杯之后饮胜。
那些官员本来对这个风情万种的女掌柜便怀有些不轨之心,只是畏于叶畅、杨慎名的威势,不敢发作罢了。但此时,他们便可以起起哄,哪怕吃不着,过过嘴瘾也是好的。因此顿时有人叫道:“李大家,你这样就不对了,虽然刘公乃是洛阳尉,但杨公为洛阳令,品秩更在刘公之上,你敬杨公时只是浅尝,敬刘公时却是深吞,莫非是欺杨公乎?”
浅尝、深吞,便有暧昧之意在其中,众人都是笑了,包括杨慎名与那被称为刘公的洛阳尉刘晏,也没有发怒,只等着这位长袖善舞的奇女子解释。
李冶笑语吟吟,眼中波光流转:“这位郎君此言差矣,杨公方才都说了,今日只论同僚情谊,不说官职品秩,故此奴眼中只有杨公、刘公,而无杨明府、刘少府。郎君出言不当,当罚酒一杯才是。”
那官员哂笑着举杯饮尽:“好,某便罚了这一杯不过,李大家,你还没有回应某方才之语呢”
“杨公绰约,美姿容,有威仪,奴心中暗有倾慕,但终比不得刘公翩翩少年,英才早成啊。”李冶一句话夸了两个人,然后话风一转,却又道:“不过奴敬刘公饮胜,却非为此,只因奴经营这大观园,诸公虽都是客,却唯有刘公,曾赐计两条,令大观园客人更多、更爱花钱。诸公皆有大才,可奴却是个眼睛里只有阿堵物的俗物,自然要待刘公更不同了。”
众人听得她自嘲,都是大笑,那起哄的官员摇头道:“汝若俗物,天下尽皆铜臭之辈矣”
这是真话,大观园这些年来,一直是李冶在操持,每年收入,都不下十万贯,而李冶往往将其中相当一部分捐出来,修桥铺路,特别是收养那些被遗弃的孩童、失去父母的孤儿。众人知道她好钱,也知道她好钱背后,是用这些钱做了善事。虽然背后乃是那位正在辽东的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叶畅之令,但经办的乃是李冶,叶畅连名都没有露。
也有刻薄的人暗暗嘀咕,这看似慈悲的举措背后,其实是贩卖人口的勾当——每隔一两个月,那些孩童们就会从洛阳城中消失,据说是被送到了辽东,但谁知道是不是被贩去为奴为婢了呢。
刘晏自己却知道,李冶之所以对他另眼相待,原因并不在于自己的那几条建议,而是叶畅。
因为王昌龄的缘故,他与叶畅有书信往来,探讨过一些生财、理财的观点。李冶是这些书信的经手人,无论这个女人有没有看这些书信的内容,都知道叶畅对于刘晏的态度可与一般官僚不同。
刘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在舌尖盘旋起来。
这是葡萄酒,而不是叶畅酿制的高度白酒。高度白酒对于酒鬼们来说是非常过瘾的好东西,但因为太容易醉人,真正的宴饮场合,为了防止失仪,众人都宁可去喝葡萄酒。见刘晏喝完,李冶盈盈一笑,正待说话,却见一个人影在门前晃了晃。
她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见那人影,便怔了怔,然后欠身告罪,向外边出去。
这个举动有些失礼,众人跟着向门口望去,不过看到的只是李冶的背影。
“这位李大家倒是不拘俗礼,咱们在此宴饮,她却就这般离开了。”有人嘀咕道。
“若是你手中每年流过几十万贯的生意,只怕也会如此。”又有人回道。
“莫说这些,大伙喝酒,喝酒”
刘晏没有参与这种讨论,而是若有所思。能让李冶离席的人或事可不多,莫非是辽东的那位叶司马回中原了?
叶畅回中原的事情,已经传了许久,原因就在于此前他的战功。收复建安州,杀俘契丹等叛族过万,这般大捷,绝对值得献俘于长安阙下。但是让人惊讶的是,长安城中对此事的反应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大伙都觉得,向来为叶畅撑腰的李林甫会乘机给叶畅表功,让他坐实这个辽东行军总管府的总管一职,至少是副总管,可事实上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也有人说,此次叶畅功高,故此难赏,朝廷里还有些争议。
反倒是安禄山,借着叶畅击败契丹人主力的时机,“收复”了安市州,朝廷的赏赐早就颁了下去,他的朝官职务,从御史中丞,也升为了御史大夫。
宴席散后,刘晏正准备离开,却见李冶又匆匆而来,给众人送别,同时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刘晏会意,有意留到最后,待众人都离开后,见李冶嫣然笑道:“奴失礼了,刘公,叶司马回到了洛阳,欲请刘公相见呢。”
“理当拜会。”刘晏心中有所准备,笑着应道。
但他内心深处,却有几分疑惑,叶畅与杨慎名的关系很不错,双方在朝中同属于李林甫阵营,当年安置灾民之事,双方合作得非常愉快,直到现在,杨慎名对叶畅仍然是赞不绝口。叶畅既然到了洛阳,杨慎名又在场,他为何不见杨慎名,却来见自己?
跟着李冶拐过一座小院,便进到一处屋子,外表来看,这屋子朴实无华,但入内之后,刘晏便觉得其中装饰摆设,都带着一种让人舒适的感觉。
然后他便看到叶畅笑吟吟地向他一揖:“来得隐密,不好在外相迎,还请刘公见谅。”
刘晏忙还礼,摇头道:“叶司马何出此言,你我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叶司马经济之才,某甚为钦佩,而叶司马复疆之功,更令我五体投地,只恨自己乃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不能效法叶司马,去边疆为国效力”
刘晏乃是七岁就出仕为官的神童,哪里不知道叶畅对他示好的用意,无非就是要招揽他罢了。但他的声望资历,都注定了他前有大好的前途,不象是王昌龄这般年过半百尚一事无成的过气人物,也不象是岑参这样缺乏名望提携的年轻士子。
故此这一句话,既是向叶畅表示敬意,也其实是摆明了立场。
叶畅笑道:“刘公前程似锦,而且在边疆在东都,都是为国效力……我请刘公来,是知道刘公慧眼识珠,能识人荐人,不知刘公是否有合适的人才可以举荐与我?”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叶畅坚信,在刘晏身边,肯定是有一些同他一般善于经营理财的人物存在的。刘晏挖不动,能挖到这些人物也好。
听得他这般问,刘晏心中一动,神情便有些异样。
“辽东二州之地,百废待兴,急需人才,若刘公囊中有此等英物,还望勿吝。”叶畅察颜观色,便拱手道。
略一犹豫,刘晏看着叶畅:“有一人倒是极合适,但他身上……却有些麻烦。”
“哦,不知是何人,又有何麻烦?”叶畅听到这个,却是一笑。
他不怕麻烦,只怕无人。积利州、建安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他的独立王国,朝廷的政令在此,都比不上他的一句话管用。再有什么麻烦,把人带到了辽东去,谁还能伸出手来?
连梅妃那么麻烦的身份,不都在旅顺过得好好的?
“此人复姓第五,名琦,字禹畦,京兆人士。”刘晏微笑起来,盯着叶畅道:“曾为陕郡太守从事,后贬官归家,但近来听说他处境不妙。叶司马若想用此人,此正其时也。”
“处境不妙?”叶畅问道:“如何一个不妙法?”
“说起来与叶司马也有些关系。”刘晏泰然自若地道:“他本是韦坚在陕郡太守任上的从事,受韦坚之事牵连而被免官,如今传闻长安有人为韦坚等鸣冤,他受其牵连。虽尚未入大理寺狱,却也有些危险了。”
难怪他方才的神情有些异样,这人竟然是韦坚一党。叶畅可能是韦坚一党最痛恨者之一,刘晏将这个第五琦举荐给叶畅,一来是想借着叶畅之力,帮助第五琦摆脱如今的处境;二来也有试探之心,看看叶畅的器量究竟如何。
叶畅听得牵涉到韦坚的案子,便知道有些不妙,这可是李林甫盯得紧紧的案子,他居中伸手,会不会引起李林甫猜疑?
不过心中虽是犹豫,面上叶畅却笑了起来。
“我不问他有何麻烦,只问他是否当得起刘公举荐。”叶畅凝视刘晏。
“自然当得,他理财经济之能,不在刘某之下”
“既是如此,请刘公书信一封,以取其信任。”叶畅便又道。
刘晏失笑起来,用手指头点了叶畅一下:“叶司马哪里年少,分明是老狐精也”
这是半赞半讽了,他给叶畅出了个难题,叶畅同样给他出了个难题。这封信可不好写,若是第五琦真因为韦坚之牵连获罪,那么这封信同样可以将刘晏牵连进去。
叶畅只是笑,李冶察颜观色,奉上笔墨纸砚,刘晏挥毫而就,完成之后,向叶畅一拱手:“可遂叶司马之意了。”
“也请刘公放心,至少这位第五先生的性命,我会想法子保住。”叶畅也道。
“我看叶司马行事如此隐密,此次回关内,想必也有不小麻烦吧?”刘晏听得叶畅这般说,心中微微有些感动,叶畅对他的意见当真是极重视,因此他略犹豫了一下,便开口道:“若不嫌刘某愚驽,有什么需要我相助之处,请吩咐就是。”
叶畅苦笑起来,聪明人的眼光就是准,只凭借他行踪隐密一事,便觉察到他此行的尴尬。
与上次是得了诏书回长安不同,这一次,他可以说是私自离开辽东,回到中原。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与李林甫的密约出了大问题。
原本李林甫答应,从中原给他补充人口,但自入了天宝六载之后,此事就被叫停。不仅如今,登州司马元公路也得到消息,说他的位置颇为不稳,似乎是有人觉得这个位置乃是美差,准备取而代之。
元公路与叶畅算得上是利益同盟,而且他所主政的登州,乃是辽东与大唐本土联络往来的咽喉,此位置之上,叶畅当然希望能安排上亲近他的人物。若是元公路实在要调离,也应该争取其继任者。
“只是有些小麻烦,有劳刘公过问。”这两个问题,其根源都在朝堂之上,甚至有可能在李林甫身上,却不是刘晏能够解决的。而且有些事情,也不宜刘晏知晓,故此,叶畅向刘晏道了谢,却未直言,而是转到其他:“刘公上回信中曾说到以盐税支撑国用之事,某却另有想法,愿与刘公商榷”
见他不欲直言,刘晏自然也不强求,两人讨论、辩析了一番之后,叶畅又道:“经济之术,士大夫往往以其理财而轻贱之,但我以为,所谓经济,经世济用之意也,为官当政者不懂经济之术,即是不通经世济用之学。当今天下虽是有许多人号称名臣,不过庸碌因循之辈罢了,通经济者少之又少。我与刘公商榷之言,我欲将之结集成书,广印四方,不知刘公意下如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3章 长安浮云不见日
刘晏自是并无不可。
这几年,叶畅虽是僻居于辽东,往来长安之际也是行色匆匆,但他的一些言论,却随着活字印刷书籍一起,在中原传播,其中有一段叶畅抄来的话语,如今的读书人,几乎都能张口就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儒家学说,两晋清谈、五胡乱华之误,虽有孔颖达倍之重振,但却终究缺了什么。叶畅抛出这四句来,所言之事,即为儒家道统。
此时有关道统的争论还不算很激烈,叶畅此文一出,别的不说,这四句嘴炮却是深入人心。大唐的才子们原本就有一种积极入世理念,这四句正和这理念相应,一时之间,响应者云集。
人生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这四句中做到任意一句,便可称不朽矣
议定此事之后,刘晏便告辞离开,此次叶畅没有再挽留。
“郎君,如今还要奴做什么?”
送别刘晏,这里就只剩余李冶,她眼波流转,水汪汪地看着叶畅。
此时天色已暗,烛火高照,灯下美人,动人心魄。她说此语时,靠叶畅靠得极近,那眉眼中的款款深情,几乎伸手可撷。叶畅可不是鲁男子,自是从这眼波中读出了无限风韵,他怦然心动,忍不住在心中赞了声:尤物
李冶原本就是美人,这几年主持大观园事宜,身上的风尘气息尽消,却又多出了几分成熟风韵。她有意勾引之下,叶畅怀不自禁,便伸出手,轻轻抚在她的面颊之上。
她眼睑垂下,双颊流丹,娇羞如新妇。叶畅手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却略有些犹豫。
“妾身这二年都守身如玉,不敢……”李冶轻声道。
就在叶畅为这一句心弦颤动之时,突然外边传来轻轻咳声,叶畅眉头一拧,李冶也是由娇羞转为暗恼:是谁不解风情,此时坏了好事?
“十一郎,有人求见”外头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
却是叶安,他为人比叶英叶挺更为老成持重,这两年的历练,更让他成熟起来,叶畅如今越发离不得他了。
“是谁?”叶畅警觉地道:“为何知道我在这里?”
“是洛阳令,请十一郎去他衙中一晤。”
听得洛阳令杨慎名相请,李冶也知道,绝对不是一般的事情,心中暗恼,却不得不一扭身子,悄然从后门离去。她走之后,叶畅到了门前,却见叶安的眼神有些异样。
“唔?”叶畅扬了下眉。
“若是在辽东,十一郎再如何风流,我们也只有欢喜的份儿,但在此地……咳咳……上回那位江仙子,我们便会装不知晓。”
叶安有些尴尬地道,同时心中暗暗叫苦,族长叶淡交给他的任务可真不容
他受叶畅重用,而且因为为人沉稳,也得老族长叶淡的期许,有关叶畅的屋内之事,他虽不敢于涉,却不得不相劝。李冶此女的情形,他很清楚,如今叶畅尚无子嗣,故此他不希望在李冶此女身上逢场作戏。
听他提得江梅,叶畅也有几分尴尬,咳了一声,便不再提此事。
他如今已二十二岁,他又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古板君子,不可能永远不近女色。
杨慎名请他相见,有几分出乎他的意料,他方才有意避开杨慎名,就算杨慎名知道他到了洛阳,也应该心知肚明而回避才是。可杨慎名却迫不及待地邀他相见,这其中,只怕另有玄机。
杨慎名此时的心情,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感慨。
当初与叶畅初识时,叶畅还只是一个除了些许名声外没有任何地位的平民,勉强可以说是一位才子。但现在,叶畅却已经成了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实际上辽东二州之地的最高官员。
年轻,富有,大权大握,前途无量。
故此,当叶畅出现在他的宅邸门外时,他亲自出来相迎。两人见面之后,杨慎名越发感慨,忍不住道:“当年见时,叶君乃一翩翩少年郎,数年别后再见,叶君仍为一翩翩少年郎,吾却老矣,宛若秋风之中的树叶,摇摇欲坠啊…
一见面说出这样不吉之语,叶畅愣了愣,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原本杨慎名排出若大的排场与他会面,而不是秘密相见,就已经让叶畅觉得不对劲,现在就更觉得这其中有问题了。
“杨公何出此言,在某看来,杨公姿容雄伟,风采更胜往昔。”心里奇怪,叶畅口中却道。
“唉,某与叶君,乃是多年老交情,就不必说这样的客套话了。”杨慎名哈哈笑了笑:“此处非说话之所,请进,请进”
虽然天色已晚,但在烛光火把之下,杨府灯火通明,仆人进进出出,将各种食物、酒类送入客厅之中,只为着招待那位年轻的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这等声势,让叶畅极度不适。他此次回中原,原本是想要隐秘行事的,却被杨慎名弄得大张旗鼓,可谓计划尚未执行便已经失败了。
故此,叶畅几次婉转询问,杨慎名邀自己来究竟是何用意,却不曾料想,杨慎名都是转开话题,询问辽东的风土人情,实在绕不开,便含含糊糊地说叶畅若是去长安,替他拜谒一些老朋友。
听到这里,叶畅的神情顿时僵住,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起身便告辞。
“叶君这可是嫌我怠慢了?”听得他这般果决要告辞,杨慎名也愣住了。
这个时候邀请叶畅,并做得大张旗鼓,他确实有自己的打算。以他对叶畅的认识,叶畅并不会拒绝这种“被利用”,相反,会因势利导,借助这种“被利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象现在这般,径直告辞,近乎反目,完全不符合叶畅的行事作风。
难道说……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事情已经严竣到了连叶畅都要公开与自己划清界限的地步?
一念及此,杨慎名心中便觉得悲凉。
“不敢,杨公冠缨世家,某庸碌之辈,得见杨公,已是足矣,实不敢当杨公如此之礼。”叶畅说得很客气,却也很冷淡:“另有要事,不敢久留。”
说完之后,叶畅起身便走,杨慎名追在他身后连呼了两声,他却依然不管不顾。
到这时,杨慎名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叶司马,你如此薄情,便不念当年旧交,莫非就不在意你的大观园么?”
语中隐含威胁,叶畅回头,却是冷冷瞥了他一眼。
叶畅心中,觉得有些悲哀。
这位杨慎名,当初待他还算是友善,借助他的智慧,安置好了灾民,同时也给了他行事的方便,在洛阳城中建起了大观园,还收拢了东都附近两千多灾民。
这些灾民构成了叶畅除宗族之外的最基本班底,也是他初至辽东之时的基石,其中不少人,都成了如今辽东军政两方的基层骨于。
可是当初两人的情谊,因为今日这次宴请而要化为乌有了,其根源便在于杨慎名只是想着利用他,而不是开诚布公。
“大观园一年不过二十万贯的生意。”叶畅缓缓说道:“不开就不开了吧
说完,大步便出了门。
杨慎名又张了张嘴,然后面色阴沉,一甩衣袖,回到了屋内,长叹了一声
没多久,有一仆人却来问道:“老夫人相请。”
“怎么惊动了阿姊?”杨慎名闻言一惊。
在杨府当中,被称为老夫人的不是杨慎名自己的发妻,而是其寡姐。杨家三兄弟视这长姊如母,因为杨慎名于东都任职,便将其留于家中奉养。听得姐姐相召,杨慎名将心中的不快排遣开来,匆匆来见,问安之后道:“天色如此晚了,阿姊何不早些睡下?”
“方才前院里热闹,哪里睡得着?”杨姊道:“吾弟虽是好饮喜客,但今夜这般大张旗鼓却是少见,不知今夜所请者为阿谁?”
杨慎名沉默了一会儿,情知必是家宅中有人将事情禀报给老姊,而老姊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儿,故此才相召问话。只是他心中的谋划,却不适宜对老姊说起,免得她担惊受怕。
故此,杨慎名笑道:“所宴者乃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积利州司马叶畅,当年曾与他有几分交情,却不想人心善变,不欢而散罢了。惊动了阿姊,实是罪过。”
杨姊听得是叶畅,不禁有些讶然:“竟然是叶畅……阿弥陀佛,我虽是深院中人,却也听这个名字听得耳朵起茧了。不过此人新贵,又是年少,气盛难免,名弟不可与之结怨啊。”
杨慎名点了点头,应承下来,告别老姊,回到自己的书房当中,他却仍然没有睡,坐了好一会儿,便布纸提笔,开始给自己的兄长杨慎矜写信。
他这边写信,那边叶畅也已经回到了大观园。见叶畅虽是面色平静,但神情有些抑郁,李冶便不敢再挑逗于他,只是要亲自服侍叶畅睡下。
叶畅却未急,一摆手道:“今日杨慎名为何会在大观园中宴饮?还有,最近杨慎名可有什么异样之举?”
“杨公?”李冶想起叶畅是被杨慎名乘夜召去,心中一动,仔细想了想,然后道:“今日休沐,杨公宴饮于大观园,说是为观大观园中的牡丹花开……不过依奴之见,却是刻意交好属吏僚佐,颇有屈己而结好众人之意。”
杨慎名身为洛阳令,委屈自己去奉承结好众人,这一举动,分明是尊卑不分上下不明,显然是有些不对劲。李冶接着又道:“奴也觉得有些奇怪,杨公如今正值春风得意,其兄甚得圣人信重……”
“唔”叶畅眼前一亮。
杨慎名之兄杨慎矜,叶畅与其打过的交道很少,但也知道,此人原非李林甫一党,却得到李隆基的赏识,曾被提拔为御史中丞,因为担忧自己的提拔不是李林甫的意识,杨慎矜坚辞不就,又与上司关系不睦,出来接替了陕郡太守之职。后来走通了李林甫的门路,受李林甫所荐为御史中丞、诸道铸钱使,专为李隆基理财。
这样一个人物,让叶畅想起了几乎与其一辄的韦坚。
韦坚便是“善理财”得了李隆基信任,遭到李林甫的嫉恨,最终败亡。莫非这个杨慎矜因为太得李隆基宠信,又遭到李林甫的嫉恨,杨慎名深知此事,故有今日之举?
