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大厦已倾各西东
“叶公,为何不安排在后半夜,乘着贼人后半夜睡熟之机,再引燃火药,炸开城墙,乘势攻城,让贼人防备不及?”
叶畅准备用火药炸城,此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故此,眼见叶畅下达命令,身边的淳明有些好奇地问道。
“若我们面对的真是强敌,自然选择后半夜较好,但如今城中还有什么强敌么?”叶畅笑道:“一群丧胆之辈,不过就是借站坚城壮胆,我若当他们的面,把他们看似坚固的外壳给剥了,你道他们会如何选择?”
城中逆军还有近二十万,但并不是说,这二十万人都是安禄山、史思明的亲信死士,虽然大半是能跟他们一起造反的部下,但若真到事不可为,他们也未必愿意陪安禄山史思明一起去死。
即使安禄山能控制住将领们的家人来威胁他们,却也控制不住每一个士兵。城墙若破,这些士兵哪里还会有死战之心?他们在长安城中搜刮得已经肥了,唯一的想法,应当是如何化妆成百姓,逃回家乡去当个富翁才是。
而兵士都逃了,只留下那些将领,又能有何用?
“而且,卞平得到的消息,安禄山在长安城中也有所准备,他想要给我一座火城,若我是安禄山,必然会选择在炸城之前突围逃走,弃尾求生。他和你一样,肯定以为我是在后半夜炸城,绝对不会想到我会挑午时刚过就动手!”
说到这里,叶畅背手而立,在他面前长安城如山一般巍峨耸立。
“差不多了。”摸出怀表,叶畅喃喃说了一声。
怀表亦是辽东钟表工坊的新式产品,目前的体型还是偏大,约有一掌方圆,而且因为唯有最出色的工匠手工制作,才能保证其精度,故此产量极低,拿到市场上去卖,一个价值就数万贯。
怀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午时十二点十四分。
当怀表时间指到十二时十五分时,地下隆隆声响了起来,长安城开始剧烈摇动,城里的人,无论是军是民,都惊慌失措四散乱跑,等大地的摇动结束之后,他们才茫然四顾,想要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离长安北城、东城近的,可以看得到,长安城的北面与东面,都有一大段城墙塌陷下来,只剩余断壁残垣。
城墙的缺口足有十余丈长,而塌陷的长度更是数倍于此,这样的剧变,让见到此情景的人,无论是兵卒还是百姓,都吓坏了。
有关叶畅的种种传闻,于是又浮现在他们心中。
特别是安史二人的部卒,前些时日长安城中流传的潼关失守的消息里,就有叶畅召来天雷,击碎门楼的说法,今日发生的一幕,与传闻何其相似,都是一声地底闷雷,然后地动城摇,城墙塌陷。
不仅如此,当初之际,潼关上可还有大将蔡希德亦被雷击杀而死,此次长安城上,两段城墙,足有数百名将士或死或伤,甚至化为齑粉尸骨无存!
紧随着城墙塌陷的,是唐军开始进攻。安禄山与史思明不是没有准备,他们虽然料错了叶畅发动的时间,却早早在城边布置好了预备部队,只待有个万一,就让这些预备部队去堵缺口。但城墙塌了那么一大截,连城外壕沟都被崩塌的石头填了起来,这些普通军士哪里不骇然的?
这么大的缺口,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堵上,而且叶畅还有手雷这样的强兵,另外,他们去堵城,万一叶畅又召神雷来,岂不是白白送死?
原本城中守军的精神支柱不过有二,其一是对安、史之敬畏,其二是对长安坚城的信心。但现在几乎是转眼间,支柱之一就已经崩塌,而此前安史内讧,也让另一根支柱发生动摇。
故此也不知是谁带头,这些叛军几乎都没有犹豫,转身便逃,根本没有几人去堵住城墙缺口。
即使还有少数忠于安、史者,一见只剩余自己数人,也不得不跟着逃走。
安禄山正在看着亲信收拾东西,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夜就纵火焚城然后再突围远遁。
“什么声响?”
爆炸声传来时,他猛然跳起,惊骇欲绝。
因为史思明内讧的缘故,他从兴庆宫搬到了大明宫,大明宫便在城北,离被炸塌的城墙并不远,那种震动传来,加上巨响,安禄山已然明白,叶畅竟然于白昼之时炸开了城墙!
不应当是夜里么?叶畅那狗贼一向不是自诩惜爱兵士性命,夜里攻城更有利一些么?
安禄山脑子里完全蒙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猛然醒悟:现在不是反思自己错误的时候,而是想法子脱身!
“严庄,严庄人呢,快唤他来!”他连连叫道,然后又点了几个自己亲信将领的名字,这些人是他所信任者,也是他准备带着逃离长安的核心力量。既然打定主意断尾求生,除了这些人之外,其余所有人,他都准备舍弃。
点完这些人名之后,他又想起一件事情:“庆绪呢,让他行事,快让他行事!”
他咆哮叫嚷,吼声不停,院子之中的武士们也乱成一团。他此刻失去了冷静,挥动不知从哪儿抓来的皮鞭,见谁抽谁,使得院子里更是乱成一团。
叫喊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却是安庆绪。
“父皇,不好了,不好了,北城、东城同时被炸开,如今唐军已经入城,虽然我军尚在抵挡,却撑不住多久……”
“严庄呢,严庄这狗贼去了哪儿?”
“跑了,孩儿听说他已经跑了,亲兵都找不着人!”
“什么,严庄也跑了?”安禄山闻得此语,总算是清醒了几分,愣愣地问道。
“父皇,现在还管他做什么,咱们得走啊!”
“来人,给我找到严庄,我要杀他全家,我要食其肉寝其皮!当然若不是他教唆,我如何会谋逆造反!”安禄山又暴怒,他只觉得血往上涌,两眼发黑,原本还可以模模糊糊看得到一点的视力,如今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疯狂叫骂,原因在于他心中甚是清醒,他知道自己这一次什么退路都没有了。原本断尾求生的打算,因为叶畅反常的攻城时间而彻底作废,叶畅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他的逃跑准备却还没有做好,就是想走,也难以走脱。
“父皇,别管严庄了,咱们该怎么办,你快拿主意!”安庆绪虽然平日里口齿不清,这个时候却说得顺溜起来。
“对,对,拿主意……庆绪,我给你安排的事情,你记得么,点火,在长安各处都给我点火,就算死,也要让叶畅和我一起被烧死,李隆基,你什么都得不到!”
听得自己父亲有若疯魔的声音,安庆绪终于明白,这个时候还指望着父亲拿主意,那纯粹是等死。他二话不说,正准备离开,却被安禄山一把抓住了脖子。
“父皇,我这便去,这便去!”感觉到父亲死死抓着自己,也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安庆绪叫道。
“还有,把他们全杀了,严庄,李猪儿,全部杀了,然后你也死吧,陪我死!”
安庆绪猛然哆嗦了一下:“父皇……”
“快杀,快杀!猪儿过来,给我杀!”
双眼什么都看不清的安禄山,此际满心都是恐惧,他心里越是明白,人就越是疯狂,甚至想着拉这个世界与他一起毁灭。
李猪儿在一旁直哆嗦,乞怜地看着安庆绪。安庆绪心里想着是如何摆脱安禄山,正在这时,听得安禄山叫道:“为何还不动手,是了,是了,你这竖子也要造反,我早该杀了你,早该杀你,立庆恩为太子,他比你强得太多,你这竖子……”
安禄山一边说,一边卡住安庆绪的喉咙,意图要掐死他。他虽然伤病缠身,但身体肥硕,力量奇大,安庆绪全力挣扎,却也挣不脱。他既说不出话来,又呼吸困难,心中焦急不安,只能拿眼睛去瞄在一旁的李猪儿。
李猪儿吓得在那里瑟瑟发抖,与他目光相对,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安禄山已经疯了,杀子,杀奴,谁他都要杀!
