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军虽未败亲已离
如张忠志所说,叶畅只要带领了三万兵,就没有败过,甚至两万以上的兵,他就从未吃过败仗。
即使如安禄山所言,叶畅纠集的大军以百姓为主,但按照叶畅此前的一惯风格,其中至少有三万左右是有过战斗经验的退伍老兵。只要有这些老兵为核心,那么这支部队在叶畅手中,就是一支拥有相当战斗力的军队。
至少张忠志不觉得,凭着自己带一万人马前去,就能够为崔乾佑解围。
“这么说来,将军以为大王不是叶畅对手?”王武俊又问道。
张忠志没有回答,偏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冷笑道:“你想取我而代之?”
“将军何出此言?”
“若非如此,为何要引我说这等话语?”
“将军误会卑职了,卑职如何敢有别的打算!”王武俊大惊,此时安禄山脾气翻覆古怪,使得他的诸多部将也是人人自危,彼此之间的猜忌也极深。张忠志若是误会了王武俊,以为他要去安禄山面前进谗言,少不得先将他砍了自保。
想到这里,王武俊看了看周围,见都是张忠志的亲信,当下压低声音道:“卑职只是别有想法。”
“什么想法?”
“若叶畅真有几十万人,崔乾佑岂能安然逃脱,以卑职之见,大王的王命不可违,叶畅的军威不可触,将军此去,当以观望为先。”
“观望?”
“看看崔乾佑是否还在,若在,能救则救,不能救则自保。”
“大王若追究起来,如之奈何?”
“崔乾佑若败,大王要操心的就是如何面对叶畅数十万大军,安有余暇去追究将军?如今乱世之兆已显,将军手下有兵有将,只要再有一块地盘,何愁不能安身立命?”
张忠志愣了愣,这是在劝他自立!
虽然不是自立为王,至少是从安禄山的部属中脱离出去,不再把自己和安禄山一伙逆党绑在一起。
张忠志怦然心动。
如今这局势,他其实也看不太明白,按理说安禄山在短时间内占据绝对优势,因为他兵力要比叶畅多得多,只要能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将叶畅击败,哪怕是将他赶出关内,那么接下来扼险而守,胜利的天秤还是倾向于安禄山这边。
但是偏偏叶畅“变”出了大量的兵马,安禄山不仅不能赶走叶畅,还必须在关内与叶畅进行一场没有多少把握的决战——谁都知道,在关内进行持久战,叶畅肯定是能够得到安西、北庭、剑南三镇节度使支援的,而别的节度使大多会持观望态度。这种情形下,叶畅的兵力会越来越多,而且是那些在边境上久经战阵的强兵越来越多。
故此,速战速决是安禄山获胜的唯一选择。
“将军,这虽然有些危险,总好过去叶畅那边送死。”王武俊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试探和藏掖,径直对张忠志道:“当机不断,必有所失!”
“这一切,都需得一个条件……废话先不必说,先派人打探清楚前方战况。”
他点齐人马,率先而行,当到了郿县时,前方崔乾佑第二批使者也赶到了。
“崔将军已经兵败,损失大半人马,为准备再战,而退至岐阳?”
这个消息传入张忠志耳中,他觉得不对,要过地图看了好一会儿,阴沉着脸将王武俊召来:“武俊,你看看!”
王武俊听得崔乾佑退往岐阳,也是大惊:“为何不是退往岐山县,而是岐阳?”
退往岐山县,是往东南走,正好与安禄山大军会合,退往岐阳,则是退往东面,与安禄山大军只能算是平行。
“退往岐阳是假,退往邠州才是真吧!”张忠志道。
若不是王武俊此前的话语,张忠志绝对不会这样作想,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这么想。
他有观望胜败之心,崔乾佑难道没有观望之心?而且以安禄山现在的反复无常暴躁脾气,他吃了败仗,如何敢回来见安禄山?不见他派来通报军情的使者,都被安禄山一刀劈了么!
“是,将军说的是,他定然是去夺邠州了!”王武俊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悚然道:“若真是如此,我军不可再进,再进则危矣!”
他们再往西北进发,若是崔乾佑真在岐阳倒还好说,两军可成犄角之势,但若崔乾佑跑到邠州去,那问题就大了,他们这万余人马,等于是一头扎进叶畅准备好的口袋之中。莫说叶畅那一二十万大军拥有一定的战斗力,就算真象安禄山所言,他们是临时拉扯出来的百姓,也足以将他这一万多兵马吃掉。
“不进能如何,想来崔乾佑的使者到了大王那边,大边催促我们速度前进的人也会随之而来了。”
“去陈仓!”王武俊又看了看地图,然后说道。
去陈仓就是径直西行,而不是向西北去与叶畅交战。张忠志思忖良久,然后摇头:“不可,不可,这样就是在叶畅的鼻尖下经过,绕到他的侧后翼,叶畅岂能容我!”
“将军之意?”
“大王的军令,是让我们与崔乾佑会合,我们自然要依令行事。”张忠志眼中光芒一闪:“去岐阳!”
王武俊闻得此言,顿时明白,他自己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阴险了,而张忠志比他还要阴狡几分!
崔乾佑的军报中可是说了,他损失过半,这样一来他的兵力就少,而张忠志兵力多,这等情形下,张忠志去与他合兵,谁主谁从岂不是很明白的事情!
吞并了崔乾佑部,张忠志实力大增,再顺势夺了邠州,即使下一步选择投降叶畅,也有了足够讨价还价的余地。
“妙计,张公所言甚是,正当如此!”王武俊大声道:“愿为前锋,为张公效死力。”
他如今只是一个偏将,虽然有自己的打算,却必须依靠于张忠志。但王武俊岂是愿意久居人下者,张忠志有自己的打算,他同样有自己的打算!若是借助张忠志的名义,吞并崔乾佑部,他就能独当一面,有朝一日,也能为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前程。
经过此次大变,他们这些边将算是看明白了,大唐进入了一个转折点,兵强马壮者的话语权将极大增强,即使叶畅力挽狂澜,也改变不了这种趋势,因为他自己,也应当算兵强马壮者中的一员。
计议已定,他们便折向北面,追着崔乾佑部便去。没一日,他们的消息传到了叶畅处,听得张忠志部的动向,叶畅那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畅虽然在战略上对自己有十足的自信,但在战术上却不敢小看安禄山,他不怕伤亡,可是无谓的伤亡能避免就尽可能避免。故此,在发觉张忠志部与崔乾佑部脱离战场,他并没有妄动,而是广派斥侯。足足用了两日功夫,才确认张忠志与崔乾佑部再无战意,这个结果出来,他也愕然。
“郎君如今声名,当真是群邪退避!”部将当中有人便道:“既是如此,何不乘热打铁!”
“怎么个乘热打铁法?”另有人道:“郎君说过很多次,不要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敌人犯错之上,而是寄托在自己的全方位领先之上!张忠志与崔乾佑明显是怀有异心,有此二人开头,安禄山岂能不防?只怕接下来,就要面对安禄山的全力。我们当真做好了与安禄山决战的准备了么?”
这个问题提出来,众人一时都安静了。
确实,做好了与安禄山决战的准备了么?
敌人不知他们的虚实,他们身为叶畅帐下所亲信的将领却是知道的,目前叶畅手中的实力,确实还不足以获取对安禄山的完胜。按照叶畅一向的风格,除非到了绝路,否则总会凭借自己全方位的优势,以压倒性的实力来减少自己的损失。
稍静了片刻之后,诸将又开始议论,只不过这次大伙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叶畅坐在众人中间,并没有制止他们的讨论。
他心中虽然已有定计,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在战场上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现在在场的这些将领,绝大多数都是他培养出来的旅顺书院的弟子,未来他们将成为战场上的风云儿。
乘着自己还在此坐镇的机会,让他们多锻炼一番也是好的。
不过好一会儿之后,他们还没有提出真正让叶畅满意的应对策略。
这与这些人的出身有关,他们都是旅顺书院出来的,披坚执锐激励士气都是好手,排兵布阵操演训练也都相当不错,但真正在战场上玩弄诡计阴谋,他们就还嫩了些。
或者说,他们只会单纯地从军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所想的,始终没有离开“战”这个字。
倒是在其中少数禁军将领,相互之间挤眉弄眼,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模样。
因为得叶畅看中的缘故,禁军将领之中,安元光隐约为首,叶畅见他虽然也与同僚交换眼色,却始终没有发言,当下便点他的名道:“元光,你素来多智,说说你的看法吧。”
安元光苦笑了一下。
那些旅顺书院出身的将领,为何如此积极发言,他心里有数,倒有一半的缘故就在于他身上。
他们自以为从旅顺书院毕业,算得上是叶畅的嫡系门生,因此眼里自然有一股傲气。而且他们练兵操演,也确实与旧式军队颇有不同之处,安元光此时还不能判断孰优孰劣,但可以肯定,能坐在这里的这些旅顺书院的将领们,都有独到之处。
以成才率而言,旅顺书院的学生比起一般人要高得多,他们缺的,只是真正在战场上多磨练、在战场外多经历。
而叶畅对安元光的重视,让这些学生们很不快,从洛阳的战事开始,安元光就被叶畅委予重任,他也不负叶畅所望,屡屡立下殊勋。在这些学生看来,安元光是个“外人”,抢了原本应当属于他们的荣耀与战功,虽然这种“不快”还不至于发展到相互倾轧的地步,但瞧安元光等禁军一系将领不顺眼,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所以安元光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但是叶畅点了名,他又不得不出这个风头。他明白叶畅的意思,叶畅就是需要他这样的人存在,一来给予旅顺书院系的将领们压力,二来也为今后更多不同出身的人加入自己的阵营做好准备。
若他不能表现出足够的能力,叶畅就会扶植别人来担当这个重任。
“我觉得,崔乾佑与张忠志之事,我们或者可以利用。”安元光说到这,稍稍停了一下,见叶畅脸上露出喜色,便知道自己想法与叶畅不谋而合,当下他又道:“这几日得到的消息中,安禄山暴虐,已令其部下不堪折磨,崔乾佑与张忠志离开,也证明这一点。有此二人前鉴,安禄山对别的部下肯定更为猜忌,我们不妨多散流言,只道安禄山帐下诸将,都与叶公有密信往来,愿为叶公内应。但是不愿意为内应者,亦答应在战事之中拥兵自保,绝不参与。”
旅顺书院系的将领们并不傻,只不过他们更倾向于通过战场来解决问题,而不是阴谋诡计。所以听得安元光这番话之后,他们不禁微微屏住呼吸:此计若成,安禄山必然不能自安,非闹得众叛亲离不可!
甚至可以说,他们有可能兵不血刃,就让安禄山的十万大军分崩离析。
“元光,你尚有未尽之言,再往下说。”叶畅又道。
“是,卑职以为此策可为阳谋,叶公可以请圣人公开特赦,凡愿意反戈一击者,不再追究其叛逆从贼之罪。凡能立功者,朝廷都不吝名爵之赏。叶公也可能通过其余渠道,去游说、收买这些将领,无论成与不成,都能让安禄山焦头烂额,也可以使其部下相互猜忌。”
叶畅点了点头,这确实是阳谋,不过安元光还有话仍然没有说出来。
“还有一事,叶公不妨说安禄山欲诛杀李亨自立为帝。无论安禄山有无此心,此等传闻一出,安禄山与李亨之关系,必然破裂,长安城中,甚至还会有一番变动。若真如此,安禄山军士必无战心,只想着回长安城收拾局面。安禄山若是退回长安,则必死无疑!”安元光说到这里,斩钉截铁一般!
第482章 兵强马壮可为皇
“当真是好大的狗胆,好大的狗胆!”
安禄山的咆哮声,即使隔着十余座营帐也能听得见。严庄缩了缩脖子,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当时不在安禄山的身边,还是该痛苦自己就要去见他。
此次出征,征发了十万百姓,虽然安禄山是想拿他们来消耗叶畅的实力,但总不能在抵达战场之前就让他们死尽。所以他们还是发了营帐,只不过在这正月的寒风中,他们的营帐实在是抵不了什么,故此一个个都在瑟瑟发抖。
他们看着严庄的眼神,也是带着仇恨,尽管他们很努力地掩饰这种仇恨,但严庄总能从不经意间察觉到。
“这些乌合之众,真打起来,十之**是要倒戈一击的,这一战……没准就要打成牧野之战啊。”
严庄心里忧忡,但这些话他不敢对安禄山说出来。如今的情形,莫说在安禄山面前说一些违逆他的话,就是拍他的马屁都不保险了。说喜怒无常是轻的,严庄甚至觉得,自己效力的这位主公,恐怕有些疯了。
但就是疯了……也必须撑下去……
“严军师,严侍郎,大王正在唤你,你快一些去吧!”
“好,好……”
严庄加紧了几步,心里却是更为担忧。过去,他是巴不得安禄山看重,但现在,他更希望自己被安禄山忽视。
如他所料,被暴怒的安禄山鞭挞了一番之后,他才算脱身。安禄山打完他,似乎是出了口气,便回营帐中去休息,严庄一拐一拐准备离开,却看到李猪儿同样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
两人相对一望,不禁同含热泪。
“猪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近来大王的情形,当真是不对啊……”
换了以往,严庄绝对不会这样和李猪儿说话,但如今不得不如此。李猪儿身为安禄山最信任的近侍,恐怕是最清楚安禄山变化之人。
“大王身体出了问题。”李猪儿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大王体躯肥硕,这两年连骑马都困难了,更莫提领兵打仗。上次在叶畅宅中,他被面粉妖术炸倒,除了面部受伤之外,身体也颇不适,背上更是生出了恶疮……”
“什么?”严庄听得这大吃一惊:“为何从未听大王提起?”
“大王不准提,他砍了那么多的御医,并不是只为了大郎君……而且,而且还有一事……”
李猪儿有些吞吞吐吐,严庄心中发急,厉声道:“都这情形,你我明日有没有性命在都不知道,你还隐瞒什么?说,说出来对症下药,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不说出来,那就不等叶畅来,我们的脑袋就没有了!”
李猪儿咬了咬牙,也下定了决心:“大王如今看东西有些吃力,大约是受伤的缘故,看得都不清楚,此事别人不知,唯小人知晓。”
严庄心里登的一跳:难怪!
丧子之痛,恶疮之困,失明之忧……这么多东西混在一起,安禄山难怪会变得脾气暴躁反复无常。
而且这些症状,也让严庄更是忧心:若是消息传出去,原本就已经隐隐分崩离析的军将之心,只怕立刻要涣散了。
崔乾佑败而不归,张忠志去而不返——这两件事的发生,象是开闸放水一样,让安禄山部下人心都骚动起来,而安禄山日益恶劣的脾气更是为这种骚动火上浇油。这几日安禄山借故已经诛杀了数名大将,眼见着叶畅大军将至,双方就在这三天之内会发生大决战,安禄山部下的某种躁动更加明显了。
甚至严庄自己,就亲眼见到一些忠于李隆基的官员,出入于安禄山部将的营帐,这些人来做什么,不问可知。他也曾考虑过检举揭发这些将领,但一想到安禄山现在的脾气,只怕立刻会下令杀人,这样一杀,不等叶畅来打,安禄山的部下将领只怕都要失去一半了。
更何况,严庄自己的营帐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来试探。
当初曹操与袁绍在官渡决战,双方部下多有书信使者往来,这种事情很正常……严庄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若有退路,严庄也想另做打算了,但是他很清楚,身为安禄山的谋主,他是罪魁之一,而且他是文人,李隆基与叶畅可能容得下那些粗鲁野蛮的武将,是绝对容不下他这样的阴谋家。
“你好生照顾大王,有什么变化,速速告诉我。”琢磨了好一会儿,严庄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道:“三日之内,便要与叶畅决战,一切都等这一战之后再说!”
“这等情形,严先生,你也给小人说句实话,咱们可能胜么?”
李猪儿的话让严庄哑口无言,此时此刻,大约除了安禄山之外,没有谁会认为他们能胜吧。
“若是不能胜,严先生须得早做其余打算……”
严庄低头苦思,还能做什么打算呢,他还有什么计策,能够改变如今的局面?
依着他的意思,就是退回长安,甚至退回洛阳,控制住潼关天险,与叶畅进行对峙。哪怕长期来看,这种对峙对安禄山仍然不利,但总好过现在这样危险之局。
若能与叶畅东西对峙,乘机吞并辽东,控制住叶畅的经济命脉,那么或许还有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但安禄山不会同意的,他出长安来,原本就是为了与叶畅决战,此前他甚至考虑过哥舒翰的主力全部加入叶畅部下,因此动用了十余万人的大军,却不曾想,叶畅无中生有,弄出了十余万多军来,而且哥舒翰在得知自己派出的前锋裴冕竟然是李亨埋下的暗棋之后,更是星夜兼程,据斥侯说已经在两日前抵达雍县,向李隆基伏地请罪,李隆基并未过多斥责,只是让他去叶畅军中效力。
这就意味着,叶畅的实力又增加了。
既然不能战胜,唯一的办法就是先退,只是以安禄山如今的脾气,想要立刻劝退他,只怕不易。
“大王要用田承嗣为前锋,与叶畅会战。”
“什么?”严庄一愣,这个消息,又是他所不知的,方才安禄山只是鞭挞他,对于如何应对,却是守口如瓶,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安禄山对他的信任正在迅速减少!
“有崔乾佑、张忠志之教训,大王还敢用田承嗣?”
“田承嗣全家老小,都在大王手中呢。”李猪儿有些幸灾乐祸地道:“除非田承嗣不要家小的性命,否则的话,只能乖乖的……大王已经暗中派人回去,令将所有人的家眷都取来,严先生,你家也不例外!”
严庄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停了一下,他面色发白,想要骂,却不敢骂出口。
安禄山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但是他采用这种计谋,却根本没有与严庄商议,分明就意味着他对严庄的智计已经很不信任。以安禄山现在的脾气,严庄只要失去他的信任,那么……
所以必须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挽回信任!
严庄魂不守舍,与李猪儿说过话后,不由自主就走出了大营。几个亲兵护卫之下,他正准备登高远眺,却看到长安方向,有数骑飞驰而来。
他停住脚步,等那些骑士到得面前问道:“汝等何许人也,为何来此?”
“原来是严侍郎,奉吉大夫之命,从长安送信而来。”来人认得他,慌忙下马行礼道。
严庄听得“吉大夫”,心里突然一动,伸出手道:“将信与我,我替你转呈大王。”
那信使不疑有它,将信奉上之后,严庄让他在营前等候,自己回到大营之中。但并没有先去寻安禄山,而是回到自己营帐里,瞧了瞧并无火漆密封,便直接将信拆开。
吉温的信里主要是公事,长安城中的一些人事安排,各地的兵粮输送,还有外地军事情形,特别是洛阳那边的军事调动。但严庄还是在这里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果然,果然不出所料啊……”
看到那一段内容,严庄仰天大笑了三声,精神一振,然后快步去见安禄山。
安禄山听得严庄请见,本来是不想见的,但想到方才才鞭挞过对方,对方此时又来,必定是有什么要事,便还是召他入内。这也算是安禄山给予严庄的最后机会,若是严庄不能打动他,此后就更会冷落吧。
“大王,长安有事!”严庄一句话就让安禄山跳了起来。
“长安?吉温不是在那儿么,庆恩也在那儿,我又留了两万忠心军队,能出什么事情!”
“大王担心的事情……”严庄将信件呈给他。
安禄山自己不识字,将信又甩到了严庄的脸上,咆哮道:“你念,念!”
严庄将信念了一遍,见安禄山仍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便将其中一段重复了一遍:“大王,吉公反复说,皇帝连日宴请诸将,赏赐金银、宅邸、宫娥、锦帛!”
“你是说?”
“大王在前方替他打天下,他在后方挖大王的墙角!”严庄严厉地道:“而且,吉公一向谨慎多智,他都反复提起此事,只证明一点,他也察觉到不妙了!”
若说此刻,还有谁能让安禄山信任,恐怕就是吉温了。其实吉温若在安禄山身边,只怕还不会有这种信任,正所谓远香近臭,隔得远了,反倒是让安禄山念着他的好。
故此,严庄拿吉温当幌子,让安禄山真正重视起此事来:“我留下的可都是忠心耿耿的部将……”
“崔乾佑与张忠志,岂不对大王忠心耿耿,可如今还不是自有打算?”严庄道:“况且,为大王效力,图的是荣华富贵,可是大王能给的荣华富贵如何比得上皇帝给的荣华富贵?”
安禄山面上杀气一闪,然后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严庄:“你是说,他们有意投靠李亨?”
“即使如今还没有这个意思,可李亨反复拉拢,许以富贵,大王又长时间在外,哪有不动心的?他们与卑职不同,卑职并无兵权,亦无勇武,不依附于大王,便无安身立命之资,他们有兵有勇,何愁没有地方效力?”
自古以来,要进谗言,都是一个路子。严庄这话说出之后,安禄山顿时暴怒:“他们敢!”
“大王,长安城中的那位皇帝只要有兵将帮他挡着他那老爹就可以了,至于这兵将是姓安还是姓别的,他可不在意。而且大王动身之时大杀特杀,当时他派程元振来,分明是准备喝斥大王。芥蒂已生,不可不防!”
安禄山面目狰狞,怒意越来越甚。
他是打惯仗的,自然明白,他与叶畅的交战,绝对不是短时间内能彻底分出胜负,很有可能要在京畿到关内的地方反复拉锯。而在这种僵持过程中,若是后方不稳,出现什么动荡,那他在前面还怎么打仗?
“依你之见?”
