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66章 又见李氏生平阳
“奸贼,安敢侵犯陛下”
大叫之人,原本坐在杨国忠下手,乃是武部尚书(兵部)韦见素。
他一向结好杨国忠,而且对杨国忠与安禄山勾搭是持反对态度,此时见情形不妙,跳了出来,戟指安禄山大骂。
他虽然自身还算正直,可是头脑此际不免有些不清楚,一边大骂,一边叫“来人、来人”,但是却只见安禄山冷笑,安禄山身边的武士按刀一步步逼近他,让他步步后退。
“罢了……”李隆基长吸了口气,突然想起自己少年之时。
那时他提剑入宫,发动政变,诛杀一于奸邪,他的父亲李旦传位于他,想必心情也与他此时相同吧。
“韦卿,勿说了,朕……传位于太子。”李隆基喃喃地说道:“朕早就想悠游于林泉之间,今日传位于太子……也算是遂了朕之意。”
他颓然坐下,此时心中,当真是万念俱灰。
韦见素愕然回望,那边张均忙不迭地拿来纸笔:“陛下口述,臣来书禅位诏书。”
“且慢”
就在这时,有人又出声了,众人望去,却是寿安公主挺身而出,站在了李隆基身前。
“寿安公主有何话要说?”张培在前冷笑道:“莫非还指望着叶畅这叛逆
寿安没有理睬他,而是瞪着李亨:“太子殿下登基之后,父皇如何安置?
李隆基听得寿安说起此事,不免百感交集。方才寿安替李亨争取权力,如今又替他争取权力,在皇族宗室之中,竟然只有这个小小女孩儿,才将父兄放在心中
“朕……吾只求安居于这兴庆宫中,与玉环、玉真长公主还有寿安等每日歌舞自娱。”李隆基缓缓道。
李亨眉眼一动,就想允许,那边李静忠却跳将出来:“不可上皇体弱,岂可纵情酒色?当居于西内,专心休养,以求长寿”
李静忠口中的西内,乃是太极宫,此地曾是大唐政治之中枢,但高宗之后,政治中心就转到了大明宫,因此年久失休。而且高宗之所以改居大明宫,就是嫌弃太极宫阴冷潮湿,不利于养生,李静忠说要将李隆基迁至西内,哪里是盼着他长寿,分明是盼他早死
“大胆,李静忠,你这狗奴,安敢对圣人如此”高力士闻得此言,再也忍耐不住,他眼一闭,跨步出来,戟指李静忠怒喝。
他在宫素有积威,李静忠对他确实有些忌惮,闻言不禁连退了几步,到了安禄山身边,这才定了定神:“高将军对圣人如此忠心,自当去西内服侍圣人
李隆基没有理他,只是盯着李亨:“太子以为如何?”
“兴庆宫偏僻,父皇还是居于西内比较好。”李亨轻声说道。
随着他这一声话语,突然间“隆隆”之声响起,远处仿佛传来了惊雷,震得众人都是心头发颤
“怎么回事,怎么……冬雷震震”
雷声止歇,李隆基面上的苍凉消失了,他指着李亨:“你既想要帝位,就杀了朕拿去,你看史家如何记载你弑父诛君之逆举”
说完之后,他一甩袖,背手别过头去,竟然再也不理李亨。
李亨之举,已经破了李隆基心中能接受的底线,他几乎想象得到,自己到了太极宫会是个什么模样。
放弃帝位,已经是他最大的底线,可是放弃帝位之后还要象个囚徒一般被圈禁于破旧简陋的西内,这让他彻底对李亨失望了。
方才那声雷响,让安禄山与李亨心中也是极为不安,他们所做的事情,毕竟算得上是亏心事。安禄山心中琢磨了会儿,觉得殿中大局已定,现在唯一还需要担忧的,只是叶畅那边罢了。
想到这里,他低声对太子李亨道:“叶畅那边,我去安排一下。”
“安大夫只管去。”李亨道:“这边的事情,孤自有主张。”
“此时当召百官入朝。”看到安禄山离开,李静忠在李亨身边低声道:“至于太上皇等人,便留在这花萼相辉楼内”
“没有圣旨……”
“禅位圣旨已经有了。”李静忠道:“陛下,方才太上皇亲口说了,要禅位于你”
李亨深深盯着他,见李静忠堆着笑,便点了点头:“好,此事便交与你来办”
说完之后,李亨转身欲走,但走之前,他又侧过脸来,看了一眼永王。
此时的永王,已经面色如土,近乎软瘫在地,被李亨一瞪,吓得手足并用,慌忙躲到了李隆基身后。
李隆基看着李亨就这样出了门,看着周围的武士们将四处出口都关得紧紧的,微微闭上了眼。
他心中这个时候,当真是百感交集。
他宴乐的这处宫殿,名为花萼相辉楼,位于兴庆宫之西,原本是为了与诸兄弟,特别是将太子之位让与他的兄长而建。此处隔着一街,便是诸王府,登楼眺望可见,甚至能听到王府的管弦声乐。他在此备有长枕大被,诸兄弟宴乐未曾尽兴,便在此同眠共枕。
当初将太子之位让与他的兄长早就去世了,现在他的儿子却要来夺他的帝位。
眼水不禁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紧紧抿着嘴,防止自己哭出声。
寿安一直在注意他,见此情形,退了几步,来到他身边:“父皇休惊,叶畅必来救我们”
“叶畅……”
李隆基心猛然一动,是的,他今日未召叶畅来
若是此前,有人跟他说太子与安禄山勾结,他定然不相信,安禄山分明是杨国忠召入的,怎么会与太子有关系。但这样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虽然这场政变显得仓促,不算很缜密,却因为挑到了一个好机会,所以还是成功了。
唯一的变数,大约就是叶畅……寿安这样说,是因为对叶畅绝对信任,还是因为叶畅曾经给她透露过什么消息?
“叶畅知道今日之事?”李隆基问道。
“叶畅不知,他原是怀疑杨国忠与安禄山欲挟持永王为帝。”寿安低声道:“故此……”
“住口,不许说话”就在这时,听得李静忠厉声喝斥。
李亨是离开了,但李静忠却带着武士在此看守,此时大殿之中尚有皇亲高官三十余人,加上宫女、太监,足有六十多。李静忠命武士将他们都驱赶到一边,然后来到李亨面前。
“上皇,今日事已至此,上皇何不亲发诏令,以全父子之情?”李静忠笑嘻嘻地道:“若是如此,上皇与天子亲情和美,则……”
“李静忠”
高力士再度站在了李隆基之前,挡住了李静忠那张阴森邪笑的脸。
“高将军今日还有何话要指点我啊?”李静忠此时已经将自己对高力士的恐惧完全抛下了,他傲然睨视高力士:“这些年,高将军骑在我们头作威作福惯了,到了今日,是不是有些不适?”
他一边说一边逼近,还从一个武士腰间拔出柄刀,指向了高力士。高力士步步后退,犹自张臂护住李隆基:“李静忠,陛下待你不薄,你安敢背叛陛下
“待我不薄?是,上皇待我是不薄,可是对你高力士更厚只要你高力士在,我们哪个有出头之机?看了你高力士威风凛凛,我们又怎么不想学学?”李静忠举起刀:“今日我就成全你一片忠心,在上皇面前……”
话还没有说完,猛然听得大殿侧门“砰”的一声响,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一名甲士当先冲入,挥刀便将一个守着门的胡人武士劈翻在地
“安元光奉叶公之命前来救驾”那冲出来的甲士又是一刀,再砍翻一人后怒声喝道:“陛下在哪里?”
“朕在此”李隆基颤声道,然后看得那甲士之后,数十名禁军冲了进来,其首领,却是陈玄礼
“陛下,随臣过来,快”陈玄礼大叫。
“抓住他们,杀了他们”李静忠此时反应过来,一边向那些安禄山的亲信武士下令,一边挥刀就向高力士砍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计划中要被控制的陈玄礼如今却杀出来,但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能擒住李隆基
高力士年轻时也曾孔武有力,但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反应已经慢了。见他冲过来,大叫道:“陛下快走”
他一边叫,一边张开双臂,想要拖住李静忠,然而就在这时,他身侧一人动作飞快,突然窜出,撞入李静忠怀中。李静忠惨叫了一声,身体猛然颤动,那人又推一把,李静忠就倒了下去。
寿安
寿安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长不过尺许的短剑,她一扯衣裳,将外边的罩袍扯掉,露出里面的甲胄来。
“父皇,快走”持短剑护住李隆基,寿安催促道。
李隆基见她这一身打扮,心突的一跳:果然,叶畅早有准备
只不过这一次,他心中跳得却是欢喜:叶畅既然早有准备,那么李亨与安禄山联手发动的这次政变,就有可能被挫败
不过现在却不是问的时候,他在陈玄礼、寿安的护卫之下,自那侧门迅速脱离,出了花萼相辉楼。
他身后,杀声一片,那是尚忠于他的禁军军士,与叛贼在激战。
“自夹城走”李隆基叫道。
“贼人必然封锁夹城,陛下,出西门,去甘露寺”安元光道。
花萼相辉楼的位置,在兴庆宫西侧,距离西门甚近,过了街道,就是胜业坊。甘露寺,在胜业坊之北,亦是长安城中名寺之一。但是去甘露寺,便要经过外边的街道,李隆基略有些犹豫。
安元光又挥刀砍杀一个追上来的武士,回头叫道:“贼人数量有限,又分兵各处,必不能扼住所有地方。夹城乃危机之时天子逃生之路,太子熟知,焉能不防?”
“卿说的是”李隆基悚然一惊,若是普通民变,他自夹墙逃生自可,如今却是李亨发动政变,这条路自然就不通了。
“臣已派人去召忠于陛下的禁军,他们会来接应。”陈玄礼也叫道:“陛下快走”
安禄山离开,李亨去了勤政务本楼,李静忠被寿安刺死,此时在场的贼人并无指挥,被安元光领着忠于李隆基的武士一阵砍杀杀退之后,他们终于冲到了兴庆宫西门。此时西门亦为叛贼所控制,但人并不多,安元光将之杀散之后,打开宫门,陈玄礼、寿安护着李隆基冲了出去。
李隆基回头再望兴庆宫,却听得里边杀声四起,不只一处地方,有火光冒出来。
“逆子,逆子”李隆基喃喃骂了两声,到了这里,他不觉手足发软。他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见他这模样,陈玄礼令两名禁军将他扶着,然后便向甘露寺方向飞奔而去。
此时尚是夜深,四周一片漆黑,李隆基深一脚浅一脚,行在大街之上。他们从兴庆宫西门杀出,确实出乎李亨意料,当李亨得到消息,再从勤政务本楼赶来时,首先就是去堵夹墙。结果在夹墙处稍稍耽搁,再追到西门,此时除了一地尸体,已经看不到李隆基的身影。
望着那重重的黑幕,李亨猛然跺脚:糟糕
杨国忠毕竟不是李林甫,这几年里,李亨在李静忠、程元振和李泌等人相助之下,小心翼翼收买了部分禁军将领。安禄山,则是他最大的援手,他用那些收买的禁军将领,将安禄山的部下悄然带入宫中,然后猝起发难。只是为了隐蔽,真正带入兴庆宫的也只有百余人,大多数还是在宫外,因此才使得他在宫内兵力不足,给李隆基以脱身之机。
最关键之处,就是没有控制住陈玄礼,给陈玄礼聚集了忠于李隆基的部下。在李亨原本的计划当中,陈玄礼本该在殿外,他安排的心腹乘其不备将之制服或杀死,结果却出现了意外,在约定的时间时,陈玄礼人竟然不知在何处去了。
他当然不知道,陈玄礼在这个时候,正与安元光在一起。
“他们走脱了?”李亨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安禄山又赶了过来
事情起得太急,安禄山才到兴庆宫南门,这边就出了事,他只能让儿子安庆宗前去指挥围攻叶畅底,自己又赶回来主持。
“现在当如何是好?”李亨答非所问。
第467章 截取雷霆化天火
李亨现在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这个人,虽然心大,能力却是有限,而且长期被压制的生活,让他的勇气很难持久——如果不是杨国忠逼得太急,废立之意表露无遗,他已经退无可退,而李静忠、程元振等人又百般鼓动,他未必敢发动这场政变。
安禄山听他这样问,不由得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之后道:“事已至此,岂容退缩,自然是追了……城中我兵力虽少,但是在城外,我大军正聚,用不了多久便可赶到,陛下何必担忧?”
程千里兵败,使得长安禁军损失殆尽,只剩余充作仪仗的不足两千人。虽然招募民壮,可是如今长安经济发达,想要当兵立功的人少了,急切之间,也招不到多少,全部加起,只有三四千人。故此,安禄山入京之后,又调了六千安禄山的部队进长安城,临时充当禁军,安禄山敢发动政变,这是他的第一个倚仗。
安禄山入京畿的兵力总共是十万,散布在长安城外各处的有九万多,其中最接近长安的就有三万,这些是安禄山的第二个倚仗。
这些兵力配置,原本都是杨国忠所为,他也不是没有防备安禄山,但如今,他的防备完全成了笑话。如安禄山所言,只要他的大军一进城,长安城中的抵抗就不值一提!
“那么……追?”
“自然要追!”安禄山道:“我就去!”
他召来一个部下,吩咐了一几句,然后带着亲信向着西面追了过去。
从兴庆宫到甘露寺并不很远,李隆基、高力士等年老的被架着,那些跑不动的宫女直接被打发她们自己去躲藏,寿安与一个强健的宫女拖着杨玉环,用了一刻多钟,总算是冲到了甘露寺外。
虽然有人撑扶,李隆基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禁军去砰砰敲着胜业坊的坊门,但深更半夜,外头又是一片嘈杂,哪个敢开门!
“快开门,快开门,圣驾在此,快开忙!”
“撞开来!”
安元光叫道,然后便侧身向那坊门撞过去,连撞两下,门都未能撞开,正要撞第三下时,里面终于有了声音。
“谁?”
“圣驾在此,速速开门!”陈玄礼道。
“可是安元光?”里面人却没有回应,而是问道。
“某在斯!某在斯!”安元光心中一动,连声应道。
若真有什么事情,向着胜业坊甘露寺逃,这是叶畅给他的交待,现在想来,既然叶畅做了这个安排,那么甘露寺里就应当有人接应。
果然,门被打开,在火把的照耀下,七八个僧人光光的头分外明显。安元光一眼看到善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原来是善直师在此!”
“叶十一担心出事,令我领同门在此挂单!”善直目光炯炯:“此地不可久留,快随我入寺,寺里备有马匹!”
“安将军……你也是叶畅安排的?”李隆基此时抽了个空,向着安元光问道。
安元光笑道:“叶公见安禄山举动鬼祟,怀疑他与杨国忠勾联不轨,故此遣臣伪作投靠杨氏……”
他话说了一半,旁边有人却叫道:“我哪里图谋不轨,冤枉,分明是太子与安禄山勾结,我是被蒙在鼓中!”
安元光望去,发觉竟然是杨国忠,方才大伙奔逃之间,杨国忠、虢国夫人等竟然都没有失散,一直跟到了这里。
“召安禄山入京畿者是谁?与安禄山一起进谗言陷害叶公者是谁?独揽朝纲祸国殃民者是谁?”安元光没有说话,那边寿安不客气地竖起眉头:“杨国忠,你不说话,没有人会把你当哑巴!”
虢国夫人正想说话,却被杨国忠拖住,她猛然醒悟,现在可不是太平时节。
太平时节,倚仗着李隆基的宠信,她可以不怎么把寿安放在眼中,可现在,他们的安危都系在安元光、善直等叶畅的手下身上,如何能对寿安无礼?
“甘露寺亦不可久留,我们须去城西,要想法子与叶十一会合。”在甘露寺,善直等牵了几匹马,将李隆基扶上马之后,他转向安元光:“十一郎说,若是真有变,他会沿着春明门大街来接应我们!”
“他……他手中有多少兵马?”李隆基问道。
此时城中大半兵马都是安禄山部下,李隆基不能指望这些人依然忠诚,少数忠于他的禁军,不是战斗力不足,就是还不知状况,李隆基同样指望不上他们。唯一有希望的,就是叶畅既有准备,应当会拥有一些兵力。
“原本叶宅有近百护卫,前些时日,又借着与安禄山父子相斗的事端,调了外边庄子里四百人来,总共加起来不超过五百人。”善直看了李隆基一眼:“毕竟是京城之中,叶十一行事,总得遵循法度,就是我们这些人,也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与师侄,以游方僧之名入甘露寺。”
听得叶畅只有不足五百人,李隆基心里已经是甚为失望,再听得说叶畅要遵循法度,饶是李隆基面皮超厚,此时也不禁老脸微红。
忠义之士要受法度限制,而奸佞之辈却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造成这情形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隆基自己。
“叶畅能来么……这个时候,他自己也被围攻吧?”韦见素道。
众人不禁全对他怒目而视,韦见素吓得有些慌。不过大伙都明白,他说得不错,此次政变,安禄山等除了控制皇宫、城门这些要害部位之外,就是去捉拿叶畅。叶畅只有五百人,自保尚嫌不足,如何能来?
就在新年的子夜钟声响起之时,长安城的各处要地,几乎都发生了叛军袭击的事件,其中便包括叶府。
大队身着官兵服饰的人出现在叶府旁,将叶府团团围住。
“今日定要活捉叶畅!”李怀玉在人群中凝视着叶家大们,心中只觉得热血澎湃。他回头望了望东面,不觉有些焦急:“怎么还没有来!”
按着事先的约定,他们只需要围住叶宅,勿令叶畅逃走就行。真正指挥攻击,是安禄山自己——安禄山对于叶畅的名声向来是不服气的,他也想亲自将叶畅踩在脚下。
东面乱糟糟的一片,兴庆宫方向甚至有火光起来,这证明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顺利。
不过李怀玉并没有等多久,大约两刻钟左右时间,便见那边人耳之声传来,至少数百根火把引领之下,约有两千余兵马小跑着到了这里。
李怀玉心中凛然:加上他这边的人马,安禄山为了攻打叶宅,可就是动用了三千人,这数字,已经是进入长安城中安禄山能动用的人手的三分之一了。
不过出现在李怀玉面前的却不是安禄山,而是安庆宗。
“情形如何,叶畅可曾出来?”安庆宗到来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宅中未曾有任何动静。”
“撞门,注意守好了,莫让他们乘乱脱出!”
安庆宗随意问了几句,便开始发号施令,他眼中甚是兴奋,想到那天“风华楼”所受之辱,今日必要十倍还之!
李怀玉来了这么久,早就做好了攻打的准备,因为撞门所用的撞木,立刻被抬了上来。他们正准备向叶府之门撞去,突然间叶府门被打开,里边灯火也几乎同时明亮起来。
这并不让安庆宗、李怀玉意外,毕竟外边这么大的动静,叶宅里没有任何反应才是奇怪。
但紧接着出现在大门前的人,就让他们吃了一惊。
叶畅一身便服,笑吟吟站在门前,向着外边拱了拱手:“有客来访,理当相迎……不知来者可是安大夫?”
安庆宗眉头一耸:“是我!”
“安大夫没来?”叶畅有些失望:“可惜,可惜,不过安公子也一样……”
“叶畅,你今日还有何话说?”安庆宗厉声道:“当日在风华楼辱我太甚,在御车之上还辱我父亲,今日我要砍下你的狗头!”
“郡马这样说未免太急了,汝父遣你来时,想必有所吩咐吧?”叶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天下财富,尽在此首之中,汝父安肯轻易将之砍下?”
安庆宗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无语。
正如叶畅所说,他来之前,安禄山确实有所交待:如果叶畅要破围而逃,那就不惜代价取其性命,可是若叶畅未逃,那就尽可能活捉——虽然傲来国是个众所周知的骗局谎言,可是叶畅脑子里还装着许多财源滚滚的点子,这同样是举世皆知的事情。
“束手就擒,饶你不死!”顿了一下之后,安庆宗又道,但这气势,却比方才要弱了许多。
叶畅笑道:“安郡马到了这里,想必令尊无暇抽身,我原本为令尊准备了些许小礼,如今只有献与安郡马了。”
安庆宗并不相信叶畅会真给他父子送什么礼物,但是他如今掌控局面,出于猫玩耗子的心理,他也不急着将叶畅立刻擒下,因此冷笑道:“叶畅,如今这等情形,你还想玩什么花样?”
“呈上来。”叶畅一拍手。
安庆宗凝神望去,只见火光照耀下,一个青年捧着个锦盒,送到了叶畅手中。叶畅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安庆宗见那两样东西,外型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根铁棍安放在一个弯弯的木柄之上,看起来象是根短杖,心中有些不解:叶畅拿这玩意做什么?
叶畅抬起手,双手将那短杖遥指安庆宗,他没有什么废话的习惯,只是一扣动机括,只听得“轰”一声巨响,那短杖铁棍头喷出赤红的火光,安庆宗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啊”一声惨叫,身体象是被锤子击中般,向后仰去,直接从马上翻倒下来。
他胯下战马也受了惊,长嘶跳跃,而周围安禄山部下,同样乱成了一团!
“这是……”李怀玉眼睛都突了出来:“这是什么?”
不仅他不知道,就是叶畅身边之人,也没有多少知道那是什么!
天宝八载,叶畅便已经配出了火药,此后他便让匠人不停改进火药,同时,还寻来巧匠,不计成本,花费了足足六年时间,才钻出了十余根合用的铁管,制成了现在他手中所执的两柄火枪!
因为枪管比较短,所以这只能算是手铳,射程只有可怜的十丈左右,比起弓箭差远了。叶畅没有把它弄成火绳枪,而是直接造撞击式燧发枪,因为结构相对复杂,即使是座钟工坊的巧匠,要打磨出合用的机括也是极不易,仅造这两枝手铳,花费的时间,也要半年之久。
原本燧发枪便是钟表匠们发明、改进,叶畅耗费大量金钱与人力,耗费了数年时间,才有这样的成果!