若等安禄山杀掉了安庆绪,他李猪儿又岂能活?
此时李猪儿并不知道,安禄山因为气血翻涌已经完全失明,他只知道安禄山绝对不会放过自己。故此他一咬牙,扑了过去,抽出安庆绪手腰间的剑,然后刺入安禄山的腹中!
安禄山只觉得腹中剧痛难忍,手一松,向后退了两步,往腹部一摸,湿漉漉的全是血。
“必是内贼害我。”安禄山叹息着摔倒在地上。
挣脱过来的安庆绪揉着自己的脖子,用惊骇的目光看着地上的安禄山。安禄山还没有死,躺在地上喘着气。安庆绪抬眼看着周围,发现院子里的武士们早在安禄山发疯之时就已经全部逃散了。
“这该如何是好?”他心里暗暗想。
他虽然擅长弓马骑射,但因为有些口吃的缘故,长期都有些自卑,此前拿主意的,要么是安禄山,要么是严庄,现在却要他自己做决定,一时之间,不免手足无措。
“对了,还有一人可以去求……”
琢磨了片刻,他猛然想起一人,当即迈步出门,发觉李猪儿也跟着他出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众叛亲离,竟至于此!
他总算拢住了几百兵马,上街之后又抓了满街乱窜的散兵游勇,凑了千余人,然后便奔向东面。沿途抓着退下的败军相问,得知史思明已经败退到了城南,便折向南。此时长安城中杀声四起,安庆绪环看四周,自己安排纵火的人根本没有几个执行命令的。他心中明白,此时那些死士只怕也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却也无法去追究。
长安城虽大,却终有尽头,没过多久,安庆绪便到了史思明这边。史思明军容亦是不整,身边人数比他多不了多少,远远见他的兵马赶来,立刻做出戒备的姿态。安庆绪亲自上前呼喊,史思明才出来与他相见,安庆绪看到史思明模样,吓了一大跳。
史思明在爆炸发生之时就在城墙边,正命人继续监听地下的动静,故此崩塌的乱石击中了他。虽然侥幸捡回了性命,整个头都被纱布包了大半,此时正惊怒交加,见着安庆绪便厉声道:“安禄山人呢,莫非他断尾求生,连你这个儿子都不要了?”
安庆绪也不敢说安禄山被李猪儿捅了一剑生死不知,他哭道:“父皇病体沉重,已经无法支撑,我奉命来投靠史叔父,还请叔父收容!”
史思明愕然,原本准备一口拒绝,但看到安庆绪身后的这些将士,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既是如此,你我不妨合兵一处,如今还有一座城门在我手中,我们立刻出城!”
他所说的还在他手中的城门,其实是曲江池的水门,此处唐军较少,他们近三千人马冲出去之后,不敢向东,只能往南,向着南山连绵的群峰遁去。
但才逃出不足数里,便听得身后马蹄声疾,烟尘遮天,显是大军来追。史思明见此情形,转头向安庆绪道:“事急矣,今日欲要脱身,唯有分头行事!”
安庆绪一愣:“如何分头行事?”
“你我各领本部,能逃多少人便逃多少人吧。”史思明道。
“可是……”
“若你不同意,我们现在就火拼一场!”史思明厉声道:“一切祸事,皆你父子所致,拿你首绩献与叶畅,或许还可以保我一条性命!”
他说此话时目露凶光,骇得安庆绪连连后退,只能自领本部而去。
见他仍向南面,史思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光芒,回头看了看身边,对着一亲信道:“段乞奴,我待你如何?”
“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愿意为将军效死!”段乞奴道。
“既是如此,你选一匹跛马,给自己留点伤,在此等着,追兵来此,必问你我往何处去了,你说往那边去了。”史思明向着安庆绪离开的方向一指道。
段乞奴闻言立刻明白他的打算,这是一计金蝉脱壳,也唯有深受史思明信任之人方可以行之。他用力点了点头,慨然应了下来:“小人知道,小人定然不负将军所托!”
第497章 锦衣貂帽入长安
王缙看了看自己与兄长身上的衣裳,又看了看两人头脸上的伤痕,露出了满意的笑。
王维有些不解,抱怨道:“此时为何不洗漱一番,就这样增见叶畅,岂不为其小视?”
“兄长这就不明白了,就是这样去见,叶畅才会知道这几日我们吃了什么样的苦头。”
“丢人之丑,何必外露?”
“原本我们是想立下一番功劳,在朝廷光复之后可以自救,结果安逆棋高一招,竟然预先将咱们捉了起来。如今咱们并未立下多大的功劳,也只有拿苦劳说事了。”王缙苦笑着道。
两人正说间,看到一小队人马护送着叶畅过来。
“如今该怎么做?”王维向王缙问道。
“哭。”王缙道。
“什么?”王维没有反应过来。
王缙也不解释,瞅着叶畅已经到了面前,当即大叫一声,嚎淘大哭,从人群中走出去,拜倒在街侧。
此时长安城中仍然还有零散的战斗,个别地方还有火光,叶畅身边的护卫都是高度警惕的,故此王缙才一嚎,便立刻有人将他挡住。
不过王缙拜倒之后,叶畅认出他,从马上下来道:“这不是王公么,为何如此?”
“终于将叶公盼回来了,下官这是喜极而泣!若非叶公,下官等皆已毙命于安逆之毒刑中矣!”
见他这等模样,叶畅哈哈一笑,安慰了几句,正准备把他打发走,就在这时,却见一个兵士飞奔而来:“发现安禄山了!”
叶畅眉头猛然一扬:“好,带路!”
安禄山仍然在大明宫中,他的生命力也确实顽强,腹部中剑,竟然没有死去。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耳朵还很灵敏,听得周围的声音,当一小队唐军搜索到这里时,他虽是一声不吭,却也知道,自己完了。
“这个大胖子……还穿着龙袍,必然是安贼了,不曾想我竟然立下这般大功,贺老九,你速速去禀报,其余人与我守住这里,莫让别人靠近!”
他听得有人在吩咐,然后有冰冷的铁器指着他的脖子,他苦笑了一下:“我已动弹不得,不必如此了。”
“这安贼竟然还没死啊,还能说话!”
“都别动他,等上面的指示!”
听得这些兵士们的声音,安禄山原本以为他们接下来就要四处搜刮,难得进入皇宫一趟,若不抢个盆满钵满,岂不是白来一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士兵都安静下来,虽然在他们的小声谈论中,对这皇宫里壮美的建筑、华丽的装饰也都带着羡慕之色,但并无一人去抢掠。
叶畅这厮,治军还真严啊……
也不知等了多久,安禄山听得有一群人的脚步声传来,他知道,定然是叶畅到了。
“还有气么?”果然,他听到了叶畅的声音。
“尚有。”安禄山自己回答道。
叶畅也吃了一惊,看安禄山这模样,分明是奄奄一息,但意识却很清楚。他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安大夫,今日不意又相见了。”
“叶畅,只恨当初你尚微时,我百般顾忌,不曾及早除去你,至有今日。”安禄山道:“事已至此,何必多言,给我一个痛快吧。”
叶畅听他提起旧事,不禁摇了摇头。
当年他微末之时,就因为不小心得知了安禄山杀进京告状的胡人而被其部下追杀,甚至让原本的叶畅魂飞魄散,他这个新的叶畅自另一世穿空而来。在某种程度上说,安禄山其实已经将那个当初的他除去了。
当然,这种话不必解释与他听,叶畅道:“世间即使没有我,安禄山,你也成不了事。”
“若无你,谁能阻我?李隆基年老昏聩,杨国忠自大无能,李林甫一死,谁能阻我?”
