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96章 长安城中急风雨
“事情已经妥当了,我准备过两日就离开长安,先回洛阳——达夫,你是不是也一起去?”
叶畅的话让高适心中半是兴奋半是酸楚。
他自诩才华,却始终得不到施展的机会,原不欲靠权贵提携,但最终却还是走了后宫裙带路线。事情已经敲定,杨钊那封写给章仇兼琼的信他亲眼看过,而章仇兼琼也根本不可能会拒绝杨钊的请求,更何况,这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的亲口许诺。
军中掌书记,再进一步就有可能是副节度,不可谓不高。
“我自然要随十一郎回去,你家中亲长,我也须拜见。”高适道。
拜谒亲长那就是所谓世交,叶畅笑道:“达夫兄这就拘泥了,我家中嫡亲长唯有寡嫂,其余便是族亲。若一切顺利,大约上元后确切的消息就会传来,达夫此去剑南,路途遥遥,还是先回家一趟吧。”
说到这,叶畅又补充了一句:“你我之间,无须客套。”
“好”高适也是豪爽之人,点头应了声是。
“你的身份?”不过,高适还有些犹豫。
“我已经请辞,想来不会有人挽留我的,毕竟我最擅长的还是惹各种麻烦。”叶畅笑了起来。
自从知道李隆基的真实心意之后,叶畅悬着的心算是放下来了,想来李隆基赶他去边关受一回罪的目的已经达到,应当不会再为难他。
所以应该可以抽身回乡了吧。
“十一郎,有句话,我憋在心中,如今分别在即,当一吐为快了。”就在叶畅想着回乡之后的美好生活时,高适又开口道。
“达夫只管说。”
“十一郎,你胸中丘壑,满腹智珠……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高适转过脸,正对着他道:“你在家乡,无论是办产业还是学堂,终究都只是小打小闹……这些东西,不是立身根本而且你做起一样,别人便觊觎一样,你觉得这样下去,能长远么?”
叶畅有些讶然,看着高适,这种指摘,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十一郎,我与你结交以来,也算是明白你的心思了你心思太野,故此行事有如围棋国手,东一子西一子,初时只觉你步棋散漫,要待中盘之后,才知你之真意。但是十一郎,人生终究不是下棋,不会待你中盘,切记切记,你那些闲子考虑得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叶畅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不知如何说起。
“若是……实在寻不着施展你所长的地方,你也可以跳出棋局之外。”高适又道:“我此去剑南经营,争取十五年中,得一节度,到时十一郎你便可以来助我。”
“明白了……达夫兄,你保重。”
高适言下未尽之意,叶畅一清二楚。十五年得一节度,接下来便是入相,高适若能入相,叶畅再接替他节度一镇,那时他们联手,权倾朝野,便能如现在李林甫一般。
到了那个位置,叶畅想要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便少了掣肘。
十五年……
望着高适转身而去的背影,叶畅心里甚为复杂。有过命的交情,高适自然比起现在朝廷里的那些人物可靠,叶畅推他出来,便是想着十数年后,自己在朝中有个可靠的朋友,而不必象现在一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做出利益让步。
但高适的话提醒了他:即使顺利,高适只怕也要十数年后才有望成为朝中重臣,他现在的布局,若没有强有力的支持,这十余年间,仍然是被人侵占的对象。
或许……自己真应该主动一些吧。
目送高适的背影消失,叶畅回过头来,向着黄衫客抱拳:“韩兄,有劳了
“李太白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更何况还有萧、贾二位兄长的关系?”黄衫客笑道:“还要多谢十一郎安排,我先去洛阳暂避些时日了”
黄衫客乃长安豪侠,但他介入叶畅与韦谅的冲突,自然也要提防韦家报复,故此转身他便也要离开长安了。
再别了黄衫客,叶畅身边就只余善直与南霁云,也不知是离别的伤感,还是其余。
然而就在这一转身之间,他便看到一队队士兵涌了出来
叶畅心头一凛,旁边的南霁云与善直也做出戒备之态,可这些士兵根本不理会他们,而是径直冲向南面——那边乃是崇义坊。
“怎么了?”叶畅心中浮起一种极不好的感觉:“出事了?”
若不是出了大事,怎么会有大队官兵出现在长安城的街头。而且看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的模样,分明是去执行某种任务。
街上的行人看到这一幕纷纷走避,叶畅一行也避到了路边。眼见那队官兵经过,南霁云怕还会出什么事情,将叶畅的马缰绳一扯:“叶郎君,咱们回去吧”
叶畅如今租了处民宅居住,他才到门口,便看到一队官兵守在门前。远远看到他,那队官兵中有人上前道:“奉李晋公之命,请叶参军往”
李晋公即是李林甫,这个时候,李林甫派兵来邀他做什么?
叶畅心中犹豫,若李林甫真要对付他,他手下这点人马根本不够看,难怪连跋扈如安禄山者,每入长安都觉进了鬼门关一般。不过,这兵士既是以礼相邀,此去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你们收拾好行李,我们提前离开长安。”叶畅向叶英吩咐道,然后对善直、南霁云使了眼色,二人相随,便向着平康坊进发。
此时大街之上已经几无行人,一队队士兵在各街巷间巡视,原本渐浓的春节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种肃杀。
平康坊与崇义坊乃是斜对角,叶畅在进入平康坊时,远远向崇义坊望了一眼,却见那边死一般的寂静。
“崇义坊那边情形如何了?”叶畅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带队的军官咧开嘴笑了笑,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回应。
这一次李林甫仍未在正堂见叶畅,叶畅进门后,便被一个老管家领着进了西跨院,然后又穿过两道门,来到正堂之后。
此处便是李林甫的“月堂”了。
等了一会儿之后,叶畅见李林甫背手而入,神情甚为轻松。
“李相公相召,不知有何吩咐?”叶畅行礼问候。
“今日闲着无事,召你来手谈一局,听闻你擅游娱之术,这围棋,应当也不弱吧?”
叶畅才不相信李林甫叫他来只是为了下一盘围棋,不过随着李林甫的示意,老仆上前为二人布好棋盘。李林甫不等叶畅说什么,便抓起白子,砰的一声,下在了棋盘正中。
叶畅有些讶然,他其实只是稍会下围棋,唐人的围棋规则之中,执白子者先行,这个叶畅很明白,但李林甫直接下到了天元位置,则让叶畅难以理解。
紧接着叶畅更难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李林甫下了一子之后,并未停歇,而是一口气抓了一把白子,将之摆在棋盘上,转眼间,棋盘中腹部分,就已经给白子占得大半。
“轮到你了。”李林甫在摆下数十子之后,才停手,向着叶畅示意。
叶畅看着眼前的棋盘,又看了看李林甫,心神渐凝。
李林甫……是将大唐当成棋盘么?
“某如何是李相公对手?”叶畅袖手道:“此局李相公必胜。”
“哈哈你虽不是老夫对手,但是,却往往能让人意外啊。”李林甫也不强求,伸手一拂,棋盘上的棋子顿时乱了。
叶畅实在不明白,李林甫为何要试探于他,有事直说就是。他不愿意在这乱猜,因此直接道:“李相公,叶某愚驽,相公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愚驽?呵呵,叶十一,昨日在香雪海做得好戏。”
昨天香雪海闹得那么大,自然会为李林甫所知,叶畅起身一揖:“迫不得已,唯有如此,某也是损人不利己。”
“呵呵,你竟然与高将军也有联系……愚驽叶十一,你可知道,如今长安城中,最让老夫把握不住的人是谁?”
“李相公言下之意,莫非是区区?”
“正是,长安城中,只有你这厮行事,老夫总觉得有些看不透……故此今日请你前来,便是防着你又来搅局。”
李林甫将话说得这么直白,叶畅愣住了。
李林甫的布局,他哪有什么资格去搅?
“李相公此话何意?”
“还须谢过你,老夫才知道,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等人竟然暗中勾连试图谋反。”
李林甫一句话惊得叶畅险些跳了起来。
皇甫惟明与王忠嗣掌握着大唐一半军力,他们再与主管关中钱粮转运的韦坚勾连谋反……无论李林甫此语是真是假,这都是惊天的大案。
叶畅心里飞快地回忆,在另一世的历史中,李林甫确实是给这三人栽了谋逆的罪名,只不过那应当是再过一两年之后的事情,现在竟然提前了?
而且李林甫说要谢谢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想起看到扑向崇义坊的官兵,叶畅突然间明白:“李相公已经派人去捕韦坚了?”
“正是。”
“这……这与某何于?”
“所以说要多谢你啊,你不是与吉温说了,手中有皇甫惟明罪证么?”李林甫捻须微笑。
叶畅手里哪有什么皇甫惟明的罪证,他有的只是知道一点秘辛:李隆基对皇甫惟明已经生出厌弃之心。此时只要给皇甫惟明栽上一个罪名,哪怕是一个最小的罪名,李隆基也必然会派人穷治。
却不曾想,李林甫直接就栽上了谋逆这个要杀全家的罪名
“李相公说笑了,某所说罪状,与谋逆毫不相于,乃是在陇右所见,监军大使边令诚实为皇甫惟明所害。”叶畅突然觉得身上发冷,额头背后,似乎有汗水渗出。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李林甫究竟是何用意,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打的那点小九九,似乎全在李林甫意料之中
“呵呵,这却不由你说算了。”李林甫道。
“李相公之意?”
“你既有首告之功,老夫如何能隐瞒?少不得布告天下,你也要因此功而得爵赏。”
“无功不受禄,李相公厚赐……”叶畅一边说一边琢磨着李林甫的用心,韦坚、皇甫惟明谋逆抄家,叶畅完全不可惜,唯有王忠嗣,让叶畅有些惋叹,好不容易与元载的关系和缓了,原本还指望在王忠嗣部下挖几个人手的,看来是不成了。
然后他猛然惊觉,抬起头来,骇然盯着李林甫。
“你……你……”
“这是泼天的大富贵,叶十一,你可要把握好了。”李林甫笑眯眯地道。
叶畅总算猜到了李林甫所想了,李林甫要他出来控告,但并不是控告皇甫惟明与韦坚,而是他们二人身后的人
大唐太子,未来的肃宗,李亨
李林甫与李亨关系极不睦,若是李亨能够顺利即位,那么李林甫全家受戮的下场几无可变。
“这等富贵,某不敢取。”犹豫了一刹那,叶畅断然道。
他心中却是冰冷,拒绝李林甫很简单,但拒绝之后,李林甫会如何待他就很难说了。
李林甫哈哈大笑,但眼神中却殊无笑意。他笑声歇过,扬声道:“进来吧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叶畅向着门口望去,便看到卢杞的那张丑脸。
因为昨日才挨了痛殴的缘故,这张脸浮肿变形,目光中的阴森,让他显得更为丑陋。叶畅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顿时全部明白了。
他昨日逼得卢杞走上绝路,原本以为,在与韦谅反目之后,卢杞就算彻底完了,却不曾想这厮竟然于绝境中玩出了这样一手
看来……是自己逼得这厮将身上的奸臣潜质全都开发出来了啊。
投靠李林甫,出卖韦坚……即使站在敌对的立场之上,叶畅也不得不击掌而赞,卢杞的这一步走得漂亮。他不仅彻底清除了韦谅迁怒于他的可能性,而且还给自己赢得了机会。
没有想到,这厮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更没有想到的是,韦坚父子竟然粗率如此,让这厮掌握了他们的证据
那一瞬间,叶畅觉得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动,不过,他身上的汗子却停止了,他直起腰,突然间觉得,自己悟到了什么。
“原来是卢郎君。”叶畅缓缓地说道。
“托叶郎君的福。”卢杞垂下眼,同样缓缓地说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97章 世事如奕人如棋
所谓打蛇不死,反遭其噬啊。
叶畅心中百味陈集,深深看了卢杞一眼,以后若再有机会,绝不会让卢杞活着了。
他深信,卢杞心中也是这样的想的。
“卢杞,带着叶郎君去一趟韦府吧。”李林甫又道。
“遵命。”
不必人催请,叶畅起身出门。李林甫让他去韦府……自然不会是让他出那口被韦谅等人欺凌的恶气。
当真是权奸本色,凡是能够利用的,都要充分利用啊。
叶畅心中苦笑,脸上同样是苦笑。
卢杞与他前肩而行,两人出了正堂,原本应该挤得满满当当的院子里,如今却是空空如也,唯有一队士兵在此。
“叶郎君,请。”卢杞向叶畅示意了一下。
叶畅有些惊讶,卢杞的态度不大对劲,客气得有些过分了吧?
“卢郎君今后就要得意了,海阔凭鱼跃啊。”他试探了一句道。
“不敢,不敢,还是要托叶郎君照顾。”
卢杞说这话时是诚心诚意的,他对叶畅当然是满腹怨毒,不过在李林甫那儿,他隐约觉察到,李林甫待叶畅颇为青睐,若是叶畅别无选择,真投靠了李林甫,只怕地位远在其上。
即使此前有深仇,现在卢杞也唯有隐忍。
“李相公令我去韦府,不知有何意?”
“相公智深如海,岂是某能揣测。”卢杞看了一眼叶畅:“叶郎君亦是足智多谋,想必心中有数。”
他不肯说,叶畅也只能继续沉默了。
很快便到了韦府,此时韦府一片死寂,只是偶尔有压抑着的哭声,旋即就被堵住。空气中隐约还有血腥味道,卢杞在前,进来后向里边的士兵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大堂之中。”
卢杞对叶畅做了个“请”的手势,叶畅随他进了大堂。
韦坚家的奢华,不在李林甫家之下,一内其间,便看到巨烛高照,大堂中与外间一般明亮。一群人跪在大堂之上,有瑟瑟发抖的,也有昂然不屈的。
待卢杞与叶畅进来,那群跪着的人都看了过来,其中正有韦谅。
一见是叶畅,韦谅神情顿时变了,面目狰狞地跳了起来:“是你,叶畅……是你这畜牲,包藏祸心,诬陷忠良”
叶畅看了这厮一眼,既好气又好笑,这厮就这一点政治智慧,无怪乎仗着老子之势,连韦坚的仪仗都敢使用。
“你休要得意,天子会理清我们韦家的冤屈,到时候你便是死路一条,我要杀你全家,诛你三族”
叶畅淡然的态度让韦谅更是愤怒,他向着叶畅便扑了过来,口中还发着毒咒。叶畅迎面一脚,咚的一声,便将他踹翻在地上。
“看看你老子,你这蠢材,除了给你家惹祸之外,你还懂什么?”叶畅喝骂着从地上爬起的韦谅。
不必有人介绍,那个开始虽然跪着却依然昂然不屈的,定然是韦坚。其人倒是相貌堂堂,不过在韦谅向叶畅冲来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失魂落魄。
“大……大人?”韦谅回头看了自己父亲一眼,看到父亲一副受到沉重打击摇摇欲坠的模样。
“郎君可是叶畅……叶参军?”韦坚没有理睬自己的儿子,而是看着叶畅
叶畅在他目光中看到了绝望,这种绝望让叶畅顿时明白,李林甫让自己来的用意。
自己还是比不过这种老谋深算的巨奸啊,他轻描淡写间,便将自己当成了棋子……
昨日香雪海之事,既然高力士都出面了,那么韦谅肯定是要向他父亲韦坚报告的,韦坚也定然会要想办法弥补。但就在这时,李林甫猝然发动,用近乎政变的方式,将他们一家抓了起来,韦坚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李隆基对此不知情。
若李隆基完全不知情,那么韦坚还可能翻盘,至少脱罪。但叶畅出现在这里,却让韦坚绝望了,在韦坚看来,叶畅是代表高力士来这儿的,高力士知道的事情,李隆基岂有不知道之理
这对于韦坚顽抗的信心是沉重一击,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整个大唐,没有谁能够面对李林甫与高力士的双重夹击而屹立不倒。
想明白这些,叶畅却只有苦笑,明知李林甫在利用他,他却不能有丝毫反抗。总不能对韦坚说,自己只是来打酱油的,与高力士毫无关系——这样说的结果,只能是让李林甫撕下面具,与他彻底翻脸。
他能做的就只能是装没有猜出李林甫的用心。
“正是叶某。”叶畅回了四个字。
“些许小怨,何至于此?”韦坚颤声道。
“住口,在你看来是些许小怨,可是却于系到别人的家业前途乃至性命”旁边的卢杞厉喝了一声。
“卢杞,你这个小人”韦谅再度跳起,向着卢杞扑了去:“分明是你献计,要夺叶畅的香雪海”
这一次被两边的士兵直接摁了回去,卢杞冷笑着看他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当初为了获取对方的信任,他可是没少卑躬屈膝,而韦谅不过有个好老子罢了,凭什么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叶十一,你休要高兴得太早,这卢杞乃是毒蛇,今日噬我,以后必噬你,叶十一,你死期近了,近了到时候,我要看你如何哭”
听得韦谅的嚎叫,叶畅觉得很没有意思,一句反驳都没有,便径直回身离开了韦家的大堂。
就在他出韦家大堂的同时,便看到吉温一脸兴奋地迎面而来。
“叶郎君,多谢了。”吉温经过叶畅时,抱了抱拳,难得地向他行了礼。
他当然要谢叶畅,李林甫令他审讯韦坚父子,而不是霍仙奇,这背后的考量,吉温心知肚明。
叶畅咧了一下嘴,好吧,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大堂里有一个恨他入骨的,大堂外有个谢他到感激涕零的。
大约是得了吉温交待,那些士兵们没有拦叶畅的,就放叶畅出来。在大街上深吸了口长安城冬天的空气,按理说,想要算计他的韦谅面临必死的绝境,叶畅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叶畅却半点都欢喜不起来。
自己……还是太幼稚,太简单了啊。
“郎君,如今……我们去哪?”南霁云低声问道,神情也有些凛然,大约是见着韦家那么大的势力竟然说倒就倒,也有些吓着吧。
“回……”
叶畅话还没有说完,便有一队官兵围了上来,为首的伙长上前行礼:“叶参军,韦坚、皇甫惟明等人谋逆,卑职奉命护卫叶参军,免得参军为其同伙所害。”
所谓护卫,就是监视,李林甫终究还是怕叶畅又用什么法子勾搭上高力士或者其余人,甚至有可能直接联通李隆基,将韦坚与皇甫惟明的案子又翻过来
看着叶畅的背影,跟出来的卢杞眉头皱了一下。
“怎么,卢郎君对叶郎君有什么看法?”
旁边的吉温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笑嘻嘻地问道。
卢杞立刻收敛了情绪,木木地望了吉温一眼:“杞只是觉得奇怪,李相公似乎太重视这位叶十一郎了,莫非他曾经为李相公立过什么功劳?”
“重视?在李相公眼中,我,还有你,甚至里面的韦坚,都不过是些棋子。”吉温拍了拍他的肩:“叶畅则不是。”
“哦,莫非叶畅难道还能当一个棋手?”
“不,他不是一个棋手,但他却具有搅局的能力。”吉温道:“自然,李相公最终还是会让他也成为一枚棋子……可是,卢郎君,有一句话我要劝你。
“请吉公指教。”
“吉某做的事情,你做的事情,换个人都可以做,叶畅做的事情,却是换了别人未必能做得到的。”
换言之,就是在李林甫心中,吉温、卢杞都是随时有人可以取代的,唯有叶畅,却拥有旁人无法取代的作用。卢杞想明白这一点,心里依然满是不服气,但他不会蠢到与吉温抗辩的地步,只是向吉温道了声谢。
再向街头望去,叶畅已经不见了。
若放在平时,叶畅还有兴趣去皇甫惟明面前晃晃,不过意识到自己被李林甫利用之后,叶畅便觉得没有意思。
皇甫惟明并不是被他打倒的,就算去骂他两句,除了替李林甫吸引仇恨外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回去睡大觉去。
这场叶畅无意中掀起的风暴,在长安城中刮了好一会儿,将长安城中的过年气氛都吹淡了。也让叶畅不得不在长安城中过了这个年——李林甫不让他离开长安城,那队士兵几乎是贴身“保护”,他也实在是无法。
或许因为风暴太大,反而让长安城沉寂下来,市面上对于此次动荡讳莫如深,叶畅自己行动不便,派出人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名堂。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长安城迎来了天宝四载的春节。
这个年,叶畅唯有在长安过了,好在书信往来,叶氏族人如今已不再拘束于那个穷乡僻壤之中,奔走往来于洛阳与长安的道路上,将叶畅的最新指令与各处地方的消息传递到位。
过完年后的正月初八,长安城才算是稍稍安稳下来,街上的行人多了,但是那些贴身跟着叶畅的士兵却仍然紧随。叶畅原本想亲自去拜访几处人家,结果也被他们弄得没有了兴致。
相当于被软禁啊。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一封请柬。
“香雪海香楼一晤?”这份请柬乃是那军官转送来,上面没有书写邀请者姓名,只是笔迹隽秀纤丽,看上却不类男子之笔。
“是谁给你的?”
