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1章 阴霾迷影身暗藏
谢偃将如何去辽东和杨则细细说过一遍之后,便在街上寻找自己的第二个目标,按照叶畅的要求,他要找的都是那种穷困潦倒但身体强健者,毕竟辽东现在需要的是可供剥削的劳动力,而不是在开养济院。
但找着找着,他看到前方一个的身影时,不禁一愣。
那人也看到他,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跟了上去。
“卞司戎,你怎么在这里?”
“有事……正好缺人手,你跟着我,没准过会儿要你搭把手。”
被称为司戎的,乃是卞平,他长相普通,但谢偃却知道,他的身份非同一般,乃是辽东的秘谍,直接掌控在叶畅手中。
在人群中七转八转,渐渐人流较少,卞平神情很淡然,还不时与谢偃说笑几声,但旋即,他加快了脚步,进入一小巷子。
谢偃跟在他身后,心突突跳了起来。
他知道卞平的身份非同一般,做的有些是比较隐秘的事情。此时突然要他相助,那事情肯定较紧急,一时间调不齐人手来。
这毕竟是长安,不是被叶畅经营得水泼不透的旅顺,也不是已经成了辽东外围的登州。卞平想要调齐人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二人加快了脚步,这个时候,谢偃已经注意到卞平的目标了。
一个相貌有些猥琐的汉子,拐进这小巷之后,还东张西望看了两眼,只是卞平与谢偃的外貌都甚为寻常,属于那种扔入人群中立刻消失不见的,故此那人并没有起疑心。
二人从那猥琐汉子身边经过之时,卞平与他撞了一下,那人慌忙回顾,见卞平堆着笑说对不起,当下缓过神,板着脸喝斥了一声:“不长眼睛啊?”
“郎君恕罪,恕罪……”卞平伸手指着地面道:“我见郎君似乎丢了东西,故此提醒。”
那人顺卞平所指望去,只见地上有一小钱袋儿,里面明显是一小串钱,还有点饼状物。虽然那袋儿不是他的,可是眼见可能装着的是钱,他贪念一起,便变了脸色。
“果然是我丢的,哈哈,多谢,多谢”那人哈哈笑着将钱袋拾起,揣入怀中。
这边才拾起,那边卞平就变了脸色,一脚飞踹过去,口中还大叫:“抓贼
那人哪知道卞平还没转头就翻脸,结结实实吃了这一脚,在地上滚了几滚。原本小巷子里没有多少人,但卞平一喊,少数几个行都伸头张望过来。
那人又惊又怒:“胡说八道,你才是贼”
“抓住他”卞平喝道。
谢偃猱身就扑了上去,他并非密谍,也未受过专门训练,但凡是辽东出来的,都服过预备役,也就是在团练兵中训练过三个月,故此他的身手还算敏捷。这一扑上去,那獐头鼠目之辈顿时胆怯,撒腿就跑。
卞平与谢偃紧追不舍,很快追出了巷子,那人边跑边叫救命,谢偃眼见他要跑脱,奋不顾身向前一扑,扯着对方的袍角,将他拽倒在地。
那人在地上一滚,然后掏了一柄匕首,但谢偃又是一扑,膝盖撞在他的裆下,那人嗷的一声叫,浑身缩在一处,抖个不停,嘴里的声音也变了。
不是汉人
一听得他口中的腔调,谢偃顿时听出,这是契丹语
卞平骂了一声,然后又给了这人一脚:“这世上还有比咱们唐人话语更意味深长的么,杂胡,还说什么蕃话”
谢偃见那厮动弹不得,一边起身,一边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笑着道:“郎君为何这般说?”
“你瞧,咱们唐人话语里,凤凰乃公凤配雌凰,正是一对儿,鸳鸯乃公鸳配雌鸯,又是一对儿,哦,还有蜘蛛亦是如此。”卞平摁着那厮解释道,见谢偃一脸都是不解,便又道:“我也不太懂,不过是听咱们郎君说的,那必然是有道理的。”
对此,谢偃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那被按住的家伙此时又大叫起来:“杀人啊,杀人啊,快报官”
周围便有人喝问,卞平笑道:“此人为贼,他偷了我的东西,不信大伙搜他怀中,有一钱袋儿,里面还有我家娘子给我做的香囊,上面绣着一个平字,乃是区区在下的名”
便真有人搜那家伙怀中,那家伙情知中计,当下急了:“那是你塞给我的
小袋子拿了出来,果然如卞平所言,除了香囊,还有不少钱,甚至还有两枚金饼。
听得那人这般说,搜他之人笑了起来:“你塞有金饼的钱袋与我吧。”
看热闹的都哄笑了,有好事者更是喊打,卞平拱了拱手,算是谢过大伙,然后道:“这等小蝥贼,送入官中也是打一顿便放了,今日我要给他一个教训,各位请帮忙,先将他的嘴堵住,然后捆起来”
从来不乏这等热心之人,当下众人七手八脚,将那小贼嘴堵起,又捆得结结实实,那厮情知不妙,可是这时再想说什么已经晚了。得了卞平吩咐的谢偃已经去招了辆油壁车,将这厮直接扔上了车。
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卞平与谢偃便将那人带上车,竟然没有一人怀疑。
两人在车上,因为有御者的缘故,所以不能谈机密之事,卞平笑道:“方才你胆子倒是大,就这般扑了上去”
“那是自然,咱们从那地方来的,郎君早就说过,若没有些血勇,如何保得住咱们的家?”
马车按着他们的要求,自南面的启夏门出了长安,让那车夫有些惊讶的是,城门处的士兵,在看过卞平手中的一样东西之后,竟然没有做任何阻拦或检查。出城不远,卞平与谢偃将那人抬下车,给了车夫重赏,打发他回长安城中,车夫虽是满心不解,却也知道事情诡谲,非自己能管,故此哑口不言。
那人发觉自己到了长安城外,已经惊得几欲昏厥,待看到卞平微笑着拍他的脸,更是魂飞魄散。他身份隐密,背后隐着巨大的秘密,自己一死无所谓,可是给身后之人若是惹来了大麻烦,那可就惨了。
也不知卞平是何时传出的消息,没一会儿,便从路旁的林子里出来一辆板车,两个壮汉过来,将那厮扔上了板车。卞平回头看着谢偃,笑着道:“你叫谢偃,隶属于人事署,对不对?”
“卞陪戎竟然认得我”谢偃一喜:“正是小人。”
“你是随我去,还是自己回长安。”
谢偃刚想答,猛然惊觉。
跟着卞平去,也就是要更多地接触到辽东秘谍的核心机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加入秘谍机构。
虽然这个尚无其名的秘谍机构的收入肯定会很高,比起如今谢偃所隶的人事署要高得多,可是谢偃再三考虑,还是摇了摇头。
卞平稍有些失望,他觉得谢偃今日表现出来的勇气与反应能力,都足以成为秘谍的中坚,只不过对方却拒绝了。
“那就此告辞吧。”他摆了摆手,上了那架马车,很快就消失在林中。
马车穿过林子,到了林中的一处小院,才停下来,卞平就从车上跳下:“郎君,你怎么出来了”
在小院门前迎着他的,正是叶畅。
“今日行事,有些风险,不在外头看着你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叶畅一边说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好,看你模样,定然顺利?”
“嗯,这厮倒是警觉,好险给他走脱了。”
“拉进去吧,我们一起审审,看看究竟是谁,又是暗中想要害我”
方才在春明门城头时,底下百姓里传出“万岁”的呼声时,叶畅便觉得不对劲。
“万岁”可不是随便能呼的,李隆基大度,听得别人呼叶畅万岁,或许会不计较,但是若有人抓住此事进谗言,叶畅这个僭越是脱不了的。使此计者,以叶畅判断,并不是指望立刻将叶畅扳倒,而是设此伏笔,待以后清算之时再用。
叶畅担心的是,这个人会是谁。
京城中的势力,谁都有可能。李林甫若是出于将叶畅与他彻底捆绑的打算做出这种事来,叶畅不会觉得奇怪;杨钊若是想借此机会,在今后的银行与大唐财政系统中获取更多的话语权,也能做出这样的选择;那隐藏在暗中自以为是条毒蛇的太子,更有理由做这等事情;其余象是卢杞、高力士……都有各自的理由。
这与交情无关,而是因为叶畅已经站到了这个位置上,处在了这个旋涡之中。
地上那人被解了堵嘴的布,才能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道:“叶畅,你敢当街捕人,莫非以为大唐的王法治不了你么?”
“我喜欢硬骨头。”叶畅淡淡笑了:“果然没有抓错人”
那人一愣,顿时明白,自己方才一句话便泄露了身份
如果是抓错的普通人,第一件事情,应该是求饶,而不是拿什么大唐王法来恫吓。
“你……你……”
“方才在人群中带头喊叶某万岁的便是你吧?”叶畅森然道:“倒是要谢谢你,叶某准备了些不成敬意的小礼物,还请你笑纳……”
那人不安地扭动了下,眼中闪过惧色。
被带进了屋子里,里边果然准备了不少东西,皮鞭、棍棒之类的刑具,还有烧得通红的炭火、不知用什么浸泡着的水。
看到这些东西,那人心里便又是一跳。
他听闻叶畅还算宽仁,只要被他抓住的敌人,大多数情形下都能得到较好的待遇,一般都是送去服劳役。上次辽东大战中,叶畅捕获的各族底层兵士,不少人甚至视这劳役为好日子,至少吃饱睡好不必担忧牲畜被冰雪冻死或者什么的。
但眼前的这些东西,分明显露出叶畅性子里残暴的一面。一个此前还算宽仁的人,变得这般残暴,想来是受到不小的刺激了。
“这些东西,乃是我和吉温等学来的,想必你也应该知道吉钳之名吧?”叶畅又道。
那人虽然流露出惧意,却还未屈服,勉强维持着镇定:“要杀就杀,休想我吐出一个字来”
他这般模样,倒让人刮目相看。叶畅冷笑了声,示意属下就要行刑。
“郎君,这厮有可能是契丹人,方才被制住时,他情急之下,还吐出一句契丹话。”卞平在旁提醒道。
“契丹人?”叶畅愣了一下。
契丹人的话,那叶畅就隐约有一个猜测了。
“原来是安胖子派来人的,这样的话,倒是可以解释了。”叶畅想了想:“刘骆谷看来没有多少长进啊,不过刘骆谷这厮自己只怕还不敢如此,安胖子给他下了命令,亦或是别人和安胖子做了什么交易?”
他口中称安禄山为安胖子,甚是不屑,那契丹人盯着叶畅,面上再无表情。他已经发觉,自己似乎连一个眼神都能被叶畅看出些什么来。
“看来安胖子手中倒是有些勇士,莫非是曳落河?不象,不象,若是曳落河哪能这么轻易被抓起来。无所谓了,你这般硬气,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家人在安胖子手中。”叶畅竖起一根指头,似笑非笑:“既是如此,卞平,想法子给刘骆谷那边传出消息,就说这厮已经卖了安胖子。”
那契丹人眼睛一突,终于开口道:“他绝不会相信”
“会的,只要传出九真一假的消息,他就会相信,你熬过了刑也不曾招,但是我许诺从所俘的契丹贵女中选数人许配于你,而且再威胁你如不招,便将你阉了……你吃不住这个威胁,只能招供。口供里说,安胖子与某位大人物相勾结,意欲不利于我与李相公。”叶畅嘿嘿地道:“我不将消息直接传到刘骆谷那边,而是禀与李相公,李相公身边,安胖子肯定安插有人手的,你说他们会不会相信这条消息?”
这消息确实是九真一假,刘骆谷知道之后,只怕会信了六成。那契丹人大恐,若刘骆谷信了,他留在范阳的家人便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他咒道:“卑鄙
“很好,就这样吧。”叶畅向卞平示意道:“按我方才说的处置,这厮你来审讯。”
“交与我?”卞平有些吃惊,这么大的事情,完全交给他处置?叶畅初时不是要自己来抓此事么?
“只道他的身份就足矣,我现在要忙的事情,却不是这个。”叶畅笑了起来:“以后两年,我会很忙啊……”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2章 车辙轮轨前有伤
咯吱咯吱的车轮声,让寿安无法象平时一样午休,随行的随从们有的在小声抱怨,也有的在压抑着笑。寿安斜倚在棉被之上,将车帘拉出一条缝,向外看了两眼。
外边草木皆春,绿意盎然。
已经十七岁了的寿安抿着嘴微微笑了笑,不过现在她笑起来时,目光有些深沉。
两年时光,转眼就过去了。时为天宝八载之春,在辽东呆了近两年之后,寿安终于又回到了中原。
“彭城(徐州)至陈留(汴州)的辙轨都已经修好了,也不知何时东牟(登州)至陈留的能修好。若是能修好,便不用受这般罪了,咱们就可以乘列车去,列车既稳又快,根本不用这般颠簸。”
“也亏得叶郎君能想出这个方法,只要统一了工匠手中的标尺,将之制成游标卡尺,便可以造出辙槽,再改一下车轮,列车便可以在辙轨之上行走……
听到这,虫娘脸上露出一丝笑,从半年前开始,所谓“列车”这个名字,就频繁传入她的耳中。
叶畅当河工大使,在疏浚河道上倒没有做什么事情,他把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修路上。在他最初设想的水泥车辙试验失败之后,一个工匠根据徐州盘马车矿上用马车拉矿石的经验,制成了“l”型的木轨,反而大获成功。这也让工程的进度极大加快,原本以为要用很多年才能完成的辙轨建设,仅仅一年半就完工。
这些木制辙轨,自然是从辽东运来,也算是为辽东又增加了一项产业。好在水力机床、畜力机床在辽东越来越成熟,因此占用的劳动力并不多。
叶畅很固执地将四到六辆普通马车车厢编成一列,故称之为列车,由两到三匹马挽拉,在这路上运行,担着五千斤的货物,竟然也可以一日一夜跑出五百里。到后来,车厢编到八节乃至十节,挽马换成四匹,载重过万斤,速度也只是稍慢罢了。
自然,这个过程中是有换马的,每五十里左右设一处换马的驿站,按照叶畅所奏,驿站由安东商会的安东银行来管辖,朝廷只是负责供给马匹,故此明面上并没有太多地增加朝廷的负担。
此时因为没有精确的计时器,在列车的行进安排上,也不得不采取错时行车。比如说,每天上午都只许由东向西之车行驶,而下午只许由西向东车行驶,这样避免中途会车拥堵。
饶是如此,在这半年,从彭城至陈留的货物运载量,仍然是达到了惊人的数字,特别是冬日里黄河与北运河封冻,淮南道的粮食无法经河运至中原,每日里都有大量粮食运至陈留,耗费只是比起河运稍多,对于平抑此冬粮价,有极大的作用。
粮食乃是第一大桩物品,仅这半年运送粮食所收的运费,就足有三万余贯,而加上其余货物运送费用,估计全年这条长六百余里的辙轨,收益当在十万贯以上。
支出也极为惊人,不算投资筑路的钱,沿途的驿站还有道路养护,花费就超过十五万贯,故此还需要安东银行贴钱运营。不过明眼人都很清楚,这种维持费用每年都是相对固定的,而收益则会年年增长,叶畅在给安东商会股东们的说明书中,很乐观地提起,明年这辙轨就能收支平衡,后年肯定会转为盈利
“也不知他是如何在短短的一年半时间里,修起这路来……”有人嘀咕了一怕。
寿安同样很好奇这一点,虽然叶畅在信中做了解释,比如说有现成的路基、征地由朝廷出面、动员了沿途各州县服徭役的百姓数量多达二十万人以上,若不是每人每天有十文钱的补助,包吃包喝包住,还主要利用农闲时期轮役,只怕就要和当初隋炀帝修大运河一般,引发民怨了。
但是寿安觉得,应当不只如此。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卫士从前方奔回,到了寿安的车侧,在车厢边上道:“公主,前面就在修路了,叶郎君便在那里”
之所以没有乘更为稳当便捷的船,而是非要走陆路,原因就在这里。
“惊动他没有?”
“殿下事先吩咐过,卑职不敢惊动。”
“好,好……”
寿安甚是欢喜,她推开车门,拎起裙角,跳下了车。
前面是一大群人,少说有近百面各色旗帜插着,无数人往来忙碌。饶是寿安在辽东已经见惯了大工程开工建设的情形,此时看到这一幕,也不禁为之震撼。
那是成千上万人在一起行动,绵延而去,无边无际。他们在做的,是将砾石等堆在路上,形成路基。如今的列车载重比起一般马车要大得多,因此原先的路基难以承受,必须进行铺垫、碾压等一系列工作。在缺乏机械的情形下,人力就成了完成这浩大工程的唯一选择。
好在人力便宜,对于这些被征服徭役的百姓来说,供吃供喝还每天有几文钱,那已经是极为仁慈的事情。那些从贫苦地方出来的百姓,甚至将这个当成难得的机会,哪怕是役期满了,也哀求着让他们留下来。
家里的田地,可以⊥女人老人暂时耕着,只要能收点口粮就可以,而这边的工程,却是十足的现钱,每月一结,从不拖欠
故此,不算各地征发的徭役,仅常备的筑路工人,叶畅手中就有三万左右,分布在三处工地之上。
“叶郎在哪儿?”寿安向身边的兵士问道。
那兵士方才也只是打听到叶畅在此,却不知这一大群人中,谁是叶畅。他拉着路边一个举着小旗指挥的人问,那人向着西北面指了指:“瞧见那面叶字旗么,叶郎君肯定在那儿”
果然有一面绣着叶字的大旗在空中飘扬。
“叶郎君以这面旗帜为标识,只要见到这面旗帜,他便在工地之上。”那人挑着大拇指道:“咱们叶郎君,那是不必说的”
他言语中的亲热与敬慕,寿安能非常清楚地感应得到。
那旗帜在大约一里之外,寿安捏着裙角,向着那边行去,身边没有带太多人。在一片人群当中,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并不起眼,故此当她到那面旗旁时,惊动的人不多。
旗下工地正于得热火朝天,一个赤着上身混身是泥的汉子带头,其余有几十个人一起,用力拖着一个巨大的石碾,将地基碾实来。
那石碾子只怕有几千斤重,即使是几十个人加上了牛马等牲口,也拖得比较艰难。
都是这样做事的人,就没有看到叶畅。寿安踮着脚尖望了好一会儿,也看不到叶畅的身影,恰好那带头光着膀子的汉子到了她身边,她便问道:“叶郎君何在?”
她这一问,那低头用力的汉子抬起头来,露出惊愕的神情,而寿安自己也惊住了。
这个将绳子套在身上、浑身黝黑的汉子,竟然就是叶畅本人
只不过此时的叶畅,再无当初在长安城头春明门上的风流倜傥,若不是太熟悉了,寿安几乎不敢相认。
“你怎么来了?”叶畅一惊之后愉快地笑了起来:“为何不遣人知会我一声?”
寿安心中突然觉得酸楚,眼泪不禁盈盈:“你……你怎么会成这模样,你这又是何苦?”
叶畅将身上套着的绳索解了下来,扔给了旁边的一人,那人接过之后便继续开始拖动石碾。叶畅这才转过脸来,没有谈论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模样,而是笑道:“此处非讲话之所,我身上也太脏了,你且去那边营地之外稍候,我洗洗便来见你。”
“不,我跟着你”寿安咬着下唇道。
眼泪叭哒叭哒地从她眼中掉落下来,她不明白,为何叶畅放着好生生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来受这个罪。就算是奉旨修路,也不当如此吧。
叶畅挥手原是想替她拭泪的,但是手举起来又缩了回去,哈哈大笑道:“莫哭莫哭,不过就是黑些瘦些,回去休息几日,保管又变得白白胖胖了……就象是猪一般。”
寿安忍不住被他最后一句逗得破啼为笑,但旋即收住,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在他脚上踩了一脚。
这是当初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时常玩的把戏,叶畅笑嘻嘻看着她,她虽然落脚很慢,叶畅也没有躲,最后她的脚轻轻落在叶畅的脚上,蹭了一蹭,便迅速收了回来。
“难怪这两年每次见你都变瘦了,原来在做这样的事情……就算不说你是朝官,便是你的身家,哪里需要自己来做这个?”跟在叶畅身后,收住泪水之后,寿安扬起下巴,略带傲慢地道:“你那《国富论》之中,不是说了财主们需要提高消费来促进流通么,怎么自己却去做这等事情”
“我可不只是财主,不身先士卒,这些百姓工匠,哪个肯掏心窝与我说话?”叶畅笑了起来。
“真不知你是在做何打算。”寿安嘟囔了句。
她虽是聪明,却想不到叶畅为何要与这些底层的百姓交心。
两人边走边说,这两年当中,寿安其实是见过叶畅好几次,因为每到农忙时节,叶畅就会回过辽东,在那边加起来也呆了足有小半年的时间。只是这一次叶畅在中原过的冬,而寿安则到了初春才回来。
她回来的原因,叶畅很清楚。
两年之约,转眼就至,当初叶畅谎称仙人之言,让他二十五岁之前不得娶妻,现在时间到了。他与李腾空的婚期将近,寿安赶回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阻止此事。
若是不能阻止,想必寿安还是要回辽东,避开让她伤心之日的。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前方有些乱,叶畅抬头一看,就见数十人围拢过来,跪倒在地上。
“叶郎君,为我们做主啊”
“正是,叶郎君,救救我们吧”
叶畅眉头拧起,看了看左右,便有人上前问道:“汝等何人,为何拦住我们去路”
“叶郎君,我等庄稼尽灭,田宅皆毁,如今已经是了无生路,求叶郎君救命”
这些人有老有小,还有抱在怀中的婴儿,跪在那里痛哭,让人不禁心酸。寿安惊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便是遭了难,也要寻地方上的官府救助,为何来寻你了?”