“近日长安城中,是不是有什么风声?”叶畅又问道。
“此事奴就不知道什么了……不过前些日,倒听得一些官员任免上的事情,颜公真卿,如今受任为监察御史,杨钊为侍御史,吉温为京兆士曹。”
这些朝官任免的消息,其间往往蕴藏着内幕,李冶长袖善舞,指出这几个人,都含有她的推测。不过她算是知进退的,没有将自己的推测完全说出来影响叶畅的判断,只是陈述了事实。
颜真卿从来不能算李林甫一党,但也不能算李适之等人一伙,他只是和张旭走得近些罢了,他为监察御史,算得上正常升任。杨钊升为侍御史,背后定是杨玉环与李林甫共同使用的结果,至于那个吉温……
叶畅想起此人,便有些头皮发麻,又开口问道:“你可知卢杞其人?”
李冶摇了摇头,有些莫名其妙,她并非叶畅的嫡系心腹,在东都大观园,虽然有打探一些消息的任务在身,可是主业却不是这个。叶畅自有自己的情报系统,李冶心中对此有数,今日叶畅反复询问她,不知是不信任自己的情报系统了,还是有意让她也成为这个系统的一员。
见李冶摇头,叶畅也意识到,自己问她是有些错了,但才到这洛阳,他便觉得情形不对,仿佛以长安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云风暴团,如果他不能做更多的准备,一头扎进风暴中心,很有可能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杨慎名肯定也是知道这个风暴的,所以才会想着要利用他,而叶畅又非常讨厌再被人视为棋子,更不愿意被人利用着闯进这个风暴里。
与之相比,大观园的存废,还真只是一件小事。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4章 关洛坦途亦艰难
洛阳城球市会馆里,已经瘦了半圈的王元宝脸色惊讶,望着半躬身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你确认……确实是叶畅?”
“是,小人可以确认”
王元宝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慢慢在室里踱了一圈。
因为洛阳球市的新年联赛即将开幕,故此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在他的根基琉璃业受到玻璃的冲击而陷入困境的时候,球市的重要性越发显现,哪怕球市收益的大头被玉真长公主等权贵之家抽走,可是剩余的一部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
没有多少人知道,曾经富可敌国的王元宝,如今的情形有些不妙了。
造成这种不妙的,全部是因为方才他提到的那个名字,叶畅。
“我方才从长安来,未曾听说过圣人要召叶畅觐进……那么他此行,便是擅离职守了。”王元宝心中暗忖。
只是擅离职守,并不算是什么大过,以叶畅的后台和受李隆基信任的程度,这样的过错最多是罚他点钱了事。但是,王元宝思忖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叶畅为何要悄然离开自己的职司所在。
自从自己的心腹王辏与杨洄安排的水师将领程方远一起在茫茫大海中失踪后,王元宝对于寻找傲来国已经失去了大半的信心。他明白王辏与程方远十有**是遭了叶畅的算计,却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根本无法奈何叶畅。
在他看来,他与叶畅之仇结得深了,上回他主动向叶畅“示好”,结果却得不到叶畅的宽恕,既是如此,若能有机会将叶畅彻底了结,他绝不会放弃。
“当时两人气氛如何?”王元宝又问道。
“起初时两人还谈笑风生,但没有多久,叶畅便起身告辞,二人离别时杨公追着低声说了句话,叶畅也低声回了一句——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当时似乎是不欢而散。”
“不欢而散”
王元宝听得这个,心中一动,看来真有什么问题出现了
“叶畅此次秘密回到洛阳,不象此前一般大造声势,证明他是想低调回中原办什么事情。杨慎名自有其考虑,却大张旗鼓接待叶畅,惹得叶畅不快,因为这有可能会破坏他的计划。如今叶畅志得意满,不复当初那一介平民,既是不快,当场发作,惹得杨慎名也不高兴……”
不得不说,王元宝能在此时成为大唐首屈一指的豪商,确实是有其理由,竟然只凭借着不多的线索,便将当时情形猜了个**不离十。
“安排一下,我要求见杨公。”他念头转了转,下令道。
王元宝的求见,杨慎名并未放在心上,虽然第二天一早王元宝就在他府前等着,却直到傍晚时分,才见到了杨慎名。对此,王元宝并不觉得惊讶,论及身份门第,杨慎名之高贵,当世少有,而且他声望也甚高,自矜一下也是自然的事情。
“王翁此来,不知是为何?”杨慎名的神情有些灰败,是强打着精神与他说话:“莫非球市之事,有何不妥?”
“杨公治下,怎么会有不妥”王元宝笑眯眯地拱手,从杨慎名的神情里,他进一步确认,昨夜杨、叶二人确实是不欢而散。
“那今日王翁来?”
“小人得到一个消息,特来向杨公禀报。”王元宝道:“听闻有朝廷边将擅离职守,进入中原,暗藏不轨之念。”
杨慎名眉头一皱,看着王元宝,眼神顿时变得冰冷:“王翁,你究竟想说什么”
“老朽奉一位贵人之命,想与杨公合作。”王元宝淡淡地笑了起来:“这位贵人,与李相公的关系,亦是十分亲密。”
杨慎名听他提得李林甫,目光一缓:“何人?”
“咸宜公主驸马杨洄,与杨公乃是熟人。”
杨慎名顿时坐正身躯,心里猛然一跳。
“如何合作?”
“自然是那位擅离职守的边将了,想来杨公尚不知晓,李相公对那位边将已经是十分不满,此前传闻他又将因立功受赏,但直到现在却拖延未至,便是明证”
“你如何知道这个?”杨慎名一惊,站起身问道。
王元宝笑而不语。
他知道这个,自然有自己的渠道,杨洄那边是渠道之一,另外还有一条秘密渠道,只是旁人不知晓罢了。
但李林甫真实心意是什么,即使是杨洄和他的另一条秘密渠道,也没有十足把握,故此都反复告诫他,令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现在却有一个机会
“此事为真?”杨慎名神情严肃,又问道。
“千真万确,其人隐姓埋名悄然潜入洛阳,应该也是为此事而来。”
杨慎名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暗暗后悔。
他只道叶畅受李林甫重视,坊间传闻更是言之凿凿,说李林甫有意招叶畅为婿,故此他大张旗鼓请叶畅来,目的便是想要以此展示自己与李林甫亲信的亲密关系,同时想借助叶畅,向李林甫展示自己的亲近结好之心。
却不曾想,现在李林甫竟然已经厌恶了叶畅
杨慎名越想越悔:原本是想讨好李林甫,结果却变成得罪李林甫
同时他又有些庆幸:幸好叶畅当时对自己大张旗鼓之举甚为不满,乃至气愤离席,两人不欢而散。
王元宝的话,他并不怀疑,若消息来源乃是杨洄,那知知道李林甫心意也不足为奇。毕竟李林甫曾与杨洄联手,害死过前太子,两人关系,非比寻常,象杨慎名家族这样长期处于权力中心的,自然很是清楚。
“王翁告诉我这消息,想来是有所用意……”杨慎名沉吟了一番,抬眼看着王元宝,神情略微缓和了些:“不知……”
“请杨公实奏此事,勿为其隐瞒即可。”王元宝道:“加急上奏,朝发夕至矣。至于其余,不敢烦劳杨公。”
他说完之后,便盯着杨慎名,只等杨慎名的回应。
杨家现在的处境,杨慎名的打算,王元宝此刻都了然在胸。杨慎矜乃杨家的核心,在得到了李林甫的认可之后,迅速成为大唐中枢一颗前途无量的新星,甚至也隐约有要为宰辅之传闻。而这却犯了李林甫之忌讳,故此两边的关系迅速降温。
杨慎矜自己尚不知觉,而远在洛阳的杨慎名却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此事王翁另觅他人吧。”犹豫了会儿,杨慎名道。
王元宝一惊,抬头看着杨慎名,发觉他的神情甚为坚定,而且不待王元宝回应,杨慎名便起身:“送客。”
“杨公”王元宝唤了一声,可杨慎名没有理他,径直背后走入后室,王元宝跟着追了两步,却被杨府的管家拦住。
“王翁,还是先请回吧,我家主人已经送客,王翁莫非未曾听清楚?”那管家张臂说道。
王元宝愣了愣,心里渐觉不妙,事情似乎并不象他想的那么顺利啊。
在他看来,如今杨慎名需要修得与李林甫的关系,那么就应该跳出来攻讦李林甫不满的叶畅,自己只是请他起这个头罢了,他却如此断然拒绝,实在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不过杨慎名若是出手那是最好,他不出手,王元宝也不怕没有人可以相助
就在王元宝离开杨府不久,一骑快马,又飞奔而出,向着长安城方向进发。离开洛阳城不久,这快马便看到一队人马,也同样向西而去。
叶畅便在这队人马当中。
杨慎名有意无意地大张旗鼓,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但这不是他当场发作的主要理由,更重要的是杨慎名想要利用他却还不与他坦诚相见。洛阳城中发生的这点小事,让他不得不改变行程,没有在洛阳继续停留,而是次日一早就赶往长安。
“呸”
吃了一口灰尘的叶安吐了口唾沫,盯着那远去的骑士低声骂了两句。
叶畅却没有注意这个,而是看向两边的农田。
此地还是洛阳附近,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农人正在耕作。举目张望,四野平阔,村落隐隐,一副田园风光。
“中原乃大唐腹心之地,天宝初载之时,因为修渠的缘故,这一带颇有些冷落,这两年倒有所恢复。”岑参笑道:“百姓安居,生民乐业,正盛世之景
他话语尚未落,突然见前方官道上一群人气势汹汹,执着哨棍木棒,还有些拿着锄头锹铲,径直闯入道旁的一处田中。随着他们大呼小叫地挥动手中工具,不一会儿,原本田中青青的麦苗,便被弄得七零八落。
田里的农人大约是被这伙人吓住了,最初时根本没有反应,此时才呼天抢地地冲了过来,结果却被那执哨棍木棒的架住,叉翻在地。旁边的农人也纷纷聚拢,刚想上前阻拦,便被一顿乱棒打散。
但虽是打散,人却未离开,而是在稍远处路上聚拢,将道路都堵住,让叶畅一行前进不得。
叶畅眉头一皱,停住马驻足观望。那边农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便聚拢了数十人,人数比起那些铲苗者不少了,便又拥了上来。
双方开始争吵,眼见要厮打,叶畅要赶时间去长安,哪里能等他们打出个胜负,便令叶安上前开路。那边对峙之人见着叶畅带着二十余随从,便有一人大叫道:“让这位路过的郎君评评理”
他们闹哄哄过来,善直顿时警觉起来。
“这位郎君,你给我等评评理”一人叫道:“我家主人的田地,欲种何物,自有我家主人决断,这些泥腿,甚为无理,竟然敢阻挠我家主人种庄稼
“此地分明是佃与我等耕作,我等并未拖欠田租,为何却不准我等耕种?
“不是不准耕种,只是让你们不要种麦……”
“不种麦谷,吃什么?”
七嘴八舌之中,争执双方根本没有把问题说清楚。叶畅虽是个喜管闲事的,此时也不禁头大,叶安大喝了几声,让他们安静下来,各举一个首领来说话,不一会儿,便见两个年长者上前。
一个着绸缎,看上去光景尚可,另一个则着麻衣,还打着补丁。叶畅心中有些同情那打补丁的,便令他先说。
“小人等乃是这边的农户,佃种了宋家的田,麦子才长出来,他们却要将麦子铲了,这叫小人等秋时吃什么”那打补丁的农夫哭丧着脸道:“小人等非是不明事理者,只是……”
“这原本是我们宋家的田,种麦种稻,自然是由我们宋家说了算”不等那农夫说完,穿绸者便叫道:“收取田租之时,又不会多收你,你等却不听从,当真是不知好歹”
两边人说得都含糊不清,叶畅不喜那穿绸者,皱着眉问道:“你说田租是怎么回事?”
“每亩收获,以三成为租。”那穿绸者道:“郎君行走四方,见多识广,当知此租息算公道的了,而且不定额,他们只要勤快,便可多劳多得”
这个租息在这个时代,确实是比较公道的,有些佃户可得交纳一半收获。不过叶畅心中偏向那农夫,当下笑道:“既是如此,他们也不少了你的三成租息,你们只管到时来收就是,管他们种什么?”
“正是,郎君果然见多识广”那些农夫顿时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穿绸者闻言,顿时不喜:“郎君此话却差了,田是我家的,种什么自然也由我家做主。如今江淮米麦都能运来,种米麦能有什么收益,让他们种棉,他们却不于”
“种棉?”叶畅原本心中是偏向农夫们,但听得一个“棉”字,不禁神情一动:“是织白叠布的木棉?”
“正是,这些泥腿子不知道,郎君却应知晓,如今市面上白叠布有多贵一亩木棉,收益当四五亩麦子,我家只收三成租息,若不种棉去种那没有什么收益的麦子,那得有多傻”
叶畅有些愕然,掉过头来,又向那些农夫道:“他所言也有道理,如今棉贵而麦贱,尔等种植木棉,收益更大,为何不种?”
不待农夫回应,那穿丝绸者笑道:“郎君果然见多识广,就是这个道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5章 郎君不愧见闻广
此时丝绸乃是硬通货,在很多时候,都充当着货币的职责。李林甫、杨钊等向李隆基夸富,便是将天下赋税换成丝绸绢帛,一匹匹堆在府库中,再请李隆基来看。
与之相比,铜钱用的地方反而更少些。
而棉布,比起丝绸价格更高,极受市场欢迎,故此种棉收益,甚至超过种植桑树。用棉来充当货处,想来市场也是愿意接受的。
让叶畅有些惊讶的是,中原本无种棉之风,只是几年前,他在黄河之北的玉真长公主庄园里开始试种,后来又到辽东试种,今年正准备推广,王昌龄此次没有随他回长安,原因就在督促种棉。
没有想到,如今却连洛阳近郊都有人种棉了。
这才多长时间,两年,这是第三年罢了。
细想也是难免,汉人的勤勉智慧,恐怕整个地球也无出其右者。棉布风行之后,立刻就有匠人琢磨如何将绵花织成绵布。对于早就掌握了缫丝技术的汉人来说,纺棉纱并不比缫丝纺纱难到哪儿去,而棉布远高于丝绸的价格,让种植棉花变得有利可图。
一般农民、地主对此并无感觉,可两京的权贵之家则不然,他们对市场反应甚为敏感。在玉真长公主的两处庄子因为种棉花而获得比种粮食多出三倍以上的收益之后,第一年他们还只是观望,第二年便已经开始准备,如今是第三年,大伙都开始种棉花了。
只是权贵地主们能够为利而去种棉花,可普通佃农却不可。
“郎君说得好生没有道理,木棉虽可获利,却不可衣不可食,我等一家老少,总不能嚼棉花为食”那佃农叫着苦道:“郎君啊,我等虽不通诗书,却也知晓,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我等吃嚼,尽出于田中,还要缴纳朝廷赋税,这些都需要粮食……种了棉,我等哪里还有活路?”
叶畅没有答,那边穿丝绸的却嚷了起来:“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么,你们收了棉花,我家老爷愿花钱收棉,有了钱,你们再去市面上买米面,够家中吃食,又能用于赋税”
“若是买不到呢?”
“而且若天下百姓尽皆种棉,又去哪儿买粮?”
佃户们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又道,那穿丝绸的却不慌不忙:“若买不得粮食,那一定是你们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勾当”
这话语叶畅听得有些耳熟,他摇了摇头,哂然道:“你说你们宋家要买那些棉花…且不说别的,你们可有保底价钱?若是棉贱而麦贵,你们是否愿意补助佃户?”
这一问问到关键点上了,宋家家主打的主意几乎被叶畅全揭了出来。表面上看宋家家主的三成租息,在这个时代确实不算贵的,但是佃农变成了棉农,等棉花上市,他们得将手中的棉花换成粮食供一家吃食和缴纳朝廷的赋税,而这个时候宋家可以将粮食价格定得高高的,将棉花的价格压低下来,一进一出之间,便又加重了一重对佃农的盘剥。
到最后,他们从佃农身上收取的实际利益,可能超过六成甚至七成,而佃农种的虽然是更值钱的棉花,但实际收入却减少了。
听得叶畅将这其间的种种勾当说出来,那些佃农们顿时喧哗起来:“我等只是因为不知晓这棉花习性,又担心粮食,这才不愿去种木棉,却不曾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勾当。这位郎君果然见多识广,若非是你,我等哪里知道这个”
“正是,正是,见多识广”
这些佃农与那地主的管家轮流说叶畅见多识广,叶畅的伴当里便有人忍不住乐了起来。那地主的管家自恃他们宋家也是洛阳豪强,听得叶畅将他们与家主人商议出的勾当就这样轻易揭破,怒发冲冠,再也不顾叶畅身份,冷笑道:“这位郎君,这租佃之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若是他们嫌弃为我家主人佃耕收入不高,大可以不佃”
“可是不佃我们哪里有饭吃?”
“既然佃了我家田,就得顺从我家意,若是不愿意,我家也不勉强,咱们好合好散,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
眼见他们又吵了起来,那些农夫开始忧心忡忡,莫看方才他们敢与管家带的打手厮杀,但众人心中都明白,若真翻了脸,退了佃,一家老小的吃嚼到哪儿弄去?
叶畅却笑道:“这倒也无妨,据我所知,辽东行军总管府在募人屯田,凡愿去辽东者,只交少许钱,男丁便可以在辽东得一块不小于二十亩的永业田,成女不少于十五亩。汴州便有辽东行军总管府募所,若是实在不成,去辽东分田就是”
这话说出来,他身边的伴当忍不住一拍腿。
当真是妙
若中原的佃户当真因为种棉之事退佃,生计并无着落,便可以去辽东嘛,辽东正缺人手
那管事的却冷笑了一声,没有再驳什么,只是摆手道:“郎君,你是外乡人,莫要在这里管闲事了,快走,快走”
叶畅也不欲过多介入此间之事,见那些佃户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自己的伴当离开。还未走远,听得身后再度吵嚷起来,显然,他给出的方法,并没有解决掉双方的矛盾。
叶畅面上的笑容收敛起来。
岑参见他神情有些抑郁,好奇地问道:“地主与佃家相争,此事并不罕见,十一郎为何抑郁不欢?”
“岑兄,你是穿了棉布的,觉得棉布与丝绸相比如何?”
“虽无丝绸柔滑轻便,但保暖牢固更胜,异日必大行于世。”
“正是如此,而且比起桑麻,木棉更易大量种植,故此今后木棉大行之时,必然压制丝麻。可是木棉要占据良田,势必令这些佃户生计越发艰难,乃至出现棉吃人之事。到那时,我这个始作俑者,不知会挨多少骂名呢。”
“棉吃人?这怎么可能”岑参惊道。
没有棉吃人,也会有羊吃人。叶畅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然后将此事抛开,未来的骂名,远比不上眼前的利害,他所作所为,还不知有多少件会给他召来骂名呢:跟李林甫亲近,会有人骂他自甘为奸贼走狗;推广水泥,会有人骂他制造环境污染;开发辽东、大炼钢铁,会有人骂他破坏生态、浪费资源;就是他什么都不动,也会有人骂他庸碌无能一事无成。
他抛得掉,那岑参反倒捡了起来,琢磨着叶畅所说的事情,越琢磨便越觉得这其中含有深意。他自然知道,所谓“棉吃人”只是叶畅的比喻之言,但是从现在发生的情形来看,棉虽不会吃人,挤占人的粮食却几成定局,若真如此,人当如何?
难道说真的将那些不愿意种棉的佃户全都移民到辽东去么?姑且不提辽东有没有能力组织起这数以十万乃至百万计的人口转移,这些人到了辽东,以叶畅理财经济之念,肯定也要令他们种棉花的,到时候会不会又起冲突?