“刺你一剑者,却不是我。”叶畅道:“以你骄狂暴虐,稍稍得意便不知收敛,即使这世上从来没有我,你也必死于自己的骄狂暴虐!”
此语一出,轮到安禄山哑口无语了。
“此贼也有今日,当真是苍天有眼,叶公真不愧是国之干城,安贼猖獗,却依然被叶公一鼓定之!”王缙在旁说道。
原本叶畅是要打发他走的,但是得知安禄山被擒之后,一时忘了处置他,让他也跟了过来。安禄山听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微扬起头:“此必我入京后投靠我的书生,奴颜婢膝,我却连名字都记不得,只怕未让严庄将此辈拷死。不过也好,叶畅,此辈日后必为你心腹之患!”
听他这样说自己等,王缙虽是面皮厚,也禁不住大怒。不过当着叶畅的面,他也不好多说别的,只是笑着道:“安贼有所不知,我等乃奉叶公之命,在城中欲为内应,汝潼关大败的消息,便是我等传遍长安。可笑,你以为我等对你虚以委蛇,岂是真心向你?你这等残暴不仁不忠不义的蛮胡,凭什么能让士人归心?”
安禄山身体一动,又惊又怒:“果然是你们,果然是你们!”
他败得如此迅速,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军无战心,而军无战心的最重要原因,又在于退往范阳的道路被截断。所以,当初潼关兵败的消息被传播之后,他才会下定决心放弃长安,只不过叶畅行动甚为迅速,让他无法从容退走,只能最后安排一个乘乱断尾求生之局。可惜的是,就连这一断尾求生,也仍然在叶畅的速攻之下成了笑话。
“不仅如此,你部下诸将,如今纷纷反戈,亦与我等有关。这些时日,我等明里暗里与他们联络,早得了他们的支持,你难道没有觉察到,今日城墙一塌,你的兵卒便象无头的苍蝇了么?”
叶畅笑吟吟摇了摇头,让欲要发怒的卓舜辅与安元光稍安勿躁。王缙这厮舌烂莲花,想要凭着这两片嘴唇,将今日之功占去大头,引得卓、安等武将不满,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叶畅心中也承认,王缙说的有几分道理。今日入城的顺利,甚至还胜过了他的意料。王缙等人与安禄山的中下层将领相联络,倒是颇有作用,别的不说,他们原本是被严庄拘禁在十王宅拷掠勒索,但城墙一塌,与他们有联络的武将立刻将他们全部放了出来。
“安禄山,如何处置你,唯天子可以定夺,你这几天就好生养着吧。”叶畅见王缙功也表完了,便对安禄山道。
安禄山哆嗦了一下,抬起脸看着叶畅,虽然他视力丧失,却也知道,叶畅就在那个位置:“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将安禄山抬到偏房,让军医给他包扎,满肚子肥油倒也有些好处,不仅这一剑没有穿入腹腔,流血都流得不多。”叶畅对身边人吩咐道。
“叶畅,你亦是当世英雄,见我如此,难道就不兔死狐悲么?”安禄山大叫道:“你若不给我一个痛快,必有一日,你与我一般下场!”
但是叶畅仍然不理睬他,安禄山听得众人脚步声离开,他勉强坐起,又大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们李唐都是没有良心的贱种,叶畅,你会死得比我还惨,比我还惨!”
自有军士将安禄山的嘴给堵上,王维听得他这样叫,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悄然看向叶畅。
安禄山自己不学无术,什么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都是高尚、严庄当初劝他起事时的说辞,他倒是记得清楚,现在拿来对叶畅说。但是话虽是他拾人牙慧,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从李渊起,李唐家的皇帝,对待功臣就不能说“宽厚”。
这或许并不是他们的性格使然,而是他们的地位决定的,身为天子,如何能不猜忌多疑,如何能不刻薄寡恩?
叶畅如今功业之高,声名之重,自李唐建国以来,绝无第二人可想。功高震主,以叶畅的聪明,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王维从叶畅脸上,看到的并不是愤怒、忌惮、担忧,而是淡淡的笑。
那笑容仿佛说他智珠在握,根本不担忧可能发生的君臣猜忌。
王维心里微微跳了一下:叶畅为什么这么自信,难道说,他从天子那里得到了什么许诺?
不论叶畅是为何显得如此自信,都不是王维所知道的。出了大明宫,叶畅转过脸,看着亦步亦趋的王缙:“王公等人功绩,我已知矣,必不敢隐瞒,定会禀报陛下。”
王缙这个时候心头一热,面上却苦笑道:“也不算什么功劳,只求陛下与叶公不要追究我们从贼之过。”
“功就是功,岂可不记?不过如今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王公来操持,我对长安陷敌之后城中情形并不是十分了解,特别是百官表现,更是未能尽知。如今滞留在长安的官员,数量足有数千,他们是真心从贼,还是迫不得已,亦或曾如同王公这样有功于朝廷,都需要加以分别。”叶畅看着王缙,似笑非笑地道:“此事就交与王公兄弟,如何?”
王缙先是大喜,然后大怖。
喜是因为他终于被叶畅接纳,此前因为球市而产生的芥蒂,虽然不算全消,至少叶畅是不准备找他算旧账了。
大怖,则是因为这看起来风光无限的职务,其实是一个烫手的栗子。
李亨与安禄山发动政变,李隆基仓皇出逃,因此失陷于长安城中的有品秩的官员就数以千计,贵戚数量更是不知多少,这些人可都非同一般,进行分别,在能讨好其中一部分人的同时,也必然会得罪其中一部分人。
特别是那些忠于李亨的,往往与李隆基有旧谊,这些人算不算从逆?
王缙正琢磨着要不要接下这个活儿,叶畅又开口了:“怎么,王公有什么难处?”
王缙心顿时一跳,立刻暗骂自己何其蠢也。
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眼见着叶畅在朝廷中的影响将无人能及,成为朝中第一大势力,他既然想成为这一势力中的一员,自然就得为这一势力出死力,否则叶畅凭什么用他?
因此,他根本不必考虑讨好谁得罪谁的问题,他要考虑的只应有一个:讨好叶畅。
那些陷于长安的百官,凡与叶畅有仇有怨的,即使没有真心从贼,也必然有附逆之劣迹。凡与叶畅亲近交好的,即使曾经为李亨、安禄山所驱使,也必然是虚以委蛇身在曹营心在汉!
拿定主意之后,王缙挺胸昂然道:“并无太大难处,唯一可虑者,便是愚兄弟驽钝,办事不合叶公之意,故此,还请叶公安排一人相助。”
叶畅笑了一下,王缙果然明白他的意思。
人皆有私心,此次李、安之乱,他如果不借机清洗一番,那就是奇蠢无比的傻瓜了。
“我让栗援居中联络。”叶畅道:“你有什么困难,虽需找他就是……”
话未说完,突然听得有人大叫道:“叶畅,我要见叶畅,我要见叶畅!”
