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66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
“完了。”
最初看到南霁云一箭落空,王难得心里叹了一声。
若能阻住犬戎轻骑的势头,退至那边崖上,据险而守,或许可以多支撑一下,等待自己这边解决战斗。
但是这一箭落空,犬戎势力不减,接下来就麻烦了。
不过,王难得没有时间为这些人伤感,这伙犬戎数量不多不少,分明是针对他一行来的。
看来这几日博杀犬戎游骑探子,已然激怒了他们,他们才有此报复,也是自己大意了,才会被围
就在这时,王难得瞳孔猛然收缩,因为他看到了那犬戎中箭落马的一幕。
“这是……瞎蒙的吧?”
而刚中了目标的南霁云,此时最后一点紧张也没有了,他又飞快抽出一箭,再次张弓。
又是一名犬戎,应声而倒。
两名冲得最前的犬戎都落于马下,第三名就将身体缩至马腹。叶畅叫了声“射人先射马”,但声音还没有停,第三名犬戎的战马就已经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然后倒了下去。
连着三箭,箭箭中的,这样一来,谁都不会以为南霁云是瞎蒙的了。而犬戎果然小心了些,也有远远欲与南霁云对射的,可他们先后追来,南霁云所用乃是强弓,每每一箭先至,又连接射倒三人,这才指倦而缓缓退还。
王难得的部下见此情景,顿时欢呼雷动,士气大振,而王难得也捋须讶然:“好一名神射”
他手下也有善射者,他自己射术不差,可是象南霁云这般,连着六箭皆中者,绝无仅有。
犬戎追势稍滞之后,立刻左右散开,开始试图借助自己的马快优势,从两翼包抄众人。这周围全是草场旷野,利于他们展开,而且他们的马比起叶畅等人的要强上太多,只是片刻,便已经快要与叶畅等人平行。
“他们知道我们要退到那边去了。”高适道。
叶畅也瞧出来了,但那又能如何,他们如今完全靠着南霁云压制对方,旁人都派不上用场。
“咱们加快,和尚,你能对付得了他们么?”他望向善直。
“近身不惧”善直实话实说。
“南八,休射了,凡动弓箭者,射死他。和尚,逼近者,就交由你了”
南霁云与善直齐声应诺。
叶畅心中暗暗道了声侥幸,他们身外罩着长袍,可底下却衬有甲胄,这原本是叶畅谨慎,半劝半逼让众人穿上的,就是善直僧袍下也是铠甲。若非如此,善直说要与犬戎近身交战,叶畅还真不放心
南霁云停手不射,犬戎顿时大喜,有人试着逼近,发觉南霁云当真不理会,于是呼喝着冲前——原本好的弓手临阵也不过数射,无论是人的胳膊手指还是弓弦,都有必要得到休息,故此犬戎也不疑有它。
善直身躯高大,此次上高原,叶畅将最好的两匹马交与他与南霁云,这两匹马也是勉强可以充当战马者。和尚得了叶畅之令,便落在了最后,他手中的武器,乃是大唐盛行的马槊,类似于长矛。
和尚马术并不精,比起骑在马上,他更愿意步战,但此时却容不得他下马。见他落在最后,便有两犬戎左右包抄而来。和尚倒没有南八那样初上阵的紧张,也不知是他神经粗还是随叶畅遇刺的次数多了,他挺槊向其中稍快的犬戎刺去,那犬戎闪身想避,可是马槊却如影随形,直贯入对方胸前,将之挑了起来。
而另一个犬戎手中之刀,也已经劈到了和尚面前。
那犬戎脸上浮起狞笑,在他看来,这一刀是势必得手的,结果和尚却在百忙中闪身,人仿佛是在马上扭了下,然后那犬戎就觉脖子一紧,被一只大手卡住,径直从马上拖了下来。
在卡住的同时,和尚便用力捏碎了他的喉骨。
和尚右手马槊上挑着一个,左手巴掌上卡着一个,将两个犬戎高高举起,仿佛是在象逼近的适人示威一般。再后边离得近的一个犬戎,吓得哇哇大叫起来,口中反复喊“莲花生”、“莲花生”
和尚并不知这莲花生乃是何人,此人声名,也是近来传入犬戎当中,据说是一位得道高僧,在尸林坟场修炼得了密法,有鬼神莫测这神通。因为犬戎此时释教尚不显,有笃信者为了传播释教,便在民众人传播莲花生的神通威名。此时犬戎见善直展示出的怪力,顿时惊绝,以为这位传说中连鬼神都惧怕的僧人,终于莅临此地
也有胆大者欲以箭射杀善直,只是南霁云在善直身侧执弓而望,凡有绰弓者,他必抢先射下,如此连发二矢,犬戎这来追击的人已经被击杀小半,其势大沮,迁延不敢进。而两侧包抄者见此情形,也都是勒马,不敢绕来袭叶畅后路。
“继续退。”
此时情形稳定下来,叶畅又道。
虽然一时慑住了犬戎,可他们毕竟人多,大队人马见此处不利,又分过来百余骑,显然是非要将叶畅等人留下了。但此时叶畅已经不慌,只要能退至崖上,凭借南霁云的神射与善直的怪力,犬戎想要攻下,要付出的代价可就太大了。
他们退至崖上,将马都系于石头之上,叶英叶挺等人此时也算缓过气来,叶畅令他们去将崖上能搬得动的石头都搬来。百余骑犬戎此时也与前锋会合,并未稍待,径直开始向崖上攻击。
这一次他们都谨慎得多,南霁云连发三矢,也只是射中了一人,还是和尚将一名冲上崖的犬戎抓住,当石头一般向下砸去,连着砸倒了数人,都咕碌滚下翻倒一地,这才让犬戎止住攻势。
正面强攻既是不行,犬戎便又开始绕,试图绕到崖后来。他们四面齐攻,一时之间,崖上情形就有几分危急,好在叶畅令叶英叶挺等人准备的石头这时派上了用场,又被砸倒了十余人之后,犬戎不得不再次后退。
他们将伤者拖者,只留下死者于阵前,叶畅估算了一下,加上退时击杀的敌人,现在为止,犬戎已经死了近二十人。
“犬戎会不会再攻?”岑参有些紧张地道。
他年纪在诸人当中,是除了叶畅外最轻的,才二十余岁,又是初临战阵,不象叶畅那样遇到过数次刺杀,能撑到这一步,已经令叶畅很敬佩了。
“若不出意外,他们稍稍整顿便会再攻,犬戎究竟是人多,死近二十人,还不足半成,其斗志尚不会动摇……”回忆起后世对古代军队的讨论,叶畅评价道。
“十一郎之意,若是有半成,斗志就会动摇?”
“若有半成,军心就会不稳,若超过一成五,士兵便会恐惧退缩甚至崩溃。故此半成是一个坎,若非决战,在伤亡到半成之前,便应想法子稳住军心,必要时准备撤退了。”叶畅遥望远方,心中想起一事:“当今天下,或许唯有我大唐边军,才能承受一成半以上的伤亡吧。”
他话音未落,那边突然传来霹雳一般的呐喊,却是王难得动了。
犬戎虽是派出一小支部队围袭叶畅,可是并未放松对王难得的包围,故此,在犬戎攻山崖之时,王难得都没有任何动静,既无支援,也无响应。
但到了此时,犬戎因为进攻受挫而士气沮丧,给王难得看到了机会。
一声令下,全军怒喝,原本放着的刀矛马槊,都举了起来。高原的阳光照射下,锋刃如雪,甲色似霜,他们在怒喝一声之后,便突然沉默,然后迈步向前。
不过是两百人,真正动的也只有这两百人中的一半,但这一步迈出,叶畅在远处看到,却有一个感觉。
山在动。
这是一座移动的山
这个时机,王难得拿捏得极好,原本犬戎对他这边是极怀戎备的,可是另一边的受挫,让犬戎的注意力稍稍分散,其主将也在犹豫,是继续分兵支援那边,将崖上的小队唐人屠尽,还是全力猛攻这边的唐人主力。
犬戎都是游牧之民,不唯主将犹豫,那些兵士同样也犹豫,因此其阵型便散开来,一部分准备过去支援,另一部分也转首张望,虽然大半注意力仍然在王难得部身上,可毕竟分了心。
这个时候,王难得部虎吼一声开始推进,对他们产生的震慑可想而知。
在边境冲突之中,因为大唐将士甲坚刀利,大多只着轻甲的犬戎人只能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和高原的地理环境与之抗衡,对大唐军队,原本就有几分畏惧,而方才受挫,又让他们锐气尽失,因此,这震慑一至,他们阵脚顿时大乱。
王难得没有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再度下令:“骑”
两翼骑兵开始也向前推进,而在骑兵中间,弓弩手随之向前。他们选择的攻击方向,不是叶畅这边会合,而是敌军大旗所在的中军
双方箭矢互射的那一刹那,原本只是步步为营向前推进的步卒们突然加快了脚步——他们身被铁甲,根本不可能长距离冲锋,不过做这数十步的冲锋还是勉强可以做到。
叶畅在高崖上看到这一幕,顿时屏住呼吸。
这可是真正的古代军队之间的战争
象是两块钢铁撞在一起,在一声闷响之后,两军撞在一处。不,用撞在一处形容并不准确,叶畅觉得,这更象是一艘巨大的轮船挤压着一艘小渔船。
人数较少的唐军一方,反而是轮船,而人数较多的犬戎,才是那艘小渔船。
轮船狠狠挤压入小渔船,将小渔船推得连连后退,可是轮船并不准备放过对方,仍然不停地突入,撕扯,在小渔船被扯成两段之后,开始向右微转,继续扩大对方的创口。
搏斗厮杀最多只持续了另一世的十五分钟,或许还更短一些,气势汹汹而来的犬戎就已经散开奔逃,地上是遗弃的五十余具尸骸,还有旗帜、武器。大多数无主的战马都跟着逃走,只余十数匹仍在战场上徘徊,等待着再也不可能爬起的主人。
“这个……这不科学”叶畅喃喃说了声。
在他印象当中,骑兵对步兵不是应该占有绝对优势么?无论是他看过的影视,还是见过的文学作品,甚至那些电子游戏中,骑兵遇上步兵,那叫骑马与砍杀……可现在,怎么变成了砍杀和骑马?
确实,唐军手中的陌刀不是用来阻挡马而是砍人的,这出乎叶畅意料;犬戎人的弓箭,大多数情形下无法破唐军身上的明光甲,这也出乎叶畅意料;对方放弃骑兵冲击,不在第一时间冲击唐军的阵列,而是选择阵战,仍然出乎叶畅意料——但这么多出乎意料,都比不得眼见千骑犬戎被两百唐军追得哭爹喊娘要惊讶。
然而叶畅很快便想明白了。
所谓骑兵克制步兵,不过是别有用心试图制造狼图腾的人在说胡话罢了,骑兵各有优劣且不说,以强大的生产力装备上铁甲的中原步兵,根本就是那些穿着皮甲的骑兵的天敌。另一世中大肆宣扬骑射的鞑虏,实际交战中主要倚仗,仍然是甲兵
骑兵对步兵的最大优势,乃是胜则可全歼对手,败则可小伤即远遁。这是战略上的优势,而绝不是战场上的战术优势。
比如他眼前这一战,着铁甲使钢刀的唐军,真交战时杀犬戎如屠狗,可是犬戎只是伤亡数十人,便立刻溃逃,离得远远的,便又重新结阵,准备再来。
不过唐军将领大约很熟悉犬戎的战法,并没有急着打扫战场,而是再度列阵。
逃出半里许的犬戎收拢部队,回头望了,略微停顿了会儿,便开始转身远去。
“好好”
唐军那边,叶畅这边,都欢呼起来。在大唐与犬戎绵延的战史当中,这只是一次不起眼的边界冲突,但胜利是每个人都喜欢的,哪怕这胜利显得有些微小。
叶畅悄悄吁了口气,然后他听得身边也传来同样的声音,转脸看去,高适与他目光相对,两人相视而笑。
倒是李白与岑参,这二位方才更紧张些,如今却已经开始吟诗了,高适很快加入他们当中,叶畅却还有别的事情。
底下有无主的战马数匹,还有受伤未被带走的犬戎,叶畅向善直与南霁云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叶英叶挺等道:“下去,有未死的犬戎,你们去被上一刀”
“啊?”众人有难色。
“方才若是他们冲了上来,给咱们一刀却是不会有丝毫迟疑。”叶畅肃容道:“今后我们要在这边呆上一段时日,少不得与犬戎交战,谁若下不了手,便是将自己性命送与犬戎了”
吩咐完之后,他单人独马,又向着唐军那边过去。
这位河源军使,颇有军略,倒是值得结交,至少在这军前,同伴能力越强,自己的安全性就越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67章 天下谁人不怨君
大唐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人,正值年富力强的时节,他的军旅生涯时间并不长,开元末才被任命为陇右节度使,来到与犬戎人交战的战区。
他的到来,是因为李隆基的信任——他很早就与太子李亨为友,因此最初时,边将多少有些小视他:一介文人,几乎没有什么边关经验,便跑到陇右来指手划脚。而且边将们多少有些担心,这位曾经竭力主张与犬戎和亲的新节度使,会成为他们建立功勋的掣肘。
但自从他到来之后,倒是积极备战,甚至主动出击,短短数年时间,令盖嘉运败坏了的局势稍振。而且他还组织反击,打回到河曲这边的洪济城,夺取了反攻石堡城的桥头堡。
如今他便在洪济城中。
陇右十一军,几乎全部集中于此,大量的粮食物资也被源源不断地运来,目的只有一个,石堡城
“你便是新来的承务郎叶畅?”
望着眼前年轻得不象话的脸,皇甫惟明面带惊讶。
“正是。”拜倒在地上的叶畅心里是十分不情愿的,可是边帅威重,而且有临机专杀之权,面对这个皇甫惟明,他可不敢失礼。
“修武叶十一郎?”皇甫惟明似笑非笑地道:“就是你?”
叶畅的心突的一跳,因为在军衙之中,他不敢抬头看皇甫惟明的脸色,不知道他此时的神情是不屑还是调侃。
“区区微名,不意大使竟然也听说了,实在是有污尊耳。”
弄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叶畅只有顺着他的话自谦一下。但他话语才落,那边皇甫惟明便冷笑起来
“自然是传到我耳中了,你一个区区白衣,骤然得圣人恩赏,给了一个承务郎,竟然还不满意,专营到我这儿来了……你人尚未到,京中说情的信便已到了,又是玉真长公主,又是韩朝宗……便是李相,也专为你书信一封,你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叶畅愣了愣,玉真长公主的信,是他去求的,韩朝宗的信,他没有求过,至于李相,也不知皇甫惟明说的是李林甫还是李适之,无论是谁,他可都没有去求过人情。
李适之的可能性大些,他与韩朝宗关系密切,至于李林甫,叶畅觉得他不坑自己就好了。
但接下来皇甫惟明的一句话让他愣住了。
“李林甫可从来不曾为人写过信给我,竟然能为你写信,也不知你是替他做了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看重你”
怎么会是李林甫?
叶畅头嗡的一下,李林甫在朝中呼风唤雨不假,可是他的信到了皇甫惟明这边,不但起不到作用,只怕还要起相反作用
要知道,皇甫惟明与当今太子李亨是一党,而李林甫最怕的事情,就是李亨继位,双方几乎势如水火,李林甫怎么会写这样一封信来?
若是如此,就可以理解皇甫惟明为何到现在还不让他起身了。
“便是到了我这儿,第一日就勾上了我手中大将,王难得对你赞不绝口叶十一,你有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为你说情?”
叶畅从皇甫惟中的口中,隐隐听到了杀机。
他情急之下,顾不得激怒对方——实际上这种情形下,他激怒不激怒,差别已经不大,他起身站立,昂头看着皇甫惟明。
“某并无德能,但某至边疆为国效力,能令学士李太白、山人高适、进士岑参相随同至,初来第一日,便能携家丁杀犬戎十七人,伤敌不计——某为国之心,何须德能?”
方才叶畅下拜不起的模样,让皇甫惟明很快意,此时见他不请自起,皇甫惟明的面色一沉,但待听得叶畅连报了三个人的名字,他脸上的杀气顿时消了大半。
他自己在长安久居,来边关也只是数年,自然听说过李白、高适的名声,便是岑参,也是进士及第,竟然不入仕途,随叶畅来边疆,这让他不觉动容。
“某与玉真长公主,乃长安故交。与韩京兆,乃是因为曾在京城中为其幕府效力。与李相,却是素昧平生——若某真与李相有交情,何须来这陇右高寒之地,受这等苦楚?”
方才一句话,只是让皇甫惟明冷静,令其不至于随便寻个由头便责罚自己——李白高适都是当今名士,随意折摧名士,皇甫惟明除非是不要自己名声了。接下来这番话,才是叶畅的重头,既委婉解释了为何玉真长公主与韩朝宗会来信替自己说话,又撇清了和李林甫的关系。
皇甫惟明自然不傻,他果然让叶畅说完了话,不过叶畅料想不到的是,他说完之后,皇甫惟明根本不为所动。
相反,从他眼神中,隐约看到一丝笑来,仿佛叶畅的说辞,在他意料之中。
叶畅心中念头急转,顿时想明白:便是李林甫与他关系亲密,派他来军中监督皇甫惟明,那又能如何?难道说皇甫惟明还能拿这个当成理由,给他栽上一个罪名?
正经的,他若是承认与李林甫有关系,皇甫惟明还不好动他。现在倒好了,他自己否认了这层关系,那么皇甫惟明当然不必给李林甫面子,愿意怎么折腾他就怎么折腾了。
想明白这一点,叶畅顿时大悔,同时心中暗惊。
他见到的大唐官僚,只要能身居高位的,可没有一个易与的货色除了贺知章看他有长辈看小辈的纵容之外,其余高官,哪个不让他吃憋?
也就是王维王缙兄弟俩,不能全抛开文人本色,才被他吃住
“既是来边关为国效力,那就不是来享福的,好,好,边疆正需要你这般的热血之人。你是文人,自不必亲自上战场动刀兵,有一事我就托与你了,如今眼见就要麦熟,你前去查看军屯麦田,督促收割,不得有误”
文人处置内政,这倒不是什么苦活儿,而且督促收麦,无非就是每日在田中晒晒太阳。叶畅松了口气,心中暗暗奇怪,莫非自己真误会了皇甫惟明,在确认自己不是李林甫一党之后,他便改颜相向
“是,遵令……大夫,军囤麦田不知在何处?”
“此事自有军中支度使说与你听,我这里还有军务,你先退下吧。”
皇甫惟明没有对他改颜相向,依然很冷淡地打发他走了。不过比起初见面时的杀机,叶畅已经觉得,自己算是逃过一劫了。
出了军衙,听得有人唤他,回头看去,却是方才衙中诸人之一。此人神情也是冷淡,下巴抬得老高:“叶参军,我军共有屯田六千顷,你须多少兵士,多长时间,方能将麦尽数收割,快些理出章程来”
叶畅愣了一下:“我初来乍到,连屯田在何处都不知晓,如何理出章程?”
“那是你的事情,此乃军中,每一任务便是军令,军令不遵,军法从事。”那人凛然道:“今日便要章程,你好自为之”
叶畅心中大怒,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此人大约就是皇甫惟明的支度使,应该是其亲信,分明是见皇甫惟明方才对自己不甚客气,他便来刁难自己
“你去哪儿?”
那人见叶畅一脸怒意,但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军衙中走,立刻拦住他喝问道。
“某来此只是为国效力,不过既然有人不愿意某在此,某就向大夫实话实说就是,某无能受斥贬官事小,不可为此误了军事。”
那支度使顿时愣了。
冒着生命危险来边关的,哪个不是想着往上爬,他刁难叶畅,想来叶畅也只有忍气吞声,识趣的就贿赂于他,蠢的就回去闷头做事等着挨骂,象叶畅这样一言不和就自承无能撂摊子的,还是绝无仅有
他却不知,叶畅来此,原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在叶畅心中,还巴不得皇甫惟明给他一个不称职的评价,打发回家乡去当白衣呢。
“你这是何意,这点事情……”
支度使跟着后面要拦,可是叶畅一边说一边走,径直就又到了军衙门前。里面的皇甫惟明早听到他的声音,沉声喝道:“叶畅,你又有何事,竟敢咆哮军前?”
“这位支度使要卑职今日就拿出收割章程,卑职无能,怕误了大夫军机大事,故此来向大夫请罪。”叶畅扬声道:“卑职实是不称职,请大夫另选高明。”
皇甫惟明也是愕然。
不过一愕之后,他笑了起来,起身走过来,将拱手弯腰的叶畅扶起:“叶参军,可是谁与你说了什么?”
“并无,卑职确实没有这本领。”叶畅也是寻个借口发作,反正他也不想要功名利禄,若不是李隆基派来甲士强逼,他才不会吃饱了撑的来这里受气。
“啊……哈哈,此事不急,只需赶在霜雪来临之前将麦收完即可。”
皇甫惟明笑了起来,他看了跟着叶畅进来的支度使一眼,支度使微微有些窘迫,不过皇甫惟明却没有追究,而是缓声又道:“叶参军,你初临此地,这收割之事,实是目前能寻着的最适合你的事务,若是此事你也做不成,便只有放你去军中了。”
放入军中,也就是有可能送到前线去,叶畅心中一凛,当下道:“军屯收麦,于系到全军就食大事,卑职愿为大夫分忧。不过,俗语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收割的人与工具上,还请大夫允许卑职便宜行事。”
“那是自然,不过为了防备犬戎,人力上每日动用怕是有限。”
“六千顷田,总得不少于六千人……”
叶畅有些不以为然,他来的时候已经看过田里的麦子,如今乃是盛夏,离麦收还有个十天左右时间,六千顷地,对于手中握有数万兵力、背后还能调动十万兵力的皇甫惟明来说,当真不是什么事。
“六千人多了。”皇甫惟明却是断然拒绝:“我只能与你三千人。”
三千就三千吧,无非是多花些时间,叶畅便答应了下来。
“此为军令,叶参军须得尽心尽力,不可懈怠。你所要的条件,我都已经应允了,你就切莫再为什么原因来寻我推托。”见叶畅应了下来,皇甫惟明最后又说了一句。
叶畅本来放下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皇甫惟明的话中有话啊
难道说,这收麦之事,当真还有什么蹊跷?