他原本是为安禄山准备这一下——安禄山发动政变的话,肯定是要来寻他的,若能一举击杀安禄山,他手下兵士必乱,那时叶畅便可以从容离开长安。不过安禄山没来,拿安庆绪试枪,亦无不可。
因为此时的燧发还是依靠燧石,叶畅担心出现哑火,所以击发之时,他是两枪同使。不过老天爷甚是配合,火枪的第一次正式使用,并没有出现哑火的现象。而安庆宗在数十名护卫保护之下,与他的距离只有六丈多些,正是手铳的射程范围之内!
不过因为威力的缘故,这种范围之内,击中要害可以重伤敌方,想要一击杀死,却要看些运气。叶畅这两枪都击中了安庆宗,不过一发击中面部,另一发则击在胸部。安庆宗胸前有甲,胸部这一击只是将他肋骨击断,倒是面部一击,穿腮入体,也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安庆宗虽然没有立刻断气,却在地上嘶喊嚎叫,那痛苦之状,让人触目惊心。
“杀!”
叶畅两枪之后,立刻后退几步,他身边的亲卫也快步上前,将他整个人护住。随着叶畅一招手,门两侧墙上,出现了近百个身影。
此时李怀玉反应过来,他大叫道:“杀敌——”
话音未落,那墙上近百个身影又缩了回去,空中却出现了不知多少个火点,李怀玉初时以为是火箭,但仰头望去,这些火点落下的速度不快,并不是弓弦弹射而出的,而应当是空手掷出的。
他不知这是什么玩意,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468章 摘得炽阳作干戈
“轰!轰轰!”
那些火点摔落下来,在地上滚动消失,借着火把的光芒,李怀玉看到,那其实是一个个装着木柄的铁球,只不过这个头,除非直接砸在人脑袋上,否则不可能杀伤人命。
但李怀玉却不敢这样想,他马上回忆起方才叶畅用来杀伤安庆宗的东西。
围攻的士兵有觉得好奇的,俯身去捡那木柄铁球,但是才弯腰,就听得轰轰的声响不绝于耳,那些铁球绝大多数先后爆开!
“这是……”李怀玉身边便落着几个铁球,他听得声响,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念头就终止了。
至少十余块碎片穿入他的身体,从甲胄薄弱之处给他造成了致命之伤,将他的身体撕扯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不仅是他,这一轮投掷、爆炸之后,在轰鸣与惨叫中倒地的,少说有两百余人,其中当场毙命者,将近一半!
改良配方的黑火药威力虽然仍嫌不足,真正的杀伤力与黄火药等相比有差距,但用来搭配薄铁皮、碎玻璃与铁蒺篱,制造简易手雷,在集群攻击之下,还是展现出超过此时任何一种武器的强大威力。
这种用火绳引燃的手雷也有几个大弱点,比如火绳容易被打湿浇灭、爆炸力并不很足、火绳控制容易被敌人反掷或者炸到自己人。不过这些弱点,今夜却都不成弱点,一百五十名经过两年以上训练的掷弹兵,他们的经验足以保证每颗手雷都不至于在己方爆炸,而从未遇到过这种袭击的敌军,第一反应也不是将未爆的手雷踢开或者扔回,而是拿起来端详。
爆炸第一时间并没有引发太多混乱,因为叛军被这雷鸣一般炸开的火球惊呆了。他们原本是准备攻击叶宅大门的,人员甚为密集,可以说猬集于叶府正门之前。这一轮爆炸之后的硝烟还没有散去,紧接着,墙上的掷弹兵再次出现了。
又是一轮投弹,又是一轮爆炸,这一次造成的杀伤,比起第一次还要大!
然后,叶宅之中呐喊声响起,卓君辅等呼啸杀出,他们执着木板制成的简陋盾牌,冲到了门外,而在他们面前,却已经没有几个还站着的敌人了。
三千人,有近两千人分散包围着叶府,在叶府门近的是不足千人。他们站得实在太密,两轮掷弹之后,死伤近半,剩余之人,亦被这超越一个时代的武器震得呆若木鸡!
其实不仅是他们,象卓君辅等初次见着火药武器上战场的,同样也是发呆了,不过是叶畅对这种情形早有准备,将他们从呆愣状态惊醒了。
“杀!”
虽然卓君辅是满怀着血战一场的激情出来的,但这一次他喊的“杀”却有些软弱无力了。
没有敌人,或者说,没有一个能够站起来与他进行殊死搏斗的敌人,一地都是死尸或者伤者,而且无论死者还是伤者,都血肉模糊,甚至被撕成碎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石味道,除此之外,还有极度恐惧的氛围。
只是一个冲锋,残余的叛军就被杀掉大半,剩下的位置稍远,此时也回过神来,哭爹喊娘地开始逃走。
预想中的激战根本没有发生,虽然人少,但叶畅这方却完成了一次一边倒的胜利!
“鼎臣,你发什么呆?”旁边一人看到卓君辅愣愣地站着,用肩膀蹭了他一下问道。
“战争要改变了……以前我所学的东西,只怕都快没有用了。”卓君辅喃喃道。
“再如何变,总得要人来打,个人武勇或者没有了用处,但兵法总还是有用的。”那人笑了起来:“而且,我觉得咱们大殿宏图的时机才刚刚开始,想想看,有了这些掷弹兵,天下还有什么堡垒关隘能够拦住我们?在郎君带领之下,我们必然要将自家的战旗插遍天下,令四夷真正归伏!”
“哈哈,你说的是,有此利器,天下皆可去得!”
他们回过神来,而远处的叛军此时也开始溃逃,他们一个个回头看着叶畅,等待叶畅下达追击命令。
“不必去追,立刻补充手雷,我们顺着春明门大街东去……安禄山没有来,想必他去追天子了,我们还得去接应。”叶畅道。
“那个皇帝老头儿,不如就让他被捉去罢了。”岳曦小声嘀咕了句。
“如今还需要那皇帝老儿,至少不能让皇帝老儿落入安禄山之辈手中。”有人答道。
“嘘,你们都闭嘴,休要对天子不敬,那可是二十九娘之父,咱们郎君的……”
“住嘴!”淳明听得这里,喝斥了一声,顿时那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吃吃的笑声。
倒不是不尊敬叶畅,而是因为叶畅至今并无子嗣,他们这些人,相当于叶畅的子弟兵,如何不担忧这事情!
即使是叶畅教出来的弟子,仍然也保有宗族观念,在他们看来,为叶畅效力,子孙为叶畅的子孙效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若是叶畅的基业没有人继承,他们未来向谁效忠?
没准到时他们之间先要起一番风波争端,先打出个老大老二来!
故此,他们现在对叶畅的家事也是甚为热心,既然李腾空已经与叶畅分开,那么寿安就是理所当然的主母备选。
叶畅命令之下,众人整队前行,整个叶府就完全放弃了。他们到了春明门大街前兵分两路,卓君辅带着一队人去夺西边的金光门,而叶畅亲领大部队顺大街向东。
一路前行,此时街上并没有太多人,只是偶尔遇上叛军小队,都是被他们一个冲杀两三枚手雷击垮。火药武器的出现,给予这个冷兵器时代士兵冲击太大,他们一见,都是大呼“妖术”,根本不敢接战。
当他们杀到朱雀门前时,见前方有十余枝火把点着疾奔而来,借着火把的光,依稀可以看到为首者顶着个光头。叶畅叫了一声:“善直师?”
“是叶公!”那边听得声音,惊喜地叫了起来。
“拦住,前面拦住!”
不待叶畅与他们应答,便又听得后边传来大叫,无数火把亮起,将大街照得灯火通明。
追兵到了!
“虫娘在何处,陛下在何处?”叶畅叫道。
李隆基骑在马上,因为逃得匆忙,所以他身上的衣裳并不多,夜风一吹,不禁瑟瑟。身后追兵来袭的声响,他早就听见了,眼见越来越近,他心里十分不安。而面前出现人影火把之时,他几乎绝望,以为是安禄山事先安排好的阻击。
但一听得叶畅的声音响起时,他当真是笑逐颜开:果然,叶畅来接应了!
叶畅赶到这里来接应,也就意味着安禄山布置的针对叶畅的所有举措都失败了,叶畅的力量,比李隆基预想的要强大。若真如此,或许可以反败为胜!
不过接下来就听到叶畅询问的声音,只不过叶畅没有先问他,而是先问寿安,李隆基愣了愣,然后苦笑了一下。
自己这个天子,在叶畅心中,就是没有寿安重要啊。
“在这里,十一郎,我在这里!”寿安也骑着匹马,闻言欢叫了一声,上前便与叶畅会合。叶畅见她无恙,又望见李隆基在马上向自己笑,总算是放下心来,正想说什么,哪知道寿安却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
因为没有经过训练的战马容易被手雷惊吓,所以叶畅这队人全是步卒,寿安直接扑到他怀中,揽着他的脖子一会笑一会哭。叶畅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知道她虽然有所准备,却也被吓到了,可这个时候,却没有时间安抚。
“虫娘,你们立刻向金光门那边退去,我已遣人去夺金光门,到那边才算暂时安全。这里我要先击退追兵,免得他们纠缠!”
“你要小心!”寿安松开手对他道。
“放心。”叶畅向李隆基施礼道:“陛下就走吧!”
“平乱之后,朕亲自为你二人主婚!”李隆基看了看叶畅,又看了看他身边的不过二百余人:“叶卿,务必先保住自己!”
“谢陛下!”
这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叶畅没有细想李隆基的话,带着自己人迎着后边的兵士便去了。善直、安元光等向李隆基行了礼,告了声罪,便也跟在叶畅身后,唯有陈玄礼带着残余的数十余禁军,护佑李隆基、寿安等向着西面一直退了下去。
安禄山亲自带领人马前来追击,但是见前方火光大亮,便知道来人不少,最初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派去抓捕叶畅的人收队回来,但接近之后立刻明白:这是忠于李隆基的部队!
此前一连串的爆炸声,安禄山不是没有听到,可是都被他当作冬雷——虽然罕见,却未必没有。而且夜中混乱,安禄山衔尾追击,并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兵溃。他见前来拦截的人马前不多,杀气腾腾地下令道:“杀,杀光他们!”
“安禄山何在?”他话声刚落,便听得有人叫道。
“叶畅?”安禄山顿时分辨出声音,心中一凛:“他如何在这里?”
预先派了近两千人去围住叶畅府邸,后来又派儿子领一千人马支援,在安禄山看来,这已经是无限高看叶畅了,可现在,叶畅竟然出现在这里,而他儿子那边,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派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心中惊恐,但还来不及多想,两军就已经接近了。
双方相距三十步时,便听得对面有人喊“预备”。
相距二十步时,又有人喊“投弹”!
此时正值黑夜,而且叶畅所带之人,执有木盾,弓矢的作用并不大,随着这一声“投弹”,安禄山只看到数十个火点从叶畅那些执木盾者身后升起,落在他部前方数步之处,然后连蹦带跳地滚了过来。
火光照射之下,看起来象是些木柄铁瓜之类的东西。
安禄山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但他比李怀玉要聪明,能够判断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闪……”
他叫了声,但是“开”字还在嘴中没有吐出来,就听得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响成一片。
比爆炸声传到他面前更早的,是火光。
一团团火光伴随着浓烟升起,然后春明门大街上就掀起了一阵狂风,吹得安禄山须发皆飘,身上厚厚的衣裳也如同树叶般狂舞起来。
安禄山并没有在队伍的最前列,因此侥幸未必炸到,但那冲击波之后,一件粘乎乎的东西从半空中落下,搭在他的肩膀之上,他侧脸望去,是一只断了的手掌。
“预备——投弹!”
蔡晨旻用极具节奏感的声音喊道。
天宝十一载之后,他就一直在练习这个,那个时候,被叶畅命名为手雷的新式武器还只是雏形,在第一次实弹训练中,甚至还炸死了几个兄弟,将其余人吓得魂飞魄散。但是经过三年多近四年的苦练,手雷已经改进了许多,而他和他的两百余名掷弹兵也都将掷弹的每一个过程都磨练成了本能反应。
这些时间里,他们都在辽东的无人岛上苦练,死伤的兄弟超过二十位,今天,他们的苦练终于有了成果,他们也成为了叶畅在这群敌环伺下的长安里的奇兵。
蔡晨旻从叶畅安排的任务中猜得出来,叶畅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他这支奇兵。虽然这些年的训练里,蔡晨旻也意识到,他的掷弹兵其实有很大的弱点和局限性,可是,只要给他们有利的环境,那他们就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毁灭者。
第二轮投弹结束,在叶畅他们面前,已经是狼籍一片。安禄山带领的追兵,和安庆宗、李怀玉的兵一样,被炸得魂飞魄散,完全组织不起来了。他们原本有许多战马,战马突击冲锋是对掷弹兵最致命的威胁之一,可是这些马同样未曾经历过火药近距离爆炸的事情,此时都乱成一团,成了惊马,反而将安禄山部下冲得七零八露。
“安禄山何在!”
在第二轮投弹之后短暂的寂静里,叶畅又遥遥问道。
他的问话声象是开场锣,被吓呆住了的安禄山部,顿时反应过来。
“妖法!”
“救命!”
“快逃啊,妖怪来了!”
“妈妈,救我,救我!”
各种语言的呼救声纷纷响起,包括安禄山在内,所有人都和那些马一样,做出了下意识的选择:转身,跑!
第469章 奇祸无凭汝自招
“杀!”
叛军的逃窜并不让叶畅意外,有过叶宅的第一战,众人都很清楚,遇到火药武器之后,这些人会做什么反应。
所以在安禄山拨转马头的同时,叶畅也下达了命令。
“掷弹兵,原地防御!”蔡晨旻在叶畅之后下令。
按照叶畅所编写的《掷弹兵操典》,除非主官命令,掷弹兵不得参与追击——他们可是这个时代的“技术兵种”,来之不易,短兵相接的事情,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就坚决不参与,免得在胜利之时受损失。
冲上去的是善直等近战步卒,不过他们也未冲杀多久,便听得身后响起了喇叭之声。
这是叶畅军系统的统一军号,收兵之意,善直他们也明白。
安禄山抱着马脖子,伏在马身上,纵马疾驰。他的马踏翻了几个部下,他都未曾发觉。
对未知事情的恐惧,让他陷入极度的迷乱之中,他心中只有一个问题:叶畅使的是什么妖法。
战马带着他不辨方向乱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再看自己的位置,却是逃回了自家宅邸。他身边尚跟着几十名亲信,一个个也是失魂落魄,根本没有了胆气。
“安大夫,安大夫,大事可成否?”他正茫然失措之时,听得有人叫道。
侧脸一望,却是严庄。
严庄回到他的府邸调度坐镇,这是最初他们的布置,此时一见,安禄山不禁火起,挥鞭欲打:“就是你等教唆我与太子勾连起事,如今却吃了这样的败仗,性命将要不保,如之奈何?”
严庄被抽了一鞭子,连闪都忘了闪,迭声惊问:“这怎么可能,我们早就推演过无数回,不可能出问题!”
“叶畅,叶畅,我们还是漏算了叶畅……”
“哪里漏算了,叶畅便是有过千人马,也是必死无疑……他莫非又施展出了撒豆成兵的本领?”
叶畅以退伍老兵和修武工人击败乱民之事,一直被传说是有撒豆成兵的本领,严庄等深知内情者,自然知道这绝无可能,但此时惊慌之下,忍不住将这民间谣言的版本也拿了出来。
“比撒豆成兵还厉害,他会召雷,召来雷火!”
“不对,不对,若他真能召雷,安大夫,你哪里还能活着回来?”严庄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道:“他一定是弄了什么障眼法……”
“雷声震天,火焰飞腾,死伤遍地,一雷之下,糜烂数里……”安禄山怒道:“我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错?”
“大夫莫要上当,叶畅惯于诡计……对了,他擅机巧之术,莫非是什么新的武器?”
严庄算是颇有智计,也极为了解叶畅,他这话才是接触到事情的本质。安禄山闻得此语,转念一想,不禁将信将疑:“你确定?”
“确定,定然是如此!”严庄斩钉截铁地道。
他将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都赌到了安禄山身上,安禄山如今丧气而返,他哪怕是说谎,也得给他鼓足干劲。
“也是……若真能召雷,他当追击不停,而不是半道止步。”安禄山道。
“大夫,如今情形究竟如何,天子在何处,太子又在何处?”见他回过气来,严庄又问道。
“天子被叶畅救走,太子正在兴庆宫。”
“什么,天子走脱了?”严庄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太子行事,太过粗率。”安禄山点评道:“处处是错……无怪乎区区杨国忠,都可以压制住他!”
“这等情形……事情急矣,安大夫当立刻回兴庆宫,扶太子登基,召百官朝拜,宣示叶畅挟持上皇,试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乃是当世操莽!”严庄道。
“是极,是极!”安禄山幡然醒悟。
此次政变,让李隆基走脱,可谓未尽全功。无论叶畅使用的秘密武器究竟是什么,接下来的事情,必然是大唐分裂成两部分。他们如今要做的,就是借助目前的优势,尽可能笼络更多的人在自己手中。
“与此同时,还得调集大军继续追击叶畅,不可令其逃脱。”严庄又道。
追叶畅是假,追李隆基是真,叶畅之所以不惜代价将李隆基救出去,目的就是打着李隆基的旗号,方便号令四方。或许叶畅本人不在乎这大义的名份,可是对于大唐各地手握兵权的将帅来说,这个名份却还有极大的影响力。
别的不说,叶畅自己下令,剑南的高适、北庭的南霁云回军,他们二人多少会犹豫,但若是通过李隆基的名义下令,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其余象李光弼、哥舒翰等,更是不可能听从叶畅,但会听从李隆基。
挟持百官好说,但追击叶畅之事,让安禄山有些犹豫。严庄催促道:“叶畅兵力不足,便是有神兵利器,总也得靠人来施展。若不乘着他现在无兵将他消灭,待他卷土重来之时,则我方危矣。大夫既已举事,别无退路,性命不可操持于别人之手,当锐意进取,岂因小挫而畏缩不前!”
安禄山悚然动容:“正是如此,我这就去!”
他自归兴庆宫再调集人马不提,李隆基等在那数十名禁军护卫之下,终于到了金光门,再回头东望,整个长安城都已经骚动起来,原本祥和的过年气氛,都荡然无存了。
“不知叶畅能否阻住安贼。”李隆基喃喃自语。
“一定能阻止,一定能阻止!”旁边的寿安道。
“可是,可是……”韦见素却是一脸怆惶,怎么也定不下心。
“说。”李隆基眼一翻,瞪着他道。
“城中,安禄山……安贼有近万人,叶公只有几百人,如何阻得住,便是阻住了他们,城外,安贼还有十万军马,都是……都是忠于安贼的胡兵!”韦见素有些绝望:“安贼兵权过重,朝廷给的兵马加上他自己养的私兵,足有二十万……”
李隆基觉得眼前发黑,身体摇了摇,旁边的寿安忙将他扶住。
韦见素说的事情,李隆基如何不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才把希望寄托在叶畅身上,指望着叶畅能够迅速击败安禄山,然后接手长安城的城防,凭借坚城,挡住安禄山的大军。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感情又让他不得不往这好的方面去想。韦见素揭破幻想,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若是叶畅失利,当如何是好。
杨国忠在那儿,眼珠子不停地转动。
今夜局势变化极快,到这个地步,他发觉自己竟然成了处境最危险之人。无论是李亨得势,还是叶畅成功,他的下场都将不好过。
必须应变,必须想个法子!
“陈将军回来了,陈将军回来了!”杨国忠正琢磨间,听得前方有人叫道。
方才他们逃亡途中,陈玄礼请缨,去金城坊等处将禁军招来。长安城中原本还有几千禁军,因为除夕过年的缘故,大多数都回家与家人团聚,兴庆宫中人手并不多,他估计此去应当可以招回一两千人。李隆基自然是准了,现在听得他回来,忍不住亲自上前几步,亲自过去迎接。
“陛下,陛下!”陈玄礼带着近两千人赶来,这些人倒并非全部是禁军,有些乃是禁军将士的父兄子侄,闻得圣驾遭难,便觅了兵器前来护卫。见着李隆基亲自来迎,陈玄礼既是感动又是惭愧:“臣等无能,致使陛下逢此劫难,怎敢当陛下亲迎?”
“招此劫难者乃朕自身,朕偏信奸邪,令逆贼得志,幸好还有陈卿、安卿等忠心护卫……”
李隆基见人数不少,心中稍定,可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话却突然卡了一下。
杨国忠惯于揣摩,心念电转之间,便猜到李隆基为何会卡这一下。
今夜功劳最大者,毫无疑问是叶畅,但李隆基却对叶畅只字未提!
安禄山至今未曾追来,证明叶畅已经将其击退,但李隆基却仍然是不放心,惴惴不安心怀忐忑!
他在担心叶畅,即使如今要仰赖叶畅的能力,李隆基还是想能掌握一些力量,让他更安全些。
安禄山能反,叶畅难道就不能反?
杨国忠心里想明白这一点,当即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可久留!”
李隆基侧过脸,斜视着他,似笑非笑:“哦?”
“叶畅虽勇,兵力却少,安禄山在城外有数万兵马,他既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何会没有提前准备?想来他的兵马,此时已快临城矣。我们不知贼军自何处攻城,若此时不退……腹背受敌,叶畅便有万夫不挡之勇,又如何能应对?”
杨国忠并没有攻击叶畅,而是顺着韦见素方才的话语往下讲,但李隆基却听出了他的意思:“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长安距离陇右、河西并不遥远,如今此二镇节度使哥舒翰兵精将足,而且忠于陛下,陛下可以暂且西巡,召哥舒翰前来护佑。安禄山尚有一半兵马在范阳、河东,可以一将为朔方节度副使,领朔方兵攻取范阳、河东,安逆士卒得知此情,必不战自溃!”