这声音很有些熟悉,叶畅扬了扬眉,敢直呼他名字者,现在倒不多了。他转目相向,发觉是在离大明宫较远处,一个白净的太监模样之人在大喊大叫。
此人被军士隔开,离叶畅较远,又怎么也无法说服军士让他过来,故此大喊大叫,以吸引叶畅的注意力。见叶畅望过来,他立刻拜下:“叶公,是奴婢,奴婢程元振,奉旨来见叶公!”
程元振?
叶畅只是觉得他声音有些熟悉,此刻想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李亨的那个亲信太监么。李亨的左膀右臂,一个是被寿安刺死的李静忠,另一个就是这程元振。他所谓的奉旨来见,想必就是奉了李亨的旨意。
想到李亨,叶畅倒有些奇怪,安禄山受禅之后,封李亨为唐公,不过大伙都觉得,这位唐公活不了多久,却不曾想,他如今竟然还在。
“叶公?”王缙见叶畅若有所思,低声问了一声。
这个程元振的出现,倒是及时,有助于他揣摩叶畅的真实心意。叶畅摆了摆手:“不必理睬,如今我诸务繁忙,哪有空去理会这样一个逆阉,王缙,交与你处置了。”
“是!”王缙恭应道。
自有武士将程元振拖走,栗援来请叶畅休息,他已经安排好了叶畅的宿处,就在大明宫南的一处宅院,原属某位贵戚,如今自然没了主人。但叶畅还没有入其门,便又听得有人叫他:“叶公,叶公!”
这一次,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非常陌生。
第498章 群议汹汹戮野狼
这个女子眉目俊美,但眼角稍吊,看上去带着一股平常女子少有的英气。
叶畅皱着眉,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对方突然叫他,是何用意?
“可认得是谁?”他问道。
身边的卞平也不认识这个女子,别人就更不认识了。因此叶畅向栗援示意,自己要入宅院之门,就在这时,那女子又叫道:“我,寿安之嫂也!”
寿安公主的嫂嫂,那定然是哪位王子的妃子了。叶畅有些刮目相看,这女子倒是机警,从自己的小动作里分辨出自己不愿意搭理他,所以搬出了寿安公主来。
寿安的面子,还是需要给的,因此叶畅止步问道:“不知是哪位殿下家眷,为何会到此处。”
得了叶畅示意,士卒将那女子放了过来,那女子到了叶畅面前,盈盈下拜:“妾身拜见叶公!”
叶畅避开她这一礼,然后便见她伸手,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了上来。
叶畅心中觉得甚是奇怪,让栗援将那物接过,然后吃了一惊:“这是……”
“奉天子之命,封叶畅为代王,许以河北北道为食邑,以寿安长公主赐嫁……”那女子起身道。
话才说了一半,叶畅厉喝了一声:“住口!”
他眼中杀气腾腾,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上下打量着那个女子。
那女子夷然不惧,只是目中泪光盈盈:“上皇能给叶公的,陛下可以加倍,陛下……”
“逆亨又将他对诸胡的那一套来对我么?”叶畅又是厉声打断了这个女子的话语。
他已经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了,李亨的妃子,李亨为太子时被封为良娣,李亨篡位之后封为淑妃!
此女生性慧黠,在李亨最困难的时候与之相互扶持,每每李亨畏惧为人毒死,所有食物,她必先尝试有无毒之后,才与李亨吃。
禅让的闹剧之后,李亨与她一起被拘在原本的十王府之中,由安禄山亲信把守。只不过此后战局变化极快,安禄山一时顾不上他们,原本是打算离开长安之前将他们诛杀,也因为叶畅神速夺城而未能执行。在看守他们的叛军逃散之后,他们便苦思如何在这种局面中反转。
于是乃有程元振之行,但是李亨与张氏意识到,只靠着一个程元振,肯定难有成果,要向叶畅展示诚意,还必须有人出来。在众叛亲离身边并无亲信的情况之下,张氏不得不抛头露面,执行这一使命。
“叶公,陛下已经知错,愿将国是尽付与叶公……”
“叉出去!”叶畅道:“勿令这等无君无父不忠不义之辈污了我的耳朵!”
他既下令,手下兵卒再不留情,也不顾这张氏乃是太子之妃女子之身,将之远远叉开。张氏放声痛哭,不停哀求,声音婉啭,当真是铁石心肠之人亦会落泪。叶畅却是毫不理睬,只是看着栗援道:“安禄山这厮做事也太拖泥带水,竟然还给我们留下了这样大的麻烦。你让人去将人看住,勿令走脱,也请圣裁吧。说来说去,终究是他们的家事!”
栗援眼中闪过一丝凶芒,这凶芒落到叶畅眼中,叶畅知道他会错了意,摇了摇头道:“别让他们死了,你只管放心,他没有任何机会了。”
叶畅很清楚,李隆基与李亨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就算能留李亨一条性命,也绝对不会给他有再起的机会。莫说太子,就是庶人都是幸运——李隆基杀自己只是可能威胁到自己帝位的儿子,也没有手软过,更何况这李亨已经威胁到他的性命。
更何况,此前安禄山公布的李亨的罪名,其中结交四胡之事有凭有据,这厮已经成了整个李唐宗室的负面资产,就算李隆基还想网开一面,也挡不住那些宗亲们千夫所指。
叶畅只是厌恶这对公母,若没有勾联四胡的计划,叶畅或许还不会如此讨厌他们。
雍县,行宫。
李隆基这几天都相当兴奋,周相仁带回来的消息,别人或许不信,他却是十成里信了九成。
这十余年来,叶畅答应的事情,还没有做不到的。无论那事情看起来是多么荒唐不可思议,最终,都会在叶畅的谋划下一步步变成现实。
单以军务而言,辽东如此,剑南如此,安西亦是如此。所以,李隆基相信,长安亦会如此。
“得叶畅,乃是国家之大幸,陛下自天宝载以来,所用者多非人,不过有叶畅一人,便足以弥补其余诸人之错也。”在他身边,韦见素也是喜笑颜开。
换了以往,韦见素是绝对不敢当面批评李隆基所用非人的,但现在不同,韦见素明面上批评用人不当,实际上是在拍李隆基马屁。小刺而大赞,正是拍马屁达到一个新境界的标志,果然,他这番话让李隆基笑了起来。
“卿说的不错,李林甫、杨国忠之辈当用,皆朕之误也。好在朕选拔人才未拘一格,使叶畅有出头的机会……高将军,你这急匆匆的,可是有了军报?”
他们君臣正说话间,看到高力士匆匆进来,满脸都是喜气。李隆基腾地站了起来,向他问道。
“圣人明见万里,正是长安捷报到了,还有叶畅的奏章!”
“快,快呈上来!”李隆基咧着嘴,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行宫简陋的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高力士手中的捷报与奏章上。大伙对于叶畅的胜利都有心理准备,但是每个人又都渴望听到这个好消息,甚至听个十几遍也不会嫌厌。
“长安……光复了!”李隆基先看了一眼捷报,然后大声宣布。
“万岁!万岁!”周围群臣也一个个兴奋地跳起,山呼舞蹈,拜在李隆基脚下,向他齐声祝贺。
“列诸列宗保佑,群臣将士效力……”李隆基喃喃地想要说几句话,却因为激动得太过了,话说得没头没脑,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楚。
他又迅速往下看,然后,他脸上的狂喜神情一止,突然间变得狰狞扭曲起来。
“好好!”他看着群臣,连迭地说了几声,群臣静了下来,等着他宣布接下来的消息。
“逆亨与安贼尽皆生擒!叶畅在奏章中问朕,如何处置此二贼!”