“大王,此时情形已然明显,天下诸镇,有几人派人来见李亨,承认他为大唐天子?莫说诸镇,就是诸道、州郡长官,又有几人承认李亨为皇帝?大王留他,原本是想借其号召之力,如今来看,不但借不到其号召之力,此人逼父谋逆,天下唾弃,反而连累了大王!”严庄道:“大王,既是如此,不如换个天子吧……”
“换个天子?寻个李家的年幼小辈,免得坐在御座上胡思乱想……这倒是一个主意。”
“不,为何要换个李家的小辈,天子之位,德者居之,兵强马壮为之耳!大王如今兵强马壮,何不称帝,再与哥舒翰、叶畅等互相称帝,分了这李家江山,有何不可?”
“我称帝?”
安禄山愣了好一会儿,就是胆大狂妄如他,也不禁被严庄的这一建议吓住了。
他不是没有谋逆称帝的野心,但现在这种野心还只是萌芽,而且他总觉得,天下人心尚未完全背弃大唐,此时称帝,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你要害我?”他蛙眼一翻:“此时称帝,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李家子弑父弟杀兄的事情难道少了么,大王此时称帝,取而代之,再挑起边将各自称帝称王,则李家再无号令天下之力。大王雄据京畿、河东、河南北道,进图都畿、河南南道、淮南道与河西,成则万世帝王基业,不成难道还能比如今的情形更差么?”
第483章 棋遇对手将对将
田承嗣的眼中闪烁着凶芒,他盯着前方,然后侧头问道:“是王羊儿还是善直?”
叶畅身边大将中,他们最熟悉的是南八与罗九,毕竟在辽东双方对峙多年,而且彼此都下过绊子争斗过,知道这两人极度不好惹。但南八与罗九如今都是独当一面,并未来到长安,接下来他们听说过的就是善直与王羊儿。这二人以勇猛著称,一直跟随在叶畅身边,倒不曾听说他们有独当一面之机会。
“都不是。”斥侯喘着粗气道:“看旗号,当是卓君辅。”
“无名小辈,也敢来送死!”田承嗣喃喃说了声,但他明白,这并不是小看对手,而是为自己打气。
双方都有十余万部队的情形下,不可能是在一个地方开战,整个战线势必会拉长,然后是一连串的试探、寻找对方的薄弱点,再在某一点上进行突破。
田承嗣成为安禄山所选择的突破者,也就是市井评话所说的先锋,而他的对手卓君辅,就是他的突破目标了。
“卓君辅胆大,置营于平地,当真是不知死活。”在观察了一番对方的营寨之后,田承嗣笑着回顾左右:“这也难怪,听闻此人乃是叶畅旅顺书院的弟子,纸上谈兵之辈,虽有些才能,终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
“将军,让我去试一试这卓君辅,今夜夜袭?”他部下一将道。
卓君辅在叶畅部下中确实不算太出名,但也并非田承嗣所说的无名之辈,至少在都畿道平乱之战中,他的表现就可圈可点。田承嗣方才有意贬低他,实际上却还是有几分忌惮,听得“夜袭”,心中一动:“好,今夜便去袭他试试!”
夜幕很快降临下来。
田承嗣为先锋大将,自然不会亲自去袭营,而是委派了一个心腹悍将,夜中带着五百骑去袭,自己则点齐大军,随时准备接应。两军相距不过是数里之地,夜袭的部队出发不过小半时辰,便听得那边杀声大起。田承嗣一听那声势,便皱着眉道:“不好,贼人有准备!”
他下令前去接应,没有多久,便遇到了败回来的夜袭部队。如他猜想的那样,卓君辅果然是有所准备,他的夜袭部队虽然谨慎,却还是中伏,逃回来的只有数十骑,其余都被擒杀干净。
手下诸将不免有此专头发颤,叶畅部下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能让他们吃这样一个亏。田承嗣细细问了那边的反应之后,反而是不怒而喜:“好,好,这卓君辅被叶畅委以重任,果然不是易与之辈,他此次获胜,心中必然骄矜——传令下去,回营暂歇,待丑时再去夜袭!”
“还要夜袭?”部下吃惊地道。
“正是,想来卓君辅必然不会料到我在吃过一回亏后还要夜袭,即使此次夜袭再不成,也可以让其疑神疑鬼,无法休息!”
听得田承嗣这样说,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
田承嗣自己心中却不象口头说的那样有底气,他这个先锋将,原本就不是自己愿意当的,崔承乾张忠志之后,才是他,而且他肯出力死战,原因还在于他家眷已经被安禄山扣住为质。与底下的这些部将不同,他知道安禄山的计划,安禄山已经改变了主意,准备回长安扼险而守,但怕叶畅追袭,故此让他打这一仗——胜亦无功可赏,败不过是早些回去罢了。
丑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之际,田承嗣终究还是想夜袭获胜,至少回去到安禄山那儿好交待一些,故此令人不得举火,只是借助一轮弦月的微光,布裹马蹄,口中含枚,小跑着前进。出发没有多久,一阵风刮过来,云将月光遮住,周围一片黑暗,众人只能勉强分辨道路向前而去。
“将军,这云好,我们虽然难走了些,但是叶贼军更不会防备!”部下纷纷称这朵遮月之云乃是好兆头。
“休要说话,咱们继续,擒了卓君辅正好朝食!”田承嗣也觉得颇为幸运,笑了一笑后下令道。
他治军严谨,在安禄山部下中是出了名的,故此万余部队前进,竟然没有什么声响。行了小半时辰,估计到了两军军营中途,突然间,又是一阵风刮过,月光再度显现出来。
这一显现不要紧,却将田承嗣部前锋吓了一大跳。
因为就在他们面前,不过数十步之处,黑压压的一大片的人,全部是敌军!
田承嗣所处位置也比较靠前,又骑在马上,自然能看到那边突然显现出来的敌军。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坏了,中计了,但当他发现对方军士也明显一滞,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顿时明白,自己是与卓君辅想到一块了!
他琢磨着第二次夜袭会出乎卓君辅意料,卓君辅同样琢磨着自己在被袭之后反袭过去同样出人意料。结果双方的打算一致,而且选择的袭击道路也一致,这样的巧合,又被天公弄到了极致。
“杀!”
既是如此,夜袭就变成了遭遇战,狭路相逢勇者胜!
田承嗣对于自己的部下有十足的信心,这些可都是在边关征战厮杀多年的精锐,其中不少还是悍勇的胡族!
田承嗣命令下手,他的部下蜂拥而上,冲向敌人。
“我征战厮杀多年,经验远非卓君辅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儿可以比拟,乘着他尚未反应过来,我先下令冲杀,待他回过神来时,阵势已乱,士气已……”
田承嗣心中如此料想,可想到这的时候,他眼睛一突:“怎么可能?”
就在他的部下冲出的同时,对面的卓君辅部也同时冲了出来!
而且,卓君辅部冲杀之时,布的并不是唐军常布的五花阵,而是一种方阵,比起田承嗣的军阵更为密集。这并不让田承嗣太吃惊,让他真正吃惊的是,对方临时应变,却还能将这个阵势保持得非常好。
“叶畅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精兵,否则老皇帝岂能容他,他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人……哥舒翰手下虽然以勇猛著称,这些也不当是!”
不容田承嗣多想,两军已经沉重撞在了一处。
单论个人武勇,卓君辅部下中少有能比得上田承嗣部下的,但是他们即使是在混战之中,阵列依旧有序,其纪律性就远胜过田承嗣部下了。故此田承嗣放眼望去,惊讶地发觉,虽然双方的人数相当,但在任何一个局部战场,敌方都形成了以多打少的优势。
双方激战了足有半个时辰,伤亡都是甚重,见此情形,田承嗣已经萌生退意,但是如此胶着状态之中,他便是想退,也轻易退不得。
“既是如此,那便死战——反正打成这模样,回去之后没准大王也要我性命!”见情形不妙,田承嗣也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他心念一动,便看了看身边亲卫,大叫道:“生死存亡在此刻矣,诸位,与我一起杀敌!”
“杀敌!”他身边诸人挥动着武器齐声怒吼。
几乎与此同时,卓君辅也在向身边众人道:“我等自旅顺书院出来,旁人只道我们是纸上谈兵之辈,田承嗣乃安禄山帐下骁将,今日诛之,扬我旅顺书院之名,正其时也——此事,有死无生,进则光荣而活,退则屈辱而死,我当在前,诸位兄弟随我来,杀!”
双方主将都对战事的胶着不满意,他们都不想将这一战变成彼此不断流血的绞肉机,因此干脆地选择了将所有力量都投入进去,准备一举定胜负。
不过双方还有所不同,卓君辅冲杀之际,见对方后阵也在前移,心知两边又采取了同样的决策,这样一来,战事会更为惨烈。他有急智,心中一动,便拉着身边一卫士道:“去让掷弹兵扔几颗手雷,然后虚张声势,说是掷弹兵来援了!”
那卫士闻此令便离阵而去,自有别人补上他的位置。卓君辅引着军士冲上前线,恰好又与田承嗣部撞上,双方呼喝厮杀,难解难分。
这种激战,每一刻都象一天那么漫长,只是很短的功夫,卓君辅就已经满头大汗,身上也到处是血迹。眼见自己周围亲卫死伤越来越多,他心里也越来越急:这些亲卫相当多都是来自旅顺书院,叶畅完全是当宝贝一般教大的,原本是不允许他们上战场,只因为众人苦苦相求,这才有了如今的机会。他们每个人所学都甚为丰富,条件许可便可以独当一面,若都死在这里,他就算胜了,也没有脸面回去见叶畅!
“怎么还不响,怎么还不响?”
他很清楚,这等僵持之中,哪方先撑不住,就意味着哪方的大败。但双方意志力相当,斗志同样高昂,唯有出其不意地事情发生,才有可能动摇敌方士气,让对手生出退缩之念。
“卓君辅何在?”田承嗣在己军护卫之下,反复大呼。
他也明白,必须要有一些出其不意地事情,才能让己方获得胜利。战况到如今,他已经把安禄山军中的一切勾心斗角都抛在了脑后,唯一想的就是获取最终的胜利。
他能想到的出其不意的事情,就是斩杀对方的主将。他已经判断出,己方在武勇上更胜一筹,既是如此,他亲带悍勇的亲卫,突入敌阵之中,斩杀对方主将,绝非不可完成的任务!
“在那边,在那边,那就是卓君辅!”
正酣战之际,突然有人发觉了卓君辅的将旗,对田承嗣叫道。
卓君辅的将旗离田承嗣并不远,此前战局太乱,天色又黑,所以他才一时未见,如今看到之后,田承嗣觉得自己眼珠子都红了起来。
离他只有……不足百步!
若不是不知谁点起的火,他还看不到这布将旗!
“攻,杀了卓君辅!”田承嗣厉声喝道,一马当先,便向着卓君辅所在的位置杀了过去。
他猝然突袭,又身先士卒,而且扑向的是主将所在之处,唐军顿时有些乱了起来。加上他身边亲卫又都是选得军中悍勇之辈,故此短时间内竟然势如破竹,直接杀进了数十步,距离卓君辅所在的位置,已经不到五十步!
田承嗣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将旗之下的人影中,似乎就有卓君辅,他手执马槊,正在刺击那些接近他的零散叛军。
“杀,杀,杀!”胜利在望的感觉,让田承嗣热血澎湃,他奋力大叫。
卓君辅也发现敌军的异动,从己军的退后可以看出,有一支十分精锐的敌军,正全力接近他。对方当然不是来和他拉家常的,分明是发现了他这个主将的位置,前来取他首绩!
“事急矣,当抛开一切,有死无生,方能死中求活!”他心念一转,挺槊指着这个方向:“往这杀!”
他身边只余百余人,其余不是阵亡就是在激战中失散,但随着他一声令下,这百余人,尽数向着田承嗣方向冲来。
敌军虽众,那又如何,槊锋所指,便是军令!
卓君辅部虽是骁勇,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动摇,但是到这最关键时刻,还是屈居下风,被田承嗣带着兵不停突破,一直突到了卓君辅这里。卓君辅周围的军士挤在一起,以盾和长矛相护卫,双方再度进入残酷的胶着状态。
“该死,这些纸上谈兵的家伙也这般难缠……不管了,你们准备,喊已杀了卓君辅!”田承嗣见再进寸步都难,他向着部下道。
黑夜之中,只要他们喊出声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对方虽然纪律严明死战不退,但是在如今的混乱下,他们只能听到这边杀声,却无法用肉眼来分辨真假!
“轰轰!”
田承嗣话音刚落,就在这时,卓君辅期待已久的爆炸声响了起来,虽然只是两声响,却震得喊杀声一停。
紧随着这手雷的声音响起的,是呐喊声:“掷弹兵来援了,掷弹兵来援了!”
“掷弹兵!掷弹兵!”
叶畅部齐声欢呼起来,随着这欢呼,他们的士气高涨,而与之相对应的,却是安禄山部士气大沮!
在长安城内,掷弹兵可是杀出了威名,虽然安禄山部将们现在也知道掷弹兵有种种缺点,但就如田承嗣所想,这一片混乱之中,谁会想到这些缺点?
第484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田承嗣只觉得胸口发闷,气血翻腾,又不知被哪儿伸来的一根马槊捅了下,虽然因为有甲胄护着,并未穿透,却也禁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很清楚,对方定然是虚张声势!
关于掷弹兵的研究,安禄山部已经做得非常透彻,在刘骆谷的努力之下,他们对掷弹兵的数量、装备,都有所了解。
叶畅手中,总共只有二百余名不足三百名掷弹兵,他们的手雷数量有限,因此必须集群使用。若真是掷弹兵来了,方才的爆炸声,应当是连绵成一片,而不只是单纯的两声!
“而且掷弹兵在这种混战中根本没有什么用处,他不敢乱扔手雷,否则敌我难分,他们就是出现了,也正是消灭他们的最好机会!”
这些道理,田承嗣都懂,但是他懂,他手下的军士却不懂!
他的部下中,不少都参与过除夕夜的政变,甚至吃过手雷的苦头。那些没有在战场上亲身体验过火药武器厉害的,也从同伴那里听到了许多夸大其辞的传闻。安禄山与田承嗣等虽通兵法,却没有将敌我优劣分析做到每个小兵头上去的想法——倒是叶畅在旅顺书院的将略班中有这个要求,让最普通的士兵也知道敌我的特点。
这种情形之下,听得两声手雷的爆炸和敌军的欢呼,田承嗣部下无一例外,都生出畏惧之心。而叶畅军则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战局顿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田承嗣心中暗恨,他就是晚喊了一句!
眼见己方再无战意,纷纷掉头逃跑,而敌军则是士气如虹,呐喊着掩杀过来,田承嗣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家人在安禄山手中,这样大败回去也是一条死路,因此他挺刀不退反进,厉声喝道:“卓君辅,田承嗣在此,可敢与我一战?”
一片呼喊声里,他的声音虽然响亮,却传不到卓君辅耳中。田承嗣的亲兵都已经丧胆,除了十余个忠心不二的尚随他向前厮杀,其余都败退下去。转眼之间,田承嗣便被一群唐军所包围,他又大叫了一句,但换来的仍然不是卓君辅的回应,而是更多的唐军。
几乎就是两个呼吸之间,田承嗣便被一群唐军所淹没了。
他不知中了多少刀枪,身体从马上跌落,还没有落地就被人摁住割下了脑袋。
“我莫建取了田承嗣首绩!”一个唐军举着田承嗣的脑袋大叫道。
“田承嗣已死,田承嗣已死!”
唐军的呼声顿时变了,不再是说掷弹兵来援,而是田承嗣已死。听得这呼声,叛军最后一些敢战之辈也丧了胆。
无人约束的败退,就是一场屠戮。
而且战到此时,天边已经隐隐出现了一道白光,道路人影影约可见。卓君辅不是一个见好就收的人,他见已方大胜之势已成,转头便派了人去向叶畅报喜,自己驱兵继续追赶。
这场追杀,从黎明追杀到了中午,足足追出二十余里,不仅仅是田承嗣部溃败,田承嗣之后安禄山派出的两支接应人马,也为败军所裹,一起败了下去。
等卓君辅兴尽收兵之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唐军一边埋锅造饭,一边相互吹嘘着自己的战果,而卓君辅也连叫痛快,召来亲卫以汤代酒相互庆贺。正热烈之际,听得有人道:“鼎臣,今日你辛苦了啊!”
卓君辅本来坐在块石头上,听得这声音顿时起身行礼:“郎君,你怎么来了!”
“听得你大胜之后穷追不舍,便来接应你,不曾想你打出这么一个漂亮胜仗!”叶畅也是按捺不住喜色:“听说斩杀了田承嗣?”
“正是,对了,那个莫建,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给郎君看!”
名为莫建的一个小兵得意洋洋地举起一个首绩,砍了田承嗣的脑袋之后,他就一直带在身边,就连长官让他献出来都不干,只说要献与叶畅。
“这就是田承嗣?”叶畅看了看那血迹斑斑死不瞑目的首绩,又看了看那小兵:“我瞅着你有些眼生……你原是筑路工人?”
“是,郎君,我三年前应募成了筑路工人。”
“字可认得了?”叶畅见他得意洋洋的模样,又问道。
“在夜校里学了,我如今能认得一千二百余字!算学能做到两位数乘法!”
叶畅对于筑路工人的重视举世皆知,甚至有些目光短浅之辈嘲笑他,说他不是在培养筑路工,而是在培养秀才。筑路工人大多都是些家境贫苦无所依靠的破产农民子弟,叶畅令人教他们读书识字,还以极为严格的纪律要求他们,对于他们身上沾染的一些恶习,都是从根子上进行去除。
在某种程度上说,那些嘲笑叶畅之人说的是,叶畅对这些筑路工人的期望,原本就不逊于后世对秀才的期望。他们是叶畅培养的种子,有朝一日他们将会撒出去,在华夏疆域的各个地方结出硕果。
“好,好,田承嗣的首绩是不小的功勋,再多读些书,然后去考旅顺书院将略科。”叶畅拍了拍那莫建的肩膀:“到时我去旅顺书院将略科授课,在那儿等着你!”
莫建闻言大喜,挺起胸道:“郎君放心,我一定考上!”
旁边的同伴都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有人心里还暗暗嘀咕,这厮就是运气好,手脚快,当初那么多人一起杀死的田承嗣,他眼尖先抢了首绩,竟然捞得这般好命!
“现在可以将你的宝贝交出来了吧?”莫建身边的军官笑着道。
得了叶畅的认可,莫建总算愿意交出首绩了,见他喜滋滋地拎着脑袋去交,叶畅不禁笑了起来。
“田承嗣已死,安禄山这一仗就打不下去了。”回过头,叶畅对卓君辅道:“若安禄山聪明,此时就该退军。”
消息很快就传来,得知田承嗣败亡,战线已经被叶畅撕开,安禄山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只留一部守卫武功县殿后,主力调头,向着长安返回。他的部队还没有回到长安,叶畅大军便将他留下的殿后部队也消灭掉了。
“不愧是叶公!”
“看来陛下用不着去蜀地,只要在雍县暂时驻跸,再等个几天,便可以回长安了!”
这消息传来之后,雍县一片欢腾。李隆基的御驾如今就在此地。
原本李隆基是准备去蜀地的,但在裴冕之乱后,李隆基便不再信任那些前来迎驾的边将,包括哥舒翰来请罪,也被他将人留下却将兵打发给了叶畅。如何避入蜀中,他还在与众人商议,却不曾想商议尚未出结果,叶畅就已经打退了安禄山。
听得众人都这样夸耀叶畅,李隆基虽然笑,神情却有些落寞。
他的伤心是难免的,长安城中传来的消息,安禄山对宗室大加屠戮,可以说十不存一,他本有数十子女,除了乘乱逃出城的少数之外,几乎都为安禄山所斩杀。剩余数人,也是与李亨关系极佳,反倒与他这个父亲比较冷淡。虽然说天家无情,他对子女更是没有太多的情谊,但这种下场,还是让他心寒。
让他更烦恼的是继承人的问题。
他身体还算好,接二连三的打击都没有让他垮下来,但他自己却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就算还能再撑几年,可终究不能很好地履行天子之职了。谁为太子,继承大唐江山,便是一个大问题。若是叶畅是他的儿子,那自然一切好说,继承帝位顺理成章,可叶畅并非王子,他身边又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儿子,这样下去,主弱臣强,就算叶畅无心谋逆,也不是君臣长久之计。
现在他对叶畅的忠诚并无多少怀疑,却不能不考虑将来的情形。
“陛下,若是叶公收复长安,当受何赏?”他正思忖着,却听得有人在说话。
说话的是韦见素,他这个临时的宰相,当得还算有滋味,自然想要长久当下去。但如今这情形,叶畅肯定是入相的,至于是独相,还是与他二相,则尚待商榷。如今看李隆基欢喜,他便提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如何封赏叶畅,还不如说是探李隆基口风,到时如何安排自己。
“我欲封叶畅为亲王。”李隆基缓缓道:“位在诸王之上。”
众人的谈笑顿时中止,一片愕然之色。
大唐不是没有异姓封王者,但大多都是郡王,异姓封为亲王者,少之又少,众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大唐初建时曾封杜伏威为吴王,只不过其晚景凄凉,“误服”药石而死,还在死后被栽上了谋反的罪名。
并非诸将胡思乱想,而是李隆基突然要封叶畅为亲王,让众人不得不如此想。要知道,此前李隆基对叶畅还是诸多猜忌。
见众人都冷了下来,李隆基又徐徐道:“朕在想,是封他为代王或者辽王,并以辽东一地为封地,再将云南为寿安之嫁妆?”
众人面面相觑,若真是将叶畅视为杜伏威,应当将之拘入京中,不使之回到旧地。但从李隆基的口吻来看,他不仅不欲将叶畅留在京中,还有心放手让叶畅去施为。
“此事当由陛下圣断,叶公功大,凌烟阁上当有其像!”