“没说,只是让卑职将信转与叶参军。”那小军官笑嘻嘻地道。
请柬还略带香气,看来,是某位女子所发。叶畅心中琢磨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想不到会是谁,他在长安城中结交的女子并不多,若非要说,便是曾经想向他求教的那位李什么的小娘了。
一想到“李”,叶畅又想起一人,自己曾经在香雪海见过的那位李姓女郎,在洛阳时她是道姑打扮。
无论是谁,只要今日午后一晤,便知其用意。
午后时分,叶畅到了香雪海,此时香雪海已经换了主人,被布置得焕然一新。叶畅并不喜欢如今的风格,总觉得富贵气太过逼人,可是长安城中的富贵人家还偏好这一口,生意比起那些大的酒楼都要热闹。
司掌柜倒还在,不过按照叶畅与杨家的约定,他也只在这呆两个月,待杨家安排来的新掌柜熟悉了情形之后,他便会离开。见到叶畅来,他神情有些黯淡,毕竟这是见着叶畅开创的第二项产业送给别人了。
“香阁可有人在?”叶畅问道。
“有……阁中人交待,郎君来了径直过去就是。”
叶畅估算时间,自己应该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没有想到对方来得更早。这让叶畅心中略有些安定,因为这证明对方是怀有一定的善意,否则岂会久候
当他上了楼时,发觉通往香阁的曲廊前站着几位武士,这些武士高大雄壮,孔武有力,见着叶畅,都是善意地行礼。
叶畅有些糊涂了,对方的态度,未免太过恭敬了些。
“请进来,主人等得许久了。”那武士见叶畅有些迟疑,便催促道。
叶畅闻言迈步,终于来到了那香阁之前。
茶室当中,传来“仙翁仙翁”的声音,是有人在拨弄琴弦。此时胡乐大行之道,便是长安城中,亦是到处番曲胡舞,象这样清澈于净的琴曲,叶畅倒是很少听到。
与后世有些区别,但叶畅还是听出来,这应当就是《高山流水》。
曲音寂寥,带着空灵之意,仿佛意欲跳出红尘,归隐于高山流水之畔,但又有重重险阻,令人不得而去。这原本是寻觅知音的曲子,在阁内之人手下,别有一番意韵。
然后弦声忽乱,象是弹奏之人心乱了胡乱拨动一般,急切的几声后,便停下来。
“既然郎君已经来了,何不进来一晤?”清澈如琴声的声音传了来,让叶畅脸色微微一红。毕竟守在屋外窥听里面声音,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他定了定神,又迈开步子,掀帘而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98章 欲访仙山东海中
帘内点着不知什么香料,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绝对不逊于园子里的梅花。
少女打扮的李腾空看着叶畅,嫣然一笑,如幽兰吐芳,虽无华姿,却沁心可人。
“是……你。”叶畅自然认出她来。
俩人前后见过五六次面了,就是年前韦谅来香雪海捣乱的时候,叶畅也看到李腾空来喝茶。外面打得乱七八糟,她却镇定自若。
“奴小字腾空。”李腾空起身向叶畅行礼。
“腾空……李腾空,啊呀,你是李相公家的女郎”叶畅险些跳了起来。
对于这位女郎的身份,叶畅做过许多猜测,甚至猜她或许是宫中的某一位贵主,但绝对没有想到,她就是李腾空,李林甫的女儿。
因为熟背唐诗的缘故,叶畅知道李白写过二首赠李腾空与蔡寻真的诗,只不过那应该是后来的事情,李腾空与蔡寻直结伴求仙寻道,隐居于庐山。当时他还很感慨,李林甫权倾天下口蜜腹剑,养出个女儿却一心修道积德。
“郎君听说过奴?”李腾空粉颊微红,不过,她终究是大家的女儿,而且生性豁达,并无小儿女般不敢开口。
“听说过……原来是你”
到了这地步,叶畅如何还不明白一些事情给皇甫惟明的信,李林甫虽然算计他,却终归没有害他,原来原因便在这里
“奴要先向郎君赔罪,在洛阳一别之后,心中感激郎君相救,又得知郎君要去军前为国效力,便私以父亲名义,给皇甫惟明写了一封信。不曾想皇甫惟明竟然包藏祸心,好在郎君吉人天相,安然回来,否则,皇甫惟明便是百死,亦不能赎其罪”
说起此事时,李腾空犹有怒意。
叶畅哑口无言,李腾空一片好意,他总不能责怪对方,但这好意也确实给他惹来了巨大的麻烦,一句话不说就认了,似乎也有些太贱。
此时叶畅还只是以为,李腾空完全是出于感激而帮他,因此,他略一犹豫之后抱拳道:“李娘子所为,着实给某惹了些麻烦,不过既然已经过去了,某又安危无恙,那就让此事过去吧。”
想到皇甫惟明,叶畅又问道:“这几日某未曾出门,消息不灵通,不知皇甫惟明情形如何?”
李腾空脸上又飞起了红晕,她自然知道叶畅为什么不出门,那是被她老爹派来的人看得紧紧的,根本没有出门的机会。
“此次事件已了,皇甫惟明死了。”李腾空说道。
叶畅无意中引发的风暴终于平息,经过一番争斗与讨价还价之后,事情也有了定论。韦坚为太子亲戚,却私结边将,图谋不轨,被流放岭南,抄没家资。皇甫惟明身为边将,擅结太子外戚,贪功冒勋,陷害同僚,抄没家资,囚中赐死。王忠嗣因为罪状不显,只以修身不谨,结交匪类,下狱论罪,后得救援,乃贬为播川太守。
以河西节度使安思顺代替皇甫惟明为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下属王难得为朔方节度使。
韦谅亦死于监中,受此牵连的官员有数十人之多,就连太子李亨,都因此而奏请去妻,要休掉韦坚之妹韦妃。
这般大狱,能如此迅速地了结掉,自然是吉温的功劳。但除了吉温凶名因此案流传之外,叶畅叶十一的名头,也因为此案再度响彻长安。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正是争夺“香雪海”一事,引发了这场惊天大案。
特别是皇甫惟明之死,其罪名贪官冒勋之句,便也与叶畅有关。故此京城之中,便有“一只小蚂蚁,啃死两头象”之语。
李腾空将皇甫惟明等人下场说出来,当然有关小蚂蚁的事情,她是没有说的。饶是如此,叶畅仍然目瞪口呆,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本来他以为皇甫惟明被贬到哪个穷乡僻壤里去当太守,那就是他最惨的结果了,却不曾想,皇甫惟明竟然直接丢了性命。韦坚虽然活命,但以李林甫对皇甫惟明的手段,估计是不可能活着从岭南回来了。
王忠嗣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长安这一片繁华之下的血雨腥风,让叶畅再次认识到,这样的旋涡,一但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样的旋涡当中,他连自保之力都没有,更别提去参与了。
“今日邀叶郎君来,是有一事相询。”
叶畅心中想着事情,自然就呆呆看着李腾空,李腾空倒是大方的,虽然粉面流霞,却没有回避,轻声又道。
“啊……哦,娘子请说。”
“这世上,真有神仙么?叶郎君你……是不是遇到过真仙?”
叶畅再度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李腾空竟然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看着眼前的女郎,她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是人生失去了目标,又象是走到了三岔路口,不知道如何选择方向。
另一世中,这位李腾空与蔡寻真离开了繁华的长安,远走江南,去庐山仙真访道,从此隐居于斯。一个宰相之女,一个侍郎之女,若不是心中百般纠结,如何会走到那一步。
“李娘子,仙字,人山也,先为人,后为仙。”叶畅含糊地应付。
李腾空目光凝聚起来,只是盯着叶畅,却不说话。叶畅有些赧然,然后道:“好吧,李娘子,你身为宰相之女,富贵仅次于贵主,你说,你为何想要求仙?”
李腾空听得这个问题,略微有些犹豫。
她为何想求仙?
打小自懂事起,便知道父亲凶名,晓得父亲兢兢业业,却有意无意中得罪了无数人,造下无数孽,想要为父亲消灾除孽。
是见到人的生老病死离别绝交之苦,一心想要超脱这些作为人的痛苦,故此才想要去寻那长生久视之道?
“李娘子,我方才的话虽是随口,但却也是真心,若连做人都不通,求仙不过是缘木求鱼。”
叶畅这一句,让李腾空微笑起来:“险些被你绕过去了,叶郎君,你只回应奴,是不是有仙,如何能见着仙便可。”
“我不知是否有仙,我只知道,人做到极致,便可称仙。李太白为何被称为谪仙人,诗之道,他已经到了极致。若是人人将自己的事情都做到极致,那自然是人人皆仙。”
“那就是说,炼气育丹……是假的么?”
“这个……我不知道。”
叶畅见李腾空一副失去了人生追求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虽然他很想点醒这位女郎仙道无凭,可若是让她灰心绝望做出傻事了,心疼女儿的李林甫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想到刺激了李林甫后可能的后果,叶畅立刻改口了。
“你说谎,你分明是知道的。”李腾空看着他,轻声说道。
“这个……你为何认为我知道?”
“我还知晓,你让人在黄河边造船,意欲去寻访海上仙山,找真正的蓬莱仙岛”
叶畅有些无语,寻找海上仙山,乃是他为造海船而寻的借口,现在么,却成了他撒谎骗人的证据。他确实撒谎了,但寻仙才是真正的谎言啊。
不过谎言与真实之间,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区别。
“呃,我也只是试试看……”
“但你造的船却不是试试看,奴可是听说过,你所造之船,乃是海船,样式与别处船尽皆不同,而且坚固无比。”
“这个……”
“家父说,那船已经造成了,不过你却秘而不宣,不知是何道理。”
“啊”
叶畅实在无语,你说李林甫一国宰相,日理万机,不管着国家大事,为啥盯着他这个小小的挂名参军不放?
在武陟的造船工坊,是天宝元年就开始筹建的,叶畅留在修武的时间,约有三分之一在武陟度过,由此便可以看到叶畅对其重视。
从最初修理来往船只,到自己造船,特别是在天宝二年同玉真长公主达成协议,借助于她弄到了一批官方的造船工匠之后,造船工坊的发展甚为迅速,当然其吞食钱财的能力也甚为迅速,到现在才是区区的三年时间,前后就花费了叶畅十万贯。大笔的铜钱撒出去,再加上叶畅的提点,便是叶柽这样缺乏天赋的木匠主持,也总能拿出些成果来。
就在年前,他们传来了喜讯,两艘试验用的样船已经造了出来。
与其说是样船,倒不如说是为以后大海船造的大模型。船长四十五尺,宽十尺,空载吃水四尺,高出水面十尺。运用了此时大唐造船技艺中已经出现了的船尾舵、水密舱和调戗帆,同时还有梗水木(减摇龙骨)等此时尚未出现的技艺。这艘船乃是使用龙骨造船法造出来的,再以铁钉、铁锔连接,故此不仅造船速度快,其结构牢固,也远胜其余船。
“郎君为何不说话?”
“这个,不曾想到李娘子竟然连这些都知道……确实,造了两艘船,但究竟有没有用处,还不得而知。某过些时日便要乘这两艘船,顺河而下,直挂云帆济沧海。”
“现在就去寻仙山?”李腾空吃惊地道。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猛然揪了起来,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让她几乎透不过去。
据说海外有仙山,但是古往今来,有谁真正看到了仙山呢?相反,曹孟德说大海“洪波涌起”,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都丢在这无边无际的汪洋之中
叶畅笑道:“自然不会,先试航,试完航之后,也要磨练水手、熟悉风向,然后逐渐探索,寻访海中仙山。”
听得他这样说,李腾空稍稍放心,同时悠然神往。
“真希望能与叶郎君一般,涉波渡海,寻访仙境。”她看着叶畅,微微叹息:“恨不是男儿身。”
叶畅可不敢接这话,若是说“那好就一起去”,真将她拐来了,李林甫一怒,自己就惨了。他笑而不语,李腾空便有些失落,慢慢垂下头去,起身又向叶畅行礼:“说起此事,又是奴不好。”
“嗯?”
“家父怕是误会,以为奴……”李腾空面色绯红,看了叶畅一眼,含糊地说道:“故此将郎君留在长安城中,奴今日已同家父说了,郎君欲离开长安,只管离去就是。”
叶畅又险些惊跳起来,李腾空说得虽然含糊,可其中意思叶畅如何不明白
李林甫想招他为女婿
若是换了卢杞或者元载,定然是欢欣鼓舞,无比积极的,但叶畅却不然。李林甫气场太强大,甚至比李隆基给叶畅的压力还要更甚,这种情形下,他躲得远远的都来不及,何况跑去给他当半子
而且李林甫一死,他的家族就完蛋了,他的那些政敌毫不客气对李家进行了报复。叶畅才不想成为这样的报复当中的众矢之的,
“那多谢李娘子为某关说了。”叶畅心里掀起巨浪,面上却不动声色,也是起身行礼道。
他们这模样,倒是相敬如宾,李腾空看着叶畅,轻轻咬了一下唇:“郎君倒是有几分家父风范。”
“啊,多谢夸奖。”叶畅装糊涂道。
“旁人可都说家父口含蜜,腹……”
说到这,李腾空住嘴不言,身为女儿,当然不能将旁人讽刺她父亲的话说出来。
这种评价,竟然也传到了李腾空耳中,或许她一心向道,也有这方面原因吧。如今愿意娶她的人,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她父亲的权势而来,可若是她家的权势消散之后,那人待她又会是一副什么嘴脸?
“这个,无论别人如何评价,在某看来,这十余年来大唐内外平安,国用虽捉襟见肘却依然可以支撑,这倒有大半是李相公的功劳。”
叶畅说到这,又补充了一句:“那日见李相公时,当面某也是这般说的。
李腾空默然,又向叶畅行礼,然后低声说道:“告辞了。”
她不缓不急,就这样离开出去,叶畅脸上仍然带着笑,但在那一刹那,眼里却是浮起阴云。
李林甫岂是那么简单,只是因为女儿对他有好感就把他留在长安城中
李林甫的算计又怎么会因为李腾空的求情而改变,他现在放叶畅离开,只怕还是一句话:放长线,钓大鱼。
叶畅不想成为别人的鱼,他想成为钓鱼的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99章 风止云散将星集
当叶畅鞭马奔出长安城时,压抑已久的他,终于长长出了口气。
旁边的南霁云与善直,竟然也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三人相视大笑起来,叶畅以马鞭回指长安:“我若再返长安,必不象此时一般,任人摆布”
“怕是不易。”南霁云闷闷地道。
南霁云觉得长安城当真不是他这种人呆的地方,他在见皇甫惟明的时候,便觉得天下官员,无耻莫过于之了,可是到长安城这段时间里的见识,却让他明白,皇甫惟明算什么,长安城里,那似锦繁华之下,金碧辉煌之内,藏着不知多少阴险诡谲。
此间虽好,却不是他南八施展才华之所,还不如陇右。
“不易也得去试试,要不然……”
叶畅话还没说完,又听得后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叶畅顿时变了脸色,上回他与善直离开长安城,便是听得身后急促马蹄声,然后有人追袭,后来才知,乃是王忠嗣的家将受其女所指来刺杀他,此次托李林甫的福,他可是将韦坚、王忠嗣和皇甫惟明都得罪狠了,莫非他们的残部又来这一手?
“列阵”他厉声道。
上回就只有他与善直二人,敌方二十余骑杀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此次则不然,善射的南八之外,身边还有跟随叶畅到过陇右上过阵战的二十余叶家子弟、家人。平时大伙除了打熬气力,就是练习武艺,也有战阵演练,故此叶畅一声令下之后,众人纷纷下马,以马围了一圈,将众人护住。
这毕竟是长安之外,就算是对方要袭击也无法调动太多人手,一二十骑就是最多了。这种情形下,叶畅觉得,自己还是有一战的把握的。
“前面可是叶畅?”
一个雄浑略带悲愤的声音响起,叶畅举目远眺,大喊的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军士,身上着皮甲,带着武器。
“叶某在此”叶畅知道躲不过,回应道:“来者何人”
那人恨恨地往这边望来,然后回头望去,在他之后,又是一骑上前。
这一次马上乘客罩袍之下,隐约露出官服,他遥望叶畅,冷笑了一声道:“某自陇右往朔方,未曾见到叶畅军前风范,倒是见识了你含血喷人的手段,你且记着,王大夫之事,某必有报”
“你是谁?”叶畅见此人四五十岁的模样,须发皆灰,高鼻陷目,看上去不类汉人,便喝问道。
“某朔方丰安军大使哥叔翰”
叶畅顿时激灵了一下,这人就是哥叔翰
他却不知,这是他到来对历史的改变,哥叔翰本在河西节度使帐下,王忠嗣甚为赏识,便调他到朔方节度使任衙将,不久就因军官提为丰安军大使。他乃大器晚成之人,为人识大略知忠义,故此甚得将士拥戴,王忠嗣此次入朝,便带着他,原本是想举荐他为朔方节度副使。
听到“朔方”两个字,叶畅便明白,对方是因为王忠嗣之事而来。
“王大夫之事,若我说与我无关,你可相信?”叶畅心中暗恨李林甫,口中说道。
“敢做不敢当,非男儿也”哥叔翰冷笑了一声:“左军”
方才那喝问叶畅的年轻人顿时又过来,他身体矫捷,在奔马上猛然跳下,从路旁捡了块石头,然后又飞身跃起,跳上了马。
行动如此敏捷,让叶畅神情一动:是个骁将的料子。
然后便见那年轻人挥手,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飞掷而来,双方距离足有五十步,而那石头竟然砸在挡着众人的一匹马身上,那马顿时叫了一声,身体一软,便栽倒下去
叶畅大怒,无论对方是欲伤人而不中,还是想要示威,这都让叶畅难以忍受。
在长安城中受了李林甫等老奸的气,难道说出了城还要受这些莽将的气
“善直师”叶畅叫道。
善直“阿弥陀佛”了一声,从那匹倒了的马上跳了过去,他飞奔向前,速度快极,正与那左军驰马而来相对。左军见他模样,便知他心意,冷笑着冲过来,人与马将交错之时,善直与左军都是齐声怒喝。
左军胯下马唏虑一声悲鸣,屈膝倒地,马上的左军闷哼了声,在地上滚了两滚,这才爬起。
善直在人马交错的一刹那,避开了对方的马鞭,横手一刀,将左军战马的一只蹄子砍断
“李晟在此,贼秃休要猖狂”不等善直退回,哥叔翰身边又有一人冷喝了声,紧接着便听弓弦声响。
嗡的一箭,贴着善直耳畔过去,在善直脸上撕开一道血痕。善直心中一惊:对方若真要他性命?
叶畅身边南霁云大怒,他看出对方这一箭倒不是冲着善直要害来的,对方就是要折辱惊吓善直。但那箭射出之后,善直若是闪避方向错误,只怕会丢了性命。他当下也绰弓在手:“来而不往非礼也,吃我南八一箭”
声毕弦响,箭如电飞,噗的一声,穿入李晟头盔上的红缨之中
叶畅有些无奈,哥叔翰、李晟,这二位可都是牛人。他们在王忠嗣帐下效力,叶畅是有所耳闻,却不曾想因为王忠嗣,自己竟然要与这两位猛人敌对上
或许该留下边令诚,让他把哥叔翰坑死来?
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赶走,叶畅看着犹自不服气的李晟,扬声道:“我不是男儿,勇于私斗怯于公战者岂是男儿?”
“某等在朔方杀虏……”
“我们在陇右亦不曾闲着。”叶畅打断了李晟的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某与王大夫女婿元载不打不成交,若是皇甫惟明这贪官不恤的,某有机会,自然不放过他,但王忠嗣与我何怨何仇?”
元载与他有仇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故此叶畅特意说了“不打不成交”,然后再提自己与王忠嗣一向并无仇怨。这让哥叔翰与李晟等神情稍缓,但并不是说他们就相信了叶畅。
“况且王大夫曾派人邀我去朔方,我虽未见,我友萧白朗却是去了,你们当知此事。便是念在萧白朗的份上,我也不会……”
“巧言令色。”李晟恨恨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管你如何说,长安城中皆言是你害了王公,你休要给某拿到证据”
他说完之后,拨马便走,走之前,又看了南霁云一眼。
那眼光里满是不服气。
后来名动天下的大将,如今也只不过二十岁左右,正是气锐心急之时。叶畅目光在众人在又转了一下,便看到哥叔翰身边还有一人,四十岁左右的模样,神情沉着冷静,捋须冷冷向这边看来。
“哥叔将军身边那位,不知尊姓大名?”见此人气度不凡,不在哥叔翰之下,叶畅便又问道。
“某安北都护李光弼。”
除了咂舌之外,叶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然后又有人叫道:“只见他们,不见某么?某金微都督、左领军大将军仆固怀恩,狗贼,记得某之姓名”
这却是哥叔翰身后一胡将在大将,叶畅只觉得嘴巴里发于。
唐中名将,几乎尽皆在此——除了一个郭子仪外
这个王忠嗣……难怪是盛唐第一名将,手底下牛人之多,几乎可以组织一个全明星军团了。
事实上若非叶畅提前引爆了李林甫对太子李亨一党的清算,王忠嗣在仕途上还要更进一步,手握四镇节度重兵,到那时,郭子仪等人也确实是在他手下听用。
“得罪了李亨,未来的大唐天子,得罪了哥叔翰李光弼,未来的大唐的重将,再加上肯定会因此事与我翻脸的元载这未来权相,跟在李林甫身边不怀好意的卢杞这未来奸相……好吧,看来我果然释放了群嘲技能啊”
旁人不知,叶畅自己却在心中苦笑道。
当然,那是按照正常的历史,可是叶畅既然来了,那么这历史自然就会改变。别的不说,没有安史之乱,李光弼与李晟想要出头,就有些困难了。
只不过,被这么多人惦记着,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最惦记叶畅的人,从来没有与叶畅见过面,但他对叶畅的“情感”,却是深如海。
李亨。
在东宫之中,他浑身发抖,将所有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一点风吹。
甚至连光都没有。
或许唯有这种情形下,他才敢表露出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愤怒流露出来
他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王子罢了,那个时候,他要做的只是尽可能与身为太子的兄长拉好关系,只等兄长即位,或离开十王宅另辟府邸,或者就是住在十王宅里,继续当他的逍遥王爷就是。
可命运将他却推上了太子的位置,他始终记得,当册封他为太子的诏书下来之后,他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欢喜,而是惊惧。
大唐可是有死太子的传统的
但他还不能推辞,不但不能推辞,还得兢兢业业地将这个太子做好来。若稍有不慎,他那视权力胜过一切的父皇,不会介意再杀一个太子——反正十王宅百孙院里,多的是皇子皇孙。
在初期的惶恐之后,这个位置也让李亨有了自己的野心。
既然是太子,那就是理所当然的未来天子,现在属于父皇的一切权力,迟早有一日要全部归属于他。
可目前来看,李隆基的身体还很好,丝毫看不出有要登天的迹象,甚至还有余力去玩儿媳妇。李亨每思及此,心中便对杨玉环生出厌恶之心:这个贱人
他更害怕的是杨玉环会怀孕,若生个女儿倒还罢了,杨玉环再生个儿子的话,谁知道武惠妃的那一幕会不会重演
外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李亨顿时不抖了,他屏住呼吸,飞快地爬上了床。
前太子为何会死,就是因为张九龄等被贬后再没有维护他的人,他看明白这一点,故此有意结交得力臣子,希望以此为臂助。韦坚,那是他的妻舅,皇甫惟明,乃是他的旧臣,王忠嗣,是他的幼友——这些都是他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但是如今,却被一网打尽
还剩谁?剩余一个自身难保的李适之?此人软弱可欺,根本不可能与李林甫对抗
就在年前,李亨还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天下的一半兵权,掌握在亲近他的人手中,更重要的是,这两人同时来到了京城,并且与他秘密会晤。他当时心里就涌动着一股冲动:只要他们一声“清君侧”,莫说区区李林甫,就算是重演玄武门旧事,亦非不可能。
他用言语试探的结果,皇甫惟明对此颇有兴趣,而王忠嗣虽然未明说赞同,却也没有反对。
那日他回到东宫后,连梦里都笑了,仿佛看到自己坐在了那张宝座之上——但这样美好的梦,只持续了一晚罢了。第二天,李林甫便猝然发动,将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等拿住。
他的梦破灭了,他不得不继续在这朝不保夕的太子位置上继续呆下去,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让他梦想破灭的,便是那个该死的叶畅
外头的声音又消失了,李亨悄悄喘了几口气,然后他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象是老鼠在磨牙。这声音让他吓一大跳,旋即他明白,并不是老鼠在磨牙,而是他自己在
他恨
恨得几欲食人
“叶畅啊叶畅,你害孤爱卿,坏孤大计,有朝一日,孤若不诛你满门,便枉为天子”
捏着拳头,李亨对天发誓。
可就在这时,外边又响了一声,李亨这一次听出来,那不是什么别的声音,乃是脚步声
他顿时又惊惶失措起来:莫非是韦坚交待了什么,父皇遣武士来拿他?
