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6章 羞愧惶恐难担当
李林甫府前,如今一片肃静。
方才里面传来消息,今日叶十一来访,李相公要与其长谈,故此其余求见客人,将公务留下,其人先各自返家,待明日再来。这对在李府门房等着见李林甫的各位官员们来说,是很大的怠慢,不过他们却不敢有怨言,相反,出门的时候,脸上还要带笑,实在忍不住的,也只是很隐晦地打趣一句:“也不知相府与辽东的叶司马何时摆喜宴。”
李林甫欲以叶畅为婿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于长安城中流传,他们觉得,叶畅能让李林甫推了公务来谈的事情,少不得就是亲事安排了。
而李府之内,特别是李林甫临时所在的那处小院,却紧张得让人气都喘不过来。
叶畅端坐在门前,在他身边,李林甫在家中的数子,再加上没有嫁出去的李腾空,都心惊胆战地立着。李腾空偶尔会偷看叶畅一眼,仿佛要从叶畅的神情中找到让自己可以撑下去的支柱。而叶畅镇定的表情,也没有让她失望。
“他定然会有办法的,他是药王的弟子,曾在梦中得仙人授予种种妙法…
紧紧捏着自己的拳头,李腾空在心中反复念叨道。
她却不知,叶畅内心深处远没有表面的平静,而且叶畅现在思考的,也不再是如何救治李林甫,而是万一李林甫死去,要怎么样才能让朝堂中的局势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李林甫若死,明面上最大的获益者可能是陈希烈,身为李林甫外的另一相,压在他头顶的大山终于被搬掉,而此时尚没有别的人可以取代李林甫,他势必将担当起重任。此人与叶畅见过两面,他对于仙道之事甚感兴趣,但想要与他建立如李林甫一般的默契,几乎不可能。
如今辽东的相对独立性,是建立在李林甫的私心之上,若换别人为相,必然会对辽东伸手。叶畅不怕他们伸手,可也不想生出这样的麻烦,让他再稳定地发展辽东两年,充实辽东人口,那个时候他就不必在意能否获得中原的支持了。
李林甫死去,实际获利最大的,应当是太子李亨。始终想着动摇他太子地位的大权臣倒下,以李隆基的年纪,基本上就注定了他将承接大宝。而他若真登上皇位,绝对不会放过叶畅,两人的仇怨,在叶畅为了自保而不得不对付皇甫惟明时就决定了。
如何让他们不能从李林甫的倒下中获利?
唯一的办法,就是如原本的历史那样,将杨钊推上去。只不过现在杨钊还势力单薄,资历太浅,就算内有杨玉环支持,外有叶畅帮助,他也不可能直接接替宰相之位。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李林甫能多撑两三年……想必这次昏阙,对李林甫自己也是一次巨大的震动,对留在辽东的后路,他应当会更加支持吧。
屋子里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咳声,紧接着,御医走了出来,人们顿时围上去,一个个用殷切的目光看着他,但谁都不敢出言相问。
生怕问出的结果是最坏的。
“太医,李相公如何?”最后还是叶畅这个外人起了作用。
“无妨,只是急怒攻心……”那御医目光有些游移。
叶畅会意,当下转身道:“相公无碍,大伙都听到了,现在让相公歇息一会儿,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勿在此惊扰了相公”
院子里的众人松了口气,气氛瞬间轻松下来,叶畅却拉着御医到了一边:“李相公情形究竟如何,你实话对我说。”
“李相公年迈,这两年来,又沉于酒色,故此身体有些虚。”那御医低声道:“此次若是能醒来,当无大碍,但受不得气,若下一次再如此……中怕难逃中风之症。”
此次无碍就好,至于以后……叶畅虽然对李腾空也颇有情谊,却还没有爱屋及乌到希望李林甫永远健康的地步。
“有劳太医在李府多呆些时日,若有什么缓急,也方便请太医相助。”叶畅道。
那太医看了叶畅一眼,心中有些奇怪。他知道是叶畅,但是这是李府,李家的几个儿子都不知所措,却让叶畅这个外人主持事务。不过他也知道,李林甫的健康问题关系重大,因此应了下来。
召来一个仆役,令他就在李林甫住处不远给太医安排好住处,叶畅转向众人,他正待说话,突然听得屋子里又传来声音:“醒了,相公醒了”
这声音乃是留在屋中看守的使女的声音,还在院子里的众人顿时拥了上去,叶畅在后呼了两声,但这一次却没有谁听了。
李林甫一醒,这个李宅就有了主心骨,叶畅身为外人,便不好插手。他摇了摇头,倒不急着进去,但就在这时,却看到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眸。
李腾空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便也进了屋内,毕竟她父亲的安危,乃是她此时最关注的事情。
李林甫躺在榻上,目光还有些茫然,众人怕惊扰他,都不敢大声。过了好一会儿,李林甫意识才完全恢复,他的目光在屋里缓缓转了一圈,然后低声道:“扶老夫起来。”
使女想要去扶,李腾空却轻轻按住李林甫的肩膀:“大人还是先躺上一会儿,叶郎君与太医都说,大人多躺一下更好。”
李林甫一听到“叶郎君”这个名字,眼中便是寒芒一闪。
“老夫昏阙多久了?”
“有近两个时辰……”李腾空说到这个,眼中不禁含泪。
“消息传出去了么?”
“未曾……大人放心,叶郎君吩咐阖府上下,不得走漏消息”李腾空道
“嗬”李林甫嘿的一声,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又睁开眼,在众人面上再扫过:“杨郎呢?”
被他称为杨郎者,唯有杨齐宣,众人相互一看,这才发觉,引发李林甫昏阙的两人,唯有杨妻还在,杨齐宣竟然不知何时不见了。
“杨郎呢?”有人便问道。
“在此,在此”
就听得外边有人应道,然后杨齐宣快步走了进来,一见李林甫,立刻拜倒,叩头如捣蒜:“小婿一时糊涂,犯了大错,令丈人气成这般模样……小婿之过,任丈人处之,只求丈人爱惜身体,勿……”
“无妨,无妨。”李林甫看着他面上,叹了口气,缓声道:“杨郎,你不必担心,此事你虽有过,但你妻亦非全对,你面上尚带伤,先下去请御医敷些药,万勿留下疤痕。”
“是,是,多谢丈人。”杨齐宣羞愧难当,躬身再拜,然后退了出去。
李林甫又看了看众人,然后展颜一笑:“我身体无碍,只是有些倦累……你们不必如此,各忙各的去吧,府中上下,也不必禁其进出。”
此语声音甚大,在外的叶畅皱了一下眉,李林甫这是何意,如果不禁进出,那么消息传出去,他的相位必定动摇
众人见他精神尚好,他又再三坚持,便依他所言退下。李腾空却有些不舍,然后发觉父亲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便留在最后。其余人都退出之后,李林甫方才的精神顿时消失,露出疲倦之色,闭眼喘了两口气,然后问道:“叶畅还在府中否?”
“就在外边。”李腾空低声道。
“好,好,果然佳儿……我家空娘亦是佳妇。”李林甫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然后挥了挥手:“你也退下……出去时让叶畅进来。”
“大人……”
“乖女,去吧。”
李腾空满心不解,不过父亲的命令又不能违抗,只能自己出来,请叶畅入内。叶畅进去之后,却看到李林甫低声喝令使女,将他扶着坐了起来。
“相公还是多躺一会儿为好。”叶畅心中微惊,从方才御医的口中,他已经得知,李林甫有轻微中风的症状,此时平躺静养才对他最好。
“再躺下去,就要抄家灭族了。”李林甫阴声说道:“不曾想,那杨郎竟然是只白眼狼,你虽是禁止内外出入,他却已将消息传了出去……我料想,他能传递的,定是咸宜公主驸公杨洄处”
叶畅只觉得太阳穴处猛然一跳:又是这个杨洄
李林甫言下之意,他也听出来了,与杨齐宣一起在李林甫面前编排他的不是的,定然就是这位驸马杨洄。想到杨洄还与王元宝勾结在一起,图谋所谓的傲来国,叶畅不禁想到自己与其人的最大怨仇。
兄长叶曙,便是亡于此人府中管事之手,虽然那管事已经被除去,但安知当初那管事是不是得了杨洄授意而为从他这等行状来看,他已经知道自己与他的怨仇,并且试图斩草除根了。
“不长进的东西,枉我还对他寄予厚望……”李林甫在叶畅面前反而没有做什么掩饰,面色阴郁得可怕。
叶畅唯有苦笑。
事情的发展,在李林甫昏阙之刻起,便向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他原本主是报复一下杨齐宣,恶心一下李林甫,结果弄成这模样……谁能想到,李林甫看似强壮的身体,竟然会如此不堪一击呢。
“叶十一,我死之后,望你念在空娘的面上,多多照看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李林甫又道。
此话李林甫说得情真意切,当真是真情流露,仿佛临终托孤寄予大事。叶畅听得之后,却没有半点感动,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他忙向李林甫一揖,低声说道:“相公何出此言”
李林甫看了他好一会儿,叶畅弯着腰,只觉得仿佛有座山压在背上一般。此前叶畅并不在意李林甫的压力,凭借安东商会纠集起来的力量,叶畅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无视李林甫的意愿。但现在不同,李林甫若真是濒死,不管不顾的临终一击,全天下有谁能承受得住?
只怕连高力士都要退避
“我知你心中有所顾忌,此前种种,老夫并非真心要对付你,若老夫真有此意,你以为靠着各家内宅里的几个妇人女子,可以挡得住老夫么?”
“晚辈心中明白。”叶畅道。
他确实心中明白,从一开始,得知李林甫变卦后的诸多举措,他心里就很清楚,李林甫并不是真的要与他翻脸。否则的话,他也不敢回到长安——进长安容易,出长安城就难了。
在他判断之中,是他在辽东击契丹人击得太漂亮,收复建安州收复得太于脆,让李林甫感觉到了威胁。辽东之事,李林甫希望能抓到主导权,叶畅只是他派往辽东布局的人,而真正的大权应该控制在长安城中的李林甫手里。但是叶畅能力之强,超过他的意料,这让李林甫觉得,辽东情形可能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叶畅用强硬的态度但相对柔和的方法,来回应李林甫。发动安东商会的影响,是表明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绝不让步的强硬立场,同时,叶畅亲自回长安,则是放出柔和的姿态,表示在一些非根本问题上自己愿意合作的诚意。虽然此后二人做出种种姿态讨价还价,但总体来说,李、叶之间的关系虽没有以往亲密,却比以往更稳固。
以往是建立在可能的亲缘之上的,现在则是建立在共同的利益之上的。
“既是如此,你当知老夫之语是真心的…你直起身来吧,方才老夫昏倒,若不是你正好在此看热闹,也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模样,甚至没准老夫的性命,都被那些人折腾掉了……”
这是李林甫的肺腑之言,也是他在死亡线上走一遭之后难得地说出真心话来,只不过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即使他说真心话,叶畅也不敢认为是真的,只是弯腰聆听。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听得杨齐宣的声音响起。
“丈人,丈人,小婿有错,小婿要见丈人”
李林甫话说到一半,便又收了回去,他眼中再度闪动起阴森的光芒,和气地对叶畅道:“十一郎,你且在旁候着,让杨郎进来,我们一起看看,我这位……宝贝女婿,又能玩出什么名堂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7章 病虎遗言托心腹
杨齐宣在李林甫房间门前站着,额头上全是汗水,而外袍之下的内衫,也早就被汗渍浸透了。
李林甫这么快就醒转,而且醒转之后对他的神情,让他心里惴惴不安,他在外边思忖了许久,终于决定,还是来求见李林甫。
没一会儿,听得门吱一声被拉开,但开门的并不是使女,而是叶畅。杨齐宣看了叶畅一眼,从叶畅的神情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杨齐宣暗暗有些恨,但却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向叶畅拱手道谢,叶畅也还了一礼。
迈步跨过门槛,杨齐宣便看到李林甫坐在榻上,只是用一个枕头垫着后背。杨齐宣无声无息地吸了口冷气,然后卟嗵一声跪倒在地。
“丈人,小婿一时糊涂,听了驸马杨洄的唆使……此前种种,都是小婿之过,丈人切莫再为小婿而气坏了身子”
“人非圣贤,岂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李林甫和气地说道:“杨郎,你起身,起身说话。”
这倒有长辈教训丨晚辈的谆谆之意,不过杨齐宣却吓得两股战战,若是李林甫发怒训丨斥,他倒没有这么害怕,可是李林甫越是和气,他就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将印象翻转过来,自己便不是死路一条,今后也将面临着李林甫的全力打压。
勉强让自己定神,杨齐宣便又道:“小婿知错,又恨驸马杨洄唆使……故此小婿方才去见了驸马杨洄,却发觉这厮与杨侍郎杨慎矜勾结在一处,他们……他们想要去圣人面前进谗言,构谄大人”
叶畅悚然一惊,看向李林甫,李林甫却神情不动,闻言一笑:“你且说说,他们如何构谄于我?”
“他们要以大人身体有恙为名……”
杨齐宣毫无保留地将杨洄、杨慎矜的密谋吐了出来,叶畅微微吸了口冷气,若他们真这般做成了,只怕李林甫的相位真会不保。
从李隆基的立场来看,只要有人能取代李林甫为他捞钱,那么李林甫的相位就该让一让。毕竟如叶畅上次对李林甫所言,他为相已经十余年,在李隆基一朝,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就算是姚崇、宋景两位名相,实际上担任宰相的时间也不过就是数年。
杨家兄弟都擅理财,而且又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与资历,若李林甫真的病倒,那杨慎矜取代他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李林甫思忖了片刻,然后出声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与我说,何不与他们做到底?”
“小婿终究是大人女婿,小婿前途为大人所赐,怎敢丧心病狂至此?此前一时糊涂,不得不与之虚以委蛇,此刻幡然悔悟,自然要向大人坦诚相告”
“这么说来,那杨慎矜还在等你的消息?”
“是”
“好,好……你去对他说,老夫病得快起不来了,刚才虽醒,却已经在交待后事。”李林甫道。
“这”
“去吧,速去速还,莫令其起疑心。”
说到这里,李林甫看了叶畅一眼,叶畅却佯作不知。但李林甫却不放过他,直接点名道:“十一郎,你觉得如何?”
“相公所谋深远,非晚辈能及。”叶畅道。
“何必谦虚,你指点杨郎一下。”李林甫道。
“确实无所指点,唯有四字,随机应变罢了。”
听得“随机应变”,杨齐宣脸上微微一红,这可不只是指点他,更是讥讽他立场换来换去。他看了叶畅一眼,却见叶畅一脸正色,仿佛并无其余意思一般。
“还不谢过叶郎君?”李林甫道。
“是,是,多谢叶司马……”从齿缝里吐出这几个字之后,杨齐宣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这间屋子里呆了,当下道:“那边还等我消息……小婿这就告辞了。”
“去吧”李林甫道。
杨齐宣出了门,脸上扭出的强笑顿时没有了,他阴沉着脸,快步离开这座院子,从侧门出了李府,便径直到了东市。入市之后,拐入一家酒楼,立刻有人引他走到后院,不一会儿,便见到了杨慎矜。
“为何耽搁这许久,府中情形如何?”杨慎矜问道。
“家岳他……醒了。”杨齐宣垂着眼低声道:“情形不是太好,御医口中没说什么,神情却极为凝重。家岳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拉着子女在交待一些事情。”
“何事?”
“家产分割,还有遗表之事。”
这些事情确实很繁冗,若是李林甫真的病入膏肓,这番交待之后,他的最后精力也只怕耗尽了。杨慎矜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又看了看杨齐宣:“尚有余事否?”
“未有。”
杨慎矜心中一动,杨齐宣的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他琢磨了一下,遇到这等大事,若是杨齐宣完全不紧张,那才不正常,那证明他背后有所依仗。
不过出于慎重考虑,杨慎矜还是决定去一趟李府。
“杨大夫先请留在此处,我去一趟就回。”杨慎矜道。
“侍郎何去?”
“自然是令岳府邸。”
杨慎矜一边说一边起身,那边杨齐宣神情不禁微变,若是给杨慎矜在李府看出什么名堂来,岂不一切要糟?
此次能不能扳倒杨慎矜,可以说是杨齐宣能否挽回在李林甫面前形象的关键,但他想出去,却被杨慎矜的仆从拦住:“大夫请留步,待我家主人回来之后,尚有要事要与大夫商议。”
“让开”
“小人不敢违背我家主人之命,还请大夫莫令小人为难……”
那仆人不肯让开,杨齐宣也不好强行闯出,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李府那边不会出什么纰漏。
而且,他也宁可呆在这里,至少不需要直接去面对李林甫。
杨慎矜到得李府大门前,令人上去敲门通禀,原本紧锁的大门敞开,出来的仆人神情有些紧张,待得知他的来意,那仆人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进去禀报
过了好一会儿,李林甫之子李屿慌慌张张出来相迎,杨慎矜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迎入李府,神情又是一动。
进了大门之后,杨慎矜道:“朝廷意欲往安西运送一批军资,需要从府库之中调动,此事关系重大,不得相公允许,下官不敢轻举妄动。少卿,请引我去见相公。”
李屿此时官职为太常少卿,闻言神情有些悲伤:“若是别人,屿定然是不说的,但是杨侍郎家父今日忽得重病,如今卧病在榻,听闻侍郎来,我等虽是劝阻,但家父却执意要见……侍郎进去之后,切不可以冗务繁扰家父”
杨慎矜作出大惊失色的模样:“相公身体不适,我定要探看……可请了太医,家中药物是否齐备?”
一边客套,一边便到了李林甫卧处,才近门便嗅得浓浓的药味,杨慎矜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太医在那力煽火煎药,见了他只是远远施礼。才走到门前,便听得剧烈的咳嗽之声,仿佛撕心裂肺一般,听声音却是李林甫的。
杨慎矜进了门,便看到四周阴暗,一群人跪在一张床榻之前。他迫不及待向床榻上望去,其上一人,依稀正是李林甫模样,只是极为憔悴,正在剧烈咳嗽,良久才平静下来。
杨慎矜上前施礼,眼中含泪:“相公,你如何这般情景”
“杨钊,是你来了么?”榻上的李林甫循声望来,但目光涣散,看上去甚是糁人。
“大人,是户部侍郎杨慎矜。”在一旁服侍的李岫道。
“不是杨钊?”李林甫似乎有些失望,听得杨慎矜心中甚是不舒服。杨钊不过是裙带之臣,虽然这两年来升职甚快,也算是投入李林甫门下,甚得重用,但是杨慎矜依然有些瞧不起其人,只觉得这厮并无多大本领。
“原来是杨侍郎……杨侍郎来得好,来得好……”说到这里,李林甫又喘起气来,好一会儿之后,才算能继续说话,他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杨慎矜:“我死之后,朝廷的事情,还有家中的子婿孙辈,便托付与你了。”
隐在闱幕之后的叶畅忍不住撇了一下嘴,李林甫这句话,倒是说得顺溜。
与叶畅初闻此语时一般,杨慎矜听到李林甫这样说后,同样是汗流浃背,弯腰下去施礼:“相公,吉人自有天相,相公必能痊愈,请相公安心养疾,切勿胡思乱想……”
“若是朝廷有使者来问我身后之事,我必举你代我。”李林甫喃喃说了一句,然后又咳了起来。
杨慎矜正待再说,却见那御医端着煎好的药进来,周围人手忙脚乱开始服侍李林甫喝药。他在旁仔细观察,却见李林甫坐都坐不起来,只是将头部稍稍垫高了些,然后那药喂入他口中时,却无力吞咽,倒有大半都落在了胸前衣襟
看到这一幕,杨慎矜突然觉得有些轻松。
李林甫曾经象泰山石一般沉重,但再沉重的石头也经不住时间的风蚀,现在,这位权倾一时的宰相,终于露出了老态。哪怕他此次不死,只要这等情形传入天子李隆基的耳中,李隆基也不会让他继续在相位上呆着了。
李林甫去相之后,陈希烈为左相,却是个无能之辈,他身为户部侍郎,就是接替右相的当然人选。即使天子以陈希烈为右相,那么他也可以接替陈希烈的左相之职,以他的能力,掀翻陈希烈不过是旬月间的事情。
“相公服药,卑职便不再打扰。”杨慎矜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微弯腰行了礼:“卑职先告退,若有什么事情,请遣人通知下官一声。”
李林甫却没有回应,目光涣散,看上去奄奄一息。杨慎矜最后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并不是装出来的,当下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出了门,杨慎矜一言不发,李岫跟在身后送行,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他上车后,只是随意与李岫拱了拱手,便向御者示意开车,马车小跑着便向北行去。
到得春明门大街,杨慎矜突然忍不住,仰天大笑了一声,御者茫然回顾之时,他沉声道:“向东,去兴庆宫”
兴庆宫中,李隆基有些闷闷不乐,便是杨玉环在旁巧笑倩兮,他面上也没有什么喜色。
高力士匆匆走了过来,旁人不敢问,他却敢问:“大家今日排戏莫非排得不称心,为何面有忧色?”
李隆基见他来了,总算展了展眉:“朕听闻李相身体有些不适,不免忧,如今朝廷,还离不得李相啊。”
这是李隆基的真心话,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想要治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没有一个好的宰相,天子就要累得半死。李林甫或许人品不如何,可能力确实不弱,至少不比那些被称为名相的姚崇、宋景等差。
李隆基回忆姚宋二人,姚崇能力甚强,若与李林甫同时,或许可以相互争锋——两个人最擅长的还都是排挤同僚中能力突出者,李林甫固然有口蜜腹剑的名声,可是姚崇亦不弱于他,谗毁张说、刘幽求、钟绍京诸人,与李林甫构陷同僚相比,少杀人罢了。至于宋景,李隆基其实不喜欢此人,在他看为,宋景虽为一时名相,实际上只是“卖直邀名”,不过平庸之辈。(注:李隆基欣赏姚崇,瞧不起宋景,乃是史实)
“李相身体不适?”高力士闻言大吃一惊,也不知是真的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装出这模样。
杨玉环瞄了他一眼,若没有听到这消息,高力士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得如此之巧
“圣人何不遣太医前去视探?”高力士问道。
“李相家人又未奏表上来,朕如今就遣太医,甚是不妥。”李隆基摇了摇
这个时候派太医去,不仅不妥,没准还会将李林甫吓着,没有病的吓出病来。高力士闻言也是点头,他犹豫了一下,决定继续观望,不轻易就此事发表意见。
就在这时,听得有武士过来向一个小太监说了一声,那小太监又到了高力士身边低声说了句话。这一幕被李隆基看到了,李隆基有些不满地道:“又是何事,为何遮遮掩掩?”