想来想去,岑参只觉得无解。故此从洛阳到长安,一路上他脑子里就是棉花、粮食飞来转去。他原是想要向叶畅请教究竟有没有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但是又见叶畅一路上都似乎带着隐忧,便没有问起。
到了长安外的庄子里之后,叶畅与先一步到此的贾猫儿等会合,然后开始分派事务。岑参也没有闲着,叶畅将刘晏的信交给他,请他去拜访那位第五琦
第五琦少早孤,依附于兄长第五华,如今虽是成年,还任过官职,但是所居依然简陋。岑参到得他家时,发现家中门户紧闭,他在外敲门许久,才有人在里颤声问道:“何人敲门?”
声音里有些恐惧,岑参想到叶畅所说第五琦现在的处境,当下宽声道:“某姓岑,自东都洛阳而来,带着洛阳尉刘公讳晏之书信,欲拜见第五公读琦者,还请开门见礼。”
门里面安静了一下,然后被打开一半,却没有大开,一个仆人模样的伸出头来,左右看了看,见岑参果然是风尘卜卜远行而来的模样,当下松了口气道:“郎君莫怪,近来少有客人,故此有些迟了,请进,请进,家主人正在客堂恭候。”
岑参进门之后,发觉虽然院中简陋,但却井井有条,一器一物所放位置,似乎都以简洁方便为准。那仆人在他一进门,便慌忙将门又关上栓好,然后才来引路:“请郎君这边来。”
小院子不大,几步便到了客堂前,见着一男子容貌俊朗,立于门前,看模样不过三十余岁。岑参上前施礼道:“可是第五公在前?”
那人正是第五琦,他一见岑参,便知道自己最初的猜想错误,此人并不是刘晏托送信件的信使,只怕也是一位士大夫之流。再听对方一报名字,不由“噫”了一声,然后变色道:“岑公不在辽东,因何在此?”
“某之贱名,也曾入第五公之耳?”岑参讶然。
“叶畅经营辽东,倚岑公为左膀右臂,岑公旧载之诗,风卷地百草折,辽东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某闻之久矣”
第五琦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是很惊讶。
他如今的处境非常不好,因为韦坚的连累,被停了官职,待罪在家,拖了许久,也不知会被贬到何处去。偏偏今年初时,一些韦坚的旧时僚佐小官饮酒之时,有为韦坚鸣不平之语,被人告发之后,颇有几人被拘入狱,就是第五琦这里,也有御史台的人召他询问。这个时候,叶畅的亲信跑来寻他,难道真只是为刘晏带一封书信?
岑参也很是欢喜,他自负诗才,但是在去辽东之前,所写之诗却传诵不广。如今在辽东,经历过战阵之事后,他诗风更为凛冽,边塞之诗奔放慷慨,便是诗家天子王昌龄也对他赞不绝口了。
而如今他的新诗,远在长安的第五琦也能吟出,更是证明,他的辽东之行实在是正确。
“拙劣之作,有污尊耳罢了。某此次自辽东来,经过洛阳时,得洛阳尉刘公晏书信一封,交与足下。”
第五琦收过信,请岑参入座,又唤人上茶,然后才拆信观看。他只看了几句,双眉便竖了起来,将信掷在几上,冷笑道:“刘公自己不愿屈身事奸,却让我为这奸人爪牙”
岑参心中一动,眉头也皱了起来:“公所言奸人,不知所指阿谁?”
“自然是叶畅。”第五琦看着岑参:“诗为心声,某观岑公之诗,亦有慷慨报国之意,奈何屈身事奸,为虎作伥?公远在辽东,不知内情,那奸人之命恐不久矣公此时弃之离去,尚可自安,否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岑参此来,便是奉叶畅之令邀第五琦相助,原本叶畅以为,有着刘晏的信,再加上岑参的劝说,此事不会太难,即使不成,大不了叶畅自己再亲身来一趟就是。却不曾想,岑参还没有开口劝说,那边第五琦就抢先劝他离开叶畅了
岑参勃然大怒,起身道:“叶司马听刘公举荐第五先生,闻道先生见识不凡,智略广阔,欣然道‘天下才智之士,吾终得之矣,,某自辽东来此,马不解鞍,便又赴公宅,便是叶司马一片爱才之心。公不以为念,反而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竟指忠为奸斥正是邪,岂不闻有目无珠者”
他到了辽东一趟,眼见着叶畅行事,对叶畅的钦佩友爱,已经达到了顶峰。而叶畅待他们也是极为优厚,更为他们扬名于世,故此,第五琦攻击叶畅是奸邪,他毫不退让地进行反击。
这一番话让第五琦愣住了,过了会儿,第五琦笑道:“公说叶畅为忠正,不知韦公坚何罪,竟受叶畅之诬而狱死,王忠嗣何罪,竟受叶畅之谗而贬逐,李相适之,公忠体国,又为何仰药自尽,北海李邕,才高名重,又为何瘐于监牢?”
这一连串的人名,他们的败亡贬斥,都是与叶畅有着密切的关系,第五琦将这些人罗列出来,然后笑吟吟看着岑参,等待他的反驳。
在他想,这些人名便是罪状,岑参辩无可辩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6章 长安大道阻且长
岑参哂然一笑,摇了摇头:“说你道听途说吧,这些人物之败,都说与叶司马有关,但除李邕之外,无一不是牵强附会。至于李邕,徒有其名,内不能退奸去邪有作为于社稷,外不能建功立业安抚黎庶,只知骄奢淫逸,当初孔璋以性命救之,尚且劝其改行易德,其为人可知矣”
说完李邕,岑参话题一转,又到了韦坚身上:“第五公曾在韦坚麾下任职,其人行事如何,第五公最是清楚,无须鄙人多言,但有一事,不知第五公可否告知。韦坚疏浚广运渠之时,自长安至洛阳,漕渠两侧,百姓生计如何?”
第五琦脸上有些发烫,此事他亲自经手,自然知道。不过一顿之后,他便反驳道:“虽困窘一时,但如今关中数百万百姓,仰赖广运漕渠……”
“不过是以百姓之膏脂,奉圣人之私欲罢了。”岑参却冷笑起来:“关中数百万百姓,岂在韦坚想念之中?第五公以韦坚、李邕指责叶司马为奸邪,以某之见,恰恰相反,除此二人,才是为大唐百姓除奸去邪”
第五琦哑口了会儿,然后道:“叶畅所作所为,莫非不是以百姓之膏脂,奉圣人之私欲?”
“自然是,对此叶司马从不讳言,不象某些人,一边做这等事情,另一边还大义凛然斥别人为奸邪。”岑参痛快地承认,但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某些人奉百姓之膏脂以奉圣人之私欲时,弄得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而叶司马行此等事时,百姓却皆能从中收获好处。”
“这倒奇了,搜刮民财,百姓还能得到好处?”
“此事第五公比我知晓得应当更清楚,叶司马听刘公转述阁下一些言论之后,曾说第五公乃理财能手,可增财赋而民不觉疲累。”岑参此时怒气已消,又入座坐下:“某,一介书生,所能者不过文牍,不足与阁下道之。”
第五琦沉默了好一会儿,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失礼,道听途说,便妄下定论,还请岑公见谅。”
他开口认错,让岑参心中一喜,便要开口替叶畅招揽,但旋即听得第五琦道:“某所能者,无非是理财,叶司马自己理财之术,当世无双,用不着某这些庸鄙之辈,岑公还是请回吧。”
“这个……”
岑参心念急转,原以为辩赢了第五琦,他就会愿意考虑去辽东,却不曾想此人顽固,更在预料之上。他沉默了会儿,然后道:“第五公也太小瞧自己了,某在辽东,见过叶司马的一篇文章。”
叶畅薄有诗名,但文章却写得不怎么样,毕竟诗可以抄,但此时的文辞却抄不来。故此第五琦听到岑参提及叶畅的文章,颇有些哂然:“我也曾拜读过叶司马之诗,至于文章,却不曾听说,莫非叶司马还是班固、杨雄之畴?”
“第五公莫急,叶司马在此文中,弃‘理财,而用经济,代之。”岑参笑了一下,想到自己当时对叶畅这种玩文字游戏的不解,还有叶畅自己的解释:“理财只是小术,而经济方是大道。理财,不过是坐守困城,便是财越理越多,也只是便宜一二人罢了。经济,乃是经世济用,使天下财富如血脉一般流通起来,所经之处,人人获利,生生不息”
在这个还没有经济学概念的时代,在这个一多半贸易还要靠着以物换物的时代,这种观点,一旦发出,是何等的……笑话
若在此是别的什么人,定然会哈哈大笑,将之视为疯话,多半还要点评两句,叶畅写诗尚可,写文不入流,至于能做到《春秋》一般微言大义,那就相差甚远了。什么理财便是经世济用……经世济用,当以文章教化天下,以圣人之德泽被天下,天子垂拱而治,那才是经世济用。
好在遇到的是第五琦。
这个人却是此时难得的理财高手,虽然他现在年纪尚轻,并没有几十年后那般手段,但在韦坚手中练过数年,对于经济运行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并有了自己的初步认识。在与刘晏等同好者的讨论中,又进一步让自己的了解认知变成了理论……
但这一时刻,第五琦突然觉得,自己满肚子的理论,都比不上岑参转述的那句话来。
经济,乃是经世济用,使天下财富如血脉一般流通起来,所经之处,人人获利,生生不息
“这当真是叶司马文中所言……那篇文章呢,岑公大才,这等雄文,定然能倒背如流了,还请口诵,让在下长长见识”
在那里愕然许久之后,第五琦一把抓庄参,迫不及待地问道。
此时文人,因为书籍珍贵,大多都有将文章背下来的习惯。在第五琦看来,叶畅这段话如此惊才绝艳,那么整篇文章也都应当是非常出色的。岑参应当将之背了下来,只要听他背一遍,想来其中深刻的内涵,自己能窥视一二。
“这个……这个……”岑参有些愣住了。
“岑公,还请勿吝啬,将此等雄文赐教于我”第五琦只道他是假意推托,便又道。
岑参挠着头,于笑了两声。他的志向乃是立功边塞,对于叶畅的新经济学不大感兴趣,虽然在与叶畅的争论中能背诵其中一些给他印象深刻的句子,却并不等于叶畅那篇半文不白没有什么文采的文章,他能够背下来。
“若是第五公真有兴趣,何不与我一起前去见叶司马?”他解释了一番之后,便又道。
第五琦愣了好一会儿,显然内心深处在犹豫,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摇头道:“叶司马能提出经济一词,我这点本领,对他没有什么用处啊……与其背着背主之名去那尸位素餐,倒不如闲居在家啊。”
“怎么可能叶司马请你去,乃是有大用,别的不说,如今便有一件事情,正需要借助第五公的才智”岑参觉得有戏,当下又灵机一动,想起路上所遇种棉之事,便将之说了出来,然后又道:“第五公可有法子解决此事?”
第五琦又是愣了半晌,终于苦笑道:“叶司马思虑之长远,非我这庸碌之辈能比,我哪里能有什么方法不过,听得此事,我倒是愿意附于骥尾,看叶司马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第五琦乃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理财专家之一,对于货币,他有一种超越时代的敏感,正是因此,他听得岑参转述的“棉吃人”这个词中,隐约看到了一股大潮在涌动。
这股大潮之中,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听得第五琦如此说,岑参大喜,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就在岑参这个经济学二道贩子忽悠第五琦的时候,叶畅此时正面色难看地坐在李林甫府中。
并不是因为坐在门房等候而面色难看,他现在的位置在李林甫的月堂之中,也不是因为被晾着而心情不好,事实上他刚到,李林甫便请他入月堂相见,更不是李林甫给了他脸色看,相反,李林甫从见他起,面色和煦,甚至可以说面带春风。
但想起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历史典故,想到他在这里几乎没有谈任何正经事,就是陪着自己喝茶闲聊,甚至谈风花雪月,叶畅心里就不寒而栗。
李林甫是真怒了,自己从种种迹象中得到的推测,现在已被证实。如今李林甫对他,不过是虚以委蛇,根本不是以往的推心置腹
“李公,我此次入京,未得圣旨,此事还请李公……”
“小事,小事,此等小事,你如何需要在意?”
“李公,登州司马之职……”
“听闻十一郎你在辽东将自己的战功还分了一部分给安禄山?做得好,做得好,有古之名将风范。”
“李公,既提及辽东,往辽东移民之事……”
“辽东地广人稀,有不少胡蕃,又离新罗近,胡女和新罗婢风味,与中原大不相同吧?”
半个时辰当中,叶畅与李林甫的对话,就充满着这样的内容。叶畅此次进京,事关重大,连招徕第五琦这样的大事,他都只能委托岑参代劳,哪里有那么多时间与李林甫在这闲扯。
可是李林甫不是杨慎名,他不敢翻脸
不敢翻脸,就得敷衍,哪怕心急如焚,哪怕面色难看,也都只能忍着。叶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憋屈忍耐了,他在辽东积利、建安二州,如今可是一言九鼎,只有别人忍他的份,根本没有他忍别人的事儿。
眼见时间打发了不少,李林甫笑道:“朝廷公务繁烦,十一郎远道而来,风尘卜卜,我就不留你了,来人,替我送客。”
“李公,某还有要事……”
“哎,老夫知道老夫知道,你先回去好生休息,明日来此,老夫再见你。”李林甫捋须笑道:“如今天下承平,四边靖安,还有什么要事”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送客,这种情形之下,叶畅心知再留下也没有什么意义,没准还惹恼李林甫,将表面上的和睦都揭开来。他心中觉得十分惊讶,自忖自己没有少往李林甫这边送礼,信件上少不得一些早请示晚汇报的应付领导的手段,为何李林甫的态度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甚至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上回他来,李林甫是恨不得连夜就把他招为女婿,此次再来,却是判若两
出了李林甫的府邸,叶畅站在街头,长安城三月的风吹在脸上,虽是温暖,却让人身上觉得不适。自天宝初载以来,长安城的城市建设就没有停过,整个长安就象是一座大工地一般,不是这边拆,就是那边拆。先后两任京兆尹,都将这种城市建设当成一个来钱的门路。这种大工程建设的结果,就是灰尘特大,原本叶畅是希望水泥路面减少灰尘的,结果却弄得长安笼罩在雾霭之中。
善直迎面而来,见叶畅的表情,便知道事情有些不顺:“怎么了?”
“无妨,看来别人做的事情,比我们想的要细致啊。”叶畅道。
他虽然口中说无妨,心里却是明白,事情比起想象的要麻烦得多。李林甫不仅仅是想要在辽东获取更多的利益,只怕他已经对自己起了猜忌之心。
“实在不行咱们就跑回辽东去,大不了一拍两散,有辽东二州之地,便是天子也奈何不了咱们”善直嘟囔着道。
他是憨人,但说的话却让叶畅愁眉一展:正是如此
自己去辽东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当举朝皆敌的时候,自己能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地盘嘛
莫说只是李林甫的猜忌,便是李隆基翻脸,只要不能在长安城中将他当场处死,让他逃回了辽东,又能奈他何?
想到这里,叶畅顿时念头通达,原先的那点子抑郁顿时消失。
“三哥说得是,咱们有辽东,谁都奈何不了”他向善直说了一声,然后便离开。
他离开之后,李林甫府门前,一个人伸出头来,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这人脸上一块青斑,看上去甚是丑陋,但一双眼睛,却是尖锐如剑。叶畅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他才回过头来,正准备进入李林甫府。
这时却听得有人喊了他一声:“卢杞”
他回过头来,忙向来人行礼:“原来是杨大夫”
“听说相公与叶畅在月堂相会?”赶来的是杨齐宣,李林甫的一个女婿,他正色问道:“不知现在叶畅是否尚在府内?”
卢杞深深瞅了他一眼,微笑着道:“刚刚离开。”
杨齐宣对眼前这个在刑部挂了个主事名头的年青官员,其实没有多少好感。他自己长得相貌堂堂仪表非凡,自然是有些瞧不起卢杞。卢杞对他笑,他却是一扬下巴,虽然没有其余过份之举,但卢杞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轻蔑。
“与相公说了些什么?”杨齐宣又问道。
“没有什么。”
卢杞的回答让杨齐宣很不满意,他想不明白,李林甫怎么会留着这样一个家伙在自己身边。他甩了一下衣袖,迈步入门,决定自己去寻李林甫相问。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7章 山重水复遮前方
李林甫是朝堂之上叶畅最有力的支柱,但却并不是叶畅唯一的支柱。
故此,出了李林甫府之后,叶畅没有回到住处,径直到了香雪海。
如今香雪海乃是高力士家的一个亲戚在经营,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实际上杨玉环才是大靠山。不过杨玉环对于梅花并不是十分欢喜,故此香雪海的名字虽未变,可所种的花却换成了杨玉环更喜爱的牡丹。
这让叶畅有些遗憾。
不过香雪海的生意却是更好了,品茶如今成了长安城中贵妇人间最流行的消遣活动之一,当然,若是在品茶之时,再相互比较一下各自的玻璃镜子,那就更好了。
叶畅只带着善直等四人来此,衣着打扮也不显得出众,在这往来非富即贵的地方,反而有些煞眼。
“高掌柜可在?”到得柜台前,叶畅向里面的小二问道。
因为叶畅打下的基础,香雪海中的小二,却没有一般店里小二嫌贫爱富的嘴脸。他虽然不认识叶畅,但听得相问,还是笑着道:“这位郎君要寻我们掌柜?这可有些不巧,我们掌柜有事外出。郎君若有什么吩咐,小人亦可效劳。
叶畅皱了皱眉,旁边的伴当上前道:“请将掌柜寻回来,只说是叶十一郎来访就是。”
“叶十一郎?”那小二先是一愣,然后欢喜地道:“莫非是修武叶十一郎
“啊哟,竟然是叶司马,还请恕罪,近来寻掌柜的人实在太多,叶司马请往里边稍候,小人就替司马将掌柜寻来。”
那小二将叶畅领进了一间静室,想来这是掌柜会客之所,他告罪出去之后,叶畅身边伴当笑道:“司马的名头在这里还是很管用。”
“那是自然,这香雪海可是司马一手打理出来的。”另一伴当道。
叶畅自己却没有说话,就算香雪海是他一手打理出来的又如何,如今可是姓了高。
虽然叶畅是将这香雪海赠与了杨玉环,但杨玉环不可能自己亲自来过问这间茶馆,故此又委托高力士来打理。高力士便安排了自己的一个本家为掌柜,此人身份虽是卑微,实际却是叶畅联络宫中杨玉环、高力士的一条渠道,甚至有可能是最快的渠道。
李林甫态度的转变,让叶畅来到这里,如果朝堂之上的力量不足以依靠,那么就只有依靠宫中的力量了。
没有多久,那位高掌柜就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笑,一进门就作揖道:“听闻叶司马在建安州获大捷,朝廷都在议论要不要献俘阙下呢,不曾想叶司马就回长安了。”
“些许微功,不足挂齿。”叶畅道。
“高将军近来颇忙,许久都未曾出宫了。”这位高管事知道叶畅的来意,故此只客套了一句,不待他相询,便笑嘻嘻地说道。
“能否替我送封信与高将军?”叶畅问道。
“送自然是可以送的,只是高将军是否能回信,小人就不清楚了。”那人又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叶畅点点头,也不留信,起身道:“我住在自己宅中,若是高将军欲见我,你知道在哪寻着我。”
“是,小人知道。”
他出了香雪海,善直低声问道:“你为何不留信?”
“他得了高力士吩咐,想来高力士不想趟这次浑水。”叶畅冷笑了一声:“高力士虽是精明,但他太精明了,想着各方下注,哪边都不得罪,无论哪边胜了,他都能分一杯羹……想的倒美,但却不知,墙头草是最惹人厌的”
“高力士这边行不通,那当如何,莫非去寻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那儿要使把力气,我们先去玉真观,看看玉真长公主那边的情形。”
善直嘿嘿笑了笑:“是看看二十九贵主那边的情形吧,你想见二十九贵主就直说,和尚又不会嘲笑你。男女相悦,人伦之理,便是和尚我,也知道这其中可是……”
“三哥你是不是改法号了?”
“什么?”
“不为善直,而为玄奘”
“三藏法师?阿弥陀佛,贫僧可不敢改这法号。”
“那你怎么这般罗嗦起来”叶畅嘀咕了一声。
善直哈哈笑着摸了摸头,看了叶畅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叶畅道:“三哥有话就直说,休要在那里装模作样,你是直人,做那模样也做是不象
“那我可就直说了,你究竟是想娶二十九贵主,还是李相公家的那位女郎,或者是留在旅顺的那个江女冠?”