“最近这种情形多了。”叶畅苦笑了一下。
这半年来这种事情确实多了,或者是他运气好,棉花的种籽经过几代改良,如今产量增加得比较快,而棉布的价格一直居高。前两年抢着改种棉花的权贵富豪收益颇丰,于是更加扩大生产。而有些自耕农在犹豫了两年之后,也跟风开始种植。
但是去年时棉价却终于发生了一次大跌,供大于求,导致棉花价格跌去一大半,只有最高时的三分之一,饶是如此,还有许多人家的棉花卖不出去。毕竟如今真正能成熟地进行大规模棉纺织的,就只有辽东,以辽东的生产能力,也无法消化掉这么多棉花。
这样的冲击,导致许多自耕农破产。京畿与河南两道,为此倾家荡产者,数量不知有多少。
叶畅对此是有所准备的,甚至价格的波动就是他有意挑起的。那些破产的百姓,在形成流民之前,便被他的工程队吸引了大半,用于辙轨道路的修筑。
跪着的人当中,有一人悲切地抬起头来,正是当初杨洄家的家人杨则。他原本被谢偃说动要去辽东的,但回家与家人商议时,却被拦住,家人让他改种棉花,他一咬牙依言而行,前年还好,收支平衡,还存下了一点小钱,但去年时却被卷入风潮,完全破产。
他见过叶畅,因此依稀认出了人群中的叶畅,膝行向前,冲着叶畅便过来:“叶郎君,你大慈大悲发发善心吧,求你将棉花的收购价儿,再向上抬一抬
跪着的百姓得知这黑瘦的汉子就是叶畅,纷纷跪行过来。
“棉布的价格这几年一直在降,如今同样大小的棉布价格都比不上好的绢绸了。”叶畅有些无奈地道:“我便是再有天大的本领,也拉不起棉花的价啊
他话还未落,人群中有一人突然发狠喊道:“狗贼,若不是你,哪有木棉之事,纳命来吧”
寒光顿时闪动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3章 最惧醋海生波澜
跪在那边的人群当中,一个身材短小的汉子猛然跳了起来,他手中的东西,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寿安看到这一幕,嘴巴张起,惊呼声卡在喉间,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那人离叶畅很近,这跳起来前扑,叶畅身前,一个自己的卫士都没有
叶畅方才还在于活,赤着上身,莫说胸甲,就连件可以遮掩的衣裳都没有
无人守卫,无甲护卫,那闪着寒光的匕首刺入,不是身死,就是重伤
叶畅的反应虽然快,但那个汉子的动作也不慢,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那汉子疯狂的神情,也落入叶畅眼中。
叶畅还保持着镇定,在退的同时,猛然抬脚,直接踢在那汉子小腹上。
砰的一声响,那汉子虽然还想扑向叶畅,可是要害部位中了一脚,身体哪里还能听使唤,扑的一下栽倒在地,手中的短剑也落到了一旁。
他还没有爬起来,原本呆住了的杨则反应过来,扑上前压在他的背上:“好贼”
杨则的心中既惊恐又激动,这厮方才就在他身后,借着他的身体为掩护接近叶畅,若是叶畅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可能愤怒的朝廷,会将他们当成同党,一起处死
自家找死便罢了,为何还要连累大伙
他将那汉子死死摁住,再抬起头来看叶畅时,却发现面前已经是一片人肉屏风。却是叶畅的护卫上前,将叶畅团团保护住了。
叶畅神色倒是不变,方才也就是有惊无险,那汉子虽然还算敏捷,可执刃的方式、突袭的手段,都极为业余,而叶畅身边的护卫,只需要稍缓的功夫就可以冲上来。
“这这”寿安终于可以说出话来,紧紧抓住叶畅的胳脯,也顾不得他身上方才还大汗淋漓。
“倒是让你见笑了。”叶畅道。
此时周围的百姓劳工也反应过来了,大伙纷纷拥上前,一个个七嘴八舌,首先都是问叶畅是否受伤。确认了叶畅无恙之后,他们又群情激愤,个个冲上来想要将这群跪着的痛殴。因此寿安说了什么,叶畅根本没有听到,他连示意了几次,大伙才静下来。
站到高一点的地方,叶畅笑道:“个把跳梁小丑,将他和他背后支使者处置于净就是了,当不得大伙这般激愤。大伙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吧,若是咱们因为这事情停了自己手中的事,那才是正中这些蟊贼的算计”
众人纷纷点头,叶畅又道:“越是这等时候,我们就越要好生做事,好生活着,这是给那些希望我们害怕、恐惧的贼子们最好的反击”
寿安仰脸看着他,周围的人原本都是怒气冲冲,但叶畅的话语里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众人从开始的激怒中冷静下来,然后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之上去。寿安可以判断出,这些劳工,对叶畅都是非常信任,甚至可以说非常敬爱。
“这厮带走,别的人……唔,我瞧你有些眼熟啊。”叶畅看着杨则,有些惊讶。
“小人在长安城中曾见过叶郎君,小人曾在咸宜公主府上做事……”
与当初见到叶畅时相比,现在的叶畅要黑瘦些,但目光炯炯,而且方才他的言谈举止之间,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杨则情不自禁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然后他就有些后悔,当初叶畅收拾杨洄,那可是件机密的事情,自己上回侥幸被放过了,这回又送上门来,叶畅会不会再放过他?
“哦,我想起来了…你怎么会弄成这般模样?”叶畅点了点头,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是这人他还有些印象:“你们先跟着他一起过去,只要不是这贼子同党,就不用担心,吃住他也会有安排。”
一个护卫向这些跪着的人招了招手,杨则心里还是既惊且忧,但也明白这个时候缠着叶畅不放反而不好,因此只能跟着离开。另一个相貌普通的人将地上绑好的刺客带走,叶畅弯腰捡起刺客脱手的武器,看了看,然后笑了起来。
武器是一柄短刀,刀柄上有一排字:辽东钢铁坊制。
这是辽东钢铁坊的产品,因为有了源源不断的人手,辽东钢铁坊如今的规模已经扩大了许多,每年钢铁产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五十万斤,接近大唐钢铁产能的六分之一有如此大的产能,下游的产业也就可以做得起来,比如说各种铁器,特别是武器和工具的制造。
象这柄短刀,就是辽东钢铁坊的产品。那刺客用辽东的产品来刺杀叶畅,若是真被他得手了,必然是莫大的讽刺。
将刀也交给了经手之人,叶畅镇定自若,这才对寿安道:“方才太吵,不曾听得你说什么你别担心,这样个别的刺客根本对我没有什么威胁。”
“虽是如此,你身边也当多些人手,方才万一那几十人全是刺客呢?”寿安不安地道:“不行,我要奏明父皇,要让他多给你一些卫兵”
“还是算了吧,朝廷派来的卫兵,没准就是哪个想要我性命者派来的呢。”叶畅道。
“何以至此?”
“这两年我一直在外忙着,一是确实需要忙,二来也是不愿意看到朝堂上他们的争夺。他们都想拉我过去相助,又都怕我去助了别人…”说到这里,叶畅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涩:“我只是想做些实事罢了,却这般难为”
他这是实话,也是假话。
他若留在长安城中,少不得要卷在旋涡里,或者成为别人的棋子,或者充当下棋的人。
这两年朝廷的局面变化极大,自从发觉李隆基有了厌恶之心后,李林甫便变得低调许多,在处理政事上也不如以往用心,平日里就是陪着李隆基歌舞升平。而杨钊则在李隆基的支持下,开始形成了属于他的势力,甚至隐隐与李林甫,已经有争风的迹象。
在这两大势力之外,还游离了不少小势力,这些人当中,有不少都与叶畅关系匪浅。叶畅夹在中间,而且觉得,现在还没有到他做选择的时候,故此躲到工地上来,也是眼不见为净。
听得叶畅如此说,寿安不禁深为同情。
身为李隆基的第二十九女,她对这些政争并不陌生,这些年来冷眼旁观,也见过不少人兴勃亡忽。韦坚、李适之、杨慎矜,这些人能爬上高位,哪个不是久于争斗的。叶畅毕竟还年轻,而且寿安也不希望叶畅将主要精力投入到这无休止的政治旋涡之中。
说话间,两人到了叶畅所说的工棚。这是每个工地附近都会准备好的设施,毕竟成千上万名劳工在此做事,短则要呆七到十天,长则是一个月或二十几日。工棚里有专门管理后勤事务的,多是老人,再派上一些健壮妇人相助,故此热水常备。
没有多久,叶畅洗毕,回到寿安面前。这时再看他,没有脏兮兮的象个泥猴,寿安噗的笑了一声,轻轻说道:“比方才要顺眼多了。”
言虽简,情却长,叶畅看她垂着眼睑,粉颊微红的模样,心里怦怦跳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对这方面会比较淡,却不曾想,当此情此谊真的生出时,却不是两世为人能够削弱分毫的。
“长安城中也要修辙轨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叶畅岔开话题:“估计过些时日,我就要回长安,主持长安辙轨的事情。”
“长安城也修,不是说再过几年,先看看成效?”
“话虽如此,虽然如今还未真正收益,但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来,以后就是列车一响黄金万两,朝廷如何会放过这样的生财之道?而且如今安西都护那边,大食、犬戎轮番挑得诸胡悖乱,若是能将辙轨修到玉门,在粮饷军械上便可以给前线更大的支持。”
“玉门?那边可不好修”
“可不是,不过就是朝廷开修关中路线的借口罢了,真要修到玉门去,也不知道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朝廷嘛,做什么事情,哪怕是收刮民财,也都要准备好一个借口。”
听着叶畅发牢骚,寿安丝毫没有意识到叶畅其实是在指责她父皇李隆基既要搜刮民财,又想要立个好名声,而是抿着嘴又笑了起来。
叶畅却没有说透,其实推动关中修建辙轨,也是他暗中使力的结果。辙轨的技术含量真不算高,故此这两年时间,已经足够他培养出数支施工的核心队伍了。这些人全集中在一条路上,那是浪费,倒不如将之铺开来。
陈留到洛阳的路要修,洛阳到长安的路也要修,若是有可能,还要修别的支线。如今的大唐,在初步体会到辙轨的好处后,便想着将之铺通全国。并不仅仅是为了经济利益,还有政治、军事这两笔账要算。
两人说了会儿话,便见有人来禀报,口供已经拿到了。方才那刺客,并未受人指使,他的身份也没有问题,确实与杨则等人是同乡。他刺杀叶畅,原因便是觉得,他们倾家荡产全是叶畅所致,推广棉花者乃是叶畅,而压下棉花收购价者又是叶畅
“当真是愚不可及”叶畅听完没有什么反应,寿安却忍不住气道:“若是棉价高涨,他们得了收益,会不会将多收的钱送与十一郎你?现在棉价降低,没有了收益,却怪罪到你头上来了”
叶畅一笑:“再审审,那柄刀是谁给他的。他本人或者没有问题,给他刀的人却是绝对有问题”
“是”
寿安有些奇怪:“为何说给他刀的人有问题?”
“这半年来已经不只一次了,有人暗中在鼓动这些失去家当的百姓,将怒火转到我身上来。你只看到辽东百姓敬我,却不知天下有更多的百姓恨我”
叶畅如今的名声确实是不太好,他自己也无意去扭转,否则故意招揽人心,就有某些嫌疑了。但是是谁在暗中鼓动百姓,此事还是要去查一查。
“你与空娘的婚事…究竟是如何打算?”闲话说完之后,寿安终于提到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叶畅略一沉吟,不知如何解释。
寿安待他情真意切不错,但李腾空何尝不是对他一往情深
这两年时间,寿安在辽东呆得多,而李腾空却是在中原,叶畅每到一处,她便会寻时机来相随相伴,两人之间,亦是越发熟悉亲密。最难消受美人恩,空娘夹在李林甫与叶畅之间,她的苦楚,谁人能知?
至少叶畅是知道的。
“能拖就再拖吧……”叶畅有些无奈地说道。
“哼!”寿安听得这一句,顿时气了,柳眉竖起,气鼓鼓地站了起来:“备车,咱们走”
“哎哎,这个时候,你去哪儿?”叶畅吓一大跳,起身将她拉住:“有话好说,这样走……莫非是见我为人所厌,你也厌了?”
“为人所厌?”
“若不是为人所厌,怎么会有人来刺杀我?”叶畅一脸博取同情的黯淡:“看吧,百姓们厌我,现在就连你也厌了我…这人生当真是了无趣味……”
虽然明知道他只是在装可怜,但听得这一句话,寿安还是心软了。要不为何总是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负数呢。她盯着叶畅看了会儿,又坐了下去,叹息一声道:“也不知你有什么好的,为何一个个都是被你吃得死死的,我如此,想来空娘也是如此……”
“这个,这个……”
叶畅最不希望的,就是寿安在他面前总提李腾空。他应和也不是,完全不说也不是,只能讪然而笑。
但旋即寿安的一句话吓了他一大跳:“这两年我与空娘都有书信往来,她在这边的一举一动,都有和我说。”
“这个,我为何一点都不知道?”
“我们女孩家的心思,你怎么可能全部知道”寿安见他惊愕的模样,眉头挑了下,心里又觉得有些生气,当下又道:“况且,你也不总是对我们瞒这瞒那的么?”
“哪有”
“没有?那梅花观中的女郎,我可是见到了哟,你好大的胆子”
寿安这句话,吓得叶畅魂飞魄散,心中暗暗叫苦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4章 无意狼烟照边关
若说与李腾空、寿安这边,叶畅只是觉得难以割舍,那么梅花观里的江梅,则是叶畅不欲人知的存在。
但他又不能象李隆基一样,用个大大的皇宫作为牢笼,将江梅关在里面,他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故此,在寿安去了辽东之后,叶畅便有意安排,令她与江梅没有见面的机会——寿安身为公主,可是见过江梅不只一回,当然能认得出来,这位“江梅”实际上是所谓自尽了的梅妃。就算寿安不为此在李隆基面前告发,可是醋海生波也不是叶畅愿意面对的麻烦。
结果寿安却径直提到江梅,如何能让叶畅不惊骇。就象是恋爱中的女人不可以道理来说服一样,吃醋的女人,更是无法用任何逻辑与常理来推测
“这个,你见到她了?”
“那是自然,你连腾空的事情,在我面前都不遮掩,却故意让我无法见到这位梅花观主,这其中藏着蹊跷,我如何看不出来?”寿安眼中波光盈盈,既是伤心又是恼怒:“你这样做,对得住我们么?”
叶畅心念一转,便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了:“是响儿帮你的?”
在辽东,寿安虽是贵为公主,但她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叶畅派去的人安排之下,她唯一有可能避开叶畅监视的,就是和响儿在一起时。叶畅想到响儿与当初的虫娘每见一次便要争吵一次,现在两人却凑成了一堆,不禁大感头痛:“你和响儿是如何混到一起去的?”
“休要岔开话题,你只说,那位梅花观主,当如何给我们一个交待”
这等情形下,叶畅除了装聋作哑之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故此他打了个哈哈:“虫娘,这都是小事,你看,为何是她避着你,而不是你避着她,便知道在我心中孰重孰轻了……”
寿安正待紧追不舍,就在这时,却听得外边有人急匆匆过来:“长安城中来了使者”
来得真是太及时了,叶畅心中大喜,面上却一脸凝重:“定然是出了大事,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使者……虫娘,过会儿我再给你解释”
若说最初叶畅还只是想要拖延时间,避免寿安和他算总账,可当使者带来了真正的消息时,他神情还是凝重起来。
宋浑去职,萧炅被弹劾,李林甫召他速速回京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证明李林甫在与杨钊的较量中,再也不占有绝对优势,甚至已经处于劣势
宋、萧二人,乃是李林甫现在的绝对心腹,这位宋浑乃是前名相宋景之子,如今为御史中丞,萧炅更是从对付韦坚开始,就十分坚决地站在李林甫的这一边。动这两人,李林甫最心腹的力量就只剩余另一位御史中丞王了。
“你回不回长安?”跟在叶畅身边的寿安问道。
叶畅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李林甫召他回长安的用意很简单,便是利用他这两年理财赚钱的本领,加大自己这边的砝码。现在李林甫与杨钊的关系已经是势如水火,双方不可能再有调和。
现在,是不是他介入的最好时机呢?
此时的长安城,全无春日的温暖,被笼罩在阴霾之中。空气里带着沉闷的气味,让人透不过气来。
李林甫站在兴庆宫门前,神情阴沉,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但是,里面还没有传他入内。
这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偶尔也有武官、太监从他面前经过,只不过这些禁军的武官或者内廷的太监们,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奉承他,都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匆匆从他面前经过
长安乃是帝都,帝都中人天生就拥有极强的政治敏锐性,这些小人物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天子有些厌了李林甫。只不过一直离不开李林甫的本领,要靠着这位权奸管理朝政,故此才容他。
但在七日之前,这种容忍随着一件事情而变化了。
李林甫的思绪也回到了七日之前,他心中满是后悔懊恼,自己明明感觉到杨钊的威胁,可是为何还给了他这个机会,莫非真是因为年老昏聩了?
七日前,身为吏部侍郎、度支使的杨钊,说动了李隆基,前往府库去看。结果府库之中堆积如山的棉布、绸缎、粮食、器物、铜钱、食盐,让李隆基大悦。
这是前所未有的富庶,李林甫管理国政以来,虽然先后借助许多“理财能手”经营,给李隆基制造出国库充实的印象,但哪一次都没有现在让李隆基震撼。
往常昂贵的棉布,如今可以⊥数十万人做几套衣裳;绸缎可以张成帷幔从长安接到洛阳;来自淮南道的大米堆满了府库,不得不露天放着;器物多得可以装饰双倍的皇家园林;铜钱的绳串都朽了,单个的铜钱滚得满地都是;食盐则如同雪一般,厚厚地积在那里。
这与其说是杨钊的本领,还不如说是叶畅的功劳。新修的路极大促进了物资的流通,而“飞钱”的推广,让原本有些困难的贸易变得轻松便利,新式漕船带来了江南的物产,来自辽东的奇珍进入长安、洛阳后又转卖天下,将天下的宝货再换回来。
但看在李隆基眼中,却意味着李林甫对他已经没有多少用处了。
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杨钊指使人开始攻击宋浑,在李林甫做出反应之前,便将御史中丞宋浑贬出了长安。紧接着又指向京兆尹萧炅,试图再断李林甫一臂。
若不是李隆基暗示,杨钊哪里会有这般胆量?
李林甫心中冷笑了一声:卸磨杀驴,太宗皇帝如此,李隆基亦是如此。只不过当初太宗皇帝是在魏征死后才推倒了魏征的墓碑,而现在李隆基在他还没有死之前,就迫不及待地要推倒他了。
但冷笑之余,李林甫更感到压力。
他的政敌太多,如今见杨钊轻而易举便拿下了宋浑,萧炅亦是岌岌可危,无数政敌就象嗅到了血腥的豺狗,就在他身边潜伏环绕,只等着冲他下嘴。
群敌环伺之下,李林甫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准备进行反击了。
可是李隆基并不给他反击的机会,他今日在兴庆宫前求见,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没有等到召见的旨意。
眼见天色渐晚,李林甫仍然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这个时候,他不能露出丝毫软弱,否则便会被群起而攻之
捏着袖子里的密奏,李林甫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袖子里的这东西,却由不得李隆基不见
“去禀报圣人,有边疆紧急军情需奏明圣人”他厉声道:“汝等小人,若是误了军国之事,休怪老夫杀人以昭天下”
大唐的宰相,当真发起怒来,没有几个人能够扛得住。他对着门前的卫士发火,那卫士只能入内禀报,这一次没让李林甫等太久,过了一会儿,便见高力士匆匆而来:“啊哟,怎么让李相公在门前久候,你们当真是不知死活……李相公,请随我来。”
李林甫阴沉着脸,跟在了高力士身后。
高力士偷偷瞧了他一眼,路上却没有问话,他与李林甫之间,既有合作,亦有争斗,现在杨钊势大,而且勾通内廷,让他在皇宫中的地位也受到了一定影响,故此他又想与李林甫携手了。
到勤政务本楼前,李林甫见到李隆基正满脸笑容,似乎在与杨钊说什么,杨钊也带着笑,看到李林甫来,只是大模大样地揖了一下,然后继续与李隆基说话。
李林甫没有出声,在旁边静静地站着。
好一会儿,李隆基才象是刚刚发现他,笑着道:“李卿来了……不是说你有边疆军情要禀报么,为何一语不发?”
“想来是哪儿大胜,李相公急着说与圣人听,让圣人高兴高人。”杨钊笑眯眯地道。
“若是如此,还是快快说来朕听。”
他二人一唱一和,言下之意就是李林甫巧取边将之功为己邀宠,李林甫心中暗自一叹,旋即又坚硬如铁石。
“此乃军务,杨钊,你且退下”他对杨钊喝道。
杨钊一愣,李隆基也愣住了。
“机密大事,乃天子与宰相相议,你还不退下,在此做甚”李林甫又厉声喝斥。
这段时间,他都在避杨钊锋芒,而得了李隆基偏向的杨钊,也自觉自己能够与李林甫分庭抗礼,故此颇有不敬之处。但此时李林甫摆出宰相身份,厉声喝斥之下,杨钊脸色顿时变了,不禁连退了几步,竟然为李林甫所慑,不敢争辩一句。
李隆基虽然偏向他,却总不好直接不给李林甫颜面,故此只能咳了一声:“杨钊,你先去外边暂候,过会儿再来陪朕。”
杨钊怨恨地看了李林甫一眼,情知目前这是唯一的选择,便向一个宫女使了使眼色,然后退出了勤政务本楼。可是他才退出去,李林甫又请李隆基屏退了左右,那个宫女也被赶了出来。
“李卿这般神情……莫非出了什么大事?”见李林甫这般做作,李隆基心中有些腻歪,催促着问道。
“南诏国反矣。”李林甫深吸了口气,然后道。
“什么”
李隆基大惊失色,从座椅上猛地站起身来。
他早年英武,可是如今沉湎于酒色,身体已经有些发虚,这一站起来,眼前便是一黑,头昏眼花,身体也有些摇晃,还是旁边的高力士一把扶住他,他才定下神,然后又坐了下去。
南诏竟然反了
李隆基第一个念头,便是蜀地自此多事,然后便又想到,南诏背唐,必勾联犬戎,只怕连陇右、河西和北庭,都要开始新的一轮动荡了。那边高仙芝还在与大食国于安西较力,这边西南又是不靖,大唐的负担会更重吧。
紧接着,他才想起,南诏怎么会反。
“南诏向来恭顺,归义王虽死,其子承位,为何会反?”定了定神,李隆基问道:“是不是边将虚报其事,以求冒功?”