韦见素这次反应得很快,他开口道。
“那是自然……拨乱反正之功……”李隆基喃喃说了声:“诸位可以开始筹划归京事宜了。”
说完之后,他挥袖示意众人退下,待众人都离开之后,他看了看在自己左右的高力士与陈玄礼,苦笑道:“若是上古之时,朕理当禅让了。”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此语传出去,乃是欲逼叶畅谋反!”高力士大惊失色,跪倒在地道:“叶畅对陛下之忠,天日可见,陛下简拔之于草莽之间,亦是天恩浩荡,陛下何出此言!”
听得高力士都有些语无伦次,陈玄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却是不发一言。
自从马嵬之变后,李隆基虽然还算信任他,但陈玄礼自己觉得不自在。他确实是借助马嵬之变,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死鬼杨国忠身上,可是那些算计,终究是对李隆基造成了惊吓。哪怕当时李隆基没有意识到,哗变的禁军背后乃是他主使,现在只怕也早就明白过来。
故此,陈玄礼此刻唯一所求,就是李隆基不要追究他的旧过。
“高翁起来,起来,朕此语乃是真心话……朕失德,故此诸子不肖,不是李亨这样不孝不忠之辈,就是永王这样志大才疏之人。叶畅有功于社稷,如禹治水而有天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玄礼心里冷笑了一声,李隆基口中说理所当然,心里却一定不是这样想的,否则他就应当公开下诏,而不是只对着他们两个亲信唠叨。
“陛下尚有子嗣,只需择其贤者立之,叶公必倾心辅佐,君不忌臣,臣不背君。”高力士恳切地道:“陛下,国逢此难,正是陛下精进有为之时!”
“这些年朕太过依赖李林甫、杨国忠,已经不再能精进有为了。”李隆基叹了口气道:“自古名臣,唯诸葛亮可与叶畅并论,朕若有所不测,必亦留遗嘱,若子孙可辅,则叶畅辅之,若子孙不肖,则叶畅取而代之!”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玄礼也只能出言劝了几句。他与高力士初时都觉得,这是李隆基又在虚伪了,但劝了好一会,发觉李隆基虽略带悲戚之色,却神情认真,看起来方才那番话,竟然是出自真心!
见他如此,高力士只能岔开话题:“安贼败北,想来天下诸镇不会再继续观望,不过,经此一役,京畿残破,百姓困顿,圣人还须思量,如何帮助百姓度过难关。”
“此事自有宰相处置,朕但垂拱而治。”李隆基苦笑起来:“以前朕可以治国时,却信任李隆基与杨国忠,如今朕已衰朽,神不守舍无心治国,却有这么一堆事情……”
见他又变得伤感,高力士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感,他看了一眼陈玄礼,发现这厮又开始装哑巴,心里微微有些恼怒,当下道:“圣人,何不请玉真长公主与寿安公主来陪圣人说话?”
李隆基点了点头,便要召这二女来,就在这时,外头却传来喜滋滋的禀报之声:“驸马独孤明、杨说求见陛下!”
听得这二人,李隆基顿时欢喜:“快快,让他们进来!”
第485章 言者有心闻有意
对一个家庭突生变故的老人来说,失散的家人来见,实在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这甚至可以让他忘记此前的一些不快,忘记自己曾经的偏心。
信成公主驸马独孤明、建平公主驸马杨说,当年在香雪海得罪了杨氏,后来屡遭杨家姐妹谗言,甚至险些被将女儿远嫁转眼就叛乱了的契丹与奚和亲。可以说,李隆基一直是不待见这二位驸马的,但是现在则不然,两位驸马来见,让李隆基异常欢喜。
随两位驸马同来的,还有不少亲贵,只不过都是以往受到冷落的那群,手中并无实权,又不得李隆基欢喜,故此大伙就抱成团儿。当初叶畅经营安东商会,投资最为积极的就是他们,而现在各地开办的各种工场作坊矿山大种植园,他们也十分热衷于此。
这十年来,他们闷声发大财,而且与别的权贵置宅京中不同,他们虽然在京中也置产业,但主要产业还是在外地。所以此次长安之乱,京中权贵损失惨重,他们相对来说反倒是受损少的。
人没事,钱没少,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就是天大好事。
“你们是说……”
“正是,我们愿献一百万贯与朝廷。”独孤明身为这些宗亲贵戚的领袖,在见过李隆基,叙了一会儿别后之意,便奉上一个折子,高力士转呈李隆基,李隆基看过之后吃了一惊。
思念朝廷艰难,身为臣、婿,献纳百万贯钱以充行在之用……
夹在折子里的,还有一张百万贯的飞钱,这加盖了大小十余个印章的飞钱票据,只要提前一个月通知,便可以在一个月后取出其中一半也就是五十贯,再一个月后又能再取出另一半。若无足够铜钱通宝,则以金银折抵。
即使长安沦陷的情形下,以李隆基所得到的情报,安东银行的飞钱除了在最初三天发生挤兑,接下来就稳定,甚至比起平时更加稳定。毕竟战乱之中,带一张纸走和带一堆铜或帛走,哪个更为方便更易隐藏是谁都能想得到的事情。
这一百万贯的飞钱,对仓皇出逃的李隆基来说,实在是雪中送炭。
“这如何使得,你们也受损不小……”
“我等能够赚取这些钱,最大的倚靠便是朝廷的支持,若无圣人让我等放手施为,哪来这些钱?如今国家动荡,处处要钱,犒赏士卒、奖励忠贞,这些钱总不能让叶公来出,朝廷与陛下不出,谁出?”独孤明说到这里,诚恳地道:“臣愚驽,原先并未想到这么多,叶公提点之后,臣才明白。”
又是叶畅……
李隆基听得这里,很有些无语。
这次叶畅一路掩护他,但在金钱上对他的支持并不多,李隆基初时只道是战争中需要花钱,而且商路断绝,叶畅的收入也极大减少,故此并没有细想。现在看来,叶畅不是不给钱,而是要借着独孤明等人之手给钱。
叶畅的目的,仍然是谨慎自持,不令他生出以财收买人心之念。想到叶畅苦心积虑不过就是维护君臣关系,李隆基心中的感动,几乎要为之落泪。
他可不是从小就无忧无虑的太平天子,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让他渐渐荒怠政事,却并不意味着他看不懂人心人性。叶畅能做到这一步,再与太子、永王等一对比,高下立判。
“只恨叶畅非吾儿也,若叶畅乃吾子,此时吾立刻禅位于他,则再无忧矣。”他感慨地说道。
独孤明等诧异地对望了一下,没有想到李隆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力士低着头,暗暗叹了口气,方才他就劝谏过,这种话是不能说的,说出之后,就是叶畅没有什么心,别人也难免记下,等到有用的那一天,这句话要么就是叶畅纂位的依据,要么就是新君治叶畅罪的根源。
“如今朝廷既然有钱,请陛下先将扈从侍卫的赏赐发放了,扈从侍卫抛家弃子,随天子来此,实是不易。”陈玄礼在旁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除了扈从侍卫,前将立功将士也要先发放一些,剩余部分,待朕回京之后补足。”李隆基摸了摸那飞钱,人老了就贪财,特别是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然后又将那钱交给了独孤明:“朕欲令卿为户部尚书,为朕理财,这钱如何兑出发放,也由卿一并处置。”
独孤明愣了一下,这可就是一百万贯换来了个户部尚书之职。
换了十余年前的他,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放到现在,他却觉得有些棘手。
他苦笑道:“臣乃圣人之婿,为君父分忧,乃是臣之本分,若是臣真为户部尚书,恐有以钱买官之非议……”
“卿自问能做好这个户部尚书么?”李隆基问道。
独孤明想了想,他为人原本就不笨,这十年来没有圣宠,息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专心用在赚钱上,跟着叶畅倒是学了不少理财的本领。他自问虽然是比不上叶畅,但只要从叶畅那儿借几个得力的人手,比起杨国忠之流那是要远远超出了。因此他道:“臣虽愚钝,但这些年随叶公开矿办场建农庄,亦颇有一些心得,比起杨国忠之辈是要强的。”
“那就成了,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国家有难之时,正需要汝等尽力。不仅是你,杨说吾婿亦当有职司。”李隆基缓缓地道。
他都说到这种程度,独孤明、杨说等也不好再拒绝,不过这二位驸马乃是大起大落过的,倒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他二人对视了一眼,口头上应允下来,心里却在琢磨,这种事情,必须与叶畅商议,征求叶畅的意见。
不一会儿,玉真长公主与寿安都来了,众人彼此都是亲戚,再见之后,自然少不得一番唏嘘。玉真长公主看到来的贵戚足有二十余位,都是在杨氏得宠时不得意者。她不免心中暗暗感叹,这些人因为不受李隆基宠爱而避开了除夕的政变,当真是因祸得福。
不过她旋即惊觉:这也太巧了吧。
这些幸存下来的贵戚,几乎全部都与叶畅关系密切,当初叶畅与杨国忠相争时,他们可是没少帮叶畅造声势!
他们毫无例外,都是在过年前一段时间离开长安,有到南山别业中去“静心”的,有到外地庄园去“巡察”的,也有干脆就是“养病”的。当然,不是说落入安禄山手中的贵戚当中,就没有与叶畅亲善的,可细算起来,叶畅在权贵中最亲近也最有能力者,竟然都能脱身。
这不可能是巧合。
不过玉真长公主经历过的风云太多,因此心里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决定私下里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兄。
大伙都有意回避一些伤心的话题,故此气氛相当热烈,渐渐也有几分长安城中贵戚满座欢声笑语的气象。他们这里欢喜,自然就有人不快了,安禄山此时已经退至咸阳,这一路上当真是大发雷霆,寻借口已经连续发作了几名将领幕僚,其中严庄最惨,几乎每日都要挨他鞭笞,如今已经骑不得马,只能伏在马车车厢之中才可以移动了。
田承嗣败并不让安禄山意外,他让田承嗣部为“先锋”,其实质是使其殿后,掩护自己大军撤回长安。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田承嗣部只与叶畅军相持了一日,到夜晚便全军溃败。而卓君辅的追击又是如此干脆,让他接应田承员的部队也土崩瓦解,根本没有机会组织好第二层防御。
这等情形之下,他为了脱身,只能断尾自保。他将自长安城中征发来的十万青壮尽数留在后方,自己领着忠于自己的部下飞快遁逃,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回咸阳。
“长安城中有消息么,我军兵败的消息,有没有传入长安城?”在咸阳稍作喘息,安禄山便问起留在此地的将领。
“大王,长安城中倒没有什么新消息,我军兵败的消息也被我阻住,至少一两天内不可能传回长安。”那将领倒是极得力,立刻回应道。
“好,好……你即刻回去,说……就说……”安禄山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到当如何是好,当下烦躁地叫道:“让严庄来,快让严庄过来!”
他与严庄原本的计划中,田承嗣至少要挡住叶畅五天,有这五天时间,他完全可以从容撤回长安,并且布置好长安的防御,然后再在长安城中行事。
但现在不行,他必须用计。
严庄还没有到,倒是刘骆谷来了,他神情有些古怪,看到安禄山大发雷霆的模样,便有些迟疑。安禄山隐约瞄着一人在那儿,大怒道:“为何进进退退,莫非欲反耶?来人,拖下去,给我打!”
他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别的缘故,视力忽好忽坏,其实并没有看清楚是谁,等刘骆谷被拖下去打向他连声求饶时,他才明白,自己叫打的是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刘骆谷。只是命令已下,此时他不欲更改,更不欲自己视力不行的事情为人所知,当下喝道:“刘骆谷,你是我亲信,我一直对你信任有加,你却也同他们一般进退失据,坏我军令,打是轻的,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大王,实是我有军情禀报!”刘骆谷叫道:“只是见大王有事,故此不敢惊扰,并非我进退失据啊!”
“军情,什么事情?”
刘骆谷一直负责安禄山的情报系统,帮助安禄山结交长安权贵,贿赂拉拢收买,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在安禄山入京发动政变之后,他手中权势更大,虽然不象严庄一样成为安禄山的谋主,但军政人事,各方面的事情安禄山都会咨询他的意见。此时险些挨了打,不仅仅是吓得他半死,也让他颜面无光,但听到安禄山这般问,他也不敢隐瞒:“叶畅兵力来源已经清楚了,大多是筑路工人!”
“筑路工人——辙轨?”安禄山顿时明白,然后暴怒:“这如何可能,只是一些挖泥巴抬石头的,如何就能上阵打仗?”
“叶畅以退伍老兵为骨干,打散布入筑路工人之中,平时只说为了便于管理,以军纪约束,并且日常以防乱备灾为名,屡屡操演——他早有不臣之心,将这些筑路工人安排在长安附近!”
“你是说,我的百战强兵,竟然……竟然输给了一群泥腿子?”安禄山犹自不信。
这可不是热武器时代,只要短时间训练就可以练出上阵杀敌的士兵,冷兵器时代职业军士与普通百姓的战斗力相差甚大!安禄山很难想象,那些修筑辙轨道路的筑路工人,竟然在兵力相当的情形下,能将他的大军打败。
“叶畅兵力装备精良,就是普通的士兵,亦有半身钢甲、棉甲,机弩数量极多……”
“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装备的,别告诉我,那些筑路工人平时便有这些装备!”
“原本是安西、北庭二镇的装备,放在大震关武库之中,两年之前,叶畅上表请在大震关建武库,他……他又是早有准备!”
刘骆谷说到这里,心中当真是觉得恐惧,两年之前,安禄山虽然跋扈,但绝对没有发动政变之意,与太子李亨的暗中合作,也只是相互支持。但叶畅的布局,分明是从那个时候甚至更早就开始了,难道说传闻中叶畅能预知未来之事是真的?
安禄山同样意识到这一点,喃喃骂了一声,就算是刘骆谷离得近,也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
此刻安禄山心里充满了悔意,但他也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自从他的部下追杀叶畅起,两人的关系就休想和睦,而当叶畅到了辽东之后,双方就迟早要有摊牌的一日。故此,他并不后悔与叶畅敌对,真正让他后悔的是,从一开始,他就轻视叶畅,自以为得到杨国忠、李亨的支持,便不将已经失了兵权的叶畅放在眼中。
谁能想到,失了兵权的叶畅,其实暗中却有一二十万大军呢!
“大王,严庄来了。”安禄山心中后悔之时,却听得通禀之声。
他精神一振,如今再也回不得头,既是如此,那就……一条路走到黑吧!
第486章 其时其地吾当场
“时局变幻,当真让人难以揣测。”
长安城的混乱,并没有蔓延到洛阳,这与叶畅留下的兵力有关。当政变的消息传来的当天,洛阳城里也很是乱了一回,不过转眼间,叶畅留下的兵力就上街巡视,于是那些想着乘乱捞一笔的人都偃旗息鼓,就连街头的小偷都少了许多。
杜甫舔了一下笔尖,推开窗子,看着仍然熙熙攘攘的街道,长长吁了口气。
“成了,文章成了?”
见他出来,一个报社的编辑上来问道。
“成了……半个晚上啊……”杜甫捻着须答道:“写这等文章,当真不是人干的……我要加薪才成!”
“杜公太过挑剔,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当然觉得难咯!”那编辑一边笑着一边道:“接下来就是在下的事情了……在下这就将之送到印场去!”
《民报》报社已经从长安迁到了洛阳,最初时是为了针对都畿道、河南道的民乱之事做最近距离报道,民乱平定之后,杜甫还没有来得及将之迁回长安,李亨与安禄山就已经发动了政变。这让《民报》没有陷入长安的泥潭之中,可以照常发行。
对于不少百姓来说,甚至有不少官员,从《民报》上获取京畿附近的消息,是他们了解局势的唯一消息来源。所以《民报》的销量,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不减反增,而杜甫也抓住时机,接连推出增刊,每有重大消息,他都是第一时间发布,并且加以评论。
李亨这个“太子”没有获得四方支持,《民报》出力甚巨,杜甫公开评论其人乃“乱臣贼子”,甚至在局势还没有明朗之前,就称李亨与安禄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而在安禄山强行征募长安近畿百姓时,又竭力鼓动百姓逃离长安。
“快去印吧……”杜甫笑着说道。
史家不幸诗家幸,同样,国家不幸报社幸,自洛阳民乱以来的动荡,让《民报》的影响极度扩张,这个成绩,令杜甫在这样的情形下,也忍不住暗自高兴。
“大捷,大捷!”
那个负责印刷的编辑还没有出门,门被砰一声推开,另一个编辑快步跑了进来,一脸都是兴奋之色。
“什么,大捷?”
“正是,叶公卓君辅部大破田承嗣,阵斩田承嗣本人,安禄山全军溃退!”
“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天之前的事情,安贼断绝交通,掩饰他的败绩,但咱们的人还是绕道将消息传了过来!”
《民报》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杜甫先是为这个消息而欢喜,然后又有些沮丧:原先写好的文章,现在显然不合时宜,应当再写过了。
旋即他皱起了眉:“不对,长安的消息,已经有五天没有了?”
虽然安禄山一党控制了长安城,但在五天之前,凭借一些灰色的渠道,杜甫还可以同城中的人联络,城中甚至有些富贵人家通过贿赂逃了出来。但是这五天里,长安内外断绝,就是潼关那边,这几天也没有人员进出了。
“是……”
“长安有大变!”杜甫脸色变了:“立刻想法子联络长安城中的……不,想法子送我入长安城!”
“这个时候如何能入长安城?”底下的编辑们都惊呆了。
“若不能亲身在其侧,如何能知道最准确的消息。上回逆贼悖乱,我不在场,已经是平生之憾,这一次能猜到长安城会有大变,我若还不在场,那更是毕生恨事!”杜甫握着拳道:“我们办报,其实就是在治史,身为史家,再没有比‘其时吾在当场’更令人激动了!”
几个编辑、文员相互看了看,不由得苦笑。这位杜公如今可真是拿着治史的精神头去办报,他这样说,那就是下定决心了。
“长安城中会有什么大变,莫非是叶公打来了?”
“不是,安禄山与逆亨,这个时候只怕要翻脸了!”杜甫道。
“这怎么可能,此时他们新败之后,正须同心协力才对!”
“正是因为新败,故此必然翻脸。”杜甫冷笑道:“小人唯有利益之合,如今利尽,自然要分了。”
他这几年点评时政,政略眼光颇有长进,因此能看出位于长安的这个篡逆朝廷的弱点:缺乏真正的团结。李亨此前是要借助于安禄山的兵力,而安禄山则需要借助李亨的号召力,若是一切顺利,二人的这种合作关系可以维持下去,直到消灭所有敌人。但现在安禄山遭遇大败,李亨对于他的治军能力必然会产生怀疑,这等情形之下,即使李亨不为难安禄山,也会另外再寻军事上的支柱,而安禄山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故此,长安城中,必然有一场新的风暴!
“杜公,你如今乃是逆亨与安贼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何能入长安?不如换我去,只要事情发生之时,我们报社有人在当场即可,杜公何必与我争这个虚名?”
有个编辑灵机一动道,本意还是想劝杜甫,但杜甫哈哈笑了起来:“休要糊弄我,赶紧做好准备,帐上给我支一千贯钱,另外备一匹马,我今日就出发!”
说到这,他又有些担忧:“五天……只怕此时安禄山已经回到长安了,我若是再拖延,就怕赶不上了……”
如杜甫所说,这个时候,安禄山已经到了长安城外。
他在咸阳呆了一夜,然后便往长安赶来,因为视力减弱的缘故,他在马车之上看着长安城,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到得近前,仍然看不真切。
“叶畅到了哪儿?”他平静地问道。
“这个……”刘骆谷原本以为他会问长安城中的情形,却不曾想,他开口问的仍然是叶畅。
从叶畅崛起开始,他就象是一个梦魇,缠绕着安禄山,让安禄山寝食难安。不过,此时最重要的,应当是长安城中的李亨的动作吧?
“李亨算什么东西,若没有我,他狗屁不是。”安禄山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疑惑,又开口道:“他的那些小伎俩,根本就不值一提……”
“大王,朝廷派来的迎接使者,就在金光门外迎候。”他正说话间,有人上来道。
“让他们等着。”安禄山说完之后,又看向刘骆谷:“叶畅现在在哪?”
他近来因为病痛折磨,整个人都是喜怒无常,但今日身体状态较佳,故此恢复了几分本来面目。
刘骆谷听他又问,低声道:“已经过了马嵬,到了金城……”
“这厮倒是快……”安禄山喃喃说了声。
金城距离长安还没有百里,虽然沿途的辙轨,安禄山在撤退的时候全部给破坏了,但是以叶畅的部队展示出来的推进能力,百里也不过是旦夕可至。
“难怪那位皇帝上窜下跳,想来他也得到消息了,再不想法子,他的帝位……”安禄山冷笑了一声:“走,我们去见他派来迎接的人!”
派来迎接安禄山的,乃是张均。
安禄山身兼重任,既为宰相,与他并为相者,便是张均。让张均来迎接安禄山,不可谓不亲厚。张均已经在寒风中等了有好一段时间,只看到安禄山的车子停下,却迟迟未见安禄山出来。
“这安胡儿果然是胡人出身,不知礼仪,相公在此等他,他也不知出车相见。”旁边一属官见此情形,低声笑道。
“只怕是打了败仗,无脸见人。”另一官员也压低声音道。
“休要胡说八道!”张均扫了这二人一眼:“安相公脾气可不好,你们再这样胡说八道,为他所知,我都保不了你们!”