带着这个疑问,叶畅再次出了军衙,这一次皇甫惟明打发了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吏随他,算是帮助他了解工作的情形。
不看那支度使的脸色,叶畅心里畅快许多,离得军衙远了些,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参军啊,你就根本不该答应此事,便是答应,也不该挑我来……”那老吏哭丧着脸道。
方才皇甫惟明召来各曹闲着无事的吏员,让叶畅挑一个,叶畅于众人中便挑了此人。当时此人便露出哭丧之色,只是被皇甫惟明一瞪,不敢开口拒绝罢了。
他原本以为叶畅不知道其中的曲折,才会答应下此事,却不曾想叶畅竟然敢开说连累了他。
“你家中老小,想必都仰赖于你吧?”叶畅问道。
“正是……参军,卑职求你一事,看在我家中老小性命,都系于某一身的份上,向大夫进言,还是换了别人相助……”
“不可能,谁没有老小?”那老吏见叶畅开口安慰,原以为是个好说话的,却不料紧接着叶畅便露出冷酷的一面:“在麦收之前,你便跟在我身边,寸步不得离开。我生,你便生,我死,你自然死在我之前”
此语一出,那老吏险些瘫了下去。
“你……你……”
“闲话少说,我们的时间不够。”叶畅见已经离得远了,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那老吏:“你说说看,这收麦一事,有何危险?”
“你不知道?”老吏失声,然后顿时醒悟:“方才你是诈我?”
“若不诈你,就真不知道其中危险,现在么,你便是想脱身也难了,我会与皇甫大夫说,是你告诉我这其中危险的。”叶畅平静地道:“你如今唯一出路,便是随我一起,将此事做成,而且还要做得漂亮……莫这副死人模样,我这般说,总是有几分把握”
叶畅的话,并没有让老吏平静下来,相反,老吏用怨毒的眼光看着他,若目光能杀人,叶畅定然被这眼光所穿透。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68 欲善其事利其器
对此,叶畅不以为意。
确实是他将老吏拉下水的,老吏恨他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就别想还能得到别人的感激。
“如今你可以说了吧?”叶畅又道。
“说出来也无妨,你知道又能如何,无非就是等死,运气好的话就只是丢人现眼,运气不好则是丢了性命。”老吏冷笑道:“如今是几月,你算过没有?”
“不就是六月么?”
叶畅是四月中从洛阳城出发,他对于旅途的艰难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花了一个多月,才抵达目的地,还是让他为此时的交通之困难而吃惊,同时也为唐军的补给担忧。
“如今只有十余日,就是麦收时节。”那老吏怨毒地道:“你可知道,每年麦收之际,便是犬戎大举侵犯之时,他们来此,也不为其余,便是将咱们六千顷屯田割走,若是割不走,则放火烧了”
叶畅顿时愣住: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如今犬戎探子正活跃,你来第一日便遇上,你以为这些探子所来为何,便是来看咱们麦子是否熟了”
“官兵就坐视他们?”
“你有何策,犬戎一来就是十万二十万,多时乃至四十万,而且多有骑兵来去如风。官兵能如何,不过据城而守,眼睁睁看他们将麦子夺去罢了”老吏嘿然:“你可知王难得将军最出名的一战?便是天宝元载之时,犬戎大掠割麦,其赞普子还率众逼城,无人敢出城邀战,王难得将军独领一军破阵,击杀其赞普子……”
这是王难得最得意的一战,不过那一战虽是击杀了犬戎赞普子,却还是没有抢回自己的麦子。六千顷麦田,每年大半都是替犬戎人种了。
饶是如此,还不得不种——正如叶畅担忧的那样,运输补给运到此处,实在是太困难了,六千顷麦田,唐军能收割其中的一半,甚三分之一,便能减轻不少后勤的压力。
叶畅是亲眼见到王难得军威的,那时他觉得大唐在此处一定是占据了绝对优势,此时才明白边境的情形,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明白李隆基为何非要把他扔到这儿来了——倒不是真想要他的性命,李隆基天子之尊,要取他性命方法有的事,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而是对他的边策不满,让他亲身体验一下,理论与事实的差距在哪里。
和亲,怀柔,威压,剿灭……使用什么方略来应对,要视具体情形而定,一味高压,徒伤国力将士耳。
这或许是李隆基想要他知道的,不过叶畅仍然不赞同。怀柔也要有度,和亲则完全不可取。
既是如此,在这边疆之上,自己要做出些事情来,让李隆基看看,除了他那些手段,还可以做得更好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中,李隆基笑眯眯地将虫娘拉了起来。
“二十九娘,你倒是善祷善祝,连贵妃都说你好呢……你说说,要什么赏赐,要不,朕封你为公主?”
虫娘小小的头一直垂着,听得李隆基的话,用力摇了摇头:“孝敬父皇,敬爱娘子,原是儿臣本份,哪里敢要什么赏赐?”
李隆基失声笑了起来。
虫娘虽有公主身份,却一直没有公主封号,以前时,那是因为李隆基对这个早产儿怀疑虑:一是怀疑她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二是怀疑她是不祥之兆。但现在不同,随着年龄增长,当初皱巴巴的小丑物,现在已经越发地舒展,除了头发略黄、眼睛带着海蓝色外,其余方面,带着明显的李家特征。
而且原先自闭、孤僻的性子,这两年变化很大,越来越娇憨讨喜了。
李隆基当然知道这是谁给她带来的变化。
“你这小娘,倒是狡猾,不敢要不是不想要,对不对?”他问道。
虫娘笑嘻嘻地默认了。
“朕乃天子,言出即行……你想要什么就说吧。”
“儿臣……儿臣心慕大道,听闻修武叶畅精通道法,愿拜其为师。”确认父皇不是在骗她之后,虫娘大着胆子道:“请父皇召他还京。”
李隆基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冰冷、猜忌的目光取而代之。
这目光之下,虫娘战战兢兢,脸色惨白,从方才的娇憨,变成惊惧,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认识叶畅之前。
“是叶畅让你求朕?”
“没……没有,只是儿臣怕他在边关受苦……”
这个问题,李隆基相信虫娘不敢骗他,这让他神情稍缓。
只要不是勾结宫中,那就好虫娘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她觉得叶畅待她亲近,怕叶畅在边关受累,也是自然的事情。
“你休要替他担心,他精明着。况且,许他在私下批评朕的国策,就不许朕让他吃些苦头?”李隆基想着这个小女儿这些日子曲意奉承,叶畅去边关的时间不短了,憋到现在才求情,自己的这个小女儿倒还是有些耐心的。
“你先下去吧。”只说了一句,李隆基又觉得不耐,将虫娘又打发走了。
在洪济城当中,南霁云怒气冲冲,见着一个人便问:“叶郎君呢?”
回答的都是不知道,他最初的怒火渐散,到后来就是好奇:叶畅这厮会躲到哪儿去?
高适、岑参和李白跑出去登高吟诗了,叶英叶挺不知道叶畅到了哪儿,那么和尚善直呢,为何善直也不在?
想到善直,南霁云顿时想起一个地方。
这洪济城曾经被犬戎多次攻破,因此城中破败,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城东北角有一处小庙,应该是以前某个僧侣在此建起的。南霁云跑到这儿,果然看到破庙之前,善直百无聊赖地在逗着一条野狗
“和尚,叶郎君何在?”
“嘘,他在参禅。”
“参禅?”南霁云眉头一皱,便向破庙中望去。
只见叶畅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眼睛微闭,双手举起,用食指在脑袋上不停地画圈。
南霁云是不懂叶畅这在做什么,只不过跑到破庙里,又有善直的“参禅”,还是让南霁云肃然起敬。但旋即他讶然:“和尚,叶郎君不是道家的么,跑来参什么佛家的禅?”
“那个谁知道呢?”和尚挠着头:“象他这般人物,佛道相通吧?”
南霁云深以为然地点头,但是肃然起敬归肃然起敬,问题还是要解决的,他打听到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能不能唤他?”他问道:“有紧急情形要禀报。”
“他说了任谁都不能打扰。”和尚警惕地看着南霁云:“你也别进去,没准这便是在摆七星灯朝天乞命,你莫作魏延”
《绣像三国志演义》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便是和尚,也记得其中星落五丈原的情节,南霁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便是要比,也当以关羽关云长比自己,如何能用魏延那脑后生有反骨的家伙来比
不过方才还说叶畅是在参禅,转眼又是在摆七星灯朝天乞命……呸呸,不吉利,这和尚定是张乌鸦嘴在乱说
判断出和尚在胡说八道,南霁云还是不敢去打扰叶畅,过了好一会儿,猛然听得“叮”的一声。
那声音却是从叶畅口中发出的,然后叶畅又道:“有了”
“郎君倒是悠闲,可知让郎君监督割麦,实际上是不怀好意?”南霁云见他回过神,推开和尚便走了进去,烦躁不安地道:“郎君,这皇甫大夫可是不安好心,要将你送到犬戎的刀锋上去”
叶畅何尝不知,他得了那老吏说明,绞尽脑汁了一夜一日,到现在才算是有了个章程。闻得南霁云说起,他笑道:“可是王难得对你说的?”
那日遇敌之后,王难得对南霁云甚为欣赏,颇有招揽之心。若是早个几个月,南霁云二话不说,定然是舍命相随的,可现在么……叶畅正在危难之时,他却舍之别投,南霁云觉得实在不是自己能做出的事情。
叶畅可是对他家有大恩啊。
“正是,他还说……”
“可是说让你见机行事,不行就投靠他?”叶畅又道。
“这个,确实如此。”
叶畅笑了。
王难得对他们昨日展现出来的勇气甚为欣赏,但所谓欣赏,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他不可能为了叶畅而与自己的上司硬顶,最多就是行些方便。
因此在发觉叶畅被上司派上了死路之后,王难得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分叶畅的遗产了。
“是不是还让你邀和尚去与他的部下饮酒作乐?”叶畅又问。
“郎君怎么什么都知道?”
“以理推之便能洞若观烛。”叶畅眯着眼睛:“看来所有人都不看好我呢既是如此,我便让他们吃一回惊吧。”
南霁云盯着他,觉得叶畅似乎有些疯了。
他手中没有一兵一卒,上司又有意陷害,却还这么自信满满
“不过,要做到此事,手中无兵却是不可,南八,这两天你就多与王难得部下交往,只求一事,到时我要带三千人出去割麦,请王难得选派三千人。”
南霁云愣了一下,叶畅倒是信任他,不怕他被王难得挖走。想了想,王难得部下精锐,若是能得他们相助,至少小股犬戎来袭击,他们不怕担忧了。至于犬戎大举来袭,只要广布斥侯,对方来之前就迅速撤入城中,最多是割麦的任务完成不了,也不会丢了性命。
“是。”他应了一声。
“我呢?”和尚问道。
“善直师,你就跟着我……唔,跟着我先去一下匠营那边,有些东西要做一做。”
叶畅自然不会忘记善直,皇甫惟明的态度让他对周围很警惕,若是出现一两个刺客,他绝对不会惊讶。
皇甫惟明为何对他会如此敌视?
这是叶畅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这个问题,也只能等以后想法子去打探了。
来到匠营当中,虽然皇甫惟明不待见他,随他一起来的那老军吏也有气无力,可是匠营的工匠们却不敢怠慢他。听得叶畅要打造东西,忙笑着道:“参军若是打造镰刀,那大可不必,咱们备有一万柄镰刀,参军只要去取就是。”
“这镰刀不堪用,我要打的是这种镰刀。”叶畅拿出准备好的图纸给他们看。
这些工匠都是军中积年效力的,虽然不懂如何看图纸,可叶畅画的实在是太形象,他们一看便知:“咦,这东西……这东西好”
确实,这东西好。叶畅拿出来的,就是所谓的“推镰”,这玩意儿的前端类似叉开的剪刀口,有锋利的齿刃,这一点和镰刀一般。它底下是嵌在一块同样叉开的木板架上,木板架再下,则是四个小轮。在上方则是弯曲的长柄,收割之时,只要握着长柄向前推动,刃口自然将麦秆割断。因为不需要弯腰,也不需要反复挥镰,所以它的效率比起单纯的镰刀要快得多。
这种推镰,原是叶畅看到宋金之时发明的,之所以未曾大行,原因主要是家里总共不过些许田地的自耕农用这个不合算,而且它对于田中环境有要求。叶畅是亲眼去看了军屯营田,发觉营田中的麦子都种得一排一线极为整齐,正合着推镰使用,这才灵机一动,将它拿了出来。
有了它,再加上合适的分工,叶畅可以肯定,能在麦熟之后的最短时间里将麦子收割完来。
“我要一千具这种推镰,五日时间,你们打得出来么?”叶畅问道。
那营匠顿时叫苦不迭:“参军可是难为我们了,五日一千具,一日就要二百具,我们全营总共就这么些人,如何忙得过来?”
叶畅略一沉吟:“此事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乃铁匠之活,军中铁匠也不须另做,将原先的镰刀改成这镰刃,这总不难,一日改二百具改得出来么?”
“这倒是没问题。”
“第二部分要用木匠,营中木匠手巧的做轮,较差的做底盘,再挑些军士学着做曲柄,我向大夫去请调人手,这个也没有问题吧?”
木匠营头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叶畅最后道:“只需按着一致的度量,最后一道便是装起来,这个可以现教现学,我也另调人手来……大伙全力以赴,一日以二百具为数,少于二百具,自然受罚,多于二百具,每多出一件,我便请赏钱一百文,诸位自行商议如何分赏,如何?”
工匠们顿时欢声雷动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69章 南八神射初定计
“此人倒不完全是草包。”
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推镰,皇甫惟明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听得他的评论,那边王难得笑着道:“据闻长安城中,他制出的水泥,可化泥砂为石,已经用于铺路建房和筑城之上,他倒是有几分本领的……只不过性子傲了,得罪了大夫。”
“嘿”皇甫惟明瞪了他一眼:“休想替他求情,一无知竖子,胆敢擅评边事,不受些教训丨哪里知道天高地厚”
这是他第一次透露自己为何为难叶畅。
王难得知道长安城中的事情,皇甫惟明如何不知?而且,有些事情,他知道的比王难得更清楚,比如说,叶畅拿金城公主的旧事,猛烈抨击和亲之策。
这可是皇甫惟明的旧伤疤
当初金城公主和亲之时,朝野内外,不是没有反对之声,特别是后来犬戎屡屡背盟,侵犯边疆,故此李隆基也是心怀憎恨。开元十八年时,入侵屡屡受挫的犬戎又向大唐求和,李隆基原是不许的,可是皇甫惟明得知后劝说李隆基,将犬戎的强盗本性造成的边患,说成“边军将务邀一时之功”,“伪作功状以希勋爵”,劝李隆基接受请和,以为如此可以“永息边境”,是“永代安人之道”。
也就是说,他皇甫惟明原是对犬戎的竭力主和派,还被李隆基遣为使者,入犬戎看望过金城公主。只不过犬戎狼子野心,岂会因为他一力主和而有改变,内侵依然,边患不宁,还大败了麻痹大意的陇右节度使盖嘉运。
而李隆基不知是如何想的,竟然派此时已经高升为检校司农卿的皇甫惟明来接替盖嘉运。至于是因为他曾出使犬戎熟悉边境情形,还是想到他力主求和而致今日局面,才派他来此,那就不得而知了
故此,主和,乃是他皇甫惟明洗刷不掉的旧伤疤,虽然他成为边将之后,也拼命备战,期待能以战功升官回到长安,但若是有人提起他当年主和事,他必然心中大怒。
偏偏叶畅的那番议论,也通过某种渠道,被他所知晓。
他自然明白,让他知晓此事的人不怀好意,想借他的刀,除掉叶畅这个眼中钉,不过无所谓,叶畅那番边策,让他难堪,他原本也就没有多少善意。
至于玉真长公主的面子,象他这样跟太子关系亲近的人自然知道,爱给就给,实在不给,难道说玉真长公主还能跑到三郎皇帝面前去哭去?
王难得听得他这样说,只能嘿嘿一笑。
皇甫惟明待他不薄,甚至可以说有知遇之恩,王难得犹自记得,杀死犬戎赞普子后被皇甫惟明推荐给天子,殿前演试当时情形的荣耀。
“这东西留着,无论他此次成不成事,今后都能有用。不过你放心,我只是给他一点教训丨他既然有这等本领,总不好让他真送了性命……他不是向你借人么,你就与他方便。”
得了皇甫惟明的许可,王难得大喜,他想挖叶畅身边的人不假,但若能连叶畅一起收伏,岂不更美
“某在大夫那边为你说情,总算是得了大夫应允,叶参军,你要尽力,莫令我丢脸”
回自己军中,叶畅正在等着,王难得正色说道。
“将军放心,收麦之事,必不出错,另外……还请将军许我调动军将便宜行事之权。”叶畅笑道
“那是自然,我遣至你手中的人,自然会听你的。”
王难得口中是满口答应,实际上他当然不会忘记交待部将,有些不该听的命令,还是不要听。
得了王难得派来的三千兵,叶畅又东拼西凑,寻了两千余民夫,带着这五千人马和新铸造出来的推镰,开始准备收割。有推镰相助,这五千人轮流动手,人歇工具不歇,收割进展得很快,两日之间,便割掉了洪济城周围的麦田。待第三日,他们就开始向更远的地方收割。
那匠营里的工匠得了叶畅的赏赐,倒是分外努力,加班加点,不但将原先存着的镰全都改成了推镰,而且还以每日三百柄的速度在增加,不唯叶畅手中的人力分得了两千五百柄推镰,还每日有大量运往廓州其余各地。
这也是叶畅定下的收割方略,借着犬戎不了解推镰的功效,赶紧抢收边境之粮,至于更靠后方的鄯州,可以放到后面再来收割。
不过犬戎人对于何时麦熟也有计算,他们这边开镰收割,周围时不时便有犬戎游骑窥视,第一、二天在洪济城堡周围,犬戎游骑只是远远张望,不敢靠得太近,第三天离城堡稍远,犬戎游骑便开始靠近窥探。
“当真如苍蝇一般,叶十一,得想个法子将他们驱走,否则军民都不敢收割了。”
李白对此大为不耐,他向叶畅提议道。
“确实……可是当如何驱走呢?”叶畅也有些伤脑筋,这些犬戎和苍蝇一般,你追击它它就跑掉,你不管它它就嗡嗡嗡飞回来,有他们在旁边游荡,军民都不能专心收割。
“他们马快,骑术又好……想要擒之不易。”高适皱着眉,然后看向南霁云。
叶畅同样看向南霁云,对付这样的敌人,毫无疑问弓弩当先。
“某试上一试。”南霁云没有打包票,他骑上一匹马,背着麦田行了数十步,然后下得马来,坐于地上。
见他唯有一人,犬戎游骑略一迟疑,然后便有三骑靠了过来。他们最初时不快,见南霁云没有反应,稍稍加快了一些,待靠近不过百余步时,他们猛然呼喝,然后加速前冲。
在他们看来,这绝对是一个大便宜
叶畅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另一边,高适也目光闪闪,仿佛想到了什么东西。
南霁云仍然未动。
对方速度越来越快,南霁云却象是吓呆了一般,一直未动。但当对方进了南霁云射程之内后,南霁云猛然翻身而起,从马鞍上摘下自己的弓。
瞬间上弦,然后抬手便射,几乎没有瞄准,连接着三箭便射出。
那三骑犬戎,一个一个应声而倒,他们身下的马一时间收不住脚,待冲到南霁云身边时,才缓过来。却被南霁云抓住其中一匹上佳好马,翻身而上,然后拨转马头,向着慌乱中的犬戎游骑便冲去。
南霁云射术可谓神射,但他的骑术却只能算是上佳,比起这些生长在马背上的犬戎,尚差一筹。故此他虽然奋力追赶,那些犬戎却还是逃脱,只不过这一次犬戎并不象前几次一般,逃出一段距离就停下观望,而是径直远遁。
显然,南霁去的射术,让他们惊惧了。
南霁云追出半里,见距离越来越远,便停下来,将散落的几匹马牵到一起,昂然而归。叶畅亲自捧得一个水杯,递到他手中:“在此处暂不宜饮酒,畅以水代酒,敬南八一杯——真壮士也”
“正是,我们都得敬”岑参道。
众人一一向南霁云致敬,这让南霁云脸上微微发红,眼睛也亮了起来。
如同叶畅对他的判断,南霁云此人性子傲,他能待士卒如手足,可是因为出身低,所以最怕被士大夫所瞧不起。叶畅自不必说,李白高适岑参都是当真名士,能以此待他,他心中哪有不感激的
“惜哉,马力不济,若不然,必不叫一敌逃走”他慨然说道,掷地有声。
“饮不尽的犬戎血,砍不完的胡虏头,南八,你还怕没有继续杀敌的机会?”叶畅哈哈一笑。
他神情轻松,一直以来,笼罩在他面上的惨淡愁云,现在都荡然无存了。
这一次震慑住犬戎游骑之后,果然周围太平了不少,连窥视的犬戎都没有了。叶畅见此情形,略有些犹豫,那边高适上来道:“时机至矣,不取,必有后患”
叶畅心中一凛,看着高适。
“以麦诱敌。”高适道:“乘机破贼。”
“怕是不周密……”
“周密与否,却不是十一郎你操心的,咱们只是献策罢了,莫非十一郎还想独占其功?”
叶畅笑了起来,他只是怕走漏消息,哪里会是要独占其功?
不过,高适此时提出这个……
叶畅心中有些惋惜,自己终究是不能指望着这些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能够投靠自己啊。既是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帮他一反,高适早些有发挥他才能的机会,或许到时候,自己就能够寻他相助。
至少他比起皇甫惟明之流可靠得多了。
“此事我不可出面,就请高公前往了。”叶畅低声道:“我是如此想的……”
他二人在一旁咬着耳朵,却有意避开了岑参和李白,岑参倒还罢了,李白是个大嘴巴,几乎藏不住什么心事,若是给他知晓了,没准什么时候就说漏了嘴。既然要瞒着李白,于脆连岑参一起瞒住算了。
两人反复商议,将其策讨论得没有什么漏洞,高适向叶畅拱了拱手:“畅然,多谢了。”
“有劳高公了。”叶畅道。
二人会心一笑,高适上马向着洪济城回去,那边李白与岑参正围着南霁云说话,此时见了正要问,结果叶畅又走过来,拉着他们商量,若是犬戎再来骚扰当如何是好,这个问题吸引了他们,他们便暂时将高适的离开放在了脑后。
大半日之后,高适才又返了回来,他向叶畅使了个眼色。
“好,好,按着今日情形,咱们定然能赶在犬戎大举进犯之前将粮食收尽。”叶畅道:“大伙继续,我回城中为大伙请功——南八,你留在此处,带着游骑驱赶犬戎,休叫他们扰着大伙”
南霁云领了命令,叶畅便与高适等联袂回洪济城。
原本陇右节度使的驻地并不在此,只是皇甫惟明心急立功,想要早些凭借边功回到长安,故此将驻跸之处前移到洪济城,对外扬言则是防秋。
当叶畅赶到时,却见今日城中,比起平时人要更多一些了。
“据闻乃监军大使到了——朝廷也是,弄什么监军大使”高适低声说道。
叶畅心中雪亮,这监军使便是边令诚,这厮早不来,若是能比他早来几天,叶畅就用不着瞧皇甫惟明脸色。不过结交阉宦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故此叶畅闭口不言,倒是旁边的李白叹息道:“朝中所用,非竖子便是阉宦,天子再圣明,群小包围,又何能为?”