越想越害怕,越是害怕便要越想,他缩入被窝之中瑟瑟发抖,直到听得外边呼他的声音,这才听出,这是他的第三个女儿李澜的声音。
李亨这才回过神来,他不欲让女儿看到自己胆怯的模样,整了整衣冠,过了会儿才道:“澜娘,你有何事?”
“听闻父王身体不适,便来问候。”在门外,李澜扬声说道。
“无碍,无碍,你且退下吧。”
李澜眼中闪动着疑惑的光芒,与别的王女不同,她自小聪慧,或许是生母早死的缘故,虽然韦妃抚养她,但她比起别的王女更懂得揣摩人心。
父王有心事啊。
这也难怪,父王的心事,必然就在舅父等人身上,而害得舅父等人入狱的那一个家伙……就是叶畅
想到这个名字,李澜恨恨地手中加了些气力,她抱在怀中的那只猫怪叫了声,从她手中跳了出来。
“猫疲,别跑”李澜忙追了上去,将猫抱住之后,她又敲了敲门:“父王,女儿有一事禀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0章 安得桃源揽雄强
“走开,走开”
听得女儿又在敲门,李亨怒喝道。
虽然这种压抑的太子生涯,让他养成了隐忍的性子,喜怒很少形于颜色。但是今天还是稍稍有些失控了。
李澜沉默了片刻,又继续敲门:“父王,昨日女儿听得一些传闻。”
太监使女早被李澜驱走,因此整个殿前,就只有她一人。李亨在喝了两句之后,也意识到不对,自己太失态了,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只怕又会增加怀疑。他定神,从榻上起来,亲自开了门:“你进来吧。”
李澜向李亨行了礼,进了门,她反身想要把门关上,李亨却摆手道:“不必关了。”
终究是从惊惶中脱出来,李亨开始恢复自己的冷静隐忍。门开着,一来就是有人窥视,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二来也方便他观察外边是否有动静。
“女儿这几日,听说朝廷要选公主和亲。”
“嗯?”
“欲选公主与奚、契丹可汗和亲。”
“这又……是怎么回事?”最近李亨的心思完全被韦坚之案所困扰,因此没有关注此事,听得这里,他皱着眉,选公主和亲,与他有何于系,女儿为何会眼巴巴地来禀报?
看了自己这个女儿一眼,李亨心中突然觉得有些柔软。
这个女儿虽是三岁就没有了亲娘,但韦妃教养得很好,甚懂得关心人,特别是在她身上,有一种皇家所罕见的亲情。她也很聪明,她突然提到和亲之事,那必有所由。
或许该听听她的意见……
想到这,李亨对叶畅就更为痛恨了,若不是那厮,自己哪需要向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小女郎问计
“这些时日,二十九姑在各公主府邸和诸王藩邸串门,女儿曾随她一起。”李澜开口道:“在她那边,女儿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事情……”
无论李亨与他女儿在如何商量,叶畅总算是脱身赶往长安。此时正值气候温暖之时,便是柑桔的生长线,也要比另一世往北一点,因此冬天并不算太寒冷。叶畅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正月十二这一天抵达了洛阳。
想要三天内赶回修武是不太现实了,故此不但过年未回家,便是元宵,也只能在洛阳城过了。
“叶郎君到了”
才到洛阳城外,便有十余个人远远地迎来,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滋滋的笑容。叶畅扫了一眼,立刻下了马:“诸位怎么在这里?”
“听闻叶郎君要回来,大伙便说了,让轮休之人在此等候”为首的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拜倒在地:“叶郎君救命之恩,小人等如何能不出迎”
“秦老丈这可使不得。”叶畅上前将他扶起:“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真正救了汝等性命的,还是汝等自己”
“叶郎君也忒谦了。”
这秦老丈等,正是当初洛阳附近水灾灾民。天宝二年冬时,他们濒临绝境,乃是叶畅来到洛阳,以“以工代赈”之法,让他们有了一条活路。
不仅如此,若只是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还不会感激到自发来城外数里处守着相迎,更重要的是,叶畅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即使家乡的土地被权贵豪绅吞并,却仍然可以置产生财的希望。叶畅去年从他们当中挑出了二百人去孟州公主的庄子,这二百人去年的收入便都超过三十贯,几乎相当于此前家中有田时收入的一倍。这可是纯收入,吃喝住可都是叶畅支出的,伙食服饰都不差,甚至可以说比起他们以往在乡间更为体面。
便是留在洛阳城中的,也在工地上,每个月有一贯钱到两贯不等的纯收入。做得好的,一个月甚至收入达到了八贯钱
他们自然知道,叶畅赚得更多,但那些豪绅、权贵们也赚得多,可曾见过他们拿自己的收益分润既没有亲缘又没有卖身的人?
“秦老丈,旧年过得如何,衣食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吧?”叶畅拉着秦老丈边走边问,态度甚是和气。
“托叶郎君的福,去年我和我家两小子,一共赚了六十贯钱,贾管事待大伙也不薄,你看我这身衣裳,啧啧,可是扯得好料子,小老儿活了五十余年,此前还不曾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可曾还想回乡啊?”
“想是想,祖坟在那儿,但回去不了啦,这心啊,也就死了。”秦老丈叹息着道:“只求列祖列宗不要责怪我们这些不孝子孙……”
“列祖列宗自然不会责怪,你们好生做,今后发家了觅地定居,再迁坟移灵就是。”叶畅笑道:“若你们能开枝散叶光大门楣,列祖列宗只会高兴,哪里会难过?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家业,日削月减坐山吃空,便是住在祖宗坟边上,列祖列宗又如何会称赞?”
这是大实话,不过旁人口里说出来未必有用,但叶畅说出来,秦老汉一个劲地点头:“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还是叶郎君说得明白,老汉我便是蠢了……不过,叶郎君,你说今后老汉当去哪儿觅地定居?不知叶郎君的修武那边,是否好移籍定居?”
叶畅目光闪动了一下:“修武自然是难的,整个中原,如今都是人满为患,老丈你年幼的时候,还看得到处都是山林树木,如今呢,中原到处都是人家
秦老丈又连连点头起来,平日里他没有细思,可现在一仔细考量,确实如此。在他小时候,也就是四十余年前,洛阳附近可都是山林。如今山林都被砍掉了大半,平地被辟出种粮建村,山地则是梯田果树。
“再这样下去,不到百年,这黄河里就不只如今这点泥少了。”叶畅又叹息道:“黄河水中泥沙越来越多,原因为何,无非就是树砍了草拔了,雨水便将山岭上的泥土冲入黄河。”
秦老汉又是点头,只不过现在是习惯性的了。叶畅也是一笑,这事情与他说可没有什么用处,他是不懂的。唯有经过另一世黄河一年断流一百余天、河床高过河岸,才能明白关中地区再滥砍滥伐下去,黄河这条母亲河将会变成一条肆无忌惮的狂野之龙。
“若是有一块地方,水土丰茂肥美,气候……比咱们这边稍冷一些,离得长安洛阳也远一些,你愿不愿意迁去定居?”叶畅问道。
“有这等地方,如何不愿意去”秦老汉琢磨了一下:“田有没有?”
“田管够。”
“入籍难不难?”
“入籍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说不难,便是只要愿意,便可入籍,说不易,若想得田地,却需家中出一丁或一女服徭役。不过那边服徭役与我们这边不同,那边服徭役有工钱可拿啊。”
“果真如此?有这等好地方”
“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叶畅深沉地笑了起来。
他们说得投机,南霁云在后边哀声叹气,善直诧异地道:“怎么了?”
“又有人要上当受骗了。”
“什么?”
“叶郎君这不就是在拐骗么?”南霁云嘿然笑了声。
“你也是这般拐骗而来的吧。”
“确实,和尚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我习得一身武艺,原本就货卖明识之人,和尚你呢,几顿酒肉便被拐走了……”
“和尚有慧眼,早看出叶郎君非同一般,若非和尚,今后道门大兴,我释教便无遗类,有了和尚,便是道门大兴,我释教亦能跟在其后捡些汤水。”善直咧嘴笑道。
和尚这番话,让南霁云愕然,没想到这个莽和尚,竟然还有这般心计
“不过也是,叶郎君平日里可是瞧不大起释教,虽然最初时有人说他是得了韦陀点化,但他自己从来都是否认的,别人说他曾梦仙,他却不否认……不过,和尚,你真认为道门会因叶郎君而大兴?”
“那是自然。”
“叶郎君有这个本领?”
“三十年内,必成宰执。”
他二人窃窃私语,叶畅是听不到的,在秦老丈等相迎的人陪伴下,他们进了洛阳城。
只畅的目的地乃是大观园,从他去陇右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大观园也已经完成了基本框架,剩余的都是一些修修补补。与在大观园的贾猫儿、李治等相遇,自是一番热闹,而黄衫客此时也留于此处,叶畅见到他后一拍他的胳膊:“韩兄,你在这边正好,有件事情,我要与你商议。”
“我也有事情要与叶兄弟你说呢……”黄衫客神情有些异样。
“哦,韩兄何事只管说”
“到了洛阳,才知道叶兄弟你之手段。”黄衫客想了想:“特别是那些灾民之安置……十一郎,我是个爽利人,你瞧我还能在何处帮得上忙么?”
叶畅心中顿时一喜,安置灾民,有人认为他只是滥好人,却不知道这些灾民安顿好了,便是活招牌不仅仅能给他带来两千余忠心耿耿的手下,更可以吸引象南霁云、黄衫客这般还带着些侠义之心的人
这些人原本处在大唐的底层,却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才能。象南霁云,箭术绝不在李晟之下,只因没有一展才华的机会,才蹉跎至今。黄衫客与南霁云还不一样,黄衫客年轻,更容易冲动,故此一见洛阳灾民的情形,在长安又听说南霁云于陇右杀犬戎的功绩,顿时便心动,有意要跟着叶畅,谋一个出身。
“韩兄是爽利人,某亦不虚绕,正有借助韩兄智勇之处。”叶畅看了黄衫客一眼:“韩兄一向最敬虬髯客,定让韩兄做一番不逊于虬髯客的功业出来
黄衫客大喜。
在此也得到了李白与杜甫的消息,李白原本是在洛阳城等着叶畅、高适的,但是因为叶畅被拘,高适倒是途经洛阳与他会面,再加上一个进士落第的杜甫,几人相见甚欢。高适离开洛阳之后,李白与杜甫也各自回家,只不过他们相约,将要一齐去齐鲁一游。
但也有不好的消息,贺知章回乡之后,旧年去世,消息虽然传到洛阳有些时日,可叶畅是如今才知晓。
对贺知章,叶畅心中有些愧疚,但也只能如此了,他暗暗记下这事情,今后有机会,定要帮助贺知章后裔。
贾猫儿领着叶畅在大观园四处转悠了一圈,整个大观园的工程完成了八成,许多场所都开始正适营业,不过入内的店铺还不算多,主要都是叶畅自己开的店铺。
“十一郎,如今看来,咱们这综合市场并不如预想的好。”贾猫儿面带忧虑地道:“一年只有千贯的收益,这么大一片地方……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将你投入的钱赚回来。”
为建大观园,叶畅除了建园本身投入之外,还给了洛阳府十余万贯钱,每年才千贯收入,一百年也收不回这成本。叶畅却不慌,笑着道:“如今赚钱,只靠着书市,收益自然有限。贾兄你放心,后半年就会有大量货物运来,到时候,在洛阳城中咱们是独家,不怕没有顾客来”
叶畅很清楚为何大观园的生意会冷清,除了书市,目前暂时无人可以竞争之外,其余店铺,无论是卖南北杂货还是卖东西风物,在洛阳城中早就有了竞争对手。要想将大观园真正做起来,必须依靠独有的商品,至于独有的商品,很快就会上市了。
“有十一郎这话就好,待下半年,我们也基本全部完工。”
“李娘子呢,你这边情形如何?”
“云德楼如今情形尚不足以维持,郎君虽是奇策百出,可是那些艺人终归是要训招募,而且整个大观园人流不旺,来云德楼的人自然不多。”李治听得问自己,不慌不忙地说道:“郎君也只管放心,下半年前,终会步入正道
“原本就不是一蹴而就。”叶畅对这个进度并不意外,他自己人不在洛阳,能做到这模样,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看了看诸人,他凝神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道:“李娘子,我们有些男儿之事要说,还请李娘子回避一下。”
李治愣住了,她抬眼望着叶畅,见叶畅神情坚持,当下起身行礼:“奴这便去……”
“郎君待她似乎不太客气……”她走之后,贾猫儿有些忧虑。
“这也算是给她的一个考验。”叶畅看着留下的诸人:“贾兄,你与我数载的交情,一起做过不少大事,自是不必说了。善直师、南八与我在阵前同生共死,韩兄只为一诺便为我做下杀人的勾当,大伙都是过命的交情。李娘子她如今与咱们却还不到这个地步,接下来我说的话,她不能听”
众人神情都是一凛。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1章 别有天地可建功
自天宝元年到天宝四载,三年时间里,叶畅四处奔走,百般筹划,其中艰辛甘苦,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都很难体会得到。
而最近半年,特别是长安的这一个月的经历,让叶畅下定决心,要将自己早就有的计划提前。
这个计划,放在此时,是很有些大逆不道的。叶畅敢对善直、南八等人说,是因为这些人当得起他的信任,但对李治,叶畅却不这样认为。
但是李治对他今后的计划又有用,故此,必须给李治一定的考验,包括方才故意将她支走。若只因为这点小事,李治便生出怨憎之心,那么此女便无法担当重任,反之,则可以考虑让她慢慢接触叶畅的核心机密。
留下的诸人,神情都严肃起来,叶畅既然说到这个地步,显然,接下来的事情,肯定是有些与国法不容的。
“今次在陇右,在长安,善直师,南八,你们觉得最大的危险在何处?”
贾猫儿心中一动,叶畅这般问,危险自然不是来至犬戎这类明面上的敌人。善直有些茫然,挠了挠新剃的光头:“危险?洒家未曾觉得危险啊……”
南霁云横了他一眼:“背后。”
善直向身后望了望,什么也没有看到,当下道:“也没有危险啊……”
“是背后,原本看似自己人的”
善直这才恍然,“阿弥陀佛”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叶畅点头道:“正是背后,诸位,坦率告诉诸位,我手中如今除了棉纺之外,又有一种新的产业,几乎可以日进斗金,其收益之大,胜过此前任何……但是我却不敢为之,眼睁睁看着无数钱却不敢去赚,便是怕着背后。”
“我思来想去,狡兔三窟,若是不给人知晓这产业是我的,只以为来自于海外异邦,或可换得安宁。恰恰此时,我海船已成,故此,我有意扬帆海外,寻一异域之地,建一基业之本。”
听得他这样说,众人都齐吸了口气。
这可是危机无限的事情,叶畅却说得如此轻松
“诸位,我之海船,能抗一般风浪,比起水师的巨舰更为坚固,故此海上并不是那么危险。”
“可大海茫茫,叶郎君,如何能寻到安身立命的基业之所?”
“司南。”叶畅道:“有司南在,便是海上,亦能分辨方位。另外,我所说的安身立命之所,离大唐本土亦不会太远。”
“何处?”
“安东都护府弃地。”
叶畅终于将自己的目标说了出来。
所谓安东都护府弃地,大致在另一世的辽东半岛一带,在灭高句丽之后,这里便归属于大唐安东都护府。但是因为路途遥远,特别是陆路要经过契丹、奚等族控制的区域,而新罗、勃海郡国等又不时骚拢,故此大唐步步退缩,屡移都护府治所,就前年,更是撤至辽西故城。
整个辽东半岛,几乎就成了无主之地
此处民族混杂,汉人有,高句丽人有,契丹、鞍羯、奚、新罗……诸族混杂。原本安东都护府在时,各州官员,颇有汉人,但安东都护不停西撤,如今各州官员已经多为异族。
“那儿……不好过去吧?”
“好过去,自登莱乘海船,沿途每百里便有岛可避风停锚,不过四五百里即可于都里镇登岸。我在武陟之船,大伙亦当知晓,但此船能力,诸位或许不知。逆风逆流亦可前行,一个时辰平均下来,能行二三十里,也就是说,自登莱至都里,快的话只需要一日半,慢的话也不过是三日,比起长安到洛阳,也不过如此”
叶畅所言,让众人都是一喜。
“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去了辽东,当地人……怕是不允吧?”
“允不允,乃大唐说了算,普天之下任何重大决定,都理所当然由华夏出。”叶畅昂然道:“我不瞒诸位,如今我是在募集人手,只要人手能足,我便会想法子自朝廷获取一个名义”
“名义?”
“对,或辽东守捉,或其余什么职司。”叶畅说到这,神情一正:“我不瞒大伙,我争取这个职司,走的是玉真长公主的门路,名义上是准备海外寻仙访道。”
叶畅抛出来的这个计划,实在让人心中讶然。众人一时之间,只考虑这其中的风险,根本无法考虑其间的收益。过了一会儿,贾猫儿有些犹豫地道:“十一郎,我觉着……至少有几项需要慎重考虑。其一,前朝炀帝与太宗皇帝征高句丽时,都是历经千险,数十万大军尚且如此,遑论咱们区区几人?其二,安东都护府年年西侧,怕亦是朝廷力有不逮所致,连朝廷都守不住之地,咱们能否守住?其三,你所言辽东,乃苦寒之地,我们啊呀,棉衣、火坑,十一郎你早有布置?”
众人也是霍然惊觉,其余事情都是人力可抗,唯有天寒地冻,非人力能抗之,但叶畅先是在中原推广火炕,然后又引进棉花,这两样确实将辽东的寒冷考虑进去了。若真是叶畅早有准备,那当真是深谋远虑
他们都看向叶畅,只见叶畅微笑颔首。众人恍然大悟,心中暗暗敬服。
贾猫儿想到这一点,此前的思路便被打断,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尚有其四,辽东之地,当真有利可图?若无利可图,如何招募人手,相随郎君?”
这第四点有些勉强,不过众人也是深以为然的模样。叶畅再看其余人:“贾兄说了他的想法……诸位呢,有何疑惑,某一并解之。”
南霁云道:“某并无顾忌,豁了性命陪郎君就是,想来郎君亦不会亏待某家人。”
善直也摇头,表示他没有什么顾忌的。叶畅轻轻敲了一下座椅扶手,然后开口道:“贾兄前两个顾虑,其实是一件事情。前朝炀帝与太宗东征时,辽东乃高句丽国所盘踞,以一国之力抗衡,又有天寒地冻、山河之险,大军施展不开,故此麻烦甚多。而今名义之上,此处乃大唐府州,新罗人妄认祖宗,垂涎此地久矣,鞍羯人建渤海郡国,亦暗中于涉此间事务……”
如同叶畅所言,现在的辽东,正因为插手的势力太多,反而倒成了三不管之地。新罗虽是垂涎,却不敢过于冒犯大唐这个宗主国,因此唯有悄然下手。渤海郡国虽是在辽东穿行无忌,甚至曾经借道辽东攻到山东的登莱,但他们的主要注意力还是在北面的黑水。而当地原高句丽遗民,既有想要复国的,也有想要自立的,更多则是打酱油的——这正是一个机会。
“我们并不是说要立刻怎么要,只是在辽东南部,寻一个立足之基,有此基石,我们将赚钱的产业移到此方来,朝廷的权贵再想伸爪子,伸一只剁一只就是。”
介绍完辽东情形之后,叶畅总结道。
“若是有人摘桃呢?”
“营州之乱后,朝廷对辽东便几无控制,如今营州一带,又是契丹、奚人杂居,节度使安禄山好大喜功,必逼其为乱,好立军功以邀朝廷之赏。到那时,谁还能伸手伸到辽东来?”