“臣也希望如此,但臣得到的消息,却是确认了其事,南诏已反,且与犬戎相勾结。”李林甫沉痛地叹了口气:“这是臣得到的军情急报。”
他将一封信呈上去,李隆基哪有心情细看,草草扫了眼,然后道:“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得很是偶然,这两年杨钊得势,于是大用私党,其中就包括举荐他的鲜于仲通。此人为剑南节度使后,性子倨傲切躁,对于周边的诸蛮都甚为无礼。而这个时候,被大唐封为云南王的皮罗阁身亡,其子阁罗凤秘密自长安潜归,继承了云南王之位。鲜于仲通不仅凌迫于他,部下云南太守张虔陀还将阁罗凤的妻子上了,给阁罗凤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阁罗凤向鲜于仲通控诉,反受其辱,不愤之下,起兵围姚州,急报来之前,尚未破城,但云南至中原路途遥远,此时姚州,想已不保矣。
“这……怎么会这样”李隆基大怒:“张虔陀该死,鲜于仲通有罪”
“陛下圣明,张虔陀该死,鲜于仲通有罪,不惟此二人,当初章仇兼琼坐视南诏坐大,亦是有罪,而杨钊荐鲜于仲通,所荐不得其人,也当与之同罪”李林甫凛然说道。
鲜于仲通不过是边将罢了,治他之罪,李隆基没有半点心理负担。章仇兼琼老病,在朝中只是挂了个位高清贵的官职,实际上可有可无,故此也可治其罪。但听得杨钊之名,李隆基顿时意识到,李林甫所急着,并不是边事,而在朝中
此次南诏反叛,对于杨钊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李林甫来奏,只是先声,紧接着,依附于李林甫的官员,会闻风而动,对杨钊群起攻之。杨钊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只能忙于自保,怕是再无暇来找李林甫麻烦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
李隆基心里暗叹了一声,面上却是一笑:“剑南远在千里之外,杨钊虽荐鲜于仲通,确实有荐人不当之过……以朕之见,罚铜便罢了。”
“臣以为不然,圣人寄厚望于杨钊,杨钊不慎之谨之,却荐上鲜于仲通这等人物,上误圣恩,下败民生,若不重治其罪,必有效尤者”李林甫却是不依不饶地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5章 昔日棋子今棋手
杨钊被赶出了勤政务本楼,他在宫中的眼线同样被清出,这让他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此前他对李林甫的攻击,太过顺利,让他有些飘飘然,觉得老了的李林甫,不过如此。但今日李林甫当众将他喝斥出勤政务本楼,他却不敢有半点抗拒,他才意识到,身为权相近二十载,李林甫的威风,仍非他能正面抗衡。
这让他心中有些懊悔,或许自己曝露得太早了些,应该再等两年……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等,与李林甫打擂台,岂是他自己的本意,分明是李隆基有意推动。若他不站出来,李隆基便会安排别人代替他。
官场之上,不进则退,想要维持一个长期的平衡局面,绝无可能。若是有谁看不透这一点,便要象叶畅一般,被赶到工地上去受苦。
杨钊一直不理解叶畅,好端端的京官不当,却非要跑去修路,而且据说还亲自动手挖泥挑石,与那些满身汗臭的劳工混在一处。当初风流倜傥走到平康坊去无数红袖相招,现在却一身黝黑满脸粗糙还四处骂名……也不知叶畅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
他其实是有些知道的,叶畅与他算得上是好友,与李林甫之女又有婚约,夹在他二人之间,又无法让他们关系平衡,便只有躲出长安。
若是这厮得知自己与李林甫可能要进行决战不知他会如何作想。
杨钊正琢磨着,便见到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风尘卜卜的人过来,那人走得甚急,仿佛火烧火燎一般。杨钊眉头一皱,然后瞪大了眼:“你怎么回来了
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正是他方才在想着的叶畅。
叶畅晒得黝黑,听得他问,灿烂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杨兄在京中做得这么大的事情,我岂能不回来”
杨钊心里一凛,顿时明白,这是李林甫派人将叶畅召回的。
七日前他完全把握了李隆基的心思,开始发动剪除李林甫党羽的攻击,而叶畅此时便赶到,这证明在他发动攻击之时,李林甫便派出了快使。叶畅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陈留(汴州)赶回,难怪风尘卜卜了。
“一路还顺利吧?”杨钊有些尴尬地问道。
他能得李隆基支持,倒有大半是因为叶畅能赚钱,但是他又凭借着李隆基的支持,去对付叶畅名义上的岳丈李林甫。
“还好,关中的道路也确实该修了,如今都坏成了什么模样,难怪都抱怨说,粮食到陈留好办,到洛阳难办,到长安难上加难。底下的小吏一个个听得运粮都是叫苦连天,怨不得他们推拖,那道路,十斤粮可以给你颠掉一斤来。无论如何,都得动手整修了,两年之内,须得修好来”
叶畅一堆对路的抱怨乃是有感而发,杨钊听着只是笑:这厮还真是修路修上瘾了啊。
“要想富,先修路,多养孩子广种树。”想到叶畅编的、如今传遍天下的顺口溜,杨钊心情突然轻松了些。
就在这时,里边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出来:“杨侍郎,圣人传你入见
杨钊心里的轻松顿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上刑场一般的紧张,同时也燃起了斗志。无论李林甫用了什么手段,他都要将之接下,而且还要反击。至于有些对不住叶畅……待自己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之后,满足他的愿望,让他全天下去修路就是
带着这样的想法,杨钊向叶畅拱手,然后走向勤政务本楼。叶畅看着他快步向前的背影,神情依旧灿烂,只有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这里边是什么情形?”他向边上的一个太监问道。
那太监看了看左右,然后低声道:“杨侍郎正在陪圣人说话,李相公进去将他赶出来了,如今圣人又召他进去。”
简单的一句话,其中却充满了大唐政坛的风波诡谲。叶畅点了点头,看了这个太监一眼,太监拱拱手,笑着道:“奴婢李承,宫里都唤奴婢大眼儿。”
“唔。”叶畅点了点头,这太监抢上来透露消息,无非是看中了他身上巨大的利益,记下他的名字即可。
真正让他觉得惊讶的是,李林甫召他回长安,分明是想着借助他的力量来平衡杨钊,可是在他到之前,李林甫便于天子面前喝退杨钊,丝毫不给其留颜面,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他没有想多久,便又有太监出来,传他入内。这是李隆基要他介入李林甫与杨钊之争,叶畅对此也有心理准备,当下整整衣裳,不紧不慢地踱进去。
才一接近勤政务本楼,叶畅便感觉到极为紧张的气氛,他扫了一眼,只气李林甫一脸严肃,而杨钊神情则是气急败坏,他二人目光都直直地瞪着自己。
在上边的李隆基,只是一脸疲惫。
叶畅上前行了礼之后,便又开始抱怨:“圣人恕罪,臣大老远地赶来,浑身都是尘土,非是臣有意怠慢,实是急着见圣人听闻圣人今年年底有意去温泉宫?依臣之见,长安至温泉宫这一段辙轨,当先建好,到时乘列车前去,省时省力少花费,也少受颠沛之苦。”
他一上来抢先说修路的事情,其实是向李隆基表态,自己对朝中的这些纷争没有兴趣,有什么事情都不要找他。只是李隆基不可能放过他,若是放了他,这些麻烦,岂不都成了李隆基自己的
“十一郎,你辛苦了……辙轨要修没错,不过朝中的事情你也要过问,你可是身兼数使,都不过问便是玩乎职守,当心朕治你之罪”
说到这里,李隆基脸上隐隐有丝笑意,但旋即他收住笑,面色严肃地道:“今日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情正合问你……南诏反了,你以为是当剿,还是当抚?”
“什么,南诏反了?”这消息也让叶畅怔住。
另一世的历史当中,南诏确实也反了,不过他依稀记得,那是几年后的事情,却不曾想这一次,阁罗凤王位未稳,便迫不及待地反了。
“为何南诏会反?”
这个问题让李隆基有些尴尬,杨钊更是垂下头来不出声。李林甫却犯不着为杨钊留面子,故此开口道:“杨侍郎举荐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边将张虔陀奸了阁罗凤之妻,阁罗凤于鲜于仲通处诉之,鲜于仲通反将阁罗凤训丨斥一番,故此激反了阁罗凤。”
真正原因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阁罗凤长期在长安为质,他对于大唐的虚实甚为了解,知道大唐如今四面开战,国力已经达到能支撑的极限。而大食的介入,让西域的情形更为复杂,大唐很难再调动大军向南诏进攻了。
扶持南诏座大,乃是李隆基一贯的策略,如今这个策略中的棋子反噬,李隆基不可能承认是他当初的策略错误,自然需要寻找替罪羊,鲜于仲通作为剑南节度使,哪怕上任还未有几载,却成了这个替罪羊的当然人选。
仅有鲜于仲通,尚且不足,中枢里也必须要有人承担此责,偏偏鲜于仲通乃是杨钊一手举荐的,这事情推不到李林甫头上,而且李林甫抢先抓住这个机会,攻讦杨钊,这才使得杨钊如今狼狈不堪。
“你快说,南诏当抚还是当剿”李隆基又问道。
知边事之朝官数量并不少,但是如今能被李隆基信任的却不多,叶畅可能是仅有的少数几人之一。他问叶畅,确实很迫切。
定了定神,叶畅苦笑:“臣对南诏的情形,近乎一无所知,圣人拿这个问臣,臣实在不知如何作答。”
“你就直管答就是,用不用在朕”
“若是依着臣之意,普天之下,莫非国土,率土之滨,莫非国人,圣人乃国之帝王,自当君临天下,岂有什么云南国、南诏国,这世上只应有云南道、南诏道才是”说到这,叶畅又肃然道:“此时我大唐国力兴盛,不取之以助国力,莫非任其坐大,遗为子孙后世之患?”
话说得慷慨激昂,可是在场的却不是那些容易激动的少年学子,而都是些老油子。李隆基不耐烦地道:“你只说剿还是抚就是……”
“圣人,不论是剿是抚,先都得斥奸邪无能之辈,以安边关士卒之心。”李林甫见李隆基还是一心想要维护杨钊,心里极是恼怒,当下也有些失礼插言:“剿抚之策,吾等皆在长安,不知边地详实,岂可轻易结论,叶畅不愿直言,非是有意慢待圣人,而是他为人谨慎,不是那种轻佻浮浪之辈”
杨钊垂头丧气,却不敢说什么,李林甫没有点名,但这轻佻浮浪之辈指的是谁,大伙都心中有数。
“那你说当如何吧?”李隆基也按捺不住,有些恼怒地道。
“既然我等在京中不知边事虚实,为何不遣一熟悉剑南情形的重臣前去,接替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陛下赐其剿抚专断之权,如此则南诏自安。”李林甫瞅了杨钊一眼:“鲜于仲通乃杨侍郎所荐,其人有罪,杨侍郎亦有职。但念在他为朝廷经营理财,尚有功劳的份上,请圣人以杨钊为剑南节度使,许他戴罪立功。”
在场诸人,听得他说要派重臣替鲜于仲通时,就已经明白他的心意,当他将杨钊的名字点出来时,这就是最后摊牌了。
若李隆基想要保住杨钊,就必须让他外出,去剑南当节度使,等个两三年再回长安。若是李隆基连这点条件都不答应,那么接下来,李林甫就会发动他全部的能力,非要将杨钊治罪不可。
李隆基乃是天子,偶尔飞速提拔一两个高官没有问题,将国库里的钱花光用尽没有问题,砍十个八个大臣脑袋还是没有问题。但是政治自有政治的规则,有的规则,便是李隆基这位强势的皇帝,也不能轻易触碰,李林甫此时拿出的,就是这个规则。
功必赏,过必罚
若南诏的消息先是落到杨钊手中,那么杨钊定然会想法子把过错推到李林甫身上,李林甫也只有老实受处罚。但偏偏消息先落到了李林甫手中,李林甫已经将罪名座实在了杨钊身上,若是李隆基不理不睬,那就完全失去了一位帝王的立场。
故此,李隆基心中虽是恼怒,却也不得不承认,让杨钊去担任剑南节度使,先将此次风头避过去,乃是唯一合适的选择。
“杨卿……”
“圣人,为圣人分忧,臣原是责无旁贷,只是如今臣在圣人身侧,尚有人攻讦,谗言日日入宫,若是臣离了长安,只怕积毁销骨众口铄金……若是如此,臣如何能安于外?”杨钊听得李隆基一开口,情知不妙,痛哭流涕跪了下来,苦苦哀求道。
李林甫捻须冷笑,对李隆基投来的为难的目光视而不见。
这个时候,容不得半点仁慈,将杨钊赶出朝堂,可谓对他的迎头痛击,足以⊥杨钊老实一段时间了。
“爱卿且去,朕信任卿,绝不至被小人谗言坏了我和你的君臣之谊。”李隆基无奈,只能安抚杨钊。
这等安抚却是没有用处的,杨钊想到要去剑南,去面对那些凶恶的南蛮,心里的恐惧便无法控制。他情知能改变这种情形的,就只有李林甫,但是李林甫绝不会为他发一言,唯一可以求的,便只有一人了。
“十一郎,你计多智广,快想出一个法子”他转向叶畅道:“如何剿抚南诏……你知边事……”
叶畅有些无奈,杨钊从无指挥军队的经验,那鲜于仲通是无能之辈,杨钊又能比他好到哪儿去?李林甫要将杨钊派到剑南去,分明就是不将国家气运放在眼中。李隆基也知道李林甫的安排,同样明白杨钊到边疆去的后果,但只因为不愿意真正责罚杨钊而怀有侥幸心理,杨钊自己,同样不愿意引绺自责,只想着自己的品秩官位……这些人,如今大唐中枢中的衮衮诸公,究竟有没有将大唐这千万里江山、八千万百姓放在心中
真实的历史中,大唐之所以会发生黄巢起义,也与这南诏有密切关系。但直到此时,无论是李隆基还是李林甫,都没有意识到,南诏的背叛并不只是多一个敌人那么简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6章 旧时情谊今成仇
“我以为,南诏无论剿抚,都不可急图,不要指望能毕其功于一役,当初诸葛孔明平定南蛮,尚需七擒七纵,如今朝中将帅,无人能及诸葛孔明,军中士卒,亦未必有蜀军适应剑南气候。故此,当在蜀地择精壮为兵,募集三五万人,训练两年,再谈剿抚。”
叶畅知道,自己所献之计,必然是谁都不欢喜的。
李隆基不喜,如今的他好大喜功,已经习惯了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南诏既叛,无论剿抚,他都希望能尽快出结果。李林甫不喜,这方法确实是上佳妙策,但是李林甫更希望看到的是杨钊在剑南惨败,最好连性命都丢在南诏。杨钊更是不喜,他希望的是叶畅向李林甫开口替他求情,让他留在长安。
但叶畅却只能这么说,比起在场的这三位,他终究还是有些下限的,不忍心数以万计的大唐将士,数以千万计的大唐财富,因为这三位相互之间的钩心斗角,而成为云南山林之中的白骨与血土。
“十一郎在辽东时锐意进取,在剑南倒是小心谨慎起来了。”李隆基淡淡地道:“朕知道了……杨卿,看来你是非要出去这一趟。南诏既叛,剑南震动,朕也需要信得过的心腹之臣前去安定人心,朕为你抽调精锐,南诏国小力弱,我看除去剑南节度使本道人马,再拨你十万兵马,当足以制之”
李隆基明显流露出倾向于剿灭南诏的意图,而且下定决心,要让杨钊去,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有意扶植杨钊取代李林甫,杨钊也确实比起前几个人选做得漂亮,只是论及功绩、资历,杨钊终究是缺了些。现在举全国之力,助他在剑南立下功勋,那么再回朝中时,取代李林甫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至于李林甫在朝中使坏,让杨钊不能成功——天下毕竟是他李隆基的,有些事情他可以马虎,有些事情他却是绝不马虎。
李林甫也知道李隆基的打算,但他心中却是冷笑,只要将杨钊赶出长安,还不知多少人会眼巴巴盯着杨钊的位置,那个时候,杨钊要应付的就不是他李林甫,而李隆基盯着他有什么用,太多的想要取代杨钊的人,会将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叶畅有些急了:“此事当慎之,蜀道之难,远胜他处,而入南诏,更是难上加难。宜缓图不宜急取……”
他话尚未说完,那边杨钊突然开口道:“圣人任臣为剑南节度,臣身荷圣恩,不得不拼力担之……但是臣力有限,需得助力,请以叶畅为营田大使,随臣入蜀”
叶畅接下来的话被堵在喉里,嘴巴张得老大,满脸都是愕然。
旁边的高力士暗暗一握拳:果然,杨钊就算还不是李林甫对手,可是比前几个要强得多啊
李隆基听得杨钊这建议,也有些意外,他看了叶畅一眼,又看了看李林甫,李林甫面色阴沉,似乎想要反对,而叶畅表情惊愕,却是没有任何准备。
杨钊的提议,想要叶畅相助是在其次,他真正的目的,只怕是拉着叶畅去分担责任。李林甫既然视叶畅为婿,那么叶畅到了剑南后,李林甫不但不能在背后使坏,还得全力配合,否则叶畅就是杨钊的替罪羊。
不过杨钊做此提议,也就意味着他将叶畅彻底推到了李林甫一边。
叶畅在反应过来之后,深深看了杨钊一眼,杨钊却没有看他。
李隆基思忖起来,现在虽然陷入沉默,但大家的态度几乎都表明了。叶畅是进退维谷,他自己不愿意去,却又不好反对;杨钊就是要不顾一切拉他下水,哪怕将两人之间七八年的交情全扔进去也在所不惜;李林甫则是拼着将叶畅抛出去,也要解决掉杨钊,完成这一次兑子。
那么究竟怎么做才对他最有利?
思忖良久之后,李隆基道:“既是如此,便以杨钊为剑南节度使,以叶畅为岭南经略使、姚州都督、剑南道防御使、营田使——十一郎,还记得数年前你的经营边疆之策么,我许你在南诏放手行之,你还需要什么?”
若无最后一句话,便还有商量的余地,但最后一句“你还需要什么”说出,言下之意就是叶畅非去不可了。
叶畅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旁边的李林甫神情更为阴沉,但仍然没有表示反对。
“怎么?”
“臣……”
叶畅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眼中闪闪发光。
所有人都以为,他将吃一个大亏,都以为,此次被杨钊拽去剑南,肯定是吃力不讨好,甚至有可能成为杨钊的替罪羊。就是李林甫,面对杨钊的威胁时,也有意将他当成兑子。
那么自己就要让所有人都惊一回
“臣愿为剑道防御使、营田大使、先锋,杨侍郎只需在成都坐镇,南诏之事,臣一力担之”叶畅道。
“呃……”
被人利用,叶畅并不生气,但是被人折腾,他如何能没有怒气故此,他在做出决定之后,便毫不犹豫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那就是让不懂军事没有军略的杨钊老实呆在成都,不要去于涉他在前线的作战
这个要求,也就意味着若是他在前线立了功,杨钊分不到什么功劳,他若是吃了败仗,杨钊也不会承担什么责任。李隆基心里还有些犹豫,对叶畅的能力,他相当信任,觉得叶畅若能成功,杨钊得大功劳,正好可以回长安为相。可是杨钊自己听了却是欢欣鼓舞,不待李隆基说话,便开口道:“正当如此,臣不知兵事,叶十一熟谙军略,由他专断,本该如此”
他对于边功,并不是十分热衷,只要拍足了李隆基马屁,内又有杨玉环相助,何愁不能升官?
杨钊这般说了,李隆基也只能允之,李林甫在旁眯眼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反对的言语。叶畅见状,进一步又提道:“圣人多调兵马,臣不知将从何处调,另外,辽东之职司……”
“辽东职司,自然不动,你去剑南,不会太长时间。”李隆基听得叶畅很痛快地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自然不吝啬:“还有何事要求,你只管说。”
“臣是否可以调动剑南各州官吏?”