他是有感而发,将他驱离长安的诸势力当中,高力士也颇出了不少力气。
“呵呵……西面两节度加安西四镇,会有大唐全部兵力的一半,朝廷不遣监军使才怪。”叶畅犹豫了一下,想到李白这个站队从来站错的政治幼稚病,觉得还是有必要点醒他一下:“天子虽倦政,却还不愿意大权旁落。”
高适、李白与岑参都是聪明人,只不过政治上李白有些幼稚、岑参还缺乏经验,被叶畅一点醒,顿时领悟。
这不仅仅是不信任边将的问题,还有一个大问题在,便是皇甫惟明与东宫太子的关系。
皇甫惟明在陇右,王忠嗣在朔方,这两镇节度兵力几乎有天下兵力的一半,他们又同为太子李亨的密友,而大唐王子将父皇拱去当太上皇,可是有传统的。
这可是一个残酷的结论,岑参倒还罢了,李白就有些怔忡了:“这个……十一郎,是你瞎猜的吧
“你随侍天子身边,天子心性如何,你自己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叶畅想到自己的嫂嫂,最后又补了一句:“太白,三庶人之事,殷鉴不远……对了,今日所言之事,太白你嘴巴紧些,说出去我是坚决不认的”
高适与岑参都大笑,李白顿时面红耳赤:“我是那种大嘴乱说之人么?”
“我看是。”叶畅道。
“我看也是。”高适也道。
“同意楼上。”岑参跟贴——自然又是和叶畅学的。
李白垂头丧气:“却不知在诸君心中,白竟然是这等人物——白要与汝等绝交”
“这是好话,非阔口大嘴,如何能大吃四方,如何能滔滔不绝咏出一篇篇绝唱?”叶畅安慰他道
“叶十一,你这当真是在安慰我么?”
“真心,十足真心……”
几人笑闹之时,确实是没长没幼,高适李白都年过四十,岑参刚刚三十,而叶畅则还不到二十,不过所谓忘年之交,便是如此。他们直到军衙之前才收敛起笑容,叶畅又与高适交换了一个眼色,高适点了点头,叶畅向里迈步而入。
既然高适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那么……加上又来了个边令诚,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0章 人心反复岂可测
皇甫惟明坐得十分之不自在。
这几年,他在陇右节度的位置上独断专行惯了,便是王难得这样的悍将,也要窥其眼色行事,这令皇甫惟明充分体会到了权力的妙处。但如今,他却有些不适,虽然他尽可能不让自己眼睛向军衙主位另一侧望去,可眼睛余光,还是映出了那边一张笑嘻嘻圆团团的脸。
朝中有奸邪
皇甫惟明当看到公文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朝中有奸邪,不仅提议派监军使到他这儿来的是奸邪,没有阻止此事的宰相,同样是奸邪
看来边疆真不能久呆,才几年功夫,朝中就有了如此大的变化,自己还是得想法子回中枢去。
就在这时,叶畅阔步行入。
“唔?叶参军,你如何来了,难道说,只是花了三日功夫,你就已经将全部田地都收割完结了?
“某是来向大夫请功的。”叶畅笑道:“有推镰收割,一镰一日可收十亩,如今已经收割了近两百顷,再有三五日,便可将达化余下诸田都收尽。”
“哦?这么快?”皇甫惟明讶然。
这是真惊讶,他知道,叶畅总共造出了几千具推镰,但叶畅手中的人力有限,按照往常经验,这些人能收到六七千亩就了不起,现在来看,一具推镰可以相当于过去三柄镰刀,收割效率,几乎是提高了三倍
这个速度,他皇甫惟明想不到,犬戎当然也想不到。
“若真能如你所言,确实是大功一件。”皇甫惟明道:“此事我知之矣,待粮食入仓之后,必折成功勋发放。”
“只有一事,麦收之后,屯放何处是个问题。”叶畅道:“洪济城中地方狭小,几座囤仓已经都堆满了。”
“此事易耳,将粮送入化隆,杨景晖”
诸将中最偏远的一个应声而出,皇甫惟明看了他一眼:“你引你宁塞军,守化隆城,切勿自误
杨景晖有些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他的宁塞军在诸军中兵力最少,仅有五百兵,马五十匹,还比不得一个守捉使。这让他在皇甫惟明面前地位不高,好的任务向来是没有的,但象是看守粮草辎重之类的,却从来不少。
“我大军军资,大半皆在化隆,只有一军镇守,不免太少……”王难得听得此语,前出进言道:“大夫,大使,以职下之意,当多遣些兵将才是。”
“还有,叶参军进献推镰,实有大功,大夫当重赏才是。”有人也跟着道。
说话的却是皇甫惟明的一个亲信,众人都有些讶然,皇甫惟明不待见叶畅,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情,现在他的亲信却出面来要为叶畅请功,莫非叶畅收粮收得好,让皇甫惟明对他改观了?
却见皇甫惟明不耐烦地推了推手:“推镰确实是功劳,但不过是一器械罢了,此功且记着就是…
“皇甫大夫,此秋防之时,有功即赏,这才合乎兵法吧?”旁人没有开口,有一个人坐不住了。
边令诚的话,让皇甫惟明愣了,也让军中诸将愣了。
几乎没有谁会喜欢一个阉人来当监军,边令诚来此才不过半日,什么情形都不明白,就开口说话,无论他说得有理没理,都不受欢迎。
就连叶畅都不欢迎他此时开口。
“边大使,边疆之上,战功第一。”皇甫惟明脸也抽了一下,面色不悦地道:“军中事务,自有本官作主,若是本官有错,汝可以禀报天子。”
边令诚哈哈笑了起来:“哪里的话,方才边某说了,天子派咱来之前还专门交待,咱来就是代天子慰劳前线将士的,除此之外,都听大夫的。”
皇甫惟明横了他一眼,心中暗道算你知趣,自己却看着叶畅:“你也算是辛苦了,这样,你负责押运粮草,将已经收割下来的麦子都送至化隆,然后就留守化隆吧——王难得,你手中拨一部人马,一千人随他前往,加上杨景晖的五百人马,有一千五百人,民夫两千,足够支撑了。至于剩余的收割事务,我另安排人手,如何?”
说到这,他看着叶畅,神情有些深沉。
叶畅点点头:“卑职听令。”
“呵呵……”皇甫惟明似乎又想到什么:“守粮太闲,另外匠营你带一大半回化隆去,负责监造推镰,有了此物,我们今后可以在河曲种更多麦子,少了军粮转运的麻烦,也是大功一件。”
众人当中便有暗笑的,皇甫惟明口口声声说是大功一件,可是在座当中,谁愿回去看守粮草?杨景晖的神情便是明证,看守粮草,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战毕论功,既无斩首又无俘虏,论财,也没有掳掠劫获。相反,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哪怕是失火,都是大责任。
叶畅也不愿意与皇甫惟明呆在一起,当下应了一声,那边边令诚看不顺眼了:“这个……皇甫大夫,咱听说行军之时,粮草乃重中之重,当以重兵护卫,只给他一千五百兵……这是不是有些大意了
“军中之事,汝勿多言。”
此时监军大使的威风,还远不是后来,边令诚在皇甫惟明这边连碰了两次壁,他嘿然一笑,对叶畅露出卫个爱莫能助的神情。
这厮是坑队友的典范,原本叶畅是巴不得他早些来的,好压制皇甫惟明,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可现在么,他又觉得这厮还是不出现在这里为好。
出来之后,李白第一个冷笑:“叶十一,这个皇甫惟明,你是不是得罪了他?”
“我哪里知道”叶畅也是莫明其妙,他却不知,自己本人虽然没有得罪皇甫惟明,但边疆的主张却让皇甫惟明觉得被打了脸,这纯粹是无妄之灾。
“他屡次三番为难于你,朝中所用多奸邪小人,边境将领亦是如此”李白说到这,突然仰天长啸:“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他亦啸亦歌,声音高吭,一股悲凉愤怒之意,溢于颜表。
叶畅唯有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青莲兄,何必动怒?”
“能不怒么,有功不赏,有才不用”李白道:“也亏得你能忍住”
高适抓住李白,压住声音,瞪着他道:“太白,你养气之功,尚不如叶十一这未及冠之人么?”
“啊?”李白一腔怒意,被高适一句话憋了回去。
是啊,虽然叶畅的遭遇激起了他的共鸣,可是今日受辱的乃是叶畅,叶畅自己虽然脸带不快之色,终究还是忍了下来。他李白纵是再有共鸣,总不能比叶畅自己更失态吧?
“况且,事无绝对,或许有转机也说不定。”叶畅含蓄地说道。
岑参听得这句,若有所思,李白也是极聪明的,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指着高适道:“你离去了半日,莫非就是知道在皇甫惟明这边会遇到这等冷落,故此有所准备……对了,监军使?”
他想到监军使边令诚身上去了,对于太监,他可谈不上好感,因此狐疑地打量着高适。
高适恼怒地道:“你胡思乱想什么,李太白,你且等着看就是。”
就在李白一个劲琢磨中,他们离了军衙,赶往匠营。在那边,领来这两日新造出的五百推镰之后,叶畅便下令匠营中大部分收拾好辎重,随杨景晖部回化隆城。这些匠营的工匠们这几日得了他的赏赐,倒是一个个兴奋得紧,只是叶英向叶畅小声抱怨,他们好不容易带上高原的钱,都已经散掉了。
化隆城在洪济之东,与洪济约相隔不过四十里,早上出发,赶紧一些午后就能到。此地也是唐军的大后方,原是有驻军的,不过这下叶畅领着杨景晖来了,原本的驻军就换防离开。
与洪济一般,化隆城位于山头之上,面积并不大,周围险峻,易守难攻。叶畅进了城,片刻也不停歇,便拉着那位杨军使欲去查看城防。
“叶参军,你可连累我了,原本指望着防秋立些功劳,如今却被打发到这边来,叶参军,你还看什么城防,寻逃命之路才是正经。”
杨景晖一开口,就让叶畅吓了一大跳。
“逃命?”
“皇甫大夫将咱们塞到这边来,可是一个饵”杨景晖此时不再是那无精打采的模样了:“他要用咱们来诱出犬戎”
瞪着眼睛的叶畅,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与高适俩个商议出来的计策,怎么就给这个并无名声的边将一语揭穿
杨景晖没有说错,这便是个饵,饵料就是唐军积存的粮草辎重,为了怕这个饵料不够诱人,皇甫惟明还塞来了匠营——犬戎人对于大唐的工匠可谓求贤若渴,几次骗取和亲,都指明了要大唐派遣工匠去。这些高原上的夷狄尚且明白,工匠对于增加国力的意义,可是大唐执政者却真遂其心意。文成公主进犬戎时,便派去了大批工匠,到那儿才知道,原来犬戎赞普早已经娶了尼婆罗公主为妃。金城公主进犬戎时,同样带去了数以百计的工匠,到了早知道,娶这位十四岁公主的赞普野祖茹(赤德祖赞)才七岁——这不是骗婚这还是什么?
“凭着我们这一千五百人,如何守得住?”杨景晖又冷笑起来:“叶参军,我不受皇甫大夫待见已经不只一日,我看你也同样如此……你既是在朝中有门路,赶紧遣人回去报信,以备不时。至于你自己,就别瞎操心什么防备了,犬戎不来则矣,一来必是雷霆之势,区区化隆城,能守住几日?”
“你既是知道,皇甫大夫以我等为饵,那又可必担忧,他必不会坐视化隆城失守。”叶畅定了定神,再次肯定,这些唐时人一样聪明得可以,自己的那点算计,还真需要考虑得更深一些。
“皇甫大夫无非就是诱出犬戎之后,猛然袭击犬戎后路。叶参军,你不在边关,不知犬戎情形,犬戎当中,亦有智者,岂是这般容易上当?莫看如今你手中尚有一千五百军,皇甫大夫为了能将犬戎诱出,必会再调兵走……”
杨景晖话音未落,便见一骑飞驰而来,那骑来此之后,便传皇甫惟明之令,要调走王难得的那一千军。
“你瞧,我说了吧。”杨景晖苦笑:“叶参军,你以为接下来会如何?”
“这个……杨将军说与某听听?”
“接下来,皇甫大夫必为迎接监军到来,会在城中摆酒宴乐,然后随军的吐谷浑里,必然会有人去给犬戎通风报信”
廓州这一带,原是吐谷浑人活跃之所,后来犬戎人势力延伸至此,土谷浑人便分裂,一部投了犬戎,受犬戎赞普之令,据闻还迎娶了犬戎公主。另一部则内附大唐,为大唐效力。这两部吐谷浑当中,互有大唐与犬戎的奸细,双方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然后?”叶畅又问。
“然后便是犬戎大举来犯……犬戎屯于积石军,骑兵至少过万,再加上附庸的吐谷浑,若是来袭,必是一万五千骑以上。莫说你又被调走了一千兵,便是那一千军在,凭着一千五百人,如何与敌一万五千骑相抗?”
叶畅哑然。
“兵多,犬戎必不上当,兵少,则化隆城必不守。无论犬戎来与不来,咱们都是吃力不讨好,若不来倒还罢了,吃力不讨好至少不丢性命,可若犬戎来了,咱们若不早谋退路,必死无疑”
“越是如此,越要整顿城防。”岑参在旁听得此处,再也忍不住道:“总不能不战而逃”
“战了再逃,为时已晚”
李白望着高适,又看了看叶畅,他极聪明的,想起方才高适叶畅所言,顿时想通透了:“来这化隆城,乃是你们给皇甫大夫献的计策,方才那模样,是你们做给犬戎探子看的?”
叶畅没有想到,一个杨景晖便看出了他们的计策,与高适对望了一眼,便有些尴尬。
“杨将军,既是你不避嫌疑以诚待我,那我也坦诚相告,太白说得不错,此计不是皇甫大夫所设,乃是我自告奋勇。”叶畅开口道:“我与皇甫大夫假作不和,他将我驱于此处,又令我携匠营来,原就是诱犬戎来攻……只不过却不知他为何会将王难得部调回去”
“啊?”杨景晖听得这个,也不免有些尴尬:“若是如此……咱们就只有想法子撑到援军来了,援军若来晚了,咱们……可就惨了。”
叶畅深以为然。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1章 诱汝入彀虞诈间
好在化隆城规模不大,人手虽是略有不足,但是五百精兵加两千民壮,勉强也可以支应。
如何布置城防上,叶畅纯是外行,虽然他知道棱堡知道交叉火力,可这些暂时都派不上用场。见那杨景晖颇有见识,叶畅便拉着他与高适,让这二位来决定如何布防。李白跟在身边也总是指手划脚,不过大多数情形下都被叶畅无视了,倒是岑参,很是细致地默记,显是在学习如何布置城防。
到后来,叶畅于脆不管这边的事情了,他跑到了匠营驻地,看着工匠们升起炉火,开始打造兵刃
在匠营这里转了一圈,吩咐了些事情,然后又去看了一下库房。在这边,叶畅发现了问题,皇甫惟明口口声声说是粮草辎重大多集中于化隆城中,但实际上库房里却甚为空荡,这让叶畅心中一紧:自己不会是被皇甫惟明耍了吧?
仔细推敲下去,倒真有可能,皇甫惟明没有在化隆存放太多物资,那么抛弃这个诱饵,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损失了五百不算亲信的士兵,再有就是叶畅这个看不顺眼的人……
一念及此,叶畅顿时跳了起来。
他从来是不惮从最大的恶意去推测那些算计他的人,这是他很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也让他树了不少敌人。但是,这种性格,同样也让他不只一次在陷入险境之前就嗅到了危险。
若是皇甫惟明真将他们牺牲掉的话,好一些还可以上报朝廷说他们是奋战而死,不好的话,于脆把化隆城丢失的责任完全推到他们头上。
反正高适向他献计时,知道的人不多,这样就可以将大败犬戎的功劳,全部收入囊中
越想不对劲儿,叶畅神情凝重,看来自己最初的打算还不足,还得有更充分一些的准备
“军械倒是不少,立刻将民壮武装起来,野战是指望不了他们,但守城时在军士带动下还能起到一些作用……”
一边想着,他一边匆匆回到城上,到城头时,见高适与杨景晖仍在那边讨论,叶畅道:“为备万一,将绞车弩架上城头,工匠那边,我已经令他们加紧制造简易绞车弩,能应付一时即可”
“那是自然。”杨景晖道。
“以杨将军之见,犬戎会在何时来袭?”
“犬戎得到消息需要一两日时间,派人来确认再需要一两日时间。咱们麦收入城,也需要四日时间。以我所料,应是八日之后。”
“如此说来,时间还来得及,那么……杨将军能否向皇甫大夫求援,哦,罢了,若你求得到援手,皇甫大夫也不会派你来了。”
“不过你的袍泽总还有关系,杨将军,你遣人回去打探一下,为何皇甫大夫会将那一千兵调走。”高适在旁道。
有一千五百军士,再加两千民夫,那么此战就不必太过担忧了。
杨景晖很快就探得消息,这个消息让叶畅咬牙切齿。原来边令诚只带了五百余人来,最初时还觉得大唐威压四方,这五百余人大多是跟着他来混功劳的,结果了解犬戎的凶残之后,他便缠着皇甫惟明要护卫。他为监军使,要人护卫倒不算非分,可是皇甫惟明拨给他五百人他嫌少,而且指名要王难得部给自己护卫,皇甫惟明想到他曾经为叶畅说话,一气之下就将拨给叶畅的人手调了回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景晖恼怒地道:“你说他一个宦官阉人,不在宫中好生服侍天子嫔妃,跑到这边关来做什么这厮不是个好货,当真害人不浅”
他与叶畅是难兄难弟,故此有些牢骚敢在叶畅面前发作。但却没有得到叶畅的回应,抬眼去看时,发觉叶畅脸色寡白呆呆愣在那里。
叶畅确实是呆愣在那里。
边令诚这厮,得了他的好处,原是想在皇甫惟明面前为他说话的,结果却变成这模样了……果然,他不愧是历史上鼎鼎大名专坑队友的货色啊。
坑了高仙芝、封常清,坑哥叔翰——问题是,现在他坑的可是自己。
“驴日的死太监,没卵的货色”在心中大骂了两句,叶畅知道,现在骂也晚了,除非他弃职而逃,否则便要面对这种尴尬局面。而弃职逃走的结果,必然是被朝廷通缉,抓着了也是死路一条。
自己终究还是对边疆情形估计不足……
旁边高适、李白与岑参都皱眉凝神,叶畅看了他们一圈,发觉大伙都是一筹莫展。
皇甫惟明既然做出抽调他们这边部队的事情来,显然是被边令诚激怒,既然看出边令诚为叶畅说话,就于脆把叶畅坑了。因此,想寻皇甫惟明再派人来,那纯是自取其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
“这样吧,我回去见一见边令诚,看看能不能想些办法……”
叶畅琢磨来琢磨去,只有寻边令诚相助了。他看着高适,高适点了点头,再看岑参,岑参多少有些不愤,而李白反倒觉得理当如此:“便是这样,他找来的麻烦自然要想法子让他解决,不过十一郎,边令诚胆小如鼠,只怕不会将自己的护卫借你。”
“护卫?”叶畅嘿然一笑:“只要他护卫,岂不便宜他了”
高适眼前顿时一亮:“若是有法子将他骗来,那自然最好,原本粮草匠营便是犬戎必取之地,再加一个监军大使,犬戎如何会放过?”
杨景晖听得他们在这算计监军大使,饶是他对边令诚也没有半点尊敬,却还是不禁变色:这几位据说都是名动天下的名士,果然名不虚传啊。
不过边令诚那胆小鬼,岂敢以身为饵?
“此事当真唯有十一郎去才行,叶十一,你是如何将我们三拐骗来此的,便如何将边令诚也拐来吧。”李白笑道。
叶畅于笑了两声,果然,没有谁是傻子,李白他们三个现在也明白,自己上洛阳是特意为拐他们三人而来啊。不过高适深沉、岑参内敛,不象李白这样藏不住话。
说出来也好,说出来此事就揭过去了。
“如此,畅现在便去,总之要想法子将边令诚拐来。”叶畅道:“这边的情形,就有劳高公、杨将军与二位了。”
杨景晖对于叶畅能拐来边令诚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此时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叶畅返回洪济城后,并未去找皇甫惟明,而是径直来求见边令诚。皇甫惟明虽是不待见边令诚,不过表面上的礼仪倒还是做到了,因此边令诚住入了城中少数完整的房屋,而那一千精兵营地便扎在边令诚宿处周围,将之拱卫起来。
看到这情形,叶畅更加肯定,边令诚这厮实在是胆小如鼠了。
听说叶畅求见,边令诚倒没有让叶畅久等,一会儿之后,叶畅便进了他的屋子,恰好听得他在大发脾气,只因为这军中未备蜜水。
叶畅想起一事,笑着便取了一个小包递上去:“边公,边地条件简陋,没有蜜汁亦是寻常,边公想要吃甜的,某这里倒是有些糖,边公不妨尝尝。”
他献上去的,乃是方糖。制糖术的改进,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将过滤后所得的白糖制成方糖出售,亦是他准备的下一个产业。
“叶畅,你为何到如今才来见咱?”边令诚让随侍接过糖,他不怕叶畅害他,因此径直取了一颗塞入嘴中,然后开口怪罪起来,不过只说了一句就转口风:“咦,好甜,好甜,没有别的糖的涩味……叶十一,这必又是你捣鼓出来的新东西吧,不知它的配方是如何,抄一份送到我这来吧。”
叶畅笑道:“边公这可就难为我了,这是前些日缴获的战利品,我们初到之时便与犬戎交了手,边公想必也知道此事?”