“人手,朝廷不会允许我们招募太多人手吧?”黄衫客一直没有开口,此时突然道。
“人手问题好解决,我们只需有几百人的核心即可,辽东自有汉人,而诸胡与大唐车书本一家,稍加诱导,便可使之入华夏汉人为主,归化为辅,有几百人,便可控制几千人,有几千人,便能影响几万人。若能有几万人,便不虞不可立足。以我等之能,立足一年,便不虞自保,能有三年,便可进一步了
这个规划,解决了最后一个疑问,众人都沉思起来。叶畅见他们还有些犹豫,笑道“其实,辽东气候与山东、河北无异,水土肥美,物产丰茂,此天授华夏之地也。我等至此,行班超之事,青史留名,便在此耳”
贾猫儿、黄裳客都是游侠出身,南霁云亦以忠义自诩,让他们背离大唐,多少有些心结,但让他们当大唐的班超,则再无心节。黄衫客第一个奋然振臂:“朝廷任官,非有门路者不可得进,如今我等自创一片天地,归来再看朝廷诸公一副何等嘴脸”
“正当如此”贾猫儿也道。
“大丈夫能得青史留名,何惧马革裹尸”南霁云道。
“阿弥陀佛……辽东可有好吃的?”这是善直的态度。
在场诸人,算是敲定了大略,接下来便是细节。或真要去辽东,靠着他们这几人显然是不成的,至少要有数百名勇猛敢战之士。叶畅自家宗族子弟,随他去陇右的二十余人,自然不是问题,族中还可以选募二十余人出来。另外,修武、武陟二县宗族势力,再选出五十余人,亦不难。事实上,叶畅完全可以在这两个县,招集数千人的队伍,只不过这样会犯朝廷忌讳罢了。
然后就是秦老汉他们这样的灾民,其中抽百余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些灾民得了叶畅几乎救命之恩,而且跟着叶畅看得到前途,故此也都愿意相随。
这两百人为骨于,再招一些流民,凑个千余人,便可以在辽东择地定居,有个数月熟悉周边情形,便可以进一步拓展了。
“两京游侠儿,逞勇斗狠之辈,亦或可用?”黄衫客听得叶畅谈起远征人员组成,总觉得核心力量少了。叶畅所说的骨于,便是战斗力量,这两百人用于街头斗殴,那自然是人多势众,可用于远征,则明显不足。
“兵在精而不在多,这两百人,我可是要当一千人用的。”叶畅略一犹豫:“我在乡中,素有威望,子弟们家中多得我好处,故此乐意服从效力。洛阳城之灾民,已经以纪律约束了一年有余,我待他们又有恩,他们也会听从于我。两京游侠儿,虽是勇悍,却无纪律,军阵之上,个人武勇威力有限。”
又看了南霁云与善直一眼,笑着补充道:“自然,若是能有善直师、南八和韩兄这本领,那又作另说。只是两京游侠儿,有几人能有这等本领的?”
旁边贾猫儿讪笑道:“莫说某已经老了,便是年轻之时,也难在善直师手下撑过两招。”
“贾兄你如今要费心力的,却不是这边。对了,大观园这儿,贾兄还要留着,不过要务色人手准备接替你,待我们在辽东立稳之后,屯田营建,都需借助贾兄之力。”
贾猫儿自然明白,点了点头。
见众人都不再说话,叶畅正色道:“此事于系众大,诸位都得守口如瓶,我们还须同心协力……若是诸位不弃,我愿与诸位结义,如桃园旧事,今后我等兄弟同心,共做一番大事业出来,诸位意下如何?”
此时《绣像三国志演义》风靡天下,那桃园结义的故事,更是让诸多自诩英雄者神往。故此叶畅一说此事,众人都是大喜,当下便再叙年齿,贾猫儿年最长,是为长兄,南霁云其次,故为二哥,善直莫看一脸老相,他自己说自己今年才是二十九岁,便为三哥,黄衫客比叶畅大两岁,乃是四哥,叶畅年最幼,便成了老五。
叙完年齿,贾猫儿正色道:“各位兄弟,咱们以年纪分老少,却不以此定尊卑。五弟虽是最年幼,可智虑深远,又才高隽秀,乃我等之主,这主从之位,各位兄弟要切记,切莫弄得兄弟都做不成,反倒成了仇敌”
他在长安城中浮沉多年,又是四十岁的人,考虑事情比起旁人要周全得多。叶畅要叙年齿结义,那是为了让众人能同心协力,彼此情谊更进一步,但是若因为是结义兄长就对叶畅指手划脚,甚至想着发号施令,那就差了。丑话说在前头,总比出了事情之后检讨要好。
叶畅暗暗有些惭愧,这是贾猫儿心思细腻之处,想得比他更深更远了。
“贾大哥说的是,咱们虽是兄弟,却不可乱了主从。”南霁云也应了一声,他如今算是死心塌地跟着叶畅了,因此接口道:“叶郎君,受我一拜”
“二哥……”叶畅一愣。
南霁云拜了下去,贾猫儿、善直也跟着下拜,那边黄衫客微微犹豫了一瞬,便也拜倒。
方才贾猫儿那番话,主要就是说与他听的,见他也拜倒,贾猫儿心中一松,便只剩余欢喜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2章 图上渤海万里疆
洛阳城铜驼坊,背枕着洛水的,便是沈家宅院。
严格来说,这是“大”家宅院,祚罗称制之后,蛮夷不晓礼仪,以“大”为姓,大门艺作为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姓“大”,传到沈溪这一代,才改了姓,以“沈”为姓自有其意。
沈溪脸上带着笑,挣脱莺莺燕燕的环绕,独自来到院中的一间小庙前。
他没有进庙,合什默祷了片刻,结束之后,他的脸色变得阴暗起来。或许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那种浮浪子弟的味道才会全部收敛,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深沉。
就在这时,他听得外边有脚步声。沈溪回过头的一刹那,脸上又是笑容。
“郎君,上回到过咱们家的叶郎君求见。”来的管家垂头说道。
“叶郎君……叶畅?”
“正是。”
“呵,他倒是个有趣之人,在长安城里,可是掀起了血雨腥风,转眼便又跑到洛阳来了,莫非又想在洛阳捣鼓出什么大案子来?”
沈溪自言自语,眼中却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原本以为叶畅乃是一方豪雄、一代才子,故此沈溪颇有结交之意,可是随着对叶畅的了解,特别是前些时日长安城中传来的消息,沈溪渐渐明白,这个叶畅,绝对不是他能降伏的人物。
甚至于亲近他,都有可能有危险。
不过对方突然上门来拜访,而且是这个时候,春节刚过之际,倒不那拒之门外。
想到这里,沈溪道:“请他进来,我在园子里与他一晤。”
没多久,叶畅便出现在沈溪面前。与此前二人相见时相比,叶畅的个头又高了些,肤色也黑了许多,那是在陇右高原上晒的。两人相见,叶畅拱手道:“沈郎君风采依旧,今日某当了一回不速之客,还望沈郎君勿责怪。”
沈溪笑道:“你是无事不登门,登门无好事,叶郎君,你可曾救了我一命的,有何吩咐,只管说就是。”
叶畅看了看左右,沈溪会意,将随侍诸人都遣走,心里却更是狐疑:叶畅有什么话要说?
“听闻渤海国白山上有许多巨木,不知是否为真?”叶畅问道。
这个问题让沈溪愣住了,好一会儿他点头道:“家中长辈,确实说如此。
“我有一事,想请沈郎君相助。”叶畅微一沉吟,然后接着道:“我有志于海外寻访真仙,故此在武陟试造海船,如今船已造成,可是听闻东海风浪极大,海中还有鲸鲛巨怪,而且海上茫茫,补给不易。我现在造的船,还不够用,需得造更大的船。”
沈溪恍然大悟。
叶畅造船试图出海的事情,虽然叶畅自己没有宣扬,但沈溪对此并非毫不知情,他甚至知道,叶畅说动玉真长公主的理由,便是要去海外寻访仙山。
“我生长于大唐,对安东之事,并不……”
“沈郎君为何招揽英雄?”叶畅有些失礼地打断了沈溪的话。
沈溪脸色微变,却没有接口。叶畅盯着他,微微一笑:“沈郎君,明人不说暗话,我欲取渤海国巨木造船,故此有意在辽东建造船场,沈郎君有心回归故地,我二人原可袒诚合作。”
“合作?”
“我需借沈郎君人手暂用,沈郎君可以我船场为掩护。”
对于沈溪这个人,叶畅亦下过一番功夫,如今渤海国的国主乃是大武艺之子大钦茂,与沈溪实际上是堂兄弟,但此人与乃父大武艺不同,对大唐表面上还算恭顺,因此派刺客到洛阳城中来刺杀沈溪,这等会触怒大唐的事情他敢做,必有其理由。
最可能的理由,就是这沈溪的一些动作,惹恼了大钦茂,甚至有可能让大钦茂感觉到了威胁。
从这些迹象中,叶畅判断,沈溪绝不是甘于寂寞之人。
“船场为掩护?只怕你那船场才办起来,周边便是一群虎狼蜂拥而至。叶郎君,辽东那儿的情形,你莫要看得太简单了”
“我的敌人有四,其一乃新罗人,其二乃渤海郡国,其三乃高句丽余孽,其四为辽东各部——我知道那儿是个何等地方,但是,我背后有大唐。”
叶畅说到“背后有大唐”之时,自然而然有一种傲气和信心,沈溪微一沉默,却不得不承认,叶畅说得有十分道理。
这可是大唐最强盛的时节,周边四夷几乎都被大唐打遍了,大唐也吃过败仗,有些败仗还很惨,但是强大的国力,让大唐能够迅速恢复,而周边四夷则是只要惨败一次,便再无翻身之日。
“果然能得安东都护与范阳、平卢节度之支持?”沈溪问道:“你有把握
“朝廷旨意,你只管放心。”见他有些意动,叶畅又道:“辽东之地情形如何,你是最清楚不过的,朝廷待渤海国的态度,你也是清楚不过的。一个时顺时叛的渤海国主,何如一个在大唐生在大唐长,天生对大唐就亲近的渤海国主?”
这话一出,沈溪怦然心动。
他是聪明人,所则不会假借沉湎于女色而掩饰自己的野心,但正是如此,他才希望有一个机会,有让他回到渤海国并坐上那宝座的机会。
“朝廷四境不安,怕是不会愿意边疆生事,更不会派兵助我吧?”沈溪犹豫着道。
“朝廷自然不会助你,助的是我,我”叶畅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你……我……”
沈溪顿时明白,助叶畅与助他是不同的
辽东至少在现在,名义上还属于大唐,虽然实际上大唐的政令几乎无法在此施行,可是新罗也好渤海国也好,都承认这块地方乃是大唐的领土。朝廷若是支持他沈溪,那就是正面威胁到渤海国,渤海必定会撕破脸面,相反,朝廷只是支持叶畅在那边造船出海,渤海国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兴兵
哪怕明知道叶畅那边收纳了不少沈溪的支持者,渤海国也只能小打小闹,即使派兵,也只会少量出击,而不敢大规模进发。
而且沈溪还想到更深的问题。
在沈溪看来,中原繁华,除非象他一般乃是渤海人,想着渤海国的王位,否则叶畅这般人物,如何愿意去那寒冷偏僻的辽东故此叶畅所说的“造船出海寻仙访道”的理由,沈溪还是相信一半的。既是如此,那船场势力就不会长久,而且多用他的人,他甚至可以鸠占鹊巢
“叶郎君果真想去?”
“那是自然,否则为何此时来向沈郎君求助?”
在确认了叶畅的决心之后,沈溪当机立断:“那好,请叶郎君随我来。”
领着叶畅,进入他后院的那座小寺庙当中,叶畅有些奇怪,若是要与他密谈,也应该是去书房,却为何会到这座寺庙里来。
富贵人家后园中建一座寺庙,在这个时候倒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一般都是家中的寡居无子女妇人主持,但沈家的这座家庙却有些奇怪,竟然没有人照顾
进来之后,便觉地方狭小,叶畅皱着眉,心中大惑不解,却见沈溪径直到了那佛堂上。他合什默祷了片刻,然后回头道:“新罗、高句丽人信儒,我们渤海人却信佛,有些重要的东西,便藏在佛龛之中。”
说完之后,他登上供案,伸手在那佛龛中佛像背后摸索,不一会儿,便拿出一个卷轴。
看他如此慎重,叶畅有些好奇,也不知这卷轴究竟是什么东西。
然后,沈溪便将供案清理于净,当着他的面将卷轴展开,铺在上面。叶畅凑过去一看,然后不禁哑然。
一张地图
“叶郎君,你在《绣像三国志演义》中记,张松向刘玄德献西川地图,今日我便向你献这《渤海万里图》”
沈溪在叶畅面前展示这张地图的时候,口气里充满自豪,他不待叶畅反应,又自顾自说道:“先父自故国逃归,一不取金银,二不取珠玉,唯独所携有二物,其一乃这佛龛中的佛像,其二便是这张《渤海万里图》渤海、高丽、新罗、安东、黑水,万里疆域,尽皆在此”
若是别人看了这图,定然会觉得震憾,这个时代里,地图可都是宝物
但看过另一世卫星地图的叶畅,看着这上边东涂西抹的黑叉红圈,实在是……觉得寒碜。
“嗯,怎么,叶郎君……觉得这张图不好?”
沈溪吹嘘了半晌,却不得叶畅回应,心中讶然,歪头看去,见叶畅脸色平静,丝毫都没有激动,心里顿时不快。
“不,很好,只不过某家看不太懂。”叶畅笑着道:“何处为河,何处为河,何处为山?”
他并不是真看不懂,但在沈溪面前,他决定还是藏些拙。
“哦,且听某为汝道来。”
沈溪大约时常观看这张地图,因此信手而指,哪边是白山,哪边是黑水,新罗王都在何方,渤海郡国疆域又在何处,他都是随口道来。叶畅看了心中暗暗吃惊:当初画这图之人,想的可不是区区渤海郡国一地,而是整个东北
“此画乃何人所作?”他瞅了个空子问道。
“先祖两代人方完成……”沈溪说到这,看了叶畅一眼。
两人同时笑了,沈溪昂然道:“列祖列宗胸怀大志,我这不肖子孙,只想着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是二人心里的交锋了,叶畅问话,其实是指沈溪祖上大祚荣绘制此图野心勃勃,而沈溪则说他只想着为渤海国国主就心满意足。实际上如何,两人心里都是心知肚明。
沈溪在大唐心腹之地生长,对大唐文化、技艺最为熟悉,他若能回去为王,岂有不引进大唐制度与技艺,强大国势,最终与大唐争锋之理
不过……
叶畅心里冷笑了一声,东北那是宝地,若是他在辽东站稳了脚跟,又岂会容忍卧榻之畔有他人鼾睡?
“沈兄有多少人手?”俩人虽是各怀鬼胎,但短期内算是达成了默契,叶畅便径直问道。
“人手你只管放心,帮你建一船场那是绰绰有余,倒是叶郎君,你觉得哪儿最适合建船场?”
“都里镇。”叶畅指着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尖尖道。
这便是后世的旅顺,这里也是离山东最近之处,占据这里,更方便来自山东的补给。而且这处地方,易守难攻,只要扼住北面要道,便可以给后方安全感。
从物产上来说,这一块地方可以晒盐,可以捕渔,矿藏上石灰石、黏土、石英石、白云岩等储量丰富,也易开采,至于煤铁,虽是不多,但距离产煤、产铁的地方却近
而且,这里因为靠近山东,汉人较多,正适合作为起创之基。
沈溪看叶畅指着这里,心中再无怀疑,在他看来,此地地势狭小,不过是有良港,叶畅意欲造船,用这里正好。
“辽东有我之人。”沈溪沉吟了会儿:“不过,叶郎君,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咱们之间,有些话要说清楚来,我有什么好处?莫要说庇护我之人这样的话,没有你们,忠于我的属下在辽东依旧安好”
“只怕人数是越来越少吧。”叶畅刺了他一句,然后笑道:“不过以前是海途漫漫,往来不易,才会如此。若是我在都里镇落足,便要开都里至登莱的定期航班——也就是每一旬只要气候许可,必有一艘船往来于都里与登州,你要传递消息,便可借助我这航班。”
如叶畅所言,辽东虽然还有效忠于沈溪这一支的渤海人,但是人数已经越来越少了,事实上,沈溪他们这一支对渤海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毕竟都二十年过去了。造成这个局面的关键原因,就在于消息不畅,叶畅提出的这一个条件,让沈溪点了点头。
但还不够,离沈溪的胃口差得还很远。
“第二,若是你有意操练兵马,我可以替你提供粮草器械。”叶畅抛出第二个条件,顿时就让沈溪觉得饱了。养兵、练兵,可不是小事,须得大笔的钱花出去才成。沈溪如今虽然也有些产业,可是却不足以支持他养兵,没有兵就更别提去夺回家业了。
“多少兵?”
“看你有多少人,以二千人为限。”叶畅伸出两根手指头:“我赚钱的本事,你是知晓的,故此尽管放心。”
“好,好,好……还有么?”
叶畅哈哈笑了起来:“这不够了么,若想还有其余,那也不难……不过到时在辽东,你手下之人,须得替我寻找矿山、运送珍货,特别是巨木,如沈兄你所说,亲兄弟明算账,总不能贵属下啥事都不做,就让我于养着吧?”
沈溪再不犹豫,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当下便伸出手掌:“诺
二人连击三掌,算是起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3章 桥底中流楫击浪
出了沈府大门,这一次不同,沈溪亲自送来,话别之时,甚至把着叶畅手臂,态度殷切,让人几乎有些不适。
叶畅好不容易摆脱了沈溪留客的热情,当走出这铜驼坊之后,他才收拢了笑容,略带厌恶地用力擦了擦自己的手。
方才沈溪可是握着他的手,说了许多联络感情的话。
见他这模样,南霁云笑道:“五弟,事情不顺?”
“顺,太顺了,这厮是个闻到腥便上钩的,答应让他的人助我们。”叶畅道:“他们家虽然内迁已经有二十年,但旧时家臣还在,不指望他们能做成什么,可以帮我们当向导,当好带路党,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是。”
两人低声说话,当得知叶畅还会为沈溪的私兵提供武器时,南霁云大惊:“怎么这等条件,你也答应,且不说好的兵刃甲胄难寻,就算是有了,也得先由咱们,哪里轮得到他”
叶畅却笑了起来,旁边的善直“阿弥陀佛”了一声:“二哥向来看五弟看得准的,今日为何却是走了眼?”
“啊?”
“上回你还说,又是被五弟诱拐走的……二哥想想,那姓沈的人马,由咱们养着,又由咱们操练,你说……真练成之后,这些人马是姓沈还是姓叶?”
南霁云唉了一声,自己确实是关心则乱,叶畅最拿手的是什么,不就是收揽人心么。沈溪提供的人,若真被叶畅训练了半年,只怕连自己爹妈都不知姓啥了,还会听沈溪的?
“呵呵,说得我象传销大宗师一般。”叶畅笑吟吟道:“我之所以答应,还有别的道理。第一呢,姓沈的熟悉辽东情形,马呀牛呀之类的,他得想法子从胡人那边给我们准备了,这比咱们自己去寻,可是要方便得多。第二呢,我还等着他的人指出,哪儿有铁矿,哪儿有煤矿,有了铁有了煤,咱们便可以自己炼钢,打造甲兵,甚至连强弩,我都能给你弄出来”
弩乃兵器,大唐步卒能够横行天下,防御靠明光铠,近战靠阳刀,而远攻则是依靠劲弩。只不过制造军用弩,需要好的工匠,而且产量也有限,故此南霁云对此并不上心。等听叶畅说他能批量生产钢弩,南霁云顿时惊住:“十一郎,你是不是有个百宝囊,还有许多东西,未曾拿出来给我们见识?”
“怎么?”
“你真能造弩,而且是大量制造?”
“此事易尔。”叶畅一笑。
此时工匠靠着手艺为生,故此往往藏着掖着,手艺很难传承、扩散,这也决定此时的生产必定是家庭作坊式的小生产,哪怕是朝廷控制的军器匠营亦不例外。故此虽然大唐长安城中,名义上直属于朝廷的匠户就有数万,产能却一直不能充分发挥。叶畅觉得,若是这数万工匠给他组织、管理,哪怕不进行技术革命,其生产效率也能高数倍。
他们说说笑笑,顺着洛水向东而行,走得洛水上的桥时,正准备过桥去南市,突然听得桥上一阵呼喝,声音甚至是急切。
叶畅在马上望去,只见一艘船顺着洛水飘了下来,大约是前些时日洛水上游下了大雨的缘故,此时水势甚急,那船偏偏失了控制,船上的艄公虽是满头大汗左支右撑,可那船就是不听使唤,甚至开始打起旋儿来。
船上之人在哭叫,而艄公也惊得大叫,岸上看热闹的人则大呼小叫,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沸反赢天。叶畅看得那船模样,又见许多人往桥上挤着看热闹,心中一惊:“莫上桥,莫上桥”
那桥乃是木桥,这许多人站在桥上,桥已经是负重甚多,若是船撞在桥柱,只怕桥上之人都会落入水中。
但叶畅的声音,在这一片大呼大喝中被淹没。一些闲人,纷纷往桥上去,因为桥上最好看热闹。叶畅心中大急,善直与南霁云等纷纷去拦,只不过他们拦得住附近的,却拦不住对面和桥那头的,转眼间,足有数百人挤上了桥。
此等情形,让叶畅实在无计可施。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大叫,一个人影飞奔而来,他手中拿着不知何处得来的一个晾衣的长竹篙,飞奔到岸边之后,他的长竹篙一端在河岸上用力一点,然后整个人被弹起,如同撑杆跳一般飞身腾空。
他是想借这一弹之力,跳上正冲下来的那船上
叶畅心中一动,此人此时出手,想来是个擅操船的,然而只听喀的一声响,那人手中的竹篙竟然断了
那人身体并未弹到最高,尚未借着多少力量,便开始向下降落。那人又是一声暴喝,“砰”的一声落入水中,不过就在水中浪花溅起的同时,他身体又弹了起来。
却是在落水前,他一只手搭在了那船的船舷上,借着这力气跃起,稳稳落在船尾上。
船剧烈地摇晃起来,那艄公还不知怎么回事,便见跳上船之人将半截竹篙用力在水中一点,原本打着旋儿的船开始放缓,船头放正。艄公回头来,才看得那人:“啊呀,多谢”
“站稳了”那人却叫了一声,又点了一篙,船头侧摆,斜斜从那木桥之下钻了过去。桥上之人此时才意识到方才的危险,都是齐声惊呼。
望着那人,叶畅神情有些异样:“不曾想这厮竟然有这等本领”
那个飞身跳上船的人,正是沈溪送给叶畅的那个胡奴苏粗腿
只见他轻拨快点,船渐渐靠岸,终于顿了一下,停了下来。众人向那闯祸了的艄公望去,那艄公才十六七岁的模样,分明还只是个少年,难怪一遇紧急情况,便进退失据了。
“刑子,毛未长齐,便想学着撑篙?”苏粗腿一身水淋淋的,对那艄公便是破口大骂。
那小艄公虽是脸色煞白,却兀自不服气:“那又如何,是我自家的船,你要管,去管你的船”
周围人纷纷骂起小艄公,苏粗腿更是上前便一脚将那小子踹翻个跟头。不过他也知道,这洛水上的船夫多是一伙的,他只是帮工,也管不了许多。
跳上岸来,寒风一吹,苏粗腿开始瑟瑟。他又咒骂了两声,只觉得冷气透骨,几欲冻绝。
就在这时,一人笑吟吟迎上来:“苏粗腿,你今日可做得漂亮”
这人一边说,一边解下衣裳,披在苏粗腿身上。苏粗腿一看,正是叶畅,他脸色赧然,感受到棉衣上叶畅的体温,情不自禁便下拜道:“竟然又见着叶郎君……只是又让郎君笑话了,苏粗腿一世落魄,这就是命”
“前两次是落魄,今日却不是,若不是你,这木桥撞断,也不知有几十几百人要落入水中。天寒地冻,这落下去死伤可就多了。”叶畅拍了拍他的肩:“不说废话,边上有客栈,你随我来,让客栈准备热水,再来碗姜汤烈酒驱驱寒气”
苏粗腿想着自己欠了叶畅许多的人情,也不在乎再多出这么一二,便跟着叶畅到了客栈。收拾已毕,再出来时,却没有见着叶畅,只看到客栈伙计抱着于衣裳。
“这是那位郎君给你买来的衣裳,虽是旧的,却都洗于净了。”伙计笑道
这毕竟不是后世,到处都有服装店,因此叶畅只能让伙计为苏粗腿买来旧衣。苏粗腿一边换衣裳一边问道:“那位郎君人呢?”