“那是自然,剑南节度使应有之职权。”李隆基说到这,顿时明白叶畅的意思,他看了一眼杨钊:“杨卿,此间事务,你须与叶卿方便。”
“那是自然,臣必不掣肘,叶兄要调何人,臣都全力配合”
杨钊最怕的就是李林甫乘他在剑南时折腾他,而且拉叶畅下水,终究还想缓和一些两人的关系,故此对叶畅几乎是有求必应。
“呃,还有最后一点……安东商会愿助军饷,只请圣人允许安东商会在成都设柜坊,安东商会可以在南诏选几样物品专营。”
成都亦是此时天下有数的大城,叶畅很早就想将自己的贸易路线延伸至此。控制成都,一来可以有新的商品市场,二来可以控制茶马古道,三则是西南乃是天府之国,虽然此时大唐高层还看不大上它,觉得是蛮荒瘴疠之地,叶畅却知道这里拥有什么。
那些矿藏之类的,因为交通缘故,不易于运出来,但有易于运输的东西。
所以,安东商会在成都设柜坊,这将成为商会的一条新的财路。
这是微末小事,李隆基自然不会拒绝,笑着道:“叶卿,你可是钻入钱眼之中了”
“臣不象圣人一般富有四海,却背着一身的债,不想着法子赚钱,京中的贵女们,只怕个个都要到臣家去讨债了。”
“谁让你不安分,年年借债”李隆基也忍不住吐了一句槽:“若是你能稳当些,不那么急着花钱,凭你赚钱的本领,就是朕都未必有你过得舒坦”
“正是,正是,这几年里,为了寻那傲来国,王元宝都几乎倾家荡产了,他如今从长安搬至登州,据说每日里就是在海上向东望……也只有叶贤弟你,能从万倾波涛中寻到傲来国啊。”杨钊插嘴道。
叶畅懂得他背后的意思。
事实上,这几年大唐的航海术发展很快,叶畅想方设法,也没有完全阻止一些秘密的泄露。故此,王元宝手中也造出了几批大海船,他募集水员,按着叶畅有意泄露出去的消息,开始寻找所谓的傲来国。这其中花费之大,可想而知,但王元宝不愧是在大唐商场中有巨大声望之人,哪怕他的主业琉璃业已经在竞争中萧条下来,可是凭借球市与转型,再加上不断拉人入股,他还是支撑下来。
现在对于王元宝和他身后的人来说,因为此前的投入,所以就必须继续投入下去。故此,据说王元宝还找来了精于航海的大食、波斯水工,于去年冬开始新的历程。
“若是王元宝赚了钱,不过是铸成金球藏在自家地窖之中,可若是臣赚了钱,却是让钱流转起来……”
“卿之《国富论》朕已经拜读过了,当真是妙文。”李隆基失声一笑,打断了叶畅的话语。
这两年间,叶畅所著《国富论》一书,刊行天下,影响之大,其开头便盛赞司马迁《货殖列传》乃传《尚书》之真旨,因为《尚书·洪范》中直接说“八政,一曰货,二曰殖”,又嘲笑了一下写《汉书》的班固,说他是腐儒食古而不化,不通货殖,故此不能养家人,致使其弟班超须为刀笔吏谋生。当然这样开头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争议,正如后世,唯有炒作,才能吸引眼球。叶畅这样一说,无论别人支持还是反对,就都想细细看看他的理由了。
而且叶畅如今已经隐约有当世第一理财能手之名,故此他著书立说,不少人都想从中看到他赚钱本领背后的道理。故此《国富论》刊发之后,莫说洛阳,整个中原为之纸贵,原本叶畅只订价为五十文钱的书册,竟然被抬到了每本五百文的价格,便是如此,还是有价无市。
直到叶畅又加印了一批,这才算是让市场稳定下来。这本书,两年时间里共卖出了八万余册,对于人口只是八千万的大唐来说,等于是每千人手中便有一本。
若是换了以往,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但是叶畅活财神的名声传遍天下,故此才有这等效果。当然,书虽到手,究竟能从其中看出几分道理来,则是各人的修行了。
李隆基拿《国富论》开叶畅的玩笑,叶畅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唯有旁边的李林甫,目光森冷,似乎还在不快。
“李卿,你觉得这样可否?”李隆基又问道。
“自无不可……不过老臣之女,已经等了两年,叶畅如今也年长了,他为国去疆场,家中不可无人……圣人当初说要赐婚的,还请圣人下旨。”
李隆基的心突的一跳,李林甫这个时候又提出叶畅的婚事,看起来象是无关,实际上时机拿捏得极准。他原本对叶畅的婚事另有打算,但现在看来……
“既是如此,叶卿,朕准你四十日之婚期,四十日之后再动身吧。”李隆基眯眼思忖了会儿,慢慢开口。
“是。”叶畅没有拒绝。
他知道这样做可能有些对不住寿安,但是一来他与李腾空同样也是有感情,二来如今的局势,也容不得他再往下拖了。
“既是朕赐婚,也不能委屈了李卿爱女,虽然时间急了些,但应当还来得及,许用公主之礼出嫁。”李隆基又道。
既然杨钊暂时还不能取代李林甫,他就必须安抚一下这位老臣。连寿安的幸福他都可以牺牲掉,那么再给李林甫一些虚荣,又有什么不行的
李林甫果然感激涕零,下拜道谢。但两人心里,几乎同时冷笑了一声。
“调集兵马之事,李卿让兵部多费心思。此事既已议定,那么……你们先退下吧。”李隆基又道。
他此时也失了游玩之心,只是觉得深深的疲倦,老大一个帝国,四面八方,总有处理不完的政事,他现在年近七旬,早就精力不济。
或许……将帝位传给年轻人更好些?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中一闪,然后便被他坚决坚定地抛在了脑后。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7章 催促凤台近镜台
叶畅要大婚了
这个消息在叶畅他出兴庆宫之前,就已经传到了长安城坊市之中,当他回到住处时,发觉众人都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初时莫明其妙,到有人上前道喜,这才明白过来。
“这长安城,还当真是漏风漏雨的破屋子啊。”叶畅不由地感慨了一句。
但也是一句,紧接着,他便忙碌起来,有许多封信要写,许多事情要安排
他表面上是风平浪静,但却知道,长安城里波浪滔天。
原本看上去咄咄逼人的杨钊,只因为剑南出现的变故,不得不外任节度使。李隆基这个时间点与这件事情拿捏之准,让人们重新认识了这位权奸的老辣。他宁可让叶畅这位准女婿跟着外放,也一定要将杨钊赶出长安,亦可以看出他的坚定与冷酷。
这必然会掀起一场新的政治风暴,杨钊,还有追随杨钊的人,都会受到清算,尽管李隆基会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庇护,可是时间稍久,杨钊不能回到长安城中的话,圣眷必衰,而那时李林甫的最终反击才会到来。
当然,这些波浪,却被叶畅的婚礼的热闹所遮掩。
天子赐下宅第,位置就在李林甫宅往南,隔着一条街,赐下奴仆若于,赐下各色财物若于几乎每天,都有宫里的使者赶来,将李隆基的“恩赏”颁发给叶畅。
除此之外,还有极为繁琐的婚前礼仪,叶畅回宅的次日,便有笑嘻嘻的礼部一位官员来,帮助叶畅完成这些礼仪。
第一步乃是纳彩,也就是开剪,李隆基直接从府库中取出丝绸布匹等送到李林甫府,算是替叶畅送嫁妆,又请来一位儿女双全的郡王夫人,替李腾空量体裁衣,这就是所谓的“送日子”。
紧接着是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都只是仪式,走过场罢了,不过纳征之时,倒是又轰动了一回长安,整整一百零八挑的彩礼,堆积如山,将李林甫府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当箱子打开之时,里面珠光宝气、彩光万道,让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咂舌不止。
按照规矩,男方抬出的彩礼多少,女方也应该陪嫁出相当的财物。故此这满当当的彩礼当街一放,所有人都要为李林甫担忧了:富可敌国,不过如是
据说当时李林甫见到这些彩礼之后,也都呆了好半晌,然后苦笑着道:“数十年宦囊,今日空矣。”
在宫中的李隆基听得这个消息,大笑不止,然后奋然道:“安使吾宰相嫁女无颜面来人,开内库,挑出一百零八担宝货,高将军,你亲送至相府”
高力士也凑趣:“奴婢这些年也积了些家当,既是如此,奴婢不敢与圣人相比,也要凑上十八担”
这消息传说,宫中杨玉环也使人送上三十六担绢绸珠宝之类的,便是太子李亨,也捏着鼻子不心甘不情愿地送上了一些礼物。
于是李林甫府中晒出来的嫁妆,变得更丰盛了,而叶畅得知这个消息,二话不说,又令人补上了一百零八担宝货,这一次里玻璃器、铁器、漆器、皮货、老药等等,虽然不象上一次那样珠光宝气,但同样价值不菲。
得知此事之后,就连李隆基都呆住了,小道消息里,说李隆基愣了半晌,然后咳了两声:“是儿亦有气哉,罢罢,不与财神童子斗富。”
一时之间,叶畅富可敌国更胜过当初王元宝的传闻,更是传遍长安。
叶畅露富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需要长安权贵们更大的资金支持——虽说这些年他给这些权贵们赚了不少钱,但严格意义上说,每年支付的红利,真未必有每年扩股吸纳的钱多。现在他要去西南,也就意味着可能暂时无法直接控制安东商会的事务,为防止这些权贵心生不安撤走资金,他露富来展示自己的实力,好安他们的心。
当然,也是一种威慑,现在很多人看了国富论,都接受叶畅有关“财富即是力量”的观点,对于叶畅将财富转化为现实力量的能力也是毫不怀疑。
到了四月十八,据说是宜婚嫁的吉日,一大早,叶畅的宅中就开始吹吹打打热闹非凡,街上都是看热闹的人。为了准备这次婚礼,这些日子他的宅邸也粉刷一新,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戴绿,故此他行在院子当中时,也不禁有些小小的激动。
到了黄昏吉时,他亲自披彩,驾车前往李林甫府迎亲。在他身边,则是男方家的亲朋。叶氏乃微族,在长安城中的亲朋原是不多,但叶畅交流广阔,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闻讯来者并不少。
“刘兄,这傧相之事,有劳了。”叶畅登车之时,向着旁边的刘晏拱手行
如今刘晏也已经调入长安,他少有名,又与叶畅投契,能从洛阳调返京城,叶畅颇出力,故此自告奋勇,为叶畅傧相。
“只管放心,我早有准备”刘宴笑道。
“这傧相须得我来做”刘宴话音才落,便有人道。
此人二十余岁,年纪与叶畅相近,相貌清奇,笑吟吟而来。叶畅见他,不由大奇:“李兄,你怎么也来了”
“闻得你大喜,如何能不来?”被称为李兄的人看了看刘宴:“这是刘兄
“正是……原来是你,李长源”
这来的人物,乃是李泌李长源,他亦是少年神童,七岁时便为当时宰相张九龄之友,被誉为有宰相才的人物。他与叶畅相交,亦是《国富论》所引,中间数次造反在修路工地上的叶畅,二人抵足而眠,非常默契。
他来与刘宴争傧相,叶畅知道二人都是凑热闹之意,不过旁边诸人,纷纷起哄,两人又各不相让,一时之间,又是一番热闹。
眼见二人相持不下,却听得有人叫道:“新郎家迎亲,我如何能不为傧相
叶畅在车上起身相望,只见一人,丰神俊逸,飘然若仙,缓步而来,却是李白
李白周游天下,闻道叶畅大婚,以二人交情,他自然要入长安道贺。虽然离得远了些,却也将好赶上。他诗名远扬,但刘宴、李泌都不相让,倒是叶畅笑道:“不知礼制之中,是否约定傧相不得有多人否?凡无否定者,便是肯定,既然如此,便请三位傧相,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大笑,当下便为三人更衣,然后车驾出改,便向李林甫府而来。
李林甫府前,如今也是张灯结彩,依着此时规矩,李家门前,还修了个小台。迎亲之人到此之后,叶畅先登此台,傧相、诸友亦跟了上去,然后大伙齐声高叫:“新妇子,催出来”
他们一叫,围着车的数百人便齐声叫了起来,那些来看热闹的百姓,也忍不住跟着高叫,顿时李林甫宅前,催妆之声,如雷贯耳。
叫了好一会儿,李府门却是紧闭,然后开了一条缝,一人从中而出,却是司仪,笑吟吟道:“叶十一郎诗名卓著,今日大婚,不可无诗,且请书催妆诗一首……”
众人都是叫好,这催妆诗乃大唐诗风兴盛的表征之一,故此婚礼上多有,若是新郎不擅诗,则傧相亦可代劳。叶畅这边傧相当中,可是有李太白在,他捋须上前,满杯而饮,杯尽诗成。众人都是赞叹称好,但那女方司仪却摇头道:“还请新郎倌自书一首,由小妇人陈与新妇子玩赏”
叶畅哈哈一笑,唤来笔墨,挥笔便书:“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封侯;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此诗虽是抄来,略改二字,却也道尽当初与李腾空相识相知之事,以“第一仙人”赞李腾空,众人皆是称赞。即使不如李白诗才高妙,但情景相融,又当在李白诗之上了。
那女方司仪却还是不足,笑道:“好事当成双,郎君诗名,一首岂能足?
叶畅便又开始挥毫泼墨:“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凤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玻璃镜里一枝开。”
此诗同样是改了三字,原为贾岛所作,此时此景,又是相宜,众人一见其中催促凤台近镜台之句,都大笑。便有人道:“新郎倌已急不可待矣,新妇子,催出来”
女方司仪见叶畅挥笔而就,只道他早有准备,她可是奉了某人之命,要让叶畅出出丑的,故此便又笑道:“新郎倌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奴虽闺中女子,亦早闻新郎倌之名,再求新郎倌催妆诗一首,奴便去催新妇子也”
叶畅抄了两首,自然不怕再抄第三首,当下又挥笔:“长安迎尘万年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烟树迥垂连蒂杏,采童交捧合环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紫诗成后,李白一看,大笑向身后挥手:“鼓乐当起”
顿时箫声、锁呐、横笛,欢快的乐声齐起。这样一来,那女方司仪再不好说什么,只能退入其中。
一会儿之后,便有人将一个檀木雕成的马鞍放在门前,众人欢呼声起,这证明女方终于要起身了。
李府大门完全打开,屋里烛光点点,光亮照人。便见团扇遮掩之下,一钗钿礼衣女子,由婢女扶持,袅袅而出,在那马鞍上坐了一下,意取“平安”之意,然后跨过马鞍,这才在一片欢呼声中,上了喜车。
她一上车,傧相入李府,抱烛而也,喜车上烛火顿时亮起,而李府中的烛光则熄灭,李腾空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心中既是欢喜甜蜜,又是惴惴不安。
就在这时,玉真观中,李寿安见着了那三首催妆诗。
原本就心情郁闷的李寿安,见到这三首诗后,顿时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向外行去。
“寿安,你要做什么?”
“他要大婚,莫非我就在这里于坐着不成?”寿安眼中含泪,回望着玉真长公主:“姑母,你说,你说,父皇他,他不帮我倒还罢了,却为何还要帮她
“你父皇自有他的考量,他虽是天下之主,大唐帝王,却也有无奈之时啊
玉真长公主悠悠叹息了声,自从得知叶畅婚事已经不可更改,而且还是李隆基赐婚之后,寿安就拒绝去见李隆基,甚至数次要出宫。不过早有准备的李隆基将她拦了下来,现在于脆将她送到玉真这边,请玉真长公主将她看紧些。
“那我不管,他有他的无奈,却不当如此”寿安愤怒地道:“我……我……我要出去”
“你出去又能如何,如今木已成舟,事已定局,你出去,除了惹人笑话之外,还能做什么?”玉真又叹了口气:“寿安,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虽然嘴上不说,但你心里,当真希望让别人同情怜悯或者嘲笑你?”
寿安黯然无语,她当然不希望成为别人怜悯的对象。
“我在王屋有庄子,你若是闲长安闷得慌,就去那边吧。”
“我在辽东有庄子,我若觉得闷了,自然会去辽东……我再也不想回长安了”寿安带着哭腔道:“姑母,我要出家,我要和你一般”
玉真摸了摸她的头发,心中一酸,她当初出家,乃是迫不得已,岂愿这个侄女,也重复自己的历程。
“出家之前,我要再去看看,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他大婚的热闹……姑母若是不放心,就与我一起去”见玉真摇头,寿安补充道:“只在观门前看……他大婚迎亲路线,不是说要经过咱们玉真观前么?”
听得她哀求,玉真的心软了,不幸生在帝王家,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寿安想要看一看,那就让她看一看吧,反正在自己观前,她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得了玉真的允许,寿安又垂泪道:“就知道姑母待我好,我若是姑母之女就好了”
玉真并无子嗣,听得她说这孩子气的话,又不禁一叹,揽着她道:“痴儿,痴儿……只怨叶畅那孽障,偏生要来招惹你”
伏在玉真怀中,寿安眼中虽是含着泪水,却是冷芒闪动。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8章 夜深笼灯细端相
喜车正在前行。
经过近八年的改造,大唐都城长安的街道,已经基本实现硬化,故此长安城里的灰尘量已经少了许多,以往春旱时节整是雾朦朦的情景,现在看不到了
春风拂树,绿枝依依。因为天子赐婚的缘故,两边树上都结了彩,再加上春花绽放,整个长安,都浸在一片喜气之中。
端坐在喜车中的李腾空心在怦怦直跳。
久愿得遂,原本该高兴欢喜才对,但是此刻,她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总觉得太顺利,顺利得都不真实起来。她与叶畅的婚事,自提出起就一波三折,中间惹出的麻烦太多。而且叶畅不能说滥情,可也至少算不上专情,他招揽的好女子,虽然不多,却也不只她一个。
特别是还有那位被封为公主的寿安,她赶在婚期之前入京,大闹皇宫的消息,也传入了李腾空的耳中呢。
她既有些同情,又有些快意,若不是那位公主,只怕自己与叶畅的婚事早就定下了吧。
就在她想到寿安的时候,喜车突然停了下来。
李腾空心中一凛:自己担心的事情来了?
但听到的却是一片鼓乐声,并没有什么嘈杂,再细听,只听得有人在叫:“借过,借过”
“不急不急,且听我等祝祷”外头一片嚷嚷声,然后便听得什么“早生贵子”、“琴瑟和谐”、“百年好合”之类的祝辞,李腾空的心这下子放下去了,原来是障车
唐时风俗,迎亲队伍在半途会被讨喜钱与酒食的人拦住,这些人会大声说些吉祥祝福的话语,然后讨些喜钱和食物。故此男方迎亲队伍中,有人专门负责应付这些人,称之为“勾当障车”。
叶畅请来“勾当障车”者,乃是萧白朗。他是长安市井中人,对这一套最是熟悉,而且与叶畅的关系也最密切。故此在众人祝福过后,他笑嘻嘻地指挥着几个人,将柳条筐中的东西散给大伙,其中既有通宝铜钱,也有糖果,还有酒水。
此为大喜之日,没有哪个来扫兴,故此得了喜钱,便纷纷祝福着离开。
如此三次,打发走三批障车,此时天色已经暗下,闭城鼓声都已经敲响,不过叶畅成亲,乃是天子赐婚,自然不须担忧这个。
待迎亲队伍走过皇宫正门时,李隆基便在上边,看到一片热闹,他也笑容可掬。皇帝亲自观礼,旁观者以为叶畅所受殊遇,当世无双,叶畅自己也是笑容满面,仿佛乐得合不拢嘴。
但心中怎么想,却唯有他自己知道。
过了皇宫,前方就是玉真观,到这边时,叶畅心里突然也有些不安。
据说大闹皇宫的寿安,便在玉真观中受罚,自己从这边过,也不知她会如何说。
他向司仪使了个眼色,司仪乃是叶安,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于是令鼓乐稍止,仿佛是累了要喝水一般。新娘家陪嫁过来的人,也不以为意,没有在乎这点小事。
就在整个队伍要走过去时,突然间,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叶畅的马停了下来,连带着喜车也停了下来。
寿安站在街中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叶畅。
叶畅犹豫了会儿,然后从马上下来。
“你不想伤害两个人的结果,便是两个人同被伤害。”寿安慢悠悠地道:“你越是心慈,便越是残忍。”
叶畅觉得冷汗都要出来了,这可不是寿安的风格
正常的寿安风格,应当是冲上来,狠狠地在他脚背上踩上一脚,然后扬起下巴,不屑地傲然而去
“我……”
“当初你说要以舟载我,去海外寻仙,此诺尚记否?”寿安又道。
话声不大,却足够让叶畅身边的喜车里人听见。叶畅猛然明白,方才寿安那话,可不只是痴呆文妇症发作
确实如她所言,自己正是不想伤害两个都心仪自己的女郎,结果却是将两人都伤害了。自己自以为是心慈怜惜之举,却让两位很好的女郎都陷入残忍的痛苦之中。
寿安此时失意自不必说,喜车中的李腾空,自己一辈子最欢喜的日子,被这样搅上一回,心中岂不是一种煎熬?
自己自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却未必真正确……
他心里也正纠结,却不想这时,喜车上帘子一动,一个气鼓鼓的丫环行了出来。
这是李腾空的陪嫁丫环,自己家的小姐大喜日子,竟然被眼前之人搅了,哪怕她是公主,那也是惹人着恼的扫兴货
“我家小姐令我将此交与公主。”那丫环下车,也不施礼,便将手中的一方绢帕递了过去。
借着灯笼之光,叶畅看到,那绢帕上似乎用眉笔写了些字。不过他站得远了些,上面写的是什么,却没有看清。寿安接过那绢帕之后,看了一眼,神情惊愕,再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更为古怪。
叶畅心中好奇,却不好开口询问,只能憋在肚中。寿安看了一遍那绢帕,又看了看叶畅,见他这神情,忍不住摇头一笑。
“罢罢,念在空娘姐姐的份上,便宜你了。”她眼睛转了转:“祝你二人永结同心吧……我既障车,为何不见勾当障车拿赏钱、果子打发?”
叶畅哑口无言,还是萧白朗机灵,原是要上前的,想想不对,便招来一个迎亲的女眷,示意她将一枚金灿灿的开元通宝递到了寿安手中。
寿安掂了一下那枚开元通宝,又斜眼瞧了一下叶畅,忍不住道:“十一郎,你啊你,还不如一个女子”
叶畅心中有愧,只能受了这一句。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原本是要向一场闹剧发展的,但最终却以莫明其妙的喜剧告终,实在让人有些不解,就是叶畅这个当事人,也是满心疑惑。李腾空绢帕上究竟写着什么,能让气势汹汹而来的寿安偃旗息鼓,寿安又是做什么打算,看她模样,不象是会就此善罢甘休的样子。
不过今日这一幕,算是座实了李隆基与李林甫抢女婿的传闻,即使是风气开放的大唐,寿安这样一来,今后想要嫁人也很难了。
她呆呆望着喜车与迎亲队伍远去,回过头来,却见玉真长公主满面不忍望着她,心中不禁委曲上涌,又扑入玉真长公主怀中:“姑母”
“休要难过,休要难过……我看这样也好,叶十一这般狠心无情的男子,嫁与他也未必是福。”玉真道。
“他不是狠心无情,只是心软多情,不忍决断罢了。”寿安却又低声为叶畅分辩。
这态度让玉真长公主当真是十分无奈:“你啊……”
“若非如此,他为何在过玉真观时令鼓乐不作?便是怕我伤心,知道怕我伤心,还是有几分良心……不是念在这几分良心上,我今日定然要搅得他成不了亲”
“不是因为李腾空那方绢帕?”玉真长公主有些惊讶,同时也很是好奇:“那绢帕之上,究竟写了什么?”