边令诚哪知道这个,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还有些怀疑:“叶畅你莫非骗我,犬戎哪有这等本领,他们会制糖?”
“太宗皇帝曾遣使去天竺学熬糖之策,边公当知此事。”叶畅又道。
边令诚仍然含含糊糊地应过,他还是不知,不过想来这等事情,回去一问便晓得,叶畅应该不敢骗他。
“天竺与犬戎有何关系?”
“犬戎与尼婆罗关系极睦,尼婆罗乃犬戎属国,当初赞普松赞于部除了迎娶我大唐文成公主,据闻亦娶了尼婆罗公主。”
“你别绕弯子说啊,直说,直说”
“天竺有大大小小数百国邦,其中有些又是尼婆罗属国,太宗皇帝时朝散大夫王玄策曾请尼婆罗出兵,破天竺摩揭陀国,故此,天竺制糖,便传入尼婆罗,又经尼婆罗传入犬戎。”
叶畅信口胡诌,所言半真半假,边令诚如何能够分辨?因此,他有些惋惜地道:“若是这糖是叶十一你制的,那该多好,那能给我赚多少钱财……”
暗暗骂了一句,叶畅笑道:“边公若真想要,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咱们能胜了犬戎,俘虏其匠人,细细迫问来历就是。”
“是极,是极,还是叶十一你说得对,皇甫惟明这蠢货,在这边多年,也不曾见他注意此事”边令诚大乐,原本是想立刻寻人去问皇甫惟明的,但一想到若是揭穿了,这其中利益自己就不能独占,当下改了主意:“叶十一,你想法子打个胜仗……”
话说到这,他突然闭口,因为他看到叶畅的神情有些怪异。边令诚虽是欲令智昏,却不愚蠢,顿时瞪圆了眼:“怎么,你莫藏着掖着,有什么就直说”
“边公不知道么,莫非皇甫大夫没有告诉边公?”
“这个……这些时日他都躲着咱,能告诉咱什么?”
“唉呀,皇甫大夫不告诉边公,畅也不好说……”
“叶畅,皇甫惟明为难你的时候,可是咱出面替你说话”太监多疑,叶畅越是如此,边令诚就越想知道其间有什么因果,因此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来,皇甫惟明并不待见你”
死太监的眼光倒是毒,叶畅脸上却又是浮起异样的笑来:“这个……真不好说……”
“唔……莫非那日,你们是在演戏”边令诚见自己提到皇甫惟明不待见叶畅,叶畅露出这神情,顿时自以为抓住了关键。
叶畅讶然相望:“边公如何知晓……啊哟。”
见叶畅终于说漏了,边令诚得意洋洋:“你快说,快说,瞒不住咱了,你和边令诚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叶畅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左右,边令诚屏退左右之后,叶畅才压低声音道:“方才边公要某想法子打个胜仗,某觉得奇怪就在这,一场大胜便在眼前,边公竟然不知”
“大胜?”
“对,可以献俘于朝的大胜”叶畅道。
边令诚到这里才数日,就被这高原环境折腾得脾气大涨,因此听得献俘于朝,顿时眼前一亮:这岂不意味着可以回长安?
“说。”
“边公慧眼如炬,我与皇甫大夫确实是在演戏,如今我带着匠营与粮草在化隆,为的是将犬戎自积石军诱出。我献策与皇甫大夫,犬戎出兵之后,皇甫大夫于半道劫击之,必使犬戎首尾难顾,这岂不是一场大胜?”
边令诚琢磨了一会儿,有些怀疑地道:“犬戎会上当?”
“上当的可能在七成。”叶畅笑道:“皇甫大夫已经决定,只等犬戎出积石军,便要全军出击。
“好……好……”边令诚说了两声好,心里却骂了一句“好个屁”。
这件事情,皇甫惟明丝毫不向他提起,意味着皇甫惟明有意独占这大功劳若是获得大胜,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凭什么回长安献俘,又凭什么占据这功劳请求调回?
叶畅又道:“虽是如此,边公也要小心,皇甫大夫不曾对你提起事,到时只怕是想留边公守洪济城……我料皇甫大夫劫击犬戎之处,应在数十里之外,若是犬戎一部此时来袭洪济城,边公千万要小
边令诚顿时大怒。
功劳不给他,守洪济城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却交与他?
不过想想皇甫惟明对自己的态度,边令诚承认,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让他带一千人守城……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怎么守城他根本一无所知
“叶十一,咱待你如何?”按捺着怒气,他琢磨着如何去揭破皇甫惟明的打算,掀了桌子大家一拍两散,突然见着叶畅的身影,他心中一动,开口问道。
“边公待某,可谓恩重如山。”叶畅一字一句地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2章 欲与皇甫不戴天
“既是如此,如今我有一个想法,还请叶十一你为我参谋参谋。”
叶畅嘴上所说的“恩重如山”,边令诚当然是嗤之以鼻,不过他也不会自己将此揭破,而是顺竿往上爬,笑眯眯地说道。
“不知边公有何想法,叶畅愿为边公效力。”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此次来为监军使,实际上是冲着你来的。圣人打发你来边关,终究是一片爱护之心,怕你在这边出什么情形,故此令我来任这监军使。”
叶畅同样对边令诚所说毫不相信,李隆基或许真有些关爱之心,可是派边令诚来,主要目的肯定不是他,这点自知之明,叶畅还是有的。
“不过边地终非久居之所,叶十一,你的大好前途,在关中,在长安……你难道不想在此立功之后便回去?”
“自然想了。”
“咱也想,既是如此,咱们就可以商量了……你想个法子,让咱也在此次大胜中立个功劳,这样咱献俘回阙之时,也好为你美言,让陛下调你回去。”
“这个……”
叶畅露出意动之色,边令诚见有门,又连着说了一堆好话。这世上三处地方最能培养人说好话的本领,一是妓院,二是官场,第三便是后宫之中了。边令诚能在后宫里脱颖而出,得李隆基的重视,那好话说得,便是号称舌粲莲花的李白也拍马赶不上。
叶畅听得飘飘然,最后终于道:“此事易耳,若我是边公,便去化隆城。”
“去化隆城……对,正是,该去化隆城”
边令诚抚股大笑,心中有些着恼,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有想起来
去化隆城,既可以远离洪济城这个是非中心,又可以说是将自己为诱饵,这样一来,胜后首功,就是非己莫属了
不过……
太监的多疑让他旋即皱着眉:“化隆城是否有危险?”
叶畅笑道:“洪济城、化隆城,哪里都危险,不过化隆城那边有杨景晖,他乃是边军宿将,我与他交谈过,颇为不凡,只是向来不得皇甫惟明重用,故此被闲置。”
这让边令诚心中又是一动。
皇甫惟明手下有十一军、三个守捉使,他在此经营了数营,这些人大多唯其马首是瞻。边令诚便是想讨一千人为自己护卫,都是花费了老大气力才得到。这个杨景晖既有才能,又不得皇甫惟明重视,正合为他用。
而且叶畅说的是,真弄起来,这洪济城大军全都出去了,犬戎来袭,只靠着他身边一千兵和五百随从,能有何用?倒不如移去化隆城,与叶畅会合,至少叶畅身边还有一军之将。
“好,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咱岂能落于人后?咱这就移兵化隆城,以身为饵,诱犬戎来袭
边令诚义正辞亚地一说,叶畅悄悄松了口气。
八日时间,转瞬即逝,廓州近边麦田,已经收获完毕,所有粮食,都被送到了化隆城。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只等大幕徐徐拉来了。
大唐天宝三年七月十七日,天色方亮,南霁云便领着十余骑出化隆城。
“犬戎岂能绕过洪济城来袭击我化隆城?”廓州冷得早,此时霜已降,早晨外出分外寒冷,南霁云有棉袄大衣,并不太觉得,可还穿着秋衣的边关将士就冷得有些难耐,少不得抱怨起来。
“便是不来袭,咱们出去打打猎,四处转转,总比憋闷在城中要好过些。”南霁云笑着道:“管大楼,你休要满腹牢骚,叶郎君便是责罚过你,也总是你有错被抓住了。”
“某不过是运气不好,应付差遣被捉了现行,南八,你这些日子跟着兄弟在一起,你是知道的,有几人不是应付?他不管别人,偏偏管某他自己每日里不就是闲得无聊,泡在匠营里也不知做什么勾当”
“管大棂,你再如此说,莫怪某翻脸无情。”南霁云瞪着他:“叶参军若是为旁的事情怪你,某必去为你求情,这军中之事……对了,你在王将军手下,敢如此怠慢么,还不是欺叶参军年轻”
那管大楼嘿嘿笑着,不作解释。旁边一人笑道:“管大楼就是没眼色,叶参军得南八和善直师这般人随护,岂是好糊弄的,偏偏他傻,这顿军棍吃得不冤。”
“你们休要以为叶参军不知那军棍后边的把戏,若真是打将下去,管大楼还能出来巡侦?为何这几天叶参军天天都点管大楼来,就是知道那顿军棍只是做了样子”南霁云警告道:“你们在边关久,可不知叶参军在洛阳的威名,渤海国几十个刺客,都被他挂在柱上,于洛阳北门曝尸,他手里砍的人头,可不比你们少”
“不会吧,叶参军斯斯文文,未语先笑,便是随他来的几位郎君都比他要杀气啊。那李太白,听闻是天子都召见过的人物,倒是一手好剑法……”
众人把话题岔到了叶畅身边的人物上,稍有心的,便惊讶地发觉,叶畅身边几个重要人物,似乎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们是军汉,最敬勇武,象南霁云、善直这般人物,更让他们敬佩。
象南霁云,这几日他的神射与武勇,让众人都是钦佩,而且南霁云傲上而不欺下,虽然本领高强,却能与卒伍打成一片。故此,那管大楼不服叶畅,却甚服南霁云。
他们自城中迤斜而出,不走大道,专寻高处远眺,待得离城十里处,管大楼道:“好了好了,今日任务又完成了,咱们可以回去……”
南霁云皱着眉,犹豫了好一会儿道:“不急,咱们再前行五里”
叶畅要求他们是出城往西、西北和西南方向巡视十里,这距离虽然不精确,但十里是足够了。听得南霁云这般说,管大楼咂了下嘴,却是无奈:“南八,过会儿你可要射只兔子什么的,给大伙解解嘴馋。”
“好说,好说”
他们又前行了不过三里余,到这里便觉得不对,远处隐约有尘土扬起。他们爬上高处,向那边望去,然后尽皆变色。
“犬戎……犬戎人真来了”管大楼牙齿都发颤。
若是他中途而回,没有发现犬戎人,那么事情败露之后,他唯有一死
南霁云却一脸兴奋:“原以为赶不上大仗打,现在瞧来还是得我们上”
“多少人?”又有人问道。
“无边无际,少说也有万……犬戎当真是大举来犯,可是大夫那边,怎么不见劫击?”南霁云在兴奋之后,猛然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按照叶畅的献策,皇甫惟明名义上将士兵散出去秋收,实际上是令其待命,只要一得知犬戎进袭的消息,立刻集兵,待对方行至半途时猛然攻击。
也正是因此,管大楼才觉得叶畅安排他们侦视没有必要,难道说犬戎还能绕过洪济城的侦骑,直接出现在化隆城下?
结果还偏偏如叶畅所料
“叶参军……他如何知晓的?”有军士忍不住就问道。
“你们以为我跟着叶参军,是因为他家世?”南霁云肃然:“他人品或许有这般那般的问题,但识人断事,却极少出错——走,咱们赶紧回去,万余犬戎,分明是大股强敌,咱们须及时回去报信
“也不知犬戎使了什么把戏,竟然避过了皇甫大夫的侦骑”
众人拨转马头,开始狂奔,他们都是一人双骑,而且早有准备,因此回速极快。犬戎虽然也远远见着他们,派出人追赶,可是隔着几里,毕竟是来不及了。
不必他们报信,化隆城头自然也有警哨,远远就看到无尽的烟尘,顿时鸣锣示警。这些时日,叶畅除了跟匠营在一处,便是按着预案进行训练,故此警锣一响,各人便已经纷纷就位。
一切忙而不乱,看到这一幕,边令诚笑嘻嘻地道:“叶畅,今日这训…¨”
“今日不是训练,犬戎真出现了。”叶畅抛下这一句,便登上了城楼。
边令诚愣了愣,慌忙跟在后边也爬上城楼,便见远处烟尘滚滚,显是犬戎大举来犯。他惊得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而这时,叶畅回过头来,满脸都是狰狞:“边公,你害死我们了”
“什、什么?”边令诚原本准备斥骂叶畅的,若不是叶畅将他拐到化隆城中,如何会遇到这等情形?
“朝廷好端端设什么监军使,皇甫大夫分明对此不满,故此没有按约定袭击犬戎”叶畅此时心里是当真狂怒了,他意料中最坏的局面果然出现,皇甫惟明真将化隆城这个诱饵当成了弃子
“什……什么?”
“边公,若你不来化隆,皇甫大夫必会劫击犬戎,你来了化隆,他乘机借着犬戎之手收拾你”叶畅这一次说得更直接:“只可惜,连累了我们”
周围将士看着边令诚,神情都是不善,这是人自私本性使然,便是边令诚自己,此时也忘了怪罪叶畅诱自己来化隆,满脑子都是皇甫惟明对自己的态度,越想越觉得叶畅所言有理,他厉声大叫:“皇甫惟明,咱与你誓不两立、不共戴天”
恰这时,南霁云等已经赶到,其余人都撤入了城,唯南霁云却在门前停住。
“叶参军,与我两匹快马,我去求援”南霁云仰首叫道。
“不必了……”叶畅道:“敌势众,你快入城”
“与我两匹快马”南霁云懒得再说什么,看到城门中有几匹军马,他过去将自己的马换了两匹休息够了的,然后转过身,上马便疾驰而去。
“这厮……”
看着他的背影,叶畅发了很短时间的愣,然后大叫道:“南八,自己小心,我必守住化隆城”
南霁云挥了挥手,顺势将自己背上的弓摘了下来,他所奔向之处,犬戎已经开始分散,准备将化隆城围住。叶畅下令拉起吊桥放下城门,自己眯着眼望去,只见南霁云绰弓在手,扬臂连发,所到之处,犬戎纷纷落马,竟然给他杀出了一条道路,赶在犬戎包围圈合拢之前,远远冲了出去
城中都是一片欢呼声,普通士兵未必知道高层的布置,他们只知道南霁云冲出了包围,便可以尽快向洪济城大军所在求援。
“叶参军”
叶畅回过头时,吓了一大跳,因为边令诚此时脸色惨白,象个鬼一样飘在他身后,而且还第一次呼了他的官职“参军”。
见叶畅看向自己,边令诚道:“这几日你日日做应急演练莫非是早料到会如此?”
“不是料到会如此,我只是觉得,凡事预而立不预则废,若无这几日操演,咱们现在如何守城?”叶畅轻巧地将边令诚的疑问推掉:“边公,你是监军大使,城中上下,都唯你命是从,如何行事,你给个章程吧”
边令诚哪里拿得出什么章程,若依着他的本意,便是派人与犬戎打商量,看看能不能让犬戎放他离开,哪怕将城中的粮草与工匠都送与犬戎都无所谓。但他再蠢,也知道这般做的结果会极惨,因此期艾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想明白:“叶参军既能有所预备,必然有策略在胸,如何应对,尽由你做主就是”
“边公这般说,叶某就当仁不让了,边公放心,咱们有人有粮,器械充足,长的不敢说,守十天半月的把握我还是有的。十天半月功夫,皇甫惟明就算是爬也要爬到这里解围,否则他也不好与陛下交差”
“哼,他就休想与陛下交差”对皇甫惟明,边令诚当真是恨得牙齿咯呼作响:“待我回去,若是我能回去……”
叶畅既得了他授权,哪里还有闲心听他唠叨,敷衍了两句之后,便匆匆与杨景晖去商议城防事宜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犬戎人便已经合围,不过他们很小心,位于三里许之外压住阵脚。一群犬戎人靠得稍近了些,指指点点,想必是犬戎的头目。然后,便见着一人打着白旗,缓缓靠近。
“犬戎也会攻心之策啊。”叶畅冷笑了一下。
“此人乃是吐谷浑人,原是在大夫帐下效力,他如今出现很明显,他已经投靠了犬戎。”杨景晖在旁道:“不能让他出声,可惜,他不在绞车弩射程之内”
叶畅心中一动,绞车弩号称能射七百步,约相当于后世一千零五十米,但是实际上能瞄准目标射,根本没有这么远。
大约就是三百步左右,那吐谷浑既曾投靠大唐,想必对这个射程是很了解的。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3章 将军伏弩射天狼
叶畅轻轻皱起了眉。
若换了几日前,三百步,确实是能射中的极限,但是现在则不同。
不一会儿,那吐谷浑到了三百步左右的地方,然后扯着嗓子喊道:“洪济城已经被攻下,皇甫惟明束手就擒,你这小小化隆城,只有一千五百兵,还不速速投降,待大军攻城,必为齑粉”
叶畅来到一个绞车弩畔,拍了拍负责瞄准的兵士:“且稍侯,来人,拿匹绸带来”
那匹绸带拿来之后,叶畅提笔在上书得一些字,然后系在绞车弩的弩端,接下来道:“射出去
长枪一般的弩矢很快飞了出去,那吐谷浑正在大声叫嚷,见一弩飞来,连连后退,发觉这一弩射得较远,这才缓过劲,跑过去看,却见弩上系着一根绸带,上面还写着字。
他却不懂上面写着什么,叶畅这是俏脸做给瞎子看了。
“这上面写着什么?”他将那绸带带了回去,那队犬戎当中有人来接过,然后交给几个汉人打扮的家伙,叶畅冷笑了一下:果然,任何时代,总是有乐意投靠外族的带路党的。他旁边,杨景晖有些狐疑地看着叶畅,对绸带上写的东西有些不放心。
叶畅没有理他,而是对着几个绞车弩的瞄准士兵道:“见着方才那拿绸子的么,那厮当是犬戎大官,呆会儿,瞄准他射击”
众士兵点着头,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有一人忍不住道:“放心,有参军这几日教我们定位,只要他到我们射程之内,必能射中”
“唔,现在就是诱他到我们预定的靶点了。”叶畅也笑道。
这几日里,叶畅与工匠们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将所有绞车弩的弩矢和所用弦标准化——不仅仅是长度、大小一模一样,甚至连重量也精确上几无差别。然后城头上的士兵,每日射出数十矢,目标就是瞄准叶畅所说的靶点。
“这可是守株待兔,犬戎大官如何会到那靶点去?”杨景晖仍有些不放心。
“故此才要写那绸带,我说了,吐谷浑人微言轻,而且翻覆无常,其言不足为信,唯有犬戎大军头人前来保证我等安全,我等才愿献城。”
“可是啊,果然,他们来了”杨景晖觉得叶畅还是有些想当然,那犬戎头目就算上当靠前喊话,又如何会站进叶畅预设的靶点?
但旋即,他明白了叶畅所恃。
往城上喊话,人的习惯,就是站得高一些,而城前最高处,便是叶畅预设的靶点。城上原本就有的和这些时日赶出来的一共十二架绞车弩,此时全部瞄准了这个靶点。
绞车弩的望山上有一个专门的标记,只要这个标记将那块高高的岩石罩在十字形的视野之中,那么这一矢出去,十发之中,有五到六发能中。
那群犬戎贵人踏上了给他们预设的刑台,他们脸上的神情是轻松中略带兴奋,大约是觉得,吐谷浑人带来的消息果然不错,一个没有卵的太监,加上一个从未上过真正战场的文人,他们带着的军队,没有什么战斗力。
“三、二……”叶畅开始倒计时。
那犬戎贵人开始张口大喊,旁边的吐谷浑则为他翻译,但他们说什么,城头上根本没有在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叶畅的声音里。
“放”
随着一声令下,十二名力士挥动手中的大锤,将楔子击飞,绞车弩的弦顿时弹出,将弩矢发射出去。
“让你们这些野蛮人尝尝基础弹道学的威力”叶畅将心中的压抑怒吼出来。
十二根弩矢破空而来,城头唐军的注意力从叶畅身上转移到这些在空中画出浅弧的家伙身上。眼见它们飞到最高点,然后飞速下掠,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会取于一处。
城外那巨石上的犬戎,最初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此刻已经乱成一团,他们纷纷闪避,可是弩矢飞掠的速度极快,只有边缘的几人及时跳开,其余人,便被那飞来的弩矢串成了肉串
十二根弩矢,击中目标者四根,未中者亦有收获,它们贯入犬戎大队当中,至少有三根连穿透数人之后余势方竭。
一时之间,犬戎阵营大乱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唐人的绞车弩,为何能射中这里?”
若是一根射中,那是巧合,但四根射中,而且是在四百步外中的,犬戎哪里不明白,这绝对是唐人有意之举。但这完全出乎他们意料,此前唐人的绞车弩虽然可以射到七百步,只不过到这种极限距离后弩矢根本无法瞄准,真正能有效射中的,就是三百步内,而且只对挤成了一团的较大部队有效。
可现在,又远又准……
他们自然不知,叶畅对绞车弩进行了改进,由一弓变成二弓,将上弦方式也由人畜力直接拉绞盘,换成了滑轮组。这八日为了完成这些改进,叶畅可是绞尽脑汁,他自己感觉来此世后,从未如此勤奋过。
叶畅的努力,也确实结出了硕果,四根命中的弩矢,将这支犬戎部队的高层可谓消除大半。这一幕,城上的军民都看得清清楚楚,顿时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与他们的欢呼相对应,犬戎军阵之中,却是一片鬼哭狼嚎。混乱瞬间就席卷全军,面对强化版的绞车弩,犬戎表现出极大的畏惧。
为何犬戎对于大唐的工匠如此渴望,无非就是因为这些工匠能够制造威力强大的武器与铠甲,能创造精美值钱的货物。长时间以来,此时的工匠——另一世的技术工人都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这可以说是华夏错失一次又一次将其余文明远远甩开的关键原因之一
“开城,攻击”
叶畅又下令道。
这是个好机会,犬戎贵人受到巨大损失,阵脚大乱,此时若有足够的骑兵,叶畅甚至觉得,完全可以一战而定胜负了。
但他手中骑兵不多,全部加起来,也只是三百余骑,主力还是步卒。故此,化隆城城门打开之后,一队队涌出的,只是着明光铠执陌刀的步兵。
这一次叶畅是投入血本,六百陌刀兵鱼贯而出,在城下布阵。
可惜的是,他毕竟是初次指挥这等大战,不敢冒险,这些兵都存于城中,等他们布好阵时,犬戎都已经撤得几乎看不到了。若非如此,这些陌刀兵起先就在城外,在犬戎大乱时便大举进攻,即使追不上其主力,也要逼得犬戎扔下辎重逃遁。
这让叶畅有些怏怏,倒是城中的军民,都是欢呼起来。
只是十二根弩矢,便打退了犬戎,还重创了其贵人,自己一兵不损。这样的战果,怎么不让人欢喜
“叶畅,果然文武双全,真名士,真名士”
叶畅把那六百陌刀兵调了回来,令才传下,那边边令诚便已经眉飞色舞地过来。
原本他被犬戎大军吓着,现在来看,也不过如此,顿时气焰又上来,而且心中很是有几分跃跃欲试,觉得这样轻松的胜仗,自己也能指挥。
叶畅一看他脸色,顿时明白其心中所想,暗暗叫了声不妙。
自己怎么忘了这厮坑队友的天赋属性,把他拉到化隆城来,虽然加了些兵力,但他若是试图对军务指手划脚,自己岂不就要成为被他坑的队友?