高力士笑道:“户部侍郎杨慎矜如今正在宫外候旨,圣人要不要见他?”
李林甫听得杨慎矜此时求见,心中一动,眼睛微眯:“好吧,既是无事,便召他入宫”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8章 大铛球市觅老狐
杨慎矜半眯着眼,立在兴庆宫门外,等候里面传见的消息。
他家三兄弟都是仪表堂堂,站在那里,如玉树临风一般,极有大臣体。不过当他看到身后一人时,眉头却皱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王,此时你不在自己衙署中办公,跑到此处做甚”
此时到兴庆宫前的,乃是御史中丞同时身兼数职的王。若以官职而言,王虽在杨慎矜之下,但也是朝廷大臣,真呼其名是甚为不尊重。但杨慎矜与王的关系不同一般,两人家是亲戚,杨慎矜与王之父乃是表兄弟,故此王是他的表侄。王虽是李林甫拔入御史台,但当时为御史中丞的杨慎矜在其中也出了力气,后来王亦被提为御史中丞,与杨慎矜官职相当,但杨慎矜自恃长辈,又有恩于王,对其颇不客气,称呼上也是直呼其名。
听得杨慎矜这般呼自己,王神情不变,只是笑了知:“侍郎亦不在衙署办公啊。”
“无礼,果然是贱婢之子”杨慎矜此时正做着宰相的春秋大梦,对王不敬称自己为叔父,甚为不满,当下斥责道。
王神情顿时一僵,不过他看了杨慎矜一眼之后,却未回应。
杨慎矜对王确实向来如此,或许是因为太熟悉的原故,根本谈不上什么尊重。王的父亲虽是杨慎矜表弟,但是母亲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婢女,杨慎矜时常以此辱骂王。
见王看着自己,杨慎矜有些烦躁,他在兴庆宫前等待天子接见,若是天子想要先见王,让他失去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该多么可惜故此他又斥道:“婢生子,还不退下,在老夫面前作甚?”
王额侧青筋直跳,但是此时杨慎矜势大,他唯有忍气吞声,只能退开。
王前脚走,后脚一个小太监便出现在杨慎矜面前:“杨侍郎,圣人召你入宫相见”
杨慎矜整了整衣冠,特别是揉了揉脸,让自己整个人显得非常有精神,然后昂然入内。
李隆基挑选大臣,颇重仪容,若仪表不出众,升官转迁都要慢上不少,甚至根本没有资格当上核心高官。杨慎矜行走之间,特意步子迈得大,使得整个人都显得于练敏捷。
不一会儿,到了李隆基面前,他行完礼之后,听得李隆基问道:“卿欲见朕,所为何事?”
李隆基似乎有些不快,杨慎矜却不以为意,当下借口西北拨送粮饷之事,向李隆基请示。李隆基听得一半,便不耐烦了,挥了挥手道:“此事你禀报李相即可,胜了小勃律之后将战果禀报上来……”
杨慎矜略一犹豫,然后道:“臣方才从李相公家中来,李相公身体似有不适,无力处置此事。而前方军士粮饷,于系重大,若不速决,恐生事端,故此不得不扰动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身体不适?”李隆基听得杨慎矜也是这般说,不禁神情一肃:“如何不适,怎么连公务都办不了啦?”
“臣听说,李相公今日突发昏阙达数个时辰,臣去探望之时,李相公虽已苏醒,却认不清臣是谁,将臣误认为是杨钊,还以子婿嘱托于臣。臣原以为圣人已知此事……莫非李相公家人忙中出错,忘了禀报圣人?”
杨慎矜小小地给李林甫埋了个陷阱,果然,李隆基听得这句,眉头顿时拧起:“只怕他家中不是忙中出错……高将军,你替朕去李府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李林甫家人故意隐瞒李林甫如的病况,那性质就严重了,若是李林甫授意家人故意隐瞒,性质就更为严重。宰相乃国之鼎器,唯有天子有权用之,私相授受,国法难容
高力士略有些犹豫,看了杨慎矜一眼,发觉杨慎矜信心满满。他心里对李林甫得病的说法也信了七成,但出于一贯以来的谨慎,他还是道:“奴婢以何理由去?”
“正好,叶畅不是进献了一批辽东产的棉布为贡物么,就赐一半与李林甫吧。”李隆基道。
此时棉布的价格比起丝绸都要贵些,虽然已经不象前些年称为白叠布时那般高价,但是一般的绢帛,还是比不过棉布。听得李隆基这般吩咐,高力士心中有数了,施礼而去。
他在兴庆宫中是轻车熟路,没有多久便备好了棉布,然后又赶往李林甫府。到得李林甫府时,都已经是下午时分,高力士令人上前叫门,不一会儿,李府门户大开,便见李林甫之子李岫迎了出来。
“高将军今日怎么有空来?”李岫一脸倦容,看上去刚刚遇到了什么非常累的事情。
“圣人令我赐棉布予李相……李相如今在何处?”高力士问道。
“啊哟,高将军来得有些不巧……”李岫神情有些异样。
高力士脸上堆起了笑,哈了一声,心中却是暗暗嘀咕了一声,看来李林甫是真病了。
“还请带我去见李相公。”高力士道。
“这个家父如今有些……不方便,他并不在府中。”李岫面色有些为难。
“哦,那在何处?天子赐赏,当亲自迎接才成,免得失礼,引圣人之怒,反倒不美。待老夫去见相公,先颁圣人旨意再说。”
“高将军言之有理……既是如此,高将军请更衣之后与我来。”
“更衣?”高力士不解地道:“为何更衣?”
“如此更为方便。”
然后便有人奉上衣裳,却只是普通的服饰,而不是高力士常穿的宦者衣裳。高力士将之草草穿在外边,心里还在琢磨,李岫所说的方便,究竟所指何意
待他换好衣裳之后,李岫引着高力士向东,径直进了东市大门,高力士惊讶地道:“这个……相公果真不在家中?”
“确实不在家中,高将军可知东市关云长?”
“东市关云长……听说过,怎么?”
所谓东市关云长,乃是东市的一支足球队。自天宝元年叶畅创足球赛以来,长安的球市虽没有太大的发展,但是球队却多了许多。初时球队往往以坊市命名,象什么西市球社、青龙坊球社或者靖安坊球社,但后来同一坊市中出现数支球队,要想区分开来,就必须再取名。
此时《绣像三国志演义》大盛行,西市有支球社抢先取了一个西市赵子龙球社,东市不服气,便立了一支东市关云长球社,然后双方为了赵云厉害还是关羽厉害从辩论发展到拳脚相加,最后在去年时有人建议,双方何不以球赛来定孰强孰弱。
此提议大好,于是两支球社在去年三月十三举办了一次“三国第一将”比赛,结果东市关云长球社获胜。赵子龙球市不服气,相约来年再战,而约定的时间,正是今日。
“你是说……李相公在看球赛?”高力士大吃一惊。
“这个,正是……家父不欲为人所知,故此微服而来,方才请高将军亦是微服,便是为此。”
高力士愣了一愣,又看了看身后,他身边只带着两个小太监,同样是换了衣裳的,再加上一个穿着常人服装的李岫,这么一行,倒与街头的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体验让高力士有些新奇,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李岫方才说的事情上:李林甫在看球赛。
此前并未听说李林甫对于足球赛事有什么兴趣,但若李岫所言是真,李林甫身体就该并无大碍,而且也没有什么中风之类的隐疾——这几年间,已经有数十名老人在观看球赛时因为太过激烈紧张而中风或者心痛而死了。
东市自前年开始改造,如同西市一般,原先的市内十字街巷格局不变,道路宽敞不变,但是绿化得更多,而且路面硬化基本完成了。在东市的东北角,便是球场,因为与兴庆宫也就是一街之隔的缘故,有时李隆基会带杨玉会等在勤政务本楼上向这里眺望,观看普通百姓的热闹。
高力士被带到这里,只见用水泥砌成的台阶看台上人山人海,少说有万余人在此聚集看球,周围有两百余名兵士、差役,分批来回巡视,而摆着各种摊的小贩则在不停叫卖。此时大约正进行到关键之时,观球者的呼啸声如海涛一般响亮。
“家父便在这里……只是此处人多,一时间我们也寻不着人。”李岫领着高力士登上看台台阶,贴着高力士的耳边这样说道。
高力士目光转了转,看到那拥挤在一起攘臂狂呼的人群,心中微微一动。
若是李林甫在家中有意不见他,便让李岫推说是在这些看球之人当中……
想到这里,高力士心里冷笑了声,上万人中想要找李林甫确实不容易,不过么,他用不着在这里找。
“李公既是在看球,我们也不在此打扰他与民同乐。”高力士笑道:“去贵府候着就是,依叶十一定的规矩,一场球最多也就是半个时辰,加上中场休息,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如今球赛快结束了吧?”
李岫陪着笑:“还有小半场。”
“这样我们也在此看一看球,球赛结束后再去贵府见过李相公。”
高力士是墙头草,在李林甫与杨慎矜之间,他并不想选边来站,既然李隆基的命令是他来看看李林甫,他哪怕多花些时间,给李林甫多一些准备,也要看到李林甫。
最初时他只是想着在这看球让李家去准备,但看着看着,却又有了不同的感觉。这些年他养尊处优,象现在一般处于平民百姓之间,与众人同观球赛,几乎是从未有过。故此,半场球看下来,他倒是觉得有些开心,若不是正事挂着,他会更为欢喜。
球赛完毕之后,李岫也不耽搁,引着他便到了这球场的南门处,然后便停了下来。高力士讶然道:“为何停步不行?”
“家父若是出来,必是从此处出门,只须在此等着——喏,高将军请看,家父就在那边”
高力士心中惊疑,难道说李林甫真的在这看球?
他循着李岫所指望去,只见李屿与李帽二人一左一右,撑着李林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几人也都是普通人服饰打扮,或许是方才太兴奋的缘故,李林甫有些疲惫,额头还有汗水,不过精神却还好。
高力士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高力士。
高力士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身为宦官,哪怕被李隆基封为大将军,也只是一个皇家的仆人。而宰相则不然,那是皇帝的客卿,为皇帝管理天下事务。故此,只要皇帝李隆基没有流露出对宰相的不满,那么他对宰相就必须保持恭敬。
特别是李林甫这样的宰相。
两人此前有过不少合作,也有过不少明争暗斗,故此,高力士遥遥拱手行
李林甫推开两个儿子的掺扶,自己站立着,也是向高力士行礼。
然后李林甫的二子又扶着他,缓缓走了过来,到得高力士面前,李林甫笑道:“不曾想在此遇到高公,高公亦爱球么?”
“还好,还好。”听得李林甫话语里有些气喘,高力士又打量了他一眼。
“唉,如今精力有些不济了,在人群中挤上一会儿,便成这模样。”李林甫哈哈一笑:“早年之时,老夫也是可以骑马打球的健儿”
想到方才那么多人挤在一处,李林甫再如何老当益壮,也不可能在这等情形之下滴汗不出,高力士心中的疑惑消了大半。
“此地不是说话之所,某是来寻李公的,还请李公回府再说。”高力士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便在二子掺扶下,上了在球场一边的肩舆。高力士只有跟在后边,好在离李府并不远,没多久便又是回到了李林甫宅邸之中。
听得高力士来意,李林甫下拜谢恩,二子又将他掺起。高力士心中实在不解,方才消失的疑惑又生了出来,他琢磨了会儿,开口道:“今日在宫中,有人说李相公身体有些不适,我观相公精神虽稍有不如往日处,但还算安健……也不知何人造此谣言”
他此话只是试探,那边李林甫却是一笑:“早上确实有些家事烦心,身体略觉不适,故此才去看球散心……圣人厚赐,老夫不可不去宫中拜谢,高将军可与老夫同去?”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9章 自古权奸通情理
兴庆宫要热闹了
高力士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此幸灾乐祸,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要看这场热闹了。
每一次大唐中枢的血雨腥风,都意味着巨大的利益重新分配,而作为墙头草的高力士,虽然每次都吃不到大头,却总少不得一些油水。
“相公有命,岂敢不从?”高力士当下应道。
“岫儿,遣人去召叶十一郎来,让他去兴庆宫前,老夫要带他去见圣人,辽东情形究竟如何,须得他当面向圣人报告清楚。”李林甫又对李岫吩咐道。
高力士险些没有咧开嘴,原本有李林甫与杨慎矜,宫中就会十分热闹,现在又弄个叶畅,那可就加倍热闹了。李林甫与杨慎矜,李林甫与叶畅,叶畅与杨慎矜——这三人的关系,错综复杂,没准能唱一台大戏出来。
反正高力士是一个看热闹的,无论谁在这场大戏中胜出,都少不得他一份好处,故此他不怕事情大。
“既是如此,就劳烦了。”他对李岫笑嘻嘻地道。
对着李林甫他施礼,对李岫就不必,李岫反倒要向他施大礼。
他们行得不快,不过高力士怕李隆基等得急,先遣了一个小太监回宫。他果然了解李隆基,这个时候李隆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虽然没有乱发脾气,却连催促了几回。
待听得那小太监说,李林甫随后便要来谢恩,杨慎矜顿时傻了眼。
“他……你亲眼见了李相公?”顾不得君前失仪,杨慎矜抢着问道。
“这个,奴婢确实见到李相公,精神还不错,不象是刚刚重病的模样。”那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说。
高力士派他来此,一是禀报李隆基,另一个用意,也是让杨慎矜有所准备。高力士是墙头草,两边下注,李林甫与杨慎矜都明白其意,却也都需要他这个墙头草。杨慎矜听完之后,呆了半晌,脸色变得寡白。
如果李林甫真的没有什么问题,那自己在李府看到的一切……岂不是都是他演出的一场戏?
一想到那有可能是李林甫演的戏,杨慎矜心里就充满了恐惧,越是细想,他就越是坐立难安,李林甫来此见到他时,还不知道会如何发作
对于李林甫的恐惧,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哪怕杨慎矜已经生出取而代之之心,却也不敢正面同李林甫对抗。此时发觉自己有可能到这个地步后,他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如何应对,而是如何逃避。
咳了一声之后,他向李隆基施礼,然后绞尽脑汁,编了一个理由:“李相公既是无恙,那是最好……臣尚有公务要处置,先请告退”
“不忙,且待李卿来后再走。”李隆基淡淡地道。
若李林甫无恙,那么就用不着那么快换宰相,自己也就可以继续在宫中逍遥,但为何会有李林甫重病的传闻,而且这传闻又是怎么传到自己耳朵里的,这件事情还须好好探寻。
抽身不得的杨慎矜额头开始冒汗,此前的大臣仪范,如今已经失了大半,相反,战战兢兢的模样,倒象是个初见公婆的小媳妇儿。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暗暗摇头,连与李林甫分庭抗礼的气势都没有,怎么能取代李林甫?
等了一会儿,便见高力士来禀报:“李林甫、叶畅已经在宫外候旨。”
“传……高将军,派个人去传就行,你别去,你且说说,李相公是不是真的无恙。”
杨慎矜顿时带着希翼看向高力士,心里也暗暗懊恼,自己怎么就被小太监的一句话给吓住了,险些在君前失仪
高力士道:“奴婢见了李相公,他精神头确实不是太好,有些倦意,不过身体似无大碍。”
一句似无大碍,令杨慎矜的心顿时凉了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眼前发花,腿脚也有些软,耳边是嗡嗡的声响。待他定过神来,便见叶畅掺着李林甫走入园内,行动的速度不算快,不过李林甫走得还算稳当。
“李卿来了……免礼,免礼”
李隆基免了李林甫的礼,但李林甫还是一揖,他揖得很稳,动作也很于净,若不是额头汗水多了些,脸色难看了些,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杨慎矜吸着冷气,想到自己看到的李林甫,还在榻上一动不动奄奄一息,而且现在的李林甫,则并未显出多少病色,他心里的恐惧开始变成绝望。
“朕今日听人说,爱卿近来身体不适,看卿脸色,似乎也确有些不对。国事倚重爱卿,还请爱卿善自珍重……要不爱卿休息一段时间,你看如何?”
李隆基看似问候的话语却让李林甫心咯登一跳,他若不强撑起来,只怕今日是让他休息,明日就是罢相,后日就要流放了。他笑着又一揖:“谢过圣人关爱,臣虽年迈,比不得圣人龙马精神,但身体尚健,今日面色不好,却是有原因的。”
“哦,为何如此?”
“请圣人恕臣有失大臣仪体之罪……臣今日常服外出,去球市里看了一场球赛,人多拥挤,颇有些疲累,故此面色不好……臣去看球赛,高将军亦在场
“哦……就是东市的那赵子龙大战关云长?”李隆基笑着问道。
他虽在深宫,却不是完全不知外边之事,特别是这种热闹嬉游,更是关注于心。李林甫赧然道:“圣人在宫中也知此事……是了,圣人一向与民同乐,故此方能致天下太平,知道此事,倒不足为奇臣也是好奇,究竟赵子龙与关云长孰胜孰负,便偷空去看了这一场球。”
“所谓劳逸结合,卿公务繁忙,也当偶尔休息一番啊。朕在宫中,也养了一支球队,几时拉出去,与坊市中的球队较较。”
“圣人宫中球队,虽是技艺精湛,但臣却不看好他们,不是因为他们踢球不行,而是因为他们经验不足。臣今日观球,便有所感,关云长社去载胜后,为了赢得今次,一直闭门苦练,而赵子龙社则是与京中坊市球队打了个遍,还到了东都去与东都球社比过……”
他二人绕着一场球谈得津津有味,那边杨慎矜却是坐立不安,手都不知搁在哪儿好。不过如今虽是尴尬难过,但杨慎矜内心里却是盼望,这一刻能更长久些为好。因为这个时候,李隆基与李林甫,仿佛都将他忘了。
唯有叶畅,一边听着发笑,一边贼眼溜溜地向他这里扫过来。杨慎矜心中对这厮很是不满,但又怕他提醒了李林甫,故此不与叶畅目光相对。
叶畅暗暗佩服,李林甫能成为玄宗朝的权臣奸相,本领比他是要强得多了。方才那番话,看似是在说球社,实际上却是委婉地对李隆基说,一个没有经验的宰相,是比不过一个有经验的宰相的。
“方才圣人说,有人咒臣老病,此事不可不究”杨慎矜没有高兴多久,李林甫在借题发挥之后,又提到了说他生病之事:“臣若重病不起,岂有不禀报圣人之理只怕是有人等不及臣老死,迫不及待想要替臣之位。臣非恋栈之辈,若朝野之中,有足以代臣之贤人,臣必请辞让贤。但这等包藏祸心之辈,若不察之,难免会因为失望铤而走险,蛊惑皇子行大逆之事,还请圣人详察
他话音未落,那边杨慎矜手一软,手中的朝笏掉在地上,吧嗒一声响。李隆基与李林甫同时向他看来,目光同样阴沉,只不过李隆基毫不掩饰自己的神情,而李林甫阴沉的目光持继片刻后转换,取而代之的是似笑非笑:“杨侍郎如此……莫非有何不同意见?”
“这个……臣……臣无意见。”杨慎矜于巴巴地道。
高力士暗暗摇头,这杨慎矜被李林甫夺了气势,连背水一战的勇气都没有,枉自己以为会有热闹可看,如今看来,根本就是一面倒
“唔,你先退下吧。”李隆基掸了掸手道。
李林甫方才一番话,说动了他的心。
这些人认为李林甫老病当退,那么他的儿子们会不会认为他这个皇帝也已经老病当退?
李隆基虽是倦于政事,却还不想交出自己裁决天下的权力,这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感觉,只要一接触了,就绝难放弃。杨慎矜对李林甫的态度,让他不禁生出兔死孤悲之叹
杨慎矜终于能够从这尴尬的局面中脱出,他出了院门,长长出了口气,但内心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悬得更高。
他知道自己今天连犯二错,第一错是不该被杨洄、杨齐宣蛊惑,竟然妄图窥探李林甫的相位;第二个错则是刚才,应对这场危机时,显得既无智谋,又不果决。
可是在李隆基与李林甫两人面前时,他去哪里寻找智慧和果决?
长叹了一声,心中琢磨着,自己虽然窥探相位,可毕竟还没有什么具体动作,李林甫虽是怀猜忌之心,但此前李林甫就已经有些猜忌他了,想来……也不过再多一分。
债多不悉,虱多不痒,就这么样吧
半是自我安慰,半是自暴自弃,杨慎矜离开了兴庆宫。他却不知,李林甫与叶畅一般,绝不是报仇十年不晚的君子。
在杨慎矜离开后,李林甫直接道:“臣料想在圣人面前进谗,说臣老病不堪者,必杨慎矜也”
“卿何以见得?”李隆基仍然阴着脸问道。
“臣为宰相,为陛下选贤荐能,乃是臣之本份。臣见杨慎矜颇有理财之能,荐之为御史中丞,又举之为户部侍郎,此臣忠于陛下之职份也。但臣识人亦有不明之处,杨慎矜虽是有才,心却不足,与他为侍郎,他就想着为宰相,以他为宰相,他便想着圣人的大宝……臣为其绊足之石,目中之刺,除臣而后快,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得李林甫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进谗言,而且说得义正词严,仿佛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千真万确毫无问题,叶畅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千古奸臣,果然非常人所能及,他这么肯定地态度,连叶畅都几乎要被感染了。
但不仅如此,李林甫只是一顿,又继续道:“若非圣人今日赐布,臣进宫谢恩,只怕圣人真会以为臣已老朽不堪用。臣若去位,陈希烈虽贤,却非杨慎矜之敌。杨慎矜必外结其党内联宗室,以图不世之功”
这又是说杨慎矜可能勾联太子李亨,逼李隆基禅位。这也是李隆基最怕的事情,李隆基面色沉郁,却不置可否,只是捋须。过了好一会儿,李隆基看向高力士:“高将军,你看如何?”