寿安略微犹豫了会儿,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更没有告诉玉真长公主那绢帕上究竟写了什么。
这是她和李腾空的秘密,想来连叶畅,李腾空都不会告知。
“我们回去吧姑母,明日我就回辽东去了。”她叹息了一声道。
“回辽东?”玉真长公主有些失声。
“长安乃伤心之地,我还留在此处做什么?父皇也巴不得我留在辽东,既是如此,我何必呆在此处。”
寿安的失意,叶畅很能体会,但现在的情形,他也只能先顾一头。否则就要继续如寿安所说,不想伤害两个人的结果,就是两个人同被伤害。
到了叶宅,门前早就铺了一个又一个的布袋子,被团扇遮着颜容的李腾空下了喜车,一步就踩在这布袋之上。
这也是唐人风俗,取其“传代”之音。在大门口,还有一个火盆,盆里炭火正旺,李腾空小心跨了过去,这又是“红红火火”之意。跨过这火盆,便是正式进入了叶家,她的心又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多少还有些对未来的恐惧,她从一个在家里千宠百爱的娇娇女,成为别人家里的新妇人。
在他们身后,便有活泼的童男童女,开始乱撒谷、豆、枣、桂圆等物,这也是讨个吉庆口彩。
门内的院子,乃是婚礼的主场地,按此时尚存的北朝风俗,院子里以青幕布遮起帐篷,即所谓的“青庐”。入庐之后,还有却扇之仪,但是这一次没有人逼着叶畅写却扇诗了。叶畅家中并无长辈,故此三拜之礼就有些随意,在青庐中夫妻对拜之后,有使女捧上银盆,盆中清水净手,然后所有无关人等都退去,只留下叶畅与李腾空,还有一位充作见证的喜娘。
二人对案而座,在他们中间,是一枚铜镜。
“共结铜镜,永结同心”喜娘高声道。
两人都伸出手去,手不自觉便碰在一起,叶畅可以感觉到,李腾空的手有些发颤,但很柔软。结好铜镜纽之后,李腾空就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叶畅看着她,自己的心里也变得柔软起来。
结好镜纽之后,是交换信物,叶畅拿出的是一对碧玉手镯,而李腾空给他的是一枚玉佩。两人都选了玉为信物,倒是不谋而合。
喜娘轻轻拍掌,外边早就等着的使女又入内,奉上银剪、锦囊、木匣,叶畅先拿过剪刀,剪下一绺自己的头发,李腾空也接过剪刀,但她在剪自己头发时略微犹豫了一下。
两人的两绺头发,被结在一处,用丝带绑着,置入锦囊之中,再用木匣装好。叶畅接过木匣,然后将木匣交到了李腾空手中。
这个过程,两人没有说一句话,随着这些动作完成,叶畅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拴住了。
而这青庐之中,也弥漫着一种叫做家的温馨。
他此前并非无家,嫂子、侄儿侄女,他都视为亲人,但是那种亲人与现在的亲人不同。
看着李腾空,此时红盖已起,李腾空面上娇羞无限,眼中水光盈盈,只敢微微撩眼,一发觉叶畅看着自己,便慌忙避开。
喜娘见他二人眉目传情,抿嘴笑了笑,然后便又道:“交杯合卺,大礼已成”
又有使女奉上葫芦瓢制成的酒杯,两人交杯饮尽,而后两瓢相合,正是一个葫芦。此时礼仪已毕,便是洞房花烛之时了。
喜娘再起身,向着二人道喜,然后悄无声息退出洞房。洞房之中,只剩余叶畅与李腾空两人,外边隐约听得到贺客们饮酒呼喝的热闹声,而里面却只有红烛偶尔的哔剥声。
叶畅缓步走到李腾空身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李腾空的手在轻轻发抖,但她没有挣动,任叶畅握着。
“娘子……”叶畅低声道。
“夫君。”李腾空也同样回应。
两人婚礼,至此算是结束,叶畅盯着李腾空,看到她无限娇羞的模样,心中亦有一朵火苗燃起。
若不是方才寿安搅了一下,他此时只怕已经按捺不住了。但现在,他还想与李腾空多说几句话。
“娘子,今后我必谨慎行事,不令娘子在家中担忧。”犹豫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娘子只管放心。”
“奴亦必持家严谨,不令郎君有后顾之忧。”
两人绕了一句,李腾空终于抬起眼,看了叶畅一眼,叶畅面红耳赤,原本想问一问,她在给寿安的绢帕上究竟写了什么,可在她这波光盈盈的目光中,却终于问不出口。
“李太白,滚出去”他心里挣扎了会儿,然后开口喝道。
这声音甚大,吓得李腾空险些哆嗦了一下,她目带惊骇,正欲开口相问,却见叶畅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啊哟”洞房中一个木箱子里,李白的声音传来:“你怎么知晓的?”
叶畅既好气又好笑,这厮果然躲在此处,若不是自己觉得有些不对,又隐约听到什么声音,还真给他瞒住了。
将李白赶了出去之后,叶畅再面对李腾空,李腾空则是羞意无限,心中暗唾了声,无怪乎父亲总是不待见这个李太白,他闹洞房便闹,却敢躲进来听墙角
正羞涩间,却被叶畅一把抓住了手腕,然后拉入怀中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9章 蛮地亦闻汉道昌
对李腾空来说,这是奇妙的夜晚。
她很清楚,身后的百子床上,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家中陪嫁的箱底,可是有春图的。
被叶畅揽入怀里,饶是她沉静多智,心也怦怦直跳起来。
她无限娇羞的模样,在叶畅眼中,那是分外诱人。叶畅左手挽着她的手腕,右手轻轻伸出,按在她的肩上。
李腾空不敢与他炯炯的目光相对,只能含羞避开。
“娘子,天色不早了。”叶畅道。
“嗯。”
“多年夙愿,今日得偿……实在是欢喜无限……”不知不觉中,叶畅凑在她耳畔,说着让她心如鹿撞的话,呵出的热气,让她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此时的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当真是欲拒还迎。
就在叶畅准备上下其手之时,突然间,外面贺客的喧闹声停下来,紧接着,叶畅便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圣旨到,叶畅接旨”
一片惊讶,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在外响起。
“这不对啊,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圣旨?”
“方才听说寿安公主在玉真观外拦住了喜车,你听说过吧,圣人原是想让叶十一尚寿安公主”
“如何不知,这长安城中难道还有谁不知道圣人与李相争婿之事者?只不过现在叶李联姻,亦是圣人赐婚,眼见新人都已入洞房,怎么又派人传圣旨?
“莫非还有什么变故?”
“总觉得有些不妙”
就在这样一片的议论声里,叶畅匆匆出来。
众人见他的袍服颇有些不整,都忍不住觉得好笑,叶畅自己脸色,也是尴尬多过无奈。
“臣叶畅接旨”
见来传旨的是高力士,还带着个小太监,叶畅忙行礼。香案什么的就免了,他无心搞这样的虚套。
高力士向小太监示意了一下,那小太监打开圣旨,开始宣读:“朕闻赏有功,报有德者,政之急也。若功不赏,德不报,则人何谓哉?游击将军检校左领军卫翊府郎将兼辽东总管府判官、积利州长史、营田等使叶畅早负名节,见称义勇。偏师御敌,萧条苦寒域外。眷言茂勋,是所嘉叹,信可以畴其井邑,昭示遐迩,俾劳臣劝而懦夫立焉。畅可进封清源县开国男赐紫金鱼袋,受游骑将军,骑都尉,左领军卫翊府中郎将员外置同正员,检校著作郎。守剑南道节度都知兵马使兼越嵩都督,检校剑南道都团练使,摄岭南五府防御使。”
原来是封官
叶畅将去剑南的消息,在长安城中也有许多人已经知晓,但进开国县男这个爵位,倒是既在众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今日叶畅的催妆诗中还说“第一仙人许封侯”,果然爵位就是来了,虽然不是侯爵,但以叶畅功勋与能力,想必封侯也就在三五年之内。
叶畅谢了旨意,这个都知兵马使虽不是节度副使,却是主管战事与训练的最高武职,与节度副使相差不大,让叶畅有些不快的是,他想要的营田使职司,却没有给他,而是换了个越嵩都督。
不过无所谓,该给的权力,都给他了。
只是让叶畅不解的是,这道旨意,完全可以早些发来,或者等到明天发来,根本用不着在他大喜的夜晚发过来吧。
李隆基做这等事情,底下有何心意?
他心中琢磨这事情,回到洞房之中,李腾空见他若有所思,便细声细语地道:“夫君,外边是何旨意?”
不等叶畅回答,她又说:“妾身不是意欲于涉夫君行事,只是从今以后,夫君再不是一人,妾身为夫君分忧解难,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有些怕叶畅怀疑,故有此解释,叶畅笑了起来:“并无大事,只是圣人赐封开国县男,我觉得奇怪,他这旨意可早下可晚下,为何偏偏此时下来。”
“这还不简单,必是圣人欲为寿安公主出口气罢了。”李腾空抿嘴一笑:“他是不想叫夫君太得意,故意选在吉时,让夫君,让夫君……”
说到这里,李腾空面颊又红了起来。
初时没注意,叶畅现在细想,李腾空猜的十有**是对的。李隆基那老家伙,果然就是想坏了他洞房花烛夜的气氛,若他花半个晚上时间去想老家伙究竟做何打算,只怕今夜里就被这勾心斗角的事情误了**了。
“既是如此……咱们可不能让那老奸得逞。”背后叶畅对李隆基可没有多少敬意,压低了声音道。
“夫君之意?”
“自然是做该做的事情”
李腾空低低惊呼了一声,便被叶畅一把抱住,然后抄起,直接放在了百子床上。小银钩被拨起,粉罗帐放下来,将百子床与外边都完全隔绝。
李隆基给叶畅四十日时间,其实就是考虑到这个时代婚仪从开始到拜堂需要三十日左右。故此,叶畅在成亲之后只来得及回门,便不得不离开长安,奔赴剑南道。在他离开之后,李林甫再三催逼,杨钊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前往成都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作此言,绝非空口无凭。叶畅虽是轻车简从,从长安至成都亦花去了二十日。他顾不得喘口气,便又换马前行,赶往前线
“入川便用了二十日,从益州至此又花了一日,每日就见山转山水连水……十一郎,你往这边走,究竟是何打算,如今大军可是在戎州等你”
到了益州(成都)之后,他们便转乘船,顺流而下,却没有在戎州停下,而是到了泸州。见他似乎不将正事放在心上,李白有些着急了,但催促着问道
“来见一个人。”叶畅笑道。
此次来剑南,跟随他而来的人,除了李白被他征为掌书记之外,还有萧白朗、善直、叶英等四十余人。
“还要见谁,高达夫不是在军前么?”李白有些惊奇。
还在好几年前,叶畅通过杨钊举荐高适,为剑南节度使掌书记。但是无论是章仇兼琼还是鲜于仲通,都不肯重用高适,故此高适虽是得了官职,实际上却对剑南形势没有什么发言权。
“高达夫如今已经不在戎州了,我对他另有安排。”叶畅道。
李白心中颇为不解,叶畅来剑南,只带着眼下这四十余人,却要驾驭多达六万的军士,他不急着去军中抓住军队,乘船游江是何道理
“不在泸州停?”眼见船又过了泸州,这就出了剑南道疆界,李白心中一动:“十一郎,莫非你要弃职逃遁?”
“我是这等人么?”
“我看有些象。”
“你倒是不客气。”
“谁让你一路上不许我多饮酒来着”
二人行一路,便斗了一路嘴,李白此时年纪已近半百,但童心未泯,他为人又好谈论,故此对叶畅遮遮掩掩的很是不爽。
“酒多必误事。”叶畅道:“我们毕竟是来做大事的……你所之见,南诏当如何平定?”
“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七擒七纵,攻心为上”李白随口道。
这意思是循诸葛亮之故事,叶畅点点头,心里却是不以为然。这番话听起来没错,但缺乏实际操作性,李白的性子就是如此,高谈阔论当事无双,但真正让他做起繁琐的实事,他便会借醉酒遁。
“怎么,你不以为然?你便说说,究竟当如何做”见叶畅这模样,李白如今也算是了解他,便知道他心时并不赞同自己的观点。
“我怎么说,你都不服,李兄,明日我们去见一人,他所说者,你必服气
“你我都不服,还有谁能服?”李白哈哈大笑,对此不以为然。
此处就是汉蛮杂混居住的所在,故此江水两岸,时有蛮女野人樵歌相答。正值初夏,野花遍山,香气袭人。听着这歌,嗅着这味道,叶畅不觉有些思念起在长安的李腾空来。
他至边疆,自然不能携李腾空,临别之时,李腾空依依不舍,他曾经乘机想问李腾空在大婚之日写与寿安的究竟是什么,却仍然被李腾空一笑打发了。
船从长江转入支流安乐溪(赤水),到了能州(蔺州)之后停下,不一会儿便有人来迎接,叶畅问道:“人还在此否?”
“这些时日都闭门不出,据说是在读书。”来人恭敬地道。
“带路吧。”
那人引路向前,这能州乃是羁糜州,汉人数量并不多,只是在河畔为生,这能州城便也位于河畔,仅以一土围相护,土围高度还不及胸。围子里大约百余户人家,参差散落,杂乱无章。叶畅在那人带领下,一行人穿过土围,又行了里许,见一片竹林,掩映着一排茅屋。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十一郎,这里所居者,必非俗人啊。”李白一见这里,心中便生欢喜,笑着对叶畅道:“你如今居处,却是无半根竹影,汝乃俗人矣”
叶畅白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看起来那排茅屋就在眼前,但行起来却要走田垄间的小道,弯弯曲曲,好一会儿。小道两边,有数十亩水田,十余个农人,正在水田中耕作,见到他们,这些农人却没有能州围子里那些人一般齐凑上前看热闹,只有一人行了出来
“此地主人,想来颇通教化,教得这农夫,都懂礼仪。”见那行了出来的农人远远便施礼,李白心中暗想。
“敢问诸位客官来此何为?”那农人施完礼之后,不慌不忙地说道:“此地并无道路,莫非客官是来我隐贤庄?”
“正是,听闻隐贤庄主人乃当世大贤,故此前来拜谒,以求赐教。”叶畅上前道:“敢问贵主人在否?”
那人再拱手:“家主人不见外客……”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可识得某家?”不待那人话落,萧白朗上前道。
李白心中讶然,萧白朗虽然在叶畅的婚礼上充任勾当障车,但是李白知道他是市井出身,名声并不彰显,为何抢在叶畅之前去问对方是否认识自己,这不免有些自大了吧。
果然那人打量了萧白朗一番,却摇了摇头:“不识郎君。”
“某与贵主人有旧,不算外客。”萧白朗看了看此人身后的那群农人,觉得没有自己认识的,便拱手道:“既是如此,某就自己上前扣门了。”
“客人请自便。”那人看了看众人,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农人们这时便围了上来,那人此时不慌不忙又补充道:“不过庄子狭小,容不下这许多贵客,还请随行之人留下。”
听得这番对话,李白心里更是讶然,这些农人行动之间,显得极为精悍,而这般要求,也分明是怕他们这一行不怀好意。他知道叶畅的脾气,便向叶畅看去,却见叶畅一摆手:“太白兄是要随我去的,三哥、叶安,萧兄,就我们五人吧。”
其余伴当便都留在水田这边,叶畅等五人下了马,继续向前而行,终于到了庄前,却见庄门紧闭。这庄子远看不大,近起来,还是住着二十余户人家,错落有序,如同军营营帐一般,中间拱卫着一处稍高大些的茅屋,想来就是那位叶畅口中大贤所居了。
只不过此时门户未开,庄中也没有人往来走动,便是小娃娃,也不见一个
“这庄子有些古怪……”李白心中暗想。
他们正要敲门,忽然听得有人唱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于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帝。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听得此诗,李白大喜,这正是他之作品他向歌者望去,却见一樵夫,虬须环眼,身体壮硕,一看就是极勇猛的样子。李白心中暗赞了一声:好汉子,好男儿
也唯有这般汉子男儿,才能唱出他那诗中之味来
此时他心中更加好奇,看这樵夫,亦为庄中之人,当是那位隐居大贤所教化之辈。也不知那究竟是何等人物,竟然左右都是这般良质美材。李白周游天下,见贤达者不知凡几,而能与之并论者,不过寥寥数人。
叶畅可以算一个,至于其余……一时之间,李白也想不出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40章 岂因私怨致国殇
那樵夫长歌而来,吸引了众人注意力,以至于他身后一个背着渔篓的汉子,仿佛成了他的影子,被众人所忽略。
他到了众人面前,还未说话,那边萧白朗已经跳了出去:“王羊儿,可识得你家爷爷我”
樵夫斜睨他,不屑地道:“手下败将,如何不识,几年不见,瞧你胖成那模样,还能在球场上跑么?”
萧白朗“哼”了一声,却知道此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又向樵夫身后的那汉子拱手:“原来是蔡先生,一向少见了。”
被称为蔡先生的看了萧白朗一眼,然后转向叶畅,神情变得冷竣起来:“可是叶大使在前?”
“区区正是叶畅。”
“啊呀,这便是那狗奴奸贼”听得他这样说,那王羊儿顿时跳过来,挥手便是一拳,向着叶畅头部擂去。
叶畅早有防备,退了一步,在他身边的善直一伸手,与王羊儿胳膊交在一起,两人同时抓住对方,吐气开声,嘿的一下,善直的身体飞将出去,摔出了足足有两丈远
叶畅眉头一拧,而跟着的众人也全部是大惊。
善直神力,在叶畅手下当中,可谓无双无匹,而且他又精通技击,单打独斗就是南霁云这般勇将也要退避三舍。从来只有他摔别人的,还不曾看到有人在角力上占了他的上风,今日却被那虬髯汉子摔了出去
不过那虬髯汉子也吃了点亏,故此身体僵了一僵,没有来得及乘机追击叶畅。叶畅旁边的李白已经拔剑在手,挡在叶畅身前,剑芒吞吐,有如蛇芯
李白绝不是只会读书写诗的迂腐文人,上马可提剑,下马能提笔,他的剑术亦是精妙,而且他也有杀人的胆量与决心,故此这剑芒一迫,逼得虬髯汉子不得不止步。
“狗贼,待爷爷拿兵刃来”那虬髯汉子嗷一声叫,晓得不能吃眼前亏,转身便跑了。
萧白朗在身后呼了几句,却都没有用处,那王羊儿已经消失不见了。萧白朗又向那位蔡先生行礼:“蔡先生,快快拦住他,莫让这莽汉子做出傻事来
“这天下能拦住他的,唯有一人。”蔡先生摇了摇头,自顾自地道:“却不是我。”
萧白朗还待再说,那边叶畅却已经扬声道:“修武叶畅,前来拜谒王公,王公何吝赐见?”
这“王公”一出,那蔡先生脸色微变,而李白更是腾的一跳:“这……这是王公居所?”
“两年之前,王公自播川太守迁作能州太守。”叶畅道:“能州与播州只是一山之隔。”
这位大贤,也就是叶畅口中的王公,竟然就是已经从大唐军政舞台上消失了数年之久的王忠嗣。
王忠嗣是被作为韦坚、皇甫惟明同党而处置的,韦坚、皇甫惟明已死,唯有王忠嗣被贬往边远外郡为官。叶畅来拜访王忠嗣,却要冒不少险,别的不说,外间都在传言,是他向天子进了谗言,才令王忠嗣等蒙受冤狱。
对此叶畅虽然否认过,可是相信他的人并不多,如今他是李林甫的女婿,愿意相信他的人就更少了。
随着他的声音,整个小庄子都被惊动了。
“叶畅在哪?”
“叶畅狗贼休走”
“无耻奸贼,竟然敢出现在这里,今日非诛之不可”
一片叫骂声里,十余名汉子从村里冲了出来,他们各执刀兵,瞬间便将叶畅等人围住。
刚刚拿着自己的兵刃,一柄长陌刀冲回来的王羊儿看到这一幕,反而下不了手了:“这……这是啥子回事?”
兵刃所指,李白只觉得手心冒汗,他不知道,叶畅来拜访的大贤竟然是王忠嗣,更不知道,来拜访一个人也会惹来性命之忧。
他瞄了一眼叶畅,发觉叶畅神情却是淡然,非常镇定,而且这种镇定绝非伪装出来的。
“王公治军,果然名不虚传。”见众人只是围着自己,却没有一人真挥动兵刃,叶畅微笑着说了一声,然后将指着自己的一柄长矛推开,径直向里走去
“站住,你想做什么”那蔡先生神情肃然地喝道。
“连同我在内,只有五人,而且并未执长兵。”叶畅拍了拍手:“王公面对突厥人千军万马,尚且夷然不惧,莫非还会怕我们这五个人?”
“呸,果然伶牙俐齿,一望便是进谗言的货色”那王羊儿气急叫道:“让我去杀了他”
“慢来,慢来,你方才所唱之诗,乃某所作,专为王公边疆大胜而贺……你以这陌刀对某,岂是待客之道?”
叶畅不惧,李白自然不会输与他,将剑收起,他迎着王羊儿手中陌刀而去
“你……那诗分明是我家主人教我的……”
“这位莫非就是青莲居士?”听得李白这样说,蔡先生不禁讶然:“这……青莲居士怎么与……”
还没有说完,那边听得有人咳了一声,众人立刻肃然,众人望去,却见一中年男子,相貌清瘦,脸带病容,背手而立。
“各做各的去吧。”那人说道。
众人顿时散去,便是那王羊儿,也只是恨恨盯着叶畅,一步一回头离开。叶畅没有理睬这些人,而是看着这位中年男子。
他应当就是王忠嗣。
王忠嗣看上去有些老,与他的实际年纪相比,要大上十余岁的模样。而且他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
“叶大使要见我,为何不语?”王忠嗣缓缓说道。
“来得冒昧,对王公闻名久矣,当初亦曾有书信,却不想王公竟然是这般模样。”叶畅也道。
当初王忠嗣写信召他,让他去教足球戏,他未能前去,结果萧白朗代他前往,此后萧白朗为中间人,他们二人其实通过一些书信。后来在长安城中,双方阵营不同,亦有角力。但真正见面,这还要算第一次。
对于此人,叶畅相当佩服,唐中期名将,大半出于他的部下,仅此一点,便可以看出,他乃真正的帅才,而不仅仅是破军夺城的将才。
王忠嗣微微一笑:“大使此来,可是李相不放心,欲取我之性命?”