“走了……说是过些时日再见,哦,掌柜那边,他还寄了两贯钱,让客人你自己去取。”
苏粗腿穿衣的手僵了一下,抬起眼看着那伙计:“向何处走了?”
“过了桥,是去南市吧,那郎君某认识,乃是修武叶十一郎,南市大观园,可是好大的家当”
叶畅在洛阳城中,如今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认得他的人不少。听得伙计如此说,苏粗腿匆匆穿好衣裳,然后也不管柜台上的两贯钱,撒腿就向着桥头追过去。
他跑出铜驼坊南门,向着桥望去,此桥因为勾通南市东街,故此车水马龙甚是繁华。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看不到叶畅等人身影,苏粗腿迈步就冲上桥,但依然没有看到叶畅。
他并未犹豫,继续向着前方奔去,险些撞着人。冲了百余步,这才看到人群中善直。
善直的袈裟在人群中比较显眼,看到他,然后又看到了叶畅等人。苏粗腿大叫道:“叶郎君,叶郎君”
人太多,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之中,叶畅最初并没有听见。苏粗腿紧跟着追上去,好在叶畅他们是边走边聊,因此没有多久,苏粗腿便赶到了。
“叶郎君”他又大叫道。
叶畅回过头来,见是他,笑着道:“好快……苏壮士,你有何事?”
苏粗腿嘴唇蠕动了两下,脸上有惭色:“多谢叶郎君……”
“你救人在先,我不过是替你买了几件衣裳,哪里当得起谢?”叶畅下了马:“你我也是旧识,用不着如此。”
“我……我……”
“莫非苏壮士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说就是,我能相助的,必不袖手。”
叶畅以前对苏粗腿有招揽之心,但在两次失败之后,这个心就淡了。原本只是看中苏粗腿有几分身手,今日看他原来冷面之下还藏着热心肠,顿时好感大增,故此慨然许诺。
苏粗腿犹豫了会儿,然后问道:“叶郎君安置小人入客栈,又买来衣裳,可为何不见面就走?”
“呵呵……苏壮士是爽快人,某也不瞒你,见你模样,想来最近仍是落魄。叶某清楚,落魄之人最不愿见便是旧相识,故此转身离去,原是怕你尴尬,却不是有意失礼。”
叶畅这话说得坦诚,那边苏粗腿还是闹了个大红脸,他下拜道:“是小人……此前有目无珠,让叶郎君这般……叶郎君,小人如今服了,愿为叶郎君效力
此前叶畅明里暗里招揽他,苏粗腿却不愿意为他效力,原因很简单,当久了奴仆,实在不愿意再做这侍奉人的勾当了。
可这一次不同,叶畅顾忌到他的感受,怕他尴尬而不愿见他,让苏粗腿真切感受到,叶畅对他个人的尊重
比起其余,这种尊重乃是苏粗腿自到大唐之后便未曾遇到过的。
“啊?”
叶畅有些莫名其妙,他原本已经放弃了苏粗腿的,为何今日他却说“服了
虽然心中不解,但是既然对方有意相投,当然不能拒绝。叶畅双手将他扶起:“何出此言,志趣相投,大伙一起做番事业就是,说不上什么效力不效力的……苏粗腿,你粗擅驾船?”
“某陆上的本领,只有船上本领的三成。”苏粗腿起身之后自夸道:“若是郎君有船与我,一年之中,获利过倍,轻而易举”
“船……”叶畅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苏粗腿是经过反复折腾才招揽来的,可靠性比起一般人强得多,叶畅要去辽东,正需要可靠的人手控制海船,有苏粗腿在,算是他的拼盘又添上了一块
“郎君笑……可是真有船?”苏粗腿甚是聪明,见叶畅笑成那模样,心中一动,颇为热切地问道。
“正是,不过……我可不是在洛水里就转儿的小船,乃是海船。”
“海船?”苏粗腿脸色微变:“当真是海船?”
“自然,我有意去海外寻仙访道,故此试造海船,如今已成,只待招募人手,便要顺流而下,前往登莱。”看着苏粗腿,叶畅道:“海上风波非江河所能比,苏粗腿,你意下如何?”
“这个……”苏粗腿有些犹豫了。
“怎么?”
“如郎君所言,海上风波非江河所能比,郎君此前造过船否?”
“未曾。”
“那么……郎君造的海船,可曾在海中试过水?”
“亦未曾。”
“可曾在江河之中试过?”
“还是未曾。”
“郎君,不可以性命为儿戏啊”
叶畅哈哈大笑起来:“苏粗腿,我可是最怕死最惜命者,否则也不会想要求道访仙了,你以为,我造的海船,会是那种风浪一拍就碎的么?”
他在洛阳街市之上大声说话,也不怕被别人听见,苏粗腿心中一动,抬眼看着叶畅,却发觉叶畅神采奕奕,仿佛那船是非常了不得的东西一般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4章 欲离故土心恋乡
从叶畅口中得知新造的海船有种种神奇之处,苏粗腿虽然对叶畅的人品甚为认可,但对这些形容总是觉得不踏实,有夸大其辞之处。
或许是叶郎君根本不明白造船的内情,被几个大胆的工匠骗了?若真是如此,自己去了武陟的船坊,倒是要将事情源本揭穿,莫让叶郎君去冒这中险。
带着这样的念头,苏粗腿来到了黄河之畔的船场。
出乎他意料,他并没有看到水中有船,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围墙。围墙占地约有数亩之地,高则过十丈,看得苏粗腿目瞪口呆。
“这是……?”
“怎么?”
“水边上建如此高的墙,不会逾制?”
“哈哈,那哪儿是墙,是木竿挑起的麻布幔儿,只是染成这般纹理,看上去象墙罢了。”叶挺在旁边笑道。
“为何要如此?”
“自然是不让人瞧见里边的情形。”
只是为了不让人瞧见里边的情形,就拉起十丈高的麻布幔,这未免也太奢侈了。苏粗腿越发觉得,这定然是那花言巧语的匠人诓骗了叶畅,方才会做这劳民伤财之举。
但进了围墙之内,苏粗腿顿时明白,为何会用布幔将一切都遮住了。
船坞
为何叶畅造船能够比此时造船工场要快,船坞便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这个时候造船,往往需要工匠在水中作业,故此当初隋炀帝造船征高句丽,有工匠在水中泡久生蛆之说。但叶畅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在黄河边择水深的弯口处,挖出壕荡,将河水隔开、排空,然后再以砖石水泥砌出沟槽,在沟槽之上架起横梁,再于横梁下开始造船。
这样的好处,就是工人不必在水中摸索作业,而且只要人手充足,甚至可以连续不断作业。
这并不需要什么技术革命,只需要思路即可,另一世的历史当中,要到宋时才会出现船坞,叶畅将之提前。他不希望在自己的船还没有造出之前就被别人学去,故此用布幔遮挡。
现在就是被人学去他也不在乎了,毕竟造船乃是一个综合工程,只学会船坞,还是远远不够的。
“这两艘船,便是叶郎君说的……海船?”
在被船坞惊住了片刻之后,苏粗腿还来不及惊叹这设奇之妙,便又被那两艘油黄的船所吸引。
洛阳城原本就有造船、修船之所,只是规模比不得南方,叶畅从其中收购放置了足够时间的老木来造船。船造好之后,再漆上几遍桐油,用麻布、鱼胶等粘缝,最后再上一遍油和漆,虽然并未染色,可是因为个头巨大远胜此时江河之中的船,还是让苏粗腿觉察到一种巨大的震撼。
“如何,觉得怎么样?”叶英笑道。
苏粗腿流露出的对船的怀疑,这一路上他们可都感觉到了。叶英、叶挺对叶畅却是绝对信任的,大伙都憋着一口气,只待到现场让苏粗腿好生认输。
“这个,不曾上船看,还不知道是不是银样蜡枪头。”苏粗腿虽然连连吸气,口中却还嘴硬。
顺着船坞上所搭的舷梯,叶畅踏上了船,因为油漆味尚未尽去,故此船上味道还很重,但叶畅不以为意,而是兴致冲冲地左顾右看。
这艘船,并不完全是他的想法,主要还是依靠玉真长公主寻来的船匠。这些大唐的工匠们,虽然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却拥有绝不逊于后世发明家们的巧思。叶畅提出的一些改进意见,都在他们手中得到了完美体现:尽可能流线的船体,刃形的船底部,牢固的龙骨结构,还有水密舱、尾舵等。其实龙骨结构就是造船的一大进步,这结构比起此前拼接而成的船体要牢固得多,无论是抗风浪能力还是击撞承受力,都是如此。
“啧啧”
叶畅正四处看着,却听得身后传来笑声和啧啧声,回头望去,便见苏粗腿正在用力蹦跳。苏粗腿腿上有神力,这一顿下去,那船甲板却只是微颤,架起甲板的支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牢不牢啊,苏粗腿?”
“某再四处看看。”发觉甲板很牢,苏粗腿犹自不放心,他想了想,甲板上的船楼他是不看在眼中的,象他这样的内行,当然知道那船楼就是遮风挡雨,关键是要进入甲板下的船舱之中。
他四处寻找,很快找到了一处铁环,铁环上尚有绳索,几个人合力将之拉起之后,便露出底下的舱室来。这其实是进货舱,而不是人入内的舱室,但苏粗腿不管那么多,径直跳了下去。
“那厮还有些不相信郎君。”叶挺在叶畅身边哂笑。
叶畅也笑了,他不管苏粗腿如何去折腾,真正让他伤脑筋的事情,还在后
两天之后,卧龙谷。
“你是说,你要舍了这边的家业,到那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辽东去?”
在场的人除了叶畅,还有叶淡这个已经半退隐的老族长。虽然这一年余,叶淡已经从叶氏宗族的管理中放手,但是今日的事情太过重大,故此他还是亲自在场。
另外,就是各房族老,一共五人,尽皆到齐。
还有就是叶畅的嫂嫂方氏,她一介妇人,也能参与,倒并不完全是因为叶畅的面子,更重要的是她的手段。这两年来,叶家的酒坊等作坊纷纷办了起来,总理这些事情的,就是方氏,各房几乎都有子侄在方氏手下听用,而各房年节的红利,也是方氏分配。
叶畅很明白,自己这样的小家族是他在此世的根基,宗族血统虽然也会内斗,而且往往也鲜血淋漓,但比起一般的外人还是稍稍可靠一些。
方才说话的就是叶淡,如今四里八乡的人称他已经不是叶里正,而是叶老太爷——这个称呼,着实让他觉得威风凛凛。
故此,听得叶畅要在辽东去创业,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氏也讶然抬头,叶畅前日晚间就回到家里,却根本没有和她透露这事情,只是问了一下别后族中情形,打听得还很细致。
其余几房族老,亦一个个满脸都是疑惑。
“正是。”
“好端端的,要去什么辽东?老夫至今还记得,小时听人唱过,无向辽东浪死歌”
“是极,当初前朝炀帝失天下人心,一是挖运河,二就是征辽东,那不毛之地,有何去得?”
叶畅叹了口气,华夏人故土难离,这是人之常情。他咳了一声,叶淡顿时挥手,示意各族老都安静下来。
“各位伯祖、叔祖,有一件事情,大伙还不知晓。”叶畅慢慢地道:“咱们叶家,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
“啊?”
众人都是吃惊,叶畅向来不虚言,今次这般说,自有他的道理。
“十一郎,你有啥话就直说,莫咒咱们自家”叶淡道。
“咱们叶家发达得太快了。”叶畅苦笑道:“不说我这一支,伯祖,你这宗房,这三年来家里少说赚了万贯吧?”
叶淡咳了一声,老脸微红。
叶畅所说的“万贯”,其实远不只,借着叶畅大搞基建的光,又有这么多产业,哪怕不上下其手,叶淡这长房三年多时间里也收到了两万多直奔三万贯的收益。不过长房人多,平均分润下来,每支数千贯,倒不是太明显。
“其余各房,三年里几千贯也是有的。大伙想想看,此前什么时候,咱们这样不是世家望族的,能有这般进益?”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族老喃喃地道:“咱们一不违法,二不伤德,赚咱们的钱……哪来的祸事?”
“违不违法伤不伤德,可不是咱们自己说得算。”叶畅摇头道:“实话实说,咱们家最大收益一项,便是酿酒,便是嫂嫂小心翼翼控制着,一年收益也有三五万贯,这是纯收益咱们叶家无权无势,有这么大的收益,大伙想想,与婴儿持金于闹市有何区别”
众人都是默然,虽然他们是乡民,见识得少,但基本的人心却还是知道的
过了一会儿,叶淡道:“十一郎,你担心这个你不是与各方人士交发么,便是朝廷的贵人,你也结交不少,咱们有他们相助,有何惧之?”
“当初结交贵人,便是为了保护咱们叶家,要不一个县令或者县尉,便可让咱们叶家家败人亡,莫说这些有品秩的官,就是刘家的族长,与咱们叶家还是姻亲,大伙都记得,当初他们是如何算计咱们叶家的”
叶畅举了个例子,众人连连点头,若不是叶畅当时结交了元公路,就是刘家,也可以⊥叶家抬不起头来。不过,随着刘家父子的死去,叶刘两家的仇恨已经埋葬,现在刘家甚至可以说成了叶家的附庸。
“但是,若我结交的那些权贵,也为此财富动了心呢?”叶畅紧接着又道
众人都是悚然:“不……不会吧,咱们这点小钱,那些贵人们也看得上?
“贵人们也要养家,而且他们家大业大,花销的地方比咱们要多得多,更需要钱咱们也不算是小钱……我第一次进长安做足球戏,一年在长安的收益有十万贯,结果玉真长公主动了心,于是我不得不退出来,贾猫儿贾大哥,便是因为随我离开长安,到了咱们这来作客。”叶畅举了第一个例子。
叶家族人相互看了看,都是一副吃惊的模样。
“再拿酿酒来说,咱们家人少力小,故此如今酿酒就只有这么大的规模,看起来一年就是三万贯的收益,但是若是落到了有权有势的世家望族手中,一年可就是三十万贯的收益也不只这样滔天的财富,你说若是你,动不动手?
“那咱们就交出去罢了。”有人嘀咕了一声。
叶畅顿时恼了,这位族老的心思,他很清楚,虽然叶畅没少分润族人,可是人心不足,对方听到一年三万贯的收益,自己才弄得几千贯,心中自然不满,交出去反正损失的不是他的利益
“九叔祖说得倒轻巧,交出去……交出去若是对方还不放心,要灭口怎么办?莫非把我也交出去?交出了我,一个县里的差役就可以将你剥得一干二净,你们这一房难道就能有好日子?”
听他不客气地训丨斥,那族老缩着脖子,再也不敢吭声了。
“况且,我又不是没有交出去——那水泥配方,便是我交出去的,朝廷把持着它,一年几十万贯收去了,可见着我落一文钱的好处没?结果呢,上回朝廷派出个内监来召我从军,那内监很直接便要我酒坊,我若不给,便要唤甲士杀我。”叶畅将此事说出来,众人都是悚然一惊,个个都紧张起来:“若不是他死在边疆,咱们叶家少不得要挨上这一刀”
“十一郎,要不咱们就安安稳稳过日子,反正如今的钱也够用了,咱们就全力支撑你,让你能早日当大官。你做了大官,咱们家的家当便无人敢觊觎了。”
叶淡见识比起其余族老要多,当下想出了个解决办法。
叶畅苦笑摇头:“怕是不成了,如今消息还没有传到,我在朝廷里得罪了大人物,今后仕途艰难。”
“大人物?什么大人物,莫非比公主还大?”
“还大,当今太子与宰相。”
“嘶”
众人齐齐倒吸了口冷气,好一会儿之后,叶淡狐疑地看着叶畅:“十一郎,你……莫非是诳我们?”
“这种事情,能诳么?”叶畅又苦笑:“并不是我真去得罪他们,实在是有人给我栽上了罪名,只怪我太能赚钱了。”
这话是半真半假,若真有什么官员在,必是糊形不过去的,但是叶家的这些族老们却见识有限,想到叶畅确实极擅长惹麻烦,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也不是没有人想着将叶畅出卖的,但叶畅紧接着道:“自然,我能平平安安从朝廷里出来,也是因为背后有人支持,可那些人动不了我,未必动不了咱们叶家。”
这一番说辞下来,叶家诸族老终于认清形势,但饶是如此,想要让他们真正接受搬迁,还需要叶畅再加一把火。
于是叶畅此时将底牌揭出来:“诸位族老故土难离,我很清楚,我也如此。因此去辽东乃是狡兔三窟之局,抽调族中青壮跟我去,一部分实在不愿意走的,还须留在修武看守家业,诸位长辈觉得如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5章 北海猎狐胆开张
时值三月,草长莺飞,气暖水温。
一群人鲜衣怒马,在北海郡博昌县原野上奔驰。
此时青苗已长,这些人纵马于田,踏得青苗东倒西歪,但众人弯弓放鹰,只顾着田猎,根本不在乎这些青苗。
“李公倒是个豪客,年近古稀竟然还如此矫健”其中有一人仙姿逸发,卓尔不群,凤目斜视,甚为欣赏地道。
“太白……甫觉得有些……”
“怎么,有话直说,子美你切莫吞吞吐吐”
“李公纵马于田间,怕是有些不妥吧?”
“放心,李公身手好,虽是年长,行动灵敏不逊于你我呢。”
“哎……我担心的不是李公身手,而是这些青苗。”
“咦……子美说得是,这些青苗若是被踏了,百姓如何安生?”
说话的正是李白与杜甫,看了忧心忡忡的杜甫一眼,李白又哈哈笑了起来:“不过,子美,你只管放心,李公自有主张,想必此处百姓已得其补偿矣。
杜甫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异,不过见李白兴致高昂,终于没有开口。
他心中又有些惋惜,高适因为要去剑南赴任的缘故,并没有随他们一起来,若是高适在,或许能劝说一二。他人微言轻,并不太得那位“李公”看重,而那位“李公”虽是重视李白,偏偏李白与他一般,是跳脱的性子,根本不会开口劝说。
“李公”乃是北海郡守李邕,时之名士,声高朝野。望着这位年近七旬却犹自精神焕发的老名士,李白心里满是羡慕。
大丈夫当如是耳,名动天下,鲜衣怒马,醇酒美人。
“我记得叶十一郎曾玩笑说道,大丈夫一生之志,当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李公近于此矣”
“可惜,你们与叶十一陇右边关一行,甫却未曾赶上”杜甫甚为遗憾地道。
他与叶畅等人错过了,去年六月叶畅动身西去时,他却东返洛阳,这一直是他心头憾事。
“放心,叶十一的性子,只怕也是耐不住寂寞,迟早要出来生事。他也不是走科举的脾气,边疆立功乃是进身之阶啊。”
半是调侃的李白让杜甫有些无奈,心中同时也开始有些犹豫,自己一心走科举之途是不是正确,或许如叶畅、李白一般,另辟一条通天之路?
就在这时,众人纷纷叫好,却是李邕射着一狐,身边的猎犬飞闪扑出,将那狐狸衔了回来。
看着仆人收拾了兔子,李邕朗笑四顾,发觉李白、杜甫不在身边,他拨马过来:“李太白,你与子美在那边说什么话儿,今日可是为了你,我才田猎于此,还未曾见过你在陇右立功的箭术呢”
“正与子美说及陇右之事。”李白抢着道,却是怕杜甫真说起田里青苗之事,扫了李邕的兴致。
“哦?”
“忆起与叶十一……”
李白才说到叶畅,便发觉有些不对。
李邕的神情顿时冷淡下来,目光也带着森冷,有不善之意。
“这个叶十一……近来他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李邕慢慢地说道,却将李白的话打断了。
“叶十一着实不凡,非一般俗流可比。”李白只道李邕是对叶畅很感兴趣,当下便道:“经济之术,怕是天下再无其匹。”
李白对李邕有些了解,此人甚好黄白之物,穷奢极欲,甚至不惜向着公库伸手,以满足他的奢侈生活。约二十年前,他曾经因为贪污挪用府库公款而受到当时宰相张说的弹劾,几乎丧命,幸有一个叫孔璋的人上书李隆基,称李邕名高功大,愿以自身代替。于是李邕只是贬官,而孔璋却被流放岭南,最终死于流地。
但是李邕并未从这件事情上吸取教训丨依旧是好为大言,总以为自己乃是宰相之才,又不知收敛。他虽是礼贤下士,有古人风范,可对钱财的追求,却多少有损他的品德。
故此,李白投其所好,说叶畅极擅赚钱经济之事。他看出李邕似乎对叶畅有些不屑,却不知不屑的缘由是什么。
“哦,果真如此?”李邕果然起了兴趣:“这叶十一乃是修武人……修武,对了,元明府,你此前不就是在修武为县尉么,可知此人如何?”