他们骑着马,穿行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善直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叶畅愣了一下,然后侧过脸,打量着善直:“三哥好端端的怎么会问起这个?”
“他们让我问的。”善直道:“他们不敢问,便推着和尚我来问了,知道我胆子大”
他言语中有些得意,确实,在所有与叶畅结交的人里面,从开始到现在,态度没有随着叶畅地位权力变化而变化的,也唯有善直一人。
不过他话里还是露了口风,叶畅琢磨了一下,然后径直问道:“他们是谁
“贾大哥,南二哥,叶安、叶英、叶挺,张郎君、岑郎君,哦,还有响儿女施主,他们可都提过。”
这就将叶畅身边亲近之人全都包括在内了,叶畅有些警惕:“怎么提的?
“那我可就直说了。”
“他们让三哥你说,不就是因为你法号里有一个直么?”
“哈哈……他们说,旅顺那位江女观,来路不明,可为外室不可为正室,不足以为五弟你执掌内院。”
善直第一个将江梅拿出来说,也有其原因。江梅的来历,在旅顺高层中隐约有所猜测,大伙都知道,此女身上背着的是大麻烦,藏在道观里去私会没有问题,但若成为正妻,就要替叶畅结交诸方贵女,她可是绝对不行的。
而善直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最初跟着叶畅只是想混个饭碗,然后两人渐有友谊,再往后善直就希望借助叶畅之手,将释家发扬光大。可是叶畅本人却是更倾向于道家,若是再娶一个曾经的女道士,那对释家的压力就会更大。
叶畅笑了:“不可能以之为正妻。”
善直点了点头,然后又道:“二十九贵主虽是身份高贵,但你若娶她,便是贵为驸马。大唐如今,可没有驸马典兵在外,你为驸马就只有回长安闲居。故此,他们的意见,二十九贵主这边,亦当保持距离。”
叶畅有些沉默,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李相公之女,性情娴静,又有李相公之助力,倒是良配。”善直说到这,眼珠咕碌转了转,想到李腾空可也是道姑打扮,便又接了一句道:“不过……不过太瘦,不宜生养。”
原本叶畅还有些严肃的,但听得最后一句,面容忍不住缓和下来:“你这和尚也知道什么是不宜生养?”
“咳咳……那是自然,若人不生养,谁来供养僧人?”
“说起此事,和尚你还不大明白,僧人一昧求人供养,终究有一天,世人都愿为僧,而世僧都无人供养。”叶畅道:“故此,僧人的规矩,也要改改了。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方为正理。”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岂不是让僧家与俗家一般去耕种劳作?”善直有些犹豫:“恐此非礼僧之道……”
“呵呵,跟你是说不清的,你连菩萨像都搬得到处跑自己坐上去的人,竟然还谈什么礼僧之道”叶畅嘲笑了一句。
此时百丈怀海僧尚未创百丈戒规,虽是自惠能师以来,一些高僧大德已经不再承印度佛教之污秽,蔑视劳动、以不劳而获为荣之心渐有改变,但是僧人真正要自己劳动的还很少。便是首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僧,也还没有诞生。因此,叶畅的观点,让善直觉得有些不适。
“不是一回事……”善直一拍脑袋:“啊哟,给你带跑了,原本咱们说的,根本不是这一回事。对了,以我观来,响儿不错,最适合主持内院。”
“响儿……”叶畅愣了一下。
响儿这小丫头,是他看着长大的,从最初服侍他的小丫环,到后来被嫂嫂方氏认为妹妹,再到现在活泼灵动的俏女郎,算是他最关心也是最重视的亲人之一。最初时,看到她,叶畅就想到另一世中自己的女儿,现在虽是早已没有这种念头,但他确实只将这小丫头当成妹妹看待。
这么说来,响儿如今也是十五岁了,在这时代,也到了能嫁人的年纪呢。
“这个是谁的主意……定然是二哥你自己的,唯有你才有如此奇葩的想法。”叶畅心中念头一转,便将此事抛开:“这等事情,二哥你不要介入。”
“可是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怎么有理?”
“如今你基业有了,家当有了,大伙可都是靠着你吃饭的。旁人倒还好说,你们叶家的那些亲族,总是念叨着你得快些开枝散叶,早些生出一堆娃娃,好承继你的家当”
“我不急,他们急什么”
“他们当然急,若是那位江女冠先生出了娃儿,女娃倒还罢了,男娃儿当如何说?”
叶畅心中生出一阵厌烦,摆了摆手:“此事休提了。”
“啊,为何?”
“先解决眼前之事要紧。”
无论什么时候,被人劝结婚总是件难过的事情,叶畅想到此次还准备回修武卧龙谷见嫂嫂,少不得也要有这样一番劝说,心里的厌烦就更强烈了。不过他知道,善直正是憨直少心机,所以才会被众人推出来说此事,换了别人提起,只怕要被他骂一番。
到了玉真观,作为皇家道观,门前自然也有卫兵,叶畅才一靠近,那卫兵便喝止道:“休得靠近,你们是什么人”
“请阁下替我通禀一声,就说叶十一郎求见玉真长公主殿下。”叶畅道。
旁边伴当上前递过去一个小袋子,那兵士却不接,摆了摆手道:“长公主不在观中,有什么事情,下回再来吧。”
“还请劳烦进去通禀一声……”
“你这厮好生聒噪,说了长公主不在,还通禀给谁?走开,走开”
“这个……”上去递钱的伴当有些急了,回头看了看叶畅,叶畅神情却有些不对。
“我是叶畅,求见二十九贵主,你替我通禀一声。”叶畅又道。
“这个,叶司马,你就不要难为我了。”那兵士对他的伴当虽是喝斥,对叶畅却不敢如此,他苦笑着道:“二十九贵主将被封为公主,故此已不准出宫,我便是答应你去通报,消息也到不了她那儿。消息就算到了她那儿,她也不可能出宫啊。”
“你知道我。”叶畅眉头一扬。
“我也不瞒叶司马,我们在北衙,早闻叶司马大名了。”那兵士道:“昨日便有贵人吩咐我等,若是叶司马来了,便如此应答。”
叶畅吸了口气,面沉如水。
正如这个卫兵所说的那样,他便是难为对方,也没有什么意义。而且那卫兵的话语里还透露出一个消息,他秘密回到长安的事情,早在昨日就已经有人知晓了。
消息只可能是从洛阳泄露来的,十之七八,就是杨慎名走漏的。
至于是杨慎名有意还是无意,叶畅觉得不重要。杨慎名当初明知他暗中潜回是有要事,却仍然弄得大张旗鼓,其本意仍然就是损人利己。
这厮大概有些太自我中心了,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多谢实言相告。”叶畅对那兵士点点头,转身向伴当们示意,便离开了玉真观。
“接下来……去哪儿?”善直也意识到不对,这一次,可不象是从李林甫府前出来时那么简单。
叶畅眯着眼,看了看四周,忽然笑了起来。
四周有一些百姓模样的人在,但这些人跟着他们也跟得太久了吧。
“回住所。”叶畅道:“咱们等着”
“等着?”
“事情岂会到此就为止?”叶畅道:“想来那位相公,应当还有别的手段,我们先回去吧。”
那些敌视他为难他的人,既然知道他要回长安,给他安排的,难道只是这些闭门羹么?想来,还有其余的东西在等着他吧。
回到住处,还没有下马,便见一大队兵士行了过来,将他在孙思邈故宅边的府邸团团围住,那情形,与当初他看到韦坚等人被抄家的情形极为相似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8章 八方玲珑四面光
叶畅随从只有二十余个,但这二十余个却都是积利州军中的精锐。
最重要的是,经过这两年在一起摸爬滚打,这二十余人对叶畅的忠心是不用置疑的。莫说来的只是些兵士,就算来的是大唐天子李隆基,若要打杀叶畅,他们都会上前阻拦。
故此他们顿时刀剑出鞘,眉眼也竖了起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叶畅却是摆手,冷笑。
那群兵士围了上来,叶畅扬声道:“谁是首领,上前说话”
一个着皂绢甲的军官上前过来,笑着拱手道:“见过叶司马。”
“汝是何人,这又是何意?”
“在下乃是左龙武军校尉庄坦,因为听闻叶司马立功返京,奉上命前来护卫。”
左龙武军校尉
左龙武军属于北衙,它是李唐禁军的一支,如今实际上的掌控者为高力士。叶畅眉头一皱即散,连左龙武军都调动了,这个声势,可真是不小。
原本以为高力士是在当墙头草,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当墙头草,而是早就做出了选择啊。
沉默了一会儿,叶畅拱手道:“有劳了。”
“不敢,叶司马在辽东之功,卑职是极敬仰的。”庄坦笑嘻嘻地道:“卑职虽是奉上命来此,却也是心甘情愿,营中不知多少兄弟,都羡慕卑职呢。”
这人说话圆滑,不象是个武将,倒更象是个在官场上打滚久了的官僚。叶畅心中虽是不喜,面上却应付了几句,然后自顾自进了宅邸之中。
庄坦并不恼怒,在门外嘿嘿笑了两声,周围的兵士见他这模样,便有些不解:“校尉为何发笑,这位叶司马可是好大的脾气”
“知道为何是我得了这份差使,别人就只能于看着么?”庄坦嘿嘿笑着问道。
那兵士心中暗暗腹诽了一句,无非是矮子里面拔高子,禁军中有些本领的都跑到边军去立功了,剩余的不是酒囊饭袋就是徒有其表的架子货,故此才轮得庄坦来。不过嘴中却道:“那自是因为庄校尉得大将军看重。”
“乱拍马屁哪里是这个原因,只不过大伙都知道我这个人做得有分寸罢了。”庄坦笑道:“你当此次差使很简单么?”
“有什么难的,这宅子里的那位,触怒了圣人,最好的结果也是贬官,没准就是监禁,砍了脑袋也说不准。”
“胡说八道”庄坦哼了声:“你们这些小子,长点心思,若真如此,哪里要动我们龙武军?叶司马怒了圣人不假,但除了叶司马,还有谁能每年给圣人送上几十万贯的钱钞入内库?莫忘了,我们禁军花费,也是内库支使”
“校尉的意思?”
“这位叶司马,莫看现在处境不大妙,但咱们不但不能得罪,而且还得将他奉承好来他这等理财本领,一时失意又如何,迟早会有大用。到时后,没准咱们的犒赏,就要靠着这位叶司马弄来”
“原来如此,校尉英明”那兵士马屁狂拍,心中却在想:难怪方才这种仗式,都没有将那叶畅吓着,想必他心中也有数,他就算是惹了圣人不快,念在他赚钱的本领上,圣人也会放他一马吧。
庄坦说话的声音不小,所以隔着门板,院子里面的人也听到了。
“是说与我听的,有意交好啊。”叶畅淡淡一笑,对一脸疑惑的善直道。
门外庄坦所言,应当是说与他听的,既是表明自己的苦衷,又向叶畅泄露了一点消息:虽然有人要为难于他,但也只是为难,并不是真要将他怎么样,至少他还不必担心性命之忧。
他回到住所没有多久,那边岑参领着第五琦兴致冲冲过来。岑参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故此甚为欢喜,而第五琦想着从岑参那边听来的有关“经济”的一些论述,也同样是甚为兴奋。但两人到了叶畅宅前,一见门口站着的军士,岑参还不觉得,第五琦却是一把将他拉住。
“怎么了?”
“那门口的兵士,乃是禁军,叶司马再受圣人恩宠,也不至于令禁军为他站岗吧,更何况,这可不是充任仪仗的几个禁军,你看……仅仅前门,便足有数十人,看上去不象是护卫,倒象是……包围”
第五琦在长安呆得久了,而且经历过韦坚之事,对这种情形并不陌生,神情便是肃然。岑参听了他的解释,顿时激灵了一下:“不会吧……怎么会如此
他方才只是不曾注意,现在用心一观察,便知道第五琦的判断无误。第五琦看了他一眼,见他颇有惊惶之色,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叶司马……只怕也要步韦公后尘了。”
“不可能,叶司马心思缜密,凡事多有预判,他在辽东之时,要我们针对各种可能突发情形,准备好预案”岑参用力摇头:“这等情形下预案中如何说的……”
预案是叶畅在辽东大力推广的一种对策方式。他自知自己并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仙,在面对李林甫、皇甫惟明、高力士等人时,甚至在面对如今还有些幼稚的卢杞时,他都屡屡被其人算计,故此,他为各种可能的突发事件拟定预案,并将之推广到自己在辽东的统治之中。
只是惊惶了片刻,岑参便静了下来,他想到了一种预案,是旧载与契丹人交战前叶畅拟定的,就是军情不利时当如何应对的预案。那份预案中有一种军情不利的情形,乃是小部队被敌军包围之时,被围者当如何处置,而包围圈外者又当如何处置。
“不,不象韦坚他们被捕的情形”冷静下来之后,他松了口气:“第五公,你看,这些兵士虽是围着叶府,却根本没有攻打抄家的迹象,他们也丝毫不紧张,显然不以为会发生厮杀,也不以为宅里的人会逃跑”
第五琦也注意到这一点,见岑参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恢复镇定,他赞了一句。听得他的夸赞,岑参不免脸红,谦逊道:“非我有此定力,在辽东经历过诸多事情,又做过多种推演,只要能静下心来,自然可以看清局势,进而寻找应对之策”
“虽非抄家,却也包围,岑公,如今当如何是好?”
“既然不是抄家,情形就没有那么紧急,我先打听一番。”岑参略一犹豫,向第五琦拱手道:“我随叶司马去辽东,又随他一起回长安,想来不少人都知晓,还请第五公过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五公与叶司马向来并无交往,不会引起怀疑。”
第五琦哈哈笑了笑,并不推辞,他大步上前,径直到了那些龙武军军士面
“诸位请了。”他抱拳拱手:“这宅邸可是哪位大人物府,昨日经过时还不曾看到诸位,今日怎么来了?”
那些龙武军士齐齐看向庄坦,庄坦眉头皱了皱,狐疑地摸着下巴:“郎君是何许人也,为何发此问?”
“某书生也,圣人有旨,召天下通一艺以上者入京备选,某故来此,欲于谒贵人,只是不知此宅中何许人也?”
入京参与科举、选拔的书生,拿着自己的文章于谒,这等事情,在长安城中每日都有发生,而且百余年来诸位名士,几乎都做过,第五琦这般说,并不惹人怀疑。
今年正月之时,已经久疏政事的李隆基,不知是哪根神经管事,突然下诏令天下通一艺以上者入京备选,大约是想玩一回唯才是举,这个诏书将不少人都引入了长安城中。
“原来如此……这里住的是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积利州司马叶公讳畅,若你是于谒到这家来,怕是走错了门路,叶公乃是边臣,不是朝中大员啊,哈哈……”
“不是朝中大员,诸位乃是禁军,天子亲卫,怎么会在此处?”第五琦讶然:“将军莫要哄我,我只是投递文章罢了,不会惊扰贵人。若侥幸得贵人赏识,也算与将军结个善缘。”
他倒是会说话,庄坦哈哈笑了声,心道这厮看模样是个伶俐的,既是如此,倒真该与他结个善缘,反正自己等人的来意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当下庄坦道:“郎君有心了,这位叶司马在边关立下大功,此次进京,上头让我们护卫,一是保护其安全,二是彰显其声势。郎君既是读书人,应当听说过叶司马之事啊?”
“辽东的叶司马,听过,听过,只是不曾想,他竟然会如此得天子信重……既是如此,我倒非要来此于谒了。只是今日未带文章,明日再来时,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庄坦一笑应允,反正他们得的命令,就是勿使叶畅离开他们的监视,而没有说不准叶畅与外边传递消息。
第五琦回到岑参身边,将问答都说与他听了,然后笑道:“岑公料想不差,看来到现在为止,叶司马还是有惊无险。岑公可有什么话要传递,明日我借着送于谒文章之机,一起送进去。”
“有劳第五公了,没有想到,原本是请第五公去辽东相助的,却在长安就劳烦了。”岑参有些惭愧:“实在是时机不巧。”
“叶司马此次潜回长安,原因为何?”第五琦好奇地问道。
“原因么……”
岑参与第五琦解释叶畅放下辽东跑回长安的原因,同时叶畅在宅中却是一笑。
“五弟笑什么,外边的那些兵士,嘴上说得好听,实在上分明是来监视拘禁我们的。”善直道:“不过这等程度的监视并无作用,今夜咱们就可以逾墙脱走”
“不必,若是真要对我们动手,刚才就动手了,甚至我们在李林甫府中时就动手了。”叶畅道:“李林甫如今出门,都是数百步骑开道净街,府里抓我们几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的意思?”
“看起来,是有人煽风点火,有人推波助澜,有人隔岸观望,有人顺水推舟啊。”叶畅眯眼道:“只怕咱们的李相公,也是在评估,我究竟还有多少能力。
脱身对叶畅来说不难,象善直所说,夜间逾墙而走,那些在长安城中养尊处优惯了的龙武军兵士,肯定是盯不住他的,再加上此前叶畅的种种布置,完全可以在朝廷通缉的命令传到之前赶到登州,然后乘船逃回辽东。但这样的代价太高,至少还在卧龙谷中的嫂嫂方氏也侄儿侄女,就很难也带回辽东去。
而且这是最后不得已时才采取的手段,现在叶畅还有扳回局面的机会。
叶畅琢磨着自己该如何将目前的局面扳回之际,长安城中的一隅,杨钊府内,杨钊将面前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长长叹了口气。
他身边跟着的是长子杨暄,听得他叹气,便开口道:“大人为何叹气?”
“叶十一此次有难了。”杨钊不胜唏嘘:“念及以往我与他的交情,心中颇有感慨。”
“大人这样说来……为何不助叶十一一臂之力?”杨暄年纪渐长,如今已开始跟着杨钊接人待物,他心里是有些亲近叶畅的,因为叶畅每次给杨钊送礼时,总少不得他一份。可以说,叶畅是第一个将他当成成年人来看待的,故此,对于这位年纪并不比自己长多少的“世叔”,他也愿意伸一把手:“大人待人,向来以义字为先,叶十一有难之际,大人隔岸观火,似有不妥啊。”
“你尚年少,不知这其中的蹊跷,且再观望一番吧。”杨钊道。
话声未落,里屋砰的一声,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杨钊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其妻裴氏怒气冲冲地过来。
“还观望什么,杨钊,你这厮可知晓,这一个月你花费便有一千贯之多若不是我在安东商会还分得了一些红利,你哪有这般好日子?叶十一倒了,谁人能带安东商会获利?”裴氏凶悍地咤道。
杨暄一缩脖子,顿时溜了,杨钊顿时灰头土脸,大觉夫纲不振。
第二天上午,第五琦与岑参又到了叶畅宅前,不过到了这里之后,他们却惊讶地发觉,原本在门前的龙武军军士,竟然都不见了。
这些军士,究竟去了哪儿?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9章 马不停蹄接踵忙
第五琦上前扣住叶宅门环,用力敲打了几下,不一会儿,便见一人开门。
“郎君有何贵于?”那人甚为持礼,见第五琦文士模样,便一揖道。
“昨日来此,见贵府门前尚有禁军,为何今日便不见了?”第五琦问道。
“哦,昨夜就撤了。”
“昨夜就撤了……”第五琦有些傻眼。
他昨夜与岑参可是商量了半晚,当如何替叶畅解决面前的危机,两人按照岑参的坚持,做了三种不同的预案,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形都推演了一遍。但他们想得再多,却也没有料到,一夜之间,原本包围了叶宅的禁军,会突然撤走。
“这是怎么回事?”第五琦回来问岑参,言语中有些责备:“一夜间便离开,而叶司马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他应当知道会是这般结果吧?”
“我也不知啊……”岑参挠着头。
“叶司马遣你去我那边外,还吩咐了哪些人做哪些事情?”