杨国忠明白这番进言关系到自己的命运,侃侃而谈,竟然超过平时数倍水准,发挥出了自己的能力。李隆基初时的表情还是不置可否,但听得后来,却微微点了一下头。
杨国忠额头已经冒出了汗,他自己尚不知觉。见李隆基微微点头,他乘热打铁:“现在陈将军已领两千忠义之士前来护卫,陛下西巡,正当其时,借助辙轨列车,不日便可以与哥舒翰会合,若能如此,则陛下安矣,大唐安矣!”
“既是如此,就依卿言!”李隆基琢磨了会儿道。
寿安在旁听得急了,上前道:“父皇,万万不可,如今叶畅尚在杀敌,事或许可为,若是父皇一退,士气必沮,而且太子与安禄山勾联,父皇离京,安知天下诸镇是否会被太子蒙蔽?”
“哥舒翰向来忠于圣人,只需圣人遣一亲使,召其率兵护卫,他必然星夜驰来!”杨国忠沉声道:“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之!”
他此时也豁出去了,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摆了出来。哥舒翰与他的关系其实不好,倒是与高力士关系甚睦,但与杨国忠关系最好的是安思顺,却是安禄山之兄,而且正寓居于长安,显然不可能为将,如今之计,唯有哥舒翰了。
“听闻哥舒翰身体不好,上半年还在长安养病……”寿安心中焦急,开口又道:“国家重任,当付与身强体健之辈,岂可托之与一介病夫?”
“哥舒翰虽然近来老迈多病,但上半年就养好了,故此能返回节度,倒是叶畅,前不久还闻说得了风寒。”杨国忠说到这,向着高力士道:“高将军,你向来知兵事,以为如何?”
杨国忠之所以向高力士说,自有其原因。李隆基不准朝臣擅结边将,但是高力士却除外,当初安禄山与哥舒翰不和,屡屡争吵,李隆基曾经派高力士为二人调解。哥舒翰在朝中最大的依靠,便是这高力士。若放在此前,杨国忠肯定对哥舒翰不放心,但现在,就象他曾经用安禄山来对付叶畅一样,他又想着借助哥舒翰来维护自己的地位。
至于他能不能控制得住哥舒翰,哥舒翰对他又是一个什么态度,就不是他现在所能考虑的了。
“奴婢以为,哥舒翰与安禄山有仇,闻道陛下相召,定然勒兵前来勤王。”高力士沉吟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
李隆基现在最恨肯定是李亨与安禄山,至于叶畅,最多是有些担心,故此,高力士还和以前一样,没有选边站。
不过他这句话提醒了李隆基:哥舒翰与安禄山有私仇,虽然不象叶畅同安禄山那样水火不容,却也意味着,哥舒翰不可能与安禄山联手!
哥舒翰上半年还在长安养病,后来民乱发生之后,李隆基召安禄山入内的同时,也将哥舒翰委任为两镇节度,让他回到驻地,原本的目的,也是在万一的情形之下可以牵制安禄山。想到这里,李隆基下定决心:“遣人去给叶卿送信,朕先退出长安,请他为武部尚书、西京留守、京兆尹,若事有不谐,速来朕身边护卫!”
第470章 愁风愁雨任飘摇
“兵部尚书、京兆尹、西京留守……”
这些新官职,除了让叶畅哑然失笑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是杨玉环,也很明白这一点。总算李隆基还没有完全糊涂,要叶畅死守长安,而是让他见机行事,否则的话,听怕叶畅立刻会扔了长安往辽东跑。
李隆基说到这里,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又补充道:“许以全权,知京畿兵事,为代国公!”
“父皇!”寿安听得这里,柳眉不禁竖了起来,这些爵赏,对现在的叶畅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李隆基真正要做的是,以某一亲王或王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叶畅为副元帅,统筹天下各镇兵马,但李隆基却没有做这任命!
想到自己与叶畅这些年来为了皇室所做的那么多事情,寿安突然间心灰意冷。
“二十九娘,待此间事定,朕将赐婚,必风风光光将你嫁与代国公。”李隆基大约也知道女儿心里的伤心,抚慰了一句,然后转首四顾:“卓君辅!”
“臣在。”卓君辅一脸冷淡地出现在他面前。
“朕听闻你乃少年英杰,当世勇将,朕特进你为羽林军正六品亲勋翊卫校尉兼昭武校尉,你领本部护卫朕西行……”
“臣愿留在长安,接应叶公。”不待李隆基话说完,卓君辅便打断他的话:“臣奉命夺取金光门,此为叶公退路,若臣离开,此处复为贼人所得,则叶公与朝中大臣,无人能脱身!”
李隆基面上尴尬万分,他方才到此,见卓君辅指挥有力,爱惜其才,故此想要赐其爵禄,却不曾想,卓君辅根本不买他的账!
陈玄礼心中一动,他低声道:“陛下,此地……”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东面泼天一般的声响,紧接着,四处都是呼喝声!
“怎么了?”此前李隆基等听得那手雷爆炸之声,但现在爆炸声止歇了有一段时间,现在怎么又传出这样的声音来?
“安逆大军入城了。”卓君辅道。
看着东面半边天空越来越亮,分明是许多火把点燃,李隆基脸色大变,他意识到,卓君辅的推测是对的,安禄山的大军,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也就是说,长安城内安禄山的部队,不再是原先的万人,而会越来越多!
在天宝初年之时,长安城中的各支禁军加起来总数有十万人,但此后连年征战,禁军中的壮勇敢战之士,许多都被抽调到了边军之中,其中安禄山数次请调禁军精锐,李隆基都应允了,然后安禄山把这些忠于李唐皇室的禁军精锐一次次葬送在与契丹、奚人的大战之中。哥舒翰不顾叶畅的反对强攻石堡城,同样损失惨重,不得不在抽团结兵的同时,也抽调部分禁军去支援。然后程千里又将最后的数万禁军葬送在淮南,如今长安城里的禁军数量非常有限。
凭着这有限的而且少经阵战的禁军,与安禄山的虎狼之军相抗,原本就是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安禄山的部队早有准备,而禁军此际各自为战十分混乱,根本组织不起来。
“走……先走吧!”李隆基一声长叹,双眼泪水直流,然后拨转马头,向着金光门行去。
走了几步,他觉得有些不对,回头看来,寿安却在原地未动。
“寿安,跟上朕。”李隆基道。
寿安盈盈下拜,目中含泪:“女儿在此等候叶畅……父皇先走,请多保重!”
李隆基不疑有他,点了点头,然后便离开。望着父亲身影越来越深入黑暗之中,寿安泪水涌了出来,然后以衣袖抹去。
他们出了城门,杨国忠忽然道:“圣人,请遣勇士复入城中,将左藏库烧了,勿使资敌!”
李隆基心中此时也甚为愧疚,听得此语,摇了摇头:“不可,不可,贼既夺城,必有封赏,若烧了国库,便只能取之百姓。失德有罪者,朕也,岂可因朕之过,使百姓遭难!不如将国库留给他们,元重困吾赤子。”
杨国忠心里暗骂了一声糊涂,但李隆基既然说了,他也不好再进言。出了长安,向西过咸阳,此时天色渐明,他们渡过渭水上的一座便桥,杨国忠心中忧虑,有意留在后面,在过桥之后,他喝令士兵道:“将此桥烧了,以阻追兵!”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情愿。杨国忠大怒:“若令逆贼追上圣驾,你们负担得起么?”
士兵们心中有气,只是觅来柴禾,准备将桥烧毁。见火势点起,杨国忠心中欢喜,上马向前,跑到李隆基面前表功道:“陛下,接下来可以稍稍安,臣已令兵士烧了那座桥,贼人便欲过河,亦需绕道了。”
李隆基此时已经上了辙轨列车,闻言大惊:“此桥乃出京之必须之道,若是烧毁,京中百姓欲逃生,当如何逃走?而且叶畅还在后方殿后,怎么能烧此桥,令其陷入绝境……高将军,你速速回去,令人扑灭火势!”
高力士横了杨国忠一眼,从车上跳下去,要了匹马,飞奔回头。杨国忠讪讪道:“若是烧了桥,叶畅背水一战,或能得取全功。”
李隆基又看了杨国忠一眼,没有作声。
但杨国忠却觉得全身冰冷,因为李隆基这目光里,除了鄙夷与厌恶,再没有任何情谊。
李隆基并不是真糊涂,只是年老之后,耽于享乐,不愿意亲理政事,现在虽然出于自保,他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叶畅,但还不至于想要叶畅的性命。
杨国忠这番话,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说出来,可以说,已经触及了李隆基的逆鳞。若不是看在杨玉环面上,他立刻就要发落杨国忠了。
即使如此,他心中也是不满,盘算着大局稳定之后,便要罢去杨国忠的宰相职务。如今天下动荡,也确实需要一个够分量的人物来承担罪责,杨国忠似乎就是最好的人选。
至于空出的宰相位置,叶畅自然可以接任,不过这一次为了避免再出权相,当再安排一人制衡……
李隆基心中所想的,杨国忠并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此次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之上,心里越发忧惶。旁边的陈玄礼看到这一幕,若有所思,然后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微不可觉地点了一下头。
以他二人对李隆基的了解,当然知道,杨国忠现在是彻底失去了圣眷,即使是杨玉环,都未必能保得住他的官位了。
陈玄礼心里也有自己的主意。
此次太子政变能够如此顺利,杨国忠上了安禄山的当是其一,他陈玄礼亦有不小的责任。
眼见李隆基年迈,为了子孙富贵,陈玄礼在暗中与李亨颇有往来。此次禁军中一些倒戈的将领,便是陈玄礼默许之下,李亨暗中安排的。
陈玄礼原先以为,李亨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而安排些许人手,这是人之常情,他根本不知道李亨竟然有安禄山这么大的强援,否则也不敢给予这样的便利。
若不是安元光临时发觉有问题,拉着他在僻静处询问,事情只怕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现在逃难之中,故此无人追究,但事后,必然会清算此事,若是他不能将全部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就算到时未被重治,但失去圣眷是肯定的。
想到这里,陈玄礼的目光就有些阴森。
高力士神情依然,他不会选任何一边站,只会站在李隆基需要他站的地方。
他们逃跑途中各怀鬼胎且不提,只说金光门这边,在他们离开之后,大约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此时长安城都已经骚动起来,不少人自这西门外逃,若不是卓君辅等组织得力,只怕要将金光门堵住。寿安翘首东盼,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赶了过来,她连忙迎上去:“十一郎,你没事吧?”
“没事……陛下呢?”
听得叶畅询问,寿安心中羞愧,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旁边的卓君辅道:“杨国忠以为长安不可守,唆使陛下西巡了。”
“此时陛下还听杨国忠的?”叶畅吃了一惊:“高力士与陈玄礼如何说?”
“他们也赞同西去!”
“也罢,也罢。”听得这里,叶畅发觉寿安情绪不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确实是守不住了,我们也退吧!”
“十一郎哥哥!”寿安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咱们还会打回来的。”
见寿安哭泣,叶畅手下诸将都是心怀同情,他们不敬李隆基,对寿安却还是怀着敬意的,卓君辅开口道:“城中民心在我,郎君又有掷弹兵为主力,何惧逆贼人多?”
“我能击退安禄山,靠的是出其不意,他从来未曾见识过掷弹兵的厉害,一时不备,为我所乘,但是掷弹兵有几大弊端,若再战下去,必然会为其所觉。”叶畅见不只是卓君辅,其余人也都一个个露出想要与安禄山决一死战之意,心知长期以来战无不胜让众人有了过度自信,他解释道:“我们本钱少,若有失利,便是万劫不复,故此有的险可以冒,有的险不可冒。而且如今我们与逆贼之争,乃天下社稷之争,岂在一城一地一时?”
“若是我们退出长安,太子窃取帝位,必号令天下,视我等为叛逆,那时当如何是好?”有人问道。
“所以幸好陛下被救了出来,只要有陛下在,天下各镇,观望者居多,愿意从逆者少,最后还是我们与安逆决战。我们外有南霁云、高适和罗九河之助,内有我早先埋下的伏笔,在其余诸镇观望未定之际,便可以击败安禄山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拍了拍寿安的背,他的语气是如此自信,寿安听得终于有些心安,渐渐收起了泪水。叶畅回望了一眼长安,然后挥手道:“走吧,我们撤!”
他们这不足六百人离开长安,行动比起李隆基等是要迅速得多,但才离开不过二里许,便听得身后人喧马哗,显然,安禄山派出的追兵到了!
“安禄山果然不死心。”叶畅听得这些声音,笑着说道:“看来咱们还没有打痛他,唯有将他彻底打痛,他才会死了派小股部队来袭击之念……蔡晨旻,你们准备好了么?”
“已然备好。”蔡晨旻响亮地道。
卓君辅咂了下嘴,心里有些不乐,今夜之战,蔡晨旻和他的掷弹兵算是大出风头,而他却几乎没有立下什么功劳。
“此战最为凶险,安禄山敢再派追兵来,必然对掷弹兵有破解之道。”叶畅又转向卓君辅:“鼎臣,掷弹兵的保护,就靠你了!”
卓君辅闻言一乐:“终究还是要靠我们……郎君只管放心,必无所失!”
叶畅点了点头,又回头望了望:“你们猜,此次来者,是安禄山本人还是他的部将。”
众人原本是有些紧张的,但听得他一一吩咐,不紧不慢,便稍稍放心,再听他有闲暇提这样的问题,更是觉得,他应是智珠在握。
“走脱了郎君与天子,乃安禄山心腹之患,他必然自己亲来。”有人答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卓君辅却是撇了撇嘴:“我料安禄山自己必定不来!”
“为何?”
“他与太子勾结,现在走脱了天子,他们要做的最迫切之事,必然是挟持朝臣奉太子为帝,然后宣布我们为叛逆,挟持了天子。此等事情,干系重大,安禄山不亲自坐镇,如何能成?而且,在长安城中,他吃晨旻痛击,此际惊魂未定,如何敢再亲自来领取败阵。要知道他亲自出战,初次战败还情有可缘,这要再次战败,他部下之人,必生动摇!”
“那你说可能是谁来?”叶畅微微点头,卓君辅所言与他想的一样,他便又问道。
“他自己虽然不来,却肯定要遣一员悍将……若史朝义在侧,他必然会派史朝义,史朝义不在,必然是崔乾佑。”
这些年来,安禄山及其一党,一直是辽东的假想敌,故此众人对安禄山的亲信部下性格能力都极是了解,卓君辅一开口,就确定是崔乾佑,而且斩钉截铁,这等自信,便是因为了解。
听得这里,叶畅笑道:“好,好,且让我们看看,鼎臣是否料敌先机——若是能料敌先机,十年之内,鼎臣便可以独当一面,为一镇节度!”
第471章 玄机暗藏不可入
“追上了?”
“追上了,就在眼前!”
听得前方来报,崔乾佑捋须大笑起来。
正如卓君辅所言,被安禄山委以重任的,正是崔乾佑。
此次政变之初,崔乾佑所承担的重任是去夺取皇宫与禁军军营之责,这也是关键之事,不过他指挥得当,因此过程甚是顺利。在成功之后,安禄山又遣他来追叶畅与李隆基,并且再三交待,叶畅手中拥有类似于掌中雷的利器。
“安大夫交待我,叶畅手中的这兵种甚是难缠,掷出掌中雷之后,须臾之间就会爆炸,当者皆糜烂……但若不惧其爆,以骑兵冲击,速度入阵,则可破之……既是如此,我就令骑兵先冲阵!”
崔乾佑为人甚为谨慎,他拿定主意之后,并没有将全部力量都押上去,而是先遣出骑兵,令步卒缓缓随后押阵。在他想来,若有不济,步卒亦可接应骑兵,免得叶畅乘胜追击。
但骑兵遣出不久,就见前方,一个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传来。崔乾佑虽是有心理准备,可仍然被这一声巨响吓得浑身发颤,而他军中的战马,更是狂躁不安地嘶鸣跳跃,若不是安抚得力,只怕就要惊马狂奔了。
“怎么回事……安大夫虽然说对方有某种利器,也说其声势如雷,却不曾言声势竟然至此!”崔乾佑几乎从马身上站起来,翘首西望,看着那团浓烈的火焰腾空而起,心中极度不安。
叶畅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他们还怎么与之相斗?
“步卒加紧,上前接应,莫让叶贼乘机追击!”崔乾佑下令道“派人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便有人扶着一个伤了的骑兵从前方过来,那骑兵一见崔乾佑便放声大哭,声音凄切,让人心酸。
“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多加小心,当心叶贼扔出瓜一般的物件了么?”
“将军,惨啊,惨!我们确实小心了,我们追到之时,叶贼等人扔下几辆装着辎重的车子,可是等我们到了那车子边时,却突然隆的一声响……”
从这幸存骑兵口中得到的消息,让崔乾佑倒吸了口冷气,目光闪烁,极度不安!
按照他的计划,骑兵是不顾一切向叶畅部突袭的,但叶畅部大约是发现了他们,于是扔了几辆辎重车,再将其余的大车围起,沿着渭水,组成半圆形的车阵。骑兵要想攻击到车阵,就必须从那扔下的几辆辎重车间插过去。
就在他们蜂拥穿过辎重车时,叶畅部以车载弩射出火弩,然后那几辆辎重车上,转眼之间,辎重车中的火药就被引爆,连环爆炸之下,早就暗伏下的其余火药包也是先后炸开,在骑兵冲锋的道路之上,掀起了一阵火狱风暴!
哪怕骑兵再全力冲锋,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完全脱身,崔乾佑的骑兵一瞬间就被火焰吞噬了大半,剩余之人,即使冲到了车阵之则,也被车阵所阻,根本无法伤着车阵中的人。
等待他们的是弩矢的攒射。
“近三成当场阵亡,其余亦是人人带伤……骑兵完了……”
崔乾佑坐在马上,面皮不停抽动,然后长叹了一声。
按照安禄山的说法,叶畅的新式武器,需要掷出之后才能够起作用,可此时来看,此物只需引火,便能立刻发作!
除非老天帮忙,天降大雨,看来是没有办法与之对抗的了……
崔乾佑此时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对付叶畅火药武器的办法,但那个办法对他来说太不值得——很明显,叶畅的火药武器,对于后勤补给极为依赖,现在叶畅只带着些许补给,只要拿人命去填,迟早可以将他的火药武器耗尽。
但崔乾佑很清楚,如今天下大乱在即,他在安禄山手下得用的根本,就是他手中的兵力。让他拿自己的嫡系去填那种神兵利器,对他能有几分好处?
反正安禄山自己也是吃了败仗的,他再吃一次,安禄山也不好深究。
“尾随进逼,休让叶畅安然逃走!”琢磨了好一会儿,崔乾佑下令道。
“将军,要再攻?”旁边的副将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方才那情景实在是太过骇人,他们如今都已破胆。别的不说,率骑兵前去突击的那员偏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落得个粉身碎骨化为齑粉的下场!
“若有机会,就进攻,若无机会,就见机行事。”崔乾佑面不改色地道:“我遣人给安大夫送信去……非是我军作战不利,奈何叶贼有……有神兵啊。”
信使飞奔而回,冲向长安城。待他到长安城时,长安四方城门都紧闭,他在城下高叫了好一会儿,拿出崔乾佑的令箭,这才被吊篮吊进了城。
“为何如此?”信使有些惊讶:“莫非有什么变故?”
“走脱了皇帝老儿,总得小心为上,这城里的大臣们,有不少昨夜都乘乱逃出去了,还有些也想逃,放他们去投奔那个老皇帝,终究是大麻烦。”守门的兵卒笑道:“你们辛苦了,追上了没有?”
“莫提,莫提。”信使叹了口气:“安大夫如今在何处?”
“自然是兴庆宫,大朝会呢,安大夫不在,如何能成?”
此时天色已亮,信使闻言,借了匹马,又赶向兴庆宫,结果到了兴庆宫前一问,却知道自己与安禄山错过了,朝会已经结束,安禄山人又去了叶畅宅邸。他只能再转马头,奔向叶畅府。
他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之时,恰恰看到安禄山从马车上下来。
安禄山身躯胖大,乘马多有不便,又是一夜未眠,故此改乘了马车。他刚刚被封为燕国公、丞相、天下兵马副元帅等诸多官职,若换作以往,他心中必然欢喜,但现在,他却心事沉重。
“人在哪儿?”甫一下车,他就迭声问道:“人在哪儿?”
“就在屋里。”一个亲兵面带悲戚地来为他引路。
安禄山匆匆走进屋,便看到一块卸下的门板上,垫了两床被子,他的长子安庆宗,便躺在被子之上。屋子里升了炉火,因此还是比较暖和的,但是看到长子的模样,安禄山还是觉得心头发寒。
浑身都是血,脸上更是血肉模糊,虽然经过清洗,但那创口之上的青黑色,仍然让人触目惊心。
“吾儿,吾儿……你还好么,你感觉怎么样了?”安禄山脚有些飘地走到安庆宗身边,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儿子,却有些不敢。
“父……父亲,我好痛,我好痛!”安庆宗听到了安禄山的声音,偏过头来看他,但瞳孔却没有焦距,眼前什么人都看不到。
他连声呼痛,安禄山大叫郎中,郎中愁眉苦脸地过来,安禄山暴躁地道:“为何不能替他镇痛?”
“大夫……哦,相公,实在……这伤势并非刀剑,老朽技浅,实在无能为力。”
“要你作甚!”安禄山听得“无能为力”四字,拔刀就将这御医砍死,一脚踢翻尸体之后,回头看着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其余几名御医:“若不能治好吾儿,便拿你们殉葬!”