“奴婢乃天子家奴,此为公事,圣人不当问奴婢。”高力士毫不犹豫地推了个一于二净,虽然没有附合李林甫,却也没有替杨慎矜辩护一句。
李隆基又看向杨玉环,杨玉环却早早地闪开,自顾自在那儿采摘着花瓣,据说今夜她要用花瓣来沐浴。见李隆基望过来,她双颊流丹,嫣然一笑,风情万种,看得李隆基心中一漾。
不过现在还是处置正事的时候……
李隆基目光转了一圈,然后停到了叶畅身上。
“叶畅,你以为如何?”李隆基道。
叶畅刚刚跟着李林甫暗暗学,一个奸臣是如何养成的,听得李隆基问,立刻又开始跟着高力士学,一棵墙头草是如何长成的:“臣乃边将,不谙朝中之事,圣人若问臣辽东情形,臣可举一反三,若问臣安东商会今年预计收入,臣可娓娓道来,但问臣朝中之事,臣就只能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了。”
高力士看着叶畅,眼中带着一丝笑意,叶畅也看着这个老太监,眼中同样带着一丝笑意。
“杨慎矜虽是不谨,人云亦云,但并无大过,而且办事还算兢业,这样吧,罚铜即可……”李隆基道。
他这处断说出来,叶畅立刻去看李林甫,与李林甫给杨慎矜栽上的罪名相比,这个处罚,真只是轻轻落下。李隆基维护杨慎矜的心思很明显,叶畅觉得,大约李隆基是真的为后李林甫时代考虑了。
李林甫神情未变,也不抗辩争执,只是一揖:“圣人宽容,想来杨慎矜会幡然悔悟,自此忠于陛下,愿倾心报国。”
他这话让李隆基很满意,这位曾经英明的皇帝点了点头,笑着道:“李卿向来通情达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0章 从来榜下捉佳婿
高力士咂了咂嘴,有些扫兴。
原本以为,李林甫、杨慎矜、叶畅,这三人凑到一块,会在御前闹出一番风雨,然后他可以在乱中获取更大利益,但结果雷声大寸点小,不仅仅是杨慎矜未战自溃,而且原本闹得近乎反目翻脸的李林甫与叶畅,竟然又显得和好了
就在这时,他听得李林甫又开口:“圣人以臣为通情达理,可是臣却有一件不情之请,还望圣人成全。”
李隆基哈哈一笑,并不太在意,以他对李林甫的了解,这种不情之请,只是在一场风波之后用来凑趣的,当下道:“朕……”
他原本是想说“朕允了”的,但念头一转,生生将话又扭了过来:“朕刚赞你,你便要给朕好看啊,卿说就是。”
“臣听闻昔日圣人曾对叶畅有言,他的婚姻大事,须由圣人与娘娘作主。圣人日理万机,这些许之事,只怕已经忘了,但叶畅今载已是二十三岁,早该娶妻生子了。臣请圣人为媒,将臣幼女许配与叶畅。”
高力士听得这番话,暗中一挑大拇指,原来放过杨慎矜,便是为了这个
叶畅何许人也,当今长安城中头号金龟婿,无数宗室、权贵都抢着要与之结亲,就是高力士,只恨没有合适的女儿,否则也绝不放过这个女婿区区一个杨慎矜,换这样一个二三十年后甚十余年后就有可能成为大唐中枢重臣的女婿,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
高力士再看叶畅的神情,却发现叶畅竟然也露出惊愕之色,显然,他对于李林甫弄出这一手,也是没有丝毫准备
这惊愕绝不是作伪,叶畅心中原来想,在双方近乎摊牌性质地展示实力和试探底线之后,李林甫绝对不会再想招他为婿,却不曾想,李林甫不但没有放弃这个想法,而且还在一个他根本没有选择余地的场合里,将此事给揭出来。
这可就是近乎逼婚啊……不过叶畅想到李腾空,心中不免一软。
他嫂嫂方氏曾批评过他,性格之中最弱之处,便在于太软,特别是若别人无条件地对他好,他便难忘旧情。象虫娘、李腾空,她们的身份其实都注定了跟着一堆麻烦,但是因为她们真心待叶畅好,哪怕这里那里有些冒犯叶畅利益之处,叶畅也不会在意。
李林甫提出此请,李隆基面色有些不豫,看了看叶畅,略一犹豫,然后道:“这个……李卿,你家幼女可是空娘?”
李隆基也见过李腾空,对于这个女郎还是有些印象。李林甫点头道:“圣人还记得,正是空娘。”
“朕记得,她是你爱女,你可是片刻都不舍得她外出的,如今怎么舍得她外嫁……这可是要嫁到辽东去啊,那里太远,一年才能见到一回吧。”李隆基说到这,又看了看叶畅,猛然想起,叶畅也是一年才回京一趟,上回返京,还帮自己将杨玉环劝回宫中,此次他回京,自己却有意冷落他,多少有些对不住他,心中不禁生出少许歉疚。
但转眼间,李隆基就将这歉疚抛开了,身为大唐天子,不需要这样的歉疚。他盯着李林甫,李林甫乃宰相,叶畅乃边将,宰相与边将结成亲缘,其背后隐藏着的巨大政治风险,想来李林甫不会不考虑。故此,李隆基缓缓道:“让空娘远嫁辽东那荒芜之地,李卿舍得?”
“臣自是不舍,故此臣存有私心,请圣人允许叶畅遥领辽东行军总管府长史一职,另委他人为辽东司马,留叶畅于京师之中。”李林甫面不改色地道:“如此一来,臣得爱婿,圣人得良臣,叶畅得美职,臣女得佳偶……四全其美
他这番话说得李隆基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好,占尽便宜,还说朕得良臣……莫非他在边疆,就不是朕的良臣?这些年来,边将耗费越来越多,可象他一般斩首数千俘获过万的战绩,却没有几次他这般乳虎雏鹰,拘在京中,才是浪费”
李隆基表示反对的意思,但是态度却不是坚决,众人都明白,他还是非常介意李林甫与叶畅的联姻——中枢的宰相与边关的大将联姻,对于皇权是巨大的威胁。
“是臣疏忽了,不过,微臣觉得,叶畅最大的本领,并不在边关,而在理财,若他在中枢,朝廷理财之上,便多一能手,臣内举不避亲,自觉理财之术,不如叶畅。”
李隆基顿时大为意动。
人越老,便越贪财,李隆基便是如此。他倒不是真的要把钱藏在内库里不动,而是喜欢看到内库充盈同时花之如流水的感觉。叶畅赚钱的本领他已经很清楚了,若在中枢,也能如此赚钱的话,那么叶畅对李隆基的意义,就更远胜他在边疆获取一两场胜利了。
此时大唐,名将云集,就连王忠嗣这般人物,也只能被赶到四川去啃大米,坦率地说,只要朝廷保持进取心,多一个少一个叶畅,根本不重要。
但赚钱的人,却是永远不嫌多的。
“此事我看……若无旁人反对,那就……”
“我反对”
正当李隆基欲应下此事,突然间听得一人大声说道。
李隆基在此下决定,竟然还有人敢反对?
包括叶畅在内,所有人都惊住了,就是李隆基自己,也愣了愣,不悦地侧头看过去,这一看,他的不悦就变成了尴尬。
“寿安,你怎么……来了?”
来到众人面前的,正是二十九贵主,虫娘。在准备正式封她为公主之后,她总算有了正式的名字,李寿安(这是历史上虫娘的封号)。
“父皇,臣女臣女非叶畅不嫁,若是父皇将别的女子许配给叶郎,那就放臣女去当姑子吧”虫娘看了叶畅一眼,然后跪倒在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虽有心理准备,可仍然被寿安的这话吓得张大嘴巴,半晌合不拢来。李林甫眼中奇光乱闪,心中既是恼怒,又觉无可奈何:谁会想到,堂堂大唐的公主,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非某人不嫁,而且这人还在场
叶畅同样惊呆住了。
虫娘有些任性,有点小脾气,不过总起来说,是宗室女子中难得的善良之人。她虽是个假道姑,却没少拿自己原本就不多的私房来抚孤济贫,哪怕后来受叶畅之助,她依然如此。
她性子上有些缺点,不过大节不亏,而且对叶畅是真心好。当初叶畅提出经营边疆的方略时,别人不是嘲笑便是冷眼,唯有她,利用自己的身份,发动长安城中贵家之女,给叶畅提供了一笔资金,也就是后来的安东商会。甚至可以说,叶畅现在用来自保的政治力量圈,乃是她为叶畅拉起来的。
她此时如此直接地说,非叶畅不嫁,令叶畅不知所措之余,也倍受感动。一位女郎,当着自己的父亲面,而且她父亲还贵为天子,说出这番话来,若无鱼死网破的勇气和坚定执著的决心,怎么能做得出来
李隆基沉着脸,果然是大怒。
虫娘自幼就不受他待见,原因有三,一是她母亲为胡女,身份卑贱;二是她非足月所产,李隆基有些怀疑她并不是自己的血统;三则是非足月产者,传闻中不利父母。故此,虫娘会自幼被当成一个道姑来养,其母也在她懂事之前就不知所踪。
但怒意刚刚涌上来,李隆基心中就一动。
对于君王来说,只有利益,没有情谊。叶畅是个难得的人才,军事理财内政,仿佛样样都通,这等人物,若是为边将,无论是宰相的女儿还是天子的女儿,都不宜嫁之。但若留在京城,只是为一理财官,那么娶宰相的女儿,何如娶天子的女儿?
如此佳婿,奈何便宜旁人?
想到这里,李隆基咳了两声,笑着道:“寿安,你越发不成体统了,还不先退下”
寿安却跪着不退,那边杨玉环有眼色,立刻上前,将她扶起,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了句:“你父皇会替你作主。”
若没有这一句,寿安定然不会离开,但听得这句后,她突然又觉得有些害羞起来。自己胆子怎么就这样大,竟然真将藏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
且不说父皇如何看待自己,那叶畅,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当初二人相遇之时,叶畅对她的关怀,绝无男女情爱,寿安很清楚这一点。此后二人虽常有联系,也会见面,她心中对叶畅的感情,从最初终于受人关爱的感动,到了后来情丝暗牵,可是让她难以揣测的是,叶畅对她是否有情。若说无情,可他又关心细致到了甚至让晌儿送来一些女孩儿家专用的物品,让人一想起来就羞人答答;说他深情,可是他又没少与别的女郎牵扯,不说东都中被人视为他之禁孪的那个李冶,也不说晌儿来信中提到的那个江梅,便是李林甫府中的李腾空,两人便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原本她是被杨玉环召来,陪李隆基说话解闷的,可是来听到了李林甫要请父皇为叶畅指婚,当时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让她说出极大胆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暗中后怕。
不过怕归怕,虫娘还是不准备离开。她只是随着杨玉环走到稍远的地方,然后杨玉环拉着她要离得更远,她就咬着下唇,用力摇头,示意不要。
杨玉环不禁苦笑,又有几分黯然。
虫娘的勇气,让她佩服,也让她嫉妒,当初她就是没有这种勇气,所以才被从寿王李瑁的身边带走,进了道观,然后又被李隆基暗中召去。
她正是风华茂盛的年纪,岂愿意嫁与一个老头儿
只是后来,李隆基小心哄着,两人又在歌舞之道上心灵相通,故此日久生情,她才渐渐淡忘了李瑁,而是一心一意跟着李隆基,当这个贵妃娘娘。
虫娘敢于争取自己的幸福,这一点,实在非一般女子能及。
见杨玉环与虫娘离得稍远了,李隆基又咳了一声:“爱卿,非是朕不依你,只不过这叶畅,当初朕便有意将二十九娘许配与他,招他尚主……故此上回他见朕时,朕特意有言,让他勿急成亲,便是为了等二十九娘长成。如今二十九娘已经及笄,又将赐封,到了出嫁之时,朕少不得要替他们操办一回……至于空娘,朕亦不让她受委屈,此次不是要天下通六艺者入京供选么,卿可拔选年少才高品质端良者,朕点他为头名,赐予美官,再为空娘作一回冰人,你看如何?”
李隆基这可是给足了李林甫面子,皇帝亲自为媒,而且让李林甫乘着国家论才大典之际挑中意的女婿,恩不可谓不厚了。
可是李林甫却有自己的打算。
他之所以在叶畅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突然提出婚事,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他家族的利益。此次昏绝之事,让他意识到,自己老了,扶植接班人之事不宜再迟。只是如今诸子诸婿都不争气,唯一有可能挑起他身后事情的,就唯有叶畅。
原本那卢杞或许也还可以,但卢杞一是丑了,二是比叶畅更年轻,三还是叶畅的手下败将,有叶畅这美玉在前,卢杞就不显眼了。
既然叶畅关系到李林甫身后大计,他如何能让李隆基抢去这个佳婿
“圣人厚恩,臣原本不当不领情,只是家门不幸,室闱不严,臣又太宠幼女,空娘与这大胆妄为之辈已有私情。谢公怜幼女,臣亦如此,不遂其心意,只怕这幼女就不保了……”李林甫一边说一边流着泪:“请圣人念在臣为陛下鞠躬尽瘁数十载的份上,成全臣女吧”
李隆基听得“已有私情”,顿时盯着叶畅:“你这厮好大的胆子李卿所言,是真是假?”
叶畅这个时候,脑子里根本是一团浆糊,李林甫为达目的,也太过无耻些了吧。这所谓“已有私情”,在这场合里,可就是已经做出那事的意思。李林甫就完全不顾及自己女儿的声誉了么,这消息传出去,若是两家亲事不成,可就能逼死李腾空
就算亲事成了,只怕李腾空在长安权贵圈子里,都会成为笑柄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1章 小子福浅延仙缘
高力士外表的模样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但实际上眼睛却是贼溜溜地四处乱转。
他原本想看到李林甫、杨慎矜、叶畅三人凑一局戏出来,那场大戏因为杨慎矜的不战自溃而没上演,让他甚为失望。但没有想到的是,转眼间,另一场意料之外的大戏上演了,梨园祖师、戏曲皇帝李三郎亲自捉袖登台,与当朝宰相、千古权奸李林甫演了一场《抢婿记》
虽然这出戏也很热闹很好看,可是却不是高力士想的,而且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出戏这样演下去,迟早他将由一个观众,变成一个演员,还是那种累得半死不讨好的死跑龙套的。
故此,他尽可能地向后缩了缩,设法让自己变得不那么起眼。
但他可以缩,李隆基却不放过他。
听得李林甫那明显是假话的理由,李隆基不怒反笑,心中真是乐滋滋的。
原因很简单,李林甫越是坚持,就证明叶畅这个女婿越有价值,他连脸都不要了编谎话来抢婿,那么自己就偏不能如他意。
“咳,哥奴,你这话说的……莫忘了,令媛再与叶畅有什么私情,如何早得过二十九娘?天宝元载,叶十一初至长安,叶畅便与她相遇……叶畅,你说是不是?”
“这个……是。”叶畅能否认么?
“当时叶畅这胆大妄为的狂徒,便相中二十九娘了。”李隆基厚颜无耻地道:“若说有私情,当时他们二人便有了,我这当父皇的也是很无奈,只能成全他们,要不然为何我会令叶畅不得成亲?”
既然李林甫故意用有私情这个歧意词来形容叶畅与李腾空的关系,李隆基就假装不知道这个词的另一层含义,睁眼说白话,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
你才有私情,你们全家都有私情
叶畅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天宝元载,那是六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二十九娘才九岁多十岁不到,自己和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有私情,还真当自己是他们李唐家的那个无耻地推倒小姑娘的畜牲亲戚?
当然,叶畅也只敢腹诽,现在这两人都是他不能得罪的大佬,让他们争,最好相持不下,终于两美得归……
回到这个时代,见惯了三妻四妾的情形,若说叶畅没有兼收并蓄的心思,那他定然是道学先生。可叶畅的道德只能说是在水准线上,实在没有那么多矫情,故此也做过这般的美梦。
只是梦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一个是李隆基的女儿,大唐的公主,一个是李林甫的女儿,宰相的千金,这二位有谁是能够给人为妾的?
“呃……”李林甫几乎也要被李隆基的厚颜无耻所打败了,想想看,这是个连儿媳妇都能弄上床的家伙,和他谈节操之类的东西,根本全无意义要想打败一个无耻的家伙,只能比他更无耻,但是更无耻的手段……就只能说空娘肚子里有娃了?
李林甫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有的时候也没有底线,但让他说出自己女儿已经怀了叶畅的种……这话,这里,他却是说不出来。
眼见就要在这场争抢女婿的大战中败北,李林甫心中不甘,在某种程度上说,这对于他而言是生死之争。
故此他长叹一声,上前下拜:“圣人明鉴,叶畅与臣之女儿已是私订终身,臣今日家丑外扬,若不能遂女儿之意,她唯有自尽一途可走矣……臣老矣,为圣人奔走驱使这数十年,虽是无甚功劳,却也有些苦劳臣若失此一女,只怕再无法为圣人效命……”
他说得语无伦次,真情流动,所以明明是威胁李隆基,若是不答应这桩婚事,他就要撂挑子不于了,却让人听不出丝毫威胁之意。李隆基听到这,不禁眉头一皱,口中有些发苦。
大唐还离不开李林甫。
虽然李隆基这些年也有意识地扶植一些人物,希望他们能在将来取代李林甫,但是从李适之到韦坚到裴宽,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淘汰了。今日之前他原本瞩意杨慎矜,可是今天杨慎矜的表现让他失望,也几乎被他放弃了。
看着叶畅,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李卿,此事也不能只是我们二人相争……这样吧,得寻个人评评理,高将军没有女儿,不会与我们来抢这个佳婿,不如令高将军来评判?”
高力士的脸顿时成了苦瓜。
他更适合当墙头草,而不是亲自上阵选边站。可是现在,却被逼到这个地步,李隆基提名他来当这个评判的目的,他当然知晓,无非就是要他扮演这个恶人,去得罪李林甫。
但李林甫是那么容易得罪的么?
虽然李林甫对他也是甚为忌惮,天宝三载以前,他也会在李隆基面前递递李林甫的小话儿,但是如今的李林甫如日中天,就算他能与之分庭抗礼,也会闹得两败俱伤,故此他都尽可能避让李林甫。
看了李隆基一眼,又看了李林甫一眼,再看了看叶畅,高力士突然灵光一闪。
这不有个现成的替死鬼么?
“咳,奴婢没有女儿,自然不会想着招叶十一郎为婿,让奴婢说句公道话,圣人、相公二位,都有些霸道。”
李隆基与李林甫听他一开口就将两人都批了,顿时都奇了,若不是高力士先说明白,他没有女儿,二人都会怀疑他是不是想抢女婿了。
高力士卖了会关子,然后继续说道:“二位都想着自己的心意,却不曾想,此事乃叶十一郎之终身大事,不问问叶十一郎的意思怎么行”
叶畅几乎要对高力士怒目而视了,这老太监,端的老奸巨猾,原本他来得罪人的事情,现在就推到叶畅头上来
很早以前,叶畅就意识到,自己的婚事只怕自己难以作主。在家里,他嫂子和族长要抢着发言,到了朝中,各方大佬也会关注他的婚事。但现在,他终于有了决定权,能够主动选择,却发觉,有时候有选择的权力,比没有选择的权力更为艰难。
“对,当由叶畅自选。”李隆基在沉默了会儿后皮笑肉不笑地道:“叶畅,古人云乘龙快婿,为天家驸马,那就是真的乘龙快婿了……你快选吧。”
李林甫急了,不待这样作弊的他喘了两口气,然后才道:“叶十一,须知朝廷自有体制,驸马不得典兵,你一身本领,一腔抱负,若是为驸马,可就不能尽皆施展了。”
“李卿,这话说过了,难道说朕的其余驸马就不能施展他们的本领么?”
“圣人恕罪,臣说句直言,圣人其余驸马虽各有所长各有千秋,却无一人能与叶畅相较,他们所长者,叶畅亦能,叶畅所长者,他们则未必为天下家国计,为圣人计,也为叶畅本人计,他为驸马,当真是不适宜。”
“朕不理你这些,让叶畅自己说”
李隆基当然知道李林甫说的有道理,叶畅成为驸马,就只能留在京城,最多还能跑跑长安,在这两地为他捞钱,而不为驸马,则可以调任外地为官,甚至可以执掌兵权开疆拓壤。
故此,他让叶畅自己说。在他想来,叶畅与二十九娘的情谊那可谓长久,比起和李腾空,自然要胜过许多。
叶畅嘴巴动了动,实在是难以取舍,心中更恨高力士,将难题推到他手中,他若想做出选择岂不早选了。
并没有思考太久,叶畅苦笑着道:“圣上与李相公的厚爱,某感激无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二十九贵主、相府小姐皆是国色天香,最难得都品行高洁”
一堆话将虫娘和李腾空都夸了一遍,这等点评别家尚未出嫁的女郎,原是轻薄浮浪之举,但叶畅态度甚为诚挚,不惹人厌。虫娘在那边听得叶畅夸自己,顿时欢喜,心中羞涩与欢悦交织,但听得叶畅又赞李腾空,顿时又不悦起来,只觉得这郎君实在是个负心汉子。
她却不知,自古以来,人若多情必薄情,她父亲李隆基是如此,而叶畅亦是如此。叶畅赞完两边女郎之后,长叹了一声,又继续道:“此二位女郎,任谁下嫁于某,都是天降之喜。故此今日乍听李相之语,某惊喜交加,再闻……再闻圣人之意,臣更是受宠若惊。只可惜,臣……臣……”
绕了一大圈,无非就是争取时间,能编出个合理的借口出来。但真要说的时候,叶畅神情又有些赧然了。
他这模样,高力士看得真心着急,心中暗道,是不是你这赳赳丈夫,和我这个阉人一样,不能人道,故此无法娶妻?