他话声才落,那王羊儿又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厉声吼道:“他敢”
“退下,这世上,除了谋朝纂位,还有什么事情是李相公不敢做的?”王忠嗣喝退王羊儿,但话语里终究还是带着几分怨气。
这也难免,正值建功立业的年纪,也终于有了名扬青史的机会,却只因为政客们的内部倾轧,他这样的名将便被打发到潮湿的播川、能州,在这里等死,他如何不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叶畅正视着王忠嗣,缓缓说道:“某与王公,并无怨仇,攻讦王公者,并非为某,王公以为是否?”
王忠嗣略一犹豫,缓缓点头:“确实并非你。”
“韦坚、皇甫惟明,包藏祸心,图谋不轨,此事当属实,王公以为是否?
这个问题叫王忠嗣好生为难,他自己心中有数,韦坚皇甫惟明即使没有图谋不轨,但至少以边将之身勾联太子李亨,意欲挟军权而自保,确实是犯了朝廷大忌。当时的情形,甚至有可能让太子李亨都一起垮台,李隆基只追究了他们几名大臣边将,却放过了李亨,应当说还是给他留下了余地的。
沉吟了会儿,王忠嗣伸手延客,叶畅跟着他便踏入庄子里。
这庄子二十余户人家,除了王忠嗣自己之外,其余都是他昔日部属,不愿意离他自去者,就都跟随他来此。
中间稍大的屋子,便是他的宅所,他待罪之身,虽然有个官职,实际就是领一份薪俸吃饭罢了。能州人口稀少,他能管的事情也不多,故此才能这般清闲。
“王公身体不适?”叶畅见王忠嗣神情有些不对,便开口问道。
王忠嗣有些苦涩:“瘴疠之地,久居自病。”
“且待我为王公把脉。”
这几年跟着骆守一身后学医,叶畅虽然谈不上医道高明,却能勉强为人把脉了。把完脉后,又看了看王忠嗣眼睑、舌苔,叶畅心中微微一凛。
王忠嗣身体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妙,但并不是他身体本身的缘故,而是心病。
闲置已久,丝毫看不出希望,而且对于政治的失望乃至绝望,都让他不再爱惜自己的身体,故此身体迅速衰朽下去。
“叶大使此来,不是奉李相之意来取我性命,又是为何?”王忠嗣问道。
“是来向王公问计。”
“什么?”王忠嗣讶然,看着叶畅一脸诚恳模样,知道眼前之人,并不是虚言作伪,良久之后,他喟然一叹:“论胸襟气魄,吾不及汝远矣”
他对叶畅还是有些怨气,叶畅明知此怨气,却仍然敢来向他问计,这心胸,在他所见之人中算非常杰出的。
“南诏之事,于系到数万将士生死,于系大唐南疆安定,岂可为个人私怨而置数万将士于死地?”叶畅道:“叶某非此等人物也,王公亦非此等人物也。故此叶畅与王公,可求同存异。”
王忠嗣只觉得叶畅这番话简直说进自己心坎中去了——不,这句话分明就应该是自己说的他与叶畅只算是初次交谈,可仅凭这一句话,他就大生知己之感。心中不禁感叹,若不是韦坚、皇甫唯明乱来,叶畅原该是他们这一阵营者,如果真能如此,他必请天子将叶畅调至他身边,亲手教导,为大唐十几年后再添一名将。
不过旋即他又自嘲:哪里需要他教导,叶畅在辽东威名远扬,已经是如今大唐的名将矣。
“既是如此,某知无不言。”王忠嗣道。
他们谈话之间,便已进了屋子,宾主落座,叶畅注意到王忠嗣这里显得非常简陋。王忠嗣幼长于宫中,如今却落魄如此,他心中郁气不解,也是难免的事情。
“南诏此次背唐,不知王公何以教我。”
“若你是南诏,此时当如何?”王忠嗣反问道。
这个问题,叶畅早就思考过,此时南诏已经攻下了姚州城——事实上在李林甫得到南诏背叛的消息时,南诏便已经偷袭姚州得手,而在罢免鲜于仲通的消息抵川之前,鲜于仲通已经与南诏战过一场,所率三万剑南兵,折损过半,更损失了大量军械与物资。
故此叶畅抵达之时,剑南已经震动不安,军士士气低落。
“我若是南诏,自是卑辞求和,去虚名而占实利,先将姚州占稳再说。若是朝廷允降,便假意归降。另外就是遣使者与犬戎相通,若朝廷不允降,则与犬戎夹击剑南。”
“此乃大略,朝廷大军来攻,南诏当如何应之?”
“以一腹心之将,于步头路阻安南都护之兵,以安后方,自领大军,让出姚州,于山道之中骚扰伏击,截阻粮道,待朝廷兵马疲惫之时,再择地决战。
“若朝廷分兵,绕点苍山,直指太和,如之奈何?”王忠嗣听得叶畅这般说,神情便有些不自然。
“山川即其屏障,林木为其耳目,朝廷分兵,南诏岂有不知之理,当亦遣一心腹之将,仍旧弃城不守,于山川莽林中骚扰,断绝粮道,先破一路,再取另一路”
“幸哉,汝非南诏之人,否则我唐军无片甲还矣。”王忠嗣长叹了一声:“你既知此,当有备而来,不知你欲如何行事?”
李白听他们说战略战术,如此细致,不禁有些赧然,无怪乎叶畅对于他路上的进言不置可否,确实,他说的都是对的,但都缺乏可行性,叶畅如今需要的,乃是可以⊥他在战术上击败对手的计策。
“我虽略有谋划,却不熟此间地理,不知此处人情,故此来向王公求教。
“欲胜蛮人,须用蛮人。”王忠嗣沉吟了会儿,然后才说道:“能在南诏群山莽林中击败蛮兵者,唯有蛮兵自身。皮罗阁统一六诏为时尚短,大唐天威于六诏中卓显,故此须缓进军、威凌逼之,广赐赏、分而化之。阁罗凤尚有一弟诚节,可取之以为南诏王,使其谕阁罗凤诸将,令其叛阁罗凤。原先五诏余族,亦可许其自立,凡愿弃阁罗凤而就大唐者,皆与爵赏。另遣一大将,于清边城、保宁都护等,威胁犬戎,使其不能全力施救……”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41章 时机只与有备者
王忠嗣的战法很简单,就是凭借大唐雄厚的国力,逼使犬戎、南诏都不战而败。
莫说南诏,就是将南诏与犬戎绑在一起,再乘以个十,其国力与大唐相比,仍然有相当差距。或许他们能纠集数量与大唐相当甚至还多于大唐一时的兵力,但他们不可能长时间用这兵力做战,否则兵方的生产生活就会崩溃。
听得他这般说,李白心中顿生佩服,不愧是让胡人闻风丧胆的名将,战国之时,李牧却匈奴,大约也是这般战略吧。
这样下来,只需要三五年,南诏的国力会被耗尽,国中叛乱四起,阁罗凤手下的大将会迫不及待将他的脑袋献来。
他看叶畅神情,叶畅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的认可。
“若能诛阁罗凤,云南可安否?”叶畅又问道。
“军略我可为汝参谋一二,政略当世诸公中,岂有胜过汝者?”王忠嗣笑着道:“你《边策论》、《国富论》二篇雄文,我拜读久矣,方才之略,亦是自此二文中得之,想来你心中应是早有成策了。”
李白心中又是一动,他喜好华章辞文,叶畅的《边策》、《国富》二论,他也都有买过,但是两篇文章文辞浅白,他看不大上眼,而其中内容更是涉及到许多经营锱铢之术,更非李白所喜。故此他草草翻看,观其大略,未究其详。现在听王忠嗣的意思,对于叶畅的这两篇文章甚为推崇,这让李白暗下决心,要抽出时间来仔细揣摩这两篇文章了。
“不瞒王公,来此之前,我确实有个草略,得王公指点应证,我如今信心十足了。”叶畅道。
“唯一可虑者,非在边关,而在朝中。”王忠嗣盯着叶畅好一会儿,然后悠悠道。
他是极聪明之人,知道叶畅乃是李林甫所倚重之辈,虽然尚不知叶李联姻成婚之事,却也明白,叶畅这个时候被打发到剑南,必是朝中出了什么问题,李林甫不得不为之。
若真是如此,叶畅最须要担忧的,确实不是南诏,而是朝中可能发生的变故。
叶畅笑了笑,没有回答。若是李林甫与杨钊的矛盾没有爆发,他被打发到剑南来收拾南诏,倒是有后顾之忧,现在么,李林甫巴不得他在这里牵制住杨钊,而杨钊巴不得他能获胜好让自己早些回到长安,双方都会与他方便。
“今日得王公指点,快慰平生,他日还当来拜谒,请王公不吝赐教。”两人话说到这里,当说的、当表露的都已经表达出来,叶畅起身道:“王公,晚辈有一句话,还请王公勿怪交浅言深。”
“说。”
“王公正值壮年,为何摧残己身?国家多事之秋,王公且隐于竹林泉田之中,多则十年,少则三五载,必有请王公出山为国效力之时。为大唐,为天下百姓,王公都当惜此身躯。”
叶畅说这番话时,那位蔡先生正好入内,听得不由动容。
叶畅观察得不错,王忠嗣这年余忧惧缠身,颇不自惜,乃至如今病疾缠体,若不能宽心养病,只怕寿不久矣。
但象王忠嗣这样少年即便担大任,官至节度使,掌握大唐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如今却弃置于穷山恶水之中,如何能宽得心?
最让王忠嗣伤心的事情,蔡先生也约略可以猜出一点,就是太子李亨的态度。韦坚与皇甫惟明可谓是为太子而死,而太子做的就是急于撇清自己,恨不得将韦坚的妹妹韦妃都送出来让李隆基宰了。
此等行径,实在算不得什么有担当的,蔡先生可以理解太子李亨的迫不得已,但也会认清此人刻薄寡恩的本性。连蔡先生都如此,何论王忠嗣?
他真希望叶畅能说动王忠嗣。
但是王忠嗣只是捋须一笑:“我老矣,身体衰朽,不堪用了。大唐社稷与百姓,有叶大使你担着,何须我这待罪之辈?”
见他心意已决,叶畅暗道可惜,却没有多劝,拱手再礼:“王公有何吩咐,凡力所能及,无不照办”
王忠嗣听得叶畅这话,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向蔡先生道:“智华,你将羊儿唤来。”
不一会儿,方才那虬髯汉子便进来,犹自怒气冲冲地瞪着叶畅。王忠嗣道:“羊儿,你向叶大使跪下”
王羊儿吃了一惊:“什么?”
“跪下,叩头”王忠嗣喝道。
王羊儿只能跪下,还有些不服气,叶畅没有扶他,而是看着王忠嗣:“王公之意?”
“羊儿粗豪鲁莽,今后就拜托叶大使了,请叶大使以其为亲兵,许他军前效力,好立些功劳换个出身吧。”王忠嗣道。
“羊儿勇士,我心中亦是求之不得,只是要看他自己意愿。”叶畅微笑起来:“王公治军,当知军法无情,他若不服气,只怕尚未立功,便先要被我砍了。”
“羊儿,今后你跟随叶大使,便如同跟随我一样。”王忠嗣上前,轻轻拍了拍王羊儿的肩:“好生立功,当了大官儿,便可以见皇上为我求情了。”
王羊儿原本是满脸不愿意,但听得后边一句,顿时改变了神情:“好,好,我定然听这奸贼……啊不,叶大使的话,早些立功”
他性子忠诚憨莽,叶畅其实也是挺喜欢这一点的,故此叶畅一笑:“既是如此,我便收下他了——军阵之上,刀枪无眼,你要有所准备。”
“你身边这些酒囊饭袋全都被杀了,小爷我也不会有事”王羊儿跳起来道。
这时叶畅才注意到,这厮方才看上去是跪下了,实际上膝盖并未着地,而是虚蹲在那儿,分明是仍然不服气,只不过迫于王忠嗣之令,才做出这姿态的。叶畅也不着恼,这厮是个直肠子,叶畅就不相信,凭自己的手段,连这样一个憨货都收服不了。
王忠嗣又向蔡先生拱手:“羊儿性子鲁莽,一人在外,我颇不放心,还请智华你也跟着叶大使,好随时照顾。”
那位蔡先生苦笑道:“王公顾及我二人前程,我如何会不知好歹,只是我若离去,王公这身边……”
“我身边供驱使之人还有许多,这些许大的地方,又无甚公事,你还怕我忙不过来?”
听他这般说,蔡先生只能应允,然后转向叶畅,拱手行礼:“某蔡明,字智华,愿为叶大使效力”
“我此次来,身边正缺得力人手,有蔡先生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叶畅笑道。
他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手底确实缺人,虽然早在八年之前,他就通过族学的方式来培养人才,但那些人,包括淳明,如今都在辽东都基层做事,半担任基层的主官,半负责对辽东少年孩童的教育。象蔡明这样的有经验的文吏,只要真心投靠,叶畅还是欢迎的。
但蔡明到他身边,只怕心思还是向着王忠嗣的,故此可用,却不可放心用
“如此就拜托叶大使了……蜗居不宜留客,叶大使请自便吧。”
王忠嗣说完后抬手送客,叶畅也不停留,径直出门,到了门外,与蔡明、王羊儿约好在戎州会合,便与众人离开。
李白跟在他身后,回望了一眼那隐贤庄,他藏不住话,歪着头问叶畅道:“十一郎,为何不请王公出山相助?天子允你调动剑南各官,你当有权用王忠嗣啊。”
“若用王忠嗣,此战就必败了。”
“王公岂是这等人物?”
“王公不是这等人物,可我那位岳丈,还有成都的杨大夫,他们却是这等人物。若得知我用了王忠嗣,他们两人只怕先要联起手来,将我葬送在泸水之边。”
这番话说得李白毛骨悚然,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不禁长叹一声:“也是,也是,李相公无论如何不会允许王忠嗣起复,而杨钊眼见能接李相公之相位,岂愿横生枝节,多出王忠嗣这般一个人物?”
“不仅如此。”叶畅微微一犹豫,看到左右都是自己人,他才道:“天子虽老,却恋栈不去,王忠嗣与太子关系过密,天子必疑之。李相、杨钊,可都不希望见到太子登基”
李白猛然抖了一下,这涉及到宫闱秘事和高层争斗,岂是可以妄语乱言的,他看着叶畅,叶畅脸上的无奈,让他长叹了一声。
“十一郎,与这些人为同僚,想来你甚是苦累吧。若王公在内为相,你在外”
“想也休想,王公主持一方军略绰绰有余,但若坐镇中央,他比家岳就差得远了。”
“令岳名声可不大好,前年斥退杜甫等,还向天子贺,说是野无遗贤……
“嫉贤妒能与能吏并不矛盾,昔日姚宋为相,亦少不得构谄之事。”叶畅不以为然:“太白,论文章诗赋,十个我也不是你的敌手,但论治政抚民富国强兵,十个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你以为是还不是?”
李白想了想,心中早就承认,嘴中却是不服:“那是我不曾有施展所能之时机,若我也有这等时机……”
“太白,你少嘴硬了,我去辽东,哪里是什么时机?我记得曾听人说过,时机只与有备者。你若无此准备,未有此才,哪里会有什么时机?就算是有,只怕也如马谡守街亭一般”
对李白的性格,叶畅还真有些担心,这看似敲打,实际上是提醒他,要注意他自身性格上的弱点。李白此时尚不以为然,只是一笑置之,然后开始狂啸。啸声清越,震动四野,惊得飞鸟腾空,扑翅而去。
离开王忠嗣庄子时,叶畅显得很是急切,但到了能州土围,他却又不急了。在土围之外,他扎下营帐,然后带着众人,四处游赏,看上去甚是悠闲。李白见这模样,心中不免诧异,难道说他来能州,并不仅仅是见王忠嗣,还有别的安排?
果然,在能州呆了两天之后,那个接应他们的人突然又出现了,与他同时来的,还有一群蛮人。
听得这群蛮人来的消息,叶畅大喜,立刻出来相迎。李白见他神情欢喜,显得有几分激动,心中更觉奇怪,这伙蛮人莫非是什么重要人物,竟然得叶畅这般重视?
他跟着出来相迎,便看到这伙蛮人男女各半,但为首者竟然是一女子。
这女子身材婀娜,眉宇秀丽,虽然皮肤稍黑了些,但仍然是位美人。见到她,李白恍然大悟,然后有些暧昧地看着叶畅。
只是叶畅却没有注意他,而是盯着眼前女郎,拱手笑道:“终于又见到娓娘了啊。”
“叶郎君,多年不曾见了,你倒是原先模样,我却已经老啦。”蛮女娓娘笑道。
她笑时整个脸都涣发出光彩,显然,对叶畅的礼遇甚为欢喜。
“若是你也算老,我岂不是已经走不动了?”叶畅打了个哈哈,然后直接道:“我信中所说之事,你觉得如何?”
“你当真许我自立?”
“不仅你,原先五诏,凡能助大唐平乱灭敌者,皆可自立。我如今奉命征讨不臣,朝中亦有支持,凡我表奏者,无有不允”
娓娘比起与叶畅在洛阳分别之时要成熟了许多,她看着叶畅,目光中带着怀疑:“就这个?你就不怕倒了一个南诏,又出其余什么诏?”
“既能灭南诏,大唐自然也能灭其余什么诏,凡有不臣之心者,必自取灭亡。”叶畅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定然还有什么打算”娓娘道:“你们汉人,最是奸诈狡猾”
她话腔里,没有多少恨意,却多了几分幽怨。李白眉头一皱,心中好奇之火雄雄燃烧起来:眼前这个蛮女,莫非与叶畅曾经有过一段过去?
他自然不知道叶畅曾经利用娓娘获取棉花之事。
“我当初答应你的事情,可都是做到了。”叶畅道:“甚至未曾答应的事情,如今也开始做了”
“哼,原本我们白叠布卖到益州成都去,可以换来盐与铁器,如今白叠布价格低下来,这不是你的杰作?”娓娘哼了一声道。
棉布的销售如今铺开来了,就是成都、广州也有人卖。这原本是六诏蛮人的产业,如今却给叶畅的工场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你随我来”叶畅向她一摆手。
唯有娓娘跟着叶畅,来到营帐外的一处缓坡上,便是李白也没有跟去。叶畅指着面前一片田地:“这其间的作物,你们那儿多么?”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42章 穷则仁礼达则济
顺着叶畅所指,娓娘看着这一片片绿色的植物,微微笑了起来。
“甘蔗?”她望向叶畅,有几分妩媚。
“正是,我欲在此办制糖作坊,需要大量甘蔗。”叶畅也笑了,露出洁白的牙,看上去甚为诚恳:“我有一个建议。”
“说。”
“此次你们其余五诏,所俘南诏之人,皆可令其种植甘蔗,我以高价收购,或以盐、铁、粮、绢、棉、玻璃等交换”
听得叶畅说起一样样南诏急需的东西,娓娘眼睛便开始发亮,听得最后“玻璃”时,娓娘更是神情一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圆镜,在叶畅面前展示:“这个?”
此时消息闭塞,虽然玻璃镜也传到了云南,但娓娘并不知道这玩意儿竟然是叶畅捣鼓出来的。叶畅见了那面小小的圆镜,失声一笑,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枚比巴掌略大的方镜,递给了娓娘。
“送你的。”
娓娘讶然,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叶畅,显然是知道这东西的珍贵。远处李白望到这一幕,心里暗道:果然,果然不同一般,叶贤弟果然与这蛮女有一腿
镜子到手,娓娘将之收好,然后又是嫣然一笑:“既是送我的礼物,与今日所议之事不相于。”
“那是自然。”叶畅道:“南诏既叛,乃是你们恢复部族的最好时机,若我大军进发,无论胜败,这时机就都没有了。”
“此言作何解?”
“我胜,则整个六诏皆改土归流,只有大唐的直属郡县,再无什么六诏部族。我败,则南诏国势大振,其余五诏,只能为其婢仆,亦是没有什么六诏了。”叶畅缓缓道:“其间利害,你是聪明的,自然知晓。”
“呵呵,说得仿佛是我们有求于大唐一般”
“自然是你们有求于大唐,我大唐若是拼着不要些脸面,不理睬姚州之事便是了。区区姚州,难道还能动摇我大唐根基?倒是你们,想要恢复部落,就必须借助大唐之力。”
“这”
娓娘此次来,原本是瞅准了时机,觉得可以与大唐讨价还价,至少要逼得叶畅答应一些要求。可是叶畅一番话,便覆雨翻云,反倒将她们放在了有求于人的位置上。想着叶畅此前的种种手段,娓娘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占这个家伙的便宜,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问道。
“我已经说了,糖。”叶畅应道。
叶畅早就使用了新的制糖方法,但是因为缺乏原料来源,所以所制之糖产量有限,还不足以真正支撑起一个行业。故此此次来剑南之前,叶畅就规划好了,在今后大唐的经济版图中,云南将成为制糖业的基地。
种植甘蔗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而这劳动力,毫无疑问可以去犬戎那儿抢掠。
“你要我们做什么?”娓娘又问道。
李白看着叶畅与娓娘在那缓坡之上谈了许久,有时叶畅在说,手舞足蹈,有时娓娘在说,眉飞色舞。他越看就越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足足谈了半个时辰,两人才谈兴完毕,连袂回来。蛮女没有耽搁,行了礼便又带着她的部下离开。
目送娓娘一行消失,叶畅心放下一半,此次来能州,见王忠嗣问策只是目的之一,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见娓娘。能得娓娘相助,就可以秘密与五诏旧部联络,有他们充当“带路党”,此次南征的事情能轻松许多。
回过头来,却见着李白一脸诡笑的脸。叶畅愣了愣:“太白兄,你这是何意?”