说完之后,他又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听得他还在不停地呼痛,心中当真如刀割一般。他不忍再听,便出了门,见那亲卫还在,便一招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亲卫奉他之命,带着些人来叶府察看,在尸体堆中找到了安庆宗。安庆宗是幸运的,因为掷弹兵掷手雷时,他已经被叶畅射中倒地,所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但他又是不幸的,火药喷射出来的铅子击入他的身体,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无医可治,他注定要在痛苦哀嚎中挣扎几日然后死去。
“李怀玉这厮呢?”安禄山听得这里,厉声问道。
“寻着他的尸首了,脑袋被削了半边,身体里至少有十余处伤。”那亲卫道。
李怀玉当初曾被南霁云一箭射中几乎身亡,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条性命,却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一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用问,这也是叶畅用的“神兵利器”的杰作!安禄山忍不住仰天怒吼了一声,心中愤闷欲狂。
若不是叶畅,此次政变,他就是获得全胜的大赢家。李亨就算是上了台成为皇帝,安禄山有把握将之控制在股掌之间。可是因为叶畅,不但李隆基脱身逃离,而且还让安禄山损兵折将,连自己的儿子都危在旦夕!
恰恰这时,崔乾佑的使者前来,将崔乾佑吃了个大亏的事情禀报与他。对安禄山来说,这可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他一对眼睛瞪得如蛙一般,肥硕的肚子也因为生气而鼓起,只觉得胸腹之间,仿佛被水泥块给堵住了,几乎透不过气来。
回头又看了看儿子暂时呆着的屋子,这是叶畅的宅院,因此有不少房间都用了玻璃窗,算得上是比较奢侈了。安禄山又看着那亲卫:“叶宅之中,是否还有旁人?”
“没有,走得干净,搜了一遍,未曾见着人,只是有一间屋子……”那亲卫看了安禄山一眼:“前有木牌,我等未曾入内。”
“为何?”
“木牌上说……入者必横死。”那亲卫有些吞吞吐吐:“被天雷地火击杀……”
“放屁!”安禄山闻言大怒,他厉声道:“领我去看看!”
亲卫带着他一行来到那间屋子前,那间屋子是叶宅里院的一间小屋,原本应当是李腾空供奉道祖的,只不过现在空了出来。安禄山在外站定,向里望去,却见门窗紧锁,几乎是密不透风。
在门上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连串的字,安禄山并不识字,但他身边自有幕僚,严庄留在他宅里,高尚却在旁边,上前念与他听:“安禄山部下不可擅入此屋,违者必为天雷地火击杀……”
“进去看看。”安禄山向那亲卫命令道。
那亲卫脸色顿时白了起来:“这个……这个……”
“你自家不敢进去,还不会抓个人去?”安禄山怒道。
亲卫闻知觉得有理,便很快在旁边宅中抓了个人来,那人战战兢兢,推开屋门,屋子倒没有锁进,只不过推开之后,里面突然传来卟噗卟噗的异声,吓得那人连滚带爬跑了出来。
“那是……面粉!”
“原来是面粉……”
跑出来的人灰头土脸,身上全是粉白之色,仔细一看全部是些面粉。亲卫见此情形,总算放下心来,举步入内,便见那小屋之中,到处都是灰朦朦的,却是从阁楼之上漏下的面粉。
面偻漏得很快,大约是推开门时打开了什么机关,致使这些面粉象雪花一般飞舞下来。那亲卫定睛看去,只见屋中间竖着一个碑,碑上隐约有字,但是看不清那字写的是什么。
他站在门前禀报之后,安禄山向高尚道:“高侍郎去看一看,究竟写的是什么?”
此次政变之后,李亨论功行赏,高尚、严庄都得了官职,象高尚,就得了一个工部侍郎。听得安禄山之令,高尚迈步入内,他进去一看,屋里甚暗,那石碑有字的一面又背对着唯一有光的门,当下命人拿火把来。
那亲卫从外拿了个火把进去,见面粉还在朔朔落下,不由笑道:“原来叶畅是故弄玄虚……”
他边说边入内,话音还没有落,便见火把上的火光腾的跳起,瞬间变成一个火球,然后轰的一声巨响。
安禄山站在院子里,他离得比较远,加之为人多疑,身边一直有数十个甲士护卫。他也想知道,屋里的石碑究竟写的是什么,当那团火光冲天而起时,他心里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坏了,又上当了”!
然后,他觉得身体象是被什么东西推动了一般,整个人被抛起,而震耳欲聋的响起几乎同时冲动,震得他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
直到头部重重撞在什么地方,他才醒了过来,再看过去,却见四周一片疮夷,以那小屋为中心,叶宅一大片地方都被荡为平地,而那小屋,更是只剩余一个大坑!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哀嚎与惨叫,到处都是惊恐与绝望!
“高尚,高尚!”安禄山嚎叫着爬起,觉得面上疼痛难忍,他伸手一摸,一手都是血。再看原本挡在他身前的那些甲士,一个站着的都没有,甚至连还完整的,都只剩余寥寥数人!
第472章 言之不预禁烟火
李亨正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的御座之上,周围的人都已经屏退了,甚至连程元振,都被他赶出了大殿。
一边抚摸着御座的扶手,李亨一边怪异地笑了起来。
付出了许多代价,他想要的东西,终于是得手了。虽然还不完美,死了向来给他出谋划微的李静忠,走脱了李隆基,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哪怕坐一天,也都是好的。这是属于他的,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来与他分享。
“父皇,你也有今天!”
“李林甫,你看到了吗,朕要诛你全家满门!”
“李静忠,朕会厚葬你的,给你改名李辅国吧……”
“哈哈,哈哈……”
“轰!”
就在他仰头大笑之际,突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响起,吓得他从御座上跳起来。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叶畅打回来了?”
他虽然一心只在皇位,但今日发生的事情,他并非一无所知,自然晓得叶畅凭借那隆隆作响的古怪武器,将安禄山打得落花流水。只不过此前这爆炸声都不算太响,象是远处的闷雷。
但刚刚这一声却不同,响得就象是在耳畔一样。
李亨快步冲到了门口,想了想又跑回大殿之中,直接上了勤政务本楼的楼上。
向着响声传来的西面望去,却见一团巨大的蘑菇状云,就在长安城的西部,接连天地,有如神迹!
这几年长安城因为石炭燃得多的缘故,空气其实不是很好,但今日李亨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团隐隐还透着火光的蘑菇云。
“那……是叶畅之宅?”李亨辨明方向,隐约猜测:“除了他,还有谁能弄出这样的……情形?”
内心突然不安起来,李亨猛然记起,安禄山似乎就是去了叶府。
他此次成事,安禄山居功巨伟,而且要想把这个帝位坐牢来,还必须依靠安禄山。
若是李静忠还在,他都不会如此担忧,可是李静忠已被寿安刺死,他少了一个出谋划策的重要人物。现在安禄山要是再出问题的话,那么面对李隆基的反击,他还能怎么应对?
越想心里就越是惊恐,李亨在楼头,撑着栏干向下叫道:“来人,来人!”
程元振立刻出现在他视线里:“圣人,有何吩咐?”
“那边究竟是什么名堂,赶紧派人去打听,问问燕国公的情形如何!”李亨道。
没有多久,消息就传了回来,叶畅的宅中发生剧烈爆炸,安禄山有甲士护卫,又被气浪掀到了围墙之后,侥幸逃过一条性命,但是当场炸死、炸伤的军士幕僚,足足有数十人之多,其中包括安禄山最重要的谋士之一的高尚!
据说炸完之后,那块石碑却奇迹般的未曾粉矿,只是断成数截,被人翻了出来,上边其实只有四个字:严禁烟火。
安禄山气得当场就吐了血,不过就算不吐血,他也不好过,虽然没有受到致命之伤,可是爆炸飞溅的碎片击中了他的面部,他如今与他的儿子安庆宗一般,都躺在门板上等待御医包扎。
“竟然……变成这个模样?”
李亨听得这消息,只觉得手足冰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叶畅狡诈,竟至于此!”与他同样手足冰冷的,还有投靠他的那些大臣们。原本以为可以得到拥立之功,如今看来,事情未必顺利。
“谁替朕去看望燕国公……不,朕要亲自去看望……燕国公如今在哪里?”
呆了好一会儿,程元振在不停地给李亨使着眼色,李亨这才回过神来,大声问道。
“已经回府了……”
李亨闻得此消息,心中一动,看来安禄山受伤不轻!
他利用安禄山,中间人便是李静忠,李静忠转至吉温再到安禄山,如今李静忠这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已经死了,他就想自己再琢磨一番了。
他原本就是刻薄寡恩的性子,哪里会容许再出现一个权相,如今安禄山重伤不能理事,正是将之兵权解下的好机会!
不过转念一想,李隆基与叶畅尚在,鸟未尽,弓先藏,终究不是那么回事。念及此,他道:“程元振,摆驾,去安府,孤……朕要亲自慰问安相国!”
他这边还没有出门,在兴庆宫之前,见到一个人素衣博带,飘然下拜,他心中一动:“原来是李先生,先生来得正好,朕方登大宝,正需借重先生的才智!”
来者乃是李泌。
此次政变,李泌事实上也被瞒了,此前他奉命去结好叶畅,两人讨论道统,当时他暗示叶畅,应当支持大唐道统传承之正宗,也就是李亨,而叶畅也似乎表态会支持。
可是此次政变,不亚于在他的脸上狠狠掴了一记耳光:他所谓的道统正宗,却要依靠蕃将发动宫廷政变,去夺取自己父亲的帝位。
李泌不傻,甚至可以说,他是这个时代绝顶聪明的人物之一,此时他已经明白,当初是被李亨利用了。身为臣子,他对此不敢有怨言,但并不意味着他心中就没有怨气。
“臣此来,是拜别殿下的。”李泌没有以“陛下”称呼李亨,显然对于李亨的皇权,他并不认可:“臣闲散之人,生性淡泊,不堪殿下所用。”
李亨吃了一惊:“朕还要仰赖先生,若是先生弃朕而去,朕与朕之子……当如何是好?”
李泌神情平静:“殿下身边自有能者,臣自认不如。”
“先生就直说了吧,要如何才肯留下来帮朕?”李亨又道。
李泌看了看左右,李亨会意,将左右屏退,李泌肃容答道:“诛安禄山等逆贼,迎回天子,如此父子之情可何全,君臣之谊……”
他话没有说完,李亨冷笑了三声:“呵!呵!呵!”
冷笑一出,李泌的话就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两人对视一眼,李亨没有再说什么,直接上了自己的肩辇,然后道:“李先生既然志在林泉之间,朕也不劝了,来人,赐李先生十匹绢帛、十匹棉布,再赠钱千贯,以充路资。”
李泌情知事不可为,他也不再劝,默然退后。
望着李亨的舆驾向西而去,李泌长叹了一声,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有人道:“先生为何不苦劝?”
他回头一看,却是王维、王缙两兄弟。
王维神情甚为惶然,他在长安城中安居高卧,最主要的助力乃是玉真长公主,如今玉真长公主已经随着李隆基逃出了长安,他却没有来得及逃脱,对于自己的未来完全是一片茫然。今日被召到宫中来开这个大朝会,他是一点儿都不愿意的,但是因为惜命,却又不得不来。
方才李泌与李亨的对话,他们虽然不曾听清,但看那神情,便能猜得出,李泌肯定是在劝谏李亨。
“殿下已经骑虎难下了。”李泌叹息道:“奸人教啜,佞臣离间,乃至于此,不可收拾……”
王维默然,然后问道:“李先生当真隐居泉林?”
“此时唯有如此……”
“那某愿随李先生。”
“殿下会让我走,却未必会让你走啊。”李泌看着王维,摇了摇头。
他与李亨关系甚是亲密,多年的交情,而且他一向未曾担任什么重要官职,若说有,也只是东宫属官。王维则不然,翰林学士可是清贵之官,李亨即使不重用他,也不可能放他去投靠李隆基。
王维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脸色如土,长叹了一声。见在宫前也找不到办法,他只能回自己宅,才上马车,发觉王缙并未上自己的车,而是跟他挤到了同一辆车中。
王缙是有话要说。
“如之奈何?”王维知道自己的这位兄弟向来有些诡计,因此询问道。
“叶畅此人,我们一向小瞧了他,早知今日,当初当全力结好,不该得罪他!”王缙叹了口气道。
“你是说……叶畅必然会打回来?”
“那是自然,安禄山如何能与叶畅相比?方才我悄悄寻了个安逆手下郎将打听过了,花了我一千贯的飞钱,才知道夜里的确切消息!”王缙压低声音:“昨夜圣人原本被困在花萼相辉楼,但是叶畅早有准备,安排了寿安公主和安元光,诛了为太子出谋划策的阉竖李静忠,救出了圣人和一干亲贵。然后,叶畅在自家宅里,以几百人击破安逆三千人围攻,重创安逆之子安庆宗……”
王缙说得眉飞色舞,仿佛昨夜他亲在一般。王维不曾想他打听来了这么多消息,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待听到安禄山被一屋子面粉炸得死活不知,他更是张大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叶畅此人,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面粉竟然也可以伤敌……只可惜未曾将安禄山当场炸死,若是当场炸死的话,这些逆贼必然会一哄而散!故此,莫看那位如今声称自己得了圣人诏书登基,还想要号召天下军镇与挟持了天子的叶畅决战,实际上,他蹦达不了几天!咱们可不能干坐在此,要想想办法,即使不能立功,也不可待天子复位之后被处以从贼之罪!”
“依你之意?”
“自是想法子拨乱反正,迎回圣上,立下功勋!”王缙说到这里,眼睛里闪动着权欲之光:“此次之后,朝堂之中,必然要大清扫,空出的位置会极多,兄长与我,资历都已足够,便是不能为相,在六部九卿寻一个好职位如探囊取物,再不济,也可以为京畿、都畿美差,再经营些时日人望,机缘到了甚至可以为相!”
他口里说的是咱们兄弟,心里却觉得,自家兄长性子懦弱,绝非宰相之才,掌翰林院便是他的极限,为一部尚书都有些勉强,倒是自己,精明强干,宰相之位不是做不得。
“此事只怕不易……”
“不易也得做,若是什么都不做,咱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叶畅迟早是要打回来的,以咱们和他的过节,到时落入他手中,咱们虽欲死而不能也!”王缙想了又想:“如今正是好时机,安禄山伤重不能理事,借此机会,咱们可以想法子结交一下安禄山手下的将领,先不要透露真意,只是结交,揣摩他们的性情,看看其中是否还有忠义之士!此事我去办,另外,陷在长安的朝中大臣,兄长可以与之多走动走动,写些思念陛下的诗句,看看有多少新亭垂泪之客!”
他们兄弟二人在车上密谋,那边李亨已经到了安禄山宅中,他正待进门,却被军士拦住:“安公府邸,不可擅入!”
旁边程元振大怒,厉声喝斥道:“天子在此,安敢阻拦!”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李亨却和颜悦色,摆了摆手:“朕来此探望安相公,劳烦给朕带路。”
他心里将此事记下来,但面上却如沐春风一般。那守门的军士眼睛一翻,斜睨了程元振一眼,傲然答道:“军中只有军令,不曾闻有天子。”
即使李亨有过隐忍多年的经历,此时也不禁色变,好一会儿之后,他强笑道:“先汉之时有细柳营,今日又见其情形矣……既是如此,你且替朕转达对安相国的问候。我带了几位宫中最出色的御医,就留在此处,若安相国觉得有用,只管传唤就是。”
说完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回身径直上了肩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路之上,他都是闷闷不乐。
旁边的程元振看出他的心思,不过却不敢多说什么,要知道如今长安城中混乱不堪,充作李亨出入仪仗的禁军,虽然有被李静忠、程元振收买的,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乃是安禄山派来者。若是说了安禄山什么坏话,传到他耳中去后,只怕下场会惨不忍睹。
但若是安禄山真是重伤不能视事……
想到这里,程元振心里有个念头转来转去,再也无法遏制。
李静忠想要如同高力士一般大权在握,他程元振难道就不想?此时李亨身边可以信任的得用之人甚是缺乏,李静忠这个半竞争对手又丢了性命,正是他表现自己的好机会!
不过,程元振又有些犹豫,若真那样……叶畅打回来的话,谁来对付?
第473章 与虎谋皮露狰狞
“安禄山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李亨抚摩着御座的扶手,轻声向程元振问道。
此时已经是天宝十五载的正月初三——不过李亨称之为至德元年,离那场宫廷政变已经过去了两日,长安城内的骚动总算是结束了,而外地的消息还没有反馈回来,因此,这是暴风雨前难得的平静。
李亨知道,这平静之下,是让人觉得恐惧的暗流,随时有可能吞噬人的性命。这两天他也很忙,不停地拟诏书,不停地封官许爵,不停地调集财力物力人力,哦,还有不停地抄那些还忠于李隆基的大臣们的家,特别是查抄叶畅和杨国忠在长安城中的产业。在杨家五支抄出的财产,让他大骂国家蛀虫,但在叶宅抄出的东西,却让他愕然:除了不能搬动的一些房屋之外,叶家几乎没有什么财物可供他获取,甚至连安东商会等三大商会和安东银行在长安的总部,他除了查抄到一堆账薄之外,连个伙计都没有抓到。
凡是与叶畅关系密切的人,几乎都跑了。御史大夫元公路,驸马独孤明等,在除夕之前便向李隆基告假离开了长安。就算没有跑的,也只是小猫三两只,既榨不出什么油水,也问不到有价值的口供。
这等情形之下,李亨再蠢也明白,叶畅对这场宫廷政变早有准备,甚至从安禄山的动静推断出,这场政变最大可能就是除夕夜中发生。
李亨隐约有一种感觉,叶畅在推测出这场政变之后,并没有大惊失色,反而是非常欢喜与兴奋:对他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想到自己精心谋划的政变,有可能便宜叶畅这个家伙,李亨心中就特别腻味,仿佛又面对着李林甫。
“并无动静。”程元振回应道:“看来伤得不轻,还听说,安禄山在城中买了一口最好的棺椁,他长子安庆宗怕是不行了。”
“也好,也好……”
李亨对于安庆宗的死并没有多少同情,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安禄山这个长子他见过不只一次,算得上是精明强干,比起其次子安庆绪可是要强得多。安禄山失去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对李亨可不是什么坏事。
“再派太医送药过去,捡最好的送,不可慢待了。”李亨道:“这两日来朝会的大臣越来越少,一个个都在家中装病,朕有意要好生整顿一番,你看……”
他话声还没有落下,就听得外边有个太监尖着嗓子道:“安相公到!”
然后就是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都到了大殿门前才有人通禀,李亨与程元振对望了一眼,都是微微变色。
让他们更为头疼的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安禄山还在家中养伤,怎么转过脸来,他就又跑到皇宫中来了。
不等他们交换意见,安禄山就已经出现在大殿之前,他满脸戾气,脸上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了,但那棉纱上还隐约渗出了血迹。
“陛下在说什么,也说给安某听听……”安禄山声音沉闷。
他的话甚是唐突失礼,李亨旁边有武士就要出列喝斥,李亨却微微摆手示意不要计较,然后笑着起身:“安卿伤势可是大好了?”
“死不了……陛下方才在说什么?”
“安卿这几日养伤,朝中有些大臣便不来朝会,朕正在与程元振商议,当如何处置他们。”
“哦,都有哪些人?”
李亨一连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安禄山冷笑了一声,向身后随他入殿的武士吩咐道:“去,将这几个人的脑袋带来……”
李亨听得一惊:“安卿之意?”
“既然不忠,还留着干什么,留着给叶畅作内应么?”安禄山狞笑道:“这几日我忍着,忍着,就是等他们跳将出来,现在正好,一网打尽,落得干脆!”
李亨听得脸色微微一变,情不自禁就向程元振望去,程元振亦是一脸愕然,同时还带着些许惊恐。
这两天,他们可也没少小动作!
而且安禄山方才没有请示李亨,便直接令兵士去捕人,这说好听一点都是跋扈,实际上应当称之为目无主君!
偏偏李亨却对此毫无办法,这两日他们也尝试去接触安禄山手下的部将,可那些将领对他这个“皇帝”连奉承都懒得奉承。
李亨不反思这是因为他篡夺父亲帝位而使得诸将瞧不起他,却只怪安禄山在军中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安卿……”李亨咽了口口水:“如此……似有不妥吧?”
安禄山蛙眼一翻:“怎么,皇帝你有意见?”
“这个,方才这些人当中,颇有一些,乃是宗室……”
“宗室是个屁!”安禄山吼道:“我儿子要死了!”
李亨一愣,没有想到安禄山的想法会如此跳跃,他刚欲安慰一番,却听得安禄山又道:“我儿子若是死了,我定然要宗室死个几十上百口为他殉葬!”
“安相公,你这是何意?”即使李亨再隐忍,此时也有些怒了。
“陛下,你还当那些人是你亲族?”安禄山冷笑:“他们的心,只跟着太上皇,跟着叶畅,留着他们,只会是麻烦!特别是你那些兄弟,你当初不是说么,一个个想要你的太子之位……既是如此,还留着他们作甚!”
安禄山甚是疼爱长子安庆宗,虽然还有次子、幼子等,但他觉得,最类似他性格与能力的,唯有长子。这两天安庆宗就在病榻上辗转哀嚎,安禄山连砍了十多个御医和所谓的名医脑袋,却也没有能救好他,甚至连缓解安庆宗的痛苦都做不到。他心中对叶畅的仇恨达到了极致,但是叶畅走得干净,甚至用面粉将自己家都炸掉了一半,让安禄山无法报复。于是他便将仇恨转移到了皇室——若不是李氏父子,他哪里会到这一步?
而且这几天里,严庄只要一有机会,就教唆他纂位自立。严庄毕竟只是底层人物出身,虽然颇有智计,可是对近在眼前的权势的热切,让他对现在所谓的“侍郎”不满,他更想当的,乃是宰相。
不仅是严庄,安禄山幕下诸将,无论汉胡,也皆如此,一个个希望当节度使、兵马使,想要打开国库犒赏。此时安禄山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需要依靠李亨来争取更多的支持。但是,他只是需要利用李亨,而不是尊重李亨。
听得安禄山这样说,李亨脸青一阵,白一阵,然后甩袖道:“卿为宰相兼作天下兵马副元帅,国家大事,一概凭卿决断就是!”