那二人顿时一颤,又想起安禄山出征之时大杀特杀的情形。
但这个回忆,除了让他们更加惧怕安禄山的凶残之外,也让他们生出“报应”之心:那些皇亲贵戚们并无罪过,安禄山连个合适的理由都不找,就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有此恶因,惨败便是恶果。
“来了来了,终于出来了!”
等了足足有小半时辰,那边的仪仗开始列队,安禄山肥硕的身躯挤出了车厢。周围早就不耐烦的官员们全部肃静,张均也正了正衣冠,一脸肃容。
他扪心自问,对于安禄山,还是很有些害怕的。
以前张家兄弟与安禄山关系相当好,因为大伙都瞧叶畅不顺眼的缘故,张家兄弟一直是安禄山在朝中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当然,安禄山也没有少送贿赂给他们兄弟。
但现在不同,安禄山手中有刀,他一介儒士,岂敢再傲于刀枪之前。
“原来是张公,有劳久候,辛苦辛苦。”
安禄山走过来,见到张均,也不拱手,口头上倒是带着几分客气。张均见他神态和煦,不象是传闻中喜怒无常的模样,也微微放下心,长揖行礼道:“陛下听闻安公回朝,特遣下官前来相迎,陛下在宫中聊备酒宴,欲为安公接风洗尘。”
“这让我如何敢当?”安禄山哈哈大笑:“此次西征,并无多大战果,如何当得陛下如此?”
张均陪着笑,心里却生出一丝讥嘲来。
安禄山在叶畅手里吃了一个大败仗,崔乾佑、张忠志弃他别走,相互内讧,田承嗣奉命出战阵亡,这消息,安禄山虽然竭力隐瞒,但张均自有途径,早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安禄山称并无多大战果,已经是往自己面上不知贴了多少层金箔了。
“燕王劳苦功高,为陛下分忧,这些都是应得的。”心里不屑,口中张均却说得舌烂莲花,两人谈笑风生,看起来说得十分投契。
“请燕王上车!”说了一会儿废话之后,张均指着自己身后的车道:“今日由下官为燕王执鞭!”
安禄山也不推辞,径直上了车,张均当然不可能真正为他持鞭,只是坐在车夫身侧。这辆车经过特别加固,又用的是甚为强壮的大宛马,饶是如此,拉着安禄山还是有些吃车。
车入了金光门,安禄山突然道:“张公请入内,我有军国大事,欲与张公商议。”
张均闻言略一犹豫,还是进入车厢之中。
“这些时日,京中可有什么变故?”安禄山问道。
张均吃了一惊,然后摇头:“京中能有什么变故,有吉大夫和燕王麾下诸将坐镇,并无什么变故……哦,就是一些刁民嘴里传播些谣言,吉大夫已经命人深究其事,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了。”
“那些刁民,看来还是杀得少了,杀一人,可止十人胡说八道,杀十人,可止千人胡说八道,杀千人,便可止一道胡说八道!”安禄山杀气腾腾地道。
张均笑着没有回应,他心里有些奇怪,安禄山召他入内,当不只是说这样一点事情吧。
“张公,你我自结识以来,安某没有对不起张公之处吧?”就在他琢磨着安禄山打什么主意之时,听得安禄山又开口了。
“这个,燕王何出此言,燕王待张某恩情甚重,张某时刻都感怀在心。”
“既是如此,我就问一句真话,李亨在酒宴上埋伏了多少刀斧手?”
安禄山此语一出,张均浑身一颤,汗瞬间就爬上了额头。他抬眼瞧了瞧安禄山,安禄山面上的笑容早就收尽,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他欲杀我!”张均心中突突直跳,这个念头浮了出来,然后拜倒道:“燕王,绝无此事啊,陛下对燕王甚是信任,如何会埋伏刀斧手……”
“张公,你我都是聪明人,你以为我为何弃叶畅不顾,此时回京?”安禄山森然道:“那自然是因为我觉得,有敌人比叶畅更危险!”
“叶畅败我,我主力并未受损,尚可以退回长安,可是若有人背后捅我一刀,我腹背受敌,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事情。”安禄山说到这里,停了停,大约是给张均思考的时间:“张公,你说说看,我有何罪,李亨要埋伏刀斧手拿我?”
“这……这……”
“他不仁,我便不义,他不过是无父无君的贼子罢了,何德何能,可为天子?”安禄山又道:“这大唐的皇帝,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倒不如换个人做做,或者天下还有救!”
到这个时候,安禄山再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第487章 困兽穷图声名裂
大明宫中,李亨阴沉着脸,看了看旁边的座钟。
因为不想呆在兴庆宫想起自己的父亲,李亨在正式登基之后,便搬到了大明宫。虽然比起兴庆宫,大明宫要算破败,上次大修还是四十余年前的事情,但至少在这里,更少看到李隆基的痕迹。
不过他虽然不愿意回忆起李隆基,也不喜欢叶畅,却对叶畅主持发明、李隆基大量收购的座钟并不讨厌。华夏的工匠心灵手巧,远胜过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在座钟正式发售以来的四年多时间里,它的样式虽然没有大变,但更为精巧了,甚至出现了机括报时功能。
离约定的时间都过去了半个时辰,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一小时。座钟流行之后,民间将原本的一个时辰称为一大时,而将座钟标明的半个时辰称为一小时,这样做可以更加精确地计时。
安禄山让李亨多等了一个小时,也让他的心悬了一个小时。
“陛下,到了,到了,安禄山的车驾已经到了宫前。”就在李亨心中的憋闷越积越深的时候,程元振小快步跑来道。
李亨微微叹了口气,开始怀念起李静忠来。
程元振很早就跟随他左右,在韦坚等人被李林甫扫除之后,程元振便是他主要的心腹。但程元振的智计有限,在那个时候并不能帮上他太多的忙,只是暗中搞些小把戏罢了。后来李静忠被高力士弄到他身边来,原本高力士是想在他身边安插一根眼线,却低估了李静忠的野心,于是李亨终于得了一个得力的耍阴谋诡计的人物。
或许正是因为此前身边少有这样的人物,所以李亨对李静忠甚为依赖,可是除夕政变之时,李静忠被寿安用短剑刺死。
“若是李泌在此就好了,李泌足智多谋,他定然有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
李亨心中有些后悔,没有重用李泌,李泌请辞时他正志得意满,连挽留都没有挽留,所以到了现在用人之时,手中却乏人可用。
“无妨,此前都是因为安禄山这胡奴擅权,故此朕不能好好安排人手,今日之后,权自朕出,派人去请李泌再出山就是……”
想到这里,他向程元振道:“你去替朕迎接,小心一些。”
“是,奴婢做事,圣人只管放心。”程元振咧嘴笑了笑,然后快步出去。
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李亨放心,反而使其心更怦怦直跳起来。
程元振刚走,广平王李俶、建宁王李倓二人却出现在侧面,见他兄弟二人,李亨面上微微笑了起来。
他最得意之事,便是有这两个儿子。
若不是登基之后局势动荡,他早就想改封二王,并择其长者广平王为太子。事实上,李亨清楚记得,广平王年幼之时,李隆基去东宫看他,广平王在侧,当时李隆基还笑着说“一室之内三天子”,显然,李隆基也属意广平王。
这些年他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却始终未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他有很出色的儿子。
“父皇!”广平王面带忧色对李亨行礼道:“李泌求见父皇。”
“李泌?”李亨听到这个名字大喜:“朕正思他,他就来了……你好生替朕招待他,待我办完公事,便亲见他。”
“父皇,李泌请现在求见。”见兄长说话吞吞吐吐带着几分胆怯,建宁王只能开口道:“他说,若等父皇见了安禄山之后,那么大事去矣。”
“这山人怎么又口出危言?”李亨甚为不快。
此时安禄山已经到了宫前,李亨不可能再去另觅时间,因此道:“朕这边忙着,你们替朕好生礼遇他就是。”
“儿臣大胆,将他已经带至宫中,父皇只需召他入殿就是。”建宁王又道。
“你们俩个!”李亨心中微怒,但想到李泌对自己一直以来都甚为忠心,而且其人又足智多谋,终于叹了口气:“好,快召他来,朕……只能给他一刻钟时间。”
不一会儿,李泌就进来了,李亨看了看座钟时间,笑着对李泌道:“非是朕有意怠慢,实在是国事在身,卿请长话短说吧。”
“臣愚钝,尚知安禄山此次回京必怀不臣之心,陛下不责之反令张均相迎,必然亦有除之意。安禄山身边严庄狡诈,刘骆谷消息灵通,又有吉温等相助,安能不知陛下打算?”李泌也不拖延,直入主题:“陛下,事急矣,当离京去!”
李亨在听到他说有除安禄山之意时,已经腾的站了起来,面色转厉:“卿自何人处得闻?”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广平、建宁二王,二王面色都是惊诧,显然,这个消息并不是他们传出去的。
事实上李亨也知道安禄山消息灵通,故此此次除安之策,他也没有二王透露,只有他真正的心腹,才知晓此事。
“臣推测出来,并非有人告知。臣能推测,安禄山必亦能,故此安贼已有准备,陛下,事不宜迟,乘其在宫中之际,正好离京暂避!”
李亨面色惨淡,若真如李泌所言,他的计策谋划,岂不是都是一场笑话?
“朕能去哪儿,离了长安,朕能去哪儿?”他喃喃说道。
与李隆基不同,他离开了长安,只怕一个县令都会把他抓起来送与李隆基,根本不会有什么地方接待庇护。李泌也明白这一点,因此道:“陛下可去投上皇!”
“什么?上皇……上皇……你那是让朕自寻死路!”
“上皇与陛下终究是父子,上皇素来喜爱广平、建宁二王,便是看在二王的颜面上,上皇也不会太过为难陛下。陛下只须认错请罪,上皇亦不愿多事。此前离间上皇与陛下父子者,杨国忠与永王,如今二人皆死,陛下何必多忧?”
“上皇便是饶朕一命,也少不得幽囚冷宫,拘羁至死……卿不必再说了,朕意已决,朕之性命,终须操持在朕手中。”
李泌说的确实是最大的可能,事实上经过这次政变动荡,李隆基子嗣尚存者已经不多,他最多是废了李亨的太子之位,然后将他幽囚起来。只不过李亨终究尚未绝望,虽然李泌说安禄山肯定知道他的打算,可人心中总是怀有侥幸!
“陛下……”
“时间不早了,为了不至于让安禄山起疑,朕这就要出去。”李亨一抖衣袖,迈步离开。
广平、建宁二王见此情形,跪下膝行,抱住李亨的脚大哭:“父皇,就听听先生所言吧!”
“朕到如今,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亨示意武士内监拉开二人,然后走到门前,在那儿他又停了下来:“李先生,你说的并非无道理,但朕……回头不得了。”
“陛下!”李泌颤声道:“尚可回头……”
“朕有一事相求,你带着广平、建宁二王,即刻出宫,若是朕这边一切顺利,你们再回来见朕,若是……若是真有什么意外,你就带着他们去投上皇。朕虽有罪,二王无辜,想来上皇……会让他们富贵一世。”
“儿臣愿随陛下!”建宁王见此情形,挺身而起,抹了抹眼泪叫道。
“吾儿英武,颇类太宗、上皇,不过今次之事,还用不着你。”李亨到这个时候,也不知是反躬自省,还是心生智慧,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护着二王出宫!”
被他点着的几个禁军武士应了一声,来到广平、建宁二王身边。二王与李泌还待再劝,李亨回头又道:“再拖下去,原本还有一线希望,就连这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那就是你们害了朕。”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劝没有意义了。李泌情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尽可能减少些损失。他拉着二王之手:“事已至此,唯有依着陛下安排了……二王速速随我离宫!”
他们自北门出了大明宫,在北门外,有数十骑接应,却是李泌安排的人手——当初他奉命在长安城外替李亨蓄养死士,虽然被叶畅与杨国忠端掉大半,却还留下了一些。他们才上马,便听得后边号角声连连,马蹄声阵阵,李泌神情大变:“快走!”
众人拨马扬鞭,离开了没有多久,便见着那北门处一堆人追了出来。不过他们有所准备,骑马奔行,而追出来的则是步卒,只有数人有马,故此不敢继续。
见此情形,谁还不知道,李亨的“大计”终究还是失败了!
李泌一声喟叹,泪落如雨,旁边的广平、建宁二王,更是放声痛哭。
“广平王与建宁王逃脱了?”大明宫中,安禄山高踞御座,他身体太过肥硕,那庞大的御座都似乎有些挤不下。
“是,晚了一步,被李泌带走了,他们早有准备。”
安禄山哂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李亨:“李亨,你倒是还有几分小聪明,不过他们又能跑到哪儿去?”
李亨默然不语。
他在宫中埋伏下刀斧手,原本是想制住安禄山,夺了他的兵权,然后委派心腹亲信为将,同时与李隆基谈判,看看能不能将政变的罪名全推到安禄山身上去。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安禄山直接带兵入宫,将他的刀斧手杀得干干净净,就连他,都被勒令跪在了安禄山面前。
这是奇耻大辱,可是李亨不得不默默忍受。
他不想死,虽然明知安禄山不会放过他,他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心理:至少现在,安禄山还需要他的名头来做一些事情。
此前他是希望安禄山击败叶畅,但现在他却希望叶畅击败安禄山——被李隆基幽囚,总胜过被安禄山虐杀吧。
“往北,必定是去泾阳了,来人,派骑兵循迹去追,勿令其脱纵,若是没有抓到人,就拿自己脑袋充数!”
下完命令之后,安禄山又看了看李亨,面上讥讽之意愈浓:“皇上,汝欲反耶?”
这话李亨听得十分耳熟。
“汝不过竖子罢了,在宫中朝不保夕,若不是我,莫说这个帝位,就是性命都堪忧,杨国忠早就将你害死!吾扶植你登基上位,你不但不心生感激,反而与奸贼勾结,意欲害吾……果然狼心狗肺之辈,难怪想着篡你父亲的皇位!”
“你……”李亨怒极欲驳,但与安禄山目光相对,他的气势顿时就没有了。
便是再给他十副胆子,此时也不敢与安禄山对骂。他环视四周,希望满座官员当中,能够有人出来,但让他失望的是,无论是早就投靠了他的驸马张垍,还是在他登基之后又被弄出来出仕的陈希烈,都噤若寒蝉不出一言。至于王维、王缙等,原本就是因为没有逃出长安而被迫在他的朝廷里任官职,此刻更是个个垂头,仿佛一无所知。
他却不想,忠于大唐又有骨气的官员,倒有大半是被他自己下令杀的,在这里剩余的,不是三心二意者,就是虚以委蛇之辈。
“怎么,你也在等着有忠臣出来?”安禄山再次狞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的打算,张均全都说了,连我都觉得你无耻!”
“安将军欲弑君便下令杀朕,何必辱朕过甚?”李亨终于无法忍受,开口说道。
“辱你过甚?张均,爬过来,说说这位天子准备怎么做,夺了我兵权之后,他准备怎么做!”
张均面色惨白,战战兢兢,真的爬了过来:“欲……欲以王忠嗣代燕王……”
“还有呢,只是以王忠嗣代我么,他准备如何应付老皇帝与叶畅?”
张均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想说,安禄山身侧武士立刻横刀怒视。他慌忙道:“欲将安西让与犬戎,以陇右与回纥,以辽东与渤海、新罗,以剑南与六诏,借诸部之兵……围攻叶畅……”
“呸,还有,这些地方子女金帛山河田原,尽归诸部,大唐愿与诸国约为兄弟之邦……我呸呸呸!”安禄山见张均不说,自己帮他说了出来:“这就是你的算计!”
此时周围的群臣,虽然相当多的都是无耻之辈,听得此言,也不禁瞠目结舌。若不是张均口供,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样毫无廉耻丧权辱国的条件,李亨竟然也能提出来!
安禄山原本也是无耻之徒,但此时见到与自己可以相提并论的无耻之徒,他也忍不住狠狠地鄙视李亨了。
第488章 至此天命似已摇
“竟然会如此寡廉少耻,如此残暴不仁,那些地方疆域,莫非就不是大唐之土,那些地方的百姓男女,莫非就不是大唐之臣么?”
王维一向是个好脾气,少有人后口出恶言之时,但今天,他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
他所骂的人,便是李亨。
此时距离安禄山发动第二次政变已经过去了大半日,王维也从大明宫回到了自己家中,但他的怒气却犹未散去。
他一向不是刚烈之人,否则也不会在政变之后苟且偷生,但就是这样,也被李亨的那些做为气坏了。无耻要有底线,为了自己的帝位,不惜将无罪的子民、国家的疆土当成交换代价送与禽兽畜牲一般的异族,这样的人,怎么配成为大唐的天子!
不,他自谋朝篡位的那一刻起,就不配成为大唐的天子万民的共主了!
王维这样的聪明人绝不在少数,他们此刻甚还隐约在想,李氏出了李亨这样的人物,甚至还当了十多年的太子,这似乎证明李氏的天命已经动摇。
当初高祖、太宗能有天下,那是他们扫荡隋时的残暴骄奢平定了各地的叛乱,又清明治国有功于万民……
王维突然想到,此前盛行的叶畅的“道统论”。
叶畅认为,圣人之所以为圣,是有益于万民,而“利民”二字,便是华夏道统传承。开国天子扫残除秽励精图治,故此道统在彼,万民拥戴,而亡国之君昏聩残民,故此道统旁落,乃至他人。
这样一细想,莫非李唐已失道统,才会出现李亨这样无君无父无臣无民之辈?
他正琢磨间,门被推开,王缙笑嘻嘻地行了进来。
王维虽然发怒,可是他胆小,故此是关着门对着自己发火,根本不敢让别人在场。也只有王缙,这个时候可以自由出入他的门户。
“兄长还在发怒?”王缙笑问道。
“正是,国家不幸,乃至出现这等败类!”王维叹息道:“唉,我原说安禄山就够无耻,不曾想他竟然犹有过之……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比无耻还是比不过安禄山,所以他输了,如今安禄山已经成了这长安城的主人……听说他如今正召集那些高官显贵,准备筹备‘禅让’事宜呢。汉有董卓,今有安贼,董卓被点了蜡烛,安贼那一身肥肉,想来也可以点不短时间。”
他如此咒骂安禄山,王维听得身体一抖,忙掩住他的嘴:“贤弟,小心,慎言。”
“兄长放心,他猖狂不了多久了,我的人,已经与叶畅联络上了。”
“叶畅?”听得这个名字,王维当真是数种滋味混杂在一起,一时间有些呆了。
他与叶畅最初的关系原本还好,只因为王缙贪财,使得双方关系变得僵起来。后来王缙更是数次与叶畅为难,好在双方虽然不对劲,却并没有真正破脸,否则以叶畅的性格,王缙只怕早就没了性命,至少也要去边疆屯田。
没有想到的是,当初他们兄弟并不怎么看得起的年轻人,如今却已经成了大唐的希望,天下的拯救者。
“你如何会与叶畅联络?”王维忍不住问道:“你向来不喜其人。”
“我与叶畅,私怨也,如今天下需要叶畅,公事也。”王缙慨然道。
王维盯着他好一会儿,他终究有些不好意思,然后道:“自然,我便是不助叶畅,叶畅也定然会击败安禄山,到那时候我们兄弟就是从逆贰臣,少不得要被朝廷治罪。与其如此,倒不如现在冒些险,助叶畅一臂之力!”
“你之意?”
“不仅是我,兄长特别要注意,安逆篡位,我们必须去投靠他,在他手下越是得信任,就越方便我们行事……”
王缙话说知这,突然间外头轰轰的声响响起,却是大队的马蹄之声。王缙有些惊讶,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大队马从他们家门前经过?
莫非是来抓他们的!
王维吓得脸色发白,跳了起来:“贤弟你速走……”
“不急,咱们兄弟官卑位低,就是来抓咱们,也不会是这么大的声势。想来是另有什么变故,遣一个家人去打探一番吧。”王缙还保持着一些镇定。
很快消息就打听回来:史思明入长安了!
“什么,史思明入长安?”王维、王缙面面相觑:“来得……好快!”
“难怪安贼敢倒行逆施,原来他的援军就在这里!”王缙旋即想明白,为何安禄山在大敌当前的情形之下,仍然敢不顾一切,撕破与李亨的盟约,发动二次政变!
史思明带入长安的军队数量足足又有十万,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他招揽来的契丹、奚、突厥等族,原本在大唐北面边疆与范阳、平卢打生打死的胡人,终于被他们引入了中原!
这样一来,安禄山兵力复振,叶畅再度处于不利之局!
更重要的是,史思明大军来得如此迅速,叶畅未必得到了消息,很有可能会被史思明打个措手不及!
叶畅知不知道史思明大军已至?
距离长安城百余里外,武功县,叶畅长长伸了一个懒腰。
“逆贼已退至金城,在那儿聚集重兵,重组防线。”在他身边,卓君辅目光闪闪发亮:“郎君,让我去把金城夺来吧?”
“不急,不急。”
下一步如何作战,叶畅早有安排,他还在等。
“为何不急,如今正是最好时机,贼人胆破,退回长安,势必内讧!”卓君辅奇道:“郎君不是说过,长痛不如短痛,要尽量将损失降到最低么?”
“正是为了长痛不如短痛,所以才要再等等,若……”
叶畅正说间,突然听得外边道:“启禀叶帅,有人求见。”
“谁求见?”叶畅身居高位,事务繁多,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见他的,故此卓君辅问道。
“来人自称自长安来,带着最紧急军情,他还说,他叫李泌。”
“李泌?那是什么人?”卓君辅挠了挠头,看着叶畅道:“此人有名么?”