若叶畅得知高力士所想,便是在李隆基面前,也非得翻脸揍这死太监一顿不可。叶畅见众人都注意过来,又是一声长叹:“此事太过玄虚,若非今日,臣亦不敢言之……”
“你说”李隆基不耐烦了,让你挑个媳妇儿,还这般拖拖拉拉不痛快,换了旁人,只怕已经在问何时洞房了。
“还请陛下恕罪,臣才敢说。”叶畅又道。
李林甫一听便乐了,让李隆基恕罪,岂不意味着要选他家的空娘?旁边的二十九娘却是撇着嘴:这厮若敢不选她,她就……她就闹将出来,让他成不了亲
李隆基怒道:“朕岂是不讲理之人,你说就是”
“臣早年之时,曾在山中行走,忽俄见一朵岫云飞来……”叶畅开始说起故事来,说来说去,就是那个所谓遇仙的传闻。大唐各处,往往有仙人传闻,便是李隆基如今所用的年号“天宝”,也与所谓仙迹有关。遇仙之事,确实是有一点犯忌,不过只要不打着仙人旗号恣意妄为,一般朝廷也不深究。
叶畅此时也是被逼急了,才谈起此事。
此事早有传闻,只是叶畅从未亲口证实,故此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叶畅说到后来,仙人授他诸多仙物营造之法,比如水泥、棉布之类,最后道:“某心向仙人,故此不欲返回世间,只是那位仙师却道,臣福浅运薄,虽有仙缘,却仙缘不深,唯有借此行所获,上佐圣君,中助名臣,下安黎庶,以积德行,来世则尚有仙道可期之日。但若臣以此本领,只顾自家发财享乐,或是二十五岁之前纵欲行淫,则必遭天谴……臣非是不愿成亲,实是不敢,惧仙人天谴也。
李隆基与李林甫同时咂了咂嘴,两人都有些无奈。
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猜出叶畅此语,半真半假,不敢成亲,只不过是推托之语。但叶畅都说到这个地步,除非他二人想追究他妖言惑众之责,否则便只有装相信了。
高力士在边上暗暗挑大拇指,心道没有想到叶畅竟然还有这一手
这一手不算最高明,可是目前来看,却是唯一可以帮助叶畅的了。他并没有做出选择,只是拖延时间,他如今已经二十三岁,再拖两年的事情……大唐女子,也有晚婚的,若是二十九贵主与李腾空等不得这两年,责任便不在叶畅身上了。
旁边的虫娘却是恨恨地瞪着叶畅,嘴巴蠕动了两下,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不敢成亲那可以先订亲嘛,将名份订下来,不行周公大礼,再过两年全礼就是
但方才她已经大了胆子一回,可这种涉及闺中之事,却不是她能说出口的了。
叶畅眼角余光瞟到二十九娘的神情,却唯有苦笑。事后,自己只怕还得想法子哄这位贵主了。
那边李隆基与李林甫对叶畅的选择都不满意,故此两人又是齐齐哼了一声。李隆基道:“既是如此,这二年,你就留在京中吧李卿,有什么职务可以安插的?”
“他擅营建理财,令其为治河水运大使,司河道疏浚、江淮财赋入关中之事是最好的。”
这一块,原属杨慎矜管,李林甫虽是对叶畅的推托有些不满,但还是做出了妥协。李隆基心中很是明白,但杨慎矜今日的表现,也确实让李隆基有些不满,便点头道:“便依卿。”
两人都没有提到叶畅现在的官职如何处置,实际上是达成默契,仍由叶畅遥领,以方便获取辽东之财富。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2章 诸子密谋意夺权
叶畅偷偷抹了一把汗,总算糊弄过去了。
他两个都想选,但是无论选了哪一个,只怕今后都会步履为艰,故此先再拖一段时间再说。
正当他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之时,那边李林甫晃晃悠悠地又道:“圣人,如今辽东财赋颇为可观,不可轻弃之……只凭辽东行军总管府处置,尚嫌不足,请复安东都督府。”
“哦……如今不是有么?”
“如今安东都督府隶平卢节度使制下,臣请将之独立出来,选边军宿将充任都督,依臣之见,夫蒙灵察为边将久矣,在安西时间也不短了,不如以他为安东都督,以高仙芝替为安西节度。”
“当如此,契丹人骚扰辽东,叶畅回到长安,不遣宿将护卫辽东侧翼,朕心中亦是不安。”
叶畅眼睛瞪了起来,却正与李隆基目光相遇,他原以为李隆基会问他意见,却不曾想,李隆基直接点头:“卿所言极是,如今小勃律将灭,夫蒙灵察可调至安东,安禄山不是收复了安市城州么,便以安城州为安东都护府驻地,拨调兵马粮草事宜,你且多劳心。”
他两人决定了此事,叶畅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高力士看了叶畅一眼,心里嘿嘿笑了一声。
这分明是对叶畅不满,而且是两个人都不满,故此达成了默契。
叶畅此时也反应过来,当初李林甫答应不调夫蒙灵察为辽东总管,叶畅还以为李林甫放弃直接在辽东布局的打算,现在看来,李林甫并没有放弃打算,只不过换了个地方。
虽然看起来夫蒙灵察没有到叶畅控制的辽东二州,但他到了安市,那是叶畅下一步准备发展的地方,这样一来,辽东就算发展,也要受到钳制,叶畅不想与夫蒙灵察发生直接矛盾,就只能向东——这就要与新罗正面对上。
“朕倦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李隆基伸了个懒腰,有些不悦地看着叶畅:“叶畅,你此次未奉召旨便私自入京,实在是胆大妄为之至,不过念在寿安的面上,朕就饶你一回,罚铜……不,对你这厮罚铜还是轻了,罚钱五万贯,你可有意见?”
叶畅脸上露出一些苦色:“臣哪里敢有意见,哪里能有意见……”
他是一语双关,李隆基却只当没有见到:“既是如此,还不快谢过寿安?
叶畅上前去,到了虫娘面前,一揖到地,这是十足真心地带着歉意:“谢过贵主……”
如果不是寿安,他的婚事只怕今日就要定下,而被彻底打上李林甫的烙印。莫看现在李林甫如日中天,叶畅很清楚,用不了两年,李林甫就会走下坡路,受到李隆基的嫌弃猜忌。
到那时,他的女婿这个身份,不但给不了叶畅任何帮助,反而会成为他的巨大阻碍。
当然,这是从利字之上来说,比利字更重要的是情。叶畅没有大性情,却有小私情,他也当真不忍心做出选择之后,让虫娘伤心欲绝颜面扫地。
虫娘为了他,能做出这么多的牺牲,他怎忍心为此。若真要他在虫娘与李腾空之间选择,他更大的可能,还是选虫娘。
倒不是他对李腾空没有情愫,只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认识虫娘的时间更久些罢了。
虫娘脸上却浮起了难过的神情,她同样明白,叶畅是在拖延,她不知道有什么好拖延的。
看来响儿说得没错,叶畅养在辽东的那个江梅,果然是有问题
若非如此,就算不选她,也该选李腾空……那狐精,得想想办法
叶畅不知道虫娘心里在做什么打算,只是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害羞了,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算是有几句体己话儿,也不好说。故此,叶畅行完礼,便退回原位。
他心中还是挺得意的,看起来李隆基与李林甫联手,在辽东插进去一个夫蒙灵察,实际上这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真正受到影响的,是视安城市州如禁孪的安禄山,根据双方达成的协议,安禄山可以用安城州的铁矿石,换取叶畅的物资。安禄山这死胖子贪心胃大,或许换了夫蒙灵察还能更好一些。
相反,李隆基与李林甫安排了夫蒙灵察之后,就必须要给夫蒙灵察一个比较稳固的后方,让他经营安东,这个后方,非辽东积利州、建安州莫属。这样一来,朝廷在人力、物资上,至少在人力上,就要给叶畅提供更大的支持。
看似限制了叶畅,实际上却是给叶畅找来了两个靠山,这一步迈出之后,经营辽东就成了大唐的国家战略,大唐的注意力从西部和北部边疆,开始转到东北部,这对叶畅非常有利。
他此次入京初见李林甫时,表示愿意留在长安,是因为他对这两年自己在辽东建直的一套制度很有自信,在这等制度之下,他一段时间离开辽东也无妨
此时天色渐暗,李林甫向李隆基请辞,李隆基也倦了,径直让高力士送二人出宫。望见高力士笑眯眯的神情,叶畅稍落后一步,悄然对他道:“高翁当真是看得好热闹”
高力士哑然一笑:“你瞧,这句话李相公比你还想说,但他就不说出来,你却说出来了,你与李相公差在哪儿,就差在这里”
叶畅原本是想埋怨高力士两句的,以他送给高力士的钱财,这老阉狗原不当将麻烦推到他头上来,弄得他不得不编故事自保。
高力士的反击更巧妙,避其锋芒,当一件轶事来谈,让叶畅满腹的怨气无处可发。而且他不能过多与高力士说,否则前方的李林甫就会多心,叶畅只能摇了摇头,无语地叹气。
这些下惯了棋布惯了局的家伙,一个个老奸巨猾,他虽然算是一个小奸,但与他们相比,火候上还有差距啊。
跟着李林甫出了兴庆宫,高力士才回,叶畅便觉察到不对,忙过去一把将李林甫扶住。
方才还面色正常的李林甫,此际脸色已完全没有了血色,看起来与半死之人没有什么区别。若不是叶畅伸手扶得早,他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扶……扶我走”
李林甫小声地说道,在叶畅的掺扶之下,才步履唯艰地登上了他的马车。
在张休等的帮助下,叶畅改变了如今马车的结构,增加了悬挂与转向轴,李林甫的这辆,就是叶畅所赠。他一用上之后,便爱上此车,舒适便利,比起奚人造的车更好。
不过今日,李林甫连一个人登车都困难。
叶畅扶着他上车,这一幕却落入一人眼中,此人缩在阴影之内,有意避着这边。
李林甫虚弱的一幕,被他看到眼中,他眼中闪动着疑惑的光芒。
然后便看到叶畅脸色有些发青,从马车中伸出头来吩咐:“回李相公府
是叶畅吩咐,而不是李林甫
那人紧紧抿住嘴,待马车远去之后,才回过头来,然后再一望,却吓了一大跳。
“驸马在此,杨某失礼了。”
在他身后,杨钊带着古怪的神情,向他半躬一揖。
偷窥者,正是杨洄。
他与杨慎矜、杨齐宣密谋要乘着李林甫昏阙之机,将李林甫的大权夺来,但是这个缺乏根基的政治联盟在第一时间就瓦解了,先是杨齐宣反戈一击,然后杨慎矜未战先溃,杨洄虽然在兴庆宫外窥视,却也只能窥视。
他现在能肯定,李林甫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只是方才杨慎矜心虚,未战先溃,否则这次就是清除李林甫与叶畅的最佳时机
但此时后悔已经晚了,先入为主,李隆基已经判断李林甫只是有微恙,再去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此次机会已经错失,唯有等下一次。
让杨洄恐惧的是,此次之后,他彻底曝露在叶畅面前,而且因为算计相位的缘故,与李林甫也会反目,他的驸马身份,究竟能不能护住他,到李林甫再犯错的时候。
故此,杨钊的行礼,他完全没有在意,而是魂不守舍地哦了一声,然后自顾自离开了。
杨钊原本是入宫来哄李隆基开心的,方才这一幕看到他眼中,他不禁笑了起来。
整个大唐中枢,如今的局面很有些微妙,象是一盘棋局,叶畅回到长安,就是牵动所有棋子的那一步。让杨钊很高兴的是,下棋的人非常多,局面混乱,这种情形下,他也可以当一回下棋者,享受一次浑水摸鱼的乐趣。
到宫中应付完李隆基之后,天色已经晚了,但是杨钊没有回府的念头,他在兴庆宫前犹豫了会儿。他有三个去向,一个是去拜访驸马杨洄,另一个是去拜谒李林甫,还有一个,则是去见叶畅。
选择哪一个,让他很是动了番心思。
“郎君,方才郎君在宫中时,家里送来消息,辽东的叶郎君请郎君去一晤。”他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他的随从低声说道。
“知道了。”杨钊听得心中一动。
叶畅是引发长安城风暴的那枚棋,但是现在看来,他同时也是在棋局外下棋者,他请自己去,绝对是有重要的事情,或许就是自己介入这盘棋局的契机
叶畅的住址仍然是在原孙思邈的宅邸、现在的药王观边,杨钊对这附近甚为熟悉,因为这边上就是西市,是他经常往来的地方。大概是托了叶畅的福,这附近旧城改造得更彻底,道路、排水沟等等,都井然有序。
杨钊并不喜欢这么有秩序,他更喜欢稍带点纷乱繁杂的感觉。
以他的身份,要进入这坊自然不难,到了叶畅府前,发觉门是开着的,有人在门前等着,见他们打着火把到来,那人笑着上前迎道:“是杨御史……我家郎君有吩咐,杨御史来了,不必通禀,直接进来就是。”
杨钊点了点头,进去之后,才到堂前,便听得叶畅一笑:“杨兄可来了,我当真是望穿秋水啊。”
杨钊嘿嘿一笑,正待答话,眼睛一瞄,却发觉在这堂中,还有别的人。仔细一看,却是如今任京兆士曹的吉温
吉温乃是李林甫亲信爪牙,他怎么会在这里?
杨钊心中有些讶然,但神情却不动声色,与吉温寒喧了几句。吉温对他倒是热情,只不过自从与贵妃认亲之后,这种热情杨钊就见多了,反不如叶畅坐在那边不起迎让他欢喜。
“今日请二位来,乃是有一事要二位相助。”寒喧已毕,叶畅挥手,自有人关上门,左右都退了下去。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二人的神情,杨钊神情还算镇定,吉温则象是见了血的鲨鱼一般,露出阴冷之色。
这两位在历史上可都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但此时,只能与他们结成政治上的同盟,关键是他们的位置正好方便叶畅行事,而他们的性格也是行此等事的最佳人选。与他们相比,颜真卿更为正直,自然就不适合去做这种勾当。
“我欲扳倒杨洄、杨慎矜二人。”叶畅直接说道:“请二位相助,二位意下如何?”
这个请求并不让杨钊感到意外,但是却吓了吉温一大跳。叶畅夜间将他请来,他料到不会有什么好事,却不曾想,叶畅的矛头竟然是直指一位当朝驸马,一位户部侍郎。特别是杨慎矜,如今圣眷正隆,他们三人就算同心协力,亦未必能动摇之。
更何况,杨钊信不过吉温,此人跟李林甫太近。
果然,吉温开口道:“叶郎君,此事难行,杨慎矜虽然与李相公近来有些不睦,但他到如今的位置,乃是李相公所用,非李相公之意,不可撼之”
“这便是李相公的意思。”叶畅道。
杨钊与吉温都是一怔,然后大惊。
他们二人都明白,虽然有人视叶畅为李林甫一党,但实际上叶畅在李林甫身边保持极大的独立性,这等事情,李林甫怎么可能交给他?
叶畅也不多做解释,这确实是李林甫的意思,只不过李林甫只惦记着杨慎矜,根本不将杨洄放在心上,而叶畅却不欲放过这厮,这是难得的机会,若不乘机将杨洄拉下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替兄报仇?
“事成之后,户部侍郎一职,相公自有安排,但杨慎矜身上诸使,杨兄,你可担之,御史台中一个位置,吉公当仁不让”叶畅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3章 生而有罪前朝种
王走出御史台的大门,脸色阴郁地望了一下天色。
原本连接好几个晴天,今天大早时都是万里无云,但到中午风云突变,开始下起雨来。这让王有些措手不及,他是乘马来的,就这样回去,只怕会被淋透。
他也不太愿意回家,到了家中之后,面对母亲妻子的目光,他会觉得寒碜
说起来他也是寒碜,官都当到御史台来了,在杨慎矜面前却仍然抬不起头来,甚至连自己的职田都被杨慎矜夺去
他心中虽愤,可是杨慎矜乃是他长辈,他入御史亦曾得杨慎矜之助,故此能怒却不能言。
“这么晚,王公还未离开?”
突然间,他身后有人说话,王回望了一眼,乃是杨钊。
除了杨钊之外,还有一人,王也很熟悉,叶畅。
“这个……杨公如何会与叶公在这里?”王讶然道。
叶畅险些笑了起来,杨钊已过四旬,称一声杨公没有问题,他才二十出头,现在就被人称为“公”,总有些怪怪的。不过这也可以看出,王待他不敢怠慢。
叶畅明白他不怠慢的原因在哪里:李林甫。
王乃是李林甫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他对李林甫也极为尊重,哪怕现在已经是御史中丞身兼数使,可李林甫一声令下,他便可以象是仆役一般奔走。
而且在此前对付韦坚、李适之等的几次争半中,王的表现也是极为出众,每每身先士卒,甚至可以说奋不顾身跳出来狂咬。
“王公闲暇否,与我二人去牡丹亭饮茶?”杨钊道。
大唐是个极开放的朝代,一种风潮一旦形成流行,可以在很短时间内被人们接纳并传播开来,足球戏是如此,香雪海同样如此。如今长安城中,已经出现了不少模仿香雪海专为达官贵人与富商巨贾服务的高档会馆,牡丹亭便是其中之一。它位置靠近官廨,故此不少官员在工作之余,会到那儿转转。
此处为风雅之所,有酒有茶有诗有花,便是有不开眼的保守派攻讦,也能为自己辩解。
王与杨钊的关系很一般,因为两人都在御史台,杨钊是侍御史,而王是中丞,虽然有下级与上级之分,实际上却隐隐存在竞争关系。故此,两从平时少有来往,如今杨钊突然唤住他,而且邀他去牡丹亭,王立刻明白,杨钊别有安排
看到叶畅微微点头,他没有多思考,便应下此事。
外边有寸,三人都上了杨钊的马车,到了牡丹亭后,选了一间雅室,自有随从在外守着,不令别有用心的人来偷听。
“二位相召,不会真的在此喝茶吧,有何吩咐,还请明说。”
王心情郁闷,虽然对叶畅待之以礼,却也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在无用的口水上,故此径直问道。
“听闻王公与杨侍郎有亲?”杨钊没出声,说话的是叶畅。
王点头,坦然地说道:“确有其事。”
“但又闻杨侍郎待王公甚为无礼,虽你二人同列为官,他却呼喝支使,有如僮仆?”
王沉默了一下,然后勉强道:“他辈份居长,又曾有恩于我……”
“听闻杨侍郎侵夺王公职田?”
王猛然站起身,却又坐了下去,苦笑道:“不过是一时误会……叶公,你有何话,就直说吧?”
“听闻杨侍郎还辱及王公之生母,视之为婢?”叶畅却又问道。
这是打人打脸揭人揭短,王的脸色再也控制不住,他两腮上的肉都哆嗦起来,戟指叶畅:“你,你……”
“李相公让我寻你的。”叶畅一句话就消了王的全部怒火:“欲去慎矜,须用王。”
取代怒意浮上王脸上的,是疑惑不解。
他知道李林甫对杨慎矜越来越不满,却不曾想,现在就要动手。要知道,李林甫此前动手,都是事先做了周密安排,然后才猛然发动。
而这一次,李林甫似乎还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啊。
“此事……果真?”
“自然是真。”
“为何李相不亲自对我说?”
“李相闭门谢客,要筹谋大事,故此不曾亲自与你说。”叶畅一笑:“我总不可能是瞒着李相做此等大事”
这一点王还真相信,若这不是李林甫的意思,叶畅岂敢打着他的旗号来行事。现在杨钊已经到了,加上叶畅,如果再有他王,即使李林甫不亲自出面,也足以撼动杨慎矜在李隆基心目中的地位了。
想到杨慎矜给自己带来的屈辱,王左掌击右拳,恶声发誓道:“必不与此贼共戴天”
“杨慎矜轻狂,多有侮辱王公,但却不知自敛,王公当知他阴私之事,不知是否有可乘之处?”叶畅径直问道。
这一句话,让王心一跳,看了叶畅一眼,神情有些诡异。
这种手段,他可不陌生,乃是李林甫阴人的一惯伎俩,从阴私出发,而不是寻找工作中的岔子。工作中的岔子最多让人贬官免职,可这个却是冲着别人脑袋而去的
叶畅与杨慎矜,几时有这般仇恨?
还是叶畅已经成了一个小李林甫?
他却不知,叶畅心中,已经将杨家兄弟放到了必除之后快的地位上了。杨慎矜不仅与杨洄勾结,而且他已经确认,当初将他暗中回到长安的消息传播开来的,就是杨慎矜
他在洛阳被杨慎名看破行踪,杨慎名出于自己的目的,派人飞骑将消息传到了长安,在发觉叶畅与李林甫关系可能出现裂痕之后,表面上拒绝了王元宝的建议,实际上又将消息传来。杨慎矜或许觉得可以乘机离间叶畅与李林甫,好除去李林甫的一方外援,便有意在此事上推波助澜。
若不是李林甫意识到其中可能有人乘机渔利,行事时稍留了几分余地,叶畅的脑袋可能都已经被砍下来了。
“当真……要如此?”王略有些迟疑。
“方才王公还说要与杨慎矜不共戴天,此时却问我是否要如此?”叶畅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
王沉吟了会儿,然后道:“杨慎矜骄狂,自以为前朝遗种,曾与我言起谶语之事”
一直在旁的杨钊猛地吸了口气:叶畅狠,王更狠啊
叶畅只是想着将杨慎矜兄弟除去,而王提供的罪名,却有可能掀起滔天大狱
谶语、前朝遗种这是李隆基最忌讳的事情,一个杨慎矜的脑袋不够砍
杨钊在惊过之后,旋即便是惧了。有人说他是武则天所宠爱的二张之后,但至少他的姓是杨姓,他也算是前朝大隋皇室后裔,这大狱掀起之后,会不会牵连到他?