李亨这话说得很有些怨气,他声音还没有落下,安禄山身后闪出一人,正是严庄:“皇帝欲谋反耶?竟然敢出此无礼之语!”
“皇帝……谋反……”
李亨险些没有气乐了,他睨视了严庄一眼,然后对安禄山道:“朕倦了,朕欲去休息。”
“陛下自去,朝中事务,我会替你代劳。”安禄山傲然道:“陛下宫中防备微弱,长安城里尚有叶畅余党,我拨三千兵马护卫宫禁,陛下莫要惊慌。”
李亨身体一颤,深深盯了安禄山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程元振的眼睛用力眨巴了几下,陪着笑对安禄山道:“安相公,陛下得知相公家眷尚不在长安城中,欲赐宫女侍奉安相公……”
“我看中了谁,自会去取。”安禄山面无表情地道:“你这阉货,好生侍候好陛下就行。”
程元振脸色变了变,终究是不敢说话。
此时在场者,绝不只他们二人,还有一些投靠了李亨的朝臣,但安禄山跋扈之下,却无一人敢言。每一个人心中都隐隐意识到,时代变了,原先朝廷控制一切的局面只怕随着此次政变而改写,手握兵权的大将们,将拥有更多的权力。
安禄山瞄了一眼空荡荡的御座,他上前几步,几乎就要来到御座旁,诸臣都怔怔地看着他,想要看他是不是有胆现在就坐上去。
不过安禄山终究是没有坐,他在御座前转过身,而向群臣,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发长安青壮为兵,与叶畅逆贼决一死战。”他厉声道:“京兆尹何在,长安、万年县令何在,此事便由你三人去做,我不管你们怎么做,我只要十日之内,长安城中多出十万军士,若是少一人,便由你们亲族充任!”
被李亨任命的京兆尹、长安、万年令都是面色如土,相互对望,既不敢应是,也不敢拒绝。
长安城中有百余万人这没有错,但是十万青壮要聚集起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几乎是十人中便抽一人为兵,这其中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他们心中也很奇怪,安禄山手里有近十万兵,虽然被叶畅连接着败了两阵,实际上只是给吓坏了,真正损失并不多,他此时还急着要征十万人,却不知是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安禄山的打算。
这两日呆在宅中,安禄山除了养伤,窥探朝中动向,还有一件要事,便是召集手下大将、幕僚,集思广益,讨论如何应对叶畅的“神兵利器”。他们经过两日商讨之后,渐渐得出结论,叶畅的那种爆炸武器虽然威力巨大,但并不是没有弱点。
其中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依赖后勤。那种武器是消耗性的,甚至不象箭矢,射出去之后还可以想法子回收。而且很明显的是,叶畅不是在中原制造那种武器,所以他的武器来源唯有辽东,甚至安西都不可能。根据严庄等的推测,叶畅在长安储存的这种武器数量并不多。
“如今长安落入我手,辽东与叶畅的关联断绝,故此他所能用者,唯有此前所存,只要我们多驱士卒,不断消耗他的那种神兵利器,用不了多久,他便再无可用。自然,这只是治标之法,治本之法,还在于夺取辽东,我们也要抢得那种神兵利器,最好能抢得制造它的工匠,若能如此,则天下尽入相公掌握之中矣!”
安禄山又回忆起严庄的进言,他看了京兆尹三人一眼,然后厉声道:“你们还不赶紧去办,要等到何时,莫非还等我请你们吃饭不成?”
京兆尹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逃出了大殿,出得门后,三人相互对望,都只看到了绝望。
“急切之间,去哪里招募十万青壮来!”万年令惨笑着道:“我们前日才上任,如今下边的僚属都未辟齐……衙门里的差役都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二公可有良策教我?”
“一根绳索罢了。”长安令同样是惨笑:“原本屈身从贼,为的只不过是一个富贵,这等情形之下,什么都没有了,还能怎么样?”
“只有如此……唉……”京兆尹也是哭丧着脸,他与吉温关系好,所以才捞到了这个职务,原本以为是个美职,却不曾想竟然是死路一条。不过想着自己与吉温的关系,安禄山对吉温极是信重,或许可以请吉温出面说情。他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路,便向两个县令摆了摆手,做出威严主官的模样:“安公既有交待,你二人速速去办妥,若能得成,我为二位请功!”
他脸变得快,万年、长安二令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离开了。二令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万年令道:“他怎么这样,起初也是担心生死,怎么转眼又这副嘴脸?”
“他与吉温关系好,必是去寻吉温说情,如今吉温可是御史大夫,甚得安禄山所重,有吉温相助,他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我们二人惨了,必死无疑!”
他二人正互相艾叹,却听得有人招呼道:“二公为何还在此处?”
他们回头一看,乃是王缙。
“王公……”
刚招呼了一声,还没有正经答上话,便见街上一阵混乱,却是一队安禄山的部下开了过来。这百余骑的马脖子下,全部挂着首绩,二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变了颜色。
王缙幽幽地道:“这几日表露二心的人……就是陛下方才点的那些人名。”
二令激零零打了个冷战,李亨点名的时间并没有多久,这些人的脑袋就已经砍了过来,而且还有些根本不是所点名单上的人物,这只证明一件事情。
安禄山早就决定要杀人立威,他根本就没有把李亨的意图放在心上!
“这……这……”万年令声音发颤,与其如此受辱,倒不如回去自我了断算了。
“二位若想活,某倒是有些计较……只不过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二位可愿意与我去僻静的地方?”王缙又道。
第474章 千军齐呼清君侧
“长安城中,不知如何了。”
闭着眼,靠在榻上,李隆基缓缓说道。
他们出来得甚是狼狈,不过好在有辙轨,李隆基等贵戚倒没有受到太多罪。但是因为是临时逃出,所以征得的辙轨列车不足,供皇族、贵戚和高官们已经勉强,那些随扈的禁军将士,便只有骑马或步行。
而且马匹数量也是不足,他们顺着辙轨到达咸阳之时,人困马乏,寻觅咸阳令,发现此人得到消息已经逃走,而且据闻安禄山一支部队,正由泾阳赶来,准备断绝咸阳古道。故此李隆基等连喘息之机都没有,胡乱征集了些马匹,便继续上路,行了数里士卒饥寒难耐,一个个鼓噪起来,李隆基便将列车驿站驿吏献上的食物分与众军士。
虽然僧多粥少,但不患寡而患不均,军士见天子所食与自己相同,暂时偃旗息鼓。车队又继续前行。但是到金城县时,再次遇到麻烦,长安大乱的消息,同样已经传至此处,金城令闭城自守,下令断绝了辙轨,甚至挖断了数百丈路基。这等情形之下,又是一顿折腾,他们才过了金城县,复又上辙轨列车,重新向西进发。
京中禁军,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腾,一个个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李隆基对此略有所觉,但是他想的是只要到了岐州,情形就会好些,因此也没有太在意。相反,他对于长安的情形,倒是更为关心,毕竟若是长安城被李亨、安禄山折腾得太惨了,他回来之后不复当初繁华,那实在是让人头疼的事情。
“现今尚未有消息传来。”陈玄礼低声道。
“叶卿的情形如何?”
“因为崔乾佑步步紧随的缘故,叶畅无法摆脱逆贼来与圣人会合。”陈玄礼道:“他这般做是对的,若是草率与圣人会合,只会将祸水引至圣人身边。”
“朕知道……朕知道……叶畅忠心,朕已知矣。”李隆基面带愧色,长叹息道:“天宝初载以来,朕颇误国事,信任奸佞,乃至有今日之祸。唯一可取,便是用了叶畅,任其放手施为,外得拓疆土,内能安社稷……”
陈玄礼默然不作声,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惜哉,当初若不是为李林甫所诳骗,朕岂失此爱婿?幸哉,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李隆基嘴里念念叨叨,正此时,却听得外头吵闹起来,他打发陈玄礼出去看,不一会儿,陈玄礼面带异样之色回来。
“出何事了?”
“是杨相国要见圣人。”
“杨国忠……他又有什么事情?”李隆基有些不耐烦地坐正身躯,瞄了身侧的杨玉环一眼:“好吧,让他进来。”
杨国忠被禁军拦在车外,甚至连替他通禀一声都不干,他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来,情知自己已经失了圣眷。好在此时李隆基召他的消息传出,他一脸怒气地登上了这辆临时改装的御车,先是狠狠瞪了陈玄礼一眼,但是他也知道,此际并不是在陈玄礼面前作威作福的时候,因此也就是瞪了一眼,然后向李隆基行礼道:“陛下,臣思量再三,哥舒翰那边,亦是去不得也。”
李隆基眉头一皱:“何出此言?”
“安禄山为胡将,有逆心,哥舒翰亦胡将也!”杨国忠道:“若圣人入其境,他自己便是没有二意,安知帐下未有铤而走险之辈?”
他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因此李隆基并没有什么反应。杨国忠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道:“另外,河西、陇右,穷困之地,圣驾至此,逃出京中的文武大臣必定前来,以河西、陇右如何能支撑这许多人开销,况且此际战事为先,一切先军,如此艰辛,臣等虽是不惧,但陛下与娘娘万金之躯,安可久处?”
李隆基早就不是那个勤俭的君王了,他这两日在行程当中,诸多不便,虽然暂时忍住,却被杨国忠这番话又勾了起来。确实如杨国忠所说,他带着文武跑到哥舒翰那儿之后,肯定要重立朝廷,各种支出用度不在少数,只凭借陇右、河西的财赋,只怕难以支撑。
见李隆基似乎有些意动,杨国忠又抛出了他的第三个理由:“其三,关陇一带,将成战场,无论河西还是陇右,都在戎狄卧榻之侧,戎狄知我国乱,必生觊觎之心。故此,哥舒翰之处,非安居之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圣人至尊之躯?”
这个理由就非常打动李隆基的心了,安全毕竟是第一位的,若是犬戎、回纥甚突厥残部乘着中原内乱的机会也参上一脚,他难道还要到处东躲西藏么?
“那依你说,当往何处去?”
“剑南,富庶之地,成都,天府之国,陛下可巡幸于此,暂时驻跸。一来可以令叶畅、哥舒翰无后顾之忧,与逆贼决战,二来也便于陛下调度剑南、江南财赋,支撑战局。”
杨国忠在最初的惊惶失措之后,现在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佳。当初同意去哥舒翰处,是急切间想不到办法的办法,但现在则不然,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崔圆被他留在剑南,虽然高适成了剑南节度使,但因为长期驻于昆州的缘故,所以留在成都的还是崔圆。此人乃是他的心腹,有他的配合,杨国忠要是领着李隆基到了这里,以宰相身份,挟天子之威,令高适交权,并非不可以的事情。
若能得剑南一道的财权与兵权,他的宰相位置便又巩固了,至少不必象现在一样,担心自己的位置不保。
而对于李隆基来说,杨国忠的几个理由并非没有道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此前予安禄山权势太重,正兵、私兵加起来几达全国三分之一,而李亨多年太子,对边将也确实有几分号召力,别的不说,他准备去投奔的那位哥舒翰,便与李亨暗通款曲。虽然他肯定不会与安禄山合作,可是若与李亨合作呢?
想到这里,李隆基微微点了点头。旁边陈玄礼急道:“若是如此,中原军事如何?圣人不在,哥舒翰与叶畅互不统属,只怕未联手而先相争,如之奈何?”
“可以永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哥舒翰、叶畅为副元帅。”杨国忠又建议道。
这是他方才建议的进一步补充,因为永王以杨玉环为母,他们杨家这些年也确实拼命在折腾,想要以永王取代李亨,所以永王同杨家的利益可谓完全一致。若永王得委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就意味着他的太子储君之位已定,可以说,杨家反而因祸得福,今后数十年富贵又有了保障。
李隆基心中一动。
他子嗣虽多,但这一次逃得匆忙,绝大多数都陷于长安,跟随他逃出来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永王,算是比较得他欢喜的,因为永王长相很象他年轻之时。
如今来看,李亨的太子之位肯定要废黜的,无君无父之辈,安能继承大宝。永王确实是最合适的替代者,而且李隆基年纪已老,不大可能再按照正常模式去考察确定一个新的太子了。
“好,便以永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叶畅、哥舒翰为副元帅……”
李隆基当即下令,逃离得充忙,并未带玉玺,故此他只能以私印印之。杨国忠见此情形,知道自己的愿望实现了大半,心中欢喜,溢于颜表。
“陈将军,你与诸军士说,拨五百人护卫永王,其余人护送陛下入蜀。”他自觉局面又回到了掌控之中,当下对陈玄礼道。
陈玄礼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便迈步出了车厢。李隆基微微叹了口气,没一会儿,却觉得车子慢了下来,他掀开窗帘,向外望去,却见天色微暗,似乎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了。
“到了何处?”他向高力士问道。
“前方就是马嵬驿。”高力士道:“此地离长安已渐远,在此稍事休整吧?”
“还是早些离开为好。”杨国忠此时却怕夜长梦多,无论是安禄山打败了叶畅,还是叶畅打败了安禄山,他眼见得逞的计划就都实现不了,最好还是尽快离开。
马嵬驿只是辙轨车道上的一个小驿站,平日里也就只有一名驿吏加上三十名驿卒,李隆基一行足有三千余人,除了陈玄礼招来的禁军,还有近千是沿途赶来护卫的小官、士卒。三十人侍候三千人如何能忙得过来。莫说让大伙满意,就是最起码的吃喝都供应不足,故此,未过片刻,便是一片骂骂咧咧之声。
李隆基依惯例,将自己的食物分与了将士,他年老,又坐在车上,吃得少些并没有什么。陈玄礼亦将自己的食物分了出来,诸将士的怨气原本是稍缓的,然而就在这时,不知何人在底下道:“为何天子、陈大将军都解衣衣我推食食我,那杨国忠误国奸臣,将国家折腾成这模样,连累得天子都不得不远逃,他却仍然作威作福好吃好喝?咱们护卫天子,那是人臣之本份,护卫杨国忠这奸佞,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杨国忠也将自己的食物分了出来,但那人的话就象是火星上浇的油一般,让禁军将士心头憋着的怒火瞬间腾了起来。又有人道:“正是,原本说得好好的要去哥舒大夫那儿,可现在却又要去蜀中……蜀道艰难,恐怕终身都不得回长安矣!给天子进此奸计者,正杨国忠是也!”
“杨家一堆人倒是逃了出来,我们的家眷却失陷在长安,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将士们喧哗声越来越响,安元光冷眼旁观,看了陈玄礼一眼。
陈玄礼面色阴沉,他在禁军中素有威望,这些人基本都是他招来的,但此刻,他却是一言不发。
安元光甚是聪明,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又为叶公料中!
当初他向叶畅请求饶过自己养父,叶畅却不同意,他苦求之下,叶畅便与他实话实说,因为与杨氏势同水火的缘故,如果叶畅要保骆奉先,杨国忠必然要诛之,与其如此,倒不如换过来,他去走杨氏门路,让杨氏当这个枉法之人。
故此表面上是杨氏对他有恩,实际上安元光很清楚,真正有恩于他的,还是叶畅,甚至连他去贿赂虢国夫人的财货,都是叶畅为他准备好的。
虢国夫人也重视他,却是将他当成男宠玩物,他面上虚以委蛇,心里却是大怒:大丈夫纵横天下,何患无****美妾,岂可为此等不贞不洁辈裙下之臣!而且杨氏试图让他在禁军之中为自己耳目,也与安元光平生之志相逆。叶畅当初可是答应了他的,只要他能够依策行事,必然会立下泼天的功劳,到时叶畅会想办法让他出外为一镇副帅,再立些边功,便足以成为边镇节度!
对叶畅的许诺,安元光深信不疑:高适、南霁云,都是受叶畅赏识之后飞黄腾达,获得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而且此后时局发展,也如同叶畅料想的一般,果然有人发动了政变,果然天子会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就弃长安而走,杨国忠也果然会建议入蜀,而陈玄礼暗中挑唆禁军反杨,亦是叶畅所料之中!
这些事情,料中其一其二已经是了不起了,叶畅却是件件料中,即使有所偏差,却也相去不远,怎能不让安元光心服口服?他又是跟着叶畅打过仗的,叶畅带病出征的情形,他牢记在心,只觉得若一定要跟一个上司,肯定是要跟叶畅这样的。
这边闹将起来,也惊动了杨国忠,他出来望了望,见士卒们都对他怒目相视,他情知不对劲,陪着笑向士卒们拱手:“致使大伙劳累,实是我这宰相之过,待到了成都之后,我必奏明天子,所有扈从有功之士,尽皆褒奖,加官进爵、赏赐财货!”
“这奸贼又想着拿天子的名赏财货收买我们!”杨国忠话声未落,有一人大叫道:“我等男儿,岂是这些小恩小惠可收买!此人一向贪赃枉法,故此亦视我等为贪得无厌之辈!”
“竟然敢瞧不起我们!”
“诛杨钊,清君侧!”就在七嘴八舌之际,突然有人高叫道。
这声音一响起,诸将士安静了片刻,杨国忠脸色大变,大约就是一息功夫,第二人也叫道“诛杨钊,清君侧”!
第475章 繁华恩爱转成空
李隆基稍稍吃了些东西,便准备睡下,这几日奔波,又劳心劳力,让他实在倦了。不过外边禁军的呼喊声,让他霍然惊醒,经过一次政变之后,他如今有如惊弓之鸟,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警觉起来。
“陛下,陛下!”
在他身边,杨玉环紧接地抓着他的手,同样吓得惊惶失措。
“无妨,无妨,不论出了何事,朕都会护着你的……”李隆基一边安慰她,一边向车厢内望去,阴暗的车厢之里,只剩余他们二人在,这让车厢显得空阔了许多。但李隆基此时要的却不是空阔,他有些吃惊地叫道:“高力士,高力士,你这老东西去了哪儿?”
这些年李隆基每每睡眠不好之时,便让高力士护卫宿寝,而只要高力士在,他就能睡得香。此刻他叫着高力士的名字,可是好一会儿也没有人回应,他掀起车窗的帘子正要叫,一口北风灌了进来,让他微微一哆嗦。
然后他总算听清楚外边的声音了。
“诛杨钊,清君侧!”
这不是一个人在喊,而是数十上百人在喊,李隆基听得魂飞魄散,第一个念头是安禄山的叛军追上来了。
安禄山、李亨政变的一个理由,便是杨国忠等奸佞把持朝堂,致使太子储君之躯尚且朝不保夕,朝中正人,更是人人自危。不过李隆基旋即意识到,这些人的喊话腔调都是京腔,乃是京城人氏,而不是安禄山部下的燕腔或者胡腔。
而且他们当中并没有人喊人诛杀叶畅——李隆基可以确定,对李亨与安禄山来说,叶畅才是他们的真正心腹之患,至于杨国忠,只要灭了叶畅,举手便可擒之,现在对他们够不成什么威胁。
“高力士!”他又喊了一声。
这一次,高力士总算听到了,他匆匆掀了帘子进入车厢之内。为了便于离开,也是因为车厢内比起驿馆要舒适,李隆基并没有住到驿站的屋子里。
“是怎么回事?”李隆基神情有些异样地道。
“禁军喧哗,说是陛下西巡艰难,杨国忠还作威作福,而且陛下离京西巡,便是因为杨国忠弄权祸国,故此都鼓噪着要杀他。”高力士神情有些僵硬。
李隆基身体猛然抖了一下,花白的须眉都颤了起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问道:“事情可挽回否?”
“不知道……”
“令陈玄礼进来!”李隆基大声道:“让他快点来!”
“是!”
高力士又出去,没一会儿,陈玄礼进来,神情同样僵硬:“圣人,事情有些不妙……”
“朕不管有什么不妙,你为龙武军大将军,外头大都是你的部下,你要弹压住他们……该许诺的许诺,该强硬的强硬,勿令其真闹出什么事端……”
李隆基话尚未说完,车厢门砰的一声又被打开,杨国忠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嚎啕大叫:“圣人救命,娘娘救命……圣人救我啊!”
外头的喧哗之声随着北风一起灌入车厢内,李隆基还听到了铁器划动的声音——护着车厢的是他最亲信的护卫,面对禁军逼近,他们不得不拔出了武器。
“陈玄礼,快去!”李隆基扬眉喝道。
陈玄礼匆匆出车厢,车厢里杨国忠与杨玉环小声哭泣着,李隆基则在粗重地喘息。他这时突然间非常后悔,不是因为信任杨国忠,而是因为离开长安之时并没有与叶畅呆在一处。
叶畅哪怕再为跋扈,甚至可能对他挥拳相向,但那是家事,事情总是可以控制,而他的军纪绝对不会现在这模样。就算是禁军要鼓噪哗变,想来叶畅总有办法可能应付。
陈玄礼出去的最初,外边的声音小了,杨国忠也不哭了,他爬起来,探头探脑,似乎是想出去瞧瞧情形。但还没有等他真的做出来,外边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非常之大,更胜此前。李隆基眉头紧紧皱起,杨国忠也被吓得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
“高翁,你来一下。”陈玄礼忽然伸头入内,对高力士招呼了一声,高力士愣了愣,瞧了李隆基一眼,李隆基缓缓点头,他便跟在陈玄礼之后也出了车厢。
外头声音又小了一下,好一会儿之后,陈玄礼与高力士二人都回到车厢之内,二人一入内便跪倒在地。
“怎么了?”李隆基问道。
“臣等无能,无法平息众怒,还请陛下让杨相公出去见见士卒。”陈玄礼道。
杨国忠腾的一下跳起来,他方才出去想法子平息事件,结果一露面便有人用石头砸他,人人对他喊杀喊打,若不是他逃入李隆基的车厢之内,此时早就头破血流了。因此,听得陈玄礼这般道,他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去……陈玄礼,休要以为我不知道外边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分明是你的亲信!”