群臣顿时哑了,一个个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叶畅……你能不能不做得这么漂亮?
原本大伙都觉得,胜利是肯定的,但李亨与安禄山这两个政变的罪魁祸首,定然会畏罪自尽,再不济也是力战而亡,结果叶畅却将这两个家伙全活捉了!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叶畅做得这么漂亮,反而给朝廷出了个难题,安禄山好办,凌迟车裂诛九族都不算过份,但这个李亨如何处置?
“诸卿皆是忠义之臣,以为当如何处置这二逆?”李隆基开口问道。
“当穷治其罪,鞠问朝廷之中,是否尚有其党!”一人杀气腾腾地说道。
这是一个外臣,闻道李隆基出逃后弃职来投,因此与李亨、安禄山都没有什么关联,所以才敢这般说。其余诸臣,却都是变了颜色,个个面面相觑,特别是那些京官,更是面色古怪。
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收过安禄山的好处,在朝廷中或是为安禄山说过好话,或者是曾经与安禄山方但。若真是穷治同党,他们这些人,就算不被治罪,少不得也要受其牵连。
李隆基也瞪了那厮一眼,那厮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有人顿时明白他的打算,这厮纯粹就是故意的,这样一来,李隆基绝对不会问他如何处置李亨了。
“韦卿,你说当如何处治此二贼?”李隆基又看向韦见素,身为宰相,此时当然要带头出谋划策。
但是韦见素可真不愿意带这个头!
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道:“安禄山身受皇恩,不思尽忠,却要谋逆,此千古逆贼,不可不重治其罪,以警万世。臣以为,此贼当凌迟处死,诛灭其族,永不可恕。至于逆亨,乃天子家事,非臣等所能置喙。”
他主要针对安禄山,这个他是有底气的,虽然杨国忠与安禄山有所勾结,但韦见素本人是屡次进谏,指出安禄山兵权过大,不是君臣久处之道。至于李亨,他一句天子家事,轻描淡写,将责任推回给了李隆基。
“你们以为呢?”李隆基有些不满意,又看向其余诸臣。
“臣等以为,韦相公所言甚是。”诸臣的意见空前统一。
李隆基点名发言,每个发言者都慷慨激昂地指责安禄山的罪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轮到李亨时,大伙就个个推托乃是天子家务,外臣不便进言。李隆基听得不耐,转向独孤明:“吾婿非是外臣,以为如何?”
独孤明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道:“臣前些年身体多病,在家休养之时,喜看些话本评书打发时间。”
众人听他开口扯得没有边,心中不禁暗笑,哪怕此刻他已经成为李隆基诸婿中最受信任者,原来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发表意见。
但是,独孤明接下来的话,让众人都骇了一大跳。
“臣喜看者,《三国志绣像演义》当居第一,臣以为,安禄山其人,颇类董卓,幸哉陛下英明,叶畅多智,使安逆之谋化为泡影,大唐社稷转危为安。在《三国志绣像演义》之中,董贼被杀之后,百姓以其腹中之脂点烛,数日不灭,臣以为,当生点安贼,方能平天子之怒,安百姓之心!”
这是要活点了安禄山天灯,其手段之狠辣,让群臣都是一凛。这手段,便是周兴来俊臣,也不过如此。
“至于逆亨之事,其人无君无父,大逆不道,圣人却不可无臣无子,失慈仁之心。废黜其人为庶人,圈禁幽闭,一全父子之情,二显宽厚之心……”
他是第一个提出如何处置李亨者,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却说了出来。李隆基沉默了好一会儿,迟迟未发一语。
李亨当然不能为太子了,废为庶人圈禁幽闭,这个处置未免太过轻。不过李隆基也明白,李亨到这个地步,自己不能说没有责任,而且经此之乱,他诸子几乎丧失殆尽,若再亲自下令诛杀李亨,难免让他又有些难过。
“安禄山处置,可依卿言,至于逆亨……先罢为庶人,将他的姓改为狼,从宗室除名。其余处置,待朕返回长安之后……与叶卿商议之后再说吧。”
“陛下圣明!”群臣都松了口气,这个让人麻烦的问题,总算是给推掉了。
周相仁再度成为使者,将李隆基与群臣商议的结果带回长安。当他抵达长安时,见西面的金光门没有什么变化,心中暗奇,问守着城门的兵士道:“我听闻叶公以神兵利器炸开了长安城墙,为何不见,难道说短短数日,这城墙便又修好了?”
“这位天使说笑了,当日攻城,炸开的是北门与东门,这西门却是纹丝未动的,要见火药之威,得到北城与东城去!”那兵士知道他的身份,笑着答道:“说起此事,这几日里,不少人专门去看,特别是城中的胡人,一个个变色骇然,都说要传讯回国,请其国之君万勿与我大唐为敌呢。”
周相仁听得这个,也不禁咧嘴笑了笑,与那兵士一样,只觉得幸有荣焉。
大唐乃是天朝上国,四夷宾服,诸胡畏怖。但此次内乱,曝露出大唐虚弱的一面,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只怕四夷诸胡会瞅准这个机会,发动叛乱,那样的话,大唐将面临新的一轮危机。
但火药武器的横空出世,让这种担忧消失了。见识过火药威力的人,都对大唐军队有一种极度的乐观,总觉得离长安这样的雄城都一举爆破,那么全天下再也没有什么关隘险阻可以拦得住大唐的军队了。
进了长安城,周相仁还可以看到一些战火的痕迹,不过在每处战火痕迹之地,必然有或多或少的军士带着百姓,或清理垃圾、尸骸,或重建建筑、房屋。
“叶公以利民为道统,故此战乱未定,重建便先行,等陛下回京之时,只怕这街道两边都尽复旧观矣。”周相仁心中默默地想。
随着引路之人,一直到了长安城东北角,叶畅的大营便在于此。不过周相仁到的时候,恰恰还赶上了一场热闹。
第499章 市井之中闻真言
“安贼之子安庆绪的首绩?”
“正是,这厮倒是能跑,给他躲入了南山之中,兄弟们花了五日功夫搜山,才将他逼出来。他射术倒是精湛,为捉他折了七人,最后还是逼得他箭尽,才迫上去。这厮横刀自刎,倒是刚烈!”
押送首绩的士兵一连说了三个“倒是”,大约是安庆绪的表现,实在出乎他意料吧。此次长安会战,安禄山、史思明等人的表现实在算不上出采,让身为敌人的唐军也觉得有几分没劲,唯有安庆绪,还算象个男人一样战了一场。
周相仁却对着安庆绪的首绩吐了口唾沫,他是太监,才不需要尊重对手来尊重自己。
“这厮也是糊涂,最后时刻竟然去投靠史思明,结果被史思明那厮卖了。”看到这位天使对安庆绪有些兴趣,那兵士笑嘻嘻地道:“史思明以这厮为饵,施展金蝉脱壳之计,自己倒是跑得顺,只不过他既然能卖别人,别人自然也可以卖他,这不,被下属缚了送回长安,恰好与安庆绪的脑袋同时来!”
周相仁吃惊地看着安庆绪脑袋边上缚着的一人,那人涂脂抹粉,妇人打扮,只不过实在丑了些。周相仁初时还以为是安庆绪的家眷,心里还嘀咕着这胡奴的口味果然比较重,所收女子竟然长得这般模样,现在才知道,此人竟然是史思明!
“这是……男扮女装?”周相仁问道。
“可不是!”那士兵哈哈大笑起来:“这厮扮成妇人,想要自潼关混出去,结果他的部下却将他缚住献了上来!”