“贤弟,你且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和弟妹说的”
“何事?”
“贤弟你还装,装什么装?果然不愧是天子与李相要争夺的女婿,就连这南面的蛮女,你也勾搭上一个……说来也奇了,你怎么会勾搭上六诏蛮女的?都说蛮女多情,象方才那般姿色的,还有没有?”
“滚”叶畅终于明白李白在说什么了:“我在做正经事”
“对,对,正经事”李白哈哈大笑,眼神却是暧昧如故。
没办法与这位不喝酒也能发酒疯的诗仙交流,叶畅懒得理他,下令拔营离开。他们乘船回上,又用了三日时间,才抵达戎州的兵营。
高适在这里等着他。
众人相聚,自是一番亲热,即使是叶畅,与高适也是分别多年。在戎州没有呆多久,叶畅留高适在此调配粮草,自己率三万军,自石门关道往南。
石门关向南虽属大唐戎州,实际上却多为羁靡州。过牛头山,到马鞍渡时,叶畅得报:云南王阁罗凤使者来此。
“使者?”叶畅闻言一笑:“阁罗凤倒是消息灵通得紧。”
他大军才行了三天,对方的使者便在中途来迎,若说阁罗凤在戎州没有细作,谁也不相信。
“让他来见我。”叶畅道。
不一会儿,这使者被带到叶畅面前,此人黥面乱须,一双眼睛转个不停,显得非常狡猾。
看他这模样,叶畅便知道,这次来使,怕不会客气。
“云南王麾下军将杨子芬,拜见叶大使。”他被引到叶畅面前后,看得叶畅这么年轻,便有些傲不为礼,胡乱拱了拱手就算是“拜见”了。
他心里还有些嘀咕,不是说大唐人才济济么,为何鲜于仲通吃了一次败仗,大唐竟然派出这般一个年轻人来收拾残局,是欺南诏无人,还是大唐已经拿不出象样的人手了?
“咄”见他这模样,旁边的善直怒吼了一声,杨子芬惊得一颤,双膝软倒,情不自禁就跪在地上。
叶畅不以为然:“阁罗凤遣你来做甚?”
“我家大王遣我来,是有下情禀报大使。前者两国起刀兵,实是情非得已。张虔陀欺凌我家大王太甚,鲜于仲通不能……”
“是非曲直,你我心中都有数。”叶畅打断了他的话。
表面上看,南诏的叛离乃是张虔陀欺凌过甚,但实际上问题不出在这里,而是出在阁罗凤个人的野心。此前李隆基制订方略,扶植南诏统一其余五诏,想要借此牵制犬戎,但如此南诏势力增大之后,哪里还愿意充当大唐的走狗斗犬阁罗凤在长安呆过几年,更是觉得,与其为大唐之犬马,何如当一个真正的云南王?
他有此心,便有一些动作,比如说从长安私逃回南诏,比如说回南诏继位后拒不听从大唐的命令。这些行为,也自然引起了鲜于仲通、张虔陀的警惕,而此时李隆基大约也意识到南诏势大难制,便不再象过往那般支持南诏。阁罗凤乘机发难,攻姚州,逼死张虔陀,为了蒙蔽其治下百姓,还搞出了一大堆大唐如何欺凌南诏的罪名。
叶畅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故此直接打断了对方。
“不知是非,不判曲直,如何能行?”那杨子芬跪在地上,看上去是吓着了,实际上却仍然狡辩:“听闻中原大唐,仁义之邦,礼仪之国,若无是非曲直,仁义礼仪何存,还不如我这化外之地?”
“化外之地?汉时云南便为我圣人教化沐浴之地”叶畅盯着这厮,见他犹自不服气,一笑道:“好吧,我就实话实说。我大唐穷则仁义礼仪,达则自古以来。这云南汉时便在大汉皇帝治下,自古以来就是我华夏不可分割之一部分何为仁义,遵循我汉家教化,就是仁义,何为礼仪,服从我汉家皇权,便是礼仪”
“好”旁边的大汉族主义者李白听了顿觉高妙,浑身热血沸腾:“穷则仁义礼仪,达则自古以来,妙,妙”
“遵循我汉家教化就是仁义,服从我汉家皇权便是礼仪——当真激昂之语,与陈汤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可相简益彰”已经与叶畅会合的蔡明也点头道。
叶畅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却见周围将士,一个个神情激动,竟然都被那一番话打动了。他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看起来自己又说了一句了不得的话语啊。
杨子芬只能将满嘴的理由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眼前这看上去极是年轻的大唐兵马使,似乎比起此前见过的鲜于仲通等大唐高官,都要难应会。
“既是如此……我家云南王遣我向大使谢罪,愿退出姚州城,重修城墙,归还所掳。”杨子芬又道。
“就这些,还有么?”叶畅问道。
“这个……就这些。”
“阁罗凤自知有罪?你方才不是说仁义么,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赏善罚罪,乃仁义之先。”叶畅道:“阁罗凤既然自知有罪,为何还不自缚于前,待天子依大唐律责罚,却遣你一个说客来此?”
杨子芬张着嘴,看着叶畅,实在不知这位大唐的兵马使是真糊涂假糊涂。有罪无罪,不过是大人物嘴上的一句虚言,如何能当得真,难道还真要云南王自缚请罪?
从方才叶畅的话语来判断,他绝对不是糊涂,只是自大罢了,看来,要给这个年轻的汉人一点厉害啊。
“我云南一向忠心大唐,如今犬戎大边压境,若是大唐在此时再做这亲痛仇快之事,只怕云南非大唐所有了。”杨子芬道:“到时我云南不得不与犬戎携手,自此大唐边疆多事矣。”
“不可能。”叶畅漫不经心地道:“若是阁罗凤派你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废话,你如今就可以回去告诉他了。他不会有与犬戎携手败我边疆的机会,因为我来之后,云南便不再有什么云南王了。”
说完之后,叶畅摆了摆手,自有武士将还在琢磨他话语的杨子芬拖走。
“大使何不虚以委蛇?”蔡明在旁道:“若真令南诏与犬戎携手,此次南征只怕徒劳无功啊。”
“南诏已经与犬戎携手了,据我所知,犬戎御史论若赞已聚大兵至浪穹,观望成败。”叶畅笑道:“南诏狼子野心,岂会因一时安抚而退缩,越是安抚,他们越会嚣张,唯有迎头痛击,他们才能明白大势所趋”
蔡明听了一惊:“犬戎援军已至浪穹?大使这个消息,可真切否?”
“自然真切。”
这消息是娓娘带来的,叶畅人还在长安筹备婚礼时,便密遣信使,进入剑南,找到了娓娘当初约好的联络者,然后约好会面时间与地点,又请娓娘侦察南诏与犬戎动向。事实上,在上回鲜于仲通南征之时,阁罗凤便已经遣使向犬戎求援,并示臣服之意。
“若是如此,此战不可不慎,大使,还请驻军待援”蔡明忧心地道。
“自然要驻军待援的,不过先与南诏战过一场再说,不战过一场,他们不会将我们放在心上啊。”
如同叶畅料想的那样,对于他带领的这支唐军,南诏并不以为意。
杨子芬被驱走之后,便昼夜兼程,赶回太和城。此时太和城中,南诏将领头人云集。
“杨军将回来了,你说说,此次唐军虚实如何,唐将又是何等人物?”闻道杨子芬回来,阁罗凤在自己的双龙头椅宝座上问道。
他在长安呆过几年,模仿大唐仪制,建立宫室,任命官吏,如此也粗备模样。不过蛮人许多习俗,还是保留下来,比如说,在他的大殿之中,除了他自己外,他的妻子白氏、他的弟弟同时也是僧人的阁陂等都在此。
“启禀大王,唐军兵力,不过三万,尚不如此前鲜于仲通之部。至余将领,其统兵者兵马使叶畅,年纪甚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为人狂妄自大,破之不难”
阁罗凤闻言哑然失笑:“军将,你却说错了,这个叶畅,没有那么简单
“大王知道他?”
“自然知道,我在长安之时,没少听说他的名字,就算是回到云南,也偶尔能听到他的消息。此人乃大唐第一理财能手,而且在边事之上,亦颇有见解。”阁罗凤道:“若他在你面前表现得极为骄狂,那必是想要使什么阴谋诡计,故意如此,诱我上当”
“王兄明鉴”旁边的阁陂点头道。
“只怕又须劳烦王弟你了。”阁罗凤起身:“大唐若举国来战,我国确实难以抗衡,须令犬戎赞普亦出兵夹击,至少要牵制住大唐主力。若能如此,唐军只有三万,我却是不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43章 五十青钱卜凶吉
“该死的……每日都是翻山越岭,到处都是毒虫,已经累得半死,喝口水却也要这样那样讲究他以为他是谁,还是在城里过着锦衣玉食的公子王孙
缪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回头望了一眼。
五尺道盘旋往复,崎岖艰难,叶畅的三万兵士,足足花了二十日时间,才从马鞍渡抵达南宁州都督府。原本这些兵士就吃过败仗,士气不振,尚未得到充分休整,便又来做此长途跋涉,一路之上,军心低落,若非叶畅的亲兵够强,只怕早就溃逃了。
饶是叶畅百般努力,到了南宁州时,也不得不进行休整,不能立刻西进。
叶畅深知,行军中易发疫症,与此时不讲卫生有关。故此,对于士兵饮食卫生,他抓得特别紧。训练什么的,他倒没有强求,反而吃喝拉撒,几乎是日日盯着。
比如说每行军一处,就要挖行军茅坑,所有大小便,一定要在行军茅坑中解决,若是敢在水源、田地里,则少不得要受罚。小则做些杂事,大则军棍侍侯。象缪忠良,便因为在溪畔小便,被叶畅拿了现行,狠狠抽了五军棍。
“谁让人家是官,你是兵呢,若是不服气,你去将那小子揪下来也打五军棍啊”和缪忠良一起来打水的,仍是一个受罚的军士,名为管高,他喃喃地道。
水是自山溪里打来的,他们要将之倒入大的行军锅中,然后再煮沸。水未沸之前,任何人敢喝,都要受罚。
“你说咱们这位大使,是不是公子哥儿当久了,他会不会打仗?”
“我瞅他那模样,也不象是个会打仗的人,莫要一上战场,先吓得尿了裤头……噗,到那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如此威风”
他二人说得兴起,都吃吃笑了起来。
“咳”
正当缪忠良还要说什么时,却听得身后一声咳,他二人回头一望,便看到军中的营记蔡明背手走过来。
两人挤眉弄眼,都不作声了。谁都知道,这位蔡先生可是叶大使请来的,就算不是叶大使的心腹,两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若是方才的话叫他听去,告到了叶大使面前,两人少不得要吃排头。
这等情形,让蔡明颇为忧心:王忠嗣说这位叶大使行事胸有丘壑,可为何在这里却鲁莽得象个刚上阵的毛头小伙?
他按着当初在王忠嗣帐下的规矩,每日都巡营三次,听得将士们的谈话,发现牢骚怪话一天比一天多,而且怨气也一天比一天大。再加上叶畅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靠谱的军中规矩,这样下去,哗变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还是去寻叶大使说说吧……不说不行,军中都这般模样了。若是他不听
蔡明有些犹豫,若是叶畅不听,当如何是好?
他不是个有决断的人,故此在王忠嗣手下只是充当管文牍的幕僚,到了叶畅这边,亦是量才而用,为营记,管军中文书——正好李白这厮性子跳脱,对于日常的文书实在是有些不认真。
他越过这两个发牢骚的小兵,行向军营。
“为何不许我等入城?”还在军营之外,他便听得有人在愤愤不平地喝问:“跋涉如此多时日,再不准入城休息,军士们只怕都要闹将起来了”
“是王天运”听得这声音,蔡明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乃是都虞侯王天运。军中诸将,以他官职较高,而且为人悍勇,向来自负,又在剑南军中时间较久,较得士卒之心。
“王虞侯,这是你个人之意,还是军中众军士之意?”
“实是全军之意也”王天运看着叶畅,面色恭谨,但心里却是有些不屑
他也曾经听说过听畅之名,不过大多都是和如何赚钱联系在一起的,至于叶畅在辽东的事迹,除非是对他特别关注的如王忠嗣这样的人,否则谁会在意那远在万里之外的事情故此,在王天运眼中,叶畅便是一个不懂装懂的货色,他到军前来任兵马使,纯粹是朝廷里的大人物得了失心疯
“王虞侯,你在军中非只一日,当知军纪森严,不可轻犯。你自己说说,若是我放大伙入城中,会致何等情形?”
“这”
“军如心猿意马,若放之纵之,则所祸胜过匪。”叶畅的声音传到了蔡明的耳中:“如今我军深入蛮荒,粮草补给运来,伤兵病员送出,都要经过蛮人所控之地。放兵士入城,他们岂有不淫掠者?到那时我为收揽蛮人之心,必得斩淫掠者以示公正,王虞侯,你是为他们,还是害他们?”
王天运心中一凛,呐呐两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眼见叶畅年轻,又不是军中宿将,领兵时到得迟却驱兵急进,分明不是个熟悉军务的。故此,他有些私心,表面上是为军士请命,实际上却是想着广邀军心,若是叶畅军败之时,他可以拉住诸军,不说反败为胜,至少可以保全自身。
“你为都虞侯,当掌管军中军纪,你却在纵容他们自寻死路,王虞侯,这是在我帐中,我才如此说,你可明白这番话要是被将士听到,他们会怎么想?
王天运默然不作声。
“他们会以为你嫉妒我年少官高,会以为你利用他们冒犯主官到那时,军阵之上,没准你身后就有枝冷箭。”叶畅冷冷地道:“你那点小心思,还是收起来为好”
王天运自然不是这几句话就能说服的,他心里暗骂了一声,这小子难怪能爬得如此高官,至少这嘴皮子之利索,绝不是他这般军将能比得上的。
“咳”蔡明在外听到这里,轻轻咳了一声,惊动帐中二人。
此时帐中气氛有些尴尬,他到来,倒是打破了这种气氛。叶畅看了他一眼,笑着道:“智华,有一件事情要有劳你,我已令南宁州献上牛羊猪犬,加上军中自带的,咱们今日犒赏三军”
蔡明听了乘机进言道:“将士奔波疲惫,实不堪战,犒赏三军自是大使恩典。大使何不在此整休数日,另择吉日出征,将士养精蓄锐,待战时必然势如破竹,大胜而还”
他这般说,让叶畅脸上露出笑来。
这个蔡明,果然还是个会说话的,王忠嗣将他推荐过来,想必也是怕叶畅年少气盛,又屡屡获胜,而有些骄狂傲气吧。
王忠嗣倒是一个一心为国之人,只可惜,自己暂时无法用他。
“智华先生说的是,那就在此休整五日,五日之后,我亲自卜吉,然后出兵”
“五日……”
蔡明嘴巴蠕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以现在的军心士气,五日哪里够?
叶畅虽然也对这支部队进行了一些整顿,可是时日尚短,而且此前已甫经失败,军心正不稳。莫说五日,就是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将这支部队士卒之心挽回。
以蔡明的经验,整顿一个月是起码的,这一个月里,叶畅还得与诸将士同吃同住,问其疾苦,晓其品性,方能勉强在战时指挥得动他们。
不过现在叶畅在兴头上,不是劝说的时机,蔡明只有跟着王天运出帐。
出来之后,王天运看了他一眼,顿足叹气道:“蔡营记是个晓事的,可咱们这位兵马使,看上去却不是什么牢靠的啊”
“或许叶大使自有打算……”
“自有打算?能有什么打算短短五天,除非鬼神相助,否则他还能有什么手段,让这不稳的军心士气复振?此次击蛮,原本就是宜缓不宜急的,也不知他究竟想什么……”
王天运说到这,心里却想起一件事情,传闻这位叶大使在南来前几日才大婚,莫非他是想着早些打完这一战,回去抱美人?
这话当然只能藏在心里,却不敢说出来。
五日时间里,叶畅倒是忙着在营中跑来跑去,特别是他带来的军医,在军中建起了一个随军医堂,他们医术高明,甚得将士之心。而一个传闻,也逐渐在军士当中流传开来:这位年轻的叶军马使,据说得仙人授过神术,那些手段高明的军医,都是他的弟子。
“只靠着这些军医,怕是还不足以⊥军士归心啊。”发现这一点,蔡明心中暗想:“还是要劝劝,莫要急着出征。”
但这几天,他都被叶畅支使得团团转,忙得根本闲不下来。五天时间,转眼便过,待到出发之日,他再想劝时,却见叶畅兴致冲冲地道:“听闻此处有当年诸葛孔明降伏孟获之后所立之纪功碑,孔明一代人杰,死而为神,今日出兵在即,吾当往祀之,以求诸葛孔明在天之灵护佑”
“啊?”听得叶畅不求军士求鬼神,蔡明哑了。
他回过神来,正待苦劝,旁边的李白却一把拉住他:“放心放心,叶十一行事,向来有所依据。”
“可是再有依据,也不能将希望寄于鬼神之上啊”
“且看他行事,若真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我和你一起劝就是。”李白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下说道。
叶畅祭祀诸葛亮所立纪功碑,并不是带着寥寥数人前去,而是布告全军。诸葛亮当初的纪功碑是立在味县城中,如今因为数百年过去,碑虽尚在,县城却已经有所更改,碑也被移到了一座寺庙里。这寺庙周围倒是空阔,叶畅将大军放在远处,自己领着数千人到庙前,一番祭拜,又今了一份四胼八对的祭文。诸军士见他一人手舞足蹈,似乎甚为兴奋,都觉得有些怪异。
“你看咱们这位将军,象不象在扶乩?”缪忠良见此情形,忍不住低声问道。
“象倒是有几分象,听闻他曾得过仙人指点啊。”管高有些疑神疑鬼地道:“莫非他真有些异术,能得鬼神之助?若真得鬼神之助,能获诸葛丞相护佑,那此战就无虑矣。”
他们这些军士,多是剑南蜀地之人。剑南蜀地之人好淫祀,多敬鬼神,而诸葛亮在其中的影响甚大。叶畅这番举动,倒算得上是投其所好,不过象王天运这般将领,见到这一幕仍然不以为然。
虽然将士们因为叶畅礼敬孔明而会对他有几分亲近之心,可指望着这么一下便得全军拥护,除非诸葛亮真的显灵。
王天运心中正这样想着,那边叶畅烧了祭文,似乎还是很兴奋,登高大叫道:“此次征南诏,我知诸位心中颇不以为然,特别是此前鲜于仲通无能,致使遇败,诸位受此挫折,只道我军亦会如此但诸位放心,我与鲜于仲通绝然不同”
他这般吹擂,却没有谁相信,反倒让刚刚稍起的士气,又沉了下去。毕竟口说无凭,若不能拿出点实际的,哪里能服从?
叶畅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又高声大叫道:“别的不说,我得圣人旨意,自有鬼神相佑,便是诸葛孔明在天之灵,亦将助我……诸位不信?”
众人窃窃私语,有的哑然失笑,总之看他跟看一个小丑一般。叶畅仿佛气急,他振臂叫道:“既是诸位不信,就让神灵来决定此次出征吉与不吉……来人,取卜钱来”
善直转身而去,这边李白慌了,上前道:“大使,鬼神之说,虚无飘渺,不可如此啊”
旁边的蔡明也急了:“若是不吉,必伤我士气,大使,请三思”
叶畅却是一笑,自信地道:“我奉天子之命,吊民伐罪,必得神佑。汝等放心……好,卜钱来了”
善直拿来一个布袋,里面全是青钱。叶畅取出一枚,在众人面前展示,一面为字,一面为花,然后他又大声道:“此处五十枚青钱,若神明佑我,我军此次必胜,则五十枚青钱字面全部向上,若有一枚为花面,则鬼神警我,我便撤军回师”
此语一出,莫说李白与蔡明,就是王天运都急了,大叫不可。但为时已晚,叶畅将布袋一倒,五十枚青钱全落了下去
众人目光,顿时都盯在这些落下的青钱上,虽然三万人不可能人人在此,但四周少说也有几千军士看到了。
不足一息的时间里,五十枚青钱全部落在地,有的还在滚动,有的已经平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44章 三百璃珠定胜负
“字”
“字”
“全部是字”
围上来看的,都看得很清楚,五十枚铜钱,全部是字面朝上
刹那间,众人都吸着气,一个个不敢发出声音,仿佛只要自己呼吸重一些,就会惊动冥冥中的神灵。
叶畅见五十枚钱果然全是字,他也是大喜,当下道:“果然,神明佑我,诸葛丞相佑我,此次必胜,阁罗凤不过又是一孟获”
“万岁,万岁”
唐人兴奋之时,便会呼起万岁来,只要不是在天子面前,这般欢呼,倒没有什么。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不知是谁带头喊起,然后三军齐声欢呼,原本积压在众人心中的阴云,在这欢呼声中不翼而飞。
李白与蔡明对望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惊骇之色。
王天运则是面色灰败,两股战战,恨不得立刻就跪下去。
叶畅没有太多得意之色,仿佛这神明护佑之事乃是理所当然,他淡淡地道:“神明之赐,不可久露天地,来人,将这五十枚钱用钉钉住,再以青纱遮掩,以石板盖住,待我获胜归来,再来取之”
立刻有他的亲兵上来,用大铁钉将铜钱一个个钉住,再以青纱笼罩,然后不知从哪儿拖来几块石板,又将青纱压住。
“啧啧,难怪我二人从军这么多时日,还只是小兵,我现在总算明白了”那边管高啧啧称奇,低声对缪忠良道。
“为何?”