被问的,乃是博昌令元公路。
与新近来访的李白、杜甫二人不同,元公路在博昌令的任上已经有两年了,对李邕甚为熟悉。
李邕这个人……怎么说呢,可以说就是那种走极端的人。
“下官在修武时,与这位叶十一郎确有交往。”想到李邕方才的神情,还有隐约的传闻,元公路慢慢开口道:“李学士说他善经济,这倒是不假,不过此人有一些象北海公。”
“哦?”
“便是出手豪奢,积不住财。”元公路道:“他在京城中与韩朝宗结交之事,不知北海公是否听过。”
李邕为北海太守,故此元公路称之为北海公,或者李北海。他点头道:“听说过此事,就是献水泥那一回?”
“正是,水泥之利,不逊盐铁,叶畅说献就献,可见其人豪气。再如京中球市,亦是其所为,转手便赠出……叶十一如此豪气,手中自然难有余财,如北海公一般啊。”
元公路说到这里,心中于笑了声。
李邕点头,也大笑起来。只不过他的眼中,却是光芒闪烁,不知在想着什
“各位,今日兴尽,且返北海”他挥手道。
他返回北海,元公路自回博昌,结果才过数日,却有李邕使者来,召他至北海。
此时北海,便在后世潍坊,元公路只道是有什么紧急公务,赶到之后,李邕将之邀入衙后,笑着道:“昨日得到消息,那叶十一来了”
“什么?”元公路听得这个消息,不由得愣住。
“此人亦是天下名士,某向来好结交人物,原本是欲请李太白或杜子美去邀来,不意他二人已往泰山去了。想来想去,便请元公一行,为我相邀,不听元公意下如何?”
上司有令,元公路哪里会拒绝,他心里只是好奇,叶畅怎么会在此时跑到此地来。
“下官自当从命,只是不知叶十一人在哪儿?”
“就在莱州。”
莱州一直是重要港口,与青州相临,听得叶畅到了莱州,元公路心里更是奇怪。叶畅此际,怎么会跑到莱州,不是听说他去了陇右么?
此时消息不畅,元公路又只是一个区区县令,故此并不知道叶畅从陇右回返的事情。
“事不宜迟,若是去晚了,这位叶十一可以走了,与之失之交臂,实在是大憾。”李邕又笑道:“元公,你且去。”
李邕对元公路倒是相当客气,一直称为“元公”。元公路奉命出来,他心中满是狐疑,倒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召来自己的一个随从。
“去问问申先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声吩咐了番话后,元公路最后补充道:“不要吝啬钱帛,咱们这次有财主报销”
莱州城水关之前,这几天可是人来人往甚为热闹,原因无它,便是那两艘海船。
与此时海船不同的造型只是它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最重要的是随船而来的人在莱州招募水工——作为一个港口,莱州不缺水工,来人开出的价钱,虽不算坏了行规,但比起别家足足多出了三成,这让许多水工都是怦然心动。
便是那些渔夫,算起账来,也觉得去这两艘船上充任水工更合算。
“当真有这等好事?”莱州城谢家酒楼前,渔夫卞平放下自己的鱼篓:“掌柜的千万莫哄我哩”
“骗你做甚,你去只管说是我们谢家酒楼介绍来的,必然让你进去”掌柜的笑吟吟道:“也不瞒你,来人说了,我介绍一人,若得用,便赠我半贯钱为谢礼。”
卞平听得这里,不禁冷笑起来:“谢掌柜,你这说得……为何某觉得有些象是被卖的新罗婢呢?”
“你这厮不信就算了,人家只招六十名水工,莱州左右水工没有一千也有六七百,也不少你一个。”
听得谢掌柜这样说,卞平倒有些狐疑,他却没有看到,就在离得不远处,几个被海风吹得满脸紫黑的汉子相互使着眼色。
“掌柜的,某等有一事烦劳”不待卞平离开,这几个汉子中一人上前拱手道。
“哦,郎君有何吩咐?”
“某等皆为水工,原是随明州海商来此,不意主家苛刻,竟弃我等于莱州,无法返乡,如今又没了盘缠,正欲寻一职司,不知这招募水工者乃何人是也?掌柜能否荐我等为其效力?”
“啊”
谢掌柜有些犹豫,上下打量这些人,他们形貌颇恶,不过此时海上人物,几乎个个如此,越发这般模样,倒越证明他们确实是水工出身。
“这位招募水工者,乃是河南道修武人,姓叶……说是意欲出海寻仙,你等敢去?”
“出海寻仙?我们兄弟在海中吃了二十年的咸水,可都未曾见着什么仙……”一个汉子嘟囔道。
“那位叶郎君也说了,求仙非一日之功,初时他只出海三五日便回。如今招募水工,只是教他自家的家仆也学会航海罢了,真正求仙之时,他还不愿意带外人前往呢”
卞平听得这里,不由心动起来,原以为是个拐卖人口的骗子,如今看来,倒是个家大业大的世家郎君。自己不妨去看看,便是不为对方效力,亲眼见见也是好的。
“谢掌柜……”
他才开口,便被那群汉子中一人挤到边上去,然后听得为首者热情地道:“谢掌柜,既是如此,我们愿意,我们愿意去效力还请谢掌柜为我等作介绍之人”
谢掌柜有些犹豫,此时做中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也要有担当的。想了好一会儿,他终究是放不下每个人半贯的介绍费,他这小酒楼,一天也就赚个几贯钱,介绍了这几个人,几乎就是一天的收益
“我当这个中人可以,不过,诸位籍贯,姓名,还有曾经做过什么,总得有个交待,要不然那位叶郎君来问我,我当如何回复?”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叫吴大海,这几个都是我本家的兄弟,吴大江,吴大河,吴大地,吴大蛟……”
他一口气点过去,掌柜只觉得眼睛都花了,这些人的名字特土,听起来总有些怪怪的。谢掌柜暗暗记下来,然后唤了个伙计看好酒楼,自己领着这吴家的兄弟向水门而去。
走了十几步,发觉除了吴家兄弟跟着外,那卞平也跟着,谢掌柜回头笑道:“卞七,你不是怕那些人是骗子么,还跟来做甚?”
“呵呵,总得来看看,靠着捕鱼卖给你这黑心的掌柜,这辈子连个女人都摸不着啊。”
“说某黑心?你才是黑了心窝呢,活该你受穷单身”
“你不黑心,为何要替这些外乡人当中人,却不管我这个乡亲?”
他二人一路斗嘴过去,虽是笑骂,却都不曾真生气。待到了水门,向外看去,只见两艘漆得油光锃亮的船正停在码头之上。
两艘船模样相同,都是一根长桅一根中桅,桅杆样式有几乎古怪,而且上面的帆是软帆,不是常用的硬帆。吴家几兄弟看得眼热,一个个都啧啧称奇,只有那吴大蛟有些惋惜:“这船还是小了些……哪里用得着六十人,除非是招桨手吧?”
“你管他那么多,只要招人,那便是好的。”吴大海不耐烦地道:“船这般大小也正好,太大了,咱们也未必划得动。”
卞平看了他们一眼,六十人分到两艘船,每艘船便有三十人,加上那姓叶的自带的水工,哪里还有几十人划不动的大船,除非是水师的艨艟巨舰还差不
“叶郎君,叶郎君”
卞平正琢磨着吴大海方才话里的意思,便见谢掌柜小跑了几步,向着一个年轻人陪起了笑脸。这年轻人大约就是船主了,看上去二十岁不到的年纪,面相倒是极嫩,显然是家大业大的望族子弟,才有这么多钱给他这般年纪的人折腾。
“谢掌柜,有何贵于?”叶畅望着奔来的谢掌柜道。
“自然是向叶郎君荐人来了”谢掌柜笑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6章 翻脸反目自乖张
“一共招募了二十六名水工,足够用了,咱们原本就带了三十余名水工,加起来五十余名呢。”叶英小声地对叶畅道。
“不够,不够,咱们的那三十名水工,没有半年休想出远海,顺着黄河飘到这里没出事,已经是万幸,毕竟只是些内河里折腾的小鱼小虾,哪里能在大海里游?”他身边的苏粗腿却是坚决反对:“需有好水工,必须是有海上经历的好水工,而且咱们这船许多地方都得摸索,我料想……”
他正待说话间,忽然外边有人进来:“十一郎,有人送来名刺,说是要拜会”
叶畅接过来看了一眼,“咦”了一声:“竟然是他”
“谁?”
“博昌令元公路……前是咱们县以前的那个元少府”
元公路乃是官场上第一个帮助叶畅的人,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桃李,故此叶畅在他面前关键时候,也曾帮过他一把。叶畅知道他是博昌令,不过有两年多时间没有联络,因此此次来齐鲁之地,也不曾准备去拜会。却不曾想,他竟然就出现在莱州——县令擅离守域,可不是什么好事,被人揪着去告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莱州?
“快请……苏粗腿,海上之事,你是大家,依你就是。”叶畅一边说一边起身向外。
“叶郎君,许久不见,当真是幸会啊。”
元公路看到叶畅亲自来迎,心中欢喜,笑着打招呼。一边寒喧,一边打量着叶畅,看如今的叶畅模样,元公路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了不得,了不得,叶十一郎如今更是一表人才了”
“元公来此,总不会是为了夸我。”叶畅笑了起来:“何况我只是长高长壮了些,倒是元公,越发福态了,有宰相之姿啊。”
“哈哈,叶十一郎越发会说话了,一别两载,你情形可好,那位新上任的元少府,可曾再为难你?”
“些许误会,揭开后便无碍了。”叶畅轻描淡写地道。
元载在受过重挫之后,如今已经变得极为识时务了,王忠嗣下狱论罪的消息传到修武,其中也有叶畅谄害的闲言碎语,但是元载在得知之后,立刻亲自去卧龙谷拜访叶畅,以示自己根本不相信那传言。
至于是不是真心,就只有元载自己知道了。
“这两年来,想必十一郎又做出一番事业了吧,此番曾听修武来人说过,你去了陇右,还有了官职,如今为何?”
“唉,此事当真是如同元公当初所言,我必因言而招祸。”叶畅苦笑着将自己谈论边疆之策结果被传到天子李隆基耳中,于是李隆基便将他打发到陇右去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幸赖将士用命,在陇右立了微功,圣人气也消了,便开恩准了我告老致仕……”
元公路顿时乐了:“你这厮,告老?天子当打你二十板才对,你今年才二十吧?”
两人相对而笑,元公路此时将来意说了一遍,当听说是替北海太守李邕相邀时,叶畅顿时心中欢喜。
这李邕如同韩朝宗一般,都是喜欢奖掖后进的,而且交游广阔,更重要的是,他如今是北海太守,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以北海郡为大后方,叶畅开发辽东的计划能事半功倍。
“何时见某?”
“北海公说,他不好擅自离境,请你去我博昌县,他到博昌与你相会。时间嘛,越快越好。”
“既是如此,那我先布置一番。”叶畅看了看身边诸人,点了叶英的名字:“叶英,你留在此主持招募人手,招用谁全由苏粗腿做主,你切不可擅自主张。”
叶英应了一声,旁边的叶挺却有些不服气,觉得叶英乃是同族,苏粗腿不过是刚刚投靠之人,此前还是奴仆出身,并不值得如此信赖。
“叶挺,你带着咱们老人,带十二人再加上善直师、南八,与我一起去博
叶挺也应了一声,叶畅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元公路问道:“博昌应当也临海吧,不知我这船能否始到博昌?”
“要看吃水了,博昌靠着大清河,你既能走黄河河道,走大清河也应该无碍。”
此时黄河尚未夺道,叶畅听说能由大清河通到博昌,当下便又调了艘船,笑着邀元公路与他一起乘船前往博昌。
“这船乃是叶十一你所监造?”元公路倒不晕船,见船行不快,便向叶畅问道。
“正是,船上水工,多不熟悉此船,故此还不敢快,也不敢入深海,只是近岸航行。”叶畅指着远处的岸边,有些讶然地说道:“我记得导水跟我说过,那边就是北海——李北海为何不直邀我在北海相见,何必还要到博昌去?”
这个问题,其实也困扰着元公路,他心里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但没有更多消息之前,又判断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我也不知,不过派了人打探,北海行事,颇无遮拦,必有所得。”
虽然如今水工还不熟悉这种新式海船的性质,故此不敢满帆全速航行,饶是如此,其速度也不慢。此时三月,虽然天气转暖,风力还多以偏东风为主,借着时而东北时而东南的风力,从莱州到大清河河口,也不过是一日功夫。但进了内河河道后,速度更慢,所以整个航程,反而比快马加鞭要慢。
待到了博昌,天色已晚,元公路上了岸自去县衙,叶畅约好明日去县衙拜会,自己就宿在了船上。
但到得深夜时分,叶畅突然听得有声响,不一会儿,便见叶挺领来一个人
竟然是青衣小帽的元公路。
此时元公路神情当真惶然,甚至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叶畅披衣见他,他不等叶畅开口,便压低声音道:“坏了,坏了,李北海不怀好意,十一郎,你速速走吧”
叶畅愣了愣神:“怎么?”
“没时间了,李北海派来的军士已经在赶来,我的人也只是先一步到,你再不走,只怕就要坏事”
叶畅并不着急,眼睛眯住盯着元公路:“元公,不急,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坚、皇甫惟明等人之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叶畅有些无语,这又与韦坚、皇甫惟明何于?皇甫惟明早就死了,韦坚在流放的途中,也被李林甫遣人弄死,事情都过了一两个月
“你有所不知,李北海与韦坚、皇甫惟明等向来交好,他要为此二人报仇,只因听闻此二人乃是你诟谄,故此让某诱你而来……该死的,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得消息,知道我与你有旧,故此让我出这个面”
元公路难怪会气急败坏,李邕这一手,完全是把他当枪使唤
他邀来叶畅,实际上就是钓鱼执法诱捕叶畅,这样事后,叶畅就算是死在了李邕手中,那些支持叶畅的人奈何不了李邕,必然迁怒于他。若是叶畅侥幸脱身,也会对他恨之入骨,报复的手段,定然是没有下限。
李邕唯一没有考虑到的,就是元公路对叶畅的熟悉程度。
哪怕另一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见过叶畅手段又曾经蒙叶畅援助的元公路也是站在了叶畅这边。
“事情便是如此,他如今已经派遣人马来缉拿你,你若再不走,他……”
“我走了的话,元公你如何是好?”叶畅笑了起来:“他必然知道,是你通风报信。”
“最多就是去职罢了,李北海年近古稀,便是身体再强健,总不可能一直为官,某还等得。”元公路道。
不过他在说这话时,看了叶畅一眼。
如今权倾天下的人是谁?李林甫从得到的消息来看,叶畅是投靠了李林甫,出卖韦坚与皇甫惟明,让他在李林甫面前定然甚有地位。自己帮了他这一次,他岂会不心存感激,若能打通李林甫那边的关节,区区一个县令,算得了什么
叶畅起身慢慢踱了两步,仍然是不着急的模样,元公路看得心焦:“叶十一,你还犹豫什么?”
“我在想,元公你想不想当这个北海郡守?”
“什么”元公路愣了愣。
“我之所以筹备出海,欲去寻访海中仙岛。原本打算是以登莱为基地,不过既然你在北海,以北海为基也可以。”叶畅缓缓道:“本来是想结好李邕,便于行事,他却要以传闻缉捕我,以公器而报私怨……那么我也用不着客气。将他推倒之后,元公为郡守如何?”
元公路怦然心动,这郡守可就是高官,而且执掌一郡之任,那权势威风,可就不是他现在这个小小县令能够比拟的
但旋即他苦笑:“十一郎,你脱身要紧……”
“你只说,愿不愿意吧”
“唉……十一郎,就算我愿意也绝无可能,我如今只是上县县令,不过是从六品,北海郡守乃从三品,这中间可隔着老远”
“不远,不远,大唐之制,若以亲王兼领郡守,可以上佐代行郡守事。李邕若是倒台,上佐之中,唯留从五品下的司马,你从六品升为众五品下,虽是超擢,却也不是不可能。”
元公路一拍脑袋,自己也是慌了,竟然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北海郡也就是古青州,乃是上州之一,想要得到此位置却是不易,竞争对手会很多,他略一犹豫:“十一郎,你既想去登莱,何不荐我为登州或莱州司马?”
“那边登州司马了。”叶畅斩钉截铁地道,然后笑了:“这个官职,少说要花上一两万贯才能跑得下来,元公,今后还要仰仗于你。”
元公路笑笑没有回应,若叶畅能真给他跑下这个登州司马之职,而且掌实权,那么便是他仰赖于叶畅,这个关系却是不能搞错的。
旋即他变色道:“十一郎,远水解不了近渴,你速……”
正说间,突然听得外边马蹄声,他顿足道:“快走,快走”
“河道之中,夜间行船,极是危险,仓促行动,不如不动。”叶畅眯着眼微微笑了起来:“元公毕竟在李邕手下,他奈何不了我,却可以奈何得了你,你还是先请暂避”
元公路只得下船,正下舷梯之时,听得那边叶畅在下令:“披挂起来”
元公路大惊,难道说叶畅是要武装与李邕对抗?叶畅可是民,李邕乃是官,叶畅这般做,便是造反谋逆,原本有理的,也要变没理了
他想要回头再劝,却看到那舷梯收了上去,而此时马蹄声也越发近了。元公路顿足,如今只能先将自己摘出来再说了。他只能回身,牵着自己的马悄悄奔远。不过他还不敢远离,便在百丈之外的黑暗之中,向着船这边望来。
船动了一下,大约是启锚了,然后开始向河中间过去,但就在这时,下游河道也亮起了火把,显然,为防止叶畅乘船逃脱,李邕在河上也安排了人手
叶畅的船离岸约五丈左右,又再抛锚驻停,此时来缉拿的人已经围了上来,紧接着便听得有人喝道:“靠岸,靠岸,奉北海太守李公之命,缉拿人犯,若不靠岸,上下皆与人犯同罪”
船上静了一会儿,并没有回应。
“再不靠岸,便要纵火烧船了”这边又有人喝道,还有一人举着火把靠向岸边,做势便欲抛过去。
叶畅在船上对南霁云道:“射这厮的手”
早有准备的南霁云一箭射去,那人啊的嚎叫了声,手中的火把坠在地上。人慌忙后退,口中大叫:“竟敢拒捕,反了,反了”
就在这时,船上终于传出了声音:“黑夜之中,不知来者乃是官兵还是海寇,尔等自称奉北海太守之命,有何为证?”
“就知道这厮不会死心。”人群之中,李邕冷笑起来:“举本官仪仗上前,本官倒要瞧瞧,他是不是真敢造反谋逆”
元公路虽然探得消息,终究是有些不准,他没有想到,李邕如此高龄,竟然会亲自星夜而来。故此,当他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到李邕的仪仗时,顿时又向后缩了缩,暗暗叫道:“坏事”
李邕亲自前来,那就表露出绝不罢休的气势了,叶畅便有千种手段,如今却在李邕的地盘上,民与官斗,能落得好下场?
一时之间,元公路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7章、欲刺王僚觅鱼肠
“果然是李邕的仪仗”
叶挺吸了口冷气,自家小郎君当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李邕这堂堂郡守,也亲自来此。
“他自然要亲自来,你道他真是为韦坚、皇甫惟明复仇?”叶畅冷笑了声
对这个李邕,在另一世,他只知道其人与李白、杜甫和高适等人都有交游,关系尚可,后来被李林甫害死,哦,还有,他是个很好的书法家,靠着给人写墓志铭、神道碑赚了不少钱。
不过此世,他对李邕了解更多一些,毕竟两人的交游范围还是有所交集的,在初入长安之时,贺知章、张旭等人曾提及李邕的一个传闻。
据闻李邕初至北海时,手头正紧,恰此时日本国使者来大唐,为海浪吹至北河登岸,李邕见其所携财货甚多,竟然一边招待日本使者,一边遣人将其船盗走,谎称是为风浪所摧。
而日本使者虽然有所怀疑,却不敢说什么,他们所携带的国书也随船一起消失,根本不可能进入长安,便只有回日本一途。李邕造好新船,派水工送日本使者回国,暗地里却告诉这些不愿意冒风浪之险的水工,只要出行几日,将日本使者全扔进海中便可以回来。
于是日本国的贡物,便成了李邕穷奢极欲的资财,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断伸手向公库。他虽有养士、爱士之名,实际上却是用贪污豪夺来的财产换取自己个人的私名。
此前张说将他下狱论死的罪名,就是贪污,便是愿意舍身替代他的孔璋,亦知此事,在给李隆基的求情上书中劝李邕“率德改行”,可是李邕却并未吸取教训丨仍是屡屡伸手。
只因他才高名重,又颇养士,所以士林当中,他名声尚好。
既然知道李邕的品性,叶畅如何不能猜到李邕所谓为韦坚报仇实质是什么
以此为借口,想要从叶畅这榨取好处罢了。既然如此,他不亲自来,怎么能放心别人经手?
“李太守仪仗在此,还不速速靠岸?”又有大叫道。
李邕看着船,只等船上人回应。他不是不可以立刻下令以火攻船,只不过这样一来,未必能得到活的叶畅,自然也就得不到叶畅那庞大的财富了。更何况,依他所想,叶畅这船上,定然还有不少财货,烧了甚为可惜。
船上又安静了会儿,然后一个身影闪出来,只不过这个身影有些遮掩,大约是怕岸上用箭射。
然后李邕便听得那身影说道:“某修武叶畅是也,李北海何在,既邀某来此相会,为何兴此刀兵?”
“叶畅,老夫在此,你还不束手就擒”
听得叶畅这话,李邕断定,此人已经胆寒。虽然叶畅身边有个擅射之人,可是李邕倒胆大,挺身上前,在两名卫士持盾护卫下遥声道。
“李北海,你此言何意?”
“你这奸贼,如何妖言惑众,害了韦尚书与皇甫大夫”李邕扬声喝道:“老夫知你奸诈,狡猾如狐,故此诱你来此。老夫布下天罗地网,你如今插翅难逃,束手就擒,招供是何许人指使你,老夫可做主,饶你不死”
“我曾在边关立功,你不可捉我”
“论功,你这奸贼与韦尚书、皇甫大使何如”李邕须发皆张:“还不快快靠岸就缚,莫非真要老夫下令放火焚船不成”
“李太守,我有要事在身……”
“咄,休要花言巧语,无论你有何事,都乖乖束手就擒”
仿佛是被李邕吓着了,那船开始缓缓靠岸,但在离岸丈许时停住。李邕向左右看了看:“能冲上去么?”