一念及此,叶畅顿时满脸苦涩地道:“边公,方才只是勉为其难,侥幸将犬戎吓退罢了。犬戎势大,必然要卷土重来,这次再来,可就不会派人劝降,必是血战。某不过是乡野村夫,从未指挥作战过,此事于系到边公万金之躯,某实在不敢承担,还请边公另请高明吧……”
这些太监都是些心理扭曲的人,边令诚更是其间翘楚,若是叶畅抓着兵权不放,边令诚少不得要夺来。可是现在叶畅主动将指挥权还给他,还一副推托的模样,边令诚的心顿时又开始多疑起来。
好端端的叶畅方才还获了一场胜利,为何转眼就又推托起来?
他狐疑地看着叶畅,发觉叶畅当真是满脸苦涩。
“你不是指挥得挺好么?”边令诚道。
“实是战战兢兢,方才也只是侥幸罢了。”叶畅唉声叹气。
“叶参军,你的本领,咱是清楚的,你只管放手去做,方才能败犬戎第一次,过会便能败犬戎第二次,咱看好你”边令诚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甚为棘手。
若是手中兵力有余,他会毫不犹豫将军权控制住,然后亲自指挥,获取一场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大胜,从而撇开皇甫惟明与叶畅,回长安献俘邀功。但是如今兵力相差太大,边令诚虽是贪功,却也知道这种情形之下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获取胜利。
既是如此,将指挥权交与叶畅,等到事情不济,再收回权力,逼使城中军士护送他突围逃命就是。这样一来,胜则功劳是他的,败则责任是叶畅的。
“边公既是如此说……那某便勉强再试一试,不过,边公可请记着,有什么不顺之处,边公莫要怪罪我。”
边令诚哈哈尖笑,做出一副信任的模样,叶畅与他虚以委蛇,心里却飘到了南霁云身上。
守住化隆城的信心,他还是有的,但是击败犬戎,就只能指望南霁云能搬来援军。无论皇甫惟明如何想借刀杀人,可是南霁云到了洪济城求援,他总不好再推托了吧……
南霁云并不知道叶畅此时心中所想,他想到的便是尽快赶到洪济城,向皇甫惟明求援。
他性子高傲,却也知道,这次求援恐怕不会太顺利。因此他心中暗自拿定主意,先去寻王难得,请王难得进言。
他带着两匹马,途中还射杀了两个犬戎侦骑,一人四马轮流骑乘,仅仅是半日时间,便从化隆赶到了洪济。此时天色还亮,他远远看洪济城头,大唐的旗帜招展,城上人影幢幢,似乎比平时人还多
他催马上前,老远便有人喝问,不过见他只是单人,并没有真正用弩箭射他。到了城门之下,他大叫道:“开门,开门,有紧急军情”
城上伸出一个脑袋来,望着他看了看:“这不是南八么?”
南霁云见是认识自己的,心中大喜,当下拱手道:“某有紧急军情,欲入城禀报,还请行个方便
“紧急军情?”那人略犹豫了一下。
但此时又有一人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道:“皇甫大夫有令,三日之内,城中禁止出入,南八,你有什么军情,待三日后再来禀报吧。”
“什么?”
南霁云顿时愣住了,三日……谁知道化隆城在十倍于己的犬戎攻击下,能不能撑过三日
城上之人肯定不敢拿紧急军情开玩笑,他说是皇甫惟明的命令,那就真是皇甫惟明的命令,这等情形下,他如何求救?
一念及此,南霁云大声吼道:“我不进城……请哪位替我传递消息,犬戎大举进犯化隆城,如今化隆城被围,边大使等急盼皇甫大夫解围”
他原本还想寻王难得说情,可现在皇甫惟明分明是将这条路也堵上了,既是如此,他也豁出去,哪怕是将事情闹大来。
他原本以为这一喊,城上应当会乱一阵,结果却发觉,原本伸出头来的几个小兵,此时也将头缩了回去,竟然是不闻不问
南霁云心中讶然,又喊了几声,可城上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他勃然大怒,绰弓在手,望着那边绣着“皇甫”字样的大旗,举弓便射。
那大旗应弦落下,城头传出惊呼之声,南霁云指着城上破口大骂道:“皇甫惟明,你这无心无肺的鼠辈,嫉贤妒能,陷害忠义,借刀杀人你且记得,今日你害叶参军,来日必有人寻你”
骂完之后,他拨转马,调头便走。
寒风迎面吹来,涌上的热血冷了冷,南霁云忽然觉得有些怪异:当初在洛阳初遇叶畅时,自己不是觉得他乃小人,根本不愿意与他结交的么?为何方才,却为了他敢骂一镇节度
那个家伙,跟在他身边时间稍长,不知不觉便受他影响,将他当成亲近的人了……
只是为了报他善待自己家人的恩遇罢了。
南霁云如此为自己辩解,然后苦笑,接下来,自己唯有一途,就是杀回化隆城中,与那家伙同死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4章 夜透重围比子龙
已经夜了。
高原上的夜晚,星空分外灿烂,清冷的气息弥漫在周围,带来渗入骨髓的寒意。
叶畅猛然惊醒,耳畔仿佛还回旋着呐喊与叫嚎。
他揉了揉眼,低声骂了一句,然后向四周看去。
即使盖了棉大衣,仍然感觉到城头的寒意,周围火光明灭,抱着武器来回逡巡的士兵们发出很微弱的声音。
这让叶畅意识到,自己果然还在战场之上。
白日城的烟烬尚未完全熄灭,化成城外有着淡淡的烟,而再往远处,则是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犬戎人的营寨。
在受挫而退后不久,犬戎人便卷土重来,如同叶畅料想的,他们这一次不再劝降,径直发动猛攻。不过面对城上大小百余具各式绞驽,面对一千余具手弩,犬戎人的攻击只变成了一地的尸体,所取得的成果也只是让守军出现了伤亡。
叶畅估计犬戎死伤应该有三百余人,而守军伤亡则有二十余人,这个比例,还算正常。不过犬戎这次攻击也只能算是试探性攻击,真正的强攻,应该在次日。
而且犬戎上回除了简单的云梯之外,根本没有动用攻城器械,次日只怕不同。
或许该乘着夜晚出城袭击一下?
这个念头才浮起就被叶畅否决了,他终究是缺乏实际作战经验,若夜袭失利的话,白天积攒下来的一点声望和信任,就要付之流水了。
“畅然,你醒了?”就在这时,他听得身边有人问道。
是高适。
“高公没睡?”
“我如何能睡得着,这般局面……实是我之罪也”
高适轻轻叹了口气,这话白天一直憋着,没有机会对叶畅说,但现在,夜深人静,似乎可以说了
叶畅有些讶然:“与你何于?”
“若非为了我,畅然你不会想出这以身试险的主意……”
高适的自责并非没有原因,他与叶畅达成了默契,他向皇甫惟明献计,同时也是他的进身之阶。原本凭着这献策之功,他想跻身于皇甫惟明幕下,由皇甫惟明给他推荐一个官职。
若非如此,叶畅何必自己以身涉险,献出这样的计策
“高公此话说差了,咱们是不是朋友?”叶畅低低笑了两声:“况且此事我不是没有私心,早些破了犬戎,我也可以早些回去,这前后已经是三个月时间,估计就算回去,都得等来年春天……家中一摊子的坛坛罐罐……”
“畅然,你不要说这等话宽我的心,你若只是为了脱身,有的是脱身之策,何必如此冒险。”高适坐得离他更近了一些:“往常觉得畅然你年少气盛,颇有轻狂之处,但接触近了,便知道你除了脾气不大好外,别的事情,都是谋定而后动,家里的基业,你岂会换安排?”
“好吧,高公当不当我是朋友?”听得他非要往这边想,叶畅便道。
“那是自然”
“那我也当高公为友,高公平生之志在何?”
“提三尺剑,立万世功。”
“既是如此,有一个机会,能帮助朋友实现平生之志,不过是要我冒一点小小的危险,我如何会不做?”叶畅笑得很真挚,高适这一生都忘不了这个夜晚,叶畅目如星光,在被包围的城头对他说的话:“若是有朝一日,只需要你冒点小危险,却可以助我实现平生之志,你做不做?”
“自然会做”
“那不就得了,我只是做朋友都会做的事情。不过,高公,经过此事,我对这皇甫惟明另有认识,此人心思狠辣,怕非明主。”
“是,我也觉得如此……不过我也无意奉其为主,他在边关久矣,应该不久就会调回中枢吧。”
这一点上,两人认识是相同的,此战之后,无论胜负,皇甫惟明肯定是要入朝的,而高适则想法子留在边关,以他才智,自然少不得立功机会。
两人说开了,都觉得心情畅快,高适终究诗人本色,便要吟诗,叶畅正准备抄一首应应急,就在这时,却发觉远处犬戎的营地象是发生了什么一般开始乱了起来。
“皇甫惟明来了”他大喜:“夜袭?”
看情形,象是有人对犬戎发动了夜袭。但叶畅并不知道,犬戎在经过他的弩矢齐射之后,已经谨慎得多,广布侦骑,不但防备他的夜袭,对于皇甫惟明大军突然出现也极怀戒心。
但这次夜袭还是来得莫明其妙
因为发动夜袭的,并不是大军,而只是一个人。
他们侦骑,能够发现大队人马,却很难注意到南霁云一人,即使发觉,也只当是唐人的侦骑。
南霁云此时已经有八匹战马,他牵着这八匹马登上高处,向下俯视,只见犬戎连营星星点点,看上去象是一条星河,将化成城围了起来。其间却是一片寂静,偶尔有两声马嘶,军纪倒是严明。
“也不知有多少人。”南霁云凝神张望,心中却没有丝毫动摇。
“这般军营,戒备森严,想要闯过去,只怕不易。”他皱眉思忖了会儿,然后看了看自己缴获的
他家中贫困,骑马都是到了洛阳后跟人学的,骑术原本不是很好,只是被叶畅招徕之后,狠狠补了一阵。因此,他极爱好马,这一路行来,射杀犬戎侦骑缴获了他们的马之后,都不舍得放弃,但此时,他想要破阵而入,不可能再携带这些马了。
想了许久,他猛然记起,叶畅曾经说的话来。
南霁云并未受过什么正规教育,虽然精通武艺,却不懂什么兵法,甚至识字都不多。在了解这种情形之后,叶畅大为惋惜,劝他识字读书,在来此的路上,还专门以孙吴兵法为基础,讲与他听。
叶畅讲课当中,穿插了大量战略,其中便有田单火牛计一项。
南霁云看了看自己的马,既然不可能带它们冲入城中,那就充分利用一下吧。
他将七匹马的缰绳都串成一串,然后又寻来湿草,将之系在马尾之后。
用火镰将草点着,因为草很湿的缘故,这些草冒出大量的烟。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不停地刨着地,南霁云拍了拍其中一匹:“对不住了。”
说完之后,他用马槊狠狠在马臀部拍了一下,然后去打其余马臀。那些马受了惊吓,顿时嘶鸣着向前冲,七匹马同时狂奔,彼此又被缰绳系着,无法散开来,便只能顺着山坡向下冲去。
南霁云在这里耍了手段,这七匹马并不是径直冲向犬戎营帐,那样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杀死揭穿。马是以接近平行于犬戎营帐的方式向前狂奔,在两里之内,它们与犬戎营帐会保持一定的距离。
犬戎虽是扎了营,可是游牧民族的习性,立下帐便算营了。他们警惕性也极高,这边马蹄声一响,他们就惊动,顿时便有人出来拦截。可是黑暗之中,只有影影幢幢的灰影和一片烟,根本看不到人的身影,犬戎唯一的办法便是万矢齐发。
但是马与之保持的距离乃是箭矢无法射到的,而且马尾部推着的湿草,带着浓烟与星星点点的火光,一路拖了过去,声势不减,这让犬戎根本无法判断来了多少人马。
马嘶声中,南霁云紧了紧自己缚甲的丝绦,悄悄催马,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进。
他的马蹄上用布包着,因此没有太大的声响,特别是在那七匹马掀起巨大的声势,惊得犬戎营帐中一征嚣闹。故此,当南霁云接近之后,他们才有人发觉。
“谁?”那人用犬戎语喝问。
南霁云根本不知道对方在问什么,他含糊应了一声,一夹马腹。
此前马只是缓缓小跑,被他一夹,顿时加速,象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与之同时,是南霁云手中的弓弦嗡鸣。
黑暗之中,火把照亮了他的视线,那执着火把高举想要看清楚他的犬戎人应弦倒下,火把落在地
与此同时,南霁云的马冲入了营中
弓被他收起,取而代之的是马槊,他站了起来,马槊毒蛇般探出,将一个犬戎挑起。
犬戎的注意力被那七匹奔马所吸引,南霁云突入其中,双手持槊,如劈波斩浪一般,穿入犬戎营寨之中。他所到之处掀起的腥风血雨,令原本就无法判断敌人在何处的犬戎更为混乱。
在犬戎人想来,掀起这般声势,定然就是为了夜袭,却不知南霁云的目的只是穿过他们的包围进入化成城。因此,当南霁云杀破重围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敌人只有一个。
“追上他,杀了他”
对于犬戎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打击几乎不逊于白天被弩矢于掉一半的高层人物
成百上千的犬戎在后面狂追,无数箭矢蜂蝗一般飞上天空,又雨点般地跟在南霁云身后落下。若不是身上着甲,南霁云早就成了刺猬,饶是如此,在离城头还有百步左右的时候,他身下的战马悲嘶一声,终于不支倒在了地上。
南霁云一个翻滚,甩开马镫,杀破重围,已经耗掉他大半体力,此时此刻,空前的疲累让他几乎难以站起。
“杀,杀,杀死唐狗”
身后传来了呼喝声,南霁云听不懂这些嘈杂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但能猜得出来。他心中终于觉得一丝恐惧,但却从不怀疑自己破围回来的正确性。
“助我”他大喊。
此时在城上,叶畅俯身竭力向外张望,同时心里暗暗咒骂自己,为何没有将望远镜弄来。
其实就算有望远镜,在这样的夜色中,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不象是大队人马突袭啊。”高适在旁边道。
“皇甫惟明这厮究竟弄什么鬼?”叶畅也道。
然后他就隐约听到了下边什么声音,因为犬戎那边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大,把这声音掩住,让他听不真切。他回头问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助我叶参军助我”叶畅声音很大,南霁云听到了叫道。但他激战良久,水都未喝一口,嗓子于涩,拼尽全力,也没能发出多大的声音。
“猪窝?是犬戎在骂我们?”高适也隐约听到一点声响,半蒙半猜地道。
“声音似乎不远,让弩手都准备好”叶畅道。
一听得要用弩,南霁云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大叫道:“是我,南八,助我”
他挣扎着步行,身后犬戎可是骑兵,因此这几句之间,犬戎几乎就离他不到三十步了。在战马疾驰中,三十步只是一瞬的事情
这个时候,叶畅终于分辨出南霁云的声音,又惊又喜地道:“是南八——弓弩手,对着六十步外射”
铮铮的弦声连绵不绝,南霁云觉得自己头上象是有几百只马蜂飞过去一般,然后,在他的身后传来惨叫、痛呼的声音,那急追不休的马蹄声也因之一顿。
他激出最后的气力,三步两步冲到了壕沟之前,壕沟之中没有积水,但是却插满了刺刃,他正犹豫间,那边开始将吊桥放下来。
吊桥只放了一半,背后被弩暂时阻住的犬戎又大举压上,他们也看出这是一个机会,想乘机抢入城中。叶畅厉声喝令弩手不要停止射击,然后对南霁云叫道:“跳,跳”
不待吊桥完全放下,南霁云拼命一跃,扑在吊桥之上。叶畅见他已经上了吊桥,立刻又令兵士绞起吊桥来。
追着南霁云的犬戎只能对着吊桥放箭,却被城中一波又一波的弩箭射退。南霁云缩在吊桥之后,喘着气,哈哈大笑起来。
今日透阵而出,杀得当真痛快
见犬戎退去,几个火把扔下来,照亮了南霁云的脸,叶畅向下道:“南八,你没事吧?”
“没事,有劳挂念”
“放吊篮,将他拉上来。”叶畅又道。
一会儿,一个吊篮被放了下来,南霁云整了整身上东西,发现连马槊都被自己扔了,唯一还保留的,就只剩余一张弓,箭壶里的箭矢都给他射得于于净净。他想要爬上吊篮,却觉得手足发软,根本动弹不得,当下苦下道:“来个人帮我一把……我没有气力了”
吊篮又被拉了上去,不一会儿,放下一个人来。南霁云半躺着看着,发觉下来的是叶畅时吓了一大跳:“叶参军,你如何下来了?”
“夜透重围,我当然要来看看我们大唐的赵子龙”叶畅见他身上插着数枝箭,也是吓一跳,不过看到他精神尚好,又看到这几枝箭都不是要害,当下笑道。
南霁云心中顿时欢喜。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5章 恶念凶胆夜开张
南霁云坐在胡床上,面前摆着他渴望已经的酒肉,周围是安全的城池,旁边是一双双敬仰的眼
这可比犬戎人的千军万马让他难过,他扭来扭去,怎么也不适应这种气氛。
“就这样了?”
“就是这样,南八无能,未能见到皇甫惟明,还在洪济城外将他痛骂了一顿,他只怕绝对不会来援了……”
南霁云这个时候冷静下来,想到自己在洪济城外痛骂皇甫惟明的事情,心知只怕自己将事情搞砸了,当下就从方才冲入万军的兴奋中脱了出来,有些沮丧地道。
周围一片死寂,叶畅咽了下口水,而那边高适轻声道:“保密。”
“对……对,保密,你们都记着,南八将信送到了皇甫大夫面前,皇甫大夫差他入城,与我们相约……相约以狼烟为号,只待狼烟燃起,里应外合,定要将犬戎杀个片甲不留”
叶畅回过神,看着周围,见都是自己带来的伴当,稍稍放下心来。
李白一把将南霁云面前的酒抢了过来,自己一口喝尽:“对,不过就是死战……原本就不指望…
然后他就看到叶畅怒视着他,他讪讪笑了笑,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这位大诗人还当真是个大嘴巴,什么时候都管不住自己。
“皇甫惟明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岑参脸色有些发白,这还是他初次意识到,官场中的倾轧,可能比敌寇更为可怕。
“大伙也不必太过担忧,南八闹出这一场,出乎皇甫惟明意料,他只怕也拖延不了……不对,不对”高适正要宽解众人,突然间眉头一皱道。
几乎是同时,叶畅也以拳击掌:“不对,不对”
两人对望了一眼,李白露出深思之色,而岑参则一头雾水。
叶畅飞快地跑到屋间后,高举起火把,凑在挂在墙上的地图看着。才看了一会儿,他便嘟囔骂道:“今后我为将,斥侯必需会造沙盘地图……”
这个时候的军事地图,实在让他看不大明白,连东西南北都很难分得清。高适也凑了过来,指着图上一个小方块:“洪济城”
洪济城离化成城约是四十里,紧接着,高适的手指头开始向一边移去,叶畅等人屏住呼吸,当他的手指停下来时,众人都是大叫:“积石军”
自去年皇甫惟明向犬戎发动反击以来,阻挡在大军面前的,便只有积石军这座军城了。犬戎便是以此为基地,若能夺下这里,唐军再无后顾之忧,可以直接去攻击石堡城。
叶畅与高适相视苦笑,他们献计的时候,考虑得还是不周,终究比不上皇甫惟明这样在边关征战数年的老将和在官场浮沉几十年的官僚啊。
只怕在高适向他献计之初,皇甫惟明就决意用这个机会攻下积石军。叶畅与高适的计策里,原是乘犬戎出来之时半途伏击,而皇甫惟明表面上赞同了他们的计策,实际上却冲着积石军去了
“这个……或有疑问吧?”岑参看着地图,将信将疑地道。
“绝无疑问,若皇甫惟明还在,那王难得就必在,王难得早就对南八有招揽之心,岂会不让南八入城?”叶畅双眸中凶芒闪动,若是皇甫惟明和他说清楚这一点,他还不如此恨之,但皇甫惟明却将他们瞒在其中
众人都沉默了,攻打积石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犬戎主力都被吸引到了化成城来。
“若是我攻打积石军,便会将兵力埋伏在左近,然后令麾下吐谷浑假冒犬戎辖下,只作运送战利品回城,用麻袋装勇士夺取城门。积石军城亦是易守难攻,但只要夺取城门之后,便可以将少数留守的犬戎活活堵死”
叶畅低声说,李白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夺积石军顺利的话,皇甫惟明回援也会及时一些……啊哟”
他一拍脑袋,眼睛瞪圆,岑参也是神情不豫。
若他们是皇甫惟明,既然夺了积石军,接下来会做什么还要问?