史思明闭着眼,浑身发抖,厉声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何必如此辱我?”
“总得让叶公看看你这模样,这可是稀罕事情,叶公若没有看过,谁敢让你换回男装?”那士兵带着嘲意道:“为了收拾你们这些叛逆,叶公可花了不少精力,难得有让叶公开心的事情,如何能不献上?”
史思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唐军士卒用来取悦于叶畅的工具,这么说来,在唐军士卒眼中,他与伶人优伎没有什么两样!
周相仁看了这场热闹,也不禁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他身为天使,叶畅自然不会让他久等,没一会儿,叶畅便请他入内,他见了叶畅,立刻长揖施礼:“为叶公贺,为叶公贺!”
“周天使也见着了安庆绪的首绩与史思明了?”
“是,见着了,见着了!这二人一死一擒,贼首已尽入叶公囊中矣,叶公如今只须遣一将至范阳,犁庭荡穴,天下便太平了!”
叶畅笑了起来:“无须如此麻烦,好教天使得知,常山颜杲卿、辽东罗九河已破范阳,贼穴已平,陛下无忧矣。”
“什么……啊呀,如此说来,某为叶公贺还不够,得双倍贺之才行啊。”
周相仁初时一愣,紧接着便明白,这肯定是叶畅的安排。若不是叶畅安排,辽东那边,罗九河就不可能行动!
不过,周相仁对形势未免太乐观了,张忠志等贼将还在,另外散乱的叛军也尚在为祸,要平定这些家伙,还需要一段时日。
此时正值长安之春日,虽然经过战乱,但百花乍放,绿草茵茵,空气中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周相仁得这消息,只觉得整个人都似乎融入到这春天里了。
“天使此次来,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如何处置逆亨与安贼?”叶畅问道。
周相仁见谈起正事,当即肃容,然后拿出圣旨来。李隆基逃走时匆忙,国玺都落入了李亨手中,后来又为安禄山所夺,如今在叶畅手里。故此这份圣旨,只盖了李隆基临时的私印,但也可以充作圣旨使用了。
见了李隆基对安禄山李亨的处理意见,叶畅沉吟了一下,然后道:“我明白圣人的意思了,周公,我这便上一份奏折,你替我带回去……圣人那边,复回长安的准备做得如此了?”
“已经在做了,现在或许已经起程,圣人说沿途百姓适逢战火,因此一切从简,勿须扰民。”
“圣人仁德,百姓必知之。”叶畅顺口拍了一句马屁。
见他立此大功,尚无骄矜之色,周相仁暗暗点头:叶公国之柱石,果然非同一般。
这一次没有什么太紧急的事情,所以周相仁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长安城中休息两日,这也是他从高力士那里得到的秘密任务——高力士令他暗中窥探长安城中军民的舆论,了解一下京城百姓对朝廷对天子特别是对叶畅的看法。他当天歇息,但第二天大早,就被巨大的人声惊醒,打发仆人去问,却是满街百姓都跟着去看将安禄山点蜡烛!
“叶公动作好快!”听得这个,周相仁心道。
他明白李隆基为什么命令叶畅在自己返回长安之前就处死安禄山,一来是李隆基对安禄山当真厌恶到了极点,深仇大恨迫不及待要报。二来则是李隆基心虚,他希望尽快解决掉安禄山,让这段难堪的事情变成历史。
“既是处死安禄山,咱们也去看看热闹。”周相仁道。
他洗漱完毕,上街之后,发现长安街上人山人海,与往年相比似乎更热闹些。凡他眼所及之处,摩肩擦踵,人员密集。
“今儿人可真多,杀一个安禄山罢了,怎么这么多人?”
他既是体验市井人情来了,自然没有携带仪仗,只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伴当,在人群中挤了会儿,便觉满头大汗,忍不住便抱怨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杀安贼只是其一,大伙更希望洗洗秽气!过去一载,可不是什么好年景,闹哄哄的,现在这放瘟的安贼终于要处死,也就是说,霉运当除!”一个商贾模样的人听得他的牢骚,笑着说道。
“正是正是,你嫌街上人多,你可以不上街么,我看你也是来凑热闹的!”又一人道。
周相仁尴尬笑了笑:“这倒也是,我只是担心,这么多人上街,到时法场安置得了么?”
“你有所不知,此次处死安贼,叶公可是做了安排的,放在西市的新球场,人多不怕!”那商贾道。
周相仁听说过这西市新球场,乃是去年西市六家大商贾联手建的一足球场,周围用高达两丈余的围墙围着,其内除了可供踢球所用的场地之外,还有据称容纳十余万人不成问题的座位。原本这是为今年正月初五举行的两京杯球赛而准备,但是因为时局动荡,球赛被取消,故此赛场第一次用,竟然就被用来杀人。
长安城内部的辙轨系统也给乱军破坏了,人员往来恢复到以前要靠脚或者马力的地步。周相仁挤在百姓当中,一边闲聊,一面前行,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这才到了西市。
西市乃是大唐长安最繁华的地方,富商云集,百业兴旺。但也正是因此,在安禄山控制长安时,西市受到破坏极为严重。周相仁进入市中,看到一家家店铺,只余断壁残垣,不少地方甚至余烬方灭,忍不住慨然长叹:“不意贼人猖獗如此,这西市人家可是遭了难了……”
“郎君这就有所不知了,西市还算好的!”那商贾模样的人说道:“西市这边,因为靠近安东银行,故此家家户户有将钱存入安东银行坊柜的习惯,至少还能从安东银行获取部分财物,东市有些商户,那才叫惨呢!”
“哦,这有何区别?”周相仁奇道:“安东银行莫非就未曾受损?”
“那安东银行可是有叶公指点的,叶公当初办银行时,便为防意外,将银行金库安置在谁都不知道的所在!故此安贼虽然盘踞长安多日,将安东银行掘地三尺,却仍然什么都没收到。他们只能一把火将银行门面烧掉了事……你瞧,那就是安东银行被烧掉的门面!”
周相仁顺所指望去,只见一处烧得极为彻底的断壁残垣,让人奇怪的是,这断壁残垣之前,树着四组木牌。木牌上贴着纸,纸上写的东西,因为隔着尚远,他还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那牌上书写何事?”
“就是我方才对郎君说的,安东银行说了,各家存于其坊柜中的钱物,在十日之后可以凭借当初的存单获取。若是存单为叛贼所夺,亦无须惊慌,先可在银行告冻,将账面冻结,再去京兆府户曹开具一个户籍证明,便可将自己名下的钱物重开存单,再行领取。”那商贾道:“叶公才入城,这告示就贴出来了,城中在安东银行存了钱款的,如今都安安心心,等着银行将现钱押解过来呢。”
周相仁默默点头,心中暗暗赞了一心:仁政也。
都说商人逐利,可这安东银行却不曾大发国难财,若是他借口安贼烧了账簿库房,私吞了这些钱财,谁人能追得出来?