“船头太高,要搭舷板方能上去。”
听得此语,李邕又喝道:“放下舷板,叶畅,你自己出来,老夫保你不死
“如此来说,倒要十分感谢李北海了。”叶畅的声音却依然冷静:“只不过,李北海,你真敢捉我?”
“你不过区区贱民,捉你如擒一犬耳”
李邕乃世家出身,他父亲便是名士,对于叶畅这等人物,原本就有些看不上眼,如今双方反目,他言谈间更是不客气。
“果真如此?”
李邕双眉一竖,正待再喝骂,身边人劝道:“李公,莫逼之太急,免得狗急跳墙啊。”
“哼,放心,老夫正欲摧折此辈。”李邕低声应了一句,然后又扬声道:“叶畅,你有些虚名罢了,老夫乃堂堂北海太守,下令拿你,莫非你还敢反抗
“只怕李北海你还没有资格拿我。”叶畅冷笑道:“举火”
原本船上模模糊糊的光线很暗,叶畅又遮遮掩掩,故此众人都看不清他,如今一声举火,众人不禁一愣。
叶畅一身锁甲,外罩绿袍,看上去英气逼人,威风凛凛
“他披着甲”便有人吸着冷气道。
一个平民,拥有武器乃是合法,可若是披甲而行,那就是意欲为盗李邕初时一愣,然后大喜,叶畅这可是送上门的罪名
“叶畅……”
“李公,李公”
旁边眼尖的手下轻轻拉着他,将他的喝骂打断,李邕回头问道:“何事?
“李公,他的衣裳,服色……是绿色”
“绿色……嗯?”
李邕愣住了,仔细去看,果然,虽然火光下不是很清楚,看不明白是深绿还是浅绿,但叶畅甲外罩着的衣裳,确实是绿色。
绿色衣裳,却不是能胡乱穿的,大唐之制,三品以上官员服紫,四、五品服绯,六、七品服绿,八、九品服青。叶畅穿着的绿色衣裳,是六七品官员才有资格穿的。
想起方才叶畅那句话,李邕的心登的一跳。
“叶畅,你竟然敢僭越,假冒朝廷……”虽然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李邕反应还是很快,正准备给叶畅再安上一个罪名。
可叶畅的反应比他还快:“李北海,你有仪仗,本官就没有仪仗?”
然后,叶畅身后便多了一批仪仗,火光照耀下,可以看得分明,上书“襄平守捉使”、“振武副尉”、“积利州录事参军”、“飞骑尉”等一串名号。
这厮竟然……有官职在身
李邕目光呆滞起来,他得到的消息,叶畅辞了他的府兵军曹之职,已经“告老还乡”去了,却不曾想,叶畅身上竟然还有这样一副行头
“本官奉命巡视辽东之地,不过途经北海。李邕,你设计欲擒本官,莫非欺本官官小职微?”
叶畅身边举仪仗诸人,尽皆被甲,一个个杀气腾腾,这都是上过阵的,却不是一般的仪仗。
“你……”
“本官又奉有圣人密旨,准许便宜行事,你星夜带兵围我,反迹昭彰,叛逆之心,如同星月——李邕,你敢谋反作乱”
叶畅又是一声喝,李邕身边所带,不是差役就是士兵,闻言都是暗暗叫苦
这是典型的神仙打架,小鬼为难,李邕是官,叶畅也是官,李邕官大,可叶畅却背着圣人密旨,他们夹在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邕此时也是心乱如麻。
他的消息是从李适之处得来,他一直是铁杆的李适之党,而且自诩有宰相之才,若是李林甫倒了,自己便有可能入朝,即使不能为相,六部尚书之职也总跑不掉一个。可现在他发觉一个可怕的事情,那就是身为宰相的李适之,竟然不知道叶畅何时成了什么襄平守捉使、积利州录事参军
襄平也好,积利州也好,如今名义上属于大唐安东都护府管辖,实际自四十年前营州乱后,大唐对这一片地方的控制就近乎丧失,便是传个命令,也需要跨海而去。襄平守捉、积利录事,这两个实职官衔都算不得什么,但好歹叶畅是官,既是官,李邕就不能随意去缉拿,否则叶畅栽过来的谋反作乱的罪名就座实了。
而且看左右随从,只怕他们也不会真正上前捉拿叶畅。
“你这奸贼,用韦尚书、皇甫大夫的血染红了自家的大门……好好好,你就等着老夫的劾章吧当初张氏兄弟权倾天下,老夫尚敢当面摧折之,你区区小儿,又能如何”
李邕所说的摧折张家兄弟,乃是在武则天时的事情,敢于弹劾武则天的两位面首,这是他人生之傲事,故此挂在嘴前。叶畅却不买这笔账,几十年前的功劳,已经让他免过一回死,现在还说出来,也不嫌丢人
“面折张家兄弟的李邕,开元十四年时便已经死在岭南了,如今的李北海,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既是撕破脸,对骂叶畅怕过谁:“可惜了孔璋,可惜了孔璋若于年后青史之上,不会赞他壮士义气,只会说他有眼无珠”
“气气煞老夫”李邕怒喝了一声,自知骂不过叶畅,转身拨马就走
再骂下去,除了自取其辱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现在既然得知叶畅是官身,就不能用欺负百姓的方法来收拾他了,或许……该想想别的法门
他这一走,随从而来的衙役官兵自然也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又跟着他离开。回到驻地之后,李邕又下令拔营,径直回北海郡治,底下诸人少不得怨声载道,李邕只作没有听到。
他心里还是有几分畏惧的。
叶畅能“诬告”韦坚等,自然也能诬告他,若是今日将叶畅拿下,落到他手中的是一个平民,自然任他揉捏。可是叶畅竟然也是官身,那事情就脱出了他的控制了。
必须尽早了结此事
想到这里,李邕叹了口气。他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想法子化解,可是方才得罪叶畅太深,双方撕破脸了,想要化解几无可能,除非将李白、杜甫这两位与叶畅交情极深又与自己交好的人请来充当中人,或许还有几分希望。但这样做,自己在李、杜二人面前就可谓颜面尽失,在士林之中的名声也会因之大损
前倨后恭,那是小人行径。
既是如此,便只有另一条路,就是将路走到黑了。
想到这里,李邕阴沉着脸,慢慢寻思着哪有合适的人手。
回到北海,已是次日下午,李邕不顾沿途劳累,立刻令心腹去找人,待得晚边之际,心腹回来禀报:“人已经来了,依府君之令,从侧门入内,未曾让人发觉。”
“好,好,请去后园相见”
待心腹出去之后,李邕坐着发了片刻呆,然后咬牙切齿起身:“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叶十一,这可是你逼我的”
他到了后园,便见着一人娉婷立着,当下轻咳了一声,背手走了过去。
那人见着他,顿时拜下:“陈氏见过恩公,恩公万安”
“陈家娘子,不必多礼。”李邕看了这个美貌女子一眼,然后收回目光,长叹了一声。
“恩公何忧,如有用到奴处,奴万死莫辞”那女子道。
“却有一事,如今朝中奸邪当道,正人斥退,韦尚书、皇甫大夫、王大夫,皆大唐柱石之臣,有大功于国,却为小人构陷,韦、皇甫不幸身亡,王亦远窜荒僻。我心中常恨,这小人不除,国事难安”
陈娘子默默听着,眼中闪动着怒火。
“前些时日,我听闻构陷诸公的小人到了咱们这边,便欲诱来将之捕杀,不意此人靠着出卖忠良,竟然得了官职,我倒不好下手了。”
“恩公之意?”
“此人既到了我境内,总不能让其走脱,我之意很简单,既是不能明刑正典,那便请勇士行专诸之事,刺杀于他”李邕声音沉稳地道:“我知道你随公孙大娘学习剑术,技艺精绝于一时,故能千里追踪,杀仇人于京畿,请你前来,便是想要劳烦于你。”
“愿为恩公效死”陈娘子决然道。
“也不必死,如今在我地界,杀了那厮之后,你自脱身就是。那厮仇敌满天下,只要你手脚做得于净,谁都怀疑不到你头上。”李邕自嘲地笑了一下:“也是老夫无用,除奸去邪之事,竟然要劳动你一位妇人。”
“恩公何出此言,若非恩公,奴奴已被明刑正典矣”陈娘子道:“奸人当道,恩公虽是正人君子,却总是独木难支……恩公,事不宜迟,不知那小人身在何处,又是何等身份,姓字名谁?”
李邕微微眯住眼睛:“此人如今就在博昌县,我已令人锁住大清河河道,不令他走脱。他藏身于船上,姓叶,名畅……”
“叶畅?是他”陈娘子惊呼了一声。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8章 血色空碧心自凉
这位陈娘子,就是叶畅初入长安前在渡口遇到的那位陈娘子,也就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叶畅与吉温相识,也与她有关。她杀人之后,来北海自首,李邕感其为夫复仇之心志,特意上书朝廷,赦她无罪。
前些时日,李白来此,还特意为此事写了一首诗。
“怎么,陈娘子也知道这位叶畅?”
“可是修武叶畅?”
“正是。”
“那么……此人奴奴认识。”陈娘子神情有些变化,目光也森冷起来:“当初在京畿曾见过一次,不曾想竟然是这等奸邪小人,当时奴便该杀之”
“原来如此,这天下可真小。”李邕失声一笑,自己结交的人当中,与叶畅认识的倒真不少。他略一沉吟,又道:“你需要什么臂助只管说来,不知那奸贼在博昌呆多久,我切断河运这事也只能维持数日,故此事不宜迟,你速速去办吧。”
“是”
陈娘子应声而出,李邕在屋里静默了会儿,然后暗暗说了声:“可惜”
原本的目的是从叶畅身上剥皮敲髓,多弄出些财富出来,如今却只能将这厮除去了。
当李邕与陈娘子密议之时,元公路又是青衣小帽,遮遮掩掩上了叶畅的船
“叶十一,你竟然已经是正六品的官身”
见着叶畅,元公路披头便道,心中当真是羡慕非凡。
他积宦多年,如今也只是个从六品,而叶畅却是正六品。虽然叶畅名义上是襄平守捉,乃为武职,可大唐文武之间的区分远不象后世那么明显,故此文官在武职面前,也不敢太过倨傲。
“不过是为了方便我便宜行事,不曾想竟然真派上了用场。”叶畅笑道:“正六品算什么,若是一切得顺,元公你很快便是正六品上,能为一郡司马,再上前就快了。”
“还须仰赖十一郎你啊。”元公路越发地热情起来。
打量着叶畅,虽然没有穿官服,可元公路心中的叶畅,已经与昨日不相同了。想到当年自己担忧此人惹祸,元公路在自矜自己的识人之明同时,也有些暗叹:这厮究竟是施展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元公来得正好,我想问一下元公,北海的府库,如今是否完整?”
两人宾主入座之后,不待元公路说话,叶畅就径直问道。
以他对李邕的了解,这厮不可能不对北海府库伸手,而元公路为人心思缜密,应该有一些确切的消息。
“咦……十一郎果然天人也,无事不知晓啊。”元公路压低声:“确实,府库半空,连义仓之米,他都挪用了。”
“当真是欲壑难填”叶畅冷笑,义仓之米,乃是备荒之用,连这个都敢挪用,李邕行事,也太过了
“时人多有不知,只以为此乃古之狂士之风。”元公路也表示不认可。
“什么古之狂士,嘴炮罢了,于国于民,无一裨益。”叶畅不屑地道:“既是如此……可有证据?”
元公路苦笑,他此前哪里想过要与顶头上司为敌,去准备什么证据便是有,他此时也不敢交出来,给叶畅通风报信已经是他的极限,若是再出卖上司,他的仕途今后也会受影响。
“没有……那也无妨,自然会有人来寻他的。”叶畅沉吟了会儿,低声道:“我这写书信一封,如今我的人必是受李邕监视,唯有靠你了,你派人将信送到洛阳南市大观园,寻一个叫贾猫儿的,将信给他便可。”
“啊?”
“若不是你,我便要遣人突围……多作杀戮毕竟不好,而且也势必惊动李邕,打草惊蛇之后,效果未必最佳。”叶畅一边说,一边拿起了笔。
四年来只要有时间,他就练习不辍,虽然仍然显得匠气,不过已经接近书法大家的水准。笔走龙蛇之下,一封信便已经写好,但是叶畅未停笔,而是紧接着又写了两封信。
他没有避着元公路,元公路却不好伸头去看,只能坐在那儿等着。待叶畅完成之后,将三封信交给了元公路:“元公,这一封乃是给贾猫儿的,让他依言行事。这两封,一封乃是给长安尉吉温的,另一封则是给金吾军曹杨钊。你只管让人将这三封信送到贾猫儿处,他自会处制。”
见元公路有些不解,叶畅笑道:“吉温乃李林甫心腹,最擅罗织罪名,杨钊么……乃是贵妃族兄,元公你的官位,正要落在他的身上。”
元公路闻言一惊,手中的信险些掉了下来。
吉温的名声,他也听说过,叶畅给他信,想必是在给李邕罗织罪名了,落入此人手中,便与落入李林甫手中没有什么区别。而杨钊此人声名不显,元公路还是初次听说,但知道乃是新封贵妃的杨玉环之族兄,他顿时明白,自己的官职,要靠杨玉环吹枕边风了。
既是人情,叶畅就落足来,又补充道:“若托李林甫行事谋官,亦无不可,只不过李相政敌环伺,我又要借他之手除去李邕,为免有损元公声名,请托之事,便只有走杨军曹的门路了。好在杨军曹与我也是极好的交情,这件事情,他定能办妥。”
再好的交情,办这种事情也少不得上下打点,想到叶畅说要花一二万贯,元公路便知道,这杨家之人的胃口,也是不小。
元公路自去派人送信,放下不提,叶畅接下来几日,每日都派人去大清河下游,结果都被阻住,借口就是李邕怀疑叶畅官职是真是假,正派人上京打听,未得结果之前,不敢放他们离开。
叶畅也不急,就停在船上,每日都在大清河中操练水手,夜间靠岸,偶尔上岸活动活动筋骨。
他这般谨慎,让已经赶到此处的陈娘子心中焦急起来。
李邕虽然没有催促她,可是每日都遣人来问候,这其中之意,陈娘子自是清楚。
“每日早上,在水关下跑步,然后回船不出除非能混上船,否则根本不可能接近他,不能接近,我便有师傅那样的剑术,也不可能刺中……”
硬杀上去更是不可能,陈娘子终究只是个女子,习得剑术再精湛高超,可天生气力不足。她心中很清楚,正面较量,叶畅身边的护卫只需要两三个人,便可以将她挡住,更何况还有一个善直在
善直和尚,便是她师傅公孙大娘亦忌惮的人物,而这和尚与叶畅又几乎形影不离,想要在他面前动手,绝无可能。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当天夜里,船上亮起了烛火。叶畅一直很讨厌这个时代的夜晚,不但什么娱乐都没有,而且照明用的蜡烛、火把,都有很大的黑烟,不仅把人鼻孔熏得乌黑,更损伤眼睛。
故此他用的蜡烛,乃是专门精制的烟最少的那种。
“十一郎,咱们不可能总在这里与他耗着吧?”善直这些天给憋得慌,见叶畅泰然自若于烛下写着什么东西,忍不住抱怨道:“你既是官身,闯过去就是,那些贼厮鸟还能真拦住我们?他们那几艘小船,咱们一撞便突了过去”
“三哥说的倒是轻巧,我们今后既是要时常往来这边,留着那老匹夫一个祸害,终究是后患。”叶畅放下笔,长长叹了口气:“上回长安之行,我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敌人就当狠辣,能斩草除根便绝对不要留情。老匹夫无非就是想捞一笔钱财以填补他的亏空罢了,若是好生与我交涉,念在李太白杜子美等人份上,我有的是赚钱的法门,分润些与他,让他行个方便,并无不可。可是这老匹夫却偏偏一副伪君子嘴脸,说是要替韦坚复仇……韦坚又是什么好东西,为迎合上意,害得京畿道百姓怨声载道”
善直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引来叶畅一大堆牢骚起来,眼睛眨巴眨巴:“那又如何?”
“我只是想着,这些所谓的清流名士,几千年都没有半分长进,攻击这个攻击那个,说这个是小人那个是奸党,实际上不过就是打着自己漂没的主意。李林甫虽奸,却多少还能做些事情,换了这些人上来……如今便是这些所谓有古人之风的名士,一千年后便是所谓的清流党人,一千四百年后便是公知……
叶畅发完牢骚,看到善直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哑然失笑:“这话也只能和你说说……”
“洒家是不大明白什么一千年后一千四百年后的,不过,十一郎,洒家只担忧一事。”
“嗯?”
“你方才说的李太白、杜子美。”善直人虽憨心却透:“杜子美倒还罢了,那李太白的性子跳脱,他如果真与这李邕老匹夫结好,知道你要对付李邕老匹夫,只怕要寻你麻烦。”
叶畅也唯有苦笑了,从他内心里,他真不愿意对付李邕的,李邕虽是大贪,可他叶畅也不是什么清廉之辈,犯不着去做这御史的事情,偏偏李邕来惹了他
“我与你想法倒不一样,李太白性子虽是跳脱,其实却是能扭过来的人,识时务者啊倒是杜子美,听元公路说,为见他李邕不远百里前往相会。如今子美声名不显,这可是知遇之恩……只望子美能想得开。”
说到这,叶畅伸了伸懒腰:“我要睡了,三哥,你自去安歇吧。”
“要不要让二哥来?”
“不必了,在船上,你们又睡在外边。”叶畅笑着摇头。
善直出了舱,鼻子动了动:“咦,什么味道……有些香啊……”
他没有细思,只道是船上为了掩盖油漆味而用的香料,便踢踢踏踏地走向自己的舱室。他进去不久,便听得如雷的鼾声响起,叶畅在自己的舱室里只隐约可闻,不由摇了摇头。
他自己也脱了衣裳,随手拿起本书在床上看了会儿,正准备睡下,舱门前传来毕毕剥剥的敲门声。
叶畅皱起了眉:“谁?”
“奴乃郎君管家唤来……请郎君开门。”
外边传来娇柔的声音,那声音千回百啭,宛如歌唱,又带着一种异样的挑逗之味。叶畅听得这声音,眉头微微一动。
“有这等事情?”
“贵管家倒是知情知趣的,怕郎君害羞,便让奴一人来了,郎君,**苦短,外头风寒,还请开门,让奴入内啊。”
门外站着的,自然是陈娘子。
不过此时的陈娘子,化了妆,比起实际年纪要小上两三岁,她原本就长得甚美,这样来更是一个娇俏娘子。
只不过在美丽的背后,却是要命的家伙。她手中捧着托盘,托盘之下则是一对短剑,只等叶畅开门,看着托盘上的酒时,她便要猛掀托盘,出剑刺杀
她早就观察过,叶畅所住舱室有窗,在刺杀之后,她便可以跳窗入水,自水中泅逃,便是被善直与南霁云发觉,也不虞追杀。
“郎君啊,还请快些,奴奴……受不了啦。”她又发出媚声。
然后便听得舱室里传来响动,先是悉索的穿衣声,然后是穿鞋的踢踏声。陈娘子唇角浮起一丝微笑,目光渐渐凌厉,但就在这时,却听得叶畅道:“娘子的声音,为何某听得有些耳熟,莫非是前生缘份?”
叶畅说得很大声,陈娘子轻笑道:“许是如此吧,待奴见见,郎君……”
话说到这,她突然间觉得不对,叶畅给她的印象,并不是如此轻薄之人,相反,心思缜密,行事稳重,当初还帮过她一个小忙……
念头才转,便听得喀一声响,那薄薄的舱室木门中,一柄剑透门而出,直穿入她的胸中。
这一剑正中要害,陈娘子便是再好的身手,也不曾想到,方才还出言挑逗她的叶畅,隔着门就痛下杀手。她只觉得心口剧痛,顿时想明白,叶畅方才开口挑逗,实际上是让她再说话,好确定她的位置
她心中惊怒与恐惧齐发,尖叫了声:“奸贼”
然而虽然她用尽全力,声音却有如蚊蚋,叶畅这一剑,已经命中要害,她的生命随着鲜血而在迅速流逝。
“啊……”她只觉得心头大恨,自己的行藏怎么会曝露?
门此时被拉开,她扶着门框,想要踏稳,然后就看到叶畅凛然立在门前。隐约中,她听得叶畅道:“当某是好色之徒么,使这般下作手段,李邕那老匹夫……噫,是你?”
“叶……”陈娘子只说了一个字,拼尽余力,将手中短剑向叶畅掷去,但叶畅闪身避开,陈娘子便倒在了地上。
很快她就陷入了永久的黑暗当中。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9章 利欲熏心近灾殃
“怎么回事?”
“这是谁”
声音惊动了船舱上的诸人,在火把蜡烛照耀下,众人都是惊讶地看着地上的女尸。
叶畅俯身将陈娘子含恨圆睁的双眼抹下,心情有些沉痛。
这毕竟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人,当初还算相谈甚欢,如今却死在自己的剑下,让人甚为遗憾。
遗憾归遗憾,叶畅却绝对不后悔。陈娘子的来意很明显,她受李邕之恩,故此前来刺杀自己,两人的立场已经敌对,而且乃是陈娘子自选。
既然如此,那便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容不得半点留情。
“女刺客?”冲来的南霁云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是如何混上来的”
“她是公孙大娘女弟子,身手敏捷,非常人能及,混上来再正常不过。”叶畅站起身来:“只不过她还是不知我,竟然谎称乃是管家安排的女妓……当真是糊涂”
众人默然,善直也认出了陈娘子,合什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这笔账要算在李邕身上……”叶畅又叹了口气。
“十一郎,这尸首……如何处置?”
“她乃是女中英豪,既然未曾给我造成伤害,便厚葬了吧。”叶畅道。
舱里的血腥味让人难过,他一时睡不着,让人收拾尸体与血迹的同时,自己上了甲板。海风吹拂之中,他极目西望,那边是长安。
自己的信件,也不知送到长安没有。
长安城,兴庆宫。
“契丹与奚部和亲之事,你们议出章程了么?”李隆基漫不经心地
“这个……如今已有人选。”李林甫在说及此事时顿了一顿。
“哦,谁人?”