对方既然报名求见,而且强调自己叫什么名字,想来这人是叶畅认识的,卓君辅故有此问。听得他相询,叶畅点了点头:“确实是位名人,与前日到我军中的刘公一般,乃是著名的神童。”
那位刘公,乃是刘晏。当初叶畅想要请他相助,但那个时候刘宴并未出来相助,而是举荐了别人。此后刘宴在长安城中为侍御史,他性子机警聪明,在政变爆发之后虽然没有能够跟着李隆基一起逃脱,但在次日便贿赂兵卒乘乱出城,闻得李隆基西巡,他便一路赶来,其间为了躲避安禄山军士搜捕,颇吃了不少苦头,终于到了李隆基处后,李隆基知道他颇有财计,便打发他到军前为叶畅效力。
“若真有刘公的本领,那倒也好。”卓君辅道。
刘晏甚是聪明,虽然这些年并没有跟在叶畅身边,但凭借着他与第五琦的关系,对于叶畅的经济理念甚是熟悉,也接受得很快。故此在到了叶畅幕下之后,寥寥数语,就让叶畅评价为“当世奇才”。叶畅也毫不犹豫地委以重任,将自安禄山部下反戈投诚的数万青壮交与他指挥,负责重修辙轨与运输补给。
“我先见见他吧,他不在长安城中与李亨一起,怎么跑到这来了!”
叶畅见到李泌时吓了一大跳,因为此时的李泌形象甚是狼狈,丝毫没有以前世外仙人的飘逸出俗,倒象是上穷困潦倒的乞丐。
“李先生怎么会这模样?”叶畅惊问道。
“为避安贼追兵,又要赶时间,故只能如此……闲话不说,叶公,请速速发兵入长安,救陛下于水火之中!”
叶畅眉头顿时一拧:“陛下好端端地在雍县,却长安救什么陛下?”
“这……”李泌顿时想到,叶畅可是从来没有承认李亨登基的事情!他略有些尴尬,然后道:“是我嘴快了,太子为安贼所控制,如今危在旦夕……”
“自逆亨叛乱之后,朝廷并未再立太子。”叶畅淡淡地道:“李先生,你我各奉其主,休要在言辞上再耍什么玩样了。”
他对李泌的印象原本还好,但去年年底,李泌突然到洛阳去见他,与他讨论了一番道统,还替太子李亨表露出愿意与他和解之意。当时他就怀疑这背后有什么文章,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李亨只是在故布疑阵,明面上通过李泌与他和解,实际上却是暗中与安禄山相勾结。
虽然叶畅当时没有被骗住,但还是让他心生警惕,同时对李泌也不信任起来。
李泌又是一阵尴尬,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长叹一声:“殿下亦有苦衷……”
“莫非逆亨与安贼反目了?”叶畅见他神情,顿时明白:“这也难怪!”
“本为苟和,岂能长久。”旁边一个幕僚凑趣道。
众人都大笑起来,唯有李泌脸色难看。他深吸了口气,平息心中的窘迫,然后恳切地道:“叶公,事已至此,当是放下旧怨之时了,你可知我身边这二位是谁?”
叶畅向他身边两人看去,然后吃了一惊:“广平、建宁二王?”
“正是,二王至此,事情急迫,可想而知!”李泌长揖深拜:“叶公,殿下虽有不是,终究是李氏之子、大唐储君,国之根本,岂可落入逆胡之手?殿下此前为杨国忠所迫,又为安禄山所惑,乃有前错,如今已经知错矣。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请叶公看在广平、建宁二王的面上,看在陛下的面上,发兵往救!”
广平、建宁二王拜倒在地,放声大哭,声音凄切,令人心酸。
“此事我不能做主,你自去与陛下说。”叶畅听得这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我这就安排你们去。”
李亨倒楣,正是他巴不得的事情,他对这位太子,可没有半点好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前提是要先弥补前错,否则只说一句我错了我保证改就没事,这等不负责的做法,只能纵容那些为非作歹之徒。
李泌心急如焚,哪里等得再去雍县!别说他没有把握说服李隆基,就算他有这个把握,来回的时间也耽搁不起。他皱了皱眉,然后道:“叶公,事情不容耽搁,你可知道,我们潜行逃来时,在泾阳遇到了谁的兵马?”
“谁?”
“史思明!”李泌道:“史思明已率大军到了京畿,待他与安贼合流,大势去矣!”
这个消息,叶畅确实还没有收到,他也吃了一惊:“史思明来得好快!”
虽然吃惊,却并无多少意外,因为这原本就是料想中的事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叶畅迟迟未对长安发动总攻的原因。如他对卓君辅所言,他希望长痛不如短痛,安、史合流之后,更易于一举将之击败。
“叶公,事急矣,还请以国事为重……”李泌心知叶畅好名,将“国事”提出来,实际上就是指此前叶畅与李亨的矛盾只是私怨。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外边有人道:“叶公,卞平求见!”
卞平负责叶畅的情报系统,长安内外的消息,都由他负责汇总与传递。此时他求见,必定是长安城内有重要情报到了。叶畅也不怕给李泌知道,直接召其入内相询。
“史思明部已经抵达长安,此时应当入长安城了。另外,长安发生内讧,安禄山公布李亨六大罪状,已将其擒下。”卞平言简意赅,将长安内的消息禀报给叶畅,当然,因为有外人在,他没有告诉叶畅情报来源于何人。
“六大罪状?”叶畅有些好奇,笑着道:“哪六大罪状?”
卞平将安禄山对李亨的指责说了一遍,其余的倒没有什么,狗咬狗罢了,但当叶畅听得李亨准备割地卖民以求诸胡相助时,顿时气得几乎怒发冲冠!
“李泌,这就是你所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对李泌一直是甚为客气,但此刻就毫不留情:“此等残民害君的****,桀纣尚不如也,这样的人,你也要我牺牲将士性命前去救?”
李泌面色再无半点从容,他以袖掩面,长叹一声,人几乎要昏绝过去。
第489章 潼关表里山河路
潼关龙盘虎踞,从远处看,就象是一只暗夜中的巨兽,悄然潜伏,磨牙吮血,准备噬人。
蔡希德手按腰刀,俯身察看城牒之下,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回过头,对着身边的一将道:“好生守卫,勿失城关。”
“是!”那将军应了一声,然后笑了起来:“将军放心,洛阳里的唐军,也不过两三万人,我们有一万精兵守卫潼关,莫说唐军不敢来犯,就是来犯了,也不可能攻破潼关天险!”
“虽是如此,还须小心谨慎,不可大意,若是有失,你我脑袋就都没了。”蔡希德道。
那将领神情转为肃然,不再说什么。
他们在政变之后,便被派来夺取潼关,阻止有可能来自于东面的攻击。不过京畿的一些消息,也时不时传来,特别是有关安禄山性情大变暴怒噬杀的消息,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若潼关有守,以安禄山现在的性格,十有**会砍了蔡希德等人的脑袋。
“将军,那边,烽火台!”
察看完毕关防之后,蔡希德正准备下城,突然间,有人叫道。蔡希德向着东面望去,只见绵延的山峰之上,一座座的烽火台突然燃起了狼烟。
整个潼关,是一个防御系统,周围群山上的烽火台,亦属于潼关防备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每处烽火台,蔡希德都安排了多则十余人少则三五人的斥侯警哨,若有动静,则燃起烽烟,在很短时间内就可以将警讯传回。
“来了!”
望着这些狼烟,蔡希德肃然道:“紧闭城防,下令全军备战!”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第一批斥侯回到了关中,蔡希德细细相询,原来是洛阳城中的唐军两万余人进逼潼关!
“敌将是谁?”蔡希德问道。
“辛京杲。”
这个名字对蔡希德甚是陌生,他心里暗暗感慨,叶畅惯于培养人才,想来这个辛京杲应当也是他培养出来的人才之一。
“你们可知这个辛京杲是何许人也?”他环视左右问道。
“我倒是知道,他应当是将门之后,其兄辛云卿曾任太常卿,他投身叶畅帐下时间并不太长,旧年在都畿道之战中颇立战功……年纪很轻。”
“叶畅倒是好胸怀,什么样的人物,他的囊内都有。”蔡希德心中暗赞了一句,但口中却笑道:“原来是一个无名后辈,他既不是军中积年宿将,想来只是一勇之夫,我等慢慢消耗他的锐气,待他焦躁之际再一举擒之!”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笑了起来,聪明点的便明白了蔡希德的意思。此战蔡希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相对辛京杲而言,他兵力较少,故此并不准备出城与之野战,而是据雄关而守。
反正安禄山给予他们的任务,也只是守住潼关,勿令唐军突入。
“史思明已经入长安与安公会合,想来叶畅支撑不了多久,待击败叶畅之后,再回军扫荡洛阳、河南,定鼎中原,到那时,我们都是开国公侯,没准也在凌烟阁上画上一幅画像!”蔡希德又激励众人道。
“听闻大王正准备登基称制,改朝换代,将军功高,公侯算得了什么,没准亲王、郡王之类都有份!”部下凑趣恭维道。
蔡希德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不将近在眼前的辛京杲放在心上。
唐军当中,辛京杲盯着尚未消失的烽烟余烬,撇了一下嘴:“这蔡希德倒是个谨慎的性子,看来想要一举夺关是不可能了。”
他旁边的年轻人目光闪动了一下,微笑不语。
“岳郎君,你怎么不说话,我可都费了老半天气力,也没有从你那儿得到什么消息——叶公既然让你来佐我,总不是让你来当这个闷嘴葫芦吧?”辛京杲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瞒什么?”
“非是我有意要瞒,是将军你心太急啊。”岳曦笑吟吟地道:“总之我保证,用不了多久,这潼关大门,便向你敞开!”
“辛将军,我军已至禁沟之外,是否要攻击?”辛京杲还在琢磨着怎么从岳曦口里套出攻破潼关的计策,部下先跑来问道。
“比我心还急……不过天色尚早,总得试试,没准蔡希德被我吓破了胆子,弃连城而不守呢。”
辛京杲口中这样说,但行军还是甚为谨慎的,他明白叶畅召岳曦来的用意,助他破城只是其一,还有一个目的,应当是监督他行事。毕竟此次叶畅是将整个潼关以东能够调动的人手全部都交给了他,莫看现在出现在潼关之外的,只有两万余人马,这只是前锋,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头。
叶畅既然能将关西的筑路工人组织起来募为军士,自然也可以将关东的筑路工人同样如此。而且早在袁氏兄弟之乱时,叶畅就给岳曦下达了密令,让他随时准备动员,故此关东的筑路工人比起关西的组织得还早些。这也是叶畅有信心一举将安禄山、史思明全部歼灭的依据之一,关东的筑路工人总数可是三十余万,岳曦能够征募的至少是十五万!
潼关往东六里左右的地方有禁沟,在禁沟两岸立了不少城台,与潼关组成了防御体系。欲攻潼关,就得先攻这些城台。辛京杲拥兵至城台之前,远远望去,见城台之上旗帜招展,将士们盔明甲亮,每处城台少则百余多则数百人,相互之间遥遥呼应,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必尝试了,此等防御,不可力破,徒自伤害士卒性命。”他有些惋惜地道。
大军便在潼关外安扎下来,听得这个消息,蔡希德也有些惊讶:“这辛京杲连试探攻击都不做,径直囤兵于关外,莫非他此来并未做决战打算,只是应付差事?”
不过第二天来的消息,就让他明白,辛京杲自有打算。
“当真,唐军有援军来此?”
跪在他面前的斥侯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被唐军的规模吓到了:“不是援军,是主力,小人远远观望,数量比起城外的还多,足足有三四万人!”
“唐军怎么会有这么多兵力,若是有这么多兵力,去年如何会给几个泥腿农民,闹得都畿道与河南道震动不安?”蔡希德闻得这个禀报,犹自不信。
“小人也想法打探,但是唐军戒备甚严,小人无法靠近……但人数是没错的,小人为证实此消息,还特意向东,到唐军经过的地方打听过,数了他们埋锅造饭的灶台!”
蔡希德皱着眉,好一会儿,喃喃骂了一声。
潼关是险关没有错,但潼关并不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而是需要大量兵力防御的守备工事群。他有十万兵马,可以确保潼关不失,但他只有两万余人,其中还有一些是未必忠诚于安禄山的旧潼关守兵。
另外,潼关是固定的,人却是移动的,潼关虽固,却不是不可以绕过。若是唐军留一部在此与他牵制,另一部自渡口渡过黄河,潼关天险就成了一个摆设,最大的作用,就是让唐军绕得远些罢了。
“再看看,再看看……”
唐军主力抵达,却仍然没有开始攻击,蔡希德正猜疑间,突然听得消息,蒲津关落入唐军之手!
“这怎么可能?”蔡希德大惊:“蒲津关不是史思明部下所守么,怎么史思明才过,便落入了唐军手中?”
史思明部入关中,就是走的蒲津关,原本蒲津实也是蔡希德防守的,但因为史思明到来的缘故,为了方便后勤补给,故此移交给了史思明的部将。
“史将军在蒲津关只留了两千余人,唐军搭浮桥过黄河,猝然而至,破门而入,如今蒲津关已失,我军如何守卫潼关,还请将军速速拿个主意!”
蒲津关一失,关中的门户不说是向唐军洞开,至少也是打开了一半。而且蔡希德面临一个非常窘迫的问题,他的兵力不足,根本不足以将整个潼关防卫体系守住。为了防止唐军自背后攻击自己,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外围,收缩兵力。只要保住潼关本城,那么他的任务还算完成了一半。
他虽然有此心,却不敢立刻拿主意,当下派急使去向长安告急。果然,急使前脚带来了长安城中安禄山的命令,斥侯后面就来报,自蒲津关入关中的唐军已经出现在潼关西面。
“大王令我等守住潼关,等待援军,不可放唐军入关内。”得到命令之后,蔡希德略松了口气:“既是如此,关外台城就不必守了,全部撤入关内!”
蔡希德很清楚,此时事情尚有可为,自蒲津入关中的唐军数量并不太多,安禄山只要再收复蒲津,这些唐军就是瓮中之鳖。而他只要能守住潼关,那么就有功无过,相反,若是他再失了潼关,唐军真的涌入关中,长安城就面临着腹背受敌的状态,安禄山部的处境就会前所未有的恶劣。
“贼军弃了台城,外壳已经剥开,如今就看你的了。”得到叛军龟缩入潼关的消息,辛京杲笑着对岳曦道。
岳曦拱了拱手:“好,今夜便打开潼关城门,请将军攻城掩护我的人!”
他心中暗暗佩服,辛京杲能为郎君重视,选拔为将,甚至年纪轻轻就负责潼关以东的大军,果然非同一般。明攻潼关,暗取蒲津,就做得非常漂亮,就连岳曦自己都没有想到,辛京杲会使出这样一招来。
听闻唐军将禁沟两侧的台城全部占据,大军移囤至此,蔡希德立刻明白,长期不曾行动的唐军,终于要开始攻城了。
傍晚时分,唐军将各式攻城器械都摆了出来,就在城头八牛弩射程之外列好阵。蔡希德闻报之后,亲上城头观望,见唐军举动甚为谨慎,显然对城头的各式弩机甚是忌惮,不由得笑了起来。
“将军何故发笑?”
眼见唐军势大,城上的叛军都有些畏惧,这个时候,蔡希德的笑容就有些异样了,因此有部将向他发问道。
“人人都道叶畅足智多计深谋远虑,我在想,若是他发觉自己研制出来的东西如今用来对付自己,不知会是什么神情。”蔡希德拍了拍一具床弩:“这些床弩,尽是叶畅改进过的,而且我记得五年之前,正是他上书朝廷,在内地关隘整顿武备,这里才会换上新式床弩……他定然没有想到今日!”
众人闻得此言,尽皆哄笑,一个个嘲笑起叶畅来。
他们城头嘲笑,虽然听不到声音,可是通过望远镜,辛京杲还是看得清清楚楚。辛京杲骂了一声,然后回头道:“岳郎君,此际是否攻城?”
岳曦点了点头,辛京杲当即下令,诸军擂鼓鼓噪,作势欲攻城。城头蔡希德眯着眼睛望着唐军的动静,见唐军只是鼓噪,却不曾动手,当下冷笑道:“虚张声势,终究是不敢攻城。”
他如今也知道,唐军主力的来源是筑路工人,虽然其核心也是一些老兵,但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上阵,若真攻城起来,伤亡一多,必然溃败。从辛京杲夺取蒲津来判断,这不是一个愿意己军出现重大伤亡的人,因此他必然还要用计。
“欲攻我城,所用计策无非就是那么几样,或是断粮,或者绝水,或是内间,除此之外,便要强攻。如今我城中粮足,自有水源,凡是有可能成为内间的,都尽被我驱离,故此只有使用攻城器械强攻一途。叶畅虽是多智,却未曾听说他发明什么特殊的攻城器械,如何能破我城?”
他刚想到这,突然间看到唐军两翼一分,原本被众多的旗帜遮住的一样东西露了出来。
这是数辆奇怪的车子,车上方与前方都被铁板所覆盖,车前有小孔供人观察方向,里面大约能容纳二十余名军士。
“冲车?”蔡希德愣了一下:不象!
还没有等他想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便听得城头一阵惊呼,紧接着,无数石头自唐军阵后飞了起来。
抛石机!
蔡希德没有再去考虑那辆奇怪的铁车,而是注意起抛石机来。不过只看了一眼,他便哑然失笑。
抛石机的射程未必有城头的床弩远,而准头就相差更大,那些石头乱七八糟地落在城外,根本不可能对城墙构成威胁!
第490章 荣华权势皆作土
“可以开始了么?”
辛京杲都有些等不及了,他又催促岳曦道。
岳曦笑了笑:“可以了,只等将军下令!”
“那好,攻城!”
随着辛京杲一声令下,抛石机停止投石,那数辆怪车开始向前。
蔡希德看到这些怪车模样,冷笑了一声:就凭这些车,连城前的壕沟都过不了,如何能接近城墙!
但随着怪车接近,蔡希德突然“咦”了一声:“原来是如此!”
那怪车底下,分明伸出两根长长的木头,看起来就象是辙轨,只不过足有五丈长,看来是用来搭桥越过壕沟的工具!
蔡希德指着那怪车下令道:“射穿它们!”
城头的床弩开始凭借望山进行瞄准,然后集齐射击,但是那怪车有铁板护着,虽然每射中一次,怪车就会剧烈地抖动,铁板也弯曲变型,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被掀翻。
“开城,准备出城厮杀!”蔡希德见此情形,当机立断道。
不能让这些怪车轻易架好桥梁!
城外壕沟,乃是潼关的又一道防线,防止敌军轻易就接近城垣。蔡希德一声令下,城门顿时打开,早准备好的骑兵便要冲出来。
几乎在此同时,辛京杲也下令:“攻城!”
要夺潼关,想要没有伤亡哪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一声令下,顿时万军齐动,呐喊着拥向城墙。
城上的床弩顿时发出沉重的声音,一支支充当弩箭的铁矛被射了出来,短时间内,便在唐军中造成了大量伤亡。但是还是有大量唐军拥到了壕沟之前,拼命射箭,将从城门中冲出的叛军又射了回去。
但是仰射与俯射相比,毕竟是吃了亏,而城头的那些防御器械,也确实给唐军构成了极大威胁。
“快了,快了!”眼见城前血战,岳曦面色有些发白,手足发冷,只盼着能够早些靠近。此刻他心中有些懊恼,自己终究是不谙兵事,不该这么早就将那些怪车推上前,结果遭到对方的激烈反应。
不过付出努力,终有回报,虽然伤亡重了些,那数辆车终于过了壕沟——却不是它们凭借自备的长木,而是靠着辛京杲指挥将士冒着箭雨填土。
它们过了壕沟之后,径直贴到城墙。蔡希德在城上冒险俯看,发觉他们似乎是在挖城墙墙角。见此情形,蔡希德噗笑一声:“终究是秀才典兵,这样就挖得穿墙,那潼关也就不是潼关了!倒水!”
城头之上,滚烫的沸水往下浇来,虽然被铁板挡着,却还是浇得一地。刚看到这些水时,岳曦神情大变,几乎跳将起来,大叫鸣金,但发觉倒下来的只是水而不是油,他算是松了口气,又连声说“慢”。
辛京杲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理睬他。对于岳曦的“秘密武器”,他已经有些失望了,幸好他另有准备,让人整顿器械,准备好云梯、登城车等物,准备开始自己上了。
就在这时那数辆车终于发现什么不对之处一般,其中一辆被推到了门洞之下,然后迅速退了出来。紧接着其余车也相继来此,然后离开。
蔡希德在城头,看到这些怪车开始后撤,心中甚是狐疑:它们到战场之上是来搞笑的不成?
“退,让咱们的人退下来!”岳曦拉着辛京杲的手叫道:“成了,成了,再等三分钟就可以了!”
辛京杲下令鸣金,在当当的铜锣声中,唐军分批而退,倒是不紧不慢。蔡希德在城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俯着城牒又往下看,看了好一会儿,除了发现那几辆怪车方才停的地方出了一个坑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异样。
“敌军似乎堆了些东西在坑中。”有人叫道。
蔡希德皱着眉,不管是什么东西,都绝对不是好事,他下令道:“用火箭给我射!”
城头弓箭手当即拿火箭向着城下射去,也有人抛下火把,然后就听得轰然数声巨响,整个潼关的地面都震动起来。
“手雷!”蔡希德被震得几乎站不稳,靠扶着城牒才没有出丑,他心中一闪,这个词立刻浮了出来。
他虽然没有参与除夕夜的政变,但是“手雷”之名已经如雷贯耳了,就是安禄山下达的军令中,还特意提醒他,要注意唐军使用这种诡异武器。方才那声势,与传闻中的手雷极象,蔡希德慌忙伸头望去,却只见一片硝烟,在风吹散了硝烟之后,潼关城墙上,出现了数个崩塌的地方。
不过这崩塌也太小了些,至少对于城墙来说,只是脱了一层油皮,根本于事无损。
那么大的声势,却只造成这样一点的损伤,蔡希德见此情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叶畅的神兵利器,还不如抛石机……”
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一次声响,可是来自于他的脚下!