“你这说的口气,当初莫非也将钱存在安东银行了?”有人问道。
那商贾得意地道:“我这人别无所长,就是眼光好些,跟着叶公,发了几笔小财,自然将钱存在了安东银行之中……”
说到这,他意识到自己口误,钱财露白,当下又哭丧着脸道:“只是让我后悔的是,当初不该听婆姨的,将其中大部分钱都取出来,在长安城中置地建屋,又在外弄了个庄子……如今屋被烧了,庄子上颗粒皆无,所雇的佃户都跑到我家中要吃要喝……”
他絮絮叨叨说着,那旁边插嘴之人嘿的一笑:“你这算啥,咱们长安城中最惨的,莫过于权贵富室土老财了。”
商贾听得他转移话题,便不再哭穷,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也听说了。他们将金银铸成元宝球饼,装在缸中埋在家里,结果安贼手下却是惯会搜刮的,不少人倾家荡产,怎么也追不回来。”
那插嘴之人望了望左右,压低声音道:“你还有不知道的,他们前两日听说安东银行要支付存款,一个个缠上了叶公,说是请叶公替他们追回被夺财货,结果被叶公严辞所拒……”
周相仁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冷笑了声:“该,他们这些蠢物!”
这些沦陷于安禄山、李亨之手的贵室,虽然受到了安禄山欺压,但在李隆基那边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李隆基恨他们未能与叛贼划清界线,背地里没少说,这些人累世受皇恩,却还不如起身于草野之间的叶畅忠君爱国。
“他们才不蠢,他们的意思,是让叶公将胜利后缴获分与他们,弥补他们的损失。叶公却以为,所获者大部分当上缴国库,以备朝廷所用,少部分当属将士,以奖励忠勇。”又一人道:“那些人如今都后悔不迭,当初就该将钱投出去,而不该窖藏起来!”
“这便是叶公在《国富论》中所言,财动则生,财住则失。”那商贾道。
周相仁暗暗称奇,那商贾竟然也看过叶畅的《国富论》!
他很清楚,这一段时间,李隆基搜集了不少叶畅的著作,特别是有关道统、经济的文章,让身边的翰林们进行解析,然后讲与他听。其中《国富论》与《边策论》两篇老文,乃是重点中的重点。经过安禄山之乱,李隆基多少吸取了一些教训,希望能够找到一条让大唐重新回到富庶安定的办法,而叶畅的理论因为有实践所支持,隐约也成了朝廷诸官考据论证的核心。
“郎君能通《国富论》?”他问道。
“那是自然,咱们商贾要想发家致富,以往就是靠着三分辛劳七分运气,如今却也要学了。”那商人道。
“到了到了!”周相仁正待再问,却听得有人嚷道,他抬头一望,果然,已经到了西市新球场。
这个球场共有十二座门,跟着人流进入之后,周相仁便看到,球场中间搭建了一个木台,而四周看台之上早就坐满了人,就是连木台周围的球场场地之上,也挤着不少人。若不是有大量兵卒维持,这些人只怕就挤到了木台边上去了。
他们到了不久,便见一个身材肥硕的大胖子被四个士卒架上了木台,不用问,此人便是安禄山了。
第500章 第五零零 心腹之内起隐患
安禄山被架上架子时,神智还很清楚,但是为了避免他大喊大叫,他的嘴里被塞了两个核桃,所以他能“嗬嗬”发声,却没有办法说话。
他肚子上的伤口被包扎了,不过当他被架起来时,又有人将他肚子上的纱布给取下。
按照李隆基的旨意,他会被象董卓一般,只不过当初董卓是死后点的天灯,他则是活着点。
这个时候的安禄山,眼中满是恐惧。
方才来时,叶畅已经将对他的处刑方法说与他听了,这种残忍的刑罚,还未及身,就让安禄山心惊胆战,先是破口大骂,然后反复哀求叶畅给他一个痛快。叶畅毫不犹豫拒绝了他,还反问他“杀人之时,别人向你哀求,你可曾心慈手软过一回”。
这个质问让安禄山哑口无言,不过他这种人是永远不会反思自己的罪恶的,故此到了现在这种情境,他心里除了恐惧就是怨毒,却无半点忏悔。
他肚子上的纱布被抽开,伤口又露了出来,因为冬天,人身体恢复得慢,所以伤口还没有收拢,行刑之人又用短匕,在他肚子上划了个十字型的创口,然后将一根灯芯插入他满腹的脂肪之中。
安禄山惨叫不止,却只能让肚子上的肥肉颤抖,根本挣不脱。
灯芯很快被点燃了,安禄山看着自己肚子上的那一点火光,而周围观看的百姓们发出兴奋的欢呼,他们有许多人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此时看到这种残忍情形,却是一个个欢喜无限。并不是因为他们突然变得残忍起来,而是用这样的酷刑处死安禄山,实在是大快人心。
“呜呜,娘子,你看到了么,安贼也有今日!”
“郎君,你的血仇,朝廷给你报了,叶公给你报了,安禄贼这狗贼,定然要下地狱!”
人们的欢呼声中,还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哭声,他们都有亲人在此前的混乱之中丧生。
周相仁听得这些哀哀哭泣之声,也不禁流泪。从长安逃到雍县,他身为少数几个跟上了李隆基的太监,所受的罪也不小,而且他留在长安城中的家人,如今也完全不存在了。
“圣人圣明,安逆公开行刑,既让百姓泄愤,又震慑那些图谋不轨的逆贼……百姓经此一事,对官府朝廷的信心又会恢复一些。”周相仁心中暗想。
他注意到,百姓们在议论当中,虽然大多数人还是称赞叶畅,但也有不少称赞李隆基知人善用的。普通百姓对于高层的矛盾知之不多,只晓得叶畅出身低微,李隆基简拔而起,短短的十余年间,便达到如今的高位,几乎位极人臣。至于李隆基用错杨国忠、安禄山,百姓虽然也有批评者,不过一美遮百丑,大多数人都将之归于是奸佞欺瞒天子,或者小人狼子野心,而不说李隆基用人不当。
李隆基当了数十年天子,积威甚久,声望自高,故此民心尚未尽失。
唯有提到李亨时,百姓才表现出彻底的轻蔑与唾弃。长安城中百姓受安、史兵祸所害,他们普遍认为,是李亨引狼入室,才有这次变乱。
“圣人在时,民心不变,但圣人若去……”周相仁还算有些见识,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突然有些担忧。
但旋即,他将这点担忧抛开:“圣人春秋虽高,身体尚健,如今我是奉圣人之命来察看民心,只要如今民心还向着圣人,那何必担忧?至于圣人百年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我何必多管这闲事,与其管这闲事,倒不如花些气力,多多结好叶公!”
想到这里时,周相仁心里霍然惊觉,其实不只是百姓,就是他这样的内监,经过此次变乱之后,心里对叶畅,也隐隐有些不一样的期待!