若说杨慎矜兄弟,与宫中的杨玉环还有几分关系,当初杨玉环能嫁与寿王李瑁,便是因为在杨家兄弟招待同族的家宴中被李瑁看上。但因为杨玉环如今是李隆基的宠妃,这段历史也被有意回避了。
“怎么,二位方才不是说要对付杨贼的么?”见叶畅与杨钊半晌没有出声,轮到王似笑非笑地扫视二人了。
“明白了,可有凭据?”杨钊抢在叶畅之前答道。
以他对叶畅的了解,叶畅未必能下这种决心,除非别无选择。但王既然提到了前朝遗种的事情,杨钊也姓这个杨字,哪怕只是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他也得拼命将事情办下来。
叶畅心中一动,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才故意说出“前朝遗种”的话语。他大约是觉得,叶畅与杨钊同杨慎矜都没有生死之仇,未必能做到极致,故此才会以此策逼迫杨钊出全力。
要知道杨钊背后代表的力量,可是杨玉环。有了他全力介入,此次目标实现,几乎已成定局。
“自然是有凭据的,有一人,名为史敬忠,曾为僧人,后还俗,据闻颇识数术,能卜凶吉,与杨慎矜往来密切。前些时日,杨慎矜曾对我有言,说是曾请史敬忠卜一事,后赠一婢于史敬忠”
“史敬忠此人何在?”杨钊问道。
“此事某就不知了……此人在京中颇有名气,要寻他不难。”
“若寻到这史敬忠,从他嘴中得了口供,王公可愿发举其人?”
“义不容辞”
他们说到这里,算是结成了同盟,王先一步离开,叶畅微微一笑,看着杨钊:“大事济矣”
“接下来如何?”
“请吉温去捕史敬忠,只要史敬忠还留在长安,想来很快就能找出来,有吉温主持此事,史敬忠什么口供拿不出来?”
杨钊点了点头,自己接口道:“既是如此,宫中我也会想办法……请二姐出面吧”
杨玉环乃是杨家富贵的根基,一般的事情,杨钊不会请她开口,都是由与李隆基有染的杨家另三姐妹出面来关说。他在叶畅面前不瞒此事,是在向叶畅展示自己的信任,叶畅心里却是一跳,平白无故,他展示什么信任?
果然,紧接着一句,杨钊便问道:“十一郎,贤弟,我有一问,你切莫瞒我。”
“请说。”
“李相的情形,究竟如何了?”杨钊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叶畅微微一愣:“什么情形?”
“十一郎莫要装了,你们出兴庆宫时,我都见到,是你将李相公扶上马车的,然后你便随车离去。若是李相公身体尚能支撑,你应当是出车自乘,吩咐车夫回府的,也应该是李相公自己,而不是你”
这世上,没有谁是傻瓜,杨钊能成为千古奸臣,绝不只是凭借杨玉环的裙带,他比叶畅想象的还要精明。叶畅有些无奈,若是他没有那么聪明就好了。
李隆基的病情,不容乐观。
这老奸对别人狠,对自己同样狠,明明刚刚昏阙,元气大伤的情形之下,却还强撑病体,先是去球市挤一遭,避免自己脸色难看被高力士看出来,也给自己身体虚弱寻个借口。然后又主动入宫,强撑病体与李隆基应对,抢夺叶畅这个佳婿。
整个过程,他都凭借过人的毅力强撑下来,但出了宫之后,他的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若不是叶畅伸手去扶,只怕他就要原形毕露了。
回府之后,叶畅自去与杨钊、吉温密会,李林甫却在家中静养,根本无法处置公务。只是有叶畅交待,李府现在内外封闭,暂时没有消息传出去罢了。
“李相公确实染恙,但是并无大碍,御医说只须静养。”叶畅道。
“那么,对付杨慎矜之事,果真是李相公授意?”杨钊又问道。
叶畅一笑:“是不是李相公授意,如今不重要了。”
杨钊先是愣了愣,转念在一想,便明白叶畅的意思。他,王,叶畅,吉温,都被人视为李系于将,可以说李林甫用于攻击政敌的重要人物中,就只有罗希爽一人未加入进来,只要他们行动开始,谁都会视为是李林甫的授意。
便是李林甫自己,也要承认这一点。
换言之,在被李林甫安排着背了几次黑锅之后,叶畅终于借着李林甫躺在病床上的机会,让李林甫背起了这个黑锅。
“若是李相病愈之后呢?”
“对付杨慎矜,难道不是李相自己的想法么,咱们替他办好了,他只会更高兴才对。”叶畅道。
“说的是……说的是”杨钊连连点头。
外头的暮鼓声响起,叶畅听到后笑道:“也该回去了,若再不回去,只怕嫂夫人要寻我麻烦……杨兄,吉温那儿是我去还是你去?”
“我去吧。”杨钊道。
他出了牡丹亭,径直回到自己家中,但是没有进书房,而是到了自己的客房,才进去,便看到吉温从胡床上跳起,有些迫不及待地道:“如何,杨公,叶十一有没有吐露实情?”
“他说倒是说了,至于是真是假,却是谁也不知道。”杨钊哼了一声:“他难道真心要给李相公当女婿?”
“我观他对李相公幼女,是有几分情谊。”吉温嘿嘿笑了两声:“他究竟说什么了?”
“李相身体确实不适。”杨钊眼睛眯了眯。
吉温的眼睛也眯了起来,两人目光都变得阴森而充满野心。
如果说浑水好摸鱼,但有什么可以比李林甫倒台的水更浑的呢,若不是担心那样激起的不只是混水,更可能是滔天巨浪,他二人只怕非要把这个事情也捅出去不可。
“叶十一只寻我们,而不是寻别的位高权重者合作,只怕也是如此考虑,避免有人乘机想将李相公也一并掀倒吧?”吉温与杨钊心中不约而同想到这个问题。
若真如此,那就证明叶畅在勾心斗角上,已经臻于成熟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4章 死有余辜薄情郎
春雨一来,便长时间不止,好不容易晴上几天,外头便热闹起来。
史敬忠伸了个懒腰,春倦真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不过看到身后的美婢,他又喜滋滋地笑了。
这美婢乃是前些时日杨慎矜所赠,他已经受用过,当真是妙不可言。
“郎君今日何为?”见史敬忠望来,那美婢双颊娇红,袅袅行前问道。
“难得偷得闲余,自然是……”
他话还未落,便见那美婢目光有些失望,他哈哈一笑:“自然是陪我掌上明珠一起去看看花……这左右,据说以辋川的花儿最好,我早已令人备好车,咱们这就出行吧”
那美婢名为明珠,史敬忠此语,倒是一言双关。
车中风光,自不足说,待到了辋川以花闻名的山谷,只见谷外已经是停了不少车马,都是长安城中权贵之物。
史敬忠虽非权贵,却与不少权贵都有往来,许多人都听说过他拥有“秘术”,故此待他也多数比较客气。
携着美婢,带着醇酒,史敬忠只觉得,人生惬意,莫过如此。
他那美婢面带红晕,娇艳欲滴,也确实动人,颇引来一些注意。史敬忠不以为意,以他同各家权贵的关系,除非遇到实在是不讲理的,否则的话,他不惧其觊觎。
然后他就遇上不讲理的了。
“哟,这可不是史郎君么,史郎君身边这位女郎可真俏啊……”
一个声音响起,史敬忠回望之后,立刻躬身行礼:“不意在此遇上夫人…
他遇到的,正是杨家的二姐,有时也被称为大姐的那位。
此人在杨氏姐妹之中,最是放荡不堪,甚至传闻,连杨钊这位堂兄,都是她的入幕之宾。而且生性好强,又喜欢揽事,杨兄姐妹的荒唐事,她一人只怕要占上一半。
史敬忠敢与别的分庭抗礼,见到这位,却只能束手束脚,行礼陪笑。杨二姐笑吟吟,眼珠子就在明珠面上打转儿,那模样,当真是色中恶鬼见着了绝世佳人。她虽是一女子,也看得明珠含羞带怯,忍不住往史敬忠身后躲。
“史郎君身边防的这位女郎,不知是何许人也,史郎君将她藏得如此,莫非是怕有哪个淫贼要吃了她?放心,有我在,谁都不敢动她…还请这位女郎,与我携手同行……”
杨二姐说到“吃了她”时,自己先晡地咽了口口水,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她也不等史敬忠同意,径直过去将明珠的手牵住,还啧了一声:“这小手还真嫩啊。”
这位杨二姐在长安城中传闻甚多,乃至于有人以为,她不仅好男色,也好女色。但此前史敬忠只以为是传闻,如今来看,传闻竟然属实。
明珠只觉得心中怪怪地,虽然有些不适,却并不觉得难得。她偷偷瞄了史敬忠一眼,却发觉方才还满嘴豪言壮语浓情蜜意的史郎君,如今却畏畏缩缩如同见了猫的鼠郎君。
她心中一怔:这般郎君,岂可依靠?
就在这时,又听得杨二姐笑道:“妹妹这般天姿国色,便是我也比不了,只有我家贵妃妹妹,还稍胜妹妹一筹……啧啧,不知妹妹名字为何?”
“奴婢名明珠。”
“明珠……好名字,好名字唉,妹妹当真就如同蒙尘明珠一般,可惜不曾有怜香惜玉的人儿瞧见……妹妹这般人物,如何能充奴婢执贱役为粗使?”
杨二姐说到这,柳眉一竖,看着史敬忠,毫不客气地道:“史郎君,这位明珠妹妹与我一见投缘情同姐妹,你竟然敢以我之姐妹为奴婢?”
“不敢,不敢,夫人怎么吩咐,那便如何处置”史敬忠心中万分不舍,可面对杨二姐的气焰,他哪里敢说出半个不字,只能不情不愿地道。
“这是何话,莫非我还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么?虽然我是贵妃之姊,皇亲国戚,却从不倚势欺人”杨二姐哼了声道:“你这厮那样说是何意,莫非是想坏我名声,累及贵妃娘娘?”
“不,不,小人这嘴,不会说话,还请夫人莫要怪罪。”史敬忠心里暗自腹诽,面上却是诚慌诚恐,咬了咬牙道:“小人怜惜明珠蒙尘,愿放之自由,此乃美谈,哈哈,美谈……”
饶是他在唬那些达官贵人时有伶牙俐齿,此际却唯有于笑,环顾四周,好在都是杨二姐的仆从,没有什么旁人。
“既是如此,你还在此做甚,莫非要等着我请你吃饭?”
目的达到,杨二姐就毫不客气,而史敬忠也唯有抱头而去。见方才还与自己卿卿我我的男人,如今鼠窜离开,明珠心中百感并生,一时有些痴了,但杨二姐却在她耳畔柔声道:“这天下的臭男人,便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依我所见,个个都是死有余辜的薄情郎唯有咱们女儿家相互依靠,方是正途……妹妹这般人品,这般聪慧,当知姐姐我所言不虚。”
此时这番话听入耳中,明珠只觉眼中一热,不觉便点了点头。
史敬忠失了美人,哪里还有心情继续赏花,一边在心里痛骂杨二姐,一边命车夫驱车回宅。
今日乘兴携美而来,败兴失美而归,回到自己的别业当中,史敬忠便怒气冲冲,险些发落在庄子里的仆人身上。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得外边有人道:“史公可在,故人来访”
他虽然有些钱,却毕竟不是豪富,在这终南山里的别业,也只是一处小小的茅屋院落,前后只有两进,外头一喊,里面便听得清清楚楚。史敬忠听得这声音确实有几分耳熟,撑开窗向外一望,却看见一张方方正正的脸。
“原来是温郎君,今日如何得闲,到我这偏僻地方来”
史敬忠认出来人乃是吉温,心中顿时一喜。
史敬忠与吉温父亲关系甚好,吉温年幼之时,史敬忠甚至还将他抱在怀里逗弄过。如今吉温靠上了李林甫,仕途正顺,史敬忠早就想去拉关系,却一直没有由头。
今日受了委屈,在吉温面前倾诉一番,既可以显得双方关系非凡,又可以试探一下,能否请吉温出面,寻找杨钊,再从杨二姐那儿将明珠要回来。
出门相迎时,史敬忠注意到吉温身后还跟着一个常服男子,他最初时没有仔细去瞧,但再看第二眼时“咦”了一声,看得第三眼时,他眼睛瞪得溜圆,吸了口气,上前施礼:“此何公也,敢请尊姓大名”
“史公何必如此,此人不过我跟班随从,你这般大礼,未免太过”吉温见此情形,忙笑着将之拦住道。
“温郎君何必诳我,我观此人,形貌非凡,乃公侯之体,其将来富贵,尚在温郎之上”史敬忠正色道:“此等人物,岂容戏谑,温郎君还是实话实说,快快将此公介绍与我吧”
吉温心中既惊且奇,带着狐疑,看了史敬忠一眼:莫非自己的这位世叔,果真有什么看相算命的本领,如同袁天罡、李淳风等一般,能批人命理,识人贵贱?要不然的话,为何他一眼就看出自己身后人的不凡,并且咬定此人今后富贵,还要在自己之上?
若他真有这种本领,自己此行,倒是有些莽撞了。
跟在吉温身后的人,正是叶畅。
叶畅自己也是愣住了,他穿着便服,全身上下打扮,原本就跟一个普通随从门客没有什么两样,便是与吉温所站的位置,他也特意注意过了,落后两步以示尊卑。
可是这个史敬忠却一口咬定他的富贵更在吉温之上
若没有破越时空来到这一世,叶畅对于神仙佛祖之言,只会当作笑谈,对批字算命,更只会认作是骗子欺诳之语。但有过用“科学”无法解释的经历,叶畅如今对这些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不敢当史公之语也。”见史敬忠问个不停,吉温又有些不知所措,叶畅上前一礼:“某不过一介布衣,困顿于边隅,如今跟随吉公而来,若他年果有富贵之时,必不忘史公今日之言。”
“那是自然”史敬忠眼珠转了转,笑着道:“我看公面相,只怕不是困顿于边隅,今后富贵,亦须取自边隅”
这一句,叶畅与吉温都变了颜色。
史敬忠心中暗自得意,叶畅与吉温神情中的哪怕一个微小变化,都印入了他的眼,他们连番交换眼神,让史敬忠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这个时候,当再加一把火,因此他伸手邀起:“山居简陋,虽不足以待客,却可请贵人驻足暂歇……请进,请进”
他热情相邀,叶畅与吉温也没有拒绝,进去之后,史敬忠待叶畅比待吉温还有礼貌,众人谈了好一会儿,史敬忠说起杨二姐强夺自己婢女之事,气愤难平,长叹一声道:“杨氏如今气焰熏天,实非我这升斗小民可拒之者……温郎君,你与杨家杨御史关系较好,不知可否为我往求之?”
“此事我可为史公提上一提,至于杨御史是否会给我面子,就不知晓了……”吉温与叶畅对望了一眼,见叶畅微微点头,他便应允下来。
一个婢女罢了,杨家可以不给他吉温面子,却不会不给叶畅面子。只要叶畅肯开口,杨钊,乃至杨贵妃都愿意出面摆平此事。
吉温心中更担忧的还是史敬忠的相术,应承了此事之后,他又问道:“史公相人卜筮之术,当世无双,我此次来拜会,便是想请教史公,朝中诸公当中,以史公之所见,谁人富贵可期?”
史敬忠捋须哈哈大笑起来。
见两人不出声,只是静静等着,他笑声止歇:“汝二位,便富贵可期也。
“我二人之外?”
“杨御史,亦富贵可期也。”
“另有何人?”
“哎,天机难测,我也只是偷窥得一星半点,多言便是罪过温郎君自幼聪慧,必不令我为难啊……”
吉温见他不欲说,笑着向外道:“且将礼物送来”
他此次来,是做了两手准备的,一手是不顾交情,直接捕拿史敬忠,从他口中迫出所需的口供,一手便是以礼相待,先礼后兵,先诱出口供之后,再动手。
无论如何,都要动手,可是史敬忠一眼能看出叶畅富贵逼人,这让吉温开始有些畏惧,此人是不是真有异术,能通晓阴阳气运?
礼物呈上来之后,史敬忠笑纳了,叶畅见到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
自己方才还差点被这神棍哄住了,以为他当真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现在看来,还是一个见财起意之辈。
“史公,觉得杨侍郎如何,就是户部侍郎杨慎矜。”
“杨公么,他有一劫,过之则富贵长保,不过则难脱牢狱之灾,甚至有性命之忧”史敬忠得了礼,便吐露道:“不过此人豪爽,当有贵人相助才是。
“何以见得?”吉温又问。
“这个……事关阴私,某不能说不敢说”卢敬忠倒还有几分职业道德,说到这,就不再开口,无论吉温如何利诱,都只是笑而不语。而吉温为防他起疑心,也不好揪着不放,只能再言别的人。
聊了半个时辰,从史敬忠口中没有得到什么有益的东西,吉温正在犹豫,是否要采用强硬手段,叶畅却道:“史公,今日兴尽矣,待来日再拜访史公。
他开口了,吉温不好多说什么,便告辞而去。离开了史敬忠的别业,吉温道:“叶郎君,你说他的相人之术,是真是假?”
“险些被他骗了。”叶畅笑道:“此人倒是有些小精明,但所谓相人之术,不过是诳语。”
“可是他能看出叶郎君不凡,这是何道理?”
“我虽不认得他,他想必是认得我吧。”叶畅道。
“啊?”吉温细细一想,然后顿足道:“确实如此,他与我们说话之时,总会提及辽东物产……若不是认出了叶郎君,他为何如此”
想到这里,吉温大怒,自己竟然被这个相士骗了
“走,我们回去,将他拿来再做道理”
“不可,不可,现在我们手中并无圣人旨意,要是因为他走漏了风声,杨慎矜必然狗急跳墙。”叶畅摇了摇头:“关键不在此人身上了”
如今李林甫尚在家中养病,一应事务,都是卢杞等数位亲信在帮他处理,外人并不知道,叶畅却很清楚。若事情闹开来,杨慎矜狗急跳墙,李林甫重病的消息泄露,大好局面顿时就要翻覆回去。
更何况,这一次他是想让李林甫背黑锅,岂能将主动权交还给李林甫?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5章 相公正合背黑锅
杨慎矜对着面前的一份名单发呆,皱眉苦思了好一会儿,然后将手中的笔往桌上用力一拍:“狗胆的鼠辈”
他无法不骂,因为面前的名单乃是新的朝廷官员任免,他的一些职务被叶畅取代,同时与叶畅关系甚好的一些人,象原本的登州司马元公路,进入了朝廷当中。
别人官高他不嫉恨,但是将他的诸使职务扒去,却让他不能不嫉恨,他如今能在朝廷中坐稳来,便是因为理财之技让天子欢喜。现在将他从直接理财的岗位上离开,只去当一个于巴巴的户部侍郎,任谁都知道,这是他圣眷已减的象征
只要有人能取代他,那么便是他下台的时候了。杨慎矜想到此前自己被杨洄、杨齐宣唆动,想要去占李林甫的相位,便明白自己若是下台,就休息再有起复之日。
甚至有可能被李林甫处理掉,就算不象韦坚那般丢了性命,也要去哪个边远穷困的州郡如王忠嗣般等死,甚至于脆被扔到辽东叶畅的地盘上,音讯全无死活不知,就如李适之那个蠢儿子。
他正怒间,突然听得外边一乱,他神情一动,便带喝问,然后就见一队军士冲了进来,用刀枪架住他,将他按在地上。
“放开我,放开我,尔等何人,竟然敢擅自闯入朝臣宅邸”
杨慎矜惊怒交加,这猝然之变,让他几如梦中。他叫骂中,便见一人不慌不忙踱着方步,来到他的面前。
勉强抬头一看,却见杨钊略带得色的脸。
“杨……钊”
杨慎矜吸了口冷气,情知不妙。杨钊乃侍御史,他带着兵士上门,而且没有任何预兆,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杨钊捧出圣旨,开始宣读。杨慎矜听得里面的罪名,顿时慌了,不仅说他曾请史敬忠看相,算自己是否有九五之尊的命,而且还说他私藏谶书,心怀不轨。这两项随便哪一个戴上,对他来说都是抄家灭门的罪名
“杨御史,冤枉,我要见陛下陈述冤情”
“可以。”杨钊一笑:“只要陛下愿意见你。”
“还请杨御史为我上达天听,诉说冤情……我绝无谋逆之心,那两桩罪名,纯属凭空捏造诬陷好人……”
话尚未落,见听得外边有人大步过来,却是一名吏员,那人一进来,便呈上一个木匣:“找着了,果然有谶文”
杨钊打开匣子,里头竟然是一个独眼石人,杨钊皱眉道:“这算什么谶文
“侍御史看看背后”那吏员道。
杨钊转到背后再一看,上面却是两排歪歪斜斜的字迹:“黄河石人一只眼,挑动天下俱沸反。”
“咝,好大的胆子”
杨钊吸了口冷气,盯着杨慎矜,满脸都是愤怒之色:“朝廷待你不薄,圣人对汝一家更是恩重如山,若非朝廷,汝等当在大漠之上为杂胡婢奴,汝等却敢为此之事”
杨慎矜又惊又怒,此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喃喃道:“我家中向来不曾有此物,这……这不是我家的东西……”
“不是你家的东西?”那吏员登时怒了:“此物就在你家书房中发现,当时在场者有五六人,便是你家的一个管事也在……将那厮带来,与杨慎矜这罪囚对质”
只见一人被推了见来,此人满脸惊慌,正是杨府的一个管事,他看着杨慎矜,声泪俱下地道:“他们在老爷书架之上寻着这个木匣子……此事确实,老爷,你就认了吧……”
杨慎矜呆住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吾家向来并无此物,突然来此,乃天欲灭我也……杨侍郎,念在你们同朝为官向来也略有交情的份上,给我个体面,我……招了我虽有罪,旁人却是不知情,还请勿连累我家人”
他如何猜不出,这一切定然是有人在做怪,他家中僮仆使女数量过百,有人悄悄藏个木匣子到他的书柜里,他哪里能知道?