他站在城门楼上,而这声巨响,就是放在城门洞里的那些火药。这里放的火药最多,油漆木箱子装的火药,足足放了近千斤,而且又是在城洞之内,随着这声巨响,不仅城门给炸开,就是城楼也碎裂塌陷下来!
蔡希德与他的主要部下,都站在这城楼上,故此无一例外,全部被浓烟与乱石所吞没!
方才那几下声响,虽然也声势浩大,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但实际上因为火药没有埋好,数量也比较少,故此有如儿戏。这门洞中乃是重中之重,这一下才是真的,并且门洞相对城墙结构上要薄弱些,被炸之后,由于自身结构被破坏,这才发生塌陷。
硝烟稍散,辛京杲看着这一幕,顿时大喜。
“攻城,擂鼓,攻城!”
城头一片大乱,这正是攻城的最好时机,虽然最初几次爆炸的效果很差,可毕竟最后一下,却是将城门炸塌了。这被炸塌陷的部分,就成了攻城的薄弱环节。
他用力拍了一下岳曦的肩膀:“不错不错,果然是好东西!”
他如此兴奋,岳曦却高兴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岳曦盯着潼关城墙,喃喃嘀咕了一声。
他是少数接触过火药的人,因此很清楚,当初在海岛上实验这种木箱火药威力时,很小的一个箱子,就可以将一幢水泥房掀飞。这是他有如此信心的根源,在他看来,潼关城墙也应当被掀飞才是,而不应是现在这样仅仅塌陷。
就是叶畅给他的指示当中,也是说火药炸城,足以攻破任何雄关坚城,并没有说只是让城楼塌陷。实战中的威力,与叶畅描述的,相差很大。
不过他是个善于总结的人,叶畅的说法应当没错,因为有在孤岛上的实验验证,那么就肯定是今日的爆破方式出了问题。
“对了,不该是这样……应当是掘土凿地,在比较密封的环境下炸城,而不是只随意挖个浅坑……”
他在喃喃自语,辛京杲听不明白,也懒得再理会,只是看着部队呐喊着再度向潼关发起冲锋。
城头上的叛军已经组织不起反击,方才爆炸的声势太大,而城楼的塌陷也让他们惊恐万状,火药攻城的初阵,虽然并不怎么漂亮,战果也就那样,但至少造成的威吓效果十足。故此这一次攻城,当叛军终于开始象样点抵挡时,唐军已经踏着塌陷的城门攀了上去。
“成了!”辛京杲见此情形,仰天大笑:“这潼关落入我手中了!”
如他所言,城中叛军见事已不可挽回,纷纷弃械投降,少数便是出城逃走的,也被自蒲津关绕至潼关之后的唐军截获。
长安城,这几日是难得的晴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这座帝国都城之上。
但是有的人心里却是冷冰冰的。
禅让的受禅台昨日才筑好,上面抹的水泥还未干,李亨一脸木然地站在台下的台阶前,看着上面的仪式。
自曹丕自汉献帝手中篡取帝位以来,华夏皇朝更迭,多有这个禅让仪试,晋代魏,宋代晋,齐代宋……便是那些入主中原的胡族政权,也要学习这个形式,乃有北齐代东魏,北周代西魏,魏又禅让予隋,就连唐高祖李渊,名义上也是从隋恭帝杨侑手中接受禅让。
现在轮到他了。
李亨突然间有些想笑。
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杀亲逆父,终于坐上了帝位,可是到现在还不足两个月,他就又必须将代表帝位的玉玺符印交出去。
交出去之后,若是安禄山真能坐稳天下,那么他大约会在一两年后莫明其妙地死亡,史书上载一个“暴卒”,若是安禄山坐不稳天下,在最后灭亡之前,安禄山肯定不会留下他。
虽然对此有清醒地认知,但是李亨却还是不敢反抗。他看了一眼就站在他身边得意洋洋的严庄,便又垂下头去。
严庄确实得意,安禄山登基之后说得明白,他将会得到一部尚书之职,在局势稳定之后,甚至可以与吉温一起成为新朝的宰相。现在安禄山还需要借助于旧朝老臣的声望,因此以陈希烈、吉温为相。
台上的陈希烈摇头晃脑,正在念冗长的禅让文章,安禄山在受禅台的另一端,虽然还没有正式为天子,但他如今的仪仗伞盖,已经与皇帝没有两样了。
甚至昨夜他就正式宿在兴庆宫中,被李亨冷落的这座宫殿,却是安禄山所喜爱的场所,当初还是李隆基臣子时,他每每入内,见宫殿之华美,便生出艳羡之心。
“沐猴而冠。”
底下观礼的群臣当中,不知是谁喃喃说了一声,王维侧过脸去望了望,却没有看出是谁在说话。
不仅是他,还有其余人也在寻找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们早就对眼前的一切不耐烦了,甚至连台上的陈希烈都如此,但是性命攸关,谁都不敢反抗,便只有抽动着脸皮,将戏继续演下去。
好在安禄山同样不耐烦。
退回长安之后,他的伤情就开始反复,如果不是严庄等人的花言巧语,他绝对不会搞什么受禅,那个帝位,一屁股坐上去就是,自己兵强马壮,至少长安城中没有谁敢不服气,偏生汉人多礼,反复折腾了如此之久,
上头陈希烈念的那四六骈文,他是不懂的,只知道这厮越是唠叨,自己站在这儿就越累。眼见座钟都过去了二刻,他再也不愿意等了,大步上前,直接走上了受禅台。
这可不合礼仪。
因此见他走了上来,陈希烈目光发愣,心中不明白怎么回事,口里也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念下去。
安禄山一把将他手里长长的纸夺了过来,直接扔到一边,然后向着台下招手:“上来!”
李亨知道他在召自己,他心里冷哼了一声,只恨不得老天突然降下闪电,将安禄山劈死。
可惜,除夕夜里的雷声乃是手雷响,而不是真正天降霹雳,而且若天降霹雳的话,他李亨也不会幸免。
“陛下,你还是快些上台为好。”旁边的严庄低声说道。
李亨又看了看另一侧,吉温在那边神情肃然,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再拖延又有何用,还不如爽快些。”
“朕待卿不薄,何苦逼朕如此?”
“太上待你也不薄,花萼相辉楼里何苦逼迫太上?叶畅待你不薄,又何苦逼叶畅?”吉温压低声音道。
李亨见已经有武士按刀过来,情知确实无法再拖,只能迈步,缓缓踏上台阶。
一阶,两阶,总共不过九阶,他心中十分渴望,这九步之中,会有什么变化。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直到登上台,也没有任何变化。
他身后,吉温与严庄二人,捧着玺印也走了上来。
按照仪式,李亨从二人手中接过玺印,然后安禄山拜玺,李亨再将玺印将与安禄山,再拜安禄山,这算是禅让主礼完成,君臣之位互换。此后便是百官朝拜、封赏大赦。李亨抓着玺印,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这玺印,他还没有抓热啊……
泪水突然涌上来,他努力了好几回,也没有能把玺印交到安禄山手中,安禄山盯着那玺印,终于不耐烦,直接从他手里来夺。
李亨还抓着不放,却听得安禄山一声喝斥:“松手!”
在这声喝斥之下,李亨再也不能坚持,放手,然后痛哭起来。
十余年谋划,终成泡影,自此以后,性命都难以保全,更别提重新拿回玺印了。
第491章 长安大道终不孤
李亨的痛哭嚎淘,没有人理会,自有武士将他摁倒,跪在地上,向着安禄山跪拜。
安禄山握着玺印,饶是他觉得这个受禅仪式只是多此一举,此时也不禁咧开嘴,开怀大笑。
就在他咧开嘴的那一刹那,却见外头,有人影在晃动。
他此时视力已经相当不好,只看到远远有人在晃,却不知道是谁。但那人既然站在那么远,以安禄山猜测,当时来送军情急报的。
顺着安禄山的目光,众人纷纷回头,向着那边望去。
这禅让仪式当然不是在大街上举行,而是在大明宫外的一处大院落里,众人看着那院门,便见一个浑身肮脏的人被两个人扶着,正在那边探头探脑。
“吃败仗了?”王维心中暗想。
若是得了胜仗,当然不会是这么狼狈模样,那人身上的污渍,十之**就是血迹。
众人此时所想着,就是西线战场上,叶畅可能突然发动进攻,让安禄山的西线防御崩溃,否则不会出现如此狼狈的身影。
安禄山眯着眼,旁边的严庄见情形不妙,立刻高声道:“礼成,百官跪拜新君!”
众人这才省悟,现在还不是好奇的时候,正在举行非常严肃郑重的禅让大典呢。
不过无论是台上的安禄山,还是台下的百官,都没有心思,大伙草草应付,这模样态度让严庄甚是不满,可是看到安禄山并不在意,他也不好发作。
只怕安禄山的心思也和别人一样,都在那个探头探脑的士兵身上。
这所谓的禅让大典就这样草草收场,不等百官散去,安禄山就将那兵召到面前来。
其余人散了,王缙却跟在刘骆谷身边,正与他谈笑风生,不过刘骆谷眼睛时不时往安禄山那边瞄去,分明也是在担忧那士兵带来的消息。
“什么,潼关就这样失了?”
安禄山失声突然大叫,因为愤怒,他的五官都扭曲变形了。
“大王,这是真的,真的,咱们回范阳的路,已经断绝了!”那士兵惨然哭道。
“蔡希德呢,他人呢,为何不来见我?”
“蔡将军被雷火击中,城墙塌陷,死活不知,我还是绕道才逃回来的……如今唐军源源不断正涌入关内,大王,快去,快去……”
那报信的士兵话没说完,突然被安禄山抬起一脚踢中下巴,整个人倒飞出去。
今天原本是安禄山大喜的日子,可他的喜气,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完全破坏掉了。他原本就喜怒无常,此刻暴怒之下,更是失控,直接下令,将那士兵拖出去斩了。
听得这命令,严庄就是再怕事,也不能不出声:“大王……陛下,圣上,且暂缓雷霆之怒,史思明如今正赶往潼关,想来他必定能很快收复潼关……”
听得这里,安禄山才稍收怒意,冷静下来后,他明白严庄的意思,若是来报信的士兵不受赏而被砍了,那么今后有什么消息,谁还敢送来?
“将他带下去,好生招待,另外,都把嘴给我关紧些,莫要走漏了消息!”安禄山看了看左右,都是自己亲信,这让他稍稍安心:“若走漏了消息,当心脑袋!”
他手下将士,多是范阳到平卢一带之人,其中最忠于他的,又是各族胡人。若是给这些家伙知道他们回家之路已经断绝,只怕立刻就会哄散了。
一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安禄山就咬牙切齿:他只以为叶畅会在长安城下与他决战,却不曾想叶畅会用断他归路这一招。想想他又觉得身心俱疲:若不是与李亨勾心斗角,花费了他不少精力,他又如何会出现这么大的疏忽?
他这个时候,完全就是找替罪羊,他与李亨便是不内讧,也只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叶畅身上,毕竟那里不仅有叶畅本人,还有老皇帝李隆基,这二者只要控制了任意一人,基本上就定下了大局。
他这边吩咐保密,那边远处,王缙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待回到自己宅中,他才脸露喜意,立刻来找王维。
“兄长,大喜,大喜!”
王维这几天一直都是闷闷不乐,虽然他也不耻李亨为人,可是毕竟李亨是大唐太子,政变之后成了长安的天子,安禄山这样篡位,他身为大唐之臣,往常也以忠义气节自诩,却不敢站出来喝一声,这不免有些让他惭愧不安。
此刻听得王缙一脸喜意过来,他精神一振,起身道:“叶畅又打胜仗了?”
“正是,哦,不是叶畅那边,是潼关,官兵不知怎么的,收复了潼关!”
“潼关?”王维吸了口气,满头都是迷雾:“这怎么可能,叶畅主力都在长安之西,如今还在金城一带,怎么……怎么跑到潼关去了?”
“必定是叶畅布下的奇兵!”王缙道:“潼关既然光复,再加上前些时日,我隐约听说,蒲津关已入官兵之手,兄长,你知道这是什么模样么,这是关门打狗,安逆的后路已断了!”
王维不太通军事,但经过王缙解释,他也想明白,不禁动容道:“据我所知,颜杲卿在常山,他与颜真卿乃是兄弟!”
常山离安禄山的老巢极近,颜杲卿在那里,此时安禄山的归路又被断,颜杲卿只要稍稍使力,便可以同辽东联络上。双方合击,安禄山的范阳老巢都要被唐军收复!
阴郁已久的大唐局势,仿佛在一瞬间出现了曙光,王维也喜形于色,这些时日的苦闷随之一减。
“不仅如此,我等候多时,一直就盼着这个机会。”王缙咧着嘴,笑了笑:“安贼令人闭口,不许潼关已失的消息泄露,我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宣扬,总教他不好受!”
“贤弟,虽是如此,千万要当心!”喜归喜,但听得王缙要做如此冒险的事情,王维吓了一跳,他思忖了会儿,咬了咬牙:“此事不可贤弟一人来做,若有什么差池,我们兄弟都是保不住的,我们一起来做,只是定要做得小心谨慎才行!”
“兄长说的是,我这不就来与兄长商议么,怎么样能将事情做成了,又可以不让安贼发觉。”
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都觉得相当困难,他们只是书生,怎么才能将这消息传遍长安,自己却不惹人生疑?
想了好一会儿,外边突然传来扣门之声,王维心中暗惊,起身问道:“是谁?”
“有一位杜夫子求见。”门外仆人道:“他说来找缙郎君。”
“杜夫子?”王维琢磨了会儿,看了看王缙:“是你朋友?”
“我不记得有什么杜夫子此时会来寻我……”王缙摇了摇头。
“那位杜夫子说了,他是陈二郎介绍来的。”
“陈二郎……快请,快请他进来!”王缙听得这里,心一跳,然后叫道。
他态度突然的变化,倒让王维吓了一跳:“这是何许人也?”
“谁?”
“陈二郎。”
“什么陈二郎,就是以往我们见过的,常在我们这里卖报的那陈小二。”王缙压低了声音:“他是叶畅的人,我与叶畅搭上关系,便是他居中传递消息!”
王维听得这样提醒,顿时想到是谁了。这陈小二也是一个奇人,早年孤贫,有一顿没一顿靠着给人当学徒为生,后来报纸出现后改卖报纸,积攒下一些家当,如今不仅成了一个报纸的批发商,还开了家不大不小的书铺。年纪轻轻,长得也不好,但谈吐举止,却不是俗人。
他竟然是叶畅布下的暗棋……当真是让人料想不到!
“那这位杜夫子?”
“十有**是叶畅派来的人……”
听得有可能是叶畅派来的人,王维有些心跳加速,他命仆人将人迎入客房,自己再过去。到了那儿一看,却哑然一笑。
“原来是你,杜子美啊。”他笑着拱手道。
来的正是杜甫。
潜入长安的杜甫,看上去极为精干,与王维的丰逸飘然不同。他与王维、王缙见过礼之后,众人宾主入座。
双方互相观察了一阵子,虽然此前都打过交道,但彼此间的交情并不算深厚,此时见面,免不了试探一番。因此双方的话题是从杜甫所办报纸《民报》开始的。
“子美,《民报》之名,乃叶公所拟,据我所知,叶公为人豪放不羁,故此不知偏讳,未避太宗之名。子美乃博学多才之人,当初为何不建议,换为《氓报》或《人报》皆可啊。”王缙笑着道。
“太宗之时,并未避讳,魏公征文章中,有用‘民’处颇多者,今人文章铭志,也颇有用‘民’者。”杜甫很认真地道:“甫虽短陋,亦知太宗皇帝曾颁布过《二名不偏讳令》,不敢伤太宗皇帝宽厚仁和之名,故此并未避讳这一‘民’字。”
“这个……”比起王维,王缙学识稍弱,对于这《二名不偏讳令》也不是很熟悉,故此不禁看了看王维,王维点头,表示确有其事,他才笑道:“虽是如此,我观还是避讳者多。”
“兄讳缙,若非要避讳,今后兄之子孙,怕是不能考进士矣。”杜甫道。
话说到这,王缙在一愣之后大笑起来:“不愧是杜子美,在报纸上伶牙利齿惯了,我说不过你!”
“子美此时来长安,可不是时候。”王维咳了一声,微向前倾身体,小声说道:“安……”
他话还没有说完,王缙却道:“子美此时来长安,正是时候,方才我们兄弟正有一事,颇为伤神,如今见到子美,大事成了!”
杜甫精神一振,他原本是想在这儿打听安禄山搞的禅让闹剧情报,却不曾想赶上了“大事”。在陈小二那里,他知道这王维王缙兄弟虽沦陷贼手,心中却还向着大唐,故此慨然道:“为国为民之事,不敢拒之,二兄只管吩咐!”
他这么不问细节直接应承下来,让王维心中暗暗赞了声,王缙却是一声轻笑:“杜公可知,潼关已经光复?”
这消息绝对劲爆,杜甫潜入长安城已经有两日,与外界的消息并不是很通畅,故此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他又惊且喜,忍不住站起身来:“当真?”
“自然千真万确,今日安贼的禅让大典,便被这消息搅了。”王缙道:“安贼封锁消息,此后只怕长安城内外消息更难联通,我欲将此事宣告全城,故此求助于杜公!”
“要我如何去做?”
“《民报》在长安城中,原有印刷器械,如今都藏起来了么?不知是否落入安贼之手?”
“你是说?”
“印上几百份,将这消息贴满大街小巷,一日之内,全城皆知!”
说到这里,王缙颇为得意:“全城百姓都知道的话,叛军就也会知道,叛军若是得知归路被断,特别是我们还可以给他添油加醋,说叛军老巢亦已经为官军所收复,如此一来,叛军必再无战意!”
“好!此事杜某当仁不让!”杜甫听到这,也不禁拍案叫绝。
三人暗中计议,不一会儿便拟定条文,杜甫将之背了下来,事不宜迟,他便要出去办此事。王维与王缙将他送到客房门前,王缙突然拉住他的胳膊,长叹了一声道:“此事须得谨慎,杜公为人,我们兄弟自然是信得过的,但安贼狡诈,不得不妨,杜公一定要记住,要用信得过的人!”
“放心,若有什么意外,杜某也一人担了!”杜甫慨然道。
“非是我兄弟惧死,实在是还得留下有用之身,待叶公兵临城下之时,我兄弟可以为内应。”王缙拱手肃容:“我就将这长安京中百万百姓的性命,托付与杜公了!”
杜甫虽然觉得王缙反复交待有些做作,可他是一个血性的人,既是应下,便绝不后悔。他转身离开之后,王维叹了口气,责备王缙道:“杜子美实诚之人,贤弟何必如此捉弄他!”
“哪里是捉弄,兄长不要太小看他了,实诚人能当《民报》主笔?”王缙嘿嘿一笑:“况且我说的也不假,你我兄弟,岂是他能够相比的!”
王维摇了摇头,知道自家兄弟本性如此,除了对自己这位兄长甚为关心之外,对于别人,当真算不得赤心。他只能看着杜甫消息的地方,略带忧色地道:“但愿他此次所为能一切顺利!”
第492章 频频献计何所
潼关收复,天下震动!
而且潼关与蒲津关都落入唐军手中,也就意味着进入关内的叛军返回河东、河北的退路被截断!
史思明原本是与安禄山联手,欲先破叶畅之兵,但叶畅在金城一带迁延不前,没有给安史决战的机会,直到蒲津关失守,安禄山与史思明才意识到,叶畅选定的决战方向,根本不是他自己所在的西线,而是被安、史所疏忽的东线!
安禄山乃令史思明再度折返,亲领五万大军来支援潼关,但史思明部数千里奔波,如今已经是一支疲惫之师,行到半路上,听说潼关已失,他们回河东的道路被彻底截断,顿时没了斗志。史思明听闻唐军以火药炸开城门夺取潼关,而传闻之中火药的威力又被无限放大,使用的方法从叶畅在千里之外呼风唤雨到岳曦摆下祭坛召来雷神等等有十余个版本,他也不敢在不清楚唐军虚实的情况之一就与唐军交战,因此,他的选择是退回长安。
才到长安,他就觉得不对,长安城中的人看他们的眼神,仿佛都变了一般。此前他入长安时,长安城百姓对他们是畏大于敬,但这畏惧也让他们相当享受。那些自诩天子脚下的“贵民”,不得不在他们面前低头,实在有种美妙的滋味在其间。
可现在,这些长安百姓们看他们,似乎又有些抬起头来,甚至还敢带着一丝轻蔑。史思明很快就知道这变化从何而来:原本应当是机密的潼关失守的消息,在安禄山得报的次日,就被几百份张贴在长安城大街小巷的纸传遍了长安。
“陛下呢,陛下就不想法子?”这种手段,毫无疑问是叶畅所为,史思明知道叶畅在长安城中还埋伏了不少暗探,却不曾想这些细作能如此猖獗!
刘骆谷垂头丧气,看着史思明,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作声。
“莫非陛下……有什么意外?”
“在登基大典之后,陛下身体就一直不适,如今大小事务,皆由严公主持,内外消息,也是他传递。陛下是否知道这些事情……尚未可知!”
“陛下身体竟至于此?”史思明大惊失色。
他目中寒光闪了闪,过了好一会儿,轻声又问道:“是不是严庄隔绝中外?”