自然是飞夺石堡城,乘着犬戎人主力尚未归之机,若能连石堡城也夺下,那么如今深入到化成城下的犬戎人便后路断绝,回过头来,他们再关门打狗就是。
能夺回石堡城,皇甫惟明就是立了奇功,除非化成城被破、边令诚身亡,否则他必能借此之功,回到中枢献俘,甚至可能直接留在中枢,进一步窥视宰相之职
“他倒是对十一郎你极是相信,以为你必能守住。”李白想明白之一点,苦中作乐,对叶畅笑道
叶畅喃喃骂了一声然后道:“城中有粮,有人,除非是边令诚那猪脑子,否则怎么可能守不住?只要守过三日,积石军的消息就会传来,那时犬戎必然会进退两难……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犬戎大将末卡扎会被我们用绞车弩击杀”
白日里的战果,因为擒获了几个受伤的犬戎而得知,他以绞车弩伏击,击杀了此次犬戎的副帅末卡扎,其人虽非犬戎赞普家族,但其家长末东则布乃犬戎权臣,仅次于大相没庐穷桑之下。
故此犬戎必急于为末卡扎复仇,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化成城。
“在得知积石军消息之后,犬戎还会有一次拼死攻击,不如此,则无法向末东则布交待。”叶畅道:“撑过这一次殊死攻击,接下来就好办了……”
说到这,他神情露出一丝狰狞,众人看他神色都是一愣,叶畅环视四周,大伙并肩作战,原本的情谊就更进了一步,因此,有些话他就不瞒着了。
“边令诚其人,大伙都见了,况且内监监军,有此先例,此后必为我大唐遗患无穷。”他压低声音道:“皇甫惟明,得此功劳,即使不被拜相,拔举入朝也是肯定的,其人亦是非善类——我欲驱此二人互伤,诸位以为如何?”
“如何互伤?”高适沉声道:“若做得不周密,只怕我们便有灭顶之灾。”
李白笑道:“此事易耳,交与我便是,离了护卫,杀边令诚如屠一犬,而边令诚若死,内监必受震慑,不敢自请为监军,皇甫惟明也会因此获罪……”
这话是叶畅藏在心里的,他不敢说出来是因为还有所顾忌,却不料李白毫不掩饰地说出。叶畅很有些吃惊,但一想李白曾游侠天下,替人仗剑复仇,便又释然。
由李白说出这个打算,也最好不过。坐在那边吃喝的南霁云此时却道:“诸公皆有用之身,不可轻动,某一武夫,得诸公厚爱,此某效力之时也,待乱军之中,某一箭射死边令诚就是,不劳青莲先生污手。”
叶畅笑道:“此事你们都莫与我争,我欲除边令诚之心久矣,到时我自会安排,保管没有纰漏。
这是叶畅的真心话,边令诚妄图对他的酿酒伸手,叶畅口中虚以委蛇,实际上哪有不转念头除之的叶畅便是要将酿酒献与权贵,李林甫、高力士岂不比边令诚更值得结纳?甚至直接献与李隆基,都远远胜过边令诚。
原本叶畅只是想暂时应付他,先借他的监军使之威用用,现在看来,这个监军使啥用处都没有,倒不如以他的死来扳倒皇甫惟明。
众人既然下定决心,接下来连着两日死守,心中便有底气。到第三日,犬戎军大举进攻,连在一直在城中战战兢兢的边令诚都被惊动,忍不住上了城头。见叶畅亲冒矢石在指挥,忙拉着他到了一旁
“叶畅,你实话实说,这城究竟能否守住”
犬戎连着三日攻城,如今城中守卫折损也已经超过三百人,其中有不少便是边令诚的下属。边令诚的亲信不断将城头血战的消息传回去,得知城池随时可能失守,边令诚便生了新的心思,琢磨着若真不能守,便要人护他突围而走,反正犬戎最看中的是粮草工匠,他或许还能轻骑脱身。
“边公有何指令?”叶畅这三日睡眠不足,因此早就没有翩翩佳儿的风度,眼睛里布满血丝,向边令诚问道。
见周围人都离得远,边令诚压低声道:“我看犬戎声势,不破城只怕不肯罢休。你若是觉得没有把握,不如将南八、善直调来歇息歇息,然后护送我们,缒绳而下,自后城脱身——战马也可以缒下去嘛。”
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盘,南八神射,善直勇猛,有这二人护卫,他心中更觉安适。叶畅也是非要带的,若不带走叶畅,谁来替他赚钱
叶畅沉着脸,好一会儿道:“边公所言甚是,不过此时却不是脱身之时,要待夜间才行……边公,今日犬戎攻得如此猛,想必晚上防备会疏漏些,到时边公再自后城脱身,如何?”
“你不与我一起?”边令诚讶然道。
“我自然与边公一起走……不过,为防惊动太多人,李太白他们便不能带走了……边公身边,也只能带最多不超过十个亲信,其余人等……唔,边公可令他们上城助战,免得被他们发觉。”
叶畅很清楚太监的心理,边令诚是极度自私的人,虽然他带着五百人来,其中少说有五六十人是他自己招来充作亲信者,但在自己的性命与亲信之间,他肯定选择前者。
边令诚觉得有理,叶畅连好友李白都放弃了,他如何能带着太多人。二人绕城转了两圈,寻找适合离开的地方。见叶畅考虑得这么细致,边令诚再不怀疑,当下道:“叶畅,你莫要担心,此战失利,非你我之责,以一千余人坚守三日,已经是竭尽全力了,那皇甫惟明不肯来援,才是死罪”
叶畅心中一动:“边公,乘着此时有机会,何不写一封密奏,将此间事情,缘缘本本记下来,免得咱们脱身时慌乱有所遗漏?”
“你说的是,咱这就去写”边令诚对皇甫惟明是恨极,这几天都在琢磨着如何去告状,听得叶畅挑起此事,他心中怒火顿时被激起:“写好了给你过目”
叶畅嘿然一笑:“某还要多做些准备,务必使边公撤离之事甚为稳妥——或许在今夜,我会安排一场反击,闹得犬戎鸡犬不宁,乘机安排撤走。”
边令诚连连点头,且不说他急匆匆回去写告皇甫惟明黑状的密奏,叶畅将高适等人请到一处,把边令诚的打算说出来:“这没卵的阉竖,果然要弃城而逃”
“叶十一,还是你料得准”李白挑起大拇指:“只是让他手下渲染一番城头的血战,他必定坐卧不安,主动要求逃走”
“城中人多眼杂,不好动手,而且边令诚的亲信众多,也易走漏风声,但他只带不足十个亲信出去,则是咱们的机会。我会安排好……高公,城中之事,暂时就靠你了,若有人问起我……”
“只说你这几日苦战,如今犬戎退兵在即,你暂且歇息去了。”高适看着李白:“太白,叶十一的军帐,就由你守着,若有人硬闯,你手中的剑直管招呼。”
“放心。”李白甚是兴奋,但又有些惋惜:“可惜,我还想着看边令诚那阉竖死到临头的嘴脸
若换在参与这场大战之前,李白定然是要坚持去杀边令诚的,但是经过这几日血战,他性子终于略有改变,做事情没有那么率性了。
“犬戎上城了”正当他们还待商议,突然听得前方警锣,有人跑来报道。几人便一笑而散,各带人手上城守卫。这几日犬戎登上城也不只一次,因此众人心中倒不惊慌。
此次犬戎的进攻又被击退了,城中也再次增加了百余伤亡。这个消息让边令诚下定决心,他召来叶畅,将自己写好的密奏给叶畅看:“叶畅,你看看这密奏如何?”
叶畅看了看其中内容,满篇都是对皇甫惟明的咒骂,看完之后,叶畅笑着摇头:“边公,恕我直言,你究竟是内庭出身,斗这满腹诡谲,不是皇甫惟明对手。若你真欲将皇甫惟明掀翻,切不可如此
“为何?”
“皇甫惟明若乘着咱们吸引犬戎主力的机会,夺了积石军甚石堡城,那么一功遮百过,你这个奉上去,不过是你嫉妒他功大罢了。以某之见,倒不如说是边公与我等明知皇甫惟明欲以我等为饵,依然慨然赴任,为国不恤身,每日血战,只盼能将犬戎主力死死拉住,好为皇甫惟明争取时机……”
他一说,边令诚顿时明白:“妙极,妙极,这样一来,皇甫惟明若是胜了,也是我们功劳最大,若是败了,更是他无能。然后再曲笔写他见死不救,为独占全功,置我们生死于不顾……不愧是叶十一,好,就按你说的写”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6章 再请边公些许血
子夜时分,边令诚裹紧了皮裘,站在城头,小心翼翼地向下看去。
城下黑黝黝的,看不出什么来,远处也不象往日那般有犬戎警骑手执的火把光芒,在他身后的远方,隐隐传来了什么声音,据叶畅所说,那是城中士兵正在集合准备夜袭犬戎人。
“一定要拉紧咱啊。”边令诚回头看了一下身边的人。
“边公只管放心,我们几个人拉着呢,都放下去十余人了,必定稳当。”上边的人笑道。
边令诚这才跨进吊篮,那几人觉得吊篮一沉,都在心中暗骂,死太监没了那货儿倒尽长膘了。不过口中却殷勤地道:“边公,你坐好,我们放了。”
边令诚又叮嘱了声小心,然后就感觉到吊篮缓缓下沉。城墙并不高,一会儿就到了底,已经先下来了的叶畅过来,将边令诚扶起:“边公,当心。”
边令诚望着他:“马呢?”
“已经牵过了壕沟,就等边公了。”叶畅笑眯眯地道:“咱们可要快些,莫要错过了时机。”
“那是,那是”边令诚连连点头。
先下来的善直早就搭起便桥,边令诚摇摇晃晃经过便桥过去,便看到南霁云牵着马儿等着他。将他推上马之后,南霁云有些厌恶地在外罩的棉衣上擦了擦自己的手,不一会儿,叶畅等人便也跟了过来。
众人上马小心翼翼地借着星光而行,大约行出半里许,便听得身后的城中传来震天的喊杀声。边令诚回过头去,向着城中望:“他们开始了”
“是开始了。”叶畅低声道。
然后便听得噗噗声不绝于耳,还有惨叫哀嚎声,边令诚骇然回头,只见自己带出来的八名长随有五名已经开始萎顿倒地,另三名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他们的不知所措没有持续多久,腾出手的南霁云与善直紧接着又挺刃刺击,瞬间就将这剩余三人杀了。
“叶十一……你这是做什么……”边令诚颤声道。
到此时,边令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叶畅要拿他去投降犬戎,因此问了一句之后,立刻又道:“我愿降,我愿与你一起降土蕃……”
“狗阉货,果然是个没种的东西。”南霁云呸了一声,一把将他从马上揪了下来。
摔倒在地上的边令诚看着叶畅也下马,然后慢慢来到他身边,伸手便在他背上背着的包裹摘了下来。
“叶……叶十一郎,我们……你自己说了,我对你恩重如山……你别杀我,念在我对你的恩情上
“恩重如山?想着勒索我的恩确实重如山啊,带着甲士去逼我来边关的恩亦是重如山……到了这里,还想方设法算计于我,边公,正是因为你待我恩重如山,我才不得不想着如何回报你。”
“你……你这是何意?”
“很简单,边公此时心中对置边公于死地的皇甫惟明定然是恨之入骨对不对,我会替你将他掀翻的……不过,要想将他彻底扯下来,还需借边公人头一用。”叶畅打开包裹,确定里面是边令诚写的密奏,便向边令诚晃了晃:“这东西仅是如此交上去,毕竟缺乏说服力了些,但若再沾上边公的血…
“不要,不要啊”边令诚大叫起来。
但是已经晚了,叶畅手中的剑已经刺入他的胸膛。他感觉到剧痛,原本叫嚷求饶的气力,在这疼痛中迅速消失了。
“饶我……”
他还徒劳地喊,便看到叶畅俯下身,将那密奏在他胸口擦了擦,口中还说道:“沾上一点就足够了……太多了若将字迹弄糊了反而不美。”
这一刻,边令诚心中恐惧已经到了极限,他的意识也有些模糊了,唯一想着的,就是自己当真不该招惹叶畅,既然惹了,就应该将之彻底除去才是。
毕竟这厮,可是有睚眦必报的名头的,自己怎么就被他貌似忠厚的外表给蒙骗了呢?
然后,叶畅右手一用力,剑透肌体,贯入边令诚心脏。这个宦官叫了一声,四肢便开始抽搐起来
拔出剑之后,叶畅想起那么多小说中出现的右心人,毫不犹豫在边令诚喉管上又来了一剑,这样就是他心脏长得偏了,也休想再活命。
“杀便杀了,恁的多话。”南霁云见叶畅收拾好东西又上了马,不满地道。
“唔,第一次做这等事情,有些紧张,难免罗嗦了。”叶畅笑道:“南八,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些不择手段?”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阉宦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几日众将士在城头浴血,他却还在花天酒地,一心只想着保命。”南霁云摇头道:“参军放心,某既是定下主意全力相助,便不会再有二意。”
叶畅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果然还是紧张了些,生怕南霁云发觉自己的真面目后认为自己不是所谓的明主啊。
他们遁原路返回,此时城中仍然一片喧嘶,他们收起便桥,南霁云在城下学了两声鸟叫,不一会儿,上头便又缒下了吊篮与绳索。
守在此处的,乃是岑参,见叶畅回来,他问道:“还顺利么?”
“还顺利。”叶畅道:“前边情形呢?”
“那厮的手下没有任何反应。”岑参笑道:“他的保密做得比郎君你还好,根本无人知晓。”
“那么走吧,我这么久未曾出现,想来……杨景晖只怕会起疑心。”
叶畅唯一担忧的就是杨景晖,他是最有可能看破叶畅计策之人。不过当叶畅到了城前时,杨景晖虽然略有些狐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奇怪叶畅此次出现得为何有些迟。
“犬戎营寨有无动静?”叶畅问道。
“并无动静。”
“那么他们当是严阵以待了……大伙吓得他们睡不着便足够了,接下来各自歇息去吧。”叶畅道
众军士叫嚷了好半日,原本以为会进行一场夜袭,但听得叶畅这样吩咐,都欢喜起来。
到得次日,叶畅还在打着盹,突然间听得外边急促的脚步声。他惊醒之后一跃而起,便看到李白快步走了进来。
“犬戎不对劲,叶十一,我怀疑他们逃了。”李白嚷道。
叶畅原本以为是边令诚失踪的事情被发现了,没想到却是这个消息。他上城一看,见犬戎的营寨尚在,旌旗也在寒风中招展,但确实有奇怪之处:竟然没有一人走动。
因为隔着较远,看不真切其间情形,叶畅当下问道:“谁敢近前一窥犬戎虚实?”
“我”
南霁云第一个应道。
叶畅看向杨景晖,杨景晖却是避开他的视线。叶畅笑道:“既是如此,南八,你就去看看,勿贪功,有动静就回来,我令城上弓弩准备接应你”
南霁云上马出城,最初时还不紧不慢,随时准备调头,但到得连犬戎营寨不过一箭之地时,发觉仍然没有犬戎出来拦劫,他胆子便大了,绰弓搭箭,一箭射去,一面犬戎的旗帜顿时飘落下来。
犬戎营中仍无动静。
城上诸人,屏住呼吸,看着南霁云接近其营帐,犬戎扎营的水准实在不怎么样,南霁云用套绳套住一处营帐,驱马力扯动,那营帐顿时倒了下来,里面亦是空空如也。
“嗬,退得漂亮。”叶畅这个时候也确信,犬戎确实退了。
“定是昨晚后半夜退的,我们这边作势要夜袭,他们便布阵以待,见我们未曾出来,于是立刻拔阵。”高适低声道:“犬戎退得仓促,物资奇缺,若我们以轻骑随后袭击,必奏奇功”
“杨某不才,愿追袭犬戎”方才不敢出去的杨景晖道。
叶畅露出意动之色,不过略一犹豫,他又道:“事关重大,不只是守城,却不是我能做主,不妨报与监军大使,看看边公如何说。”
杨景晖暗骂了一声,叶畅能将他指使得团团转,靠的不就是监军大使边令诚的势他还说他不能做主,实际上这几天边令诚对他可是言听计从
不过叶畅既如此说,自然就要去请示边令诚,众人便向边令诚住处行去。
边令诚住在这小城中,却还要讲究排场,最大的衙署自然就成了他的住地,衙署后院收拾出来供他居住。众人到得门前,便被他的人拦住:“做什么,做什么,边公还在休息”
“外边犬戎有异动,某来拜见边公,请边公定夺。”叶畅笑道:“还请行个方便,进去通禀一声
那拦路之人知道叶畅与边令诚关系非同一般,因此面露难色:“叶参军求见,原是不该阻拦,可是边公有交待,他有公务,不可打扰……”
“军情紧急,而且是好消息,想来边公不会怪罪,还烦劳阁下入内。”
拦路之人琢磨了好一会儿,边上杨景晖早就不耐烦了,却不好开口。见叶畅神情也渐转急,那人才勉强道:“既然如此,叶参军且请稍待。”
他说完便转入衙内,片刻之后,便听得里面一声惊呼,紧接着许多人的脚步声响起。叶畅皱着眉,看着杨景晖道:“别出什么事情……”
话音未落,那人便又跑了出来:“不好了,不好了,大使不见了”
此语一出,杨景晖心腾的一跳,他向叶畅看来,叶畅神情则肃然。
“休要惊慌,到底是怎么回事?”叶畅问了一句,然后向杨景晖道:“杨将军,事关重大,我觉得该将大使行辕围起,莫要走脱一人,你以为如何?”
杨景晖正待说话,心中突然一动,叶畅此时这般说,岂不就是要他来拿主意承担责任?若是边令诚真出了什么意外,他岂不成了替死鬼
“边大使令叶参军代理军务,无论边大使在不在,杨某都愿听叶参军吩咐,一切都请叶参军做主
他自以为油猾的回应,让叶畅舒了口气,这样一来,最后的一个可能的纰漏也被堵住了。
“既是如此,我就当仁不让——来人,将大使行辕先围住,休让一人进出,杨将军,你随我一起进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景晖随他进了衙门后院,里面边令诚的随从都是一片慌乱,很快叶畅到了边令诚的卧房,见里面被子还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他回头对杨景晖道:“昨夜边大使并未上床……”
杨景晖却走向床头,从那拿起一张纸来,打开一看:“叶参军,这里有一封信”
叶畅心中一凛,边令诚这厮竟然还留下了这封信
杨景晖方才瞄了那信两眼,若是信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叶畅想到自己已经派人将行辕围住,或许可以除了杨景晖灭口,因此倒也不急。然后他便冷静下来,想到若那信中有什么不对,杨景晖理应藏住信,而不是将之交与自己才对。
接过信来,看到上面并无署名,没有指明是写给谁的,心中便是一定,再往下看,不过寥寥数语,看完之后,叶畅哑然失笑。
虽然没有署名,但毫无疑问,这信是写给边令诚身边随从的。边令诚只带了八名亲信离开,其余随从,都留在了行辕附近。他大约是怕随从发现他逃了,导致整座城中失控,不能给他争取更多的逃走时间,因此在信中,他是说自己亲自去督促皇甫惟明派遣援兵。
这个边令诚,还玩了这一手,当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不过也多亏了他这一手,将最后的一丝破绽也补住了。
叶畅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然后目露惊惧之色。
“边大使怎么就这般奋不顾身……他……他……”
杨景晖在旁边看他这模样,却是不以为然。信里说得比唱的都好听,但杨景晖判断,边令诚已经逃跑了。
“叶参军,现在边大使不在,是否追敌,你拿主意便是。”他可不管边令诚是不是跑掉了,继续向叶畅请战。
“既是如此,我给你骑兵三百,你去追袭犬戎,勿要贪功。”叶畅道:“另外,注意一下,若见着边大使,护卫他回来。”
“得令”杨景晖压抑着欢喜,追敌只要谨慎些,那功劳是铁定的,加上这几日守城之功,杨景晖觉得,自己总该时来运转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7章 机关算尽犹余恨
杨景晖整队出击,叶畅嘴角浮起一闪而过的笑意。
“当打扫战场,或许还能捡着些犬戎扔下的牛马。”高适进言道。
两人会心一笑,叶畅点头:“此事……就交与高公了,我这几日困得紧,先睡一会,非紧急公务,不得惊扰我。”
“人手有些不足,这些边大使的部下,可否也借来一用?”
“高适只管支使就是,你们意下呢?”
边令诚的那些手下不虞有它,只觉得打扫战场是一个高回报的活儿,厮杀了这么久,他们不敢真正上到城头去,但现在搜刮战利品却派上他们,这分明是叶畅对他们的照顾。
这位小叶郎君倒是个识趣的人儿,待边公回来,少不得要为他美言几句。
众人各怀鬼胎,然后便出城搜索,看看有什么战利品。犬戎的营帐自是清理的重点,但是犬戎游牧民族出身,来去如风,东西都收拾好的,除了那些旗帜与毡帐之外,收获极少。于是众人开始向四周搜寻,看看能不能找到犬戎遗落的马匹。
叶畅自是坐镇城头,看到太阳渐上中天,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果然,没多久,一队人马仓皇归来,还未进城,便有人在城下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边大使……边大使……”
叶畅在城头一凝眉:“什么不好了?”
“边大使出事了”那人在城下嚎出声来。
那正是一个边令诚的属下,叶畅将他们打发出去,目的就是由他们发现边令诚等人的尸体。闻道此言,叶畅脸色大变,匆忙下了城:“出什么事了,可是落入犬戎手中?”
“不是,是……死了,全死了”
那人哭哭啼啼地道,全然没有怀疑叶畅,叶畅倒吸了口气,然后定神:“在哪儿,你……没有看错吧?”
“就在后城,离城不足一里之处,我绝无看错”
“带路”
叶畅说了一声,然后回头,凝眉对着一名兵士道:“你去将杨将军召回来,就说……就说找着了边大使,只对他一个人说此处情形。”
那兵士也是脸色苍白,击退犬戎保住城池固然是大功,可失了主将,这功劳就少了一大半,没准还会因此受责。因此他匆忙点头,上马疾驰而去。
跟着那队发现尸体者,叶畅到了现场,只见现场一片狼籍,叶畅目光逡巡了一遍,然后叹道:“边大使等到了这里,为人猝然伏击,故此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做到……这定是犬戎精况所为,是了,想必昨夜犬戎撤军之后,尚不死心,以精锐伏于此处,若是昨夜我们出城夜袭,发觉其是空营而追击,他们必然会乘机自后城夺城,杀一个回马枪”
这番分析,听得心神俱震的诸人都是连连点头。叶畅又下了马,在边令诚尸体上翻了翻,然后便翻出了那封染血的密奏,看到上面的火漆,他并没有拆开,然后怒道:“边大使若非出城求援,岂会遭此毒手——此信乃是边大使密奏,我不敢拆看,你们都是边大使亲信,谁愿辛苦一趟,将此密奏送回长安?”