“我们二人,分明是有眼无珠,人家叶大使,有天神护佑,诸葛丞相指点,我们却屡次三番在背后骂他若不是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怕我们早就被天神取了性命,哪里还能活到现在我们这般有眼无珠不知好歹,哪里能升职为官?”
“有理,有理”
他二人的嘀咕,是在场数万将士中大多数人的心里话。
最初他们对叶畅急于行军之举,是心怀不满的,如今却个个觉得,叶畅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了。倒不是军中数万人没有一个聪明的,而是因为这些兵士多取自蜀地,此时蜀地之兵迷信,对鬼神是深信不疑。
就是李白,见多识广,这个时候也是下巴都合不拢。
唯有善直,看着被石板掩起的那些铜钱,撇了撇嘴:叶十一又在装神弄鬼了,当初在修武时,他便是靠着装神弄鬼起家,如今还是要靠装神弄鬼来收服人心啊。
既然卜乩大吉,叶畅便不再迟疑,下令拔营,留下十余个亲兵守着石碑。这一次诸军没有一人推三捡四,反倒是一个个兴奋不已。
大军行出十余里,李白回过神来,拉着叶畅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何事?”
“如何让五十枚铜钱个个字朝上”
“此乃仙家妙法,神灵护佑,不可言之。”叶畅装模作样地道。
他越是如此,李白就越是心急,抓耳挠腮,许久也没有安静下来。
又行两日,军至曲轭,即大唐同起县。此地原为白蛮所居,只是皮罗阁灭白蛮,将其贵族头人尽掠至洱海之西安置,叶畅督军至此,只见四野凋蔽,密林丛生,心中也觉得有些苍凉。
就在这时,前方斥侯来报,阁罗凤起南诏大军,号称十万,已至益宁,其先锋部,迎至昆川
听得这个消息,唐军诸将并未放在心中,他们还沉浸在神明护佑的“神迹”之中,因此一个个嚷嚷着要为先锋与乌蛮决战。
王天运在其中最为激烈。
“请与末将偏师一支,末将愿立下军令,此战必胜,不胜愿提头来见”
众人都很清楚,六诏诸部,每一部才一万到数万人,便是加上这几年扩张兼并的白蛮,南诏总共兵力也未必有十万,到哪里凑十万兵来迎击故此,南诏最可能的兵力是两到三万,而其先锋兵力,也不过是数千。
人数相当的情形下,大唐军士不怕这个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当然,前提是物资充足、身体健康。鲜于仲通上回南征失利,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军中疾疫,大半伤亡,都是死于此。
王天运求得急切,他的心思,叶畅也很明白。此前王天运有些轻视叶畅之处,他怕得罪了叶畅,故此力图表现,想要邀功。
“王虞侯欲出战,正合我意,不过……我希望王虞侯这么做。”叶畅略一沉吟:“此战只可败,不可胜”
“什么?”王天运一听急了:“许败不许胜,那我不去了”
“此战你败了,记你头功。”叶畅道。
王天运只觉得一头雾水,战败还能记头功,哪有这等美事?
他依叶畅所言,率两千善奔会逃者为先锋,向昆川进发。此处毕竟是蛮人之境,哪怕属于白蛮,也有不少与南诏通声气者。故此他所率部才顺茶马古道进发,那边就有蛮人抄小道翻山而去。他离昆川还有二十余里时,四处张望,只见林深路狭,草长道滑,半边山半边谷,心中不由一凛:好一处袭击之所在
他回望了一下自己的部队,不由有些沮丧。
如叶畅所言,他所带者,乃是三万军中挑出的最擅跑者。一般擅逃命,便意味着胆小油滑,这些人便个个如此。
更让王天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除了派一些不着调的兵士给他之外,还让他押送了四十余车辎重。
这车是鸡公车,在到处是栈道台阶的路上走起来可有些艰难,再加上士兵身上背负的篓子、包裹,这不象是一支正式的军队,倒象是一群逃荒的。
“都小心了,休要中了埋伏”他喝了一声。
缪忠良与管高二人,便在这三千人之中,他们缩头缩脑,喘着气相互抱怨,都觉得是当初背后说叶畅坏话被知晓了,才落得这个苦差使。
听得身前的校卫传来王天运的命令,缪忠良又忍不住开始发牢骚。
他一开口起来就刹不住嘴,这条狭长的崖道走了一半,仍然唠叨个不停。就在这时,就听得前方梆子响起,流矢如雨,劈头盖脑射了过来。
“啊哟”见此情景,缪忠良扔了身上的包裹,掉头就走。
管高反应慢些,被他撞在身上,一个趔趄,险些栽到五尺道旁的崖下去。再看其余军士,一个个都是丢盔卸甲,纷纷逃散。
不用装,王天运部便非常狼狈,蛮人熟悉地理,这次相遇乃是突袭,地势狭窄,便有兵力亦无法展开,猝不及防之下,每个人首先想的到,仍然是退。
王天运虽然有心理准备,却也被打蒙了,几息之后才回过神来:“跑,快跑东西不要了,快跑”
他带头便逃,只见那些鸡公车还有兵士背着的篓筐扔了一地,无数铜钱、布匹、绢绸都被抛了出来。为了避免这些东西挡住逃跑之道,他们将之都抛下了山谷,顿时半面山谷都是这些财物。
山头之上,杨牟利看到这一幕,哈哈笑了起来。
“大王要我小心谨慎,依我看,这个大唐的娃娃将军也不过如此,兵无战意,将无胆略,还敢来征我?”
他是白蛮,奉命为南诏军之先锋,此次得到消息,便亲自带兵来迎,准备伏击唐军前锋。双方甫一接战,唐军便表现如此不堪,让他胆气顿生。
就在这时,后边一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军将,唐军主力动了”
“哦?”
却是唐军主力,在先头部队出发后约一个时辰,也开始开拔。听得这个消息,杨牟利冷笑了一声:等他们到时,就等着给这里的唐军收尸吧
“追杀……咦,喂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赶紧追杀唐人”他刚要下达追杀的命令,眼前所见,却让他暴跳如雷,几乎吼了起来。
他手下的蛮兵们,注意力根本不在唐军身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一山谷的财货。
云南物产虽丰,但蛮人生产水平低下,加之贵族头人强横,故此普通蛮人甚为贫困,有些人这一生甚至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财物,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看到五尺道上还有散乱的亮晶晶的小珠子,忍不住叫道。
“珍珠,莫非就是传闻中的夜明珠?”
“不知道,我不曾见过……定然是好东西”
其实只是一把玻璃珠罢了,但是如今玻璃珠的价格虽然降了下来,也有个别传入云南,可是对于这些普通蛮人兵士来说,那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货物。虽然不知是什么,但只要看得它亮晶晶光闪闪还半透明的模样,众人都觉得肯定价值不匪。
便有手快的,一把将这玻璃珠拾起,然后藏入自己的口袋之中。
只要有一人控制不住自己,前去拾捡这些财物,其余人便不甘落后,纷纷上前。而且蛮兵多是临时征召,连自己的主将都未必认识,哪里有什么军纪可
先是玻璃珠,然后是布匹、铜钱,再然后就是见什么抢什么。抢到东西的,口袋装满了,便扔了手中兵刃,空出手来抓财物。没有抢到东西的,便要想法子从同伴手里夺些过来。
故此,虽然杨牟利在上喝斥怒骂,底下蛮兵却是毫不理会,你争我夺哄抢路上的财物。路上的捡完了,大伙的注意力就又转到了山谷中的,与山谷中那连片的布匹、绢绸相比,路上的就显得太少了。
于是众人便又离开五尺道,想法子向山谷间去搜索财物,只是片刻间,五尺道上就又空了出来。
杨牟利见此情形,心知不妙,正待下令自己的亲兵去执行军法,回头一望,却发觉自己的亲兵竟然也不见了。
“这是唐人奸计,这是唐人奸计”他心中顿时明白,大叫起来。
“哈哈,我又捡到了一颗”他在山上大叫,底下士兵却都只当没有听到,方才唐军已经溃散,连这些值钱的宝货都扔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奸计大伙听得耳中的,全是那些捡着散落于石隙、树根处的玻璃珠的同伴的欢喜之声。
杨牟利额头冷汗顿时冒了出来,他向着山道冲来,但还没有到山道,便听到“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
“糟……”这个念头才浮起来,他只觉胸前一振,身体被带得退了几步。
他勉强抬头,便看到漫山遍野,似乎到处都是唐军。他只骂了一声狡猾,身体便摔倒,从山坡上滚落下去,还未滚到山底,就已经气绝了。
“杀啊,兄弟们,杀”王天运得意洋洋意气风发,他一边高呼,一边挥动着自己手中的刀。他身边的唐军,大多都执着弩,一枝枝弩矢飞射出去,将散乱的蛮人象割草一般扫倒。
乘着蛮人哄夺财物之机,他又卷土重来,而且如今换成唐军抢占了山坡、山脊这般有利位置。蛮人大多都为了抢财物到了行动不便的山谷,甚至还将自己的弓都挂起,面对唐军的弩雨,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奶奶的,方才刚射爷爷我”
“还有个光头和尚……射你一脸,你可以改个法名叫颜舍了”
“当真是死要钱,我呸,死了还抓着东西”
缪忠良一般狂喷滥骂,一边一枝接着一枝地射着弩矢,这等不需要面对面厮杀的单方面屠杀,他做起来甚为勇气。旁边的管高跟着他,则是个闷嘴的葫芦,不时帮他补一下。等他们将所携弩矢射尺,再看山谷之中,只见尸横遍地,血聚成溪。
“大胜”
“大胜”
众人从方才的紧张状态中清醒,顿时欢呼起来。
这确实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大胜,己方伤亡微不足道,大半还是因为山路难行扭到脚摔着胳膊,而敌方近两千人,至少死亡半,其余不是跪地求饶,就是逃散入林。
“叶大使当真是有神明相助”管高听得众人都在欢呼,低声嘟囔了句:“竟然胜得如此轻松”
“那是自然,你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叶大使在南宁州休整时,夜里梦见了诸葛丞相,得诸葛丞相授锦囊三个,今日只是第一个锦囊妙计,他还有两条妙计没有施展出来呢”缪忠良压低声音道。
“以前你还说他上了战阵会尿裤子,呸呸,你这等胡说八道之辈,以后得离你远些”
“哪里是我说的,分明是你说的好吧,我可是早就说了,叶大使非同一般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45章 静如处子动脱兔
战场已经平静下来。
叶畅牵着马,踏着血迹,缓缓穿过这五尺宽的栈道。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淡淡的腥味,不过蛮军的哀嚎哭泣、唐军的欢呼喝呦喝声都已经停止了。
大山沉默,仿佛刚才这里并没有发生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唯有唐军将士脸上的兴奋和看到叶畅时闪亮的眼神,才让人意识到,方才就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战事,唐军获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王天运看到叶畅到来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单膝跪下,向叶畅行了军人之礼:“大使,幸不辱使命”
最初时他对叶畅的命令是心怀犹豫的,甚至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他得罪过叶畅,故此叶畅有意安排一场惨败,好追究他的罪责。但过程和结果出乎他意料,蛮人会做出什么事情,都在叶畅掌握之中,王天运甚至觉得,蛮人完全就是叶畅操控着的傀儡。叶畅要他们来伏击,他们就来了;叶畅要他们哄抢财物,他们就抢了;最后,叶畅要他们死,于是他们就死了。
“请起,请起,虞侯辛苦,这头功果然立下了”
叶畅拉起王天运,哈哈大笑,却根本不提自己定计之事,只称赞王天运打得好。王天运自家都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叶畅谋略得当,他哪里能这般轻易得胜?
“叶大使,卑职是个粗人,但今日卑职服了今后大使有何吩咐,卑职必不敢有半点犹豫”他心中不好意思,起身后便说道。
跟在叶畅身边的蔡明听得这一句,不禁点头。
王羊儿现在也是叶畅的亲兵,与善直一起护卫叶畅,他见蔡明点头,拉着他道:“蔡先生好端端地点什么头?”
“叶大使大事济矣。”
“不过是一场小胜,算得了什么,跟着王公,这般小胜,我们不知打过多少,哪里值当蔡先生如此夸耀”
王羊儿心里却是不服,他眼中只有王忠嗣一人。蔡明笑了笑,只说了句“你不懂”,便上前又跟到了叶畅身旁。
王忠嗣确实是近于百战百胜,但是王忠嗣所带领的乃是经过他精心挑选、长期训练的精锐强兵,叶畅带的却是一群新败之众,而且军中将士,并不亲近服从他。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叶畅根本没有时机去慢慢休整,收揽军心。但他却凭着两手,一是所谓神明护佑,一是一场大胜,迅速征服了这三万将士。从现在起,这些将士才真正算是叶畅的部属,而唐军强、南诏弱,只要叶畅不犯什么大错,凭借这三万愿为他而战而且敢战的将士,已经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南蛮不过土鸡瓦犬罢了,我大唐将士,足以以一当三当五”叶畅拉着王天运,登上了高处,然后大声道:“如今敌军大败,正乘胜追击之时,诸位尚能战否?”
“能战,能战,能战”
“尚敢战否?”
“敢战敢战敢战”
“那好,随我前进,我会站在最前,咱们在益宁吃晚饭”
诸军顿时欢呼,叶畅带头,他们便真的跟了上去。
“如此军心士气,谁能相信,还在几天前这仍是一支怨声载道的军队”见此情形,蔡明感叹了一声,又前目光投向叶畅。
王公称叶畅乃当世奇人,果然是有识人之明,他以为大唐有了叶畅,有没有他便无所谓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叶畅确实能在军中形成如同他一般的号召力。
叶畅这边举军开拔,那边蛮人也得到消息。
“军将杨牟利就这般死了?当真是个蠢货,蠢货”
阁罗凤勃然大怒,他令杨牟利前去,倒不是真的指望杨牟利能大获全胜,只是出于谨慎,想探一探此次唐军的实际战斗力。原本以为就算不胜,也能窥测出叶畅的虚实,弄明白这个在大唐长安声名甚响的少年统帅,究竟有几分本领。
但杨牟利败得太快,也败得太惨,除了弄清楚叶畅为人狡猾多计之外,阁罗凤觉得自己一无所获。
“叶畅大军已经逼向昆川,王大军将遣小人来问,究竟当如何处置?”
这位王大军将,名为王毗双,破姚州城杀张虔陀者,即是其人。阁罗凤听得此语,心中一动,旋即明白王毗双的意思。
王毗双分明是惧敌,想要从昆川退回益宁,故此才遣人来问。若非如此,他何必多此一举
“昆川有险可据,令他守着,我会出兵,绕道切道唐军补给”阁罗凤下令道,想想不放心,又补充道:“我这就让罗时领三千人前去援他”
罗时带着三千人前往昆川之后,阁罗凤心中仍然惴惴不安,他隐约觉得,事情似乎要跳出他的掌控了。
“无妨,无妨,唐军三万南征,大军粮草被给不可能完全就地征取,必须自剑南运送补给,只要能撑过这一段……”
到了夜间,阁罗凤睡不着,他还在琢磨着怎么样才能击败叶畅。正想着如何截断唐军粮道之事时,突然间,听得外边嘈杂之声响起。
他霍然起身:“前方如何了?”
“大王,大王,大事不好,快走吧,唐军……唐军势大,我到时王毗双已败”
还没有等侍卫出去询问,罗时便狼狈不堪地冲了进来,对他大叫道。
“这如何可能?”阁罗凤吓一大跳:“这……这么快?”
“唐人凶蛮,弩利甲坚,我们挡不住啊”罗时带着哭腔道:“昆川沃野一片,原不宜于与唐人交战”
“也不该败得这般迅速”
“唐人一来便强袭,那些唐人不知为何,一个个悍不惧死,据说唐军主帅亲临阵前,他左右两个军将勇不可挡,那些唐人还说……还说他们有神明护佑,诸葛丞相授计”
罗时性子比较谨慎,阁罗凤派他去便有借助于他谨慎之处助王毗双。故此,他虽是败逃回来,情线的消息却打听得比较清楚。
叶畅部队出了山区,抵达滇南泽平原之后,便将部队展开。三万唐军虽然并未尽至,只到了不足两万,但比卢南诏大军将王毗双手中不足一万的兵力要多得多。叶畅自领一军,王天运又领一军,两部南北夹击,猛攻王毗双在滇南泽畔山上立的寨子。唐军士气高涨,叶畅更是身先士卒,在善直与王羊儿两人保护下,自北攻破寨门,王羊儿阵斩王毗双,只用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夺下寨子。
当罗时赶到时,唐军已经打扫完了战场,还遣骑兵追逐罗时,若不是罗时逃得快,只怕他这三千人也要全送掉。他一路收拾败逃,凑足了五千人,这才回到益宁。
“这不可能,唐军精锐,尽在北方,剑南节度使的兵马,怎么会如此善战?”阁罗凤犹自对这个结果不信。
他熟知唐军虚实,若来的是陇右、河西或者范阳等节度的强兵,他吃这样一个败仗倒是正常,但来的分明就是剑南节度属下的兵马,就在三个月前,他还曾经大败过对方一次,也正是那次获胜,才让他觉得自己可以离开洱海,到滇南泽这边与唐人战上一场。
“唐人说他们主将得诸葛丞相的指点,就是擒了孟获大王的那个诸葛丞相故此,唐人不惧刀剑,他们有妖法”罗时惶惶不安地说道。
蛮人迷信,更胜过蜀人,此时虽去三国之时已远,但诸葛亮之威名,犹行于蛮人之间。罗时便笃信这位诸葛丞相已成神明,唐军主将得其所助,用兵如神也是理所当然。
“神明……妖法……叶畅”
阁罗凤笃信释教,对于一般的神明,只是将信将疑,不过罗时的话提醒了他,若不是神明,那便是唐军主将叶畅,那个在长安城中就听过许多次名字的人,定是施展了什么手段,将唐人整合于一处
“唐军是否追袭?”阁罗凤问道。
“我遣了断后之兵,如今没有消息传来,想必唐军见天色已晚,并未追袭
阁罗凤皱着眉,他少年便随父征战,倒也有几分军略,唐军并未急追,没有让他悬着的心放松下来,相反,他更觉不安了。
唐军未乘胜追击,证明他们的主帅并没有因为胜利而骄狂起来,阁罗凤很清楚,唐强而南诏弱,南诏获胜的唯一希望,就是唐人能够犯错。
“带我出去看看将士。”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他对罗时道。
罗时领着他到了外边,那随他逃回来的五千军士,如今正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云南此时气候温暖,故此不用帐幕,一些伤兵在呻吟,而在战斗中失去亲友的则在哭泣。
完好的士兵则在窃窃私语,他们的话语里总是离不开“神明”、“妖术”、“诸葛丞相”之类的话语。
明明气候温暖,阁罗凤还是觉得冷,仿佛是雪山上吹来的寒风,让他瑟瑟发抖。
敌军强大,己方士气低落,不宜再战……而且叶畅既然未曾骄狂,那么就想办法让他骄狂起来。他若不骄狂犯错,自己完全没有胜算
下定决心,阁罗凤下令道:“传令全军,咱们退”
“退?”
“滇南泽附近尽是平地,少有山峦,无险可守,非战之所,退回苍山洱海,咱们背枕沧山,面朝洱海,扼守龙首、龙尾二关,唐人就是来十万兵马,也寸步难行”
他命令一发出,周围诸将都悄悄松了口气,阁罗凤意识到这一点,心中更是担忧了。
只是一战,若加上前锋的袭击战,最多只能算是两战,唐军就把自己一方的将士打破胆了……
南诏国小力弱,即使阁罗凤整合乌蛮、白蛮,强行从各部征发不少兵力,对外号称是十万,实际上兵力只有三万,今日一战,便损失超过五千,虽然其中阵亡者可能不过是两三千,但对于阁罗凤来说,也是伤筋动骨。
次日早,叶畅起得床来,出了自己的中军帐,开始在寨中活动手脚。每个见到他的将士,都亲热地与他招呼,向他行礼,他也面带微笑,一一还礼。
空气中有牛肉的香味,那是伙夫们在煮早饭,这滇南泽原本是白蛮爨氏治下,爨氏又是流落于此的汉人后裔,故此农耕也相当发达。他们在滇南泽附近养牛,这些牛散入湖泽之中,渐渐变成了野水牛。南诏来此,少不得捕获一些,原本是想充作军食,结果却便宜了唐军。
叶畅小跑一圈回来时,那牛肉汤已经煮好,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唐军营地之中,到处欢声笑语,大伙分着肉汤,吃着面食,一点临战的紧张感都没有。
这些时日,叶畅将古代名将的行为学到实处,将士们不吃饱,他是不会端起确定的。故此待将士都吃完了,他才提起筷子,正欲吃时,却见王天行引着几个人过来。
“这是?”叶畅有些讶然。
“此人等皆是益宁城中百姓,说是有紧急军情禀报大使。”
听得眼前这个少年将军便是唐军统帅,这几人神情都甚为惊讶,甚至面面相觑:难道就是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击败了昨日还不可一世的阁罗凤?
“见着我家大家,还不下拜行礼?”带他们来的王天行见这几人如此模样,顿时不满。
如今王天行对叶畅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故此见不得别人不敬。那几人被他一喝,顿时拜倒下来。
“汝等何许人也,为何见我?”叶畅一边喝着汤一边问道。
“小人等乃益宁百姓,因着南诏叛唐,小人等不得不屈身事贼,如今贼已宵遁,小人等特来禀报大使,请大使入城”
“宵遁?”叶畅闻言神情一动。
“正是,昨夜到夜中时,逆贼拔营而去。”
这些当地百姓,既有白蛮,也有汉人,原本阁罗凤是欲将他们尽数掠走,但念及带了百姓行军艰难,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听说南诏败退而还,周围的将士都甚为欢喜,一个个眼露光芒,纷纷向叶畅请战,要即刻前去追击。叶畅却没有回应,只是问了问这数人益宁城中的风土人情,然后将他们打发走了。
“大使,请以我为先锋,必取阁罗凤首绩来”王天运在他们走后,便向叶畅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