“这个……只是令叶安去安排安东商会事宜……”
“安东商会……原来如此”
第五琦恍然大悟,而岑参自己却还有些不解。第五琦喃喃说了一声什么,眼睛里闪闪发光,因为他突然间觉得,自己似乎理解岑参转述的叶畅的一句话了。
经济决定朝堂中的权力
经济便是理财之广义,换言之,叶畅是说,谁最能赚钱,谁就对朝堂据有最大的影响力。
大唐天子为何能成为至尊,因为全天下都要向他缴纳赋税,手中有钱有粮,便可以养兵蓄将,安位于帝王宝座。
叶畅有安东商会在,凭借安东商会,他在长安城中整合了大量的看起来一盘散沙的势力。这些势力虽然尚没有一个共同的治政目标,但已经有了共同的政治利益,那就是安东商会必须继续赚钱。目前来看,能保证安东商会继续赚钱的,唯有叶畅一人罢了。
若是李林甫全力以赴,要将叶畅除去,这些安东商会的股东们权衡利弊,会觉得不值得为了每年几百或者几千贯的收益与李林甫这权奸对上,大伙就只会想法子榨取安东商会的最后价值。
但昨天下午的情形却让众人意识到,李林甫这次对叶畅的手段,仍然是敲打的成份居多,并不似马上翻脸反目,既是如此,他们当然会活跃起来,特别是面对叶安传出去的安东商会的新募股计划,更是一个个垂涎三尺。
这等情形之下,众人自然会纷纷伸出援手,调走龙武军也不过是转眼的事情。
但是叶畅在龙武军撤走之后,仍然一大早就外出,去的会是哪儿?
听得第五琦分析这其中的关联之后,岑参叹息道:“我这等人物,是莫想在京中任职了,这其中的弯弯曲曲实在太多,我玩不过来。不唯我玩不过来,便是王大郎也玩不过来,倒是张公与第五公,或许不惧这其中的风波险恶。”
第五琦也是摇头苦笑:“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一般后知后觉……不过方才我问叶司马去了何处,里边之人却不告诉我,你乃叶司马臂助,想来不会瞒你,何不入内一问?若是在这宅邸之中便有叶司马的论著,还请带出一卷来,让我先睹为快。”
“既然来了,便进去等就是,书嘛,有的是。”岑参见虚惊一场,便招呼第五琦道:“昨日受第五公的招待,今日且让我款待第五公”
第五琦随他回到了门前,一敲门,门打开后,方才接待他之人出来,见到岑参,顿时欢喜地道:“岑公回来了”
“正是,司马呢……这位第五公,乃是司马令我去请的。”
“哦,第五公,方才失礼了,司马去了李相公家里。”
“又去了李相公府?”岑参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去李相公府……未免有些不适宜吧?”
第五琦也是一头迷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无论李林甫是否真的想翻脸,他昨天的种种施压,都随着龙武军的撤离而显得底气不足。叶畅可以说已经扳回了局势,接下来该做的,似乎应当偃旗息鼓暗中行事才对,径直又到李林甫府中去,就有些象是去向李林甫示威了。
以叶畅现在的情形,自保之力有,但想反击李林甫就有些自不量力了。
此时叶畅,确实是在李林甫的月堂之上,李林甫正笑吟吟与他说话,仍然如同昨日一般,只谈些风花雪月的闲事,叶畅一说到正事,李林甫必然会转移话题。
叶畅没有时间与精力去与李林甫这个老政客玩这些虚招,他起身道:“李相公,登州司马元公路,可为登州刺史。”
“登州靠海,倒是个好地方,听闻魏武帝东临碣石便是……”李林甫信口胡诌,又想说到闲事上去,但发觉叶畅目光坚定,说完那个后一语不发地盯着他,李林甫眉毛微微颤了一下。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在两年前,还是任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想让其背黑锅,其就得背上出卖韦坚、皇甫惟明和王忠嗣骂名的小角色,就在一年前,他的任何想法念头,都要向自己禀报,获得自己的认可。
但现在,才这么短的时间,他竟然就已经成长起来,虽然还不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可要再想象当初那样,将他作为一枚棋子来摆弄,已经很难了。
“朝廷名爵官职,自有制度约束,你说元公路可为刺史,莫非朝廷爵禄成了你家的不成?”李林甫声音很轻,脸上带笑,言语却极尖锐:“十一郎,在外当边将久了,看来身上已经沾染了边将们的跋扈了。”
叶畅仍然不语,只是盯着李林甫。
李林甫收住了脸上的笑,被一个小了自己几十岁的年轻人如此咄咄逼人地盯着,让他心中极是不快。莫说如今他招叶畅为婿的心思已经淡了,就算叶畅真是他女婿,这般桀傲,也会让他心生芥蒂。
“辽东行军总管府总管一职,将有实授。”李林甫缓缓道:“夫蒙灵察将自安西节度调任辽东。”
他看到叶畅的瞳孔猛然一缩,心中暗暗生出快意来。自己判断的没有错,辽东乃是叶畅的根基,唯有此处,才是他的咽喉要害
至于以前叶畅所说,在旅顺造船出海求仙的事情,如今李林甫已经是半点都不信了。
“夫蒙灵察乃边关宿将,以他为辽东总管,圣人放心,我也安心。”李林甫不待叶畅发言,淡淡地说道:“辽东总管府治所,设于卑沙城。”
“登州太守,由苑咸继任,元公路既是有才,朝廷自不会亏待,在关内择上州为刺史就是。”
比起昨日动用龙武军,今天李林甫所说的两个人事任免,才是真正的对叶畅的威胁
夫蒙灵察乃是边疆宿将,他在河西、安西都任过职,手中自有一批骨于将领。将他调至辽东,再拨给军械服饰粮饷,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在辽东建起远胜于积利州军的部队。而且,从朝廷名义上讲,叶畅控制的积利州军、建安州军、襄阳守捉、积利州团练等部队,都属于这辽东行军总管管辖,这就是说,剥夺了叶畅的兵权
以苑咸取代元公路为登州主官,则是控制住往辽东的交通要道,如此一来,辽东回中原的商货,中原迁辽东的人物,都被盯得紧紧的,叶畅的移民、倾销之举,都不会再象现在一般顺利。而且这个苑咸,叶畅知道其人,他是李林甫亲信之一,又与王维友善,原本为李林甫书记,拜中书舍人,只是因为兄弟违法,他受其牵连,被贬为汉东司户。此人乃是铁杆的李林甫亲信,他放在登州,监视之意异常明显。
这是交换,叶畅很明白这一点。他若想保留自己在辽东的职司,甚至他想要安全回到辽东,就必须答应这些条件——甚至李林甫不用他答应这些条件
叶畅吸了口气,眼睛眯了起来。
“夫蒙灵察通晓西域之事,如今安西正与小勃律激战,调夫蒙灵察去辽东,安西战局当如何处置?”
叶畅第一个问,便让李林甫很是惊讶,他所言者竟然不是讨价还价,而是考虑西域的局势。李林甫也不禁眯起了眼,又仔细打量着叶畅。
这小辈,当真是有几分自己的模样,便是再有私心,也先以国事为上啊。
李林甫自己是这般看待自己的,他虽然被人讥讽不学无术口蜜腹剑,但他自己却认为,自己的私心亦是为国家着想。当初最受李隆基敬重的宁王在朝廷任免官吏时直接点了十人,要求朝廷各授官职,旁人都因为这是旧例而不出声,却唯有他觉得不妥,斥其中一人以示公正。他自己从小吏升上来,故此对于那种靠着一两篇诗文便一步登天的所谓“文章之士”甚为不喜。
“高仙芝可替夫蒙灵察。”李林甫道。
叶畅有些默然,确实,高仙芝这个高句丽人可能比夫蒙灵察更适合为安西节度使。李林甫私心虽重,任用胡人、寒士为边将,以塞出将入相之路,但他任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安思顺、安禄山、高仙芝、哥舒翰等诸辈,都是颇有战功。
不过此辈正因是胡人,所以往往不以唐军将士性命为虑,安胖子如此,其实高仙芝、哥舒翰亦是如此。李林甫的眼光,仅仅拘限于军事才能,而他的私心,又让他无法任用比彼辈更适合的王忠嗣等人。
“夫蒙灵察不可去辽东,苑咸不可去登州。”好一会儿之后,叶畅慢慢地道。
“汝待如何阻之?”李林甫嘿然一笑道。
“安禄山必阻夫蒙灵察,何须劳我动手?”叶畅正视李林甫道:“隔绝陆路,夫蒙灵察又无我治政抚民的本领,只靠着他自安西带来的百十亲信,如何能治辽东?”
叶畅知道李林甫是聪明人,看问题看得透彻,故此也不藏着捂着,说得非常直接。安禄山如今控制范阳、平卢二军,便是叶畅才掌握着积利、建安二州,他都要火急火燎地跑来与叶畅争夺,何况夫蒙灵察若成了辽东总管,没准就要将平卢军给他分走。这个任命,他肯定会卯足了气力进行阻挠。
外有安禄山阻挠,内有叶畅不配合,夫蒙灵察便是在辽东上任,也坐不安稳。
“苑咸一至,安东商会收益必损,如今我每季都会往长安送一份商会收益报表,朝中诸家贵女,见收益锐减,岂容苑咸在登州长久?三月不足便更为他人,所害者非我,实相公之名也”
叶畅第二句让李林甫不免有些苦笑了。
他再度仔细打量起这个被自己看好的年轻人来。
不知不觉当中,这个年轻人凭借他赚钱的本领,竟然在朝廷里形成了一个以他为纽带的团体。初时便是李林甫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利益团体的形成,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却发觉这个团体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
至少他如果不动用全部资源,做好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准备,是无法与这个团体真正反目的。
“既是如此,那咱们就不必再谈了。”李林甫道:“你如今声势浩大,圣人很快就会见你,想来辽东、登州,圣人亦有安排,用不着老夫来操心。”
这下轮到叶畅苦笑了。
他可以凭借安东商会的利益集团来制衡李林甫,却无法借此来对抗李隆基的意图。
“依李相公之见,当如何?”
“不要问我当如何,当问你能如何。”李林甫道。
叶畅微垂下眼睑,思忖着自己能做出什么样的让步。对于李林甫来说,每年多送些钱财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那么他希望自己做出什么样的让步?
“你不必急,可以回去慢慢想。”李林甫再度占了先生,捋须笑道:“十一郎,只要在圣人见你之前想好……”
“我此后会留在长安之中。”叶畅抬起头,忽然说道。
此语一出,李林甫惊得手上用了些气力,胡须都扯断了几根,疼得他险些大叫出声。
叶畅的意思,显然不是在长安中留几天,而是要长留长安,这岂不是意味着,他愿意暂时离开辽东?
这个选择,完全出乎李林甫意料,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的年轻人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0章 计谋有阴亦有阳
“无论你是否留在长安,苑咸都必须至登州上任”
虽是惊讶,李林甫却还是斩金截铁地道。
这是他的底线,夫蒙灵察可以不去辽东,但苑咸一定要去登州。此时李林甫对于叶畅已经极度不放心,双方的政治联盟虽然还未完全破裂,但却已经不再是当初那般无间。辽东不仅仅是叶畅的退路,同时也是李林甫为自己家族营造的退路,既然叶畅变得不那么可靠,他自然要让可靠的人在那个位置上。
原本最合适者,乃是他自家子侄女婿,但是李林甫又不太愿意子婿离长安,那么因故贬官的苑咸,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叶畅微微一拧眉:“那么元公路就须得入京”
“入京?”李林甫没有想到的第二件事情来了。
叶畅方才做出必保登州的姿态,也仅仅是一个姿态,李林甫限于此时代的眼光拘限,将登州视为辽东的咽喉,而叶畅自己却是清楚,登州港只是离旅顺最近的港口之一罢了,没有登州,还有莱州,或者于脆就是后世的天津一带的港口。
李林甫只道登州能扼住辽东的咽喉,却不曾想,经过改良后的新海船,无论是抗风浪性还是远海航行能力,都要胜过以往,若不是嫌麻烦,叶畅甚至可以去泉州进行贸易。
以登州主官之职,换取元公路进入中枢,虽然现在不可能立刻成为六部尚书、侍郎或者是九卿之类的高官,但还有一个极适合的职务,叶畅已经瞄准了
正五品上的谏议大夫。
元公路在这个位置上可以呆上半年到一年,然后再想法子打通关节,成为中枢某实权部门的次官,再为主官。在李林甫下台之后,便有资格问一部尚书,甚至进而成为宰相。
将元公路推出来充当自己在中枢的代言人,叶畅有多方面的考量。在经过李邕一事之后,元公路与他完全成为政治盟友,而这两年多时间里,双方配合得非常默契。若非如此,李林甫也不会想着将元公路从登州搬走。既是如此,努力为元公路争取更好的官职,至少有三方面的好处,一是继续巩固双方的政治盟友关系;二是形成示范效应,让张镐、岑参、高适、王昌龄等等与叶畅关系好的低级官员们意识到,跟随叶畅不必担忧前途;三则是在中枢有个代理人,就不必担心象此次一样,中枢出了变故,却没有一个带头出来维护叶畅利益的骨于。
“京中并无缺职。”李林甫道。
“若无职缺,圣人为何下诏,令通六艺一项以上者入京诠选?”叶畅步步紧逼。
“这个……不合朝廷体制。”
“李公此言差矣,即以朝廷体制而言,元公路主政登州,如今是第三年,此前年年考绩皆为上上,拔掖他入京,有何不合?”叶畅哼了一声:“苑咸待罪之身,为汉东司户,猝然拔举为登州主官,这又是何种朝廷体制?”
李林甫用手指头敲着书桌,心中对如今月堂中的气氛相当不适。
叶畅抛开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将利益交换**裸地提出来,就算李林甫被视为奸邪,也觉得很不适应。
过了会儿,他道:“苑咸接下来三年的考绩,也须得是上上”
若无辽东的支持,元公路的考绩不可能是连续两年上上,李林甫提出这个条件,就是要叶畅象支持元公路一样支持苑咸。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双方关系虽然不能说势成水火,但叶畅也不会去帮助李林甫的亲信沽名钓誉,除非李林甫拿出更多利益进行交换。
因此叶畅毫不犹豫就道:“元公路为一部侍郎。”
“如此超擢,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绝无可能”
“苑咸不得更改元公路之策,不得断绝辽东与登州商船往来,在移民上须全力支持。”叶畅伸出手指头:“元公路为京兆府少尹。”
“前边都可,唯元公路之职不可。”
李林甫觉得有些疲劳了,与叶畅讨价还价太久,叶畅每提一个条件,他都得反复琢磨,看看这厮是否在条件中隐藏着什么阴谋。而他自己每提一个条件,同样也要反复琢磨,既要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大利益,又要能在叶畅的底线之
听得他这一句,叶畅便退而再求其次:“从四品下的官职都拿不到,那么不可低于正五品上,万年令或者长安令如何?”
“十一郎,你这般说没有意义,这些都是要职,如今并无缺”
“那御史中丞,有缺无缺,还不在相公一念之间”
李林甫眉头猛然一拧,成为御史中丞,便可以直入为相了,而且御史台这般重地,如何能让叶畅安插人手
但再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如叶畅所言,元公路既升入中枢,那么就不宜低于正五品上。想以这里,李林甫叹道:“谏议大夫吧。”
叶畅故作犹豫之状,好一会儿,才点头道:“那便是谏议大夫。”
谏议大夫与御史中丞同品,也是拥有议论之权的官职。李林甫心里琢磨了一下,如今台谏两处的官员,都给他威逼恐吓得战栗不敢言事,安一个元公路去,并没有什么作用。而且叶畅能给元公路安排这个职司,若是元公路到时乱说,他指使人将其弹劾罢免就是。
他是年纪渐迈,精力渐有不济,故此不愿意在这问题上再与叶畅纠缠下去,当下道:“老夫自不会阻拦此事。”
不阻拦此事的意思,就是也不会出面帮元公路争取此职。叶畅微一点头,双方算是达了交易。
谈到这里,李林甫一摆送,说了一声“送客”。
叶畅起身而行,也没有做半点停留。看着他竟然如此毫不犹豫,李林甫眼中冷光闪动,一个念头暗暗生起。
但就在叶畅欲出门之前,他突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李林甫,几乎恰好与李林甫充满杀机的眼光相对。李林甫此时又面带春风,站起身来,仿佛是要送叶畅出门一般。
“李相公,月满必亏,日中则昃,这个道理,想来不必我说。当今圣上即位以来,为相者以李相公时间最长,如今相公大权在握,天下侧目,潜伏爪牙以待时机者不知凡几奈何相公却做些亲痛仇快之事,也不知是何方小人进谗言,意欲绝相公与我二家之好……某每每思及于此,不禁长嗟。”
说完之后,叶畅当真是一声长叹,唏嘘不止。李林甫也不禁怔了一下,然后眉头顿时一紧。
叶畅迈步走出了月堂,李林甫却坐回了原位,开始思忖叶畅临别时的那番话来。
这番话乃是挑拨离间,这一点李林甫一眼就看穿了,但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因为李林甫也不禁也深思,他原本是极为看好叶畅的,并且在叶畅最需要帮助时伸出过援手,为何二人的关系,却走到了现在的地步?
叶畅直指是有小人在他面前进了谗言,仔细想来,叶畅人虽然去了辽东,礼数上却从来不亏,几乎每隔两个月就有书信来此,禀报辽东的一些事宜,还奉上厚礼。仅过去一年,自己从叶畅手中收到的礼物价值,当在两万贯之上
便是对着空娘,他似乎也是深情款款,书信频繁。李林甫自然不会无聊得去偷看叶畅写与女儿的信件,不过每次看到女儿收信之后的神情,李林甫也会觉得欣慰。
或许正是因为意识到叶畅对于自己家族的意义,所以在得知当初杨洄并非奉叶畅之请来探口风之后,自己才会做出种种针对叶畅的布置吧。如今虽然凭借这些布置,迫使叶畅做出了让步,获取大量的利益,但却损害了两家的信任。这其中是得还是失,还真不好说。
叶畅最后走时那一句,便是点破此事,让他去寻那个进谗言小人的麻烦吧
李林甫眼中闪动了一下光芒,淡淡笑了起来。
他便是做错了什么……也不可能成为叶畅这等小儿的棋子,这小儿终究是嫩了些
出了月堂,卢杞便迎了上来,向叶畅施礼,笑眯眯地道:“叶司马,请这边走。”
他出现叶畅并不意外,这厮也一直在叶畅的关注之中,自从投靠了李林甫阵营之后,他简直就将自己视为李林甫的家仆一般。而李林甫也信任他,对他颇多提点,甚至还在户部给卢杞安排了一个主事的职位。
当初卢杞依附李适之却未得的东西,在李林甫这边都已经得到了。
“许久不见了。”叶畅淡淡地对他颔首为礼。
卢杞却笑道:“不久,不久,昨日叶司马离开时,某正好来,见到了叶司马的背影。”
二人一边寒喧一边出了李府的大门,相揖作别时,叶畅才直起身,突然听得卢杞小声说了一句:“杨齐宣。”
叶畅愣了一下,向周围一看,却没有看到杨齐宣其人。
他熟悉李林甫家的情形,知道这杨齐宣乃是李林甫亲自挑中的女婿,如今便身居谏议大夫之职。卢杞莫名其妙提起此人,是何用意?