“我,我”
几人都争抢着要做这事。
这也难免,以边令诚的身份,尚且死在了战事之中,随他来的这些随从中,有头脑灵活的,自然就想着早些回长安,哪怕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可总也不会丢了性命。
叶畅正色道:“此事于系重大,尔等一人去怕是不成,不妨一起回去,此密奏便交与你了。”
他将密奏用锦袋装好,将之交与一个边令诚的心腹,又看了旁边的叶挺一眼:“叶挺,你带人护送他们回长安,顺便带个平安信回咱们卧龙谷。”
叶挺会意,领命带着十余骑而去。叶畅回过脸来,看着留下的众人,脸上露出悲戚之色:“边大使求援未得,不幸阵殁,他的尸首咱们得好生安葬才是……诸位帮一把手”
他这边做作,那边杨景晖顺着犬戎留下的痕迹狂追。这几日激战,犬戎遗尸千余,但主力尚存,万余人马留下的痕迹极大,因此很容易被发觉。不过他们跑得倒快,杨景晖自早晨追到中午,已经到了洪济城下,也不过是斩获了或伤或病的数十骑。
到得洪济城下,他原本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追击,为功利之心所驱,最终决定不在洪济城中休息,而是直接追。又追了一个时辰,马力已竭,他这才准备回头,然而就在这时,却发觉身后烟尘大起,大队人马风卷一般冲来
杨景晖暗暗叫苦,拨转马头就想逃,不过逃出百余步之后,回头观望时,他发觉那烟尘中伸展出来的旗帜却是大唐的。他顿时欢喜:“是皇甫大夫”
回来的正是皇甫惟明,皇甫惟明神情傲然,顾盼之间,颇有自得之色。他听得说杨景晖求见,笑着对左右道:“这杨景晖倒是大胆,竟然敢追犬戎追到此处。不过如今犬戎主力已为我所灭,残余部队逃入雪山深沟之中,他只能空欢喜了。”
旁边的副将诸葛缃捋须笑了起来:“若无皇甫大夫运筹幄,必无此功——不过,边令诚那边,此时应当知情了,他嚷起来当如何是好?”
“此为叶畅、高适所献之策,我不过是稍改之,他要是怨恨,去怨恨叶畅。”皇甫惟明毫不在意地道:“最多我分些功劳与他就是。”
他不以为然,旁边的王难得却是皱了一下眉。
不过王难得也是宿将,在官场中沉浮的时间不短了,自然不会将自己的不满流露出来。
“让杨景晖来拜见我,我也想知道化成城那边如何了,那阉竖也敢来监军,此时莫非吓得尿了裤子?还有那夸夸其谈的叶畅,竟然妄论朝廷边策,自以为熟谙边事,现在真正经历死战,是不是仍然嘴硬。”皇甫惟明兴致极高,下令道。
杨景晖很快被带到了皇甫惟明面前,他下拜道:“恭贺皇甫大夫得胜而还,大夫计略无双,卑职实是钦服。”
这种吹捧的话,皇甫惟明这些时日听得多了,只不过在向来不大服他的杨景晖口中说出,他还是觉得有些欢喜。让杨景晖起身上马,随着他一起前行,然后皇甫惟明才象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上午时分与犬戎撤回的大军交战,已击溃之,听俘虏说,你们在化成城打得不错,还以绞弩,杀了犬戎副帅,此为你之计策吧?”
杨景晖老脸微红,若那是他的计策之功,他哪里还需要现在追杀犬戎他恭声道:“此为叶参军之策,诱犬戎贵人聚于石上,预伏绞弩,一击得中,实非卑职之功。”
“哦?竟然是叶畅的计策,看来他夸夸其谈归夸夸其谈,倒也有几分运气。”
杨景晖想到这几日叶畅在城头上几乎没有怎么歇过,与将士们一起浴血奋战,甚至两次杀至第一线,手刃了几名登上城头的犬戎,忍不住道:“叶参军倒不曾夸夸其谈,这几日他身先士卒,以弱敌强,将士上下,都甚为敬服。”
“他还有这等本领?”这让皇甫惟明有些吃惊了。
皇甫惟明是知道杨景晖的,此人细致,略有傲气,但指挥打仗相当稳重。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将杨景晖安排到化成城里,因为他觉得以杨景晖的能力,守得住化成城,最多是伤亡大些。
“那城中伤亡情形呢,犬戎俘虏口供中语焉不详,化成城伤亡……重不重?”
“将士伤亡三百余人……其中战死者一百四十余人。”
“伤者只怕也过不了这个冬天了……”王难得在旁叹了声。
总共一千五百兵力,伤亡三百余人,损失超过五分之一,确实比较重了。皇甫惟明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却听得杨景晖道:“叶参军战前便已经做了布置,除去阵亡和实在伤重不治者,其余情形都好,叶参军说,若无大疫,他们将养两三月,便能恢复过来。”
“咦?”皇甫惟明愣了愣:“此言当真?”
“当真,卑职也去伤兵营看了,伤兵营情形很好,少有伤疽发热者。”
此时战争中,真正死于战场之上的人反而少,更多的是战后伤口感染致死。叶畅既然主持化成城中的战事,他怎么会容忍这种情形大规模发生故此伤兵营乃是他在战前安排的重点,营中不但药物齐备,还有他临时教出的一些军中郎中,专门负责伤口清理消毒,甚至还有简易的缝合之类外科手术。除此之外,伤兵营的伙食、卫生情况,也被叶畅以细致的章程明确规定出来,一条条一项项,既清楚又易操作。
这也是叶畅能在短时间内收住将士军心的一个重要原因,很多人原以为必死,如今不但不死,而且没有吃太多的苦头,哪有不对叶畅感激的
听得杨景晖将叶畅如何布置伤兵营情形的一一说来,皇甫惟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叶畅虽然军务上有纸上谈兵之处,但处置伤营,确实有独到之处——据闻他曾在梦中得药王孙真人点拨,想必是因此才有这本领。我早该想到此处,将他用在这里,才是真正对了地方
王难得在旁凑来道:“如今也不晚,咱们此次伤亡不小……”
只一句话,皇甫惟明便狠狠瞪来,王难得顿时知道失言。
杨景晖看了一眼,莫非此次皇甫惟明出征,并不是很顺利?
回到洪济城之后,皇甫惟明便下令杨景晖回化成城换叶畅回来,当然也有请边令诚回洪济城,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到了次日,叶畅才从化成城出发,午后抵达洪济城。
见只有叶畅回来,皇甫惟明神情就有些不悦:“边大使呢,他还在化成城?”
叶畅垂下头,没有开口,旁边边令诚的一个随从,忍不住怒喝:“皇甫惟明,你还有脸提边大使
“你是什么东西,军中岂容你喧哗?”皇甫惟明顿时变了颜色,他未尽全功,表面上高兴,实际上心中还是有些愠怒,此时正好乘机发作:“拖下去,军棍给我打”
“你有本事杀了我,反正你已经害了边大使,象我这般人,你自是不会放过的,但是你除非杀了我们全部灭口,否则总会有人到朝廷里告你一状”
那人倒是硬气,大喊大闹起来,叶畅垂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但只是一闪而过。
边令诚余下的属下中,就这厮脾气不好,而且自高自大惯了的,叶畅带着这个口臭的家伙来,一路上忍受他的抱怨,可不就是为了这时候
果然,皇甫惟明最初时还是暴怒,但听得他说“害了边大使”,神情就有些惊疑了:“我害了边大使?此话从何说起……叶畅,你是个哑巴么,还不将情形报与我听”
“不用叶参军说,老子便告诉你,边大使阵殁了,就是你这厮害的……”
诸葛缃向左右示意,顿是有军士来,将那厮夹住,嘴捂着拖了出去。叶畅知道自己再不能沉默了,当下出来,单膝跪地:“卑职无能,实是约束不了边大使,边大使……出城向皇公大夫求援,不幸为犬戎所劫,因此……阵殁。”
皇甫惟明听得顿时如惊雷击顶,面色惨白,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他可是将一切都算计了的,有叶畅和杨景晖,凭着化成城的险阻,又有那么多兵力,守个三五日不成问题。边令诚这个阉人,胆小如鼠,只要他缩在城中不出,那么性命必然无忧。
可现在,化成城虽然守住了,边令诚却死了
他是陇右节度,是这一军的主将,边令诚则是天子派来辅助他的监军——让边令诚死在这里,这其中罪责,可是不小
“叶参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诸葛缃也惊道。
“前日犬戎攻城甚急,一日之间,四次登上城头,城中伤亡甚重,边公以为犬戎再攻,城池难守,故此决意乘夜出城向皇甫大夫求援。”叶畅一边说,一边呈上一封信,正是边令诚留下的那封:“边公并未与我等说起,他们离开,我等也一无所知,只是次日早时,犬戎退却,我等向边公请求决断是否追击,才发现这……杨将军未向皇甫大夫禀报此事?”
杨景晖被皇甫惟明打发回了化成城,哪有时间禀报此事,皇甫惟明接过那信,看了两眼,心中如吃了一把苍蝇般,既恶心又难受。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8章 扶伤救死论罪功
他难免会恶心难受。
那信中说南霁云来洪济城求援,皇甫惟明不肯发援军,只有他自己来求援,或许皇甫惟明看在他乃天子钦使份上,才会把化成城中军民的死活放在心上。
信中怨毒之意,跃然纸上,看得皇甫惟明如坐针毡。
以化成城为饵,是叶畅、高适之计,但是叶畅和高适建议的是他先以王难得埋伏于积石军外,再自己亲领主力半途突袭犬戎,犬戎受挫之后只能退回积石军,然后于积石军外再被王难得伏击一次。
这样连击两次,犬戎斗志殆尽,便可乘势夺下积石军。
可是皇甫惟明未告便改了计策,放任犬戎主力不顾,直接偷取积石军,然后又突袭石堡,将石堡城围住。在攻石堡城未克之后,皇甫惟明才留一军围困,自己回过头来收拾犬戎主力。
原本皇甫惟明是想将责任推到献策的叶畅身上,但现在边令诚死了,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边令诚……边大使他怎么会……叶畅,你怎么就让他出城了”
“卑职连续四日未眠未歇,且犬戎攻之甚急,卑职又官小权微,实在是无能为力。”叶畅叹息道:“原本卑职以为,最多只要一日一夜,皇甫大夫的援军就会到,卑职还遣南八向大夫告急……”
“你这是在埋怨我”皇甫惟明急怒攻心。
南霁云来求援之事,他也已经听说了,若边令诚未死,这求援未成,还可以说是军情要紧,可现在边令诚死了,那么他一个见死不救的罪名是少不脱了。
他阴沉着脸,站起身,在屋里转来转去。虽然他在陇右经营了几年,可这里大多数将领,都不能说是他的心腹,因此边令诚的事情,想要完全隐瞒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事情往有利于他的方向解释。
看着仍自单膝跪着的叶畅,皇甫惟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叶畅起身之后正待离开,那边王难得却叫道:“且慢,且慢,皇甫大夫,伤兵营的差遣……”
皇甫惟明心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上伤兵,他挥了挥手:“便依你。”
王难得立刻上前来,亲热地拉住叶畅的手:“叶参军,听闻化成城中的伤兵你照看得极好,如今咱们军中伤兵不少,只怕都要有劳于你了。”
“理当效力。”叶畅道:“将士杀身报国,我无杀敌之力,能在此为将士们做些事情,也算是尽自己一份心意了。”
“叶参军你可太谦了,杨景晖那厮说,你也上了城头,亲自杀了两名犬戎,怎么说没有杀敌之力况且你以自身三百余人伤亡,杀了千余犬戎,这是临阵指挥之功,怎么也跑不掉你的……”
王难得拉着叶畅出了门,他的声音还传了进来,皇甫惟明听得心中一动。
王难得说得对,此次叶畅的情形,皇甫惟明就算还想压制也很难了,他的功劳有目共睹,而且颇得军心,他与边令诚关系又好,因此,若想将事情变不利为有利,还须借助他的气力。
不过先不急,且再看看……
出于自己的面子,皇甫惟明没有立刻将叶畅再召回来。与几个心腹密议了好一会儿,又忙乎军务,到得傍晚时,他才抽得空,向洪济城西南行去。
原本伤兵在各营安置,但叶畅接手伤兵处置之后,便在城西南辟了一片地,以此为伤兵营。同时将各军中的郎中都抽调集中起来,叶畅自化成城带来的几个郎中现在成了老师,教授这些郎中基础的卫生消毒。
皇甫惟明一到这里,便嗅到股浓烈的酒味。这让他皱起了眉:“虽是伤兵营,怎么如此重的酒味
随从都不知为何,正在这时,便见一人匆忙从某个帐中冲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葫芦,仰头就是一口,那葫芦中的酒味隔着老远也能嗅得出来。
“王将军,这不是酒,这是药,你怎么又偷喝了?”叶畅的声音跟着传了来。
抢着葫芦的正是王难得,他未曾注意到皇甫惟明一行,笑着对叶畅道:“我知道是药,我这不是替伤兵试药么……”
“唉……若是好酒,战后我奉上几坛醉黄粱与你就是,这药酒运来不易,你偷吃一口,伤兵就少一份,况且药酒有什么滋味,性烈……”
叶畅正待唠叨,便见着皇甫惟明转了过来,一愣之后拱手行礼:“皇甫大夫”
“你莫诈我……啊呀”
王难得回头一看,见真是皇甫惟明,顿时将那葫芦向后藏去,皇甫惟明脸上浮起笑:“藏什么藏,我都看着了”
与杨景晖不同,王难得可谓皇甫惟明心腹,哪怕明知他违反军律在这偷酒喝,皇甫惟明也不舍得责骂。
他掀开帘子,便要进帐,却看到叶畅伸手拦住:“大夫且慢,此处乃重伤员营帐,最忌感染,大夫若要进去,还请先换一身衣裳。”
皇甫惟明这时才注意到,叶畅与王难得身上的衣裳纯白,象是一件长罩袍。
“恁多讲究……”皇甫惟明的一个随从忍不住道。
“性命攸关,不可不讲究。”叶畅解释道。
“哦,此言何意?”皇甫惟明甚感兴趣。
“人身之上,皆带有病气,只不过咱们身健壮,自然就可以抵抗病气。可是重伤员身体虚弱,若是我们身上的病气传过去,他们未必禁受得住。”叶畅尽可能用能被此时人理解的方法解释:“我称这种病气传播为感染。”
“一件白衣,便可阻住感染?”
“自然不足,还有口罩、手套,尽可能不要直接与伤者发生接触,特别不可接触伤者创口。”
“那郎中欲为之治疗当如何?”
“这就是方才药酒的效用了,药酒性烈至阳,可除病气。”叶畅指了指王难得手中的葫芦:“某此次来陇右,别的东西没有带,就是这药酒怕有用到之处,带了一些来……”
皇甫惟明倒是知道叶畅带了不少东西来,叶畅一人从军为参军,却带了自己的仆从家人,还有李白高适等,他们一行有二十余人,马匹驼队更是两倍于此。
“原来……这厮倒不是完全大言,凡事预而立,他来之前便想着可能会有伤病之事……若不是他一张嘴胡言乱语,倒是可以招纳。”皇甫惟明心中暗想,然后接过叶畅递来的白色套裳,将之罩在自己的身上。
紧接着是口罩、手套,这一套装备下来,皇甫惟明自己都觉得新奇。
进了营帐之后,便看到最中间升了一个炉子,将室内烘得暖暖的,二十余个垫起的床榻左右排开,有同样穿着白衣的郎中更挨个帮助这些伤员们。
每个伤员床头,还挂着一个小夹子,夹着一张纸,皇甫惟明凑上去一看,乃是伤员受伤情形与诊疗手段,还包括伤员用药情形。
“许多伤员的伤势,其实都可以挽救过来,只需要于净的环境避免感染、温暖的食物补充营养,还有真心的关怀。”叶畅跟在他身边,叹息了一声道:“不过咱们还是缺乏经验,故此手段有限,否则可以将重伤员的病殁率降至二成以下。”
皇甫惟明对此将信将疑,若真能做到,那就太了不起了。
重伤员此前的生还率才不足二成,大多数都在痛苦中默默死去,若真能把他们抢救回来,这其中意义之大,可以说对大唐军事来说乃是天翻地覆的变革。要知道,重伤员可都是上过战场有过经验的老兵,他们活下来一个,意味着后方可以少征召两个新兵
这些年,大唐边境冲突不断,虽然拥有多达六十万的军队,可是老兵还是缺。
“若真如此,叶参军,你之功绩,便不逊于开国将相了。”皇甫惟明说道:“此事我会奏明天子,即使达不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只有一半,也是足以封爵的功劳”
他这般话让叶畅愣了愣,有些奇怪。
皇甫惟明对叶畅的态度一直算不上好,在献计之事上,更是耍了叶畅一把,此时却是这般,又是赞扬又要表功,这种变化似乎不是一个伤病营能够扭转过来的。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想到边令诚的事情,叶畅心中就冷笑,这个时候来求他,已经晚了。
当然,这不妨碍叶畅与皇甫惟明虚以委蛇。
“皇甫大夫谬赞了,些许事情,哪及得上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杀敌?”叶畅谦逊地道。
“及得上,叶参军,你勿太过谦啊,象你这般的人才,朝廷理当重用,好在你年轻,待到我这般年纪,一镇节度对你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他这般勉励,叶畅只是笑了笑。皇甫惟明向他示意了一下,两人走出了营帐,皇甫惟明摘下口罩,痛快地喘了口气,然后皱眉道:“边大使之事,我觉得似乎不对劲,他若是向我求援,为何却往相反方向去?”
“皇甫大夫的意思?”
“他只怕是托名求援,实际上是临阵脱逃吧。”皇甫惟明道。
没有谁是傻瓜,皇甫惟明更不会蠢,方才他寻了随叶畅来的军士打听,故此一些细节他现在也很清楚。他自然不会怀疑叶畅杀了边令诚,但对边令诚是否是真的求援则有所怀疑。
哪怕没有怀疑,他也要想法子将边令诚的求援变成临阵脱逃——监军大使在战场上无援阵亡和临阵脱逃为敌军所杀,那完全是两回事前者是他这个一军主将的责任,后者他就不用担多少于系了。
叶畅略一犹豫,然后低声道:“边大使究竟是如何打算,某确实不知,他此前并无半点消息透露
“我准备了一份奏折,你可愿意附名于其上?”
听得叶畅这么识趣的回答,皇甫惟明甚是满意,当下便拿出一张纸来,交到了叶畅手中。
事实上早在回来的同时,皇甫惟明就已经将夺取积石军的捷报奏折令人送往长安了。那捷报中对叶畅、边令诚可以说只字未提,只是说自己如何运筹幄,诱敌出来。现在边令诚阵亡的消息,他必须再用一份奏折交上去,因此在这份奏折之中,颇多有关叶畅的内容。
叶畅看了看,虽然主要功劳还是皇甫惟明自己的,但总算将他割麦之功、诱敌之功、伏弩射杀犬戎副将之功还有坚守化成城之功都罗列出来,另外还大加褒扬了一番,就连李白、高适、南霁云等人也有幸列名于功劳簿上。
但对边令诚,则是说他擅离职守,连夜脱逃,故为犬戎游骑所截杀。
看了这个,叶畅哑然失笑。
“如何?”
“卑职只做了一些自己该做的事情,不敢当皇甫大夫如此夸赞,而且卑职官小位卑,这署名之事,还是免了。”
要他署名,无非是让他为边令诚逃跑之事背书,叶畅如何能答应这个至于为他表功之事,叶畅根本不放在眼里,边令诚的密奏之上,可说得比皇甫惟明更多
“嗯?”皇甫惟明顿时怒了,他盯着叶畅:“为何免了,这是我之命令……”
“边大使之事,某实不敢臆判。”叶畅也坦白相告:“叶某受边大使照顾,实是不能如此。”
“活着的贺知章你尚且不敬,这死了的边令诚,你却这番恭敬,莫非这边令诚是你老子不成?”皇甫惟明大怒,心中暗骂,口里却道:“叶参军不忘旧恩,实是让人敬佩,但是边令诚口是心非,表面上照顾你,实际上却没少在我面前攻讦于你……此话就不说了,单说他死之事,你为化成城守将,报他阵亡上去,你之罪责非小”
叶畅几乎要笑出来。
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证明皇甫惟明真急了。不过,皇甫惟明虽是精于算计,可他知道的终究是少了,不知道边令诚有一封密奏已经送往长安。叶畅将知道密奏的人都留在化成城,一个也没有带来,为的就是防止走漏消息。
皇甫惟明这封奏折,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
“皇甫大夫,我自知罪责难免,只是在这奏折上署名,实是良心不安。”叶畅很诚恳地道:“此事便依皇甫大夫所奏,某决不主动与人提及就是。”
皇甫惟明狐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冷淡地道:“既是如此,那便依你。”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9章 几时携手入长安
高原的天气一天比一天要冷了。
叶畅向手中哈了哈气,然后再戴上手套口罩,走进了伤兵帐中。
“叶参军”
“这么早,叶参军你就来了”
他一进去,里面顿时一片热闹,那些伤兵们纷纷与叶畅招呼,叶畅笑着和众人颔首:“大伙精神头挺好的啊。”
“那是自然,有叶参军,咱们还能不高兴?”
这些士兵们的态度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当中少说有三分之一人的性命,就是叶畅一手拉回来的。
原本死亡比率超过九成的重伤员,到现在只死了三成,而且集中在最初的几天,到后来越来越少,最近已经是连着三天没有一人死去了。至于轻伤员,原本也有三成伤口会因感染而坏死,而今却只有两人发生了感染,甚至这两人也在酒精消毒退热的双重护理之下,很快恢复了健康。
“既然精神头这般好,还赖在伤兵营做甚?”叶畅笑骂道:“都起来都起来,今日你们的队长可要来将你们领回去了”
“啊呀?”众人都是不舍,顿时有人叫道:“我伤口又痛了……”
“我伤势未好……”
“依我瞧,你们是觉得我的酒精未曾被偷喝光吧?”叶畅怒斥了声。
自从王难得偷喝酒精之后,这些伤兵便有样学样,而且他们青出于蓝胜于蓝,单纯的酒精喝得并不舒服,于是这些家伙天才地发明酒精勾兑法。
叶畅带来的酒精并不多,如今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虽然他催促后方再送一些来,但是估计数量也很少——毕竟他带来的这些,就已经是自他研究出蒸馏器以来的所有存货了。
在他的驱赶之下,这些伤兵终于哀声叹气地起来,一个军中郎中看到这一幕,在叶畅身边笑道:“叶参军,这些兵士,今后可就愿意听你差遣了。”
那是自然的,不过叶畅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自满。
他笑着将诸伤兵送出了营,迎面看到王难得来了,这让他一怔:“王将军如何亲自来了?”
“少不得要来见识见识你的本领。”王难得拍了拍他的胸:“了不起,了不起叶能军,留在边关,给我当副使如何?”
王难得这是真心话,原本他只是想着将叶畅身边的善直与南霁云挖来,但现在他心中觉得,拿十个善直与南霁云换一个叶畅都值勇士军中并不缺,缺的是叶畅这般人才
叶畅笑道:“却是不敢,这些酒精乃是我家中所制,并非军资,若是给将军你当副使,你非得喝得我家业败尽不可。”
王难得哈哈大笑,不过心中却有些遗憾。
他表面粗率,实际上却是个很细心之人,心中不由得暗暗后悔,当初叶畅初来时,自己若能结好他,而不是一昧想着挖南霁云与善直,或许现在还有希望将之请来。
各队队长们已经清点了人数,发觉轻伤者几乎个个都归队,自然甚是欢喜,一个个上前来向叶畅道谢。那些伤兵更是依依不舍,连连向叶畅挥手,许久才真正离去。
见到这一幕,王难得更是觉得心要碎了:这般副手,到哪儿去寻去
且不说伤心的王难得跟着他的部下离去,叶畅回到伤兵营中,原本热闹的军营,如今冷清了下来。他长长吁了口气,这几天他可也忙坏了,现在总算可以喘口气。
“嗯,什么声音?”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得有人声,似乎是哭泣,他有些讶然,难道说哪个未离开的伤兵承受不住伤痛?
他循声寻去,不一会儿,便在角落的营帐边,看到两个伤兵相对哭泣。叶畅上前问道:“你二人伤势疼痛?”
“啊……叶参军”
那二人被他惊动,慌忙抹去泪水,向他行礼。叶畅注意到他们一个缺了一只胳膊,另一个则少了条腿。
他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二人为何在此哭泣了。
“你二人为何哭泣?”他又问道。
那两名伤兵相对望了一眼,期期艾艾,好一会儿也没有说出什么。
叶畅叹了口气,对着缺了胳膊的那人道:“你姓陈,名宏对不对,我记得曾听你说过,你家中尚有老父老母在,如今你伤势大好,可以回去见父母,有何难过的?”
接着他又转向断腿的那一个:“你是尉迟弦,家里有兄弟数人……”
“叶参军,你休要说了。”那尉迟弦闻言又是流泪:“我二人正为此难过……”
“哦?”
“我二人如今已经是废物,回到家中亦不可劳作,留在军中又无可能,象我们这般,反倒不如阵亡的兄弟们于脆……今后人不人鬼不鬼的……”
叶畅神情顿时肃然。
伤残阵殁的将士,大唐确实有抚慰之策,但这抚慰之策他们今后的家庭重负相比,实是杯水车薪。他们今后的出路,确实是一个大问题。
犹豫了一会儿,此次大战,象他们这般的残疾足有十余位,难怪其余人伤势渐好越来越高兴,唯独他们总是愀然不乐。
“叶参军,你虽是学识渊博妙手仁心,但此事却不是你能解决的……我二人也只是一时忘形,便是日子难过,总得过下去,叶参军你切莫往心里去……”
“谁说我解决不了?”
叶畅沉吟着说道,他一开口,陈宏与尉迟弦二人便露出惊喜之色,他们也不等叶畅说出解决的办法,就欢喜起来。
这些时日叶畅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有极高声望,在他们想来,叶畅既然如此表态,那必是有办法的
“不过我这法子也要走一步看一步,不知你们是否乐意。”叶畅又道。
“叶参军给我们指一条活路,哪里还有不乐意的道理?”他二人喜道。
“可能要你们背井离乡啊,自然,若是你们亲长愿,你也可以接来养老。”
“还请叶参军明言,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有条活路,我们在所不辞”
“我如今借了太平长公主两座庄子,正需要人手。”叶畅道:“自然,不是要你们去田里劳作,你们也顾不来,我要人手看管货物、管理庄丁,也许还要于各方奔走。最初时是在这两座庄子,过一两年,我会去别处买田置庄——有可能是江南,你们也愿意去?”
“如何不愿意,不过是瘴疬罢了,经过这河西之地,我们还怕江南那一点瘴疠?”尉迟弦叫道:“若真如此,我们愿与叶能军为家奴”
“好儿郎,何为家奴?”叶畅顿时摇头:“就象随我来的几位族中子弟一般,算是我的……员工
“员工?”这是个奇怪的词,二人并不太懂,但叶畅说了并非家奴,这让他们喜忧参半:喜是可以不用为奴,忧则是怕不为家奴就不被视为自己人。
“唔,总之到时我会和你们订契约,只要你们按着我的规章行事,我便保你们在我家中有事可做、有家可养,而且做得好、养得起。”叶畅想到棉花若是真能推广,紧接着就便需要大量工人的棉纺织业,觉得莫说这十余个伤残军人,便是整个大唐所有伤残老兵,他都养得起。
而且老兵终究是在军营里呆过的,他们有一定的纪律性,这便是最好的基础。
“叶参军,你真是……真是慈悲心肠”
尉迟弦与陈弘并不知道叶畅已经在琢磨着剥削他们的剩余劳动力,只道是叶畅看他们可怜,勉强收容他们,当下赌咒发誓,定然要忠心为叶畅效力。叶畅又让他们去问问其余伤残军人意愿,他二人顿时便跑去了。
回过头来,叶畅发觉南霁云愣愣地盯着他。
“怎么了?”叶畅吓了一跳。
“叶郎君,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南霁云问道。
“这个,我很早以前不就跟你说过么,人都是……复杂。”叶畅也很难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南霁云没有再问,但他的疑惑完全没有解开,这个叶畅,当真是个多面之人啊。
伤兵营的差事了结之后,叶畅仿佛被遗忘了一般,皇甫惟明也不给他别的差事,甚至见都不见他。叶畅也落得轻松,每日便是与那些军中郎中在一起,领着他们鬼鬼祟祟地做着盗尸的勾当——叶畅说服了两个胆大的郎中,将犬戎人的尸体用冰雪冰着,然后每天进行解剖。
他甚至还把主意打到了犬戎人俘虏身上,只不过未能如愿。
除此之外,便是教那些残疾老兵学东西。愿意随叶畅离开的残疾老兵如今的生活甚为充实,每日要学认字识数,要跟着军中郎中学习辨识草药和一般疫病,甚至还跟着动刀解剖犬戎人,自然,这个活儿他们最愿意于。
石堡城终究是没有攻下来,不过夺取积石军加上此前的功劳,也已经让皇甫惟明相当满意了。在第一场雪下下来之后,他便将部队撤回,分守各军、城。
长安城,太真观。
虫娘板着小脸,有些坐立不安,但听得外边的脚步声后,她便一本正经地坐正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看到她的模样,虫娘的脸板得更紧了:“你来做什么,还说要见我?”
来的是响儿,她小脸同样绷得紧紧的,听得虫娘问,带着一丝不情愿,她还是勉强笑了起来,向虫娘行礼:“拜见贵主。”
“咦?”
虫娘有些发愣,没有想到这个与自己争吵的家伙,竟然会向自己屈膝
“哼,若不是为了小郎君,谁会睬你?”虽然拜倒在地,响儿心里却在暗暗嘀咕。
“你想要什么?我记得以前你可是很傲气,不将我这贵主放在眼里”
“我只是奉命而来。”响儿终究是小孩儿,被她这话一激,顿时恼了:“郎君走时有交待,说是到了十月,便要来送礼与你——你以为我愿意来么,这里规矩又大,人又凶,哪里比得上家里……”
“大胆”旁边便有女官喝斥。
响儿顿时嘴巴一扁,一副气唬唬的模样,明显是极不服气。虫娘看了那女官一眼:“你出去。”
“贵主……”
“让你出去”虫娘喝道。
如今的虫娘,可不是前九年的虫娘,她如今甚得杨玉环喜爱,李隆基也有事没事喜欢将她召在身边随侍。那女官顿时惊惶失措地行礼退出,然后虫娘就盯着响儿:“你这野丫头,我要狠狠教训丨你
她一边说一边从榻上跳起,张牙舞爪就扑向响儿,响儿早在屋里人离开后便自己站了起来,此时毫不示弱,俩小姑娘顿时缠在了一起,你揪我的头发我抓你的发髻,打得不可开交。
不过她们也知道,抓头发没有关系,可是要抓脸就不成了。打了好一会儿,俩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躺在毛毯上不能动弹了。
虫娘踢了响儿一脚:“你给我送什么来了”
“棉衣啊,你是贵主,那么多人照顾着,郎君还怕你冷着,要一入冬就给你送棉衣——新样式的,很漂亮。”响儿口气中不无嫉妒:“真不明白,你这个凶蛮的人,我家郎君为啥对你这么好”
“哼,你知道什么”虫娘撇着嘴,懒得与这个被叶畅一直照顾的小姑娘说什么。她坐正身体,眉头皱了起来:“叶畅不知为何惹得阿耶不快,上回我想将他从陇右召回来,险些被阿耶责罚……不过,你放心,他很快就能回来了,没准可以趣味回长安过年。”
“在长安过年?”响儿讶然:“不回去?”
“跟你野丫头没法子说,你回去这般告诉嫂嫂就是,嫂嫂可比你聪明得多,你这野丫头,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虫娘不耐烦地道。
她可以断定,响儿是肯定不愿意来长安的,送礼么,让哪一个来都行,完全用不着让响儿这一个小姑娘,这背后肯定是方氏的主意。
她让响儿来送礼,另一个意思大约就是要自己使气力,将叶畅从边关召回。这事情,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难啊。
“你方才不是说你没有本事把郎君召回来么?”
“野丫头,又想挨打了?此前时机不对,现在不同,叶畅立了功劳,偏偏阿耶派出去的人出了事,父皇肯定要召他回来询问真相算了,都说了你不懂的,你回去吧,看到你一次就想打你一次”
“打就打,方才我是让你了”响儿才不怕她,当初俩人可是在卧龙谷里睡一张床,达成了某种协议的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80章 今日尽忠明辅国
“皇甫大夫好箭术”
皇甫惟明捋须大笑,看着猎犬去将那只被射中的野羊拖回来,志得意满向周围顾盼:“诸位都谦让,倒是让我拔了头筹了”
正说间,看到远处有一行人唱着歌儿回来,却是叶畅等人。他们当中,还有人抬着一头大牦牛,看上去也是捕猎回来。
野牦牛可是比野羊要难射,皮厚毛粗,非强弓劲矢不能穿之。这头牦牛眼中插着箭,能有此神射者,非南霁云莫属。
皇甫惟明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叶畅也在其中。
不识抬举的东西。
皇甫惟明觉得扫兴,同时心中又有些奇怪,为何到现在,京中仍然没有消息。
这可不比其它,而是加急密奏,按理说应该有消息回来。
若是得了长安中的回应,确认边令诚之死并未掀起太大波澜,接下来便是要给叶畅安排一个好的“去处”。
他正琢磨着,身后一骑飞至:“皇甫大夫,中使已至”
“哦,终于来了”皇甫惟明喃喃念叨了一句:“回去”
来的中使年纪四十余岁,虽然长得丑陋,但看上去甚为精悍,见到皇甫惟明,也没有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宣旨。
皇甫惟明进京献俘,以王难得暂摄陇右节度事。
皇甫惟明听得大喜,进京献俘,也就意味着他终于要离开边关了。献俘之后,朝中肯定要给他一个美职。而这也就意味着,他甚为担忧的边令诚之事,天子算是默认了。
他当下令人摆酒宴招待中使,那中使甚是热情,待皇甫惟明也极为客气。酒宴已毕,中使催促皇甫惟明早些动身,皇甫惟明心中却还悬着一根骨刺,当下召来诸将,先是一一吩咐其谨慎行事,待轮到叶畅时,皇甫惟明似笑非笑地道:“叶参军屡立奇功,今日我虽离去,却有一事非叶参军莫属。”
这厮公报私仇
虽是如此,叶畅却知,这是军前,容不得他推脱。
“请大夫吩咐就是。”叶畅道。
“石堡城始终是我大唐心腹之患。”皇甫惟明道:“我知道你有奇计在胸,故此令你于石堡城南十里处另筑一城,与石堡城相对,伺机夺城——如何?”
军帐之中众人顿时吸了口冷气。
让叶畅在犬戎人的眼皮子底下筑一座城……这也未免太狠了吧?
这不仅是任务完不成,而且根本就是让叶畅去自寻死路
叶畅眉头顿时挤在一处,以前他对这个石堡城只是知道其名罢了,但现在不同,他治愈的伤兵,几乎都是在石堡城下受的伤。那里三面无路,唯有一条通往城的山道,而且甚为险阻,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皇甫惟明此前以近六万大军围攻石堡城,尚且被几百犬戎打得灰头土脸,不得不退下来,现在却让他去攻石堡
不过叶畅还没有回应,那边中使却开口了。
中使笑眯眯地道:“皇甫大夫,只怕这一安排不成了。”
“哦?”皇甫惟明神情顿时难看起来,前面一个边令诚,现在这个中使,一个个竟然都敢管他的军务
“皇甫大夫有所不知,此次咱来,除去向皇甫大夫传旨外,还有一责,便是向叶参军传旨。只不过皇甫大夫的是明旨,叶参军的却是口谕。”
皇甫惟明脸色阴阳不定,深深看着叶畅。
他想不明白,皇帝李隆基怎么会有口谕给叶畅,不过是一个区区兵曹参军……
猛然他又想起,最初时自己收到的那些信件。别人的倒还罢了,竟然还有李林甫之信……莫非李林甫的信其实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天子的授意?
“叶畅接旨。”叶畅跪了下来。
“陛下说,他拗不过虫娘贵主,放你回长安,不过受此教训丨你当知晓,话不可乱说。再有下回,就算不将你扔在边关,也要让你入宫和咱作伴”那中使掩嘴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叶畅一眼,特别往叶畅胯下看了看。
叶畅只觉得两腿间一凉,而那边皇甫惟明则脸色难得到顶。
他只知道叶畅乃名士,却不曾想李隆基待叶畅如此
这么说来,叶畅岂非天子弄臣一流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自己为难他,可就是麻烦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厮就是这种小人。
想到这里,皇甫惟明又飞快地回忆了一下,觉得叶畅就是要告他黑状,别的地方也很难有什么借口,唯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对化成城见死不救——这个他自有解释。
因此,他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斜睨了叶畅一眼,看他会如何回应。
叶畅哑然,顿了一顿,然后领旨。
李隆基若是用别的理由召他回去,他还会怀疑边令诚的遗奏没有起到作用,但以虫娘为借口,那就证明李隆基对皇甫惟明的怀疑已经到了猜忌的地步。
怕惊动了皇甫惟明,所以才如此轻描淡写,免得皇甫惟明狗急跳墙,利用自己手中的兵力,来一场什么清君侧之类的行动,或者投靠了犬戎,也是大麻烦。
“皇甫大夫,既然陛下有旨意让我回长安,石堡城……就只能留给你自己去攻打了。”叶畅转头向皇甫惟明道。
皇甫惟明目中掠过一丝怒意,却没有理睬叶畅,拂袖而去。
在他看来,叶畅方才那句话是威胁,要回去进谗言,让他不得调回中枢。他认为叶畅给他造成的最大威胁也仅仅在此,却不知道,因为他屡次三番的算计,叶畅已经下定了决心。
定然要了结掉皇甫惟明的政治生命,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皇甫惟明走了,那中使向叶畅使了个眼色,叶畅随他出来,那中使笑吟吟地向他揖手:“叶参军辛苦了。”
“不敢不敢,中使辛苦。”叶畅感慨地道:“此地气恶苦寒,犬戎又凶残,中使来此,才是真正辛苦……不知贵使尊姓大名?”
“咱乃国姓,名静忠,如今在厩中掌簿籍。”这内使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咱视高公为父,二十九贵主也常赏赐咱,与叶参军不是外人。”
他手中挂着一串念珠,虽然相貌丑隆,可眼中却泛着慈祥之光,看起来倒是面恶心善。叶畅却觉得毛骨悚然,不知为何感到不对劲儿,特别是被这个宦官捏着手掌,更是觉得不适。当下定神笑道:“既是如此,那当真不是外人了……李公为我奔波而来,我也准备了些小小礼物,乃是战场上获得的战利品,李公切莫推辞。”
借着奉上礼物的机会,他将手从李静忠手中抽了出来。
他奉上的乃是犬戎人的镏金器,犬戎人工匠水准也不低,特别是在镏金器上,曾作为贡品献给李隆基,甚得李隆基欢喜。而且这一件乃是镏金饰品,大约是来自天竺,因此是佛像。李静忠一见着便欢喜,接过去后向叶畅道了声谢:“若是别的宝货,咱无论如何也不敢要的,不过既是这个,咱笃信释佛,便拜谢叶参军了”
打发了李静忠,叶畅回去收拾收李。李静忠催得甚急,因此次日一早,他们就起程动身。
来时携有大量物资的缘故,行程较慢,去时却是归心如箭,又轻车熟路,只用了二十天,他们便回到了长安。长安在望之时,叶畅不禁生出近乡情怯之感,笑着对身边诸人道:“都有些怕入长安了,你们呢?”
“同样如此啊。”高适笑道。
岑参倒是神采飞扬:“边关行过一遍之后,才知我大唐之广阔,将士之英勇……此次回长安后,我要潜心杜门,将此行见闻都写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叶畅发觉,唯独李白一言不发。叶畅诧异地看着他,发觉李白神情有些落漠。
叶畅猛然想起,李白是被放逐出长安城的,对他来说,长安乃是伤心之地。
而且这一次给李白的打击很大,他的性子,只适合翰林院学士这一类清贵之臣,让他整日去处理庶务,明显是一种折磨。现在连翰林院学士都做不好,那么李白仕途就几无希望。
偏偏这厮出世的念头与入世的念头一般强烈。
“我便不进长安城了,诸位,我准备去齐鲁一带游玩,若是……”
见众人都看向他,李白强颜笑道,但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叶畅打断:“太白,你去齐鲁我不反对,不过不必如此急吧,你不愿入长安,便去洛阳就是。”
“对,我也无意入长安,陪你去洛阳吧。”岑参道。
高适却略犹豫了一下。
此前叶畅给他交了底,他这一次立下的功劳颇多,回长安之后,很有可能被授予官职,至少是一个参军之类的职务,虽然不大,却可以在边关发展,只要他愿意,也可以回到陇右,在王难得帐下效力。对于蹉跎了半生的高适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大的机遇,但这就需要他在长安,等待叶畅帮他活动的结果。
不过想起李白的情形,高适旋即也道:“我也去洛阳……”
“达夫你就别去了,随叶十一在长安吧,若你真怜我,便早日升官,待你也成一镇节度之时,我去与你为掌书记。”李白虽是听得感动,却笑着拒绝道。
叶畅勒住缰绳,左手拉住高适,右手拉住李白:“咱们几人,性子脾气或不相同,但大伙志趣相投,又有这番同生共死,既是知己,又是袍泽,不必太过客气。”
众人连连点头,李白斜看了叶畅一眼,觉得这话说到自己心底去了:“叶十一这话说得痛快,既是如此,朋友有通财之谊,你那酒窖里的酒,我可要随时去喝。”
“好象此前你去喝时客气过一般。”叶畅狠狠地鄙视他道。
李白哈哈一笑,只作未听到,不过叶畅的心意,他着实领了。
“故此,太白也不必矫情,在洛阳先等着我们。达夫兄与我入长安,把达夫兄的事情敲定之后,我们便在洛阳相聚”
众人商议好之后,李白与岑参带着叶英去了洛阳,叶畅与高适则准备进长安。偏偏在此时,皇甫惟明的仪仗也到了此处,皇甫惟明在马上看到叶畅等人一一揖别,不由冷哼了一声。
“有人来迎了。”身边的心腹提醒他道。
皇甫惟明举目望去,脸上顿时浮起喜色:“你家主人身体可好?”
来迎之人恭敬向他行礼:“主人安好,主人得知大夫凯旋归京,原是要亲自来迎的,但中外多有不便,只能遣某来……”
“呵呵,有何不便,不过就是惧小人谗言罢了。”皇甫惟明摆手道:“听闻旧载你家主人可是大出风头,怎么现在反而谨小慎微起来了……”
说到这,皇甫惟明精神一振:“莫非你家主人要……”
一边说,他一边伸指向上指了指,意思升迁之意。
那来迎的仆人陪着笑脸:“此等大事,非小人所能知也。”
寒喧之间,那人离皇甫惟明近了,乃压低声音道:“殿下也问候大夫。”
皇甫惟明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顿时满是欢喜。
上前迎接他的,乃是韦坚的家人,如今韦坚已为刑部尚书,而且他还有一个身份,乃是当今太子的妻舅。
方才仆人口中所言的殿下,便是当今太子。
不过太子结交边将颇犯禁忌,因此虽然皇甫惟明甚为激动,但也只是一颤,便恢复正常。
“回去禀报你家主人,就说我谢过了。”皇甫惟明道:“我先入城缴旨,若此次蒙陛下恩宠未再外放,再与你家主人同饮。”
打发走那仆人之后,皇甫惟明心情大畅,他又回视了叶畅一眼,然后哑然失笑。
自己怎么总与这个小人物计较,他不过是天子弄臣,靠着结交二十九贵主得了天子青眼,每日不过是琢磨一些鸡零狗碎的勾当,想法子逗天子欢心罢了。自己参与的,却是大事——在外则是决定大唐与犬戎战和,在内则是于系到国家要基。
操心这些国家大事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暇去理会一个蝼蚁般的弄臣,此次入长安之后,寻个机会捻死就是
“看来韦坚有望入相……以他之才,早该入相才是。”皇甫惟明心中暗想:“李林甫把持国柄,此等权奸,自当贬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