对方既然做得如此细,那么就不会给他扳回的机会了,他唯一能求的,就是一个痛快和不累及家人。
杨钊却是笑着向那吏员使了个眼色,那吏员带着众人都退了出去,杨慎矜此时勇气已失,尽管没有兵士约束,却仍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杨钊慢慢踱了两步,然后开口道:“此事却是重大,杨慎矜,不唯你家人要受牵连,只怕你的兄弟与寡姐,亦少不得受此事连累了。”
杨慎矜苦苦哀求,杨钊只是不理,杨慎矜叩头如捣蒜,杨钊这才道:“我与你虽是不熟,却也知,你身受国恩,并非完全没有良心之辈,那么这个东西,是从何而来?”
他一指木匣,杨慎矜愣了愣,他哪里知道此物从何而来。但片刻之后,他顿时明白,杨钊是要将事情座实来啊。
“此物……此物……”
“杨慎矜,莫非还要我再说一遍?”
“此物乃我在疏浚黄河之时所得……献此物与我的乃是一民夫,他已经被我令人以违令之名斩杀扔入了黄河之中……”
杨慎矜不得不胡诌了一个来历,一边说,一边眼泪滚滚而落。
只不过杨钊却视若未见,对他半点同情都没有:杨钊此时与李林甫关系还很密切,若杨慎矜真得势,他前进之途岂会顺利,毕竟杨慎矜与他年纪相差不大,而李林甫却垂垂老矣。而且杨慎矜算计叶畅,几欲置叶畅于死地,若失了叶畅的财力支援,他日子岂能如此轻松
“得了这个呢?我听检发你者之供辞中有言,是一位贵人见此之后,说你贵不可言,你才寻史敬忠看相……这贵人是谁?”
杨慎矜再度呆住了,他这才明白,杨钊的目的不仅仅是让他座实罪名,还想通过他再将自己的敌人拉下马来
杨钊想对付的是谁?
杨慎矜心念电转,迟疑未答,杨钊见时间已经过去不少,再这样耽搁下去,只怕有人会起疑心,他便厉声道:“杨慎矜,你死罪已承,检发他人,正乃赎罪之道,便是救不了你,总能救你家人”
“我……我……”
杨慎矜原想说我不能胡乱攀咬连累无辜,但杨钊粗暴地打断他道:“你家寡姐,莫非你也想送她入狱?”
“我……我不知……不知杨御史所指何人,还请杨御史略微提醒……”杨慎矜浑身一震,然后喃喃地道。
“贵人,贵人你与哪位贵人密谋,意图不利于李相公,好坏朝廷栋梁,以便于你们谋朝夺位”杨钊道。
话说到这里,杨慎矜哪里还不明白杨钊言下所指,无非就是驸马杨洄
“李相公果然好眼力,好智谋,好手段”他有些凄厉地笑了起来:“我道为何来得这般快……我还以为李相公身体不适,不曾想真是假的,先以身体不适诱我起贪念,又以身体不适令我不察……好,好,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你说那贵人,那便是那贵人吧反正我难逃一死,便为李相公再除一敌,只求李相公念此微功,饶我家人一条生路,哪怕流窜岭南不,若能让他们流窜辽东,叶畅必不薄待他们”
他以为这一切都是李林甫的安排,因为整个手段有非常鲜明的李林甫烙印,但杨钊却知道,整件事情,都是叶畅在背后一手操持。从罗织罪名到收买栽赃,李林甫都是一无所知不过听得杨慎矜在最后所得的条件,竟然是将家人流放到辽东之时,他心里跳了跳,不曾想在杨慎矜心中,叶畅竟然还有些好名声
“早知如今,当初你为何要对付叶畅?”杨钊心里暗暗道,不过嘴上却没有说出来。他一拍手,外头那吏员又进来,有人奉上纸笔,杨钊呶了一下嘴:“杨慎矜,自己写吧,这可不是某家刑讯所得,乃是你自家之意”
“自然”杨慎矜咬牙道。
他研墨提笔,想要写,却悲从心来,又将笔放了下去,抬头看了杨钊一眼,带着最后一丝希翼:“我可否如同王忠嗣一般?”
“不可能。”杨钊冷冰冰地道。
王忠嗣能到四川去苟延残喘,那是因为李隆基欲留他一条性命,而除了李林甫之外,想要王忠嗣死的人并不多。杨慎矜则不然,他一人身兼十余使之职,又有可能当宰相,挡着多少人前进的道路。这两年得势之后又不知收敛,就连与他是亲戚的王,都被他弄得心怀怨恨,欲除之而后快,遑论他人
“好,好……”杨慎矜又是一声长叹,然后开始落笔。
因为心情激荡的缘故,他如今的字体,远不如平时,字也写得有些扭曲。杨钊见他最无平时大臣之体,心中不免生出免死狐悲之叹:“杨慎矜也算是一时人杰,否则不可能官至户部侍郎,离宰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但一朝失势,竟至如此,惶惶如丧家之犬,当真是可悲可叹……我千万不能有这一日”
他心中暗下决心,若想没有这一日,就必须掌握主动权,欲掌握主动权,就得如同李林甫一般,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杨慎矜按着杨钊的意思,将自供状写了出来。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给自己的家人减轻些罪名,故此颇费了些心思,自己承担了部分罪名,却将一个关键罪名教唆自己谋逆者,推到了杨洄身上。
至于杨洄为何不安心当他的驸马,却要参合到这种事情里,杨慎矜就什么都不说,让杨钊自己去发挥去。
得了这供辞,杨钊甚为满意,当下唤人过来,将杨慎矜押入牢中,念在杨慎矜还算配合的份上,他还吩咐了声,令人要给杨慎矜应有的待遇。
他自己出了杨慎矜的府邸,才出门,便见一辆马车过来,叶畅掀开车帘,笑着问道:“可要搭车?”
“好”
坐上叶畅的马车,杨钊便赞了一句:“十一郎当真会享受,这车就是比我的要舒服”
“用不了多久,我便要在长安卖这等马车,到时杨兄可以买一辆试试。”叶畅笑道:“送我就不送了,这可不比以往,此间事了之后,杨兄少说也得往上升一升,俸禄还不知会涨到什么地步呢。”
他唯独送过李林甫一辆这类车子,杨钊的则是老款。杨钊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朝廷让你主管河工,那实在是太对了”
此时黄河水患远没有后世大,主管河工的最重要职责,还是使得两淮的粮帛能够运至关中,供京畿数量庞大的官民们使用。
两人这几句话,看似无关的闲话,实际上是向对方确认事情办妥之后的利益划分。叶畅从容问道:“招了么?”
“如你所料,完全招了,杨洄此次必然脱不了身。”杨钊目光闪了闪,声音低了下来:“不过此事……李相公那边会不会不满,我们可是打着他的旗号行事,让他背了黑锅。”
“倒了杨慎矜,李相再背两口黑锅都没意见,更何况,他替人背得黑锅还少了么,怎么会在乎替我们背点?”
两人顿时都笑了起来,对李林甫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调侃。
“十一郎此次是去哪儿?”
“兴庆宫,见过圣人,河工之事,我已经有所计划,总得呈报圣人。”
“这么快?”
杨钊讶然,叶畅却只是一笑。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快,事实上对于河工,他早就有所计划。黄河如今到了冬天,就因为封冻而不能航行,对于大唐的交通运输影响非常大,对于叶畅的赚钱大计也极有影响,故此,叶畅很早就有一个计划。
如今只是借着这个官方身份,将此计划拿出来罢了。
他们的车子很快到了兴庆宫,通禀之后,倒没有太久的耽搁,李隆基召二人入内相见。进去时,迎面却是香风习习,杨家姐妹大约准备离去,故此两边相遇。
叶畅对杨家姐妹没有什么好感,也有几分忌惮这几个娘儿们,故此避让在旁,目不斜视。
“哟,这不是叶十一郎么,啧啧,才一些时日不见,便长得更俊了,让姐姐我好生瞧瞧……难怪咱们二十九贵主都看上你了,瞧你这脸儿”
他不想惹麻烦,可麻烦却来找他,就听得杨二姐娇声腻语,一双媚眼冲着他直闪闪。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6章 拟立柜坊汇钱河
杨家三姐妹里,这位排行为二姐实际上是大姐的最难缠。
叶畅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她伸出的手指头,面上带笑,却无怒色。
旁边的杨钊眉头拧起,挡在他的身前,盯着杨二姐:“妹妹,须得留几分体面”
“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肚子里尽是坏水儿,面上却还要什么体面?”杨二姐昂起下巴,“哼”了一声:“让开,钊郎君,今日与你无关”
杨钊眼中闪过一丝妒意,又有一丝无奈,只能让开。
他与杨二姐私通,此事知道的人不少,但杨二姐男女不禁,出了名的放荡,若她真要勾引叶畅,杨钊又能如何?
她可是与李隆基亦有一腿,甚得李隆基欢心
“二姐有正事先说正事,闲事说完正事再说。”叶畅见杨钊退开,仍然笑眯眯地道。
杨二姐与他带笑的目光一遇,心突的跳了跳,突然间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无论她是如何放荡的女子,终究还有些羞耻心,叶畅这般态度,让她觉得有些无趣。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为何就喜欢勾心斗角”她收敛住心情,又是一笑:“那明珠可是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如今为了你们,她受了惊吓,我总得为她讨个公道”
能让李隆基痛下决心收拾杨慎矜的,就是那婢女明珠。
在得知她的下落之后,杨钊便去寻杨二姐,当着杨二姐的面一询问,果然问出杨慎矜私召史敬忠占卜之事。得了这个消息,杨钊大喜过望,又与杨二姐密议,带明珠去见李隆基,装作无意中泄露,引发李隆基对杨慎矜的怒火。
事情做得很漂亮,完全按照叶畅计划的来,李隆基绝对不会想到,这背后其实是叶畅在使力气。在某种程度上说,李隆基此次,也成了叶畅的一枚棋子
杨二姐自觉自己有了功劳,故此跑来向叶畅邀功请赏,只不过她现在自大得有些膨胀,用的请赏方法让人很不欢喜。
“二姐说的是,明珠明珠,自然当用明珠相衬。”叶畅笑吟吟从袖里伸出一只手,他的手中全是鸽蛋大的珠子,看上去晶莹剔透,甚是可爱。
“玻璃宝珠”
这一串珠子全是由玻璃珠串成,放在后世,不过是孩子们打弹珠用的丸儿,可在此时,却是难得的宝物。即使叶畅现在拥有一座玻璃工坊,象这样滚圆透亮无气泡的,产量也很少。
他原本是想造出内间有色的,可是目前还在摸索之中。
拿这个充当礼物,不算太珍贵,但给女子却是极好的。杨二姐满心欢喜,接过这些,却又有些嫌少:“才这一个珠串……十一郎,你总得给我几斛,我才好拿出去打赏啊”
“打赏?”旁边的杨钊一愕:“你用这个打赏?”
“你这俗物,自是不明白,如今京中有女说书,每日现编故事说与我等听,我等总不能让她们白白辛苦,若是听得欢喜了,总得给些赏赐,金银绢帛太俗,何如珍珠。而今我有了这玻璃珠,那就比珍珠更好了”
叶畅想到那些编故事奉承诸位读者的可怜人,辛苦忙乎一场,最后换来的是这种将来会无限贬值的玻璃珠,不禁为他们掬一捧同情之泪。
“二姐说什么胡话,这般一模一样大小的珠子,岂能成斛?”杨钊在旁道:“好了,谢礼也给了,让我们过去,莫让圣人等久了”
杨二姐咯咯笑了两声,似乎欲离开,但走之前,突然又凑到叶畅耳边,满是暧昧地道:“夜里我去你们家讨要……洗于净了等我啊。”
她说完之后,还吹了叶畅耳朵一下,然后荡笑了两声,才摇摇摆摆离开。
“她说什么?”杨钊忍不住问道。
“一串珠子,还不能让她满意。”叶畅有些无奈:“自然是向我讨要别的……唉,走吧。”
杨钊闻言心中还有些怀疑,但却不好再问了。
他们到了李隆基面前时,李隆基脸色甚为阴郁,先向杨钊摆手,示意他站在一旁候着,然后问叶畅道:“你今日来此,是有何事?”
“臣奉命督办河工,有一个章程,还请圣人过目。”叶畅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叠纸。
李隆基接过那纸,却没有看,扔在一旁的小几上,长叹了一声:“你倒是个有心的,此折朕稍后再看,你究竟如何打算,说与朕听就是。”
“臣有意顺黄河堤岸,修一条路……”
叶畅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李隆基初时还有些不耐烦,但渐渐就专注起来。
叶畅的意思,就是借疏浚黄河之机,沿着黄河修一条东西向的直道,大体与黄河走向平行。直道一直延伸到东海郡,大体来说就是后世的陇海线。这个工程甚为浩大,故此叶畅将其分为几段,规划之中,是用二十年时间完成。
规划二十年的工程,这在大唐历史上,还是极为罕见的。一般官员,都是急功近利,只想着马上见到好处,好变成功绩换取升迁,有几人愿意用长远的眼光做事
“三年之内,先建成徐州至汴州之一段路,如此淮南道之财物,冬日亦可自陆路转运至汴州,臣查过朝廷的地图,此二地之间,原本就有道路连通,此次主要是拉直垫平,再以水泥铺成辙道……”
此时路面为泥土路面,最多就是垫上沙石,因此大车经常陷入其中,影响物资流通。叶畅准备统一车轮之间的距离,以此距离为标准,在路上修两道专供车轮压碾的水泥路来。因为只相当是两条宽不足半尺的水泥路,故此水泥消耗量并不太大。
“如此会不会劳民伤财?”李隆基听完之后,有些犹豫地问道。
“圣人,劳民是难免的,平日里徭役,岂有不劳民者?关键是让百姓觉得劳有所值——此次修路,朝廷只需垫支部分钱财,还有政策上给予方便,百姓服此役者,不仅管其吃住,而且还有工钱可领”
李隆基他是知道叶畅“理财”本领的,闻此之后,虽然心中不信,却没有立刻斥责叶畅在大言不惭,而是问道:“你说说,这么大的工程,朝廷如何能少花费而得大功。”
“以臣所知,自汴州至长安,每年十月之后,粮价便渐贵,原因不过是黄河冰冻,水道断绝,淮南之粮,运不过来。而每年自淮南、江南等地运至京中的绢绸,多有因为船载浸水而坏者。若是此路得成……”
叶畅一番说辞,无非就是以道路修成之后,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朝廷能节约大笔开支为理由。最初时李隆基想要摇头,因为这样的理由,还不足以说服他,特别是根本不可能达到叶畅所说的朝廷只要出小钱而民间会主动出大钱的目的。
但叶畅话题一转,便提到这路不仅可以官用,而且还可以民用,特别是那些中小型商人所用。
长安、洛阳、汴州自是富庶,但是北海、广陵与江南一代,亦是日趋繁华,两边商贸往来甚多,这条路若能修通,对于商人们来说,将是极大的喜讯。这条道路,官民两用,便可以沿途收取路费、商税。若拿这预期之中的收入来抵押,向民间借款,必定会有大量商人愿意出这个钱。
“朝廷出面做此事,怕是不体面……”李隆基犹豫不决。
叶畅心里暗骂了一声,朝廷收税征役,就不怕不体面,借钱修路,反倒怕不体面起来他口中却道:“臣亦考虑了此事,故此建议,由安东商会出面经办此事……朝廷允许安东商会办柜坊,行飞钱,并以飞钱充抵租税……”
如果说方才修路只是引子,那么现在这个飞钱才是正文。
大唐如今商品经济发展得很快,辽东的货物极受欢迎,但限制其发展的因素也日益显现,其中很重要的一项,便是缺乏有效货币。
金虽流通,但数量稀少面值巨大,银虽值钱,但目前实际上是不流通的,而铜钱不仅沉重,数量也因为铜器大行之事而稀少,故此,叶畅便提出办柜坊之事。
此时柜坊在长安城中已经出现,只不过其具备的主要功能,还只是存放铜钱与放贷。叶畅的意思,就是以安东商会的信誉和辽东物产为保证,在长安办一所银行,获取大唐的纸币“飞钱”的发行权,同时也向大唐朝廷放贷修路。当然,叶畅也不会忘记,银行的另一功能,招揽储蓄。
此时的柜坊存钱,不但没有利息,反而要给柜坊钱,叶畅深信,自己哪怕把利息定得低一些,也会有很多人愿将钱存入进来。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皇帝、权贵,将这柜坊视作朝廷的府库,可以随意支取。故此,叶畅要将柜坊放在安东商会的名下——侵犯柜坊的利益,就是侵犯安东商会背后三百余家股东的利益,即使是李隆基生出此心,也要有所顾忌
叶畅滔滔不绝地说这被他称为“安东银行”的新玩意儿,因为说得太投入,他都没有注意到外边天色。原本明媚的春光,渐渐被阴云所取代,当他言语结束之后,隆隆一声,天宝六载的第一声春雷响了起来。
李隆基这才如梦初醒,长长出了口气。
身为一位曾经雄才大略的政治家,李隆基从叶畅方才的介绍中感到了一种让他陌生而且畏惧的力量,他细细思考,却因为沉迷于酒色时间过多,一时间,却想不出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哪怕就是他精力十足,只怕也不知道,叶畅放出的会是一只什么样的怪兽
安东银行再加上辽东行军总管府的军队,武装商团已经隐隐浮现了。
“此事须得由李相……罢了,李相如今身体有些不适,便由杨钊来替朝廷监管。”李隆基琢磨了一会儿,原本是相推给李林甫的,可是一转念,想到叶畅有可能成为李林甫的女婿,他便又将杨钊推了出来。
这股力量,无论会成为什么样子,李隆基都希望能掌控在自己手中,故此不可能尽付与叶畅,更不会交与李林甫。而且,杨慎矜此次要倒台,朝中再无人能制衡李林甫,这也不符合李隆基的打算。他琢磨着,杨钊与叶畅的关系似乎不错,那么,是时候推出杨钊,用他来离间李林甫与叶畅,也是不错的。
杨钊大喜,这可是肥得流油的差使,他虽然不大明白这“银行”对大唐的意义,可其中能收得的好处,他却隐隐看得见。
叶畅所说的“银行”,与后世的银行相差甚远,只不过比稍后出现的发行飞钱的柜坊稍进一步,发行的“飞钱”由朝廷与辽东的生产能力双重支撑。凭借这飞钱,可以充抵交给朝廷的赋税,亦可以在长安、洛阳和汴州这样的大城中,换取所有辽东物产,还可以在长安、洛阳等大城市直接兑换成铜钱或者绢帛。
为了防止对市场造成太大冲击,每年的飞钱发行量,当有定数,按照旧年的数字稍稍上浮,具体上浮数量,在每年末安东商会向长安解送红利时报经朝廷批准。
如今大唐商业尚不发达,工业也就是叶畅在辽东建立的小基地,其余只靠着零散的家庭手工或作坊,故此只能先如此。叶畅的目的,是通过这银行来修路,通过修路来带动大唐商品流通,再通过商品流通来获取利益。
只要推动一把,凭着辽东的工场,钱财就能源源不断,聚流成河。
此事议定,想到滚滚而来的财富,李隆基心情好了些,笑着转向杨钊道:“情形如何?”
“此为杨慎矜供状,臣不敢擅专,全凭圣人作主。”杨钊很于脆地将供辞交了出去。
李隆基接过供辞,草草看了一遍,心中又惊又怒:“竟然真有此事……竟然”
他心中是真的大怒,此案涉及的人物,一个是他准备提拔起来替代已经日益老朽的李隆基的重臣,另一个则是他的女婿,而且曾经是他最关注的女婿之
他并非蠢人,否则当初就不能从韦后与太平公主两人手中夺取权力,但越是聪明,就越为多疑,此理自古皆然。加上此前李林甫的谗言、叶畅的种种布置,他就算没有全信,也信了八成
“来人”他厉声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7章 前怨就此梁上悬
咸宜公主府。
原本咸宜公主极得李隆基宠爱,故此她的府邸甚是弘阔,非一般府邸可以比拟。
杨则笑嘻嘻地向管家点头,赶紧将背着的柴禾向柴房扛去,才到公主府上,他可得勤快一些,争取早日出人头地。
不过当柴禾放下之时,他听得“轰”的一声响,他讶然回头,便看得一队兵士破门而入。
柴房在公主府的外围,有个侧门通往院子外,这些兵士闯进来,让杨则吓得一大跳。
他缩在柴禾之后,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身在长安城中,看到这样兵士如狼似虎,怎么会不知道出了大问题?
然后他就看到士兵之后,几个官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他认识,曾经远远望见过,乃是侍御史杨钊。
杨钊回过脸来,看着叶畅,皱眉问道:“当真要如此?”
“自然要如此,你也知道,圣人曾经非常宠爱咸宜公主,若是给咸宜公主去哭求一番,圣人念起武惠妃,不仅我们此行不得全功,便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少不得也要埋怨我们办事不力。”叶畅道。
在杨玉环之前,能长时间得专宠的就是武惠妃了,哪怕此女已经死去多年,也仍然是杨玉环的大威胁。
因此杨钊一点头:“那便如此”
说完之后,他带着兵士就往里走,叶畅却留了下来。
叶畅身边,自然少不得善直,和尚眼尖,觉得似乎有些不对,转了半圈,便将杨则拎了过来。杨则脸色惨白,跪在地上。
“你是何人?因何在此?”见这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叶畅和霭地问道。
“小人……小人……”杨则将自己身份说了,乃是刚投入驸马府的,与杨洄可以算是一族远房。叶畅摇了摇头,看模样也能判断出来,这只是一个苦哈哈的小子。
他摆手让杨则起来:“这杨驸马,眼见就要倒了,你还是速速离去,千万勿停留……哦,把这个拿去吧。”
他将一块金饼交在了杨则的手中,杨则愣愣地望着他,叶畅又催促了一句,他才如梦初醒,揣着那块金饼飞奔而走。
出了驸马府,他又有些迷糊:按理说,方才那人应该是来害驸马的奸臣,他为何要给自己金子,还放自己逃走?
屋里善直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想到就问:“十一郎,你为何放那小厮走?