陈玄礼跪在地上,听得杨国忠此语,抬头向他笑了笑,却笑得杨国忠毛骨悚然:“杨相公,诛心之言,休要乱语。”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再说什么。
杨国忠觉得有些不对,他还没有细想,那边李隆基却叹了口气。
“玄礼,你与众军士说,杨国忠有罪,朕已罢去其相职,待入蜀之后必将穷治其罪,朕拟命叶畅为相,即刻招其随行扈从。”
罢杨国忠相,乃是为平息众怒给哗变军士一个台阶可下,召叶畅为相扈从,则是透露出另一个含义:叶畅就在不远,若是哗变不止,便会召叶畅来平乱。这第二层含义很深,只有聪明人才能咀嚼出来,但是李隆基深知叶畅在军中威望卓著,这些禁军将士,多少要忌惮几分。
陈玄礼再次出去,不过旋即回来,脸上带着惊色:“圣人,为时晚矣,众军士激于义愤,已诛虢国夫人和杨相之子!”
此次随李隆基逃出来的,便有虢国夫人还有杨国忠的两个儿子,他们下得驿馆休息,离车驾稍远,闻得哗变出来观看,被禁军发觉,顿时有人上前,将之擒杀!
已经动了刀杀了人,而且杀了杨国忠的儿子,此事就不可能善了。李隆基猛然站了起来,他看了杨国忠一眼,杨国忠面如死灰,放声大哭,突然之间,他也明白,为何刚才他指责陈玄礼,陈玄礼却不与他争吵了。
和一个将死之人争吵,有什么意义?
“圣人,娘娘,救命啊,娘娘……”
杨国忠连连叩首,正这时,车厢门又被打开,却是永王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
“父皇,情形不妙……”
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后,永王的气势便有些不同,他可以说是兴致冲冲地去寻安元光,想要询问一些指挥打仗的事情。此时见士卒喧哗,便赶了过来。
他的到来,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杨国忠立刻向他叩头不止:“殿下,殿下救命,请殿下念着这些年的情份上,替微臣求情……”
旁边的杨玉环已经吓傻了,此时唯有哀哀哭泣,跪在李隆基面前,不停地向李隆基求情。李隆基面色沉郁,向陈玄礼微微点头,陈玄礼出去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两个禁军武士将杨国忠拖了出去。
永王移动着自己的目光,看也不看杨国忠一眼,杨国忠拼命挣扎嚎叫,却还是被拖出了车厢。
“到此为止吧。”李隆基铁青着脸道。
此时外边欢呼声传来,杨国忠的惨叫嘎然而止,杨玉环尖叫了一声,缩到车厢角落瑟瑟发抖。见她如此模样,李隆基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朕亦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你我皆不保矣。”
杨玉环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拼命摇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外头的欢呼声停歇了没多久,却又喧闹起来,李隆基心中一凛,他已经连连退让,杨国忠都交出去了,如今还有什么?
“高力士,出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要砍了朕,是不是……要连朕一起害了!”他吩咐道。
高力士扫了杨玉环一眼,然后出了车厢。不一会儿,高力士、陈玄礼二人带着两个武士回来,其中一个武士手中拎着杨国忠的首绩。
“这……这是何意?”李隆基眉头突的一跳,不敢看杨国忠的首绩,而是向高、陈二人问道。
高、陈二人面色都相当难看,他们对望了一眼,好一会儿,陈玄礼道:“士卒不肯散去……”
“为何不肯散去,莫非真的要杀朕弑君不成?安禄山与那个逆子未曾做到的事情,你们要做?”李隆基气急败坏,顿足喝道。
“高将军……”陈玄礼看着高力士道。
高力士脸色灰败,他知道陈玄礼的意思,这个丑人,非要他来做不可。
清君侧清君侧,君之侧旁可不只是一个杨国忠,若他不来做这个丑人,只怕下一个被清的,就是他本人。
“禁军士卒说,岂有杀其兄姊而其妹仍为贵妃之理,若娘娘仍在,他们来日必死,故此……故此……请去娘娘!”
请去娘娘之意,众人皆明白,杨玉环此时惊骇得哭都哭不出声了,只是靠着角落,不停地说道:“圣人救我,圣人救我!”
“朕令玉环出家……如何?”李隆基道。
“我愿出家,我愿出家!”杨玉环象是抓着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奴婢也问过了,他们说……娘娘此前就曾经出过家。”高力士吸了口气:“请圣人裁断……”
外头士卒的鼓噪之声越来越大,李隆基面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他看着陈玄礼,发觉陈玄礼亦是满头冷汗,再看高力士,高力士垂首不语。
“你们……你们……这是要朕性命啊……”李隆基悲呼道:“朕为何就不死在长安城中!”
“陛下,臣妾无罪,救救臣妾啊……”杨玉环从李隆基的话里听出了不对的味道,她膝行上前,抱着李隆基的腿大哭道。
如她所言,她虽然贵为贵妃,少不得在宫中勾心斗角,但真论大罪,却是没有。
李隆基以手掩面,泪水滚滚而下,却是不发一语。
高力士见此情形,叹了口气,向跟着自己的两个小太监行了手势。这两个小太监,是他从兴庆宫带出来的,唯他马首是瞻。见状上前,一左一右将杨玉环架了起来。
“圣人,救命,圣人,救命啊!”
杨玉环尖声叫着,发钗头饰散落一地,原本让李隆基恋恋不舍的花容月貌,此刻也因为恐惧绝望而扭曲变型。她死死盯着李隆基,此前还信誓旦旦说要护着她的李隆基却以手掩面,除了落泪,再无他语。
杨玉环被拖到了门前,她扒住门,又悲呼了两声李隆基。李隆基身体颤了颤,终于开口了:“高将军,娘娘侍候朕多年,还……还请与她一个体面。”
“奴婢知道。”高力士叹了口气,但目光中却是有几分庆幸。
李隆基终于还是舍弃了杨玉环,对他这位天下至尊来说,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样也好,杨家最后的再起机会也没有了,对所有人都好。
当着外边禁军的面,杨玉环被拖出了车厢,拖到了驿站的一间小屋之中。高力士看了看小屋上的房梁,然后对杨玉环道:“娘娘,时至今日,谁也救不了你,你若还念着陛下的好,还是早些上路吧。”
“我无罪,陛下说了,要护佑我周全的……我无罪……”杨玉环喃喃说道。
高力士摇了摇头:“娘娘还不明白么,男人说的话若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
杨玉环霍然抬头,她想起当初寿王李瑁,也曾经对她说要爱护她一生一世,结果就是眼前这个老太监使了手段,让她落入自己的公公李隆基眼中,然后寿王李瑁就不得不放弃她,任她先是出家,然后被偷偷带入宫中。
当初儿子背叛了她,现在老子也背叛她,她有何错,不过就是生得美丽罢了!
“高力士,你这狗奴……若非你,我岂有今日!”想明白这一点,杨玉环凄然一笑:“是你害我,是你害我!”
“若非我,你岂有这十余载的富贵尊荣?”高力士哼了一声:“这些都是圣人赐的,如今,圣人要收回,你还是体面些,莫学那市井泼妇!”
一边说,他一边将一根白绫拿来,递向杨玉环。杨玉环仿佛见了毒蛇一般,拼命躲闪避让。高力士心中发急,唯恐夜长梦多,干脆上前两步,将白绫往杨玉环脖子上一套!
第476章 天下敌手谁英雄
长安城这些时日,几乎成了地狱。
在安禄山接管大权之后,他手下的胡兵就越发跋扈,再也无人能够制约,他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而长安城中的官方机构,无论是京兆尹还是长安、万年二县,对此都是装聋作哑。
不仅装聋作哑,二县为了在短时间内凑齐安禄山所要的十万青壮,甚至还助纣为虐。因为差役不足,二县甚至选取泼皮无赖充任差役,每日挨家挨户搜捕青壮,稍有阻挠便是一顿痛打。也有想要逃走的,但是如今长安四门紧密,等闲人家根本无法出城,便是富贵之家耐不得凌迫的,也要向看守城门的军士送出巨额贿赂,才有可能乘夜偷逃出去。
这一切的始作甬者安禄山,此刻冷冰冰地看着眼前跪着的百余人。
跪在他面前的百余人共同特点都是姓李,乃是大唐宗室,绝大多数都是李亨的兄弟侄儿或者堂兄弟子侄。
“燕王,吉时已到了。”
严庄到了安禄山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安禄山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狞笑起来。
他脸上还包扎着纱布,这一笑,面上便疼得厉害。疼痛让他记起了仇恨,而仇恨又让他欲报复。
“准备!”他下令道。
每个跪着的李家子侄身后,都有人举起了刀,眼见刀就要落下,却听得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程元振脸比苦瓜还难看,他真不想来办此事,但又不得不来。
“刀下留人!”远远见着跪得一地的人还有高举的刀,程元振大惊,扬声便叫道。
“砍了!”安禄山面无表情地道。
百余柄刀砍了下去,这些辽东产的钢刀都是锋利异常,刀下之后,一百余颗人头便在安禄山脚下滚地,血转眼间就将地面全部染得通红。
程元振见此情形,吓得魂飞魄散,掉转马头就要走,却被一个士兵拉住了马。
他还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从马上扯了下来,带到了安禄山面前。
“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莫非视我军纪如无物耶?”安禄山阴沉着脸道:“在军中驰马,大声喧哗,干扰我军祭旗……程元振,你好大的胆子!”
程元振魂不附体,他很清楚,因为安庆宗还是没有挺过来,在正月初五时死了,所以安禄山这段时间的脾气都甚为暴躁。哪怕李亨进封他为燕王,他都没有显得高兴,反而行事更加无所顾忌起来。
“燕王,非是奴婢愿意,实是圣命难拒啊……”听得安禄山似乎要找自己算账,再看到满地人头满地血,程元振毫不犹豫就跪拜在地,口中自称亦成了“奴婢”,更将事情全都推到了李亨身上:“陛下听闻燕王将宗室大半都抓来,便遣奴婢来问是何缘故,事情紧急……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请燕王念在奴婢对燕王一向恭顺的份上,饶了奴婢……刘公,咱们多年交情,你可要为我求情啊……”
跟在安禄山身后的刘骆谷看了他一眼,却是一声未吭,心里苦笑起来。
他倒是想替程元振求情,这些年他在长安经营,能搭上太子的这条暗线,程元振功不可没。但是这些时日安禄山脾气暴躁不安,刘骆谷等都被责罚了数次,甚至连安禄山最倚重的严庄,亦曾被鞭打,刘骆谷哪里还敢出言相劝!
唯一能劝安禄山的,恐怕就只有吉温了。
安禄山斜睨了刘骆谷一眼,看到刘骆谷根本不敢进言,心里倒是很满意。他如今喜怒无常,刚刚还想着杀程元振的,现在一转念头,便笑了起来。
“既然是圣命,那是不怪你,你回报陛下,我即将出征,与叶畅决一死战,故此要杀些里通外贼的叛逆祭旗。他的这些亲戚们,个个都想着谋反,想着他屁股下的位置,既然如此,不如杀了干脆!”
程元振虽然明知这是安禄山跋扈之举,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唯唯喏喏而退,根本不敢再上马,牵着马小跑了半里,这才抹了抹汗,费了好大气力爬上了马屁,扬鞭去报李亨。
安禄山不再理睬他,举起马鞭,正待下令,突然眉头一皱,因为又见着一骑飞奔而来,正好与程元振交错而过。安禄山脸上杀机不可遏制地浮起,他厉声道:“看来今日赶着死的人还真不少……”
“燕王,那是崔乾佑派来的人,想来是禀报军情的!”刘骆谷见那人身影依稀认识,想了想之后对安禄山道。
安禄山听得这个,才稍稍收敛怒意。
“燕王,大喜,燕王,大喜!”那人远远地跳下马,小跑着到了安禄山面前跪倒,安禄山听得“大喜”,心中一动,急切地道:“击败叶畅了?”
来使微微一愕,然后垂头道:“不是此事,收到了太上皇那边的消息。”
“不是击败了叶畅,喜从何来!”安禄山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你这是谎报军情!”
“燕王,太上皇那边起内讧了,士卒哗变,诛杀了杨国忠满门,而且太上皇明诏天下,杨国忠为欺君奸佞!”
“杨国忠死了?”安禄山愣了愣:“他果真死了?”
“确实死了!”
“这算他娘的什么好消息?原本有个杨国忠牵制叶畅,让叶畅束手束脚,如今没有了这厮,叶畅岂不可以放开手脚做事?”安禄山半点喜色都无,他一脚踢翻那使者:“这定然是叶畅的奸计,那些哗变禁军背后定然是叶畅……他原本就与我是一般人!”
使者没有想到自己传递好消息反而挨了一脚,心中实在是委屈,但见安禄山有若疯魔一般,他也不敢辩驳,只能在心中暗暗自认倒霉。
“严庄,严庄!”踢翻使者之后,安禄山怒气未消,又向后大叫道。
严庄苦着脸走出来,弯腰施礼:“燕王有何吩咐?”
“你说说看,如今当如何是好?”安禄山扫帚眉几乎挤到了一起:“若不是你们,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白白贴了嫡子,还要挨个叛逆名声,若是不能想出对策,便是我自己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不过你等也不要高兴,我死之前,必然先要弄死你们!”
听得他这般说,严庄心突地跳了跳,暗暗叹了口气。
他现在不免有些后悔,当初觉得安禄山野心勃勃,又是胡人,易于操纵,故此去投,这些年来又一直给安禄山出谋划策,安禄山能够获取李隆基的绝大信任,与他们这些幕僚谋士的努力是密不可分的。
但现在看来,安禄山实在不是可以共富贵之人啊。
“此事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心里琢磨着别的念头,严庄口头却顺着安禄山的话往下说:“没有杨国忠牵制,那老皇帝会给叶畅更大的权力……你说,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杨国忠既死,韦见素为相,永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叶畅、哥舒翰为副元帅……”
“好,好,这才是好消息!”严庄鼓掌道。
安禄山蛙眼瞪着他,严庄不敢卖关子,解释说道:“叶畅虽然成了兵马副元帅,但上有韦见素这杨国忠余党,旁有哥舒翰,他不得擅权,兵力就仍然会不足。而且老皇帝既以永王为兵马大元帅,他自家大约是想着远逃,让永王留下与大王对抗。永王长于宫中,生于妇人之间,安是大王对手!”
“叶畅,叶畅,叶畅!”安禄山咆哮道:“哥舒翰算个屁,永王连个屁都不算!但是叶畅呢,只要给他兵权,他手中只要有我们一半兵力,便是一根难啃的骨头!”
“大王英明,故此不能给老皇帝再次反悔的机会,必须在老皇帝意识到,永王、哥舒翰都不是大王对手将兵权付于叶畅之前,先将叶畅打垮!至少要将叶畅的不败之名打掉!大王此次出征,势在必行,想来这也是天命在大王,故此大王才能在此事发生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天命……”安禄山听得这个词,冷笑了一声。不过严庄的话帮助他下定了决心,他转向一直默不作声在旁的吉温,拱了拱手:“吉公大才,胜杨国忠千百倍,长安城中之事,就仰赖于吉公了。我留下了两万兵卒,必要时当杀则杀,万勿循情。”
“某知矣。”吉温肃容还礼:“大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安禄山点了点头,然后下令全军开拔。
现在开拔的实际上是他的中军,长安、万年两县强掳来的十万青壮,早就被赶出了长安城,正浩浩荡荡向着咸阳进发。加上安禄山手中的五万中军,足足十五万大军,在安禄山看来,这兵力应当没有任何问题了,即使哥舒翰及时赶到全力支援叶畅,他也仍然能占据绝对优势。
事实上哥舒翰不可能及时赶到,只要先击败了叶畅,让他没有可能主掌全局,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安禄山完全可以夺取汉中,断绝哥舒翰的粮饷来源,与哥舒翰打消耗战。同时再派使者间道赶往犬戎,说动犬戎夹攻哥舒翰。这样一来,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哥舒翰必灭!
现在的关键就是击破叶畅,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打开向西通往汉中的大门。
十余万人出征,自然是声势浩大,不仅仅是长安城中的人知道,就连离开了马嵬驿继续西行的李隆基等,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叶畅当如何应付?”
马嵬之变过后,李隆基就一声哀声连连,杨玉环当着他的面被拖走,将他这位至尊天子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撕了下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雄图大略的皇帝了,而只是一个不想死的老人。有了这个觉悟,他对叶畅的态度也有所不同,以往的猜忌防范被他放下大半,现在有的只是担忧。
“十五万大军,号称三十万,叶畅如今招揽四方勤王之士,手中也不过是区区三千人马罢了。”韦见素在他身边同样叹着气。
他捡了个宰相当,但谁都知道,他只是过渡人选,只待李隆基逃到安全之地,便会将他撤换。究其原因,只因为他是杨国忠一党——这一点,是他百口难辩的,他确实是受杨国忠赏识而屡屡升官,而且在杨国忠为相的这几年里,他对杨家的种种不法行为也是听之任之,并无半点斗争。
即使如此,他也希望在自己短暂的任期里能够做点事情出来,哪怕只为了最后清算之时能够将功折过。
“依卿看来,叶畅当如何应对?”
“无兵无将,便是有手雷这样的神兵利器,却终有用尽之时,安逆征募长安青壮出征,目的就是消耗叶公手雷……其计甚毒,实是无计可施啊。”韦见素垂头丧气地道:“臣无能……”
“莫说你,换了谁都没有办法……”李隆基叹了口气:“长安往西又没有什么作坊,叶畅不可能象在洛阳一般,拉出几万工人来……”
“若是哥舒翰能及时到?”
“哥舒翰现在大约才得到消息,他召集部队,做好准备,没有十余日时间,根本到不了。”
唯有放下之后,才能冷静看问题,此刻的李隆基,对局势的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
“那当如何是好?”韦见素一脸忧惧地道。
若是叶畅挡不住安禄山,那么接下来安禄山的胡骑就会飞速赶来,李隆基想要逃到蜀地去的计划,只怕又要生出波折。
“派人给叶畅传旨,令他……以保存自己为先,不必太过勉强。”李隆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苦笑:“不过他定然是不朕的,旁人不听朕的是为了揽权,他不听朕的却是为了救朕……朕老了,老了……”
旁边陈玄礼与高力士对望了一眼,高力士倒还罢了,陈玄礼目光却极是阴郁。
“若朕年轻之时,必让叶畅放手施为,看他能给朕一个什么样的惊喜……朕老了,才会忠奸不辨,至于如今地步!”
李隆基喃喃唠叨,言中暗藏深意。他这番话都是对韦见素所说,韦见素也是大感尴尬。杨国忠的前鉴不远,这个时候,他哪里敢得罪高力士与陈玄礼?
“臣这就去遣人给叶公送信。”寻了个借口,韦见素离开了李隆基身边,。
不过才出去片刻,他就一脸喜色地又转了回来:“哥舒翰派来的护卫到了,陛下,大喜啊!”
“哥舒翰的人……就到了?”李隆基眉头又跳了一下。
第477章 何意变故生肘腋
此时距离马嵬驿已经远了,他们已经到了岐州扶风。
按照原先的计划,李隆基已经在做与永王分道扬镳的准备了,他将挑选那些忠于他的并未参与马嵬之变的禁军扈从自斜谷古道入蜀,而那些马嵬之变中积极闹事的,都将随永王。
此时哥舒翰的人就到了,实在让李隆基吃惊:对方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吧。
“来者是谁?”
“行军司马裴冕。”韦见素面上带着欢喜之色道。
他虽是仁懦而为杨国忠所用,但实际上还是有些头脑见识的,如今李隆基身边绝大多数都是陈玄礼的手下,陈玄礼在这次政变中其实是为李亨、安禄山提供了方便的,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可事实就是如此。
而且禁军诛杀杨氏,背后若没有他的默许甚至煽动,那根本不可能。
这种情形之下,李隆基的安危就完全系托于他的忠心,可是陈玄礼的忠心究竟还剩余多少,实在是个让人不敢推算的问题。
现在哥舒翰的人到了,至少有人牵制陈玄礼,皇帝应当可以睡个稍好些的觉了,不必担心禁军哪一夜又闹出什么勾当,要换一个天子,而韦见素也不必担忧他们要再一次清君侧。
“裴冕……此人朕有印象,似乎当过御史?”
“陛下圣明,此人曾得王鉷所荐,为其判官,后迁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为人果决,昔日王鉷谋逆事泄,为杨国忠所诛,僚佐宾客数百人,无敢入其门者。独裴冕收王鉷之尸,亲自护送葬之近郊,由是知名。后去职往投哥舒翰,为哥舒翰表为行军司马,甚得其信用。”
“这么说来,倒是个重情义之人……”李隆基听得韦见素这般介绍,点了点头,但心中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对这个裴冕有些印象,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当过殿中侍御史,也不是因为他为王鉷收尸下葬,而是另有其事。但是他年老善忘,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
“召裴冕来见朕。”琢磨了一会儿,李隆基道。
高力士应了一声,向着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顿时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一人昂扬而入。
“卿就是裴司马?”见此人进来,不等他说话,李隆基先招呼道。
这是殊礼相待,李隆基此时也确实需要结好人心,故此不得不为之。
裴冕定睛瞅了一眼,然后下拜道:“臣裴冕,拜见上皇陛下,上皇万安!”
他态度十分恭敬,但是称呼“上皇”,顿时让车中诸人齐齐变了颜色。
所谓“上皇”,乃是李亨政变之后所言,李隆基不承认李亨在长安城中的登基,自然更不会承认自己丧失了权力成为有名无实的上皇。裴冕如此称呼,实在是大不恭敬。
“裴冕,此为天子,不是上皇,长安城中窃居御座者,乃逆子叛臣!”陈玄礼怒喝了一声,戟指裴冕:“你还不向陛下谢罪?”
裴冕自己从地上起身,昂然一望:“你便是陈玄礼?你挟持上皇,与逆贼叶畅暗中勾联,乃十恶不赦之罪,安敢如此与我说话!”