当他凝神想问时,却发现卢杞已经转身又再入李府大门了。
叶畅看不到卢杞的面上神情,这张原本就奇丑的脸,此时甚至有些扭曲。
“叶十一固然可恶,但终不曾因我之面容而嘲笑于我,况且我与叶十一交恶,乃是我欲与他为难在先杨齐宣不过是依附岳家而得美官的竖子小人,竟然敢在李公面前进谗,欲逐我而后快……让这两人相互厮杀,谁死谁活,都乘我意”
卢杞相貌丑陋,虽然自诩机警聪明,可也知道,若无机缘,自己想要获取高官显爵是极难的事情,别的不说,进士一科考试就很难过,因为此时科举除了考成绩,还要看长相。对他来说,投靠李林甫就是最大的机缘,杨齐宣辱他蔑视他,他可以暂时暗暗记下来,隐忍不发,但是试图在李林甫面前诋诟他,便是断他前途,他绝对不能忍
叶畅不知道卢杞的心思,因此只是暗暗记下了此事。
回到自己宅前,却见门口有不少人,见他回来,一个个都拥上来招呼:“叶司马回来了”
“小人见过叶司马”
周围顿时一片吵闹,叶畅原本静心想着事情的,也被他们闹得没法想了。听得他们纷纷叫嚷,原来是京城中一些人家的仆役,不是来送名剌,就是来问候。
昨日之前,这叶宅前还是冷冷清清,而到了现在,便热闹成这个样子。叶畅做了个团揖,笑容满面将这些人应付走后,累得比起面对李林甫毫不逊色。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些人背后,大概就是施加压力将龙武军调走的那些贵人们。他们上前来,不仅仅是示恩,也是表明立场。
进了门,叶畅又是一愣,外头一堆人,不曾想里面也是一堆人。
其中一人,四十左右的年纪,笑着对他拱手:“贤弟既入长安,也不来一封信,让愚兄做好准备,以至生出这番事端来”
“杨兄来了”
见是杨钊,叶畅的眉头轻轻抖了一下,心中暗暗冷笑了声。
他对杨钊,那是没得说的,以往杨钊也算是义气,给予了他不少方便。但是这一次,却让他甚是失望。
以如今杨钊在李林甫身前的地位,叶畅就不相信,他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却是一声不吭,这等心性,显然,以往颇讲义气的杨钊,在高官显贵了两年之后,已经有所改变了。
心中不满,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相反,叶畅显得比之前更为热情,上前抓住杨钊胳膊摇了摇头:“说起来是小弟我失礼,不曾遣人通报兄长一声……咦,这位郎君看上去眉宇不凡,不知是何人?”
“此为犬子杨暄……暄儿,快拜见你世叔。”杨钊笑着吩咐道。
那杨暄年纪不比叶畅小,闻言慢吞吞拜了下去,叶畅却一把将他拉起:“不可不可,咱们各自结交,何必如此多礼?”
杨暄顺势便站了起来,杨钊瞪了他一眼,他却只作不知。杨钊心知这两年养尊处优,让自己这儿子也心傲了起来,当着叶畅面不好教训丨只能又瞪一眼了事。
“我来迟了,贤弟受苦了。”寒喧已毕,杨钊言入正题。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1章 熙熙攘攘为利忙
一声“我来迟了”当真是感人肺腑,让人心生温暖。
叶畅瞅了杨钊一眼,做出万分感激的模样:“有劳杨兄了……此处不是说话之所,还请入内。”
领着杨钊等进入自己的客堂时,叶畅看到岑参在院子里晃了一下,向他使了个眼色,便知道岑参达到了此行目的,心中又是一喜。
与杨钊分宾主入座,杨钊见自己的儿子相当不自在,便令他出去,屋子里只剩余他们二人时,杨钊才肃然道:“前日李相公使人入奏,说二十九贵主年已长,为天家血脉,身份尊贵,不宜长为女冠,故此请女官教授礼仪,以便封为公主。”
叶畅点了点头,没有开口。此事今日李林甫虽是没有说,叶畅也明白,此事必是李林甫捣鬼。
“李相公为何会突然如此?”李林甫采取了哪些手段并不重要,因为现在都已经被叶畅化解了,让叶畅恼怒的是致使李林甫采取这些手段的原因。
按此前的情形,叶畅觉得自己与李林甫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可是现在这默契被破坏了。叶畅虽是用阳谋,在离开李林甫府时说有小人进谗言,但是究竟这个小人是谁,又是如何进的谗言,叶畅非常想弄清楚来。
“不知十一郎何是得罪了……李相公之婿杨齐宣,是他在李相公面前说了十一郎的不是,虽未直言,大致意思就是说十一郎欲行骗婚之事。”
杨钊心知此前自己不曾给叶畅传递消息已经做差了,如今他也看到叶畅会集的长安城中诸贵女所代表的力量,下定决心要站在叶畅这边,当然将当时自己偷听到的消息也泄露出来:“愚兄我发觉情形不对,便遣人多方打探,终于得到这个消息。”
“杨齐宣?”
叶畅神情愕然,自己与李林甫的这位女婿见过一两次面,点头之交罢了,叶畅记忆中,自己根本没有与他发生过任何纠葛,他好端端地进什么谗言?
而且扣上了一顶意图骗婚的帽子,无怪乎李林甫会发这么大的火,将两人此前达成的默契都全部撕毁。就是方才自己在他家中时,李林甫也没有提起为何自己会翻脸。
毕竟这件事情,不好拿出来说啊。
“怎么,你一点都不曾想到杨齐宣?”
叶畅想到卢杞临别时的提醒,心里又生出一个疑惑,显然,杨钊的情报是准确的,因为可以在卢杞那儿得到旁证。他缓缓地道:“我确实不曾想到,此前我琢磨过许多人,就是未曾想,竟然会是他”
“也不知你是哪里与他生了嫌隙,他竟然如此不遗余力。”杨钊目光闪闪地说道。
叶畅与李林甫反目,受损伤的只是叶畅与李林甫,对于他来说却是有好处的。至少叶畅没有了李林甫支持,就要全力获取宫内杨玉环的支持,连带他这边,也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他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叶畅则在琢磨着那杨齐宣的事情,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作声。
屋子里沉寂了会儿,叶畅先开口道:“杨兄,我与杨齐宣并无怨仇,你可知晓,他为何会如此?”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哪里明白?”杨钊叫起苦来:“况且他毕竟是李相公女婿,我如今须靠着李相公,又哪里敢去乱打听?”
别的事情你就敢乱打听,问起这个来却不敢了
叶畅心中暗诽了一句,面上却依然挂着笑,向杨钊拱手抱拳:“无论如何,都要谢过杨兄……杨兄今日来得正好,我有意为安东商会扩股,正需要杨兄大力支援,杨兄瞒着嫂夫人藏着多少私房,通通交与兄弟吧”
这半玩笑的话说得杨钊哈哈笑了起来,心里暗暗赞了声,叶畅果然晓事理
他为何今日一早急巴巴赶来,除了知道叶畅的麻烦已经消了大半之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叶畅让叶安传出的消息。
安东商会准备扩股招资
根据叶安传出的一份扩股计划书,在积利、建安二州,可辟为耕地的土地面积已经统计出来,一共有三百余万亩;可辟为果园的缓坡园地,有一百五十万亩(注:在人口繁滋占量大量土地的今日,大连地区的耕地超过二十八万公倾,四百二十万亩以上)。叶畅准备将其中五十万亩可耕地开辟出来,成立安东商会木棉社,种植棉花。现以每亩一贯的价钱,以土地为担保,招募股资,保证每年的红利不低于一成五。
每亩一贯,五十万亩也就是五十万贯钱,这数量可真不少。在招股计划书中写得很明白,这些钱主要用于招募棉农、兴建纺纱织布工坊上。保底一成五的红利,也就是每年七万五千贯的利息。与此前安东商会的股份不得转让不同,这五十万股是可以转让的,若有人想要将股份变现,随时可以到安东商会驻京城的会所出售。
保证的每年七万五千贯的利息,其实不算多,真正让人趋之若骛的,乃是大伙对叶畅赚钱本领的信心。这五十万贯投下去,众人都觉得,叶畅定然当年就将之翻上一翻。
自从当初虫娘为叶畅募资之后,安东商会便不曾再募过资本,此次募资,也就意味着今后更多的权贵有机会借助叶畅的赚钱本领来获利。特别是扩股计划书中还很明确了其扩股的方向,乃是种木棉。
以如今的棉价,众人都觉得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是大赚特赚的买卖
杨钊此次开的目标,是向新的木棉社投入一万贯,叶畅笑着应允,让杨钊到时登记交钱就是。
两人是相谈甚欢,足足小半时辰,叶畅才将他送走,然后有时间来见第五琦。不过他与第五琦的谈话也没有持续太久时间,因为很快就一张又一张的拜帖被送了过来,大多都是自认为在长安城中有几分颜面的人物。他们送拜帖来的目的与杨钊倒有大半相同,都是为了木棉社的招股计划。
“听岑公转述,叶司马曾言,经济决定朝堂中之权力。初闻之时,某尚觉此有些过矣,今日来看,叶司马所言,当真是一针见血”
见这等情形,第五琦便先告辞,叶畅将他亲送至门口,他回头对叶畅感慨地道。
“哈哈,若是旁人听得此语,必以为我离经叛道,唯有第五公却能包容之。”叶畅大笑起来,然后握着第五琦的胳膊,甚为诚恳地道:“第五公,今日一见,快慰平生。只恨俗务太多,先请第五公回府,待我这边闲下来,必亲临府上,聆听教诲”
二人方才说的大半,还都是对经济运行特别是货币、流通的一些看法。第五琦对于货币的一些见解,让叶畅觉得甚为惊异,几乎超过了这个时代。可以说,这番谈话之前,叶畅对第五琦的认识几乎等于无,只是相信刘晏的见识眼光,才想着招揽第五琦,不过这番谈话之后,叶畅意识到,这个第五琦虽然还脱离不了此时的局限性,但确实是难得的经济之才。
故此,叶畅对他有必揽之念。
他待第五琦甚为礼遇,亲自送出大门,还送了数十步才折转回头,这原本是爱才之心,可落到有心人眼中就不一样了。
如今叶畅的门前,再也不是昨日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情形,除了接踵而至递名刺、帖子的人之外,亦有各方派来观风望气的探子。那么多京中权贵派来的人,他都只是泛泛地以礼相待,可对这个人却待之以殊礼,此人会是谁?
当下便有人打探起来,在叶宅这里是探知不到什么的,不过跟着第五琦却不难。第五琦人到家不久,便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份。
自从卷入韦坚旧部案后,第五琦的处境便很有几分艰难,他受韦坚牵连贬官,但直到现在会被贬为何职也没有出来。再又卷入如今这件案子当中,让他近乎待罪。这种情形下,叶畅向他伸出手来,愿意帮他一把,他心中自然感激
虽然留在长安城中为官是每个大唐官员的愿望,但第五琦明白,在李林甫势大的情形之下,他想留在长安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先去辽东,积累一些功绩资历,再转入中原州府任职,然后进入中枢可图也。
叶畅任借着巨大的经济实力,纠合了一个利益集团,甚至在李林甫的攻击之下都能维护,这个利益集团还在继续扩张,以后会越来越大。自己能与叶畅站在一起,这个利益集团日后也将成为自己的靠山。想到这里,第五琦心中不免火热,原本有些黯淡的前途,似乎也显得光明起来。
李林甫女婿杨齐宣府前,在傍晚时分,又来了一位客人。
当听说驸马杨洄轻车简从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前时,杨齐宣愣住了,然后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驸马这是为何?”见杨洄那小心翼翼地模样,杨齐宣问道。
“方才听得一件事情,不能不来……且觅一处清静所在。”杨洄此时也不掩饰自己,面上带着阴郁。
杨齐宣也不是傻子,看了看周围,他这驸马府前确实人员复杂,不宜说话,便将杨洄引到府中偏院,屏退下人之后问道:“驸马听得何事?”
杨洄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叹息道:“杨大夫,你误我矣”
“此言怎讲?”
“昨日叶畅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当初我只是说叶畅并未请我打探相公口风,你为何就同相公说了弄成这般模样,旁人还只道是我在进谗言,离间相公与叶畅的关系”
杨齐宣不是傻瓜,事实上他也觉得,杨洄在叶畅的事情上表现得太过热心了一些。他早就怀疑,杨洄之所以热衷此事,必有背后原因。但因为打压叶畅在李林甫心中的形象,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故此才不去追究此事。
此时听得杨洄还欲把责任全推与自己,心中不禁有气:“驸马此言,某就不懂了,某为相公之婿,事与相公之女有关,如何能隐瞒不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驸马执心为正,不暗藏鬼胎,有何惧之?”
杨洄张开嘴巴愣了愣,这才想到,杨齐宣能被李林甫挑为婿,怎么会是傻子跟着李林甫,就算是傻子也会学精明一些啊。
“驸马放心,若是叶畅寻你麻烦,我自然会替你解释。”杨齐宣心中快意,又义正辞严地道:“我与驸马交称莫逆,此事义不容辞”
杨洄心中暗恼,却又无计可施。要知道,他们虽然都是女婿,可大唐天子杀几个女婿都是正常的事情,而李林甫却待女婿们个个都好。在某种程度上说,他这位天子女婿,倒不如杨齐宣这个宰相女婿
“咳我今日来,却不是为了此事,而是又听说了一个消息,叶畅自李相公府回去之后,与一人密谈许久,还亲送此人出门,许多人都看到了。”
“杨钊?此事我已知晓了。”杨齐宣不以为然地道。
他这一句,让杨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原本以为杨齐宣会放弃,但既然他还盯着叶畅,那就证明,他仍然会继续在叶畅与李林甫间挑起事端。
想到这里,杨洄心中的恼怒散去大半,他笑着摇头道:“若只是杨钊……哪里需要我来说与大夫听,此人身份有些特殊,名为第五琦,杨大夫只怕未曾听过其名。”
杨齐宣思忖了好一会儿,确实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当下便有些不屑地道:“京城之中,人口百万,如此无名之辈,某是不曾闻之。叶畅好结交贬夫走卒游侠伎伶,想来又是这等人物吧。”
“非也,非也,此人曾为陕郡太守从事属员,乃韦坚臂膀”
“韦坚”
李林甫并没有把李适之放在心上,但当初韦坚给他的压力却是极大,故此即使在两三年之后的今日,韦坚早已死去,李林甫对韦坚仍然甚是忌惮。更何况年初之时,还发生了韦坚故吏为其鸣冤之事,更让李林甫警惕。
若是旁人,或许会觉得当初就是叶畅出卖了韦坚等人,故此叶畅根本不可能与韦坚故吏走到一起去。可杨齐宣从李林甫身边人那儿打听过内幕,知道当时李林甫只是让叶畅背上这个骂名罢了。故此,一听得这个消息,他声音顿时尖锐了一些。
犹豫了一会儿,杨齐宣看着杨洄:“当真?”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2章 娘子军破夜曲江
杜甫有些疲倦地看着长安街道,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户,嘴边浮起了一丝苦笑。
这丝苦笑只是一闪而过,旋即他振作起精神,对跟在身边的家仆道:“下一家吧。”
“郎君都跑了这么多家,得回去了,再不回去,只怕赶不上晚饭啦”那仆人嘟囔着道。
杜甫哪里不知道天色将晚,但手中的文章尚未投递完,还有数家要跑呢。
“郎君,此次乃是朝廷拔举人才,又非进士科举,用不着行卷,你还忙来忙去,何苦来哉”仆人却他不回应,又唠叨道:“何况便是要行卷,你也该请位郎君相助,他堂堂宰相之婿,若得他之力,将郎君文章递到李相公手中…
“住嘴”杜甫勃然变色。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喟然一叹:“休得胡言,阿戎虽为宰相之婿,有些事情,反而更不好烦劳他。”
“郎君就是矫情,当初叶司马待郎君,那可真是没有话说,可是郎君偏偏不理会他。后来那些人要算计叶司马,又是郎君遣我去向叶司马示警……”
“此事休提了。”杜甫摆了摆手道。
旧年李适之之子挑起的风波,仿佛就在昨日一般,这一年来,他潦倒于京城,已经是囊中羞涩,甚至不得不从住处搬出,借居于族弟杜位宅中。他的族弟杜位,年纪与他相差不大,亦是李林甫之婿,曾数次说要将他荐与李林甫,都被他婉拒了。
若是为了求官,便接受李林甫的赏识,那么同叶畅有什么区别,当初他与叶畅划袍断义还有什么意义?
杜甫是个很纠结的人,他做不到李白那样的潇洒自若,李白可以一面毫无惭色地用一个人的钱去饮酒寻欢,另一面将其人骂得狗血喷头——这厮这般做,别人只会说他真性情中人也,而杜甫这般做,只怕就有人要说他是反覆小人了。
他所要送的确实不是旧式的行卷,而是这两年来有了更多的见闻之后写出的时论文章。这种与众不同的行卷,虽然为他招来了一些关注,但大多数地方得到的还只是一句“哗众取宠”。
又送了两户人家,眼见天色真晚了下来,很快就要敲禁街鼓了,杜甫带着仆人回到了西曲江的杜位宅。杜位待他倒是不薄,相当礼遇这位族兄,故此杜府仆人也不敢怠慢他,将他引入侧院的客房中,便是送水送饭。
他这边才吃完,那边便听得仆人匆匆跑了回来,低声道:“郎君,郎君,好象又出事了”
“何事?”
“听说那位叶司马未奉诏令便从辽东回了长安,昨夜被禁军围了一夜,险些就被捕入诏狱……”
这事情在长安权贵中飞速传播,但杜甫只是一个奔走于权贵门下求赏识的文人,故此消息得到的晚了。听仆人说完事情经过,他怔忡了好一会儿,不禁又想起当初与叶畅结交时的情景。
扪心自问,叶畅当真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有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与叶畅相交,却如饮葡萄酒,初时不觉,久而自醉。而且叶畅此人极有行动力,他想到的事情,定然去做,他不是那种言过其实的人物。
对于诗文,叶畅也有自己的看法,两人讨论之时,叶畅那句“文章合为时而著”,当真振聋发聩,让杜甫心折不已。也正是因此,他受叶畅影响,此次投出的文章,都是那种“为时而著”针对具体事情来谈的,不再去追求华丽的词藻。
这两年叶畅在辽东做得好大事业,夜饮之时,杜甫偶尔也会向东北举杯,默祝自己这位前友人。
“后来呢?”见杜甫沉思不语,仆人不敢再说什么,停了下来,杜甫便又问道。
“就这些……小人是在位郎君宅中听得的,哦,如今位郎君的几位连襟都到了他府中,正在商议此事呢。”
李林甫的女婿都跑到杜位宅中来议事,这倒是奇了。李林甫诸婿中,杜位算是比较清淡的,故此住在曲江西,而没有凑到李林甫府邸边上去。这些女婿跑到杜位宅来,一般情形是很少的。
就在杜位宅面向曲江的院落里,烛火高照,灯火通明,杜位看着这些连襟位,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些不快。
平日里大伙之间往来得并不多,可杨齐宣此时将众人聚拢,而且是聚在自己宅中,也不知是何意思。
因为对着曲江,所以可以看到江上画舫夜航,甚至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和浪荡的笑声。他们都是文人,对于这种情形,也不陌生。
夜幕虽是降临,登闻鼓也响过了,那边的画舫却还未停歇。这玩意儿是从洛阳传来的,而在洛阳,也最先是由大观园弄出的,据说便是叶畅的主意。夜间游江,美人在侧,明月在天,总让人易发诗兴。
果然没有多久,便听得有女子开始唱了起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孤篇一诗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此时唱出,颇为应景。在座的诸人一时之间,都未开口,而是侧耳倾听。
“这曲江夜景,果然非同一般。”一曲毕后,众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杜位这个主人不出声,那杨齐宣先开口来:“无怪乎位郎君要在此安居,便是我,也想着在这附近置宅了。”
众人都是他召来的,等着他说正事,故此也没有谁接口。杨齐宣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但还是继续道:“我辈能在此悠游,饮水思源,却不可忘记丈人之恩。”
众人应和了两声,杨齐宣又道:“今日有一事,我等当为丈人分忧,便是那叶畅之事。”
此语一出,众皆肃然。
他们可都明白,叶畅险些就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而且即使是现在,叶畅与李林甫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完全破裂。
“此事丈人不好提起,全是我私下揣测。”杨齐宣又道。
“妹夫有何话,就请直说,大伙都是一家人,何必遮遮掩掩?”杜位实在受不了他这副模样,当下催促道。
“正是。”另一连襟张博济亦道。
杨齐宣看了众人一眼,这些人当中,张博济为鸿胪少卿,郑平为户部员外郎,杜位为右补阙,元为京兆府户曹,他自己为谏议大夫。诸人之官,大多都是清贵之职,所仰赖者,皆是丈人之力。他定了定神,然后说道:“当初丈人颇为看中叶畅才能,故有意招其为婿,叶畅窥测其意,乃投其所好……”
给叶畅栽上一顶骗婚的帽子,先让众人生出同仇敌忾之心,然后杨齐宣又道:“幸好叶畅奸计,为丈人所识,并未得逞。丈人怜才,故此只是薄惩之,但这叶畅却不识好歹,依旧心怀不轨,与韦坚余党勾结。丈人日理万机,总揽我大唐要务,哪里有那么多闲功夫应付他。我等为晚辈,自然当为丈人效力,想法子让那叶畅知道厉害”
他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却是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接口。
身为李林甫的女婿,既是幸运,也是不幸。李林甫为他们铺就了升官之途,却也限制了他们的发挥,故此这些人都官居清要,但却没有多少真正的经验。大伙都知道杨齐宣话里藏着私心,只是为何有这私心,众人还有些疑惑。
而且就算他说的全是对的,他们又如何去对付叶畅,要知道,那可是连李林甫一时间都啃不下的硬骨头
“此事我等岂可轻举妄动?若是因之坏了丈人大事,那才是不妥。”过了会儿,郑平缓缓说道。
“正是,况且说叶畅与韦坚余党勾结,也只是流言,未必能当真。”又有人道。
杨齐宣暗骂了一声,他并不指望这些人真正能与他齐心对付叶畅,他其实只是想借着这些人一起,向李林甫施加影响,让李林甫意识到,叶畅与韦坚余党勾结,迟早是李林甫的心腹大患罢了。
他也可以自己单独对李林甫说,可此次风波已经让他有些心虚,若是李林甫识破他的用心,知道他就是不希望李林甫女婿中出现一个能够超过自己的人物,那时只怕适得其反。
“各位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之意……”
他正在想着措辞之时,突然间,听得外头一阵乱,杨齐宣酝酿半日,好不容易到了这紧要关头,顿时觉得不悦,一皱眉改口道:“杜郎,贵宅中似乎有些嘈杂,却是为何?”