他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无奈,所谓高山仰止,叶畅功高盖世,士民产生这样的期待,再正常不过。只希望叶畅不要如同安禄山一般,野心膨胀,急于成事,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正琢磨时,突然听得一声暴响,他霍然抬头,却是那特制的灯芯烧到了安禄山腹部,他肚子上的肥油被烧得滋滋作响,整个人痛得嚎叫声来。但他的嚎叫声越凄惨,周围围观的百姓们叫好声就越响亮,有百姓甚至到维护秩序的士卒身前,询问能否切一块安禄山的肉给他们吃。
便有百姓受其启发,在球场之外架起了炭炉,烤起了肥肠,称之为“安肉”,结果大受欢迎,本人因此致富,而“安肉”亦成了长安一道风味小吃,传之后世。此乃后话,放过不提。
周相仁环首四顾,发现除了百姓之外,还有许多官员,亦在现场。这些官员所处的位置稍远,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神情,周相仁只是从体形上分辨出,这些官员当中,颇有不少都是投靠了安禄山者。
“这些不忠之辈,当受教训!”尽管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周相仁却还是觉得一阵快意,想来,这些在安禄山势大时从贼的官员们,如今心里定是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周相仁对此有所了解,李隆基对安禄山、李亨是恨之入骨,对这些官员,亦是咬牙切齿。
在李隆基看来,这些官员身受他的恩泽,不说不奋起反抗,至少也不该与安禄山等合作。但可惜的是,当初他们只是略加犹豫,便接受了李亨、安禄山任命的伪职,若不是他们,这二逆也没有那么容易整合好长安城的人力物力,紧紧追着李隆基不放,险些将李隆基逼到绝境。
故此,这些人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李隆基已经不只一次和韦见素等人商议,究竟是把他们流放到云南去,还是弄到安西去。至于辽东,则不是李隆基的考虑范围——这几年有关辽东的状况也传回长安,长安官民百姓都知道,辽东已经不是前隋或太宗皇帝时的苦寒之地,而成了富庶之所鱼米之乡。流放到那儿,简直不是惩罚,而是奖励。
有人建议将他们流放得更远一些,据说大商人王元宝的船,在数万里之遥的海外,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将这些人放到那个新世界去,既体现皇帝的仁慈,又不必担忧他们将来会威胁到中原。
“叶公若是知道朝廷现在争论的事情,不知会如何作响,依我看,他必是不赞同的,这些从贼之官还有他们的家人,在叶公眼中,可都是宝贵的劳力……”
周相仁一边想,一边继续看着球场周围,试图找到叶畅的身影。
叶畅本人并未出现在行刑现场,对安禄山处以这种残酷之刑,他没有意见,但观看这种行刑,他则没有兴趣。
同样没有兴趣的还有王缙。
“这几日经过分辨,谁投贼已经基本弄清楚了。”在叶畅临时寓所之中,瞪着一双红眼睛,王缙将一份名单呈上:“请叶公过目!”
叶畅拿过那份名单,看到最上的一个名字乃是陈希烈,第二个名字乃是吉温,然后是张均、张垍,再往下,十个人中,倒有三四个都是当初与他为难者。换言之,这份名单里,不少都是叶畅的仇人。
叶畅缓缓点头,这份名单,他很满意。
他绝对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这些人既然落到他手中,当然讨不得好。
“此份名单,你先收好来,陛下来京之后,必然会要责问此事,那时你再交出去。证据要备充分,莫要走了一个恶人,也莫要冤枉一个好人。”叶畅道。
“是!”王缙应了一声。
“怎么,你有什么话说?”叶畅见他应的虽然干脆,但神情似乎有些异样,便问道。
“卑职为分辨谁是真心从贼,谁是虚以委蛇,见了不少人。有几个托卑职向叶公说情……至少请叶公面审他们。”王缙道。
“谁?”
“吉温,还有张均。”王缙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吉温他还有脸要见我?至于张均……他父亲乃是开元名相,虽然也只是一个坑人害人的名相,但朝廷、天子待他兄弟当真不薄,他们与逆亨勾结,铁证如山,他为何要见我?”
“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王缙低着道:“他不肯说。”
叶畅想了想,王缙与张均并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他兄长王维与张均却是多年同僚。不过现在他忙着长安重建,懒得去理睬这些私人交情,当下摇头道:“我忙着,无暇与他们闲聊,他若有事,托你转达也是一样。”
打发走王缙,叶畅正准备见下一人时,听得外边嘈杂起来,叶畅让栗援出去打听,没一会儿,栗援回来禀报:“是球场那边,听闻安贼死了。”
“这么快?他那身肥肉,当能点上几日啊。”叶畅并没有把安禄山的死当成什么大事,很是平淡地道。
他没有当成大事,可是百姓们却将此当成了大事,在确认安禄山断气之后,百姓们依旧不肯离开,看着安禄山的尸骸被灯芯烧了大半,才渐渐有人散去。出了球场之后,众人意犹未尽,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呼:“安贼,我辈之仇也,若非叶公,此仇终难得报。如今罪魁已诛,恩公未谢,何不去拜谢叶公?”
此语一出,众人齐声应是,叶畅的居所,已经搬到离西市不远之处,他旧宅虽毁,但在这里重置一处院落算不得什么麻烦事情。不一会儿,便有数千人到了他宅院之外,而且人越聚越多,小半时辰之后,人数都过万了。
这么多人聚集在叶畅宅外,将街巷围得水泄不通,最初时卫兵不以为意,因为都知道今天有许多人去看安禄山受刑。但到后来,卫兵们也慌了,急忙来禀报与叶畅。
“百姓欲来向我道谢?”叶畅听得这个消息,先是一喜,但旋即皱眉:“卞平呢,让他来见我!”
卞平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地来到叶畅身边。
叶畅盯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好一会儿之后,叶畅问道:“外边聚集的那么多人,是不是你的手段?”
卞平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当是百姓……”
“你再说一遍。”叶畅面无表情地道。
卞平身体抖了抖,终于承认道:“是小人让人去带动的……”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你都给我停下来。”叶畅瞪着他,心中不免气急。
他对卞平甚为信任,所以才将情侦这样重要的事务交与他负责,卞平对他的忠心自然不用说,是经过数次考验的。但是,叶畅希望情侦只是他的辅助助力,而不能变成特务治国的工具。
特别是这次行动,卞平的用意叶畅很清楚,为他尽可能招揽民心,从而形成对李隆基的压力,抵消李隆基身为皇帝的优势。叶畅对这个并没有什么意见,他有意见的,是情侦机构不经过他本人,便敢做出如此重大的选择。
“叶公之功,远胜舜禹,民心所向,民意所指,非是卑职所能操纵,此天赐之机,叶公为何弃之不取?”卞平也有些急了,他此次擅自行动,为的不就是荣华富贵么,他也知道自己的行动有些犯忌讳,若不能说服叶畅,只怕他手中的权力就要不保。
叶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卞平忠心、手段都有,但限于出身,眼界还是太窄,目不不够长远。
“卞平,今日之事,我替你收尾,但是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他看着卞平的眼睛:“我知你之心意,但是你做得过了,如何取舍决策,你可以向我提建议,却绝对不可以替我做决定!”
卞平听得初一句时,脸色稍稍放松,但再听得后边一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有些犯忌讳,而是触动了叶畅的底线!
“此非我一人之意也,辽东诸公,包括罗九河,都是这个意思!”卞平忍不住叫道:“叶公,大伙跟着你,图的是世代富贵,而不是和你一起被鸟尽弓藏!”
叶畅哪里不知道,只凭着卞平一人,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但若是加上辽东的那一批亲信嫡系,则又不同。辽东那些人在中原繁盛之时,还可以雌伏,此时眼见中原动荡,完全是靠着叶畅一手力挽狂澜,他们的心里如何不活跃起来!
第501章 卫国无患多君子
卞平一脸阴郁,站在春明门的门口。
与他一般,站在这门口的还有无数官员百姓,他们到这里,是迎接返回长安的李隆基的。
这些天,卞平心情一直不快,倒不是因为被叶畅训斥后怀有怨言,而是埋怨自己,稍有些成就便有些忘形。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那天擅自行事。他出身卑微,深知自己就是一根藤蔓,若不是依附于叶畅这棵大树,绝对爬不到现在这么高的位置。所以他希望将叶畅推到更高位,最好是九五至尊,但是叶畅却另有打算。
“叶公究竟在想什么……此时他声望之隆,天下无双,便是不行禅让,也不应当退缩……”
正想着,便见李隆基的车驾出现在视线之中。
李隆基是自西而来,原本走金光门最为合适,但是李隆基觉得,自己是从金光门狼狈逃出的,那里似