听他这样说,陈玄礼情知不好,立刻叫道:“来人,来人!”
一群士卒顿时冲入,但是陈玄礼不仅没有安心,反而神情更变:“你们是何人?”
“自然是我的部下!”裴冕用凌厉的目光瞪着陈玄礼:“逆贼,今日你恶贯满盈,还不束手就擒,莫非还准备挟持上皇,继续逃窜?”
李隆基此时心中轰的一声,终于想起,自己为何觉得“裴冕”这个人有些耳熟了。
天宝十一载之前,李隆基得到的情报之中,此人乃是太子李亨少数亲信之一!只不过在天宝十一载王鉷的未遂政变之后,此人就淡出了长安,到了哥舒翰帐下,故此李隆基几乎完全忘了他!
“陛下,快走!”陈玄礼哪里还不明白,这个裴冕,乃是太子李亨当年布下的一枚暗棋!
暗中结好安禄山,同时在哥舒翰手下安插亲信,这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这位太子倒真办成了!
他一直隐忍,让人觉得阴柔懦弱,可他终究是李隆基之子,这种阴谋权术的天赋,还是颇有不少的。至少现在看来,裴冕这一布闲子,就是神来一笔。李隆基一路仓皇逃窜,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哥舒翰派来接应的护卫之人,却不曾想,盼来的竟然是李亨的人!
“走……还能去哪儿?”
即使是李隆基,此时也近乎绝望,喃喃说了一声道。
“自然是回长安。”裴冕轻蔑地看着陈玄礼:“陛下在长安城盼望上皇,如同旱地期盼甘霖……上皇立陛下为太子已有近二十载,陛下为何不信自己的儿子,却要信陈玄礼、叶畅这等叛逆!如今哥舒大夫派我护送上皇入京,我带了两千骑兵,星夜而至,天下终于可以太平了!”
“是啊,我若不死,他那帝位哪里能名正言顺……哥舒翰受我重恩,必不叛我,想来这是你假借哥舒之名行事。”李隆基说到这,须发皆张,忽然怒吼:“左右军士,拿下此贼者,封开国侯!”
裴冕哈哈一笑:“上皇说笑了,若论受上皇重恩,谁都比不过杨国忠、安禄山,但此二人一个奸佞,一个背弃上皇,上皇如今可是众叛亲离,莫非还指望着只有几百护卫的叶畅?”
“为何不能指望我?”
裴冕的话声未落,车外却传来另一个声音,紧接着,车门被人一脚踹开,善直、王羊儿两人猱身扑入,裴冕情知不对,向士卒下令动手,自己当先便冲向李隆基。
若是能控制住李隆基,他就还可以控制住局面。但是,李隆基身边一将却横了过来,挺刀便刺向他:“安元光在此,岂容宵小伤害吾皇!”
裴冕身手还算敏捷,总算避过,但最好的时机已经结束,王羊儿与善直都已经扑到了李隆基身边,善直更是挥锤击破车厢,将李隆基扶着从击出的大洞中跑了出去。
车厢内狭窄,裴冕为了不惊动更多禁军,他带过来的人手原本就不多,更多的兵力还是在外围。他原本以为,控制了李隆基就算大功告成,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人来,让他前功尽弃!
他转眼向着门那边望去,只见一匹马上,叶畅面带微笑,稍偏着头,正看着他。
见他望来,叶畅又道:“你且说说,为何不能指望我?”
裴冕此刻恍然大悟:自己此行,只怕早就落入叶畅算计之中,否则按理说他应当在前方与崔乾佑纠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大喜大悲,面上的神情也非常古怪,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苦笑道:“叶公竟然会到这里……无怪乎陛下想要解决掉你,你果然处处与陛下作对,破坏陛下的好事!”
“李亨并无几分能力,但他身边之人,我从不小看,更何况他与安禄山勾结已经瞒过我一回,若是他在哥舒翰部下插手我还想不到,那我也活不到现在。”叶畅笑了起来:“只不过,他也只能靠着这些见不得光的伎俩……和你说这个没有多少意义,裴冕,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多杀伤性命?”
裴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固有一死,不愿有失名节。”
他说完之后,横刃在颈,看着叶畅又道:“我奉哥舒大夫之命而来,哥舒大夫会替我报仇的,两路大军夹击之下,我在地下等着叶公……”
“傻瓜。”
他话没有说完,叶畅便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反应让裴冕一愕,叶畅盯着他的手,见他还没有动手,便催促道:“你快自尽啊,快啊,还等什么,莫要浪费时间!”
“叶公虽然才智之名动于天下,但也莫太过辱人,为何说我是傻瓜?”
“你既然自尽,还问那么多做什么?”
“某生平好奇,若不得叶公回应,死不瞑目……”
“既然他不自尽,就活擒了他。”叶畅向左右道:“方才陛下所言依旧有效,凡擒下此贼者免罪封爵。”
裴冕身边跟着一些军士,这些军士眼见被团团围住,连首领裴冕都要横刃自刎,一个个都生出别的念头。裴冕见此情形,大怒道:“哥舒大夫来时,汝等尽为齑粉!”
说完之后,他用力旋刃,顿时血涌如泉,他直直看着叶畅,狞笑道:“我在下边等着你……”
“蠢货,你对李亨倒是忠心,此时还不忘挑拨,我骂你傻瓜,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叶畅知道他现在还有听觉,笑着说道:“若是哥舒翰真与李亨有勾结,你岂会将带来的三千骑放在外边,只带着些亲信入内?”
裴冕血流过多,此时眼前已经发黑,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但还隐约可以听得到叶畅在说什么,听到这里,他才明白,自己的自杀,也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瞪大眼睛,想要看着叶畅,却什么都看不到,然后他就倒在地上,永远失去了意识。
“死不瞑目?”叶畅看了尸体一眼,平静地道:“让我的敌人都死不瞑目,这才符合我的心意……你们是负隅顽抗,和裴冕一般,还是就此投降?”
裴冕的部下纷纷扔下武器,一个个垂头丧气束手就擒。
“叶卿!”李隆基此时已经被王羊儿和善直护卫到了较安全之处,他遥望着叶畅,颤抖着声音呼了一句。
“臣叶畅,拜见陛下,臣来晚了,致使陛下受惊,臣有罪!”
叶畅俯身下拜,如同以往一般。
他这模样,看得李隆基心中十分畅快。叶畅待他还同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他失去长安城中的宝座而有不恭,也不曾因为他的遭遇而流露同情。这种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是那个万乘之君,大唐仍然是那个盛世大唐。
“有卿在,实是朕之宝……朕年号天宝,现在才知道,并不是因为得铜,而是因为得卿啊!”李隆基拉着叶畅的手,欢喜得都出了眼泪,他环顾左右:“永王呢,永王呢,还不速速来拜见叶公?”
他诸子之中,成功与他一起逃脱的,唯有永王,如今其余诸子都失陷于长安,而永王又有他早年几分英武,故此他自己也认为,永王乃是储君之不二人选。让永王拜见叶畅,在某种意义上说,就将储君托付于心腹大臣。
不过永王却不在身边,李隆基有些讶然,派人去寻,然后与叶畅闲聊,问寿安何在。两人聊了一会儿,突然间,听得有人嚎啕大哭,快步而来。
“怎么回事?”李隆基讶然道。
“陛下,永王……永王薨了!”跑来的太监远远地就道。
李隆基听得这个消息,眼前金星直冒,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周围一片慌乱,还好叶畅就在他身边,忙将他扶住,然后高力士手忙脚乱地掐仁人中,叶畅唤来军中军医,忙乎了好一阵,终于将李隆基唤醒。
叶畅此时心中也是担忧,若是李隆基倒下不起,永王又薨了,李亨还真的成了皇帝。不过幸好,李隆基虽然是悲恸,却没有中风,醒来之后神智也甚是清楚:“永王究竟是何事?”
“永王殿下先见的裴冕,裴冕骗他说哥舒翰已在不远,永王心中急切,便带着裴冕给他的护卫前去迎接……那些护卫乃是裴冕亲信,得了裴冕吩咐,才离开军营,便弑死永王……”
听得这里,李隆基当真是欲哭无泪。
他哪里猜不出这前因后果?
这个永王,也不是个安生的,而且他比起李亨,还缺了隐忍,所以当听到关键人物哥舒翰要来,便立刻跑去想要拉拢。他莫非不知道,王子擅自结交边将,其实是大忌?或者他干脆是看到了李亨得到安禄山支持而几乎成事,所以有意仿效?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枉自送了性命!
裴冕之所以会自刎的根本原因便是在此,难怪他会死也不降,因为他为了邀功,早就害了永王性命!要知道,长安城中的李亨,对永王之恨恐怕不亚于对叶畅、杨国忠诸人!
第478章 何愁天下无精兵
坏消息并不只一个。
在发现自己被叶畅的疑兵之计捉弄之后,崔乾佑的万余兵马就又火速追了过来,他们也进了歧州境内,离李隆基也就是一日距离。其斥侯前锋,都已经在李隆基的车驾二十余里外出现了。
然后,安禄山大军出动之前将长安城中与李隆基亲缘较近的宗室屠戮一空的消息也传来,李隆基诸子孙中,除了与太子李亨关系尚好的一些之外,几乎都被杀光了。
这个消息,叶畅得知之后,与高力士等商量了一下,令人瞒住李隆基。毕竟李隆基年纪大了,谁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叶公,圣上传你去见。”
叶畅虽然与李隆基会合,但更多的时间还是与士卒们在一起,而不是跟在李隆基身边——这种事情有高力士和陈玄礼做就行了,因此,当李隆基想要寻他说话时,便会派人来请。而且现在派的,都是高力士,以高力士来请,不仅更可靠,也更彰显李隆基对叶畅的看重。
高力士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他此刻见着叶畅,比起当年对着李林甫都要恭敬。
“高翁,不知是有何事?”叶畅对高力士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并无轻慢。
“不知道……今日早上起来之后,陛下就一直在发呆,谁与他说话,他都不理睬,也不肯进食,刚刚突然要召你……”
叶畅听得愣了愣,这个时候,李隆基怎么这模样了……昨日永王遇难的消息传来时,他还只是昏了一阵就清醒了啊。
来到李隆基面前时,叶畅吓了一跳,李隆基老态龙钟,看上去比昨天要苍老十岁。
他虽然年过古稀,但因为保养得好,此前都象是五六十岁的人,可如今一看,简直要往八十去的模样。
玉真长公主陪着他,但这个时候,这位甚得其欢喜的御妹,也只是在旁抹着眼泪。
“叶卿来了……坐吧。”
看到叶畅过来,李隆基目光中有了些神采。
“陛下召臣来,不知有何吩咐?”叶畅道。
“旁人都巴不得整日围在朕的身边,昔日李林甫在时,每日都要来朝谒,杨国忠更是绕着朕转的的时间比他处理政务的时间都要多……”李隆基喃喃道:“唯有卿,不喜在朕身边逢迎奉承,哪怕到绝域边塞,都胜过在朕身边啊。”
“臣性子闲散,在圣人身边礼节太多,行事过于约束,故此不觉自由。”叶畅笑道。
“不,不,你是真心任事,旁人只是将奉承朕当成第一要务。”李隆基看了看叶畅:“朕有意罢韦见素,拜你为相,你意下如何?”
旁边的玉真长公主、高力士等都不觉得惊讶,事实上,莫说拜相,就是封王,以叶畅现在的功劳也是当得的。而且拜相之后,叶畅统览军政,再无掣肘,更容易击败安禄山。
没有谁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君不见,韦见素一个临时的宰相,都当得有滋有味!
不过叶畅说的话却让他们吃惊了。
“国朝新变,杨国忠被处死已经是迫不得已,韦公为相以来,并无大过,人心思安,军情求稳,圣人看重,臣万分感激,却觉得此非其时也。”
“果然……果然……”李隆基苦笑了一下:“朕就一直没有看明白你过,你是一个异类,你之志,莫说将相,就是帝王,都不放在心上吧。”
叶畅没有回答,心中却是深以为然。
他有着超过此时一千二百余年的见识,自然知道,皇权终有衰弱之时,一时英武大帝,便如秦皇汉武本人一般,也不过是后代史书中短短的一段文字罢了。他们真正留下的,乃是他们的功绩。
若是他能做出青史留名的功绩,即使不是皇帝,那又怎么样?正如他自己所言,华夏重道统,而道统乃利民,后世记得的永远是他,不会是他这个时代的皇帝。
“长安城中的宗室,安贼与逆子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吧?”李隆基又道。
叶畅因为正在琢磨着李隆基方才的话,听得这一问,不自觉中应了一声:“是……”
才说一个字,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猛然抬眼,看向李隆基,却发觉李隆基一脸平静,仿佛只是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非是朕无情……自然,天家原本也就是无情,否则为何会出现那样的逆子。实在是朕逃出长安之际,便已经知道,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那个逆子,如何会让他的兄弟叔父们还在,只要有一兄弟还在,他的帝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朕原本以为,永王跟朕出来之后,他行事会稍有所顾忌,毕竟杀不绝……却不曾想,他比朕预料的还要丧心病狂……那些可都是他的兄弟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真正说起来时,李隆基仍旧泪流满面,声音呜咽断续。叶畅虽是同情,却也有些觉得,这就是李隆基自作自受。若不是他早年猜忌前太子,后来又恋栈不去,哪里会出现这般情形?
象李隆基这般少年便登基为帝者,三十年天子足以,何必要拖到那么久!
“陛下,臣以为这未必是李亨所为,更象是安禄山之手段。”叶畅在李隆基稍稍平静之后道:“唯有安禄山,生性残暴,不敬天地性命,方会如此。臣料想……如今长安城内,安贼与逆亨,未必是铁板一块。”
“你是说?”
“安禄山狼子野心,陛下待之不能说不厚,但他尚且背叛。逆亨再厚遇他,又能到哪里去?最初之时,安禄山要借逆亨之名,尚能容之,但若逆亨以为自己真能为治世天子大权独揽,便是二人反目之时。”
“有叶卿在,他二人唯有联手,方有可能胜过叶卿,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反目。”
“臣只有少数兵力,如今安禄山定然已控制潼关,不虑臣留在洛阳的两万余兵,而且史思明也会自北向南,与安禄山会合。安禄山又在京畿强征十万百姓……禁军哗变杀死杨国忠……这些事情,都能让安禄山膨胀。安禄山所赖谋主高尚严庄二人,高尚稍稳重,为臣埋伏炸死,严庄此人,生性急躁,野心勃勃,必唆使安禄山行不轨之事。”
李隆基听得这里,既是心痛,又是快意:“逆子引狼入室,也不知他到那时,是否后悔!”
叶畅心中暗自吐槽,李亨固然是引狼入室,但将一只完全没有伤害能力的野犬养成一只凶残的恶狼的,可不就是陛下你么,你现在是否后悔?
“若不是怕百姓遭难更深,臣都想让他们先自相残杀,看一场热闹的把戏。”叶畅说道;“只是百姓何辜,遭此兵祸!臣意欲与安逆进行决战,一战定出胜负,早些结束这战乱,也早些奉陛下还京。”
“卿无兵,哥舒翰虽有兵,却不足以信任……”李隆基叹了口气道。
“臣有兵。”叶畅道。
“什么?”李隆基愣了愣:“兵自何来?”
“臣可工场工人为兵,自然也可能募筑路工人为兵。”叶畅淡淡笑了:“就在这几日,臣大军将集至,先灭崔乾佑,再擒安禄山!”
“筑路工人……”李隆基愣了愣,然后讶然道:“你是说……筑路工人?”
“正是,这些年,臣一直忙着筑路,总共有筑路工人近三十万分散于各地,其中修陇右辙轨的约是十二万。”叶畅缓缓地说道:“这十二万人,乘辙轨列车,星夜急驰,赶往岐州与臣会合。”
“原来卿早有准备!”
“臣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叶畅一句话展示了极强的自信,李隆基却深以为然。
若是有人能飞腾于空中,俯视大唐陇右之地,便会看到,数以百计的辙轨列车,正在各自的辙轨上奔驰——除了由叶畅亲自修主持设计和修建的主干道之外,大唐的权贵豪族们还各自想方设法,在关陇大地上修建了数以十计的辙轨支线。而叶畅在为这些权贵豪族们慷慨地提供技术支持的同时,也统一了辙轨的标准。在这些辙轨列车夜以继日地运送下,十万筑路工人迅速从各地方武库获取了武器,象是溪流汇聚成河一样,在陇州会合。
“既是如此,朕就直等你的好消息了……”李隆基闻得此言,心中百感交集,勉强开口道。
“想来并不远,昨日臣向陛下借安元光等,便是为此。”叶畅道。
他昨天破坏了裴冕的阴谋之后,便奏禀李隆基,请拨安元光等年轻的禁军将领,李隆基自不会拒绝,不过李隆基只以为叶畅是派这些人去招募士卒,而把这些人打发出去之后,叶畅乘机可以用自己的亲信为禁军,方便对朝廷中枢的控制,现在看来,叶畅分明是将军权交还到朝廷手中!
李隆基虽然比起此前要明智得多,但他多年皇帝的思维方式有些固化,因此还以为那些禁军将领会将他放在第一位,却不曾想,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在军中的威望已经极大降低,特别是马嵬坡之变,杨氏族灭,这些禁军将领或多或少都参与其间,岂有不担忧他事后清算者?
在叶畅强力介入之后,陈玄礼明显护不住这些禁军将领了,甚至连陈玄礼自身,都要看叶畅眼色行事,这些禁军将领,当被抽调出来之后,绝大多数都私下向叶畅表达过忠诚之意。
“叶畅这贼,逃得倒是快!”
崔乾佑骑在马上,看着连绵的辙轨,有些无奈地道。
他被叶畅的掷弹兵所吓,一路都只敢盯着叶畅,却不敢正面强攻,到了郿县发觉叶畅不再撤退,便远远与叶畅对峙。结果叶畅虚张声势,借着辙轨列车乘夜而走,一夜之间退出数十里,扔给他一个空空的营寨。而此时长安城中安禄山大军进发的消息也到了,崔乾佑心知自己也不可再敷衍,便是做样子也得做象些,当即一边急报安禄山说大捷,砍了些百姓脑袋充当战功,另一方面挥师西进,继续追击。
不过叶畅沿途将所有的辙轨列车都带走了,实在带不走的,也被一把火烧掉,故此崔乾佑只能看着辙轨,却没有办法利用这个来运自己的兵。
“他不逃如何,如今总算得到消息,他手中的手雷,最多还能供他再打两仗,得知安公征发长安青壮,他便应当知道,手雷唬不住人了……莫说安公大军,就是我们,若真打起来,驱赶百姓去消耗他的手雷就是。”崔乾佑身边一将漫不在乎地说道。
他们有胆全力追袭,便是得了安禄山的启发,准备用百姓来消耗叶畅的火器。
“前面就是太和关?”
“是,消息说,叶畅便在太和关,而老皇帝则退往雍县,距离太和关,不足五十里。”
“我看这关城,并不怎么难攻啊。”崔乾佑琢磨了一下地形,然后笑道:“叶畅死守此关,未免太蠢,以他一贯行事,必暗藏手段。”
“这太和关原本主要是拱卫长安,防范西面,我们自东面来,他自然守备不足。以属下愚见,叶畅敢据守太和关,应当是援军到了。”
“哥舒翰的援军?可惜裴冕行事未成,若是裴冕行事成了,想来叶畅都已经成为我阶下之囚了。”
崔乾佑一边与部下说话,一边下令展开部队。作为安禄山最为倚重的大将,他的部下足有一万五千余人,就是叶畅并了裴冕之部,也不过是他部下的三分之一。
更有甚者,他并不是一到太和关下就发动进攻的,而是先分兵抄掠,于左近掳来数千百姓。如今这数千百姓,便被麻绳挨个系着,驱赶在他部队的前方。这些百姓手中执着刀枪,一个个哭声震天,却不敢对叛军攻击,因为他们已经被杀破了胆。
在他们身后,崔乾佑的部下刀枪箭弩所指,只等崔乾佑一声令下,便要迫他们上前。
“这关内百姓,与京畿倒是有些不同,在京畿咱们行事,无人敢反抗,这边倒要杀不少人,才能让他们听话。”崔乾佑心中琢磨了一下,见时辰已至,当下举起一面小旗,下令道:“开始攻城!”
城墙之上,叶畅看到那些百姓哭喊着被赶上前,不禁摇了摇头:“不能等了,再等下去,百姓伤亡必大!”
“此时发动,只怕不能全歼崔乾佑。”
“无所谓,我深信,今日之战后,崔乾佑与安禄山都将陷入穷途没路!”
第479章 大唐气数尚未终
“叶畅一向以爱惜百姓之名传诸于世,今日且待我揭破他的面皮。”
看到被催逼的百姓离城关越来越近,崔乾佑颇为得意地道。
在他看来,叶畅兵力不足,若再在战事中束手束脚,倒不如直接败退,还可以保存一部分实力。
否则,就必须先对这些百姓下手。这样一来,他此前经营了十余年的爱惜百姓的声望就会受损。
崔乾佑根本就没有一次进攻就击败叶畅的打算,只要能够给叶畅造成打击和损失,他就乐意。
他也考虑过,叶畅一开头就使用手雷,让这些被威逼上前的百姓在惊慌失措中乱起来,那样他收获就更大:他的部下已经有些习惯于火药武器制造出来的巨大声响,因此不会跟随百姓陷于混乱,而百姓逃不了多远,便会被他再度组织起来,去继续消耗叶畅的手雷。
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只不过,就在叶畅准备发动之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既是崔乾佑所意料不到的,也是在叶畅计划之外的。
那些百姓被逼着冲到了太和关之前,一路都是哭哭啼啼,没有一人敢于反抗,故此,崔乾佑也起了轻视之心。
然而眼见太和关城就在面前,百姓当中一壮年男子悲呼大叫:“我等乃良善之民,受天子与叶公之恩多年,今日为贼所迫,欲害天子与叶公乎?害天子与叶公,当死,且死后必致骂名,何如杀贼而死,千秋万载,得录青史,九泉之下,可受尚飨!”