刘骆谷浑身一抖,然后苦笑起来。
此时的安禄山势力,已经处在非常困难的境地之中,但是所有人还是各怀打算。史思明的猜疑不是没有道理,严庄、安庆绪、李猪儿,这三个安禄山最亲近的人如今勾结在一起,便是刘骆谷,也被他们排斥在外。
无论是从整个势力的未来,还是从个人的前途来看,刘骆谷都需要有所作为。史思明回长安之后,刘骆谷立刻来找他,为的就是要得到史思明的认可。毕竟史思明乃是安禄山部下第一大将,得到他的认可,那么就方便下一步计划了。
史思明心里此刻闪动着无数念头。
对于安禄山,因为积威的缘故,他是真心畏惧。他知道这家伙杀起人来绝对是六亲不认,不怕自己与他是多年的交情,只要恶了他,甚至是让他觉得有可能威胁到他,都意味着性命不保。
那么现在安禄山的病情是真还是假?
是不是一个专门针对自己的陷阱,想要确认自己的忠诚?
还是另外有什么打算,故意装病,麻痹叶畅?
史思明将两者都否定了,刘骆谷的话不是谎言,安禄山就算要试探他,也不会用刘骆谷,而若只是欺骗叶畅,更用不着将他也瞒过去。
“依你之意,是想做什么?”
“将军归京,陛下按理说应当接见。请将军看望陛下,若陛下真是病重,我们再议其余。”
史思明也觉得,这是稳当之举,两人商量了一番如何想法子请见安禄山,这边话还没有结束,那边有人来禀报:“严大夫请史将军相见!”
史思明勃然大怒,他在安禄山势力中,一向只位居于安禄山之下,严庄说好听点是安禄山谋主,说不好听些就只是一个区区幕僚,如何敢如此召他去见!换了在范阳之时,严庄敢在他面前摆谱?
“将军,这岂不是正好?”刘骆谷见他欲怒,低声说道。
史思明略一犹豫,将到嘴的骂人话咽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严庄现在的宅院,便是旧日李林甫的宅邸,这片豪华的建筑,在转换了几个主人之后,被安禄山赐予了严庄,或者说,严庄一入长安就看中了这里,特意向安禄山求了这个恩典。
当年的月堂,如今更富丽堂皇,严庄乍得富贵,自然是恨不得全部展示出来给别人看。史思明也喜好奢侈,但是一见这月堂的摆设,心中便气恼万分:自己在外辛苦征战,多有风餐露宿之时,而这厮却在京城中享受奢华。
待上来献茶的使女出来之后,他更是眼睛发直:此等殊色,严庄何德何能,竟然有之!
他心中对严庄越是妒恨,面上却越是和气,见面之后,立刻还长揖行礼:“卑职拜见严大夫。”
严庄哈哈一笑,受了他这一礼才道:“副帅何必如此,副帅品秩,并不在严某之下……”
话没说完,突然间听得外头又有人闯进来:“大夫,大夫,紧急军报,叶畅已破金城!”
“什么?”严庄吓得跳了起来:“这……这怎么可能,前几日才派的援军,怎么现在就破了金城?”
“前方军情尚不清楚,只是说金城已失,我众大溃,颇有降者……”
“这当如何是好……这当如何是好!”严庄急得团团转,他出出主意可以,但真的决断起来,那就差得不只一点半点了。
不过转了两圈之后,他看到史思明神情泰然地坐在那儿,顿时心中一动,面上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叶畅果然难对付,不过好在有史副帅在此。”他缓缓道:“如今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史公为兵马副元帅,这军国之事,还需要史副帅多多操心了。”
“我如今要对付东面来的唐军,岂能分身西顾?”史思明想都没想,摇头便道:“此事唯有陛下才能拿主意,严大夫,我们一起求见陛下,请陛下圣裁!”
严庄身体猛然一抖,目中闪过丝恐惧。这神情落到史思明眼中,就更为可疑。
“莫非严大夫有什么不便之处?”
“陛下近来身体不适,这点事情,不好去打扰……史副帅,我也不瞒你,陛下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每日脾气暴躁,便是我,也少不得挨鞭挞。若是给他知道这个消息,只怕他会杀人泄愤。”说到这,严庄又苦笑起来:“若是史副帅不惧,倒是可以一试。”
史思明哈哈一笑,然后道:“但此事若是不禀报陛下,当如何是好?”
“还要烦劳史副帅拿个主意……”
“我只是副帅,不是还有太子这个正帅么,陛下有恙不能决断,太子出来也行!”
严庄却只是摇头,也没有说什么理由。
安庆绪说话颠倒,连安禄山都对他失望至极,若是经常与部将们交谈,部将们发现这一点,必起轻视之心。严庄不让他见部将,也是出于维护他的威慑力而做出的决定。但他这一决策,让史思明更为怀疑。
一方面隔绝内外,一方面自己却奢华远胜王侯,这严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两人推诿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一个结果出来,最后只有不欢而散。史思明回去之后,片刻也不曾停留,立即请了刘骆谷来,将事情说与他听,刘骆谷闻言大惊:“这么说来,不仅陛下,连太子都落入此贼手中?”
“你说当如何是好?”史思明道。
刘骆谷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史思明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这吞吞吐吐的不干脆!”
“城中兵卒,近半为史公部下,当如何行事,唯请史公决断。”
“放屁!”史思明怒骂了一声,心中当真觉得不是滋味。
严庄也好刘骆谷也好,都唆说他来做决断,实际上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他若真做了什么决断,出现了意外的话,那问题可就大了。
见他有甩手不干的趋势,刘骆谷有些怕了,便又道:“严庄小人在侧,将军清君之侧,谁人敢不从之?”
“清君侧?”
史思明听到这,不由得怦然心动。安禄山清君侧清来了一个皇帝坐,自己若清一下,能清出什么来?
他们这些胡族将领,原本就没有什么长远的战略眼光,安禄山好歹身边还有高尚、严庄等谋主为其谋划,史思明此刻完全要自己拿主意,难免就被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所动。
特别是方才严庄对他的那种傲慢姿态,也确实激怒了史思明。
“欲清君侧,如何去做?”史思明问道。
刘骆谷倒是早有准备,不一会儿,便将一番密计说与史思明听,听得史思明连连点头。直到半夜,刘骆谷才回到家中,不过他回到家中不是休息,而是首先道:“快请卢郎君来。”
转眼间,一个面带胎记奇丑无比的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卢杞。
按理说,卢杞之父去年为民乱所害,他应当回乡守孝才对,但他却一直留在了长安城中。李亨与安禄山的政变,他因为地位低下,并未参与,再加上贪慕富贵不为父守孝,颇为人所诟责,故此事后封赏,他这个太子一党的干将却没有捞到半点好处。
再之后,安禄山逼迫李亨退位禅让,卢杞更无所依,转脸便来投当初结识的刘骆谷。刘骆谷原本就是广交朋友之人,倒没有因为这些而轻视他,对他颇为器重。
“如卢郎君所言,果然,史将军同意了!”见着卢杞,刘骆谷迫不及待地道。
“那是自然之事,如今咱们这局面,再无一强力人物出面收拾,就只等着叶畅来砍脑袋吧。我倒是无妨,但是刘公安危就难说了。”卢杞平静地道:“至于史将军,他与陛下多年情谊,也是脱不了身的。”
这话说到刘骆谷心上,可以说,安禄山势力中,别人都可以观望,但是史思明、刘骆谷因为牵扯太深的缘故,是绝对不能的。
“大事若成,卢郎君高官显爵,不在话下。”刘骆谷自然知道卢杞到底想要什么。
“一切都仰赖刘公!”
卢杞告辞离开,回到自己的宿处,神情却变得阴郁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色已晚,他正待休息,却听得有人求见。
他身边就只跟着两个仆人,他将二仆都打发离开,然后亲自去门前,将人迎入屋内之后,他要关闭门户,那人却摆手道:“不必,事情如何了?”
“刘骆谷已说动史思明矣。”卢杞道:“不过我有一事不解,史思明胜过严庄甚多,为何叶公要令史思明取代严庄?”
来人笑了笑:“卞某只是一个执行之人,却不是叶公,哪里猜得到叶公心思?”
“卞公乃叶公手下刺探机密第一人,如今又亲身在长安,若是卞公不知道,谁能知道?”卢杞盯着卞平,想到这人十年前还不过是东牟的一个渔民,此刻却能对自己发号施令,心中不免有些不平。
不过他很清楚,这是自己活命的机会。
他虽然没有介入李亨与安禄山的政变,但是他是当初李林甫埋在李亨身边的一枚棋子,李林甫原本把他交给了叶畅,只是他自己有了自己的打算。所以,待叶畅打回长安之后,他莫说荣华富贵,就是性命都堪忧。
他绝对不相信安禄山会是叶畅的对手,在安禄山与李亨翻脸之后,就更不相信了。所以当卞平出现在他面前,把叶畅给他的机会和最后通牒说与他听时,他毫不犹豫就屈服了。
“不过,你说的是,史思明自然是胜过严庄与安庆绪的,所以现在叶公还要你做一件事情。”
“何事?”
“去找严庄,告密。”卞平慢条斯理地道:“有你小小地帮他们一把,想来……他们还是能与史思明好生斗上一斗的。”
“嘶!”卢杞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493章 大势荡荡顺者昌
“陛下遣奴婢前来劳军之余,尚有一问托奴婢向叶公请教。”
周相仁说话的时候垂着眉眼,不敢露出丝毫骄矜之色,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位置,他来的时候,高力士也反复交待,千万莫要在叶畅露出什么傲意。
“你在宫中之时并不显,如今你能出头,只是因为时机好,圣人身边,并无其它奴婢可用,便有意提拔你。你自家要掂量清楚,这个时候,若恃宠而骄,恶了叶公,便是叶公宽厚,不欲与你为难,圣人也饶不过你!”
因此,他说了这番话,偷偷瞧了瞧叶畅的脸色,想要窥探叶畅的情绪。叶畅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让他心中暗暗敬服:几年前见叶公时,叶公还有几分年轻人的跳脱,但现在来看,不愧是朝中重臣,国家柱石,单从面上神情,已经无法窥测其实际喜怒了。
“陛下欲问之事,我已料到几分了。”叶畅道:“想来是潼关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到陛下耳中了,陛下欲知何时可以收复长安?”
“叶公料事如神,正是为此。不过陛下有言,他只问,不会干涉军务,叶公勿因他的询问而更改军略。”
叶畅笑意更浓。
李隆基倒是从接二连三的打击中接受了一些教训,不愧是前期明君,多少恢复了几分旧日的政治手段。
这次派周相仁来,他是打着劳军的幌子,送了一批酒肉与飞钱来,用作犒赏——独孤明等奉上的百万贯飞钱,如今是派上了大用场。而询问收复长安的时间,看起来只是兼顾。
但实际上,叶畅明白,何时能收复长安,才是李隆基遣周相仁来的真正用意。
从正月初一逃离长安开始到现在,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李隆基驻跸在雍县,没有逃到蜀地去,但是雍县简陋,终究比不得长安好。
特别是安禄山逼迫李亨禅位之事,让大唐的皇室声望跌到了最低点,这个时候,若能收复长安,还可以收拾人心,相反,收复长安的时间越晚,也就意味着皇室的威望受到的打击越大。
“请陛下放心,为时已经不远。”叶畅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契机,我已经布置下去,这契机很快就会浮现出来。快则十日,慢则一月,陛下就可以起驾回长安了。”
周相仁吃了一惊,饶是高力士反复交待,他自己也屡次自警,此时也禁不住张大眼睛:“叶公如此笃定……啊呀,非是奴婢不相信叶公的话,实在是觉得,叶公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名将,安禄山如今还有十余万精锐边军……”
周相仁记得自己在行宫中听李隆基与高力士、陈玄礼商议过军务,李隆基等人一致认为,此前叶畅虽然屡屡取胜,但都不是决定性的大胜,对安禄山的真正主力并没有造成重创,甚至就是夺取潼关,也只是在战略大局上让自己处在极为有利的位置。
而到现在,叶畅能用的底牌几乎全部都亮出了,安禄山虽然处于极度不利,可正是极度不利,反倒让安禄山更为警惕,他们会择坚城固守,接下来的战事,将会越来越艰难。
所谓困兽之半,便是指此。
但叶畅言下之意,接下来的战事不但没有什么麻烦,甚至会更为轻松,莫非他还藏着什么暗中的手段,能够在接下来短短的十天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彻底击败安禄山?
“叶公,叶公,奴婢求求你了!”只觉得心痒难熬,周相仁起身便向叶畅长揖:“这话只说了一半,奴婢听得有如云雾之中,实在不明白叶公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要不会泄露叶公的军事机密,还请叶公再多说一点,只要多说一点点。”
说到这里,他又指了指自己,谄媚地笑道:“奴婢也有几分私心,此次受圣人之派来叶公面前,若是能多打听得些消息,必能让圣人是多加安心,奴婢在圣人面前也能留下一个能干的好印象。奴婢自知是残秽之躯,比不得别人,能对叶公有什么用处,但叶公有何吩咐,奴婢决不二言!”
这个太监倒是有几分眼色,知道看人说话,在叶畅面前没有遮遮掩掩他那点小心思。叶畅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当下笑道:“非是叶某不信任你,实在是关系到机密,稍有风声传出,事情就不灵验了……”
他话未说完,便见一人径直入营,不顾他正在说话,凑到他耳畔嘀咕了两声。周相仁见这一幕吃了一惊,叶畅治军,向来严谨,纪律之重,胜于山岳。象这样的事情,很少见。
紧接让周相仁更惊的事情发生了,叶畅听了那人说话之后,面上神情顿时展开,从开始让人窥测不出深浅的淡笑,变成了哈哈大笑,若说有何词可以形容,那就是欣喜若狂!
“事成矣。”叶畅站起身,笑了几声之后便歇住,看了看周相仁:“你可以即刻回禀陛下,请他做好准备,数日之内,便可还京了。”
“什、什么?”
“如今也可以告诉你,我施了离间计,安逆与其头号大将史思明已然反目,昨夜长安城激斗半夜,如今想来仍在酣战。”叶畅道:“事不宜迟,我这便要督军向长安,你速速回禀陛下!”
“离间计……安禄山与史思明反目内斗?这……这怎么可能?”
周相仁瞠目结舌呆在那儿,半晌回不过神来。在他看来,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要知道,如今雍县聚集的各方官员越来越多,也有不少向李隆基献计者,其中便有人献离间计,说是要离间安禄山与其麾下大将的关系。而史思明因为可以说是安禄山麾下头号大将、整个安禄山势力中前五位的巨头,所以也是这些自诩智计者们离间的对象。
但是李隆基与诸重臣商议时,都觉得这是纸上谈兵之计,安禄山与史思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们之间即使不说是穿一条裤子,却也绝不是一般的离间之计能够使之反目的,即使要施离间计,也绝非一天两天可以见效,正所谓远水不解近渴,于朝廷大计并无多大作用。
但叶畅却将这个纸上谈兵的离间计用成了?
他还待细问,却发觉大帐之中,已经看不到叶畅,忙追出营帐,却发觉大帐之外,一队队军士,肃然无声自军营中出来。随着这些军士到了校场,数万将士在迅速集合,而这么多人整队行动,竟然未发出什么杂乱之声!
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周相仁打消了继续寻叶畅相问的念头。
“严公治军,果然不逊于古之名将——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名将,离间计这普通之策,到他手中却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也再正常不过了。我又不想着去当将军,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只要尽快将叶公的好消息禀报圣人,我便已经是立了大功!”
想到这里,他回到主才的大营之中,寻了一个招呼他的小吏,请他代为向叶畅告辞,自己便带着随从离营而去。
叶畅在他面前的一番言行,并非做作,而是真实。
在大军集结完毕之后,他也没有做太长的战前动员,只是一指长安方向:“长安沦入贼手久矣,百万黎庶盼望王师亦久矣,今日贼既内斗,互攻不止,正是我等收复长安之良机——卓舜辅、安元光,你二人共领一军,先夺咸阳,为我军前站。遣快使与辛京昊,令他星夜进军,勿失军机,与我本部会于长安,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这二将领命而去,叶畅目光一转,发觉诸将中有一些人神态颇异,其为首者,正是王思礼。
他手中的军队,如今数量已是不少,其中主力自然还是他招募的筑路工人。但除此之外,哥舒翰部下亦并入他的军中,哥舒翰本人为了避嫌,自请去与张忠志对峙,但其兵力,却留下一半,供叶畅驱使。
留下的诸将之首,就是这个王思礼。
对于这些人,叶畅的使用是有些顾虑的,毕竟这些人是迫于形势才到他的手下,而不是真正忠于他。
“叶公,我等入叶公帐下效力也有些时日,只恨才疏学浅,一直不能派上什么用场。如今眼见决战在即,还请叶公吩咐!”
见叶畅望向自己,王思礼前进一步道。
因为裴冕的事情,哥舒翰部的处境甚为尴尬,他们明明是忠于李隆基的部队,但却出现了一个忠于李亨杀死永王的叛逆,连累到他们全军的忠诚受到怀疑。若他们不能在战场上以血洗刷这一怀疑,毫无疑问,在战争结束之后,他们的下场绝对不会好看。
叶畅听得他请战,眉头一扬:“确实有一事要烦劳王将军,我大军东西合围,安贼必败,唯一可虑者,便是他们会四散逃遁,祸乱地方。故此,我欲以王将军领一军,前往子午谷道,断绝其南遁之路。”
“这……这岂能有功可立?”听得叶畅这样安排,王思礼急道。
“王将军,要不换你去夺咸阳,我另遣卓舜辅他们去南面?”叶畅面色一沉:“你能立军令状,半日之内夺下咸阳,我便更改将令!”
王思礼神情顿时僵住。
半日夺取咸阳,在他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这分明是为难他们!
“叶公,他们就能半日拿下咸阳?”
“要不让他们也立下军令给你瞧瞧?”叶畅似笑非笑地道。
“这……末将不敢。”王思礼与他目光相对,不免心中一寒,只能垂头道。
“既是如此,依令行事,你尽管放心,能阻绝安贼败军南下,便是大功,我自不吝向朝廷请赏。若是你等办事不利,致令安贼残部逃至南方,我亦必奏明天子,请其重罚!”
“是。”王思礼应了一声。
诸将领命而去之后,叶畅身边淳明道:“郎君何不厚遇结好之?”
“我如今掌握天下之兵近乎大半,若再将哥舒翰部也拉入帐下,莫说天子,就是我自己夜里睡觉都不自安。况且,哥舒翰与其部,名声虽大,实际上却并非良将,不恤士卒不顾大局,只求个人功绩封赏,我实在是看不起他们。”叶畅吁了口气:“此等旧军,迟早要被裁汰,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不是叶畅太过自傲,这是他的真实想法。火铳已经研制出来,下一步就是改良与实战装备,旧的冷兵器时代的军队,都要被裁汰,而新式的火枪兵,在纪律上唯有更加严明,才能发挥出更大的战斗力,至于个人勇武,完全成为战场上非决定性的因素了。
叶畅从不认为火器不会外传,他再注意保密,也只能保证自己的火药配方和火器领先于别国,十年或二十年后,周边国家肯定也会出现火器,象大食这样的大帝国,更可以集中工匠研制出自己的火枪来。所以,叶畅觉得最重要的是用更先进的军制与科技,来提升自己的优势,而不是单纯的技术保密。
“原来如此。”淳明虽然还不明白叶畅想的到底有多远,但既然叶畅不是疏忽,而是有意如此,那必然是有道理的。
“淳明,待天下太平之后,你想要做什么?”叶畅看着这个当初自己买来的小僮仆,笑着问道。
“我愚驽,才能学问比不过诸位师弟,但我见他们功业之心都重,都志在四方,愿意为郎君守着旅顺书院。”
淳明这是真心话,叶畅培养出来的这些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同时,也都有极强的进取之心,让他们在旅顺书院当一个院长,着实令其有些为难。随着叶畅事务越来越繁忙,这几年旅顺书院的院长工作,实际上是由淳明等年长些的已经毕业了的学子轮流承担的,但今后肯定是要有一个专人来为此。
“这个倒是很适合你,而且今后不只一家旅顺书院,长安洛阳安能没有书院?”叶畅笑道:“这事情我们就说定了,有你在旅顺书院,我心甚安!”
旅顺书院将会为叶畅源源不断地培养人才,这个院长之职,莫看声名不显功业不彰,却是一个对叶畅重要性非常大的岗位,淳明能静下心来做此事,确实给叶畅帮助极大。
“先收复长安吧,收复长安之后,郎君便可以大婚,早些有了小郎君,这若大的家业才不愁有人承续!”淳明抓紧机会向叶畅进言道。
听得这里,叶畅微微一笑,迈步道:“好,就让我们为了小郎君,早日收复长安!”
第494章 各怀鬼胎算计忙
咸阳城甚至没有阻当叶畅半天!
卓舜辅、安元光领前锋一到,安禄山安排在咸阳的安守志立刻为部下所擒,献与卓、安二人。一直在关注这边消息的王思礼此时才明白过来,叶畅有把握令卓安二人半日夺取咸阳,原因在于他早就将安禄山部下的中层将领收买了一大批。安禄山虽然能向这些人许与荣华富贵,可眼见大厦将倾之下,这些人怎么会不起异心,而论起撒钱,全天下又有谁能比得过叶畅?