“无辜之人,何必连累,留他在此,碍手碍脚。”
善直却是不信,总觉得叶畅如此,心中另有打算。他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道:“你心中不安?”
叶畅默然。
他确实心中不安,此次行事,虽然都是报复,可是手段,却太过阴毒了。杨洄是他死仇,为了坑此人,就必须将杨慎矜拉下,虽然此前他自我开导,说杨慎矜也在谋算他,可是叶畅心中明白,那只是自我开导。
这种情形下,能少连累一人,便少一人吧。
没有等他感慨太久,便听得一人唔唔叫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越来越近前。
叶畅立刻将心中的柔软收起,目光冷厉,静静地等着。不一会儿,便见杨钊匆匆回来,在他身后,两个士兵挟着杨洄。
杨洄的嘴已经被堵住了,看到叶畅时,他的瞳孔剧烈收缩,露出恐惧之色
叶畅背着手,冷冷地站在他面前。
原本是有很多话要问他的,但此时,叶畅觉得又没有什么必要了。
他正待转身离开,那杨洄却疯狂挣扎起来,他究竟是驸马,那两兵士没控制住,给他挣脱,他将口里塞着的布团摘开,扑向了叶畅
叶畅抬脚,重重踹在杨洄胸前,将他踢飞了回来。
“奸贼,你是三庶人遗党,你害我,是为三庶人复仇”杨洄嘴角流血,却指着叶畅叫道。
他这话不是叫给叶畅听,而是叫给杨钊听的。
杨钊脸色也是一变,三庶人乃是大唐的禁忌,若叶畅真是三庶人遗党,就算是李隆基再爱他的才能,只怕也容不下他
他狐疑地盯着叶畅,叶畅却是哂然一笑,摇了摇头:“三庶人之时,我才几岁,怎么可能是他们的遗党?杨驸马,你当初便是因为这个理由,害死了我的兄长,如今还想用这个理由来害我?”
“你是公报私仇,我要面圣,我要求圣人……”
“我是公报私仇,但你若不是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又如何能公报私仇?”叶畅却是冷笑:“你与杨慎矜勾搭的事情已经犯了,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
杨洄顿时变了脸色:“李……李相?”
他心中与杨慎矜勾搭之事,无非就是想借着李林甫重病之机,将杨慎矜推上宰相的宝座。若真是因此事情被追查,那么叶畅站在这里,其实代表的是背后的李林甫。
叶畅乃至杨钊,杨洄都不畏惧,可是李林甫,他是打心眼里畏惧。
正是双方有过联手暗害三庶人之举,所以他才更清楚李林甫的手段。
“你明白就好,我来此,只是想看着你这杀兄仇人死在面前。”叶畅冷冷地道:“你有什么遗言,自己写出来,我替你转呈陛下,至于你的性命,就到此为止了。”
杨洄初时并不认为自己有性命之忧,此时闻言,却再无任何希望。是李林甫要他死,而不是叶畅要他死,他哪里还能有活路?
“我……我……”
“莫非你欲入狱中受那非人之辱?”叶畅又道:“那也行,反正都是一死,在狱中折磨,我虽亲眼见不着,却也更能出这口气”
杨洄一颤,天牢之中倒还罢了,可若是象三庶人一般,被流放边郡,然后由狱卒驱赶离开,那所受罪之大,绝非他这样娇惯了的身子能承受的。
“哪有那般便宜,他身上的事情,可是于系重大,杨慎矜意图谋反,已经招了,他也必须招”杨钊在旁阴森森地道。
“杨慎矜谋反?”杨洄顿时恍然,当初给三庶人栽上的罪名就是谋逆,如今这个罪名回到他身上来,也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长叹了一声,既是李林甫栽下了这般罪名,他就休要想脱身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不连累自己族人。
“杨御史……请赐白绫一根与我。”
他开口讨要白绫,杨钊却板着脸:“你无遗表上奏,如何敢要白绫?我与你可没有这般交情,能替你背起这般大责”
死了犯人,他这个办事的御史自然有责任,若杨洄有遗表,责任就轻了。杨洄明白这个道理,又是一叹,当下讨要纸笔,写了一份遗表。
遗表内容无非就是认罪伏法,他心中暗恨李林甫、叶畅,自然也少不得咬上李林甫与叶畅,不过也就是攻击二人进谗诬陷,为奸诈小人——这等不痛不痒没有真凭实据的攻击,李林甫与叶畅,都不会将之放在心上。
“这样可否?”杨钊却有些担心,看了叶畅一眼。
叶畅嘿然一笑:“无妨,这样最好……来白绫来,送杨驸马一程”
不一会儿,便有人拿白绫过来,在柴房的横梁上系好,叶畅还亲手去拉了一下,确认它很牢,回头似笑非笑地对杨洄道:“杨驸马,体面些”
杨洄缓缓行过去,贪婪地吸着气,他知道,每多呼吸一次,自己就离死亡更近一分。
见他拖拖拉拉,叶畅向善直使了个眼色,善直立刻上前,便要将杨洄报起,杨洄摆了摆手,苦笑道:“终难逃一死,我何必留连。叶十一,你这奸贼,今日便让你见我死吧……我在泉下等着你,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看到你了
他咬牙切齿吐出怨毒之语,叶畅却只当未曾听见。
踏上垫脚的小凳,他将自己挂了上去,还没落实,就听得喀一声响,然后脚下一空,那凳子被叶畅一脚踢开。他蹬了几下脚,这时叶畅却凑在他身边,低声道:“哦,忘了说一声,圣人是有意饶你性命的。”
此时杨洄神智尚清,听得这句,顿时大怒,同时又大恐。若李隆基想饶他性命,他完全可以不死,现在一匹白绫挂上去,岂不冤枉?
他伸手想去抓脖子上的白绫,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渐渐力竭,无论怎么努力,却也没有力气将自己从白绫上解脱开。叶畅笑着看他痛苦的模样,心中满是快意。
杨钊在一边看到这个,心里不由跳了跳:叶十一待朋友是无话可说,当真义气,但待敌人,也是杀伐果决,什么手段最狠就上什么手段
幸好,自己与叶畅是朋友而非敌人
没有一会儿,杨洄不再挣扎,身体也发出屎臭尿骚,那是气绝之后大小便失禁。叶畅仰头看着他,想到自己那位有些懦弱但确实暗藏兄弟情谊的兄长,想到已经有一年未曾见到的侄儿侄女,长长出了口气。
“可以奏明圣人了,杨洄谎称写供状,却畏罪自尽,留下遗表。”叶畅向杨钊道。
这边事情办好,叶畅与杨钊带着兵士离开了公主府,还未走远,便听得身后传来了哭声。叶畅与杨钊对望一眼,两人都是一笑。
“恭喜恭喜。”叶畅道。
“同喜同喜。”杨钊回。
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良久,杨钊叹道:“果然,只有人踩人,方能人上人。”
“呵呵。”叶畅于笑了声。他的本意却不是靠着踩别人往上爬,他只是要报仇兼自保罢了。
杨洄的死,意味着这一次叶畅掀起的政治风暴暂告一段落,他二人都没有掀大狱的心思,故此也就是杨洄、杨慎矜,最多再加上杨慎矜的兄弟杨慎馀、杨慎名。这样空出的位置就已经足够多了,他们所想得到的好处也已经够多了
回到兴庆宫,却见宫前有宰相仪仗,叶畅与杨钊又对望一眼,神情有些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杨钊低声问道。
他胆敢如此行事,有一个原因便是从叶畅那得到消息,李林甫的身体不好,可现在,李林甫的仪仗却出现在兴庆宫前,这证明李林甫便在其中
“我也不知,今早出来时,李相还在卧床休养之中”叶畅也是一惊。
杨钊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杨钊心里,却暗暗在琢磨,叶畅所说,是真还是假。
他二人得宣入内,便看到李林甫坐在一锦凳上,正笑吟吟看着歌舞。见二人过来,李林甫没有起身,只是颔首,那眼中的欢喜神情,让二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背着李林甫做下这样的大事,让李林甫背着这黑锅,虽然不怕李林甫知晓,可是多少总有些尴尬。
再看一旁的李隆基,却是心情甚好,脸带笑意,全然不是方才令他二人去审问杨洄时的怒焰飞腾。也不知李林甫对他说了什么,哄得他回心转意过来。
“事情办好了?”见他们回来,李隆基让歌舞且退下,然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臣有罪,杨洄畏罪自尽,这是他的遗书。”杨钊上前道。
李隆基眉头稍稍一挑,没有丝毫戚容,反是露出丝怒色:“好大的胆子……罢了,罢了,将遗书呈上来,让朕看看。”
遗书到他手中,他只是略略抄了两眼,然后冷笑道:“死也不安分守己……李卿,夺了杨洄官职,以庶人礼葬之,另外,咸宜那边,你务色年轻才俊,让她改嫁了吧”
“臣遵旨。”李林甫应承下来。
只不过他起身时,面色稍稍有点不愉。
他没有想到,叶畅下手会如此果决,竟然直接将杨洄逼死。他原本还想留着杨洄,好将案子牵连到宫中的太子身上。
“十一郎,方才李卿来奏,说是辽东行军总管府已经将第一批俘虏送至长安了,问朕是否要朝门献俘,朕觉得非如此不足以酬功,便允了此事。”李隆基处置了杨洄的身后事,立刻又高兴直来,转向叶畅:“倒不曾想你真有如此本领,朕前些时日还有些担心,你在辽东的战功,乃是被部下欺瞒,现在看来,真吾婿也”
“咳咳,陛下,是臣婿”李林甫顿时不于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8章 来事后年犹可变
眼见俩老头为了争夺女婿而又吵起来,叶畅忙打圆场:“二位何必争执,臣暂时不宜成亲……”
“闭嘴”俩老头同时回过脸来,瞪着叶畅大骂。
叶畅委屈地缩了一下:“可是此事与我有关……”
“你只是不宜成亲,却不是不宜订婚,究竟是哪家的女儿,今日便要敲定下来”
“正是,先不谈婚嫁,只定下婚事”
叶畅张开嘴,好一会儿不知所措。
这平衡木……莫非走不成了?
在李隆基与李林甫之间寻找平衡,乃是叶畅一直以来的立足方式。他和李林甫走得近,但又保持独立性,他与李隆基有共同利益,但又不愿意充当李隆基的近身宠臣。此前平衡木走得好,他能够左右逢源,但这一次看起来,李隆基与李林甫是要明确划分他属于谁了。
他当局者迷,一心只想着自己推动大唐商业与手工业的计划,却不曾想到,那银行既然如此重要,李隆基与李林甫如何放心交到他手中李隆基可以安排一个杨钊,李林甫自然要想法子将叶畅抓牢,而李隆基又不会坐视。
这等情形之下,他的婚事便又成了李隆基与李林甫交锋的场所了。
叶畅暗暗叫苦,不过李隆基与李林甫没有争太久,过了一会儿,李隆基大约是倦了,一摆手道:“罢了罢了,此事再议,先说说献俘之事……”
“献俘之礼,自有礼部议定,再请圣人批准,倒是叶畅这婚事,只请圣人念在臣鞠躬尽瘁这二十余载的份上,允了臣之所请”
李隆基听得李林甫还是坚持,笑着道:“哥奴既是如此……那便依你之言吧,可惜了,如此佳婿……两年之后,朕为十一郎主婚”
叶畅吃了一惊,方才李隆基还以李林甫相争不下,现在却就将事情敲定了
李林甫也没有想到李隆基这般爽快,感激涕零,离位再拜。那边李隆基慢条斯理地道:“杨慎矜如今既去,这户部侍郎一职,朕有意用杨钊,卿以为如何?”
李林甫顿时愣住了,而杨钊自己也呆了。
虽然此前他与叶畅有过此类的探讨,不过两人都认为,户部侍郎真要落到杨钊头上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他踏入仕途的时间还很短,进入长安才短短三年。李隆基拔举他,必然受到群臣的反对,而李林甫对此,只怕也不会支持。
却不曾想,李隆基直接提出这个。
李林甫抖了抖,神思有些飘忽,旋即收敛回来,笑着道:“杨钊精于度支,为户部侍郎自是有余,不过他如今尚经验不足,在佐官之上,臣觉得当替他安排得力人手。”
“那是自然……朕倦了,献俘之事,便交由卿操持吧。”李隆基又道。
李林甫告辞,李隆基只留了杨钊,连叶畅都一起打发离开了。叶畅跟在李林甫身后,不禁有些茫然,自己的婚事,当真就这样定了?
他在感情上,当真算不得杀伐果决。最初时让他选虫娘与李腾空,他觉得两者都难以取舍。如今确定了李腾空,他却又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更希望选虫娘
李林甫也不曾开口,直到到了宫门前,才回过头来:“十一郎,去我府中,好生说说你那事宜,你究竟是做什么打算。”
他脸色阴沉,丝毫没有政敌被除去或者佳婿确定的喜悦,相反,看上去十分烦躁。这样的表情,在向来有口蜜腹剑之称的他脸上,甚少看到。
这当然不是因为厌了叶畅。
叶畅细细思量,但他是局中人,又没有李林甫的老奸,故此怎么也想不出他突然烦躁的原因。
正准备上马车时,却看到一个宫女在向他招手。那宫女叶畅认识,乃是虫娘身边贴身使女。如今虫娘腰包鼓囊囊的,有的是钱去买通宫女太监,故此在宫中有些事情,她办得比较顺手。
那宫女为何而来,叶畅心里很清楚。
他略一犹豫,李林甫没有等他,他的马车离开回府。叶畅向那宫女走去,那宫女福了一福:“请郎君稍候,贵主正去见圣人。”
“啊”
“贵主待郎君如此,郎君切勿辜负她一片心意。”那宫女瞧了叶畅一眼,忍不住叹息道。
叶畅无言地微微一点头,心里却满是挫败感。
不能继续左右逢源倒还罢了,可是无论选了虫娘还是腾空,他将如何去面对另一方?
若自己是李隆基那就好了,于脆将两人都收入后宫……
虽然此时男子三妻四妾属于平常,可虫娘与李腾空一个是贵主,一个是宰相女儿,都没可能给他当妾,故此这种美梦他就不要想了。除非他取李隆基而代之,当了天下之主,这样无论如何出身高贵的女孩儿,都可以纳入后宫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叶畅脑子里闪过便灭,当个皇帝,与成为政事的囚徒没有什么区别,李隆基不想当这个囚徒,就只能将朝政交与李林甫这样的权臣,然后猜忌、阴谋……
阴谋
叶畅想到这里,人猛然跳了起来。
是阴谋
李隆基痛快地答应李林甫的请求,同意他与李腾空订婚,是一个阴谋李林甫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出宫后神情变成那般模样
两年……李隆基后来说的两年,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意中泄露出来他的计划,他只会容忍李林甫再为两年宰相
可是他为何会露出这样的口风,按理说,他有这个心思,应该保密才对…
若是李林甫的想法,叶畅更容易揣测一些,可李隆基的想法,叶畅就觉得难以把握了。
就在他险些跳起来时,兴庆宫之内,李隆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虫娘,神情非常不快。
“此事朕意已决,若你真的只想的叶畅……这样吧,你不是要去辽东礼敬仙人么,今日便开始准备,一个月后动身,你去辽东吧”
如今名为寿安的虫娘浑身一颤,抬头看着李隆基,悲声道:“阿耶”
在李隆基诸子女中,虫娘是少呼父皇的,一般都是阿耶。李隆基听得这呼声,心里也微有些不忍,但旋即又硬了起来:“此事是为你好,为叶畅好,也为李相好……寿安,你去辽东之后,须得弄明白,叶畅在辽东究竟做的是些什么事情”
虫娘又是一颤,眼中尽是惊骇。
李隆基此言,背后对叶畅的猜忌、怀疑,表露无遗
“已经不只一人在朕耳边唠叨,叶畅手中钱财太多,又有兵权,远离中枢,非人臣之道……”
“阿耶,这全是谗言,是有人心怀嫉恨”虫娘忍不住辩白。
“寿安,你是聪明的,这虽是谗言,但也有三分真实,我要你去辽东,便是想免得将这三分真变成十分真”李隆基微眯着眼:“想来你让叶畅在宫门前等着了吧,将朕的话说与他听,他会知道怎么做的……朕还有事,你先退下
虫娘茫然起身,但意识到不对,自己来的目的可不是这个。她又跪了下来,可不待她说话,李隆基便一甩袖:“朕意已决,莫非你是想着叶畅如杨洄一般么?”
杨洄自尽的消息,也已经在宫中传开,虫娘来时也已经得知,听到李隆基这样说,她终于清醒过来,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她默然退下,在外呆呆立了会儿,眼泪叭哒叭哒往下掉。
这么些年来,她遇到了什么麻烦,有什么烦恼,总是寻叶畅替她出主意。即使叶畅人不在她身边,她也会通过书信来征询叶畅的意见。而叶畅几乎从未让她失望过,仿佛这个世上就没有能难住叶畅的问题。
因此,虫娘很理解响儿的观点:这世上就没有能难道叶郎的事情存在。
可是这一次……事情关系到叶畅自己的终身大事,叶畅还能解决吗?
而且,叶畅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虫娘还不是十分清楚。上回叶畅借口推托,让她已经怀疑,叶畅是不是对她真有情谊。
“贵主,叶郎君就在宫门前候着。”使女见她在发呆,轻声于她耳畔提醒道。
“让他走……”虫娘忽然有些恨恨,当初叶畅若是下定决心,选择自己,哪里还会有这般事情。正如今天李隆基与李林甫所说,就算不能成亲,先订下婚事也行啊
使女有些犹豫,她身为虫娘的贴身宫女,以后必然是作为陪嫁的,与其陪到别人家中,倒不如去叶畅府中,叶畅至少待人和气,不会亏待了她们。
虫娘果然立刻改变了主意:“罢了,终要见他一面……”
两人见面时有些尴尬,猜出李隆基心思之后,叶畅就知道,虫娘的努力不会有结果。若真如此,只怕自己的婚事就要定下,落在李腾空向上了。
“父皇令我去辽东礼仙。”沉默了好一会儿,虫娘才艰难地开口道:“行程还须你为我安排。”
叶畅眉头皱了起来:“路途漫长,海道艰难,你如何去得?”
“我如何不能去?”虫娘带着哭腔问道:“我若不去,便在这里看你娶李腾空么?”
叶畅无言以对。
若李隆基的打算如他所想,他就是李林甫必然要拉上船的救命稻草,他与李腾空的婚事,恐怕是拖不到两年之后了。虫娘在此,除了伤心之外,确实无能为力。
“若是你多一分担当,少一分犹豫,怎会如此?”虫娘又恨恨地道。
这小姑娘,初见时还只是一个黄毛丫头,如今已经渐渐长开,眉眼之间,渐有风情。望着她这模样,叶畅心里也是有些难过。
“且休要急,两年之中,会有很多变化。”他只能如此宽慰道。
“变化,还能有什么变化?”
“你信不信我,信就好生等着,总会有变化。”叶畅道。
若是换了以往,虫娘哪有不信叶畅的,但此事关系到她的终身,她看着叶畅,好一会儿,仍然是将信将疑:“还能有什么变化?”
这句话她重复二遍了,叶畅伸出两根手指:“这样吧,我与你做个约定,若是二年后没有别的变化,我便带你扬帆海外,去寻仙山隐居去,如何?”
这话说得虫娘悠然神往,过了一会儿,然后道:“你辽东那边,造出了能寻访仙山的船?”
“如今还不成,不过再有两年,总可以了。”
“在那边,你要我做什么?”
“不必做什么,圣人如何吩咐,你便如何去做就是。”叶畅一笑,他知道这边上肯定有耳目,无论耳目是属于高力士,还是直接听命于李隆基,因此说道:“我经营辽东,原本并无太大的私心,只想着借辽东巨木造船,到后来乃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有人愿意接手过去,那是最好不过了,我巴不和他连安东商会都接手过去,这样我就轻松,可以集中精力去寻访仙山呢。”
说的时候,向虫娘微微眨了眨眼,虫娘会意,同时心里的酸楚消减了些:他分明是将秘密与自己共享,这证明他并未将自己当作外人,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女人在爱情之中,有时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全然不能以常理推断,此时的虫娘便是如此,转眼间她将方才的不快抛开,眼中还含着水汽,向着叶畅问道:“当真?”
“我曾经骗过你么?”
这么一想,叶畅倒还真未曾骗过虫娘,虫娘破泣为笑。不过才欢喜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忧心:“父皇那边?”
“圣人自有打算,你放心,到辽东那边,我会请我结义兄长助你,你见过的,南八南霁云,还有覃勤寿,亦在辽东。”
得了叶畅安抚,虫娘虽然未能尽弃愁虑,却终于开心了些,对于即将开始的辽东之行,也渐有些期待。她是帝王之女,从小长在勾心斗角的环境之中,因此明白,自己此行有何意义。
之所以是她,而不是别人,便是希望能得到叶畅的全力配合。
在她回去不久,便有人将消息传到了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很仔细地听着那人转述的叶畅的每一句话,甚至当时叶畅是什么表情,他都细细问了。
听完之后,他神色微微一松,然后露出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竟然想拐着寿安私奔……也就这厮胆大,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心中暗想:“不过,他倒是一个聪明之人,知道朕的打算……李林甫也是聪明人,他也应当知道朕的打算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9章 你棋落罢我棋起
李林甫等叶畅已经等得太久了。
喝了一杯茶,砸了两个茶杯,骂了三个婢仆,胸中的郁气却还是没有消掉。叶畅迟迟未归,更是增添了他的怒火。
故此,叶畅看到的李林甫脸色,比出兴庆宫时还要难看。
“二十九贵主那边如何说?”一见叶畅,他劈头盖脑地问道。
“二十九贵主将去辽东敬仙。”叶畅也不隐瞒。
李林甫顿时不出声了,他沉郁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是老夫连累了你
确实是李林甫连累了叶畅,此时的叶畅,几乎就代表着大唐朝廷今后三四十年的财源,李隆基放弃与李林甫争夺这个女婿,实际上就是已经决定,要收拾掉李林甫了。
若李林甫识趣,自己请辞致仕,那么李隆基还可以容他悠游泉林之下,但李林甫如何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而且他现在的情形是仇敌遍布天下,只要一退,必然是群起攻之
李林甫还想多于几年,至少让叶畅能够真正保护他的家人时,他才有可能松手。这与李隆基的打算就有根本冲突,既是如此,李隆基就必须采用一些手段了。不过,如今李林甫在朝中还无人可以取代,故此,李隆基说出了“两年”的时限。
这既是警告,又是通牒,李隆基的霸气与自信,可谓表露无遗。任李林甫如何权倾天下,仍只能在李隆基的手掌之中舞蹈。
“如今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相公有何打算?”