他这一振臂大呼,周围人顿时乱了,紧接着便有人道:“所言极是,死则死矣,死于贼手,不负烈士之名!”
关陇之地,原本就民风刚烈,这二人大呼之后,百姓们纷纷调头,一边大哭,一边扑向身后驱赶他们的那些叛军。虽然他们为叛贼以绳索相系,可是这几千人全回过头来,便是杀也要杀上一会儿,而且他们现在都不惧死,哪怕用三四条命去换,也要杀掉一个叛军!
转眼之间,战场上血流成河,既有那些被驱来的百姓的,也有叛军的!
即使是叛军生性凶残,多是近乎茹毛饮血的****之辈,此时也不禁愕然,为这些百姓展示出来的刚烈之气而一愣。
叶畅同样在城关之上愣住了。
“杀贼!”
“陛下,我等乃大唐忠良之民,绝不为贼人所用!”
“官兵当为我等报仇!”
“好贼,去死!”
无数叫声在战场上空回响,仿佛是无数魂灵在半空中环绕,这些声音传到叶畅的耳中,让他心中悸然,神情肃穆,凛然生敬。
这股刚烈之气,也让他心中明白,大唐,终究还是大唐。虽然李隆基这十余年来所任非人,对大唐折腾得厉害,可是在民间,在百姓心目之中,他们仍然以大唐为荣,不惜为大唐去死。
“百姓既心怀大唐,大唐不可以弃百姓而不顾。”叶畅回过神来,大声道:“升战旗,发信号!”
崔乾佑亦是被百姓们的壮烈之举惊住,他脸色都吓得发白,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不过是些送死鬼罢了……坏了我计策,当真可恼。但也无妨,这关中之地,人口众多,再去抓些来,我倒不信,所有的百姓都能如此!”
如他所言,这些百姓的反戈一击,确实只是送死。他们虽然也给一些猝不及防的叛贼造成了伤亡,但当叛贼醒悟过来之后,他们的杀戮可就是毫无顾忌,片刻之间,便有千余百姓倒在血泊之中。
但崔乾佑说这番话时,却没有考虑到太和关中的唐军。
唐军如何会坐视百姓们死去!叶畅如何会坐视百姓们死去!
连绵不绝的鼓声震天响起,将崔乾佑的目光引了过去,而那浸淫在鼓声中的战意,也令正在屠杀百姓的贼人们手中一缓。
太和关的城门打开,数队唐军骑兵驱马出来,数量足足有五百余骑!
崔乾佑见此情形,心情由惊转喜:“也好,也好,叶畅忍不住与我野战最好!”
他兵力多,叶畅兵少,就算是有手雷这样的神兵利器,在这么多兵力的威逼之下,又能支撑多久?
在经过前几次挫败之后,崔乾佑已经明白,只要不被手雷造成的巨大声音与火光所吓,迅速接近敌军,那么手雷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就会很有限。双方混战一团的时候,总不会用手雷来不分敌我,到那时决定胜负的,还只是人力的多寡。
“准备……”他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五百骑,举起手相要下令全军压上。
然而就这时,身边有亲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军,将军!”
“怎么了?”崔乾佑一愣。
然后便看到,他的北面无数烟尘升起。
“将军,快看,快看!”
又有人惊恐地道,崔乾佑再转过头,看到南面,同样是烟尘大起。
“疑兵……叶畅哪里可能有这么多兵力?”崔乾佑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举起望远镜,向着其中一个方向看去,然后神情大变:“不是疑兵,是真的!”
安禄山想方设法,自辽东弄来了一些望远镜,崔乾佑为他手下大将,自然也是有一具。这一确认,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他很清楚,他在叶畅面前,唯一值得倚仗的,无非就是兵力的优势,现在南北两面,都出现了大队唐军的身影,这意味着他唯一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
虽然还不能确认那是多少唐军,可从规模上看,比他这一万多部队,只多不少!
若是别人领兵,崔乾佑还会琢磨着试探一下,没准这些军士都是些不堪一击之辈,但叶畅领兵……说实话,叶畅这些年来的战绩,把他吓坏了。
“敌方势大,将军,不可力敌啊!”身边一个幕僚叫道。
“走,走!”崔乾佑也明白这一点,立刻下令。
他当先转头,这不是要面子的时候,他深知以自己在安禄山手下的地位,若真落入叶畅手中,砍掉脑袋都算是便宜的!
“崔贼……当真能跑!”几乎与大战前崔乾佑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出现在叶畅的口中。
在城关之上他用望远镜看到崔乾佑中军一阵乱,然后后阵变为前阵,只留部分部队垫后,主力尽数转头,弃还在与百姓厮杀的那些逆贼不顾便跑。见此情景,叶畅不禁感叹了句,心中暗暗叹了声可惜。
这崔乾佑倒是个见机快的,一见情形不对,调头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可惜,可惜,叶公还是发动得早了些,若是再晚一点,想来王羊儿就能合围,崔乾佑这万余人马,管教片甲不留!”身边一官员看此情形道。
叶畅指了指被救下了的千余百姓:“他们愿为国而死,我岂可为能多杀几个贼人而坐视之!”
“是,叶公教训得是,以民为本,不可只是虚言。”
叶畅点了点头,又下令道:“你既知这个道理,且带着人去收容这些百姓,如我们军士一般,有伤治伤,死者好生收敛,不可令壮士流血又流泪,寒了天下之心!”
“是,卑职必依令行事!”那官员又恭敬地一礼,然后快步下了城关,自带着几个小吏和数十名士兵、军医,去收容那些百姓。过了片刻,那些茫然失措的百姓才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他们跟着那官员回城之时,全部向城头下拜。
叶畅在城上亦是长揖,扬声说道:“我在安全之处,见汝等壮烈之举,当我拜汝等才对,安有国家功臣拜我之事!”
这声音传到百姓耳中,他们更是感激涕零。
那官员过了会儿又上得城关,苦笑着道:“叶公,这下可麻烦了。”
“怎么?”
“他们一个个都要求参军入伍,为国杀敌,为亲族复仇。”
叶畅听得这里摇了摇头:“不可,不可,未经训练,岂可上阵战,你和他们说,他们的心意,陛下与我都领了,但此时还不到要他们上阵杀敌的时候,他们若实在想为国立功,可以帮助运送粮草伤员。”
那官员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换了旁人,将未经训练的百姓送上战阵自然就是自取败亡,但叶公有神技,我观这些新到的筑路工人,他们为军卒,当真可以说是阵列齐整令行禁止,非久训老兵不能!”
叶畅笑道:“休说这种话语……速去做事!”
那官员见叶畅并不怎么大喜,对于这个结果很淡然,心中更是钦佩,只觉得叶畅颇有谢安风度,胜亦不骄。他却不知,叶畅自己心里有数,这些筑路工人原本就是半军事化训练出来的,他在组建筑路队伍之时,就非常强调纪律操演,故此充作军卒,至少可以唬住不知内情之人。
但实际上,大多数筑路工人毕竟还只是百姓,也没有上过战场,真让他们与安禄山、崔乾佑的精锐打起来,只有倚多为胜。甚至若不是有那些安西、北庭、剑南退伍的老兵为基层骨干,想要他们在战场之上摆出一副强军的姿态都困难。
不过今日胜后,这种情形就会有所改变,上过战场,品味过胜利的滋味,这些新兵们就可以算得上是老兵了,若再能在此战中挥动武器杀伤贼人,下一战便有几分面对白刃的勇气了。
他把目光再次转向战场,这场会战,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变成了一场大溃败。乘着叶畅的伏兵并未完成合围,崔乾佑领着他的主力拼命往来路逃。但是大军调头,岂是容易之事,虽然因为发动得早了些,没有将崔乾佑全部围住,但崔乾佑部的一半左右,还是没有逃出包围圈。此时善直、卓君辅、安元光等正各领其部,突入敌中冲杀,看情形,只要再有片刻,这些被包围的叛军就会完全失去斗志。
而崔乾佑虽然逃走,王羊儿却带着人正衔尾穷追。
“那王矮子又快来了!”
崔乾佑正鞭马狂奔,听得身后部将惊恐地叫嚷,他回过头去,便见王羊儿带着百余骑,在他的败军中横冲直撞。王羊儿是打惯仗了的,吊着他的尾巴,借助骑兵的优势,有机会就冲进来大杀一番,但若是崔乾佑遣人组织起来去断后,他就避开绕道再追。如此三番五次,崔乾佑仅剩余不足一半的兵力,又给他生生啃下了千余人!
“将军,这样不成,这样大伙都逃不出去,当令人挡住王矮子!”有人在崔乾佑耳边大叫道。
“那好,你去!”崔乾佑气得大骂道。
他难道不知道唯有派兵垫后才能阻住王羊儿继续追击么,但派的人少了,根本缠不住勇猛的王羊儿,派的人多了,那就会被随王羊儿之后跟来的安元光部吞灭,此时有谁愿意承担这必死的断后之责?
那员偏将被骂得缩了脑袋,再也不吭声,只是拍马跑得更快了。
“叶畅这厮,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他是哪儿来的这许多大军,又是如何将这些大军调到太和关左右埋伏起来不为我斥侯发觉?”
一边逃跑,崔乾佑心中还在琢磨着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败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对手每一次都让人无法琢磨,每每看似他山穷水尽,却总能翻出新的后手!这一战,他虽然并未与叶畅正面较量,可以说是一触即败,但他心中却已经对叶畅生出莫大的恐惧,只觉得自己追随安禄山,要与叶畅这等人物为敌,实在是生平极大不幸之事。
“可惜安公必然是不肯听劝的,我此次败回去,若直接到他面前,定然是要被砍了脑袋……故此我不可去长安!”
足足逃了三个时辰,崔乾佑换了两匹马,身后的追杀之声终于听不见了,他再看左右,原本有一万五千人的兵马,如今只剩余不过两千余人,其余不是被歼灭,就是失散。见左右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到去安禄山面前该如何交待,当下一横心:“干脆,我转向他处,观望成败——若是安公胜了,他大喜之下,最多责骂我一番,若是他败了,我手中有些兵,也好和朝廷讨价还价!”
拿定这个主意,他令军士去拘了一个百姓来,问明所处位置,于是转向东北方,故意不与赶来的安禄山部会合。
第480章 逆贼军心已动摇
武功县位于京畿道与关内道岐州之间,马嵬驿距此不远。
此时是正月十九日,刚刚过去的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换着太平年月,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元宵的花灯,便是穷苦人家,总也得准备上两截蜡烛头儿和一个纸糊的灯笼。
舞龙舞狮的队伍也从正月十三就该开始活跃,一到夜里便挨家挨户串门儿,讨些零星糕点,若能讨得几文赏钱,那就更好了。而这种节日的狂欢气氛,能一直感染到正月底,让所有人都带着一份喜气。
但今年,武功县却是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静。
李隆基过武功县时,刚刚经过马嵬坡之变,他无心约束士卒,故此那些禁军在县城中很是猖狂了一回。不过禁军终究还是禁军,行事总有底线,无非是抢掠了些东西,征用了些人力,并没有伤人。叶畅经过武功县时,秋毫无犯,还抽出时间对受禁军抢掠的百姓进行了登记,发给了他们一张签着叶畅名的白条儿,承诺打回来之后按原价三倍赔偿。
但当崔乾佑大军过时,县城之中没有逃走的百姓遭遇了一场劫难,房子给烧掉了一小半,财物几乎被劫掠一空。
而现在,整座武功县城更是连个喘气的都没有,不是被杀了,就是逃走了。
安禄山不在乎这个,他咧着嘴,面上挂起残忍的笑。
“叶畅这厮定然想不到,他一手打造的辙轨,竟然能给我用来运兵!十余万大军,过去要想到武功,没有十余日不成,甚至前锋已经抵达武功,而后队还没有出长安,但现在有了辙轨,我只用了四日时间,就到了这里!”
“大王手段高明,叶畅如何能比拟?”严庄捋着须,在旁奉承道:“叶畅只能给李家干活做事,累得半死却还饱受猜忌,李家却要将这天下江山送与大王,这高下立判……”
“叭!”
严庄的话最初时安禄山还是笑眯眯地听着,但他说完之后,却被安禄山狠狠抽了一鞭子:“除了拍马屁之外,你就不能出些有用点的计策么,我留你在身边,岂是为此?你比高尚差得太远,怎么能当宰相之职?”
这一鞭可不是开玩笑,而是实打实地抽在严庄脖子上,他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淤紫的血痕,痛得他咧嘴呲牙呼呼不止。不过他不敢露出任何不快之色,只能低头迭声道:“是,是,是我的错……”
因为低头,安禄山看不到他眼中抹过的狠辣之色。
“李猪儿,李猪儿,你这阉货在做什么?”
鞭打了严庄之后,安禄山又大呼道,然后就看到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过来,跪倒在安禄山面前:“大王,大王,小人就在你身边!”
“呸,是骂我眼睛不好了么?”安禄山一脚踹翻他,面上杀机凛然:“猪儿,你现在胆子倒是大了。”
“不敢,不敢,小人胡言乱语!”李猪儿用力抽着自己脸,声泪俱下。
旁边的严庄见此情形,不禁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自从安庆宗死去、安禄山自己又受了伤之后,安禄山的脾气就一直非常不好,莫说鞭打脚踢,就是一怒杀人也已经有不知多少回了。他身边的亲卫,都被他杀了三人,这李猪儿原本打小就服侍他,后来更是阉割了成为他身边的近侍,可安禄山照样喊打喊杀,可谓毫不留情。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想到自己堂堂谋主,如今也是动辄得绺,严庄心里甚为不安。
安禄山怒气满胸,只想着杀人发泄,李猪儿的求饶哀告,并没有让他怒意消失。
“大王,有人来了,似乎……是崔乾佑派回来的信使!”见安禄山真欲杀李猪儿,周围无人敢为李猪儿求情,严庄开口说道。
他这是一个顺水人情,莫看安禄山要杀李猪儿,可只是气头上,事实上安禄山对李猪儿的信任更胜过旁人。严庄甚至听说,这段时日安禄山晚上睡觉都需要李猪儿在旁服侍,若换了别人,安禄山就睡不好觉。
他这话果然转移了安禄山的注意力,安禄山放眼看去,只见西面数骑驰了过来,到得他前方后,马上的信使跳下,远远地跪倒大哭:“大王,大王,大事不妙,叶畅奸贼不知从何处纠集了数十万大军,崔将军被围,正在力战,请大王速速前去援救!”
“什么?”安禄山咧着嘴,那一肚子的怒火变成了惊愕。
换了说旁人突然变出了数十万大军,安禄山毫无疑问是要当成诳骗自己,但是叶畅……若说李林甫让安禄山惊怕,那么叶畅就让安禄山根本无从判断了。这个人的才智能力军略,实在不是他能够揣测的。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当李亨通过吉温向他伸出合作之手时,他立刻同意了。叶畅难得地被与军队分离,对于安禄山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叶畅,手雷这种火药武器的出现,让他对叶畅的抓捕化为泡影,甚至连李隆基等都顺利逃出了长安城。而这一次崔乾佑的使者带来的消息,更让他全部计划都落空。
“几十万……怎么可能有几十万?”停了好一会儿,安禄山才回过神来,暴怒道:“崔乾佑必是在骗我,叶畅怎么可能有几十万人?他全部加起来,便是将哥舒翰的人手都算上,也不过几千人……”
“不敢欺瞒大王,小人正是从战场上奉命来求援,以小人所见,叶畅的兵力,确实在十数万之上!”那使者听得这里情知不妙,慌忙辩解道。
安禄山拔刀搂头便剁,那使者闪了闪,却只闪了一半,被从肩膀劈到了胸膛。安禄山的腰刀,是他高价从辽东买来的,上好的钢材经名匠打造磨利,价值三百贯以上,这也是辽东暗中的一项重要出口物资,甚至远销到了日本等国。
刀上血迹犹存,那使者尸体栽倒,安禄山又转向他的同伴,厉声道:“你们说,崔乾佑究竟弄什么鬼,为何谎报军情,莫非,他与叶畅私下有所勾结?”
使者的两名伴当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听得安禄山相问,他们不敢不答:“大王,崔将军并未虚言,我们来时,他真已经被叶畅所围……他原本准备用百姓去消耗叶畅的火器,但尚未近城,叶畅伏兵四起……”
原本崔乾佑的计划中,是尽可能地夸大叶畅的军势。现在主使者被砍了,使者的两名伴当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出来。
听得这,安禄山才明白,自己砍错人了。
那使者或有夸大其辞之处,但叶畅兵力大增,不在他之下,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便是有叶畅一倍的兵力,都不敢小瞧,更何况双方兵力相当,而且很有可能他的兵力还不如叶畅?
“那些百姓临阵倒戈……实在可恨,来人,去杀一百名百姓,解我心头之怒!”安禄山吩咐道。
他既有令下,部下哪敢不执行的,不少人甚至还松了一口气,既然已经杀人泄怒,那么至少今日就不会再滥杀部下了。
“你们说说,如今当怎么应对?”安禄山下达了命令之后,看了周围的部下一圈,然后问道。
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
论起带兵打仗,安禄山最为倚仗者乃史思明,史思明不在就要算崔乾佑等。现在崔乾佑被围,他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办法?
“严庄,你先说说,你向来自诩多智,说说有何计策!”
严庄被点了名,不得不轻轻咳了两声,然后道:“崔乾佑乃是燕王心腹爱将,他部下亦是燕王精锐,不可以不救。”
这是废话,关键是怎么救。安禄山眼里寒芒一闪:“怎么救,你说!”
“大王当遣一勇将,带领精兵,立刻出发,前去救援。”
这又是废话,可是严庄此时确实除了说这样的废话之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安禄山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会儿,严庄双脚已经在瑟瑟发抖,这正月的寒气里,他穿在里面的衣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了。好一会儿,安禄山又看向自己身边一侧:“吾儿,你说说看,当如何是好,这些基业,以后可都是你们兄弟的!”
这一次他所点的,乃是其次子安庆绪。
安禄山子嗣颇多,但所爱者只是数人,长子庆宗被叶畅用火铳击中,痛苦哀嚎挣扎数日后死掉。他原本对这长子寄予厚望,视其为自己的继承人,但现在只能将次子安庆绪推了出来。安庆绪为人比起安庆宗要懦弱,虽然弓马纯熟,可是性格内向,说话不免有些结巴无绪。
听得父亲相问,安庆绪很想好好说话,表现一番给众将士看。但是一张嘴便觉紧张,含糊了好半天,才呐呐地说道:“此事……或许真,或许假,或许该由父王来定夺……”
他这样应对,让安禄山大怒:“是儿愚顽不堪,不如乃兄多矣,为叶畅所害者,为何不是你,而是你兄长!”
安庆绪原本就内向口拙,被这样一说,更是颜面无光,脸都抬不起来。他心里却是火急火燎,自家人知自家事,以前安庆宗在时,安禄山其实很偏爱他,但随着安庆宗死去,安禄山脾气越来越坏,待他也越来越凶暴,当初对他的偏爱,现在全部转到他的异母弟安庆恩身上。
安禄山并不管那么多,他厉声道:“崔乾佑乃我爱将,不可不救,叶畅便是有道术仙法,也变不得数十万大军出来,此必是他以百姓伪冒军士虚张声势!我自有雄兵二十万,破他易如反掌!来人,传令全军,连夜进发,张忠志,你领一万兵马先行,去接应崔乾佑,勿使有失!”
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些部下都不牢靠,干脆不再问计,而是亲自决断。他气急之中,倒是说到了事情的本质,叶畅确实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兵,现在声势虽大,实质必然空虚!
只不过,安禄山有这种觉悟,他的部下却未必有。
被点名的张忠志虽然应声而去,但才离开安禄山的视线,便用力顿足:“这次坏了!”
他乃是安禄山安插到禁军中的心腹之一,此次政变,安禄山的人能够潜入兴庆宫,他功不可没。因为擅射,人又骁勇,立下这样的功劳之后,甚得安禄山赏识,被留在安禄山身边为将。安禄山曾言,叶畅有南八,他有张忠志,可见对他的期许。
但是正因为参与了正月初一的政变,亲眼见到了手雷的声势,又见叶畅在几乎毫无希望折情形下生生闯出了一条路,张忠志对于叶畅的敬畏远胜过一般人。
“将军得大王点将,必将有大用之时,将军何必如此担忧?”他身边一人道。
“王武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将来有大用之时,眼前就有杀生之祸!”张忠志瞪了说话的人一眼:“你没有见到方才的情形么,得知叶畅手中有了兵马,大王问计,竟然无一人能答!”
王武俊笑了笑,他乃是契丹人,不过自其父亲时便内附,亦以骑射闻名。
“你笑什么?”张忠志此时正为着自己的任务而焦头烂额,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忍不住喝斥道:“莫非你有计可破叶畅?有就快说,没有就与我一起去送死!”
“方才大王不是说了么,叶畅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什么鬼神之术,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夜里遣一神祗来取了我们性命,十万大军自然就不战而败。他既然没有撒豆成兵的神术,那么现在的兵力,就只能是以百姓假冒,仗着一时人多,将崔乾佑围住不成问题,可若真与我军精锐交战,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王武俊的表情,却发觉王武将对他说的噗之以鼻。
“你说的这些,你以为只有你和大王明白?若换了旁人作对手,这样揣摩倒也不错,可对面是谁,是叶畅,是那个男人!别的不说,两军交战,战得关键之时,他以手雷突袭,谁能当之?用百姓去消耗他的手雷,那是大王的一厢情愿,也就是他兵力不足时可以试上一试,你瞧现在,大王还提这一茬不?”
“将军以为此战我军必败?”
“那是自然……叶畅只要有兵三万,他就没有败过!”张忠志略带着恐惧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