杜位安排人去查问,杨齐宣听得嘈杂声稍静,便又开口道:“我之意,也是大伙商议出一个法子,然后呈请丈人决断,并非擅自作为。”
众人心中觉得他这是多此一举,而且说实话,在座几位因为李腾空的关系,家里也没有少往安东商会投本,如今安东商会每年的分红,都是各家很重要的财源之一,谁都不愿意为这不明不白的原因与叶畅真正翻脸,故此众人就都有些犹豫。
无论杨齐宣如何说,众人都是说还要议一议。杨齐宣有些急了,他被杨洄挑得有些头大,只觉得自己一定要彻底破坏叶畅与李府的关系,断绝叶畅成为李林甫女婿的任何可能,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自己成为李林甫诸婿中最有前途者。故此忍不住又道:“叶畅不过是乡野穑夫,又无功名,侥幸为圣人与相公所看中,委以重任。诸位如此,莫非是惧了……”
“你倒是什么都不惧”话还只是说了一半,便听得这声音响起,却是个尖锐的女声,紧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一大堆女眷连袂而至,顿时弄得这院子里香风习习。
杨齐宣愕然回头,说话的却是李林甫次女,也就是张博济之妻。
来的可不仅是李林甫次女,其余几个重要的女儿,他们的妻子,几乎个个都到场,包括杨齐宣自己的夫人,亦是横眉怒目,一副气冲冲的模样。
杨齐宣目光在诸女中打了个转儿,唯独没有看到李腾空。他强笑着道:“诸姨为何……”
“杨齐宣,今日你给大伙说清楚来,你为何要坏了空娘与叶十一郎的好事
长姊未至,李二姐便是最大之人,她柳眉倒树,杏眼圆翻,指着杨齐宣便喝斥:“你究竟是何用心”
若是平日里,次姊这般指着杨齐宣大骂,甚为失礼,杨齐宣之妻必然会为杨齐宣撑腰。但今日怪了,杨齐宣之妻不但不维护自己丈夫,反倒连连点头,想来是次姊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也不怪她不维护自己丈夫,今日之事,听说了因果之后,她也知道,若丈夫被挨一顿臭骂让诸姊妹出气,闹到父亲面前去,只怕更为不妙。
杨齐宣愣了愣,苦笑道:“此事方才我也与诸位连襟说过……实是叶畅欺人太甚,有意骗婚……坏小姨之名。”
“我呸,坏我小妹之名者,乃是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李次姊可是个彪悍人物,上前几步,玉指几乎要点到了杨齐宣眼睛:“你这厮受我娘家大恩,不思为我娘家效力倒还罢了,却坏了我小妹大好姻缘原本叶十一与我家小妹,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难得他二人也是情投意合,只是因为天子有意为叶十一为媒,故此拖延下来……却被你这厮不知从哪儿探得的消息,说动了父亲,竟然,竟然……”
说到这,李二姐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杨齐宣脸色大变,再看周围的诸位连襟,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向旁边让了让,装模作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不关我事,是丈人自己的意思……”见二姐呛到不说,三姐似乎就要叉腰上来,杨齐宣弱弱地辩白道。
但和女人讲道理,特别是和一些得知自己原本稳定的私房钱收益可能不保的女人讲道理,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杨齐宣还没有这番本领。三姐一声“呸”开道,然后又喝道:“不是你这自作聪明的蠢货,大人又如何会出此下策?大人错就错在太信你,将你当成自家人,却不曾料到,你这厮良心大坏,胳膊肘向外拐”
三姐噼噼叭叭一顿臭骂,在她口中,杨齐宣简直就是十恶不赦。此时院子里大乱,闹得杜甫上下也都是一团麻般,杜甫虽是不愿意窥人**,此时也不得不在院外听着,看看是不能上前劝说。听得是李家姐妹为了叶畅而大骂杨齐宣,他不禁愣住了。
叶畅这本领……也太大了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3章 葡萄架倒郎筛糠
李家的娘子军毫无疑问是叶畅弄来的。
时间回溯几个时辰,在自己家宅院尚未完全安静下来、投名剌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地时候,叶畅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筹划反击了。
他不是君子,所以报仇从来不会十年不晚,只要有机会,他一向是从早到晚。确认了杨齐宣为唆使李林甫的家伙,他的复仇之心便已经饥渴难耐了。
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那就是唯妇人可收拾小人。杨齐宣的手段,怎么看也是近似于小人行径,既是如此,就放出群妇人对付他就是。
安东商会建起的网络在叶畅的指示下顿时动了起来,叶畅甚至没有经过李腾空,便通过李家几个女儿身边的使女、乳娘之类的人物,将他要传递的消息送了过去。
这些消息半真半假,但把事情的严重性都展露出来,特别是李家与叶畅交恶之后,安东商会不仅扩股之时不会考虑李家,而且此前李家投入的本金,也要退还。
最初时李家姐妹都不相信,靠着李林甫的势力,她们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敢得罪她们。但是那使女乳娘将李林甫与叶畅的关系说得势成水火,让她们吓了一大跳,再一打听,便知道叶畅被禁军围住的事情,当下便信了八成。顿时一个个坐不住,她们可都是知道李腾空与叶畅关系的,故此又纷纷先回到李府,到李腾空那儿探口风,这一探不要紧,李腾空一身道袍面若死灰泪眼汪汪,瞧得诸姊个个心疼,再问之时,李腾空什么都不说,她身边的使女却不愤,只说是杨齐宣害得李、叶二家要亲人变仇人。
那使女虽被喝斥,但杨齐宣算是成了众矢之的,一边是楚楚可怜的妹妹和每年少说千贯的收益,另一边则是一个平日里依靠岳家亨清贵的女婿,李林甫家的诸位英雌,自然暴走。
恰恰此时,仆人“有意无意”地提醒这些女郎们,杨齐宣将诸婿都邀到了杜位府上。诸女料想没有什么好事,便兴师问罪而来,却不想听得杨齐宣还在鼓动连襟们一起对付叶畅,顿时诸女更为暴怒。
你自家将活财神得罪了不打紧,为啥还要连累我们,不但要连累我们,还要拖得我们家与你一起下水
于是以二姊为首,众人便一并发作,将杨齐宣骂得以袖掩面,人也如同筛糠一般抖得不停。
“叶十一手段当真是匪夷所思,他怎么能搬出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娘子军来?”
院外看热闹的杜甫并没有看多久,见只是别人家事,他躲回侧院,以免杜位看到了尴尬。只听得外边吵吵嚷嚷的还继续,闹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杜甫正准备洗漱上床睡觉,却听得外边有人道:“阿兄可曾睡否?”
“尚未睡,阿戎来了?”河戎此时对堂弟或族弟的昵称,见杜甫诗《杜位宅守岁》)
“小弟今日忙于冗事,未曾陪阿兄饮酒,实是惭愧。”
杜位缓缓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尴尬之色,这神情是为何,杜甫心中很清楚
两人不着边际地谈了会儿话,杜位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今日阿兄所见闻……”
“今日未曾有何见闻,愚兄早早外出,迟迟回来,然后便在读书,若说有见闻,便是看了书。”杜甫将手中的书卷摆了摆。
这是落款“商务印书局”的丛书之一,而“商务印书局”又是这两年来在大唐风头最劲的印书坊,从诗集到小说到各种杂文游记,应有尽有。外人只是为它的印刷精美而感慨,一般富贵诗书之家,多会购买一些收藏,而杜甫却知道得更多些,这是叶畅的秘密产业之一。
杜甫的话让杜位相当满意,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将话题转到了叶畅身上:“听闻阿兄曾与叶十一郎结交,不知阿兄以为叶十一郎何许人也?”
“此人可为之友,不可为之敌也。”杜甫沉吟了会儿,苦笑着道。
“为何出此言?”
“叶十一待友人,都是极好的,但待敌人,亦是穷凶极恶。待友解友推食不去说了,别人若与他为敌,只要给他抓着机会,必然是拼死报复。他报复心极强,若不能得他宽恕……”
说到这里,杜甫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
杜位深以为然,点了点头:“以往不知,今日知矣……我看,我那位连襟落到今日之下场,便是叶十一所为。”
杜位却不知道,杨齐宣所处的情形,远比他想象的更为艰难。
从自己的几位大小姨子的口水狂喷中狼狈回家,因为是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是不大在乎宵禁之事的。到了家之后,杨齐宣便觉得心中惴惴不安,涎着脸在夫人面前陪着小心。
他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回来,但杨妻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仿佛视他如无物。杨齐宣原本以为,到了家中,又没有仆役在场,妻子会将他大骂一番出气。只要出了气,今日这事就算是告一段落,明日再陪陪小心,将妻子哄过来就是。但是回到家中之后,杨妻仍是不答理他,神情冷淡,无论他在旁边说什么,都是一声不吭。
杨齐宣渐渐也有气,他板起脸:“今日你家姊妹如此无礼,你不维护为夫颜面倒罢了,回到家中却仍然这模样莫非你以为……”
“我以为什么?”杨妻眉毛竖起,终于回应:“你这不要面皮的东西,黑了心肠的肮脏货,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你怎么如此骂我?”杨齐宣气手发抖,伸起手便想要给杨妻一记耳光。
但杨妻不但没有丝毫退让之意,反而挺起脸来,冷笑着道:“打啊,打啊,打死了我,便可以向叶十一郎赔罪?你这蠢汉,弄得我如何与姐妹们相处,又如何有颜面去见父亲?你上回来跟我说,要请父亲出面,将你的官职再提一提……你这般行径,我如何能向父亲开口?”
“那叶十一不过就是能赚些阿堵物,你那些姐妹眼睛都掉到钱眼里去了,你为何也会与她们一般?”杨齐宣几乎是强忍怒气道。
“我姐妹眼睛掉钱眼里去了?好你个杨齐宣,你自家说说,不是我们这些姊妹操持家务,管着家中的账本,你们这些臭男人哪能在外边风流快活?阿堵物?你若眼中没有阿堵物,为何一个劲儿唆使着我去父亲那替你使力气,帮你升官发财”
对一个男人来说,而且是一个自负的男人来说,被自己的妻子几乎指着脸骂是吃软饭的,这是何等的羞辱偏偏杨妻所言,还正中了杨齐宣内心深处,让杨齐宣勃然大怒,他再度举起巴掌,想想不敢煽下去,哼了一声,恼怒地拂袖而去。
一出门就后悔了,闹得这模样,原本还指望着妻子去缓和的,结果与妻子也吵了。
想想自己那些大姨小姨们今日的嘴脸,杨齐宣也知道,自己妻子肯定也是受了不少气。她方才发作,只是发泄一番罢了,不过都出了门,总不能再转回去,否则这张脸往哪儿搁,那可就真是夫纲不振了。
今夜就在书房里凑合一夜吧,反正书房里也有榻。
他这般琢磨着就回到了书房之中,原本以为这一夜就如此过去了,不曾想才刚刚睡下,便又听得外头“呃”一声响,然后妻子带着几个丫环婆子破门而入,拿着棍棒一顿乱打。
顿时书房之中,墨汁与书页齐飞,鬼哭与狼嚎共振,杨齐宣虽是男儿,在一群雌虎面前,却也只有忍气吞声哀哭求饶的命。
这一顿打,让杨齐宣头昏眼花,等妻子怒气冲冲又离开了,才缓过神来,几乎呻吟地道:“她……她这又是怎么了?”
身边贴身的仆人方才也因乱挨了打,如今捂着头上老大的包,哭丧着脸道:“郎君不曾听到?”
“方才乱糟糟的,我能听到什么?”
“夫人说郎君拿了她私房钱在外养了外室……”
杨齐宣心里顿时咯登一声,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这……这是哪个在夫人面对乱嚼舌头了?”
口中这样骂,他心里却是无限恐惧之中。
因为这可是真的事情,他年少多才,少不得风流自赏,家中妻子不算凶悍,但毕竟是宰相之女,哪里敢真往家里接纳美人,故此确实是在外养有小星。
这事情他做得极隐秘,自觉根本不会被人知晓,今日却被人掀了出来
他不需要多想,便知道是谁揭破了这个秘密,叶畅
就象今日大姨小姨们骂他一般,现在妻子拿棍棒教训丨他,也是叶畅捣的鬼。显然,叶畅通过某些方法,把这个消息传到了他妻子耳中,原本他妻子今日受了气便一肚子火,得到这个消息,哪里会不跳起来发作
“我当如何是好?”杨齐宣呆了好一会儿后叹道。
“郎君此时还能做什么,赶紧求夫人宽恕才对,如今还只是这边,若真闹到相公那边去了,郎君的面皮就不好了”那仆人倒是忠心,哭丧着脸道。
“对,对,你说得对”
杨齐宣也觉得他言之以理,当下便又出了被打得乱七八糟的书房,向着卧室去。才到院子,便发现院门紧锁,去去敲打,里面也无人理,他在外边连声呼唤了许久,才听得一个仆妇的声音响起:“姑爷莫要为难奴婢,不得咱们小姐吩咐,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给姑爷开门。”
杨齐宣在院前呆了好一会儿,知道妻子还在气头之上,当下便绝了今夜安抚好妻子的心思。回到书房中,令仆人将书房收拾好了,自己躺上床,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此时心中开始后悔,或许不该得罪叶畅的。
他原本对自己的身份很自信,觉得自己是李林甫的女婿,叶畅就是想要报复,也得看看李林甫的面色。但却不曾想到,叶畅的报复,既不是来自官场,也不是来自私人,而是来自他所倚仗的李家。
这么想来,叶畅在辽东做出那样一番事业,倒也不是侥幸。
翻来覆去折腾半宿没有睡着,到了黎明时分,杨齐宣才勉强入睡。他原本的打算,是一大早去夫人房前请罪,若是夫人还不解气,便请她再打自己一顿就是。但不曾想睡过了头,他这谏议大夫之职,原本就悠闲,几乎没有什么公务。当他醒来时,都已经是日上三竿。他再到夫人院前一看,发觉大门紧闭,门上挂锁,他一愣:“夫人去了哪儿?”
一个扫地的仆妇道:“郎君起晚了,夫人一早就怒气冲冲,大约是回娘家去了。”
杨齐宣顿时魂飞天外,妻子一回娘家,这事情必然就闹到李林甫面前去。李林甫向来疼爱女儿,听得这事情,还有不找他算账的?就算念在翁婿情份上,将此事揭过,只怕此后他在李林甫心中的印象就会大坏,再想着李林甫将官场上的资源向自己倾斜,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了。
“夫人走了多久?”他颤声问道。
若是离开没有多久,还可以快马去将她追回来。但回答让他绝望,夫人离开都有半个时辰,算时间,现在应当已经到了李府。
杨齐宣筛糠一般抖了好一会儿,这哪里是阳春三月,分明是数天寒天半晌之后,他才下定决心,此事既然隐瞒不了,那就当机立断,主动向李林甫请罪去
当他轻车简从,也不掩饰自己头脸上被打过的痕迹,到了李府后,他又不敢从正门进,便走了侧门。李林甫听说他到了,倒是没有怎么为难,直接让他来见自己。
一见他这个模样,李林甫吃了一惊:“贤婿这是怎么回事?”
杨齐宣顿时又愕然,张着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他妻子莫非没有来李府告状?
“贤婿?”李林甫有几分怒意。
女婿这模样,分明是挨了打,这长安城中,敢打他女婿的人还真不多。除了那蛮不讲理的杨家几姊妹,他一时间不好发作外,别人打了他女婿,都要付出十倍的代价
“摔……摔的……”杨齐宣讪讪地说道,既然妻子没有回娘家告状,他自己当然也不会自揭其丑。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4章 忽如倾厦倒金梁
“摔的?”
李林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近一年来,李林甫渐觉老眼昏花,但杨齐宣头上的伤势,他还是看得出来,绝对不是挨的。
看起来象是棍棒所伤啊……
不过李林甫甚是聪明,自然知道,让杨齐宣不好说其来源的棍棒伤,十之**乃是自己女儿的杰作。这么看来,杨齐宣大早跑来,是到自己面前告状了
对于杨齐宣,李林甫是寄予厚望,其余女婿所在位置,虽然也都清贵,却不象这谏议大夫一般重要。这可是能掌握舆论的官职,与御史中丞相当,叶畅付出许多代价,为的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
故此,既然杨齐宣不提,他就装不知晓,微笑着道:“吾婿,不知你对如今这谏议大夫之职如何看,老夫意欲为你挪动一下位置……”
既然要给元公路一个谏议大夫之职,李林甫虽然不会使力气,但却觉得自己可以搭一搭顺风车,将女婿的谏议大夫腾出来好给元公路留着,同时也让女婿向上升升,好为自己提供更大的便利。
“这个……这个……”
若是一天前听得李林甫这样说,杨齐宣能乐坏来,但是今天听得这个,他却笑不出声。
现在李林甫是这般对他说,若是听得女儿告状之后,还这般说当如何?
“怎么,莫非担心老夫给你挪动的位置不妥?”