这个时候王思礼顿足懊恼,后悔不迭,若是当初他敢立下军令状,这头功就是他的——对叶畅的人品,他还是非常信任的,他若真立了军令状,叶畅也绝对会全力支持他。
可惜,事到如今,后悔亦无用处,他只能灰溜溜地领着本部绕道向南,去堵截有可能南逃的安禄山败军。
咸阳失守、安守志被擒的消息,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传回长安,等消息传到长安之际,叶畅的先锋斥侯,也已经出现在长安的外围了。
控制着金光门的,乃是安禄山部,得知这个消息,他们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刻禀报给严庄。严庄闻得此讯,险些吐血,只能又赶往兴庆宫,去见安禄山。
只不过此时长安城中的形势颇为微妙,史思明部控制着长安城东南部,大约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所在,安禄山控制着大部分,约是三分之二的区域,双方此前内讧了两夜一日,总算都还有所顾忌,虽然颇有死伤,却还未分出胜负。
“叶畅大军已至?”安禄山躺在床上,听得这个消息,顿时坐了起来,心中又惊又怒:“安守志也背叛了我,他们全都背叛了我!”
严庄身上冷汗涔涔,前日接到卢杞告密,得知史思明、刘骆谷等勾结欲发动兵变,他为了性命,总算与安思绪一起来见了安禄山一次,安禄山伤病缠身,视力已经极度模糊,但闻得此事之后惊跃而起,大骂史思明不止。
隔绝安禄山与外头,虽然是严庄的狡计,但也合乎安禄山现在的身体状况,故此严庄行此策时,是狡言诡辩,得了安禄山允许的,如今史思明却欲以此为借口发动兵变,如何不让已经变得非常多疑的安禄山愤怒至极。
在他看来,这分明是史思明忘恩负义,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于背后****一刀。至于史思明为何要****这一刀,无论是想拿他的脑袋找李隆基请功脱罪,还是想取代他当这个大燕国的皇帝,总之理由是不缺的。
安禄山初时还想用隐秘的手段解决掉史思明,但是史思明谨慎,刘骆谷情报又及时,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双方的暗中较量顿时变成了明面上的摊牌,安禄山毕竟积威日久,在他亲自出面之后,史思明能掌握的部队也只有自己的嫡系和刘骆谷拉拢的少数人马,这等情形之下,双方斗得旗鼓相当,安禄山也只是略占优势,长安城便成了战场。
打成这模样,两边都颇有伤亡,让他们难以收手,也一时无法坐下来谈,偏偏此时,叶畅兵贵神速,已经军临城下。
“安守志家眷都在城中,只怕不敢背叛陛下,其间恐另有缘故……”严庄很想这样劝,可是前几回这样劝都换来了一顿鞭挞,他就不免有些犹豫。
好在今日安禄山与前段时间有所不同。
史思明的内讧,让安禄山彻底清醒过来,又恢复到那个枭雄,虽然还是多疑暴虐,却不再那么轻易发泄怒火。
“此事暂且搁住,如今有两件事情必须去做,第一件事情,你遣使者去史思明那儿,只问他一句,是想要我脑袋,还是想要我的位置,若是这二者,在叶畅入城之前,我先杀他,若不是这二者,就让他乖乖将他控制的地盘守好,若我所守之区有所需要,他需得速来援助,他的地盘有危险,我也不会坐视。”
严庄哆嗦了一下,这就是说,双方明明已经杀得血流成河,却还是要携手对付叶畅,只是这等情形之下,双方真能够无视旧怨吗?
更重要的是,这种合作,对他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同样也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毕竟此时此境,也唯有安史再度携手,才有可能渡过难关。
“其二,你将这些时日有些不稳的官员都关起来,潼关失守的消息传出去,必定是他们当中有人与叶畅余党相勾结,他们乃是叶畅的天然内应,若不能控制好,没准城门不等叶畅来打,就被他们献了出去!”安禄山说到这,狞笑道:“手段可以激烈一些,长安城……咱们未必守得住,军无战心,终究还是要回范阳,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多带些金银财宝,这些狗官这些年吃我的用我的,如今都得给我吐出来!”
这第二个对策内中含义,更让严庄一凛:安禄山有退出长安之意!
自从入长安以来,安禄山便事事不顺,发动政变没有完全成功,反而葬送了最喜爱的儿子,追杀叶畅、李隆基没有任何战果,反而损失折将……这些就不提了,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想到即将到来的长安的酷暑,他真担心自己的性命会不会丢在这里。
叶落归根,安禄山虽不知自己真正的根在哪儿,但他已经将范阳当成了自己的根。就算死,他也希望是死在范阳,而不是长安之中。
严庄在一凛之后,又满心欢喜,这可是一个美差,安禄山几乎就是授权他去搜刮长安城中的官员贵人们,这些人当中有不少世代勋贵,家产之丰,不说富可敌国,至少是数十万上百万贯毫无问题!
他们会将金银存在地窖之中,只要挖得一窖,严庄这个经办人就可以给自己分到不少的财富!
此时严庄,对于成为帝国宰相也已经不抱希望,只想着若是大事不成,能够顺利脱身,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当富足翁。
他领命而去之后,安禄山看着他的背影,因为视力严重减退,安禄山眼中的严庄,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目光突然变冷,厉声道:“驴儿,你去将庆绪唤来!”
李驴儿闻言离开,没有多久,安庆绪便到了安禄山面前,见着自己父亲,他战战兢兢,不敢大意。这些时日,严庄、李驴儿等没少受安禄山殴打,他这个所谓的太子同样如此。这让他心生怨恨,特别是安禄山毫不掩饰对幼子的偏袒,更让他坐立不安。
“这些时日,你与严庄做得好事!”安禄山召他来之后,披头盖脑,先是一句责骂,吓得安庆绪立刻跪倒。
不过今日安禄山也只骂了一句,紧接着便又道:“你让我甚是失望,如今还有一件事情要交与你,若是得成,算是将功折过,若是不成,你这太子位置就不要想了!”
“父皇、儿臣必定全力以赴至死方休!”
听得他口中说出这个“死”字,安禄山心里就极度不喜,但此时用人之际,他手中又没有别的可以信任者,只是哼了一声,然后道:“我要你选派可靠人手,在长安城各处布下引火之物,只待我退出长安,便选死士,四处引燃,烧杀入城的唐军!就算烧不死李隆基与叶畅,也要给他们一个焦土长安!”
安庆绪听得这里浑身一颤,他在长安呆的时间可没有兄长死鬼安庆宗多,长安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让他沉浸于其间不可自拔,所以,他根本不想离开长安,更不想毁掉这样的长安。
他忍不住问道:“父皇何必如此,我听闻父皇已令人与史思明商议携手之事,父皇既有此意,史思明想为不会拒绝,既是如此,两军联手,岂会怕了叶畅?”
“你懂个屁!史思明若是你这般蠢,老子早就杀了他不知多少遍!”安禄山冷笑了一声:“如今我早就明白,此次事端,根本就是叶畅意料之中的,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次将我和史思明一网打尽,就算我与史思明不反复,也不可能挡得住这个狗贼奸诈之徒!他将我诱离范阳,让我们离开老巢,就是要将所有边军中胡人杀尽灭绝!当初他对高仙芝下手时,我就应想到的,如今你看哥舒翰那蠢货在他手中日子也不好过!他的心大得紧,既是布下这样的大局,又怎么会给我翻盘的机会,如果我料不差,前两天史思明突然意欲兵变,其背后也是叶畅遣人唆使!”
这番话说出来,吓得安庆绪险些尿了裤子。
因为安禄山已经很明确地表示,他怕叶畅,畏之如虎!
而且若安禄山方才的携测全部属实,那么叶畅心机之深,便是被人称为枭雄的安禄山拍马也赶不上。
这个局布下来,叛逆、恶人的名声,安禄山、李亨等都受了,乱国、残民的名声,李隆基、杨国忠等受了。唯有他叶畅,以力挽狂澜的英雄之姿,雄据于百姓心中,留名于青史之上!
安禄山将李隆基的子孙杀得没剩几个,残余数人,除了李亨的两个儿子,其余尽皆不成器。这样待李隆基死后,这天下会是谁的?
偏偏局势至此,就算全天下人都能看得明白,却也根本无法改变,就是全天下人心怀猜测,却也不能用此来指责叶畅!
正如禹治水之后,舜便不得不禅位于其,到那时,李唐皇族当中只怕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跳出来当从龙之臣了。
“是,谨遵父皇之命!”
意识到这一点,安庆绪也从对长安的不舍惋惜中挣脱出来,应声说道。
若这一切都是叶畅的布局,岂不意味着他们父子就象蠢牛一般,被叶畅牵着鼻子走!既是如此,叶畅也休想得到一个完整的长安,玉石俱焚,这个因果,全都该应在叶畅身上!
安禄山的使者到了史思明处,将安禄山的意思说了一遍,史思明不急着回应,而是将刘骆谷又召请来。
刘骆谷原本是最忠于安禄山的,这么多年来,安禄山也对他信任有加,他在长安城中所需金年,安禄山几乎从不打折扣。他与史思明发动的初衷,也是因为严庄隔绝内外,而不是真正要造安禄山的反。
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就算是有一百张口,也休想要辩解清楚了。他也唯有全心全力辅佐史思明,才有可能活下去。
故此听得史思明问计,沉吟了会儿之后,刘骆谷道:“史公以为,陛下此言有几分真意?”
“自然是十足的真意,他和我的头号大敌,始终是叶畅,我们之间的厮杀,不过是利益之争,与叶畅的厮杀,却是生死之半。虽然我不欲承认,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三家之中,叶畅最强,我最弱,而安公唯有与我联手,方可以与叶畅稍稍较量。”
“那么史公何不答应?”
“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安胖子在背后捅我刀子!他既然能装病骗过我们一回,难道就不会再装弱骗我给他垫背?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定是准备离开长安了,到时留我断后,他自己跑回范阳去逍遥自在?”
“潼关、蒲津尽皆陷落,如何能逃回范阳?”
“我若知道,我已经逃走了,谁会留在这送死之地?安胖子必定是有主意的,当初他险些被砍了脑袋尚且能脱身,此次他有兵有将,岂无脱身谋划?所以,我请你来,是想你借着人脉,盯紧安胖子手下的动静,看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刘骆谷苦笑了一下,他叛安投史,原先的情报与人脉关系如今很多都断了,史思明这个要求,还当真不是很容易。
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唯有尽力去做了
出了史思明之宅,刘骆谷没有直接乘上马车,而是走在长安的大街上,让冷风吹着自己的脸。他同样觉得,他们如今的处境,似乎就是叶畅有意牵引所致。既是如此,如今离长安城已经不远的叶畅,是否也预料到城中会发生的事情,而准备好了对策?
双方都在算计,不,三方都在算计,但刘骆谷怎么也没有自信,自己这方的算计能够奈何得了叶畅。
第495章 孤注一掷任成败
长安城的金光门就在叶畅的视线之内,只不过以前,他不会用望远镜来观察这座门,现在则不然,他在距离金光门足有十里之外,远远眺望着这座大唐的都城。
卞平神情有几分落寞,站在他的身边,一声都不敢吭。
放下望远镜,叶畅平静地转过来对着他,见他还是这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还是心中不甘?”
“着实心中不甘,总觉得,原本可以一举定之的。”卞平道。
“做你这一行的,万万不可心急,也千万不要想着一举定之,要知道,这些手段,终究只是辅助,可以有头功,却不可能有全功。安禄山,一杂胡,能窃居高位,岂是侥幸!故此,你们在城中站不住脚,被驱赶出来,也是应当之事,初时我为何要你做好最不利时撤退的预案,便是知道会如此。”
叶畅拍了拍卞平的肩膀,安慰这个负责情报细作的家伙。
安禄山决定与史思明再联手后,立刻开始清洗长安城中的百官,他既然打定主意要退回范阳,自然就不再顾忌,稍有嫌疑者尽皆被捕,卞平虽然心思细密,却也无法面对这种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局面,好在他事前得了叶畅叮嘱,事有不谐,立刻撤离,故此受到的损失不算太大。但他原本准备让城中秘密联络的官员献城的,这个打算就被彻底破坏了。
见他犹有些意难平,叶畅又道:“你们做得已经足够漂亮了,总得留些功劳给别人……还有一事,你要注意,你与城中尚未曝露者联络一下,要他们注意保护长安城。”
“郎君是担心安禄山狗急跳墙?”
“那是必然的,他若守不住长安,岂会将这样一座好端端的城市留给我们?毁了长安,多少可以分散我的精力,他若是专心逃脱,没准还可以凭借这个阻我一阻。”
“是!”
吩咐完此事之后,叶畅再未多说别的,他转回军营,下令夺取长安城外围的村落。安禄山对这些村落只是象征性地防守,然后纵火弃之,全军都缩回长安城内。
卞平跟在叶畅身边,见他虽然是调兵遣将,却只是布置围城,并没有真正开始攻城。他心中有些不解,莫非叶公是要与安贼打持久战?
但旋即他推翻了这种猜测,因为李隆基的使者又来了。
仍然是周相仁,他满面风尘卜卜之色,见着叶畅,深施一礼:“叶公,圣人听闻叶公请他准备返京,又遣奴婢来传话,叶公切勿因圣人而改变自己的计划,当以爱惜士卒为先。”
叶畅微微一笑:“我知道了,既是如此,你在我军中暂歇几日,看我破贼之后再去回禀圣人吧。”
他一语将周相仁打发走,卞平却从中听出了叶畅的决心与信心。叶畅分明是有绝对把握,能够在短时间内攻破长安城,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可能与安禄山打持久战了。
打发走周相仁,叶畅看了看卞平,笑着道:“与我去见见辛京昊与岳曦吧,他二人在潼关打得不错。”
“他们到了?”卞平讶然道。
叶畅一笑,这厮现在也会玩花招了,他主管情侦,岂会不知辛京昊与岳曦已经在长安城东,夺了灞桥遥指春明门。
辛京昊一见叶畅,立刻下拜大礼:“京昊拜见叶公!数月不见,叶公身体可安好?”
“哈哈哈,起来起来!”叶畅大笑将他拉了起来:“京昊,你在潼关打得漂亮!”
“是叶公锦囊妙计,某不过只是一执行者罢了,换了任何人,都能胜之!”
这厮倒是谦逊,不过他方才称叶畅为叶公,自称为京昊,这其中蕴含的意思非浅。
“岳曦,如今可知,军务不易吧?”叶畅又笑着看向岳曦。
岳曦面有惭色:“郎君说得是,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郎君不以我领兵了。”
岳曦这个人在军事上有些纸上谈兵,叶畅长时间将他放在筑路工地之上,让他以军法训练筑路工人,原本是想增加他的实际经验,帮助他成长成为文武全才的人物,但他训练工人有成,对于自己的军事才能更为自负,直到潼关之战,千军万马会战之中,他发觉自己还是太过想当然,最突出的就是他发明的那种攻城炸药车,实际上的作用并不大。
而如果不是运气,也不可能炸塌潼关城门。
“人都请来了么?”叶畅与众人寒喧过后问道。
“已经从军中选拔出来了,一千二百名,随时可以派上用场,还有两千人备用!”
“好!”
听得这个消息,叶畅大喜,他看了看岳曦,点头道:“你能吃一堑长一智,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既是如此,我便将此事交与你督促,务必三日之内完成——你有计划了么?”
“已有腹案,只待郎君批准!”
他们说得和打哑谜一般,听得卞平一头雾水,但很快,他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长安城既然是大唐国都,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坚城,虽然从战略上说,在潼关失守四面被围之后,守长安这个孤城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若安禄山、史思明横下一条心要与长安城共存亡的话,想要攻下此城,不仅耗时耗力,而且损伤必大。
城中百姓,更是会十不存一!
故此,叶畅并不打算蚁附攻城,他的打算很明确,既然火药能炸塌潼关城门,那么就也可以炸塌长安城门。
只不过有了潼关教训,安禄山必有防备,火药想要接近城墙,必不容易,没准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故此,叶畅早有计较,让岳曦准备好矿工。
辛京昊与岳曦带领的洛阳军中,原本就有两万余人乃是从修武附近招募来的工人,其中不少都是善于钻穴挖坑的矿工。岳曦从中挑选出三千二百名,再准备好充足的工具,便于长安北门、东门之外,夺取靠近城墙的村落,于民宅中挖洞凿穴,开掘地道。
同时,亦在长安城外挖掘壕沟,以掩盖大量土石运转,做出准备长期围困长安的模样来。
三千二百工人轮流挖掘,长安周围又是平原,土质易于开挖,故此进展得极快,仅是短短三天时间,地道就穿过护城壕沟,来到了长安城下。
长安城内,负责东门镇守的史思明阴沉着脸,走到城墙之下,看着那几口大缸:“动静如何?”
“越发响了,离城墙不远!”在那大缸之旁负责监听的士卒禀报道。
唐军大兴土木,挖壕掘沟,虽然在最初时掩盖了自己的目的,但第二天,史思明就发觉不对,令人在城内挖坑,将几口大缸倒扣于坑内,又让听力出众的士卒整日监听,果然给他听到了动静,他顿时判断出,对方正准备穴攻!
冷兵器时代攻城,穴攻亦不少见,史思明自有应对之策,他先是令监听士卒判断出地道掘进的方向,然后在确认的方向横着挖出壕沟,再令士卒昼夜监视。无论唐军多能掘地道,但那地道总不可能让唐军千军万马一起拥入,到头来还是一个个钻出来,那时他的部下就可以瓮中捉鳖。
这种应对,中规中矩,自古以来的兵法大家们都是如此做的。史思明想想还不放心,便又令人准备好柴草,若是风向合适,他还准备来个烟熏火燎。
他这边唐军既然有异动,安禄山那边岂会没有!安禄山如今精力不济,不可能亲自去指挥守城,严庄这个书生出谋划策阴谋诡计尚可,但是要真正独当一面却是不易。故此,史思明还专门遣人去示警,安禄山也派人来劳军道谢,双方的关系,倒因为这个而有些更亲近了。
“既然已经到城墙之下,想来就是这两天了。”史思明喃喃地道。
“能先挫叶畅锐气,亦是不错。”刘骆谷一脸疲乏地道。
“让你打探的事情,可有着落了?”史思明问道。
“有些眉目了,有人告诉我,太子殿下暗中令人在城内各处布置火种,遣死士守护。”刘骆谷道:“看情形,陛下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若是城真被攻破,他必然会纵火焚城。”
“什么陛下太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敢说他!”史思明听得这个消息,先是埋怨了一句刘骆谷还不忘旧情,但紧接着他眉头竖起来:“也就是说,安禄山对守住长安城,连半点把握都没有,他不甘心将一个完好的长安交与叶畅,拿定主意要毁了长安……不对,他要逃!”
“史公不是早就说了,他准备逃回范阳么?”刘骆谷有些不以为然。
“不是,他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逃!”史思明吸了口寒气,咒骂了几句,然后厉声道:“你立刻想法子把消息传给叶畅,就说安禄山准备拿我们垫背,他自己放火逃走!”
“什么?”刘骆谷大惊失色。
他确实有办法将消息传到叶畅那儿,但双方是死敌,史思明此举,有何用意?
“我会告诉安禄山,消息我泄露给叶畅了,让他自己瞧着办。”史思明阴笑道:“他既然有法子脱身,就休想甩了我们,要死一块死,要活一起活!”
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刘骆谷除了苦笑,别无办法。
安禄山与史思明自反目之后,彼此之间就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双方都怕对方在背后给自己一刀,故此相互牵制。如今虽然表面上不再厮杀,但暗地里却都在防备。
想到这里,刘骆谷不免灰心丧气,当初正是抓住了李隆基、杨国忠、李亨等各怀鬼胎相互牵制的机会,安禄山才能够举事,但现在,反而是他们这边,相互扯起后腿来。
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为。史思明将消息传给了安禄山,安禄山其时正召严庄询问城中内奸事宜,听了之后,气得再也控制不住,不但踢了严庄一个跟头,还直接下令道:“将此人砍了!”
严庄吓坏了,几乎屁滚尿流,当武士上来夹他的时候,安禄山却又道:“不是严大夫,是这厮!”
他指的是史思明派来的使者,那使者顿时惊慌失措,大叫求饶,安禄山不为所动,令武士将之砍了之后把头颅直接扔到了史思明的地盘去。
逃得一命的严庄抹着汗,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如今当如何是好?”
“史思明这厮,果然不愧是我多年挚交,当真明白我的心思,他必是发现了蛛丝马迹,知道我欲离开长安,故此拿这个威胁我,好让我带他一块儿走!”安禄山冷笑道:“只是他知我,我岂不知他!我砍了他的使者,他以为我是无计可施杀人泄怒,却不知我真实用意!如今我们准备已成,他就是将消息透露给了叶畅,叶畅也来不及布局了……叶畅的主意,我如何不知,史思明只道他是想挖地道攻城,我却知道,他必然是在城下埋那火药了!”
“什么!”严庄失声一叫,然后顿时大悟:“这……这几日叶畅不攻城,只是挖掘地道,原来是为了埋火药?”
“若长安城墙与潼关一般被炸塌了,这城如何还能守?我早料此事,故此根本就不准备守!叶畅发作,必在这一两日夜间,他只道我们未能识破其计,为了能一举尽功,现在肯定在安排攻城事宜,整个准备完成,最有可能的就是明夜!我今夜就破围而走,留个燃烧着的长安与他,看他是要救长安,还是要我的性命!以我对叶畅的认知,他必然觉得我如今是丧家之犬,逃不脱他的手掌,能尽可能减少损失就减少损失,所以定是优先救火。而且城中还有史思明,他总得先铲除了史思明,才能安心救火,又只有救了火之后,才可以去追我!”
严庄咽了口口水,看着安禄山,心中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蔑视。
安公终究是受伤病折磨,精力不济,虽然毒辣一如既往,但思考问题时,不免就有些想当然了。
叶畅既然有这许多设计,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他破围?而且史思明与长安城,又能阻止叶畅多长时间?
“要你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安禄山又道:“那些笨重之物就不要带了,今夜都烧掉,只带金银,我只给你两个时辰时间,今天一定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