“其一为信成公主之女独孤氏,另一为卫国公主女豆卢氏。”
李隆基听得这回应,双眉轻皱:“她们啊……”
他子女众多,这卫国公主乃他第十三女,信成公主乃是第十五女。卫国公主嫁与豆卢建,而信成公主则嫁与了独孤明。
若说适龄的女郎,绝对不只这二人,但是她二人被挑出来,李林甫自有理由。
卫国公主与信成公主如今的共同点,就是在香雪海的冲突中,折辱了杨家三姐妹。事后李隆基大怒,追夺了两位公主的嫁妆,罢免了两位驸马的官职。
在政坛上,这就是一个非常鲜明的信号:两位公主已经不得势了。
既是如此,自然少不得人揣摩上意落井下石。李林甫虽然不需要如此,却也不会阻拦,因此当这两个名字报上来时,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并且禀报给李隆基。
这两位年轻的女郎,可是李隆基的嫡亲外孙女,但天家无情,李隆基从血雨腥风中走出来,几年前还对着自己的太子举起屠刀,自然不会将区区外孙女放在心中。
“这是爱卿你的意思,还是……”李隆基问道。
“此乃诸多臣僚公议之结果,臣对此无异议。”李林甫慢悠悠地回答:“臣觉得,此乃天子家事,自当由天子圣裁。”
想起杨家姐妹受辱之事,特别是自己追夺两位公主嫁妆之后,她们竟然没有意识到这其中警告之意,跑到自己面前哭哭啼嘀,就是不去向杨家道歉,李隆基点头道:“那便如此吧……朕有些倦了,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唔,终究是天家血脉,不要太寒碜了。”
“臣遵旨。”李林甫却没有立刻走,而是略一犹豫。
“怎么,还有何事?”
“臣今日接得密报,说北海太守李邕贪赃,臣……”
“行了行了,有大唐律在,依律行事就是。”李隆基已经没有心思听李林甫继续说了,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个李邕,当真是不吸取教训丨那孔璋替他死当真是白死了”
李林甫在这个时候拿出此事,等的就是李隆基这话,闻言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恭声应是,然后告退。
回到家中,正沉吟该派谁去北海,吉温是不可能的,事为吉温所发,派吉温去必为其所利用,而霍仙奇如今也不能动用,那么就该从御史台派人。
“唔……那就罗希秉……”
心中拿定主意,突然听得外边有环佩之声,紧接着,女儿李腾空出现在门
“空娘怎么此时得空?”李林甫笑道:“不是要去炼丹么?”
李腾空粉颊微红,这炼丹之语,又与叶畅有关。叶畅在前些时日里,又送来本书,说是谈及丹道的,里面提出,所谓炼丹,乃是夺天地造化之举,必须依事物本性而为之,比如水与铁可化为锈,木与火可变为烟——必须总结出这些变化的规律,才能摸索出金丹的真正炼法。
其实说白了,就是叶畅要求多做化学实验,并且将其规律总结出来。叶畅若此时抛出什么氢氦锂铍硼的周期表出来,定然会被当成妖言,但是若将化学实验也就是炼金术规范起来,倒不虞有人反对,毕竟这正是炼金术大行其道的时代。
得了那书之后,李腾空很是做了些简单的实验,这些实验里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证明了燃料需要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叶畅称之为“氧”,并因为烧过煤后的屋子里动物会闷死之事,断言动物生存呼吸便是吸入这“氧”,用叶畅自己的话说,“氧者养也,天地生此气以养物,故此名之。”
这文章引发了不少的轰动,至少长安城中的那些有志于丹道的富贵人家、道家方士,几乎都做了相同的试验。越是试验,便越发证明叶畅的推论正确,一时之间,长安城里有丹炉的人家都开始开炉炼起丹来。
“阿耶,女儿却是有一事相问。”
“嗯,你说吧。”
“听闻安禄山欲为奚、契丹请和亲?”
“正有此事怎么,你这深闺女子,都听说这事了?”李林甫原不以为意,但旋即眉头一皱,心生不好的预感。
此前大唐公主和亲,其实很少有拿天子血亲的,多是宗室旁支,甚至有可能是以罪官之女充任公主。他李林甫便是宗室旁支,又是高官,此次那些拍杨玉环马屁之人要对信成、卫国二位公主落井下石,李林甫并未反对,也是担忧挑宗室女挑到自己女儿头上来。
远嫁绝域,自此便再无回家之期,生离死别,不过如此。
“奴不仅听说此事,还知道闺中有人在传……在传叶十一的边策,都只说朝廷无能,宰执无用,故此要以弱质女子,和亲宁边,不如叶十一见识深远。
若是别人说此话,李林甫必定会大怒,对叶畅也会心怀忌恨,但此话从李腾空口中说出,特别是她那含愁担忧的模样,让李林甫不得不往更深处考虑。
叶畅的边策,他是很熟悉的,但传播边策之人,却绝对不是叶畅本人。
“还有呢?”李林甫又问。
“其余倒是没有……只不过,阿耶,你会不会怪罪叶畅?”
“哈哈,哪儿的话,老夫怪罪那小子作甚?”李林甫笑了起来:“空娘,你只管放心就是,叶畅这小辈,若能哄得老夫宝贝女儿开心,老夫赏识提拔都来不及,遑论怪罪”
李腾空粉颊顿时流丹飞彩,整个人都羞得急了起来,她嗔了一声,转头就跑了。
见到女儿流露出小儿女神态,李林甫脸上笑容更甚,但在李腾空跑出去之后,他神情顿时收敛。
叶畅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出了长安城,遗毒却还在
“若不是女儿说起此事,自己还不知道……如今虽只是在长安城大家闺阁中传播,可若是忽视了这些闺阁女子的力量,那就大错特错,没准还真给闹出大麻烦来”
要为东北的契丹、奚人可汗选公主和亲之事,过年之前就已经讨论了,提出此议的,乃是新近任两镇节度的安禄山。想到安禄山,李林甫便冷哼了一声,这个杂胡,倒是心面不一,外表憨厚,实际上满心奸诈
上回安禄山回长安,对李林甫就甚为不客气,李林甫表面上不与之计较,实际上却暗藏在心。只不过,他眼前主要的对手乃是提拔了安禄山的李适之等,故此暂不与这小虾米计较罢了。
在叶畅眼中庞然大物的安禄山,在李林甫眼中,就只是一个小虾米。
“既是要和亲,安禄山本人须得回长安一趟才行。如今在长安闺阁中传播叶畅边策的,也不知是谁,必须尽快找出来,不能……”
李林甫想要找出那位传播叶畅边策的人物,但此事非一蹴而就,都是权贵家的闺秀,总不好派吉温霍仙奇这般人物去审训丨还没有等他弄明白背后究竟是谁,紧接着便有一事炸了锅。
选信成公主之女、卫国公主之女和亲的消息,已然传开,虽然明旨尚未下,却仍然传遍了长安城中消息灵通人家。
信成公主、卫国公主,虽然不得天子欢喜,但毕竟还是公主
“什么,两位公主跪于宫门之外,请求陛下改变主意?还说应自宗室为大臣者家中选女为主,不该选她们女儿?”
“该死”这个消息,让李林甫震怒,也让李隆基震怒。
不过长安城中的风波,暂时叶畅还一无所知,他如今仍然在自己的那艘船上,这着深居简出的生活。陈娘子的刺杀,让他更为谨慎,就连早上出来跑步都免了,他自嘲说自己近乎坐牢。
到四月初三这一日,元公路满脸喜色,终于身着官袍上了叶畅的船。
“十一郎……”
“看元公这模样,看来事情已经成了?”
“如十一郎所言,钦使已至,选某为登州司马——十一郎,可愿随我一起去北海?”
叶畅心中微微一动:“北海那边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朝廷遣刑部员外郎祁顺之、监察御史罗希秉至北海,如今正在我县,此乃钦使所言,必为不虚”
叶畅略一犹豫,他与李邕往日无怨旧日无仇,甚至因为贺知章、韩朝宗等人的关系,双方还有一点渊缘,再加上都与李白、杜甫交好,若不是李邕惹到他头上来,他也不会行此事。
“此明去打落水狗,不免有些……没有意思吧?”
“十一郎,此非我所邀也,乃罗希秉所言,以我之见,罗希秉怕是想在十一郎面前落个人情。我观此人,性情刚愎,不领其情,必将为仇,十一郎还是去看看吧。”
叶畅心中虽是不愿意,但他也知道,这个罗希秉与吉温、霍仙奇都是一类罗织罪名的高手,这等人物,轻易不好得罪。
而且,罗希秉背后是李林甫,显然,吉温肯定会将他的事情禀报与李林甫的,罗希秉所说的,没准就是李林甫的授意。
“那好吧……”
李邕这些日子茶饭不思,再无往常的风流潇洒。陈娘子一去不回,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让李邕意识到,刺杀之举恐怕也失败了。他最担忧的是,陈娘子落入叶畅手中,被叶畅当作罪证送往长安,若真如此,那么他的下场就会非常难看。
因此,这些日子他没有放松对叶畅的监视,不过发觉叶畅并不怎么下船,也不曾派人离开,这让他安心了些。
然而今日,叶畅动了。
“你是说,元公路着官袍去船上见了叶畅,然后两人便都离了船,开始向着北海而来?”
“回禀太守,正是如此”
“元公路好大的胆子”李邕先是狂怒,元公路暗中与叶畅来来往往,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今日这样光明正大去拜访,分明是不将他这个太守的禁令放在眼中了。
旋即他大惊:元公路为何敢不将他放在眼中?
“不过叶畅既然来了北海,就不能让他走了……来人,布下刀斧弓手,本官有用”
虽是种种布置,李邕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直到元公路叶畅一行进了北海城,他才算是稍稍定了心:到了这里,便是到他的地盘了。
然后便有元公路派来的使者禀报,说是求见,李邕召来刀斧弓手,冷笑着道:“祸福自招,送上门来,就休怪老夫了……正好,正好,还好陈娘子未能得手,一个死的叶畅,哪比得上一个活着的叶十一”
这等情形之下,他仍然打着活捉叶畅,从他口中逼出烧酒、活字等的秘密,他虽是不善生产,却很清楚,只要得了这几样秘密,莫说补上亏空,就是富可敌国,也不会是梦想。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10章 无德无行声绕梁
望着面前的李邕,叶畅脸上带着苦笑。
望着走上前的叶畅,李邕脸上带着冷笑。
虽然同是笑,意义却是完全不同。
“叶畅,你这奸贼,今日来此,莫非是向老夫摇尾乞怜?”见叶畅既不行礼招呼,又不开口说话,李邕想到自己埋伏在后堂的兵甲,神情更是冷厉:“老夫已遣人前往长安,核实你之官衔,你现在就算是想要哀求老夫,那也晚了
“看来李北海有十足信心啊。”叶畅没有说话,他身边一人尖声道。
“嗯,你是何人,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在老夫面前咆哮……来人,将他拿下”
李邕摔杯一指,衙门后边顿时涌出数十名差役、乡兵来,虽然没有铠甲,却也着了皮甲。他们向着叶畅身边那人冲过去,那人却毫不畏惧,冷笑一声,向着另一人道:“果然,祁刑部,此獠果然跋扈,依罗某所见,贪赃必是事实,只怕谋反也未必可知”
此语说出,那边李邕心中一直盘旋的不祥之感顿时座实,他心念电转,正待喝令将来此诸人全部杀绝,但一想到这后果,鼓起的胆气顿时又消了。
这不是他当初斥骂张家兄弟的时候了,那时他年轻气盛,而今却是年近七旬。而且他心中怀有侥幸,自己与叶畅再有矛盾,终归要由朝廷来处置,李适之如何会坐视他受难?
“且慢”
就在他犹豫之时,元公路开口了。
他是博昌令,衙役兵士有认得他的,听得他开口,自然停了下来。元公路的面色也很不好看,他上前恭敬地施礼:“李公,想必是误会了……”
李邕脸色惨然,看了元公路一眼:“你与叶畅这奸贼小人一党,有何误会可言?”
元公路心中不由也怒了,李邕利用他将叶畅诱来在前,此时却说他与叶畅是奸贼小人,他挺直腰,神情肃然:“李公,下官敬你,乃是因为你身上仍然穿着大唐北海郡守的服饰,腰间仍有北海郡守的印绶李公若欲辱下官,且请稍待片刻,待下官将此二位介绍与李公,免得坏了朝廷法制”
“你说”
“这位祁公,讳顺之,乃刑部员外郎,这位罗公,讳希秉,乃监察御史。二公此来,途经博昌,命下官带路,来见李公。”元公路道。
虽然已经想到此二人身份,李邕脸色仍然露出惊骇之色,一个刑部官员,一个御史台官员,两人齐至,这可不是要将他带回长安城去的模样
至于元公路事先没有给他传递消息,反而算不上什么了——这两位严令之下,元公路哪里敢走漏半点风声
“二位……来此……”
“奉上谕,原北海郡守李邕不顾上恩,贪赃枉法,擅动府库、义仓钱米,特令我二人前来察问。”祁顺之冷声道:“李邕,你还不跪下”
“原本只是来察贪赃之罪,不曾想李邕你竟然还擅调兵甲,围攻天使,图谋叛逆”旁边罗希秉补充一句道:“在场诸人,莫非要从此獠谋逆,不怕祸及家人子孙么?”
这一声喝,那些衙役甲兵顿时慌了,谋逆这种罪名,哪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沾得的
当当的声音中,高举的刀剑都落在了地上,李邕此时也长叹道:“诸位,某自家之罪,某自当之,尔等退下吧……祁刑部,罗御史,他们不过听我之命行事,罪不在其,罪皆在我……”
说到后来,李邕不禁哽咽起来。
他已经年近七十,一向自诩有宰相才,但此次出事,便是能脱罪,今生仕途也已经到头了。
“李公”那些差役当中,便有人热泪盈眶。
李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众人只能退后,但有一差役却跪下来,膝行向前,对着祁顺之与罗希秉叩头道:“李公来北海之后,百姓安居乐兴,盗贼不兴,贫贱皆有所赐……”
叶畅苦笑了,这么一看来,李邕倒真是个不错的官。不过如今这种情形,他不可能去为李邕求情。而且就算想要求情,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在李林甫派出罗希秉之时,李邕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果然,罗希秉冷笑一声:“盗贼不兴,那是因为李邕便是最大的盗贼,竟然敢将手伸到国库之中,这是偷圣人的钱粮,盗天子的钱粮至于贫贱皆有所赐,那更是窃公库以邀私誉,擅收民望,果然谋逆之心昭著”
那差役没有想到自己替李邕求情,反而座实了李邕试图谋反的罪名,不禁目瞪口呆。叶畅微微摇头,他想起来,这位罗希秉与吉温齐名,在另一世的历史上留下了“罗钳吉网”之号,李邕彻底完了。
他懒得看李邕的凄惨,来此原是罗希秉奉李林甫之命所邀,既然到了,人便可以走了。因此,他转身欲去,然而就在这时,听得身后低沉的喝声:“叶畅”
叶畅回过头来,便看到李邕满目怨毒地盯着自己。
“李北海若是欲责骂某,尽管骂就是。”叶畅淡淡地道:“向朝廷举发你者,确实是叶某,怪只怪你自己了。”
“先举发韦坚、皇甫惟明,再举发老夫,果然,你不愧是写出夕阳无限好,逼死了贺知章的忘恩负义之辈好,好,叶畅,老夫有罪便有罪,但你之声名,老夫必将之传遍士林”
“笑话,韦坚、皇甫惟明之事,与某无关,你捕风捉影,不过是看中叶某身家罢了。若韦坚、皇甫惟明果真某所举发,某既敢承认举发你,又为何不敢承认举发了那二人?”叶畅冷笑:“将我名声传遍士林……好吧,你只管去做就是”
叶畅心中当真怒了,李邕在这等情形之下不自省,反而将所有责任推到他的头上来,还语出威胁
“奸贼,你就等着……”
李邕对着叶畅戟指大骂,叶畅又是一声冷笑:“说我奸贼,我行何奸贼何事了?倒是李公你,盗取公库,贪赃枉法,才是真正大贼孔璋当年劝你改德易行,为何会出此语,便是因为你乃无德无行之辈,空有声名罢了可惜,孔璋义士,竟为你这等人物窜死岭南”
这一番话说得李邕哑口无言,原本欲再骂的,可那“无德无行”四字却绕梁雷声一般,在他耳畔回旋。
“陈娘子呢,陈娘子其人何在?”哑了一会儿之后,李邕用沙哑的声音道:“她受我指使,其罪在我,你莫难为她……”
“此时此刻你还假惺惺怙名钓誉”叶畅被他彻底激怒,哪里还会留口:“我活着到了此处,那陈娘子下场不问可知她亦是烈女,与孔璋一般,有眼无珠,为你这无德无行之辈的虚名所害,死于非命,杀孔璋与陈娘子者,乃李邕汝”
说完之后,叶畅挥袖转身,大步而去。
李邕听得陈娘子也死了,心中突然一阵绞痛,他捂着胸口,向后踉跄了两步。
叶畅毫不理会地离去,他呆呆看着叶畅的背影,长叹了一声。然后便看到罗希秉狞笑着逼了过来。
叶畅心中当真是觉得郁闷憋闷,他自问并未做错什么,可是有些人只为了一点贪心,便将他逼成了敌人。若是边令诚这样的死太监倒还罢了,象皇甫惟明、李邕这般还算是有些才能的人,竟然也如此。
虽是盛唐,华丽的外表之下,只怕示必如是啊。
他心中灰冷,便没有在北海多做停留,派人回博昌报信,自己却从陆路直往莱州。元公路虽然得授登州司马,但还须进长安打个转儿,故此两人在北海分手。
他在博昌前后耽搁了有十余日,莱州这边事情早就办妥了,每日里也是让水工们熟悉船只。他回来后,便知道不仅莱州的水工被招募来,更有从登州闻讯赶来的,总共加起来,招得了六十个整的水工。
这些水工都是有经验的,他的两艘船虽是新式船,这些水工在熟悉之后便能上手。叶畅再将之细分,依其所长,各司所职,此时船上水工往往什么都做,象他这样细分出操帆手、了望员、仓管等的,倒是很少见。
这也是为了让这些水手尽快熟悉新型船而采取的措施,如今已经是四月,六、七两个月乃是多风时节,叶畅准备在四月底便真正启航,前往辽东。
天宝四载四月七日傍晚,两艘船海训归丨来,才靠了莱州之岸,叶畅便听到有人大叫:“叶十一,叶十一”
叶畅在船头循声望去,只见李白、杜甫等数人正在码头上。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麻烦来了。
“二位兄长怎么会在这里?”船舷梯放下之后,叶畅亲自下来,与二人见礼道。
“叶十一你明知故问”李白口快:“唉呀,这便是你的船?早就听你吹嘘,说是要造大船,直挂云帆济沧海,如今看来,果然与别船不同,子美,咱们先上船去看看?”
“不必,事不宜迟,还是请叶十一随我们走吧。”
李白脸上微微一窘,他之所以将话题扯到船上,就是不愿意立刻将事情捅破,杜甫却是性子直的,根本不给这缓冲的时间。
叶畅微笑道:“子美兄欲令我去何处?”
“去救李北海”杜甫盯着叶畅:“十一郎,乘着大错尚未铸成,如今还可以挽回”
叶畅心中顿时不快。
他与李邕之间的恩怨,责任可以说九成都不在他,而杜甫这话语中的意思,却有责怪的味道。
“我曾听人言,不作死便不会死,李邕自寻死路,非我能救。”叶畅道:“子美兄,我与他的恩怨,你应当有所知晓,不知是听了李邕一面之词,还是各方打听过?”
“十一郎……李北海或有不对之处,但你也不该斩尽杀绝,我二人听得你们之间有误会,便从鲁东赶来,原是想为你二人调停,不想你却有的是手段,竟然直接举发他贪赃谋逆……十一郎,你为何要如此”
“我自在莱州,他遣人诱我去北海,意欲缉捕于我,若非我有些手段,只怕子美兄你就不是在这里见我,而是在北海的大牢之中不,李邕贪暴,若擒住我,少不得拷掠至死……子美兄,这不是误会,这是李邕要谋杀我”叶畅怒道:“子美兄,李邕是你忘年之友,那我叶十一便不是你朋友?你为何厚此薄彼?”
杜甫没有想到叶畅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犹豫了一瞬,然后道:“十一郎你怕是误会了,李北海只是误以为你举发了韦坚、皇甫惟明……”
“子美为何自欺欺人?太白与你结伴同行,想必我与皇甫惟明的恩怨你早知矣,至于韦坚,自是李林甫要对付他,与我何于?此事太白兄有没有对李邕说过?”
李白默默点了一下头,他自然说过,只不过每次提及此事,李邕便会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时候,李白就知道,李邕对叶畅绝对没有什么好感。
只不过不曾想,竟然会到这个地步。
“李邕明知非我举发了韦坚、皇甫惟明,却还持意缉捕我,缉捕不成,乃至派出刺客,若非我在陇右军前养成警觉的性子,我坟头都可以长草了”叶畅沉痛地道:“李邕大名传世,我听闻他召我来见,原是兴致勃勃欢欣鼓舞,只以为能见到一位奖掖后进的宽厚长者,却不知所遇竟然是阴谋、陷阱,是缉捕、刺杀我虽不才,却也不能任人欺凌,恰恰又知李邕贪赃枉法之事,岂有不向朝廷举发他的道理?”
这番话说出来,若是李白还可以跟叶畅辩上一辩,杜甫所长,实不在此,他愣了一会儿,然后道:“你毕竟安然无恙,李北海便是有错……十一郎你也应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叶畅摇头:“子美兄,你先伯父,也不曾以德报怨”
拿出杜甫伯父刺杀其祖仇敌的事情来说,杜甫更无法反驳,但杜甫性子执拗,他也懒得辩,只伸手来抓叶畅的手腕:“十一郎,就算是甫求你了,你去救李北海一命,如今李北海已经被责磨得不成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