“不敢,不敢,丈人眼光比起小婿要准,自然知道什么最适合小婿了。”杨齐宣琢磨来琢磨去,便有些吞吐:“只是,只怕家里人未必支持此事。”
“哎,你何出此言,家中还有谁会不赞同此事?齐宣,老夫老朽,你几个妻兄又大多平平,今后没准就要靠你来支撑身后之事,你当勇于进取才是”
“是,小婿定然不负丈人厚望”杨齐宣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这个女婿虽然让他还有些不满意,但是已经不错了。他很疼女儿,给女儿们挑的女婿都不错,但论心思最活络也最有可能接过自己衣钵的,就是这个女婿。
至于杨齐宣进言坏了他与叶畅关系的事情,他反倒并不觉得太难过:这种巧进谗言的本领,正是自己最擅长的。
“好生去做,另外,多与叶畅学学,看看叶畅是怎么行事的。你莫要觉得他年轻,便小瞧他,他的手段老辣,便是老夫……”
话还只是说到一半,就听得外边一声哭嚎,一阵大乱,紧接着,便见自己女儿带着一群娘子军鱼贯涌入。
“这般模样,成何体统”见此情景,李林甫怒道。
他虽是娇惯女儿,却也不希望自己家的女儿真骑到丈夫头上,闹得满城风雨。此时见杨齐宣脸上的惧色,当下便喝斥女儿。
他心中的意思,是先杀住女儿的气焰,然后再想法子为二人调和。
可是杨妻正是一肚子气,哪里管得那这个,闻言顿时大哭起来:“我是你女儿,不是你家儿妇,你不帮我,还帮这个欺负女儿的负心汉……是了,是了,你老糊涂了,正是老糊涂,所以先听这负心汉子进谗言,坏了空娘的亲事,如今又听这负心汉子进谗言,要坏了女儿性命……好,好,我去出家当姑子去,好遂了你们心意”
杨齐宣越听越不对劲,忙向妻子以眉眼示意,有什么要争要吵的,回自己家中再去闹,此时正值自己要升职的关键时刻,千成吵不得。但杨妻哪里意识到这点,兀自哭骂不休。
听得女儿这番话一说出来,李林甫才意识到不对,他眉一正,举起一只手:“住口,给老夫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他的话却未被女儿听进去,杨妻原本是来父亲这里求助的,却误以为父亲被丈夫进了谗言,心中的怒意更甚,见杨齐宣在一旁冲着她挤眉弄眼,还以为杨齐宣在嘲笑她做无用功,顿时发作起来,嗷的一声,便扑向杨齐宣。
杨齐宣在家里都不敢还手,当着李林甫的面,更不敢还手,只是拿胳膊护住头脸,一边哀求:“丈人,救命,丈人,救命”
李林甫又惊又怒,他自以为还有几分家教,自家女儿娇惯是有些,但这般当着自己的面,女儿打得女婿叫救命,这成何体统,传将出去,没准还会有别有用心的人上奏一本,说自己纵容女儿,殴打大臣
他上去拦,只是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哪里拦得住乱成一团中,他自己也险些挨了女儿两下,到后来实在气不过,大喝了一声“住手”,杨妻这才稍停
手上停,嘴里却不停,噼噼叭叭将杨齐宣养了外室的丑事,还有昨夜几姊妹一起去斥骂他令自己在姊妹面前大丢脸的事情,统统说了出来。那边杨齐宣缩在墙边,以袖遮脸,不敢看李林甫,而杨氏则是骂得痛快,不曾注意李林甫
李林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向来精明,原本不将女婿进谗之事放在心上,此时才意识到,他可以欣赏女婿这种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的做法,他的女儿们却看不上,而且女儿们更将她们的利益,与叶畅这个外人联在了一起。
再听得女儿说杨齐宣欺他年老糊涂,恶人先告状,便想到自己方才还在夸赞杨齐宣,甚至在想着给他升官。看错女婿、在女儿面前丢了颜面,这让李林甫既怒且羞,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虽是咬牙撑着,却还是头痛得看人都看不清楚
此时,叶畅笑吟吟地坐在李林甫家的门房里。
里面的家人倒是想要往里通禀,但叶畅却不让,只说自己先在这边坐一会儿,待李相公处理完事情之后再见。
门房心中不解,李林甫现在虽然已渐喜宴乐,怠于公事,但若真正办起事情来,可不是区区一个时辰能等得到闲的。不过叶畅自己既然不急,他这个门房当然也不必替叶畅着急,只要不时奉上茶水就是。
叶畅并没有等太久,便听得李林甫府中开始喧哗起来。
“娘子军们当杀到了吧?”叶畅心想。
杨妻的行踪,在他的遥控之中,而杨齐宣的举动,又在他的监视之下。故此,杨妻想要回娘家尚未出门时,叶畅就已经得到消息,便令被买通的杨妻身边之人依计行事。杨妻出门之后,那买通之人就进言,所谓“捉奸拿双”,当将杨齐宣养在外边的小星抓住,以作证据,然后再回娘家,请父亲出面为其主持公道。杨妻余怒未消,闻言当然大恨,觉得抓住那狐精更解气些。当下便领着娘子军,浩浩荡荡打野去了。
杨齐宣并不知道这一点,急冲冲跑到李府,结果发觉妻子并没有来,于是谎称无事,却不曾想这边谎言才一出口,那边娘子军得胜归来,带着他养在外边的小星一起到了李林甫府。
接下来便是一场大闹,叶畅虽然不能亲眼目睹,却在李家门房这里隐约听得里边热闹。
这让他大感快意。
原本他的报复可以更简单些的,只要能哄住李腾空,想来解决杨齐宣不需要这么麻烦。但是叶畅终究还是有些底线,李腾空对他的情谊,他也是怦然心动,故此不欲利用李腾空。
折腾了这一番,他觉得热闹也够了,便对那门房道:“今日看来相府中有事,我就不再等了,你也不必禀报……”
他说完之后,便出门准备扬长而去,才走了没有几步,听得有人呼他:“叶司马,叶十一”
叶畅回过头来,便见一人从李府中急匆匆出来,劈手便抓着他的胳膊:“你做得好事”
叶畅没有躲闪,旁边的善直已经揪住了此人,然后一反翻,那人顿时嗷叫了声。
“二哥,住手。”叶畅阻止了善直,然后笑吟吟对那人道:“卢郎君方才那番话可容易起误会,我在这做了什么好事?”
卢杞一脸都是紧张之色,被善直放开之后,顿时又上来将叶畅抓住:“你做的好事,你心中有数,还不快快与我去见李相公”
“唉呀,今日我原是想来见李相公的,只是李相公事务繁忙,我又另有要事,只能先走……”
“不为人子的东西,你当真想要李相公性命么,我跟你说,李相公若倒下了,接下来倒下的便是你”卢杞厉声骂道。
“什么?”他口气有些不对,叶畅也就不和他计较被骂之事了:“李相公怎么了?”
卢杞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托你的福,被气倒了”
叶畅张开嘴巴,想说话,又没有说。
李林甫被气倒了?
这个消息,完全出乎叶畅意料,他知道今日李府闹上这一遭,肯定会不太平,却不曾想,竟然闹到李林甫被气倒的地步
“你曾得药王提点,如今你若不去,无论李相公有没有意外,你就是他死仇”卢杞厉声道:“还不与我去救李相公,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二哥,你且在这里等着。”叶畅向善直吩咐了一声,便又对卢杞道:“快带我去”
跟着卢杞匆匆回到李府,径直到了李府当中的一处偏院。这里叶畅还没有来过,不过感觉到里面紧张的气氛,还有偶尔传来的哭声,叶畅也无心去琢磨这处偏院究竟在李府的哪个部位了。
卢杞拉他来救李林甫,当然不会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若说李林甫是一棵大树,卢杞如今就完全是依附于这棵大树上的藤蔓,李林甫这棵大树要倒,先砸死的,恐就是这藤蔓
毕竟,先后出卖韦坚、李适之的,外人以为是叶畅,卢杞自己却很清楚,那些都是他于的。李林甫若倒下,这个消息必定瞒不住,到时其余党,怎么会放过卢杞?
便是叶畅自己,与李林甫暗斗是一回事,但此时还真不能完全失去李林甫的支持和制约。李林甫此际倒下,谁会占最大便宜,叶畅不很清楚,但无论是谁在台上,都未必比李林甫更好。
特别是叶畅对于太子李亨一直心怀疑虑,特别是从江梅那儿得知一些宫中的秘辛之后,对李亨更有戒备之意,若李林甫倒下,李亨获得大利,只怕辽东的局面,顿时就会更为险恶。
“李相公在哪里?”叶畅问道。
“这边”卢杞将他拉进了一间屋子,看布置是书房,然后便看到李林甫躺在书房中的一张榻上,一副生死不明的模样。
说来也巧,叶畅才进屋,李林甫原本紧闭的眼睛猛然动了动,仿佛随时能睁开眼。卢杞讶然地看着叶畅,而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都是惊讶地看过来:方才李林甫昏阙过去,那模样可是极吓人,仿佛立刻毙命一般,而叶畅一来,也没有医生,他竟然就要恢复意识?
“扶……扶丈人起来。”杨齐宣颤声说道。
“不可扶”叶畅见使女们欲去扶,顿时上前阻止道:“老人摔倒,不可乱扶”
说出这句话时他自己愣了一下,好象这个时代……没有这种讲究吧,至少扶摔倒的老人,不会被误以为是撞倒老人者吧。
“为何不能扶?”杨妻听得叶畅的声音,歪过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老人跌倒,有可能是心会脑有问题,若是扶起,血自心或脑伤口喷出,则大势去矣。”叶畅道:“快去请御医,具体如何诊断,还是由御医来处置
“你……不能治?”杨妻恢复了几分镇定,发亮的眼睛,看着叶畅。
“术业有专攻,御医更妥当。”叶畅见屋里还是乱乱的,却没有人出去请御医,回应了杨妻一句之后便又大声道:“屋里不要留这么多闲杂人等,不相于的使女仆役都出去,只留两人在这听使唤快去请御医,休要再耽搁……备好些清水,与李相公拭面”
屋子里面的人原本是乱成一团,除了哭就会团团转,叶畅喝斥声中,他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转眼间,屋子人就被赶了出去,杨齐宣也在其列。他在外头向里边望了望,面色惨白,情知自己的处境不妙。
李林甫这次倒下,若是起不来,他的靠山便就此不在了。若是起得来,他作为气倒李林甫的罪魁,只怕也落不得好下场。
因此,他灰溜溜地逃出了李府。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5章 不知何处卜吉凶
离了李府,杨齐宣上了马,先是打马准备回家,但才行几步,他便改了主
回家能有什么用,根本不能帮他解决眼前的问题,他现在所处的困境,若不能主动求破,那么即使不是死路一条,也将前途无量。
品尝过荣华富贵和权力的滋味,让他再去甘于平淡,甚至任人宰割,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事情。
在十字街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杨齐宣觉得,此时只有一人能帮他。导致他陷入此时情形的,也是此人,既然如此,此人就应该为他如今的处境做点什么
如果对方坐视他迎来可悲的下场……
杨齐宣突然狞笑了一下,对方唆使他去与叶畅为难,乃是一切的根源,若是对方对他不理不睬,他就将此事满长安城地掀出去,要完蛋就一起完蛋,他迎来末日,那厮也休想好过
杨洄听闻杨齐宣在外求见,想都未想,立刻请他进来,但一见杨齐宣那模样,他顿时惊住了,这被打的情状,可有些凄惨
“大夫这是为何?”
“杨驸马,承你之福,如今我成这模样了……这些老账不必去说,只有一件事情,今日你若不伸援手,那咱们就一拍两散,大伙都去承受我丈人的怒火去”
“什么?”
“你唆使我去坏了我小姨与叶畅的婚事,如今事发了,我丈人已经气倒,若他气死倒还罢了,再回过神来,你以为他不会收拾我们?”杨齐宣原本脸上就被打成了殊色,如今更是有些狰狞:“你便是驸马,若是我丈人发怒,你承受得起么?”
“你这是什么话……等等,你是说,李相公气倒了?”
“气得昏阙,如今死活不知,叶畅进府了,从他的口气里,情形甚是危急,目前正请御医。”
“竟然……会这样?”
杨洄愣了好一会儿,猛然猛地站起,眼中闪闪发亮。
若是李林甫真的因此死去,哪怕不是死去,只是中风不能上朝,那都意味着大唐朝堂的一次巨大洗牌
不仅仅是与李林甫敌对的那些势力会蠢蠢欲动,而且就是李林甫的门下,那些各怀鬼胎的走卒们也会乘势而起,试图取代李林甫的位置。大唐朝堂之上,将要乱了
乱得好
杨洄心中暗暗嘀咕,他与李林甫也算是政治上的盟友,他曾经是李隆基最宠爱的女婿,但是现在,这个最爱女婿的位置被张培所取代,而李林甫与他的关系也随着寿王不可能继承大统变得冷淡起来。他在政治之上,都销声匿迹了许多时间,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感觉,也让他不时唏嘘感慨。
“这次大乱,我当有机可乘……”
杨洄心念电转之间,又沉声问道:“如今消息,可曾传出?”
“我来时未传出对了,我出门时还听得叶畅在吩咐,令内外不得走动,不可向外泄露消息”
“好”
杨洄闻言大喜,他心念一转,便想到一人。
“此事重大,杨大夫,委屈你一下,随我去拜见一人”心念电转,杨洄阴声道。
“拜见?”
“欲除后患,非此人不可”杨洄斩钉截铁地道。
他唤人备车,然后将杨齐宣藏入车中,自己才登车。马车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快速行驶,杨齐宣几次要向他提问,都被杨洄举手示意阻住。
一路无话,杨洄将自己的思路整理完毕之后,便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户部侍郎、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杨慎矜宅前,杨洄的马车停住,他没有走正门,而是走可供马车出入的侧门,自己也没有下车,只是让一个管事上前通禀。
消息传入内,杨慎矜本来正在察看公文,听到通禀后愣住了:“咸宜公主府杨驸马来此……而且要紧急见我?”
杨慎矜原本不是什么太精细的人,他没有细想,便请入内相见。马车进了他府邸的院子之后,下来的人却不只杨洄,还有杨齐宣。杨齐宣此时尚不知到了何处,只是跟在杨洄身后,当见到杨慎矜时,脸色不禁大变。
“驸马……还有杨大夫,不知二位联袂造访,有何贵于?”
见到杨齐宣,杨慎矜同样脸色一变,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最近与李林甫的关系实在没有当初和睦了,李林甫的猜忌越来越严重。而现在李林甫最倚仗的女婿突然间到访,其间有什么用意,让他满心狐疑。
“今日来此,是有要事相商,请屏退左右。”杨洄道。
杨慎矜向周围挥了挥手,仆役纷纷退避,待闲杂人等都离开后,杨慎矜问道:“二位究竟为何而来?”
“杨大夫,你说吧。”杨洄道。
杨齐宣却有些犹豫,杨洄急得一跺脚:“还是我说……杨大夫方才从李相公家中来,说是李相公突然病倒”
“李相公病倒……”杨慎矜霍然站起,目光闪烁。
此时与李林甫并列为相的是陈希烈,但众人都知道,此人只是靠着为李隆基讲解《老子》得为宰相,而且在相位上也只是唯唯喏喏,根本不敢违背李林甫的意思。若李林甫一病不起,那么朝廷必然要另拔人为相,以杨慎矜名望资历,确实是有机会
“杨大夫,事已至此,你还迟疑什么若是杨侍郎能为相,尚且能保你富贵,若换了别人,你觉得自己还能得什么?以李相公得罪人之多,你为其婿,别人怎么会不报复你?”杨洄见杨齐宣仍是默然不语,当下喝斥道。
此言一激,杨齐宣一凛,心念一转,当下不再想了,开口叹道:“好,我说……我说……”
他将李林甫气倒闷绝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对自己在此事中的作用只字不提,只说是自己与李林甫女儿起了点争执,然后李林甫便被气倒。又说了叶畅在李府的诸种措施,末了道:“事情便是如此,如今御医应当已经到了,不过消息不晓得有没有传出来……”
“没有传出来,方才离开之前,我已经令人去相府打听,只要有消息,就直接到这边来”杨洄接上道:“杨侍郎,如今知道此事者,唯有我们三人
杨慎矜脸上神情变了几变,好一会儿,他道:“既是如此,我先去相府探病”
“侍郎糊涂,现在急的不是探病,而是让圣人知晓,李相公已经大病,并且大病不起,无法继续处理政务”杨洄一跺脚:“侍郎,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乘着李相公人尚昏迷时将事情敲定,避免夜长梦多”
“敲定……这个……李相公待我不薄……”
杨慎矜虽是意动,但他知道,李林甫手段诡谲,今日之事,安知不是李林甫设计好的圈套
他这句话让杨洄相当无语,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劝解,但一看到杨齐宣不以为然的神情,杨洄心中一动。
李林甫对杨慎矜的真实态度到底如何,谁都没有杨齐宣这个宠婿清楚
“杨大夫,李相公究竟是如何想的,你说与杨侍郎听”杨洄道。
“这个家岳说,杨侍郎……狼子野心,是养不惯的白眼狼,必反噬其主……还说,杨侍郎若不除,他不能安枕……”
这话是杨齐宣瞎编的,但是李林甫这两年来对杨慎矜确实是一天比一天更不满,最不满的便是在当初对付韦坚、李适之的两役中,李林甫都授意杨慎矜出面攻讦,而杨慎矜却在两件事情上都表现得保守,并没有为李林甫冲锋陷阵。杨齐宣编排了两句之后,看了面色阴沉起来的杨慎矜一眼,便又补充道:“家岳还说,用杨侍郎,不过是为对付韦坚、李适之罢了,杨侍郎当初不肯弹劾这二贼,分明是同情此二人……必是二人同党”
杨慎矜顿时连假笑都维持不住了,他起身绕着屋子转了半圈,然后回头:“二位说得……二位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事情,驸马公尚贵主,何必掺与此事,杨大夫更是李相公爱婿,为何要在我面前言李相公私下之语?”
“某与杨侍郎,乃一祖之后也”杨洄眼中寒光闪动:“李相公与叶畅善,而叶畅与某有旧怨,杨侍郎若能为相,当举某替为侍郎”
杨洄也有自己的政治野心,在叶畅另一世的历史中,他不但积极参预了三庶人案,害死了废太子李瑛,在十余年后,还积极参预了嗣岐王李珍的谋反案,不过此次投机失败,终被处死。他一开口,便是杨慎矜现在的户部侍郎一职,杨慎矜愣了一下,然后摇头道:“此职非吾能私授也……圣人对此职视之甚重,不通理财之辈,难任此职。”
“不得此侍郎,彼侍郎亦可。”杨洄道:“你我二人原本同宗,相互提携,并力而行,何愁事不济?某虽不才,尚可通消息入宫内,引杨侍郎去见圣人
杨洄这是展现自己的能力,他毕竟曾是李隆基爱婿,在宫中自有自己的门路。不过现在杨慎矜正得李隆基宠信,根本无须他的门路,故此杨慎矜只是点头,然后又转向杨齐宣。
杨洄与杨慎矜确实都是前隋之后,同一祖先,杨齐宣此时心知必须上这条船了,当下道:“某亦弘农杨氏之后也,虽为李相之婿,但与叶畅亦结有深仇如今李相信奸邪外人而不信我这女婿,若无两位援手,必为叶畅谗言所害愿为二公奔走效力,还望勿疑”
“你是说……此前李相公与叶畅似有反目之举,乃是你进言所致?”杨慎矜甚聪明,一下子问到了关键所在。
杨齐宣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进谗言而羞愧,只是顿足:“惜哉,家岳并不曾真听从我”
“哦?闹得几乎反目,为何说不真听你?”
“家岳虽是听我说叶畅有骗婚之事,实际上不置可否,他只是觉得,叶畅独自在辽东发展得太快,渐有脱出他控制之势,故此乘势而略略挫其一挫,令其明晓孰主孰从——若是能迫其主动求亲,那是最好不过,即使不能如此,也要乘机在辽东周边要害上安插上自己人手。”杨齐宣叹道:“比如苑咸,家岳便想以其取代元公路主政登州”
听得这里,杨慎矜与杨洄都是大吃一惊,无怪乎最初时李林甫甚至连禁军都动了,闹得雷声隆隆,但最后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了事,原来李林甫的本意,根本不是与叶畅真正翻脸
若他们真以为李林甫与叶畅反目,认为这其中有可乘之机,跳出来生事,十之**反而会被李林甫利用
“这么说来……叶畅种种举措,也是被李相公唬住了?”杨慎矜与杨洄心中对李林甫越发畏惧。
“事情便是如此,二位有何决断,当速速施行,不可再迁延耽搁”
把自己所知之事都吐露出来之后,杨齐宣现在急了,他知道自己与这二人上了同一条船,此时不能再犹豫,当下催促道。
杨慎矜一咬牙,他也必须去赌了。
“某先去见李相公,然后便去兴庆宫求见圣人。驸马公,你先去联络宫中放出风声,在我入宫求见之前,务必要让消息传入圣人耳中。杨大夫,你与我分道入相府打听消息。”杨慎矜道:“我们分头行事,立刻”
他心里还是有些怀疑,故此要亲自去李府证实,同时让其余二杨行事,又不至于耽搁了行程。二杨见他神情坚决,知道他已经拿定主意,当下也不多说,一齐起身,告辞而去。
待他二人离开之后,杨慎矜想起自家兄弟洛阳令杨慎名寄来的信,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将叶畅要回长安的消息传播开来的人,当然不只有他,但他绝对是其中推波助澜者之一。对于李林甫与叶畅关系的冷确,他同样是乐观其成。既然到了他这个位置,怎么会对未来没有些野心,会甘于在李林甫的手下不谋其余
杨洄与杨齐宣的到来,正是让他瞌睡碰到了枕头
“来人,备车,我要去李相公府邸,不得耽搁”他大声下令道。
马车很快备好,他乘之赶往李林甫府,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的长安城街道之上,似乎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气氛中。他微微一叹:可惜事情紧急,否则当问一问史敬忠,其人颇有术法,能卜吉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