“辽东之事,你可控制得住?”李林甫阴郁地问道。
“如今倒是无妨,不过离开久了就难说,二十九贵主去辽东之后,她的随从当中,必然有圣人派出的,他们有密旨在手,会做些什么事情,实在是难以确认。”
“你辛苦些,河工、修路之事,能出京,抽空便去一下辽东,将该安排的安排好。”李林甫沉默了会儿才说道。
他将叶畅留在京中,原本是有自己打算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想法子将叶畅送出京,这可谓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叶畅点了点头,但又说道∶“辽东人力究竟不足……”
“这两年给你移民十万过去”李林甫道:“除一般移民,天下凡有流罪者,皆至辽东”
如今辽东两州之地汉人也不过十余万,李林甫一口气就是安十万去,显然也是逼急了。至于流罪者流放至辽东,让叶畅忍不住咂了咂嘴,这可就有些象另一世的澳洲啊。
“还须准我在淮南道购粮,要不骤然增加十余万人,粮食便会短缺。”
“我让淮南道助你,必要时可以少往长安洛阳送粮——杨钊那边必然掣肘,你须得将他先打点好。此人性强而自矜,志大而才疏,处小事则有余,行大略颇不足,若其为相,内不能服众,外不能抚边。坏大唐者,必此人也”
李林甫的眼光当真有独到之处,叶畅听得他对杨钊的评价,忍不住想问:“相公如何看我?”
“你?”李林甫上下打量了叶畅一番:“你不过中人之资,却屡有神来之笔,若非有这神来之笔,你不过与杨钊相等,但有这神来之笔,却让老夫看不透了……看不透”
看不透
在李林甫口中的三个字,便是极高的评价,叶畅笑了起来。
“休要得意,你当心些,此次献俘,圣人将你捧得高高的,无非是要粉饰太平,将杨慎矜、杨洄之事掩过去。可惜,可惜,你做得却不够彻底”
他所说的不够彻底,便是没有借此事将太子李亨也拉进此事当中。他却不知,在东宫之中,李亨几乎也同时在以掌击拳,说了声“可惜”。
“殿下不须着恼,此次杨慎矜虽未成事,但圣人与李林甫那奸贼已是暗隙渐生了。”李静忠阴阴笑了起来:“李林甫既失圣心,其下台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
“孤知道,孤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两年又何妨,只是李林甫这老贼岂会心甘情愿,他必然要扶植叶畅……若叶畅得势,不过是换了一个年轻些的李林甫罢了,绝不可使之得志”
李静忠听弦歌而知雅意,真正让李亨担心的,哪里是叶畅,而是李隆基。只要李隆基一日不把皇权交到他手中,那么他就一天难以安眠
李静忠眼中闪动着阴谲的光芒,好一会儿,他低声道:“李林甫以夫蒙灵察为安东都督,又欲大力扶植叶畅,想来安禄山必是不满的,如今安禄山正得圣人宠信,若能与他结交……”
兵权一直是皇权的关键,李亨此前通过韦坚暗中结交皇甫惟明、王忠嗣,为的就是能够控制一部分兵权。现在皇甫惟明与王忠嗣之事已经渐淡,而李林甫亦自身难保,故此李亨又蠢蠢欲动了。
若是叶畅另一世,安禄山与李亨的关系极是紧张,双方难有合作可能。但这一世,因为叶畅的出现,双方关系虽不亲近,却也不相互敌视,故此李静忠才提议与安禄山结交。
李亨怦然心动,但吃一堑长一智,再与边将联络,就需要谨慎了。
“你去办可以,但是千万小心,最好……最好你自己亲自去办。”
李静忠应了一声,又小心地道:“事不宜迟,据说安禄山又欲上京,奴婢这就去见安禄山留在长安中的刘骆谷。”
得了李亨应允之后,李静忠离了东宫,却没有急着去寻刘骆谷,而是在宫中打了转儿,跑去见高力士。
“你已经与殿下说了?”高力士问道。
“说了。”
“那你去办,莫对我说。”
李静忠这才出了宫,心里冷笑了一声,高力士这墙头草,既想着要在太子身上投注,却又不希望背上风险。这世上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他这般瞻前顾后,倒是成全了自己
刘骆谷虽然挂着范阳节度使下属的职务,却常年都呆在长安城里,每日奔走于豪门权贵之间,替安禄山广撒金钱,打探消息,认识不少鬼鬼祟祟的人。不过,对今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客人,他还是吓了一大跳。
“你是太子殿下身边之人?”
“正是听闻安大夫那边有辽东良马,咱家想要一匹,方便为殿下奔走。”李静忠笑着道:“安大夫威名远扬,咱家这刑余之人亦是久仰,在殿下身边时,也不只一次听殿下说,若边将尽如安大夫,则圣人与殿下便无忧矣。”
他话说得很圆滑,来这里是向刘骆谷讨要一匹良马,而且只说是自己的主意,但讨要的是辽东良马,意思所指,刘骆谷自然猜得出来。
最近夫蒙灵察的任命,虽然是冲着辽东去的,可是直接损害的却是安禄山的地盘与兵力,安禄山最近正在拼命活动,看看能否使李隆基改变主意,至少要想法子将原安东都护府的精兵调至范阳,扔些老弱病残给夫蒙灵察。
若是有太子支持……哪怕不是公开支持,私底下太子总有些力量,能够对李隆基产生一些影响。
“公公既开了口,下官哪里会不明白,这就遣人去禀报安大夫,请安大夫给公公挑一匹最好的”
“咱家也不白要这马,必有厚报。”李静忠道。
二人相视一笑,李静忠不多逗留,又穿了一身遮着身形的衣裳,悄然离开
从咸宜公主府脱身的杨则有些茫然地站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他怀里那枚金饼揣了几天,都已经被他体温温热了,却仍然没有花出去。
离开驸马府之后,他心中恐惧,在外游荡了好些时日。他虽是出身卑微,却并不傻,心知那块金饼可能成为惹货之源,故此不敢用它,而是靠着自己身上带的些许钱支撑。可是到了今日,钱已经用尽,不得不出来,要么能找到活于,要么就只有将手中的金饼换了。
“快去快去”
“不过就是献俘么,咱们当今圣人登基以来,可没少搞过。”
“此次却是不同,是辽东行军总管府献俘……”
“辽东行军总管府?”
“就是叶畅叶十一郎君的那个”
周围纷纷的议论声传到了杨则耳中,原本他自有心事,但到处都在提那位叶郎君,他如何能不注意?
“叶十一郎?啊哟,原来是他啊,我听说了,据说这位叶十一郎长得仪表非凡,又多才多艺,乃是天上仙人下凡。圣人与李相公,为了抢他当女婿,还在金銮殿上打将起来圣人给了李相公一金扁担,李相公则拿金丝楠木的擀面杖还了圣人一下……”
连新入城的乡巴佬儿都在谈论这位叶郎君的事情,杨则的好奇心也起来了。他躲了几天,消息不灵通,便插嘴道:“这当真是在胡说了,圣人乃堂堂天子,李相公乃是当朝宰相,他们二人怎么会为争一个女婿打起来他二人要嫁女,全天下的少年郎君,哪个不是由得他们挑捡”
“不同不同,这可是叶郎君,天上的财神降世,能点铁成金”
“唉呀在这里喽嗦有啥意思,依我看,还是赶紧去春明门,圣人要在那外看献俘,咱们也能看看热闹,没准还见到叶郎君,沾沾他老人家身上的财气。
沾沾“他老人家”身上的财气,几乎是长安城所有知道消息的百姓共同的心愿。故此当杨则赶到时,春明门里外的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南衙的兵士、京兆的差役们,拿着横刀与水火棍,将挤入街中的百姓驱退,退到一道白石灰的线外才中止。因为水泥业的发展极快,故此连带着石灰、采石、石炭产业也快速发展起来,石灰的用途更为广泛,除了用于划线,还可以用于建筑,甚至叶畅在洛阳救助灾民时用生石灰消毒的方法也在长安传播开来,京兆府每个月都得用生石灰对各处暗沟、垃圾场消一回毒。
杨则到得晚了,自然没有好位置,举目四顾,只见人山人海,怕不有十万人拥于一处。若不是这几年举办球市,令京兆府有充足的应对大型集体活动的经验,只怕早就发生拥挤踩踏了。
“叶郎君在哪?叶郎君在哪?”
他听得四处都有人在问,心中不禁大奇,就算那位叶郎君天人一般,也不至于为万众所瞩目。
他却不知,这世上最易惹动人心的,便是大人物的秘闻,特别是关系到闺闱的秘闻,总是能以超过奔马的速度传播开来。有关李隆基与李林甫争夺叶畅这个佳婿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了。
再起上此前叶畅身上的种种光环,诗才,书法家,仙医弟子,理财专家,开疆名将……无论百姓对哪方面有兴趣,都能在叶畅身上找着落点。
到得巳时三刻,献俘终于开始。盔明甲亮的官兵将士先自春明门外开进来,入门之前,对着城头的华盖黄伞高呼三声“万胜”,那声音如雷如瀑,让人热血沸腾,便是来看热闹的升斗小民,也禁不住跟着高呼起来。
春明门城楼上,李隆基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次献俘,原本只是为了掩饰朝廷当中的**,特别是杨慎矜与杨洄二人出事后在民间产生的不好声音,但此刻,李隆基心中却觉得,即使不为此,也应该办这样一次献俘,提振一下民心士气。
“这些将士当真威风,不愧是能将契丹人打得落花流水的精锐。”这是城下一些百姓的议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叶十一久不写诗,如今他在辽东的诗传回来,果然不愧是能在边疆立功的名将。啧啧,说得也是,男子汉大丈夫风光当如是,我明日就要奔赴边关,自荐立功”这是某位书生在大发感慨。
他们却不知道,起头的这些官兵,都只是从禁军中挑出的样子货,真正参与辽东大战的军士,却是一个都没有。
“终有一日,我要教咱们的将士,真正受此荣耀。”叶畅也觉得心中激情澎湃,忍不住对旁边的善直说道。
周围人声噪杂,但这句话还是传到了善直的耳中,他看着叶畅,咧嘴笑了起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0章 万人齐呼叶十一
这种正式的场合,善直原本是要穿着袈裟来的,但这莽和尚穿了袈裟不象大师倒象土匪,就连他自己也看不下去,于是又换了套武将的服饰。
听得叶畅这样说,他心中甚有同感,浴血奋战的是边关的将士,获得荣誉与称赞的却是京里的这些老爷兵,怎么想也让人不爽。
唐军进入之后,紧接着便是俘虏。送往长安的俘虏其实不多,也就是五百余人,若不是为了满足李隆基好大喜功的需要,叶畅原本是要将这五百余人尽数扔进矿井里去的。
长安百姓是见多识广,一见便知是真的契丹人,而且叶畅挑出来的都是些长得丑陋凶悍的,故此众人见到之后,更是啧啧称奇:“这些契丹人可都是凶神恶煞一般,也不知辽东那边是如何将他们捉住的。”
城上的李隆基看到这些凶悍的契丹人,也若有所思。在他登基以后,边事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对付北方的突厥与西面的犬戎,对付契丹人的事情做得少一些。现在看来,这些契丹人也同样是大唐之敌,只不过如今还暂时幼弱,若是给他们在辽东站稳了脚,过个数十年,甚至有可能成为大唐的心腹之患。
旋即李隆基便哑然失笑。
数十年后啊虽然臣民们一天到晚在喊万岁,他自己却知道,世上不可能真有万岁之人。除非能找到仙人,得赐仙丹,否则人生难满百年。他已经老了,在帝位上的时日已经不多,数十年后的事情,让数十年后的人去担忧吧。
若是叶畅真能寻着海外仙山,找到那传说中的仙人……
李隆基终究是老了,即使是献俘这样能满足他好大喜功心态的事情,都让他难以长时间兴奋了。
李林甫小心地收回了窥视的眼,李隆基的老态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而与此同时,李隆基身边的太子李亨同样也注意到了李林甫的老态。
控制大唐最高权力的这对核心组合,都已经老了,将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此时献俘仪仗已经过去,但围观的百姓们却感觉意犹未尽,他们现在只是看到了热闹,却没有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人。便有大胆的喊了起来:“叶参军,叶司马,叶郎君”
“对对,哪位是叶郎君?”
“求见叶郎君”
初时只有一两个好事者在人群中喊,很快喊的人多了起来,声音汇成一片,喊得春明门城楼之上的人也听到了。
李隆基哑然一笑,向站得比较远的叶畅招了招手。
叶畅最初时并没有注意到李隆基的招手,他身边一官员提醒了声,他才意识到,忙到了李隆基面前:“陛下,有何吩咐?”
“百姓在喊你,你且出去亮亮相,让百姓知道,我大唐有这般的少年英杰
叶畅愣了愣,这等高调,可与他向来的习惯不合。
“陛下,辽东功劳,乃是将士们奋勇搏杀的结果,臣只是适逢其会,当不得这个……”
“让你去你便去吧,朕岂是赏罚不明之人,只要你心向朝廷,立了功劳,朕必然不会亏待你”
李林甫在旁边垂下眼睑,叶畅无奈,只能转过身,走向城楼前。
有机灵的太监在城头已经大喊起来:“奉圣谕,两京河道大使、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积利州司马叶畅接见百姓”
那些想看看叶畅的百姓顿时向前拥了几步,若不是士兵差役们弹压,只怕他们都要涌到春明城下了。
李亨神情有些冷,这种荣耀,原本只能属于他这个太子
叶畅出现在城头,万众瞩目,无论是看清了他的,还是未曾看清他的,都不禁欢呼起来。
他也算是少年英俊,长得对得起观众,立有卓勋,能赚钱,又有和公主、宰相之女的绯闻,故此百姓见过之后,只觉得名副其实。那些年轻血热的书生,雄壮有勇的侠客,见他那风光,也不禁心生向往。
“大丈夫当如是也”不知多少年轻人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这位就是叶十一?”
“是,上回你没见着,圣人与李相公为了抢他为女婿,几乎打起来了”
“说得好象你看见了似的,圣人与李相公岂会做这等粗鄙之事,我听说分明是圣人与李相公引经据典吵了一番”
“啧啧,若我能有叶郎君这般运气,遇到仙人指点就好了”
“你别做白日梦,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模样……”
叶畅享受了一回明星待遇,外边的百姓们看他模样,有人起哄,甚至隐约有万岁之声喊起。叶畅心中一凛,回过头来,看到李隆基面色仍是带笑,而李林甫神情阴郁,另有一双阴冷的目光,却是属于太子李亨。
李隆基这可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啊,这般情形,日后便是罪名
他心念一转,在城头上突然大叫道:“千古一帝,陛下万岁”
“千古一帝,陛下万岁”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卫士们,不明白叶畅为何会突然这样喊起来,但是他们是服从叶畅命令已经成了条件反射,当下也大喊起来。
城头上传出“千古一帝,陛下万岁”的声音,周围站着的军士,便也跟着喊起,然后靠得近的百姓,外围的百姓,受气氛感染,大多数人都喊了起来。
一时之间,“千古一帝,陛下万岁”之声,如春雷滚滚,震动长安城。
这并非事先排演好的,李隆基当然清楚,他原本方才对叶畅已生出某种心思,但如今听得这四周都是这般激动人心的呼喊,那种心思,顿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自得与自满。
叶畅如此少年英才,非自己治下,谁人可用之?外边百姓的呼喊,正是证明,他这个皇帝数十年来威望无朋,文治武功,确实可谓千古一帝
人群之中,杨则却是浑身一震,脱口道:“他就是叶郎君”
他认出了叶畅,正是那日在柴房之中的人,自家族亲、主人杨洄之死,与他有着密切关系
他摸着怀里还带着热量的那枚金饼,心怦怦直跳:这金饼竟然是叶郎君所赐
他可是财神童子,有仙人授予的点铁成金之术,这枚金饼,是不是他用仙术所点化?
他为何会出现在公主府的柴房之中?
我得了他赐的金饼,是不是沾了他身上的财气,若是如此,我会不会也成为王元宝那般的豪商?
他心中百思纠缠,与人群一起,离开了春明门。在人潮之中,他心念渐坚,只觉得这是老天爷开眼,赐给了他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一定要把握这机会,做出一番事业来。
人潮终散了些,前方有家金铺,杨则决定将那金饼换成铜钱,再用铜钱为本,先去做点小买卖。但在金铺门口,他一摸怀中,却惊骇欲绝。
金饼不见了!
也不知是方才人群中挤掉了,或者是给扒手扒走了,亦或是因为仙法时间到了,总之,他寄予厚望的金饼消失了。
杨则呆在金铺门前,许久之后,嚎淘大哭起来。
“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你这厮在这哭什么,去去去,到一边去,莫将我们店哭得晦气了”
店中的伙计听得外边声音,出来便要将杨则打发走,杨则今日大惊大喜大悲一路过来,几乎都疯了过去,被伙计推搡着送到路边,整个人都蜷缩下来。
就在他绝望之际,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嘿,这位郎君”
杨则一看此人,只觉此人相貌甚是实在,看上去就象是一个憨厚的好人。他一脸同情地问道:“不知你有何难处,竟然悲伤若此,需不需要我帮忙?”
此时杨则一肚子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若说那金饼之事,岂不意味着要将叶畅与杨洄之事有关也说出来。他虽是出身低微,人却聪明,知道这等事情胡乱嚼舌头,等于就是将自己的性命往死里送,故此话在嘴前转了转,变成了“我好苦啊……”
那人同情地叹了口气:“莫非无路可走了?”
杨则点点头,他虽然不是无路可走,但心里确实不愿意再回到家中去。
“若是不嫌弃的话,我指条明路与你。”那人笑着道。
“请郎君指点”
“辽东去,辽东去”那人低声道:“今日那位叶郎君,当初在长安时也不过默默无闻,如今在辽东却做出了若大的事业还有我,你可知为何我一见你这孤立无援便停下脚步来问你么,一年之前,我也与你一般,在长安城中走投无路,还欠了一屁股债,追债的人险些将我那狗窝都烧了”
杨则听他说得诚肯,禁不住为他担心起来:“啊哟,后来……后来呢?”
“你瞧,我跑到辽东去,在那呆了一年,如今回来,债还上了,不敢说是衣锦还乡,总算无债一身轻,哈哈……”
那人大笑起来,杨则上下打量他,觉得他可不只是无债一身轻。他心思当即就动了起来:“辽东果然那么好赚钱么,人离乡贱,到那边,会不会受人欺负?”
“敢欺负我们大唐人的契丹、高句丽人都被叶郎君打服了,至于我们唐人自己,大伙都是外地来的,谁不人离乡贱,抱团互助还来不及呢,遑论欺负?”那人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镜,照了照自己,还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杨则在公主府呆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这玻璃镜如今市价格贵,可这人随便拿出来,证明他的身家颇丰。
这让杨则忍不住又问:“辽东钱真好赚么?”
“好赚,如何不好赚”那人讶然地说道,仿佛这是一个天经地义人尽皆知的事情:“这么说吧,若有人告诉你,辽东遍地是黄金,那定然是骗子,但若有人告诉你,辽东遍地都是赚钱的机会,那就一定是真话你知道么,到了辽东,只要登记户籍,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分地,当真分地咱们唐人,男子二十亩,女子十五亩,许为永业”
听得有地,杨则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在关中,想要二十亩地,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两京权贵,几乎将土地占光,其余人等,不是佃户,就是拥有几小块支离破碎的贫脊之田的破落户,二十亩田的家当,至少家里的衣食可以供给大半了。
“除了分田之外,平日里于活,象什么修桥铺路,挖山开石,原本是徭役的活计,如今可都有工钱”那人又道。
听得这里,杨则再无犹豫,他自觉自己不比旁人笨,也勤快肯做,只是缺一个机会罢了。既然辽东能有这个机会,那还等什么?
便是背井离乡,他如今来长安城中,难道就不是背井离乡么?
“还未请教郎君大名。”他恭敬地问道。
“哈哈,我姓谢,单名一个偃字。”那人笑嘻嘻地道。
“谢郎君,不知如何去辽东,若是谢郎君有门路,还请关照某虽卑微之人,却也晓得知恩图报之义,必不敢郎君厚德”
他一边说一边深鞠过去,却没有看到那谢偃面上松了口气的笑容。
“好说,好说,门路嘛……”谢偃压低声音,看了看左右,然后才道:“倒不是没有,但是你可吃得了这个苦,敢冒这个险?”
“能吃,敢冒”
“那就简单,去登州吧。”谢偃道:“就是东牟郡,在那儿会有人接应,每日都有船,成百上千地运人去辽东,都和咱们一般,是在乡里过不下去的苦人家,去辽东发财的”
“这个……渡钱呢?”杨则不怕海中风险,只惧无钱寸步难行。
“可以先挂着账,到了那边之后再还,没利息,那边到处都能赚钱,人家可不怕你赖账”
听得连渡船费用都省了,杨则心里当真乐开了花。他却不知道,象谢偃这般,在长安、洛阳这样大城市里,寻那些底层流动人口,说出这番话的,少说有数十人,而且这样的人手还在向四周扩散
叶畅从来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李隆基与李林甫的配合上,他此次返回中原,便是要建立一条秘密的地下人口走私网,要在短时间内,走私大量人口去辽东。他希望能在两年之内,将辽东建安、积利二州的汉人人口增加到三十万,然后便开始再向外扩张。
只不过,他原以为很难的事情,却不曾想,今天某人推波助澜之下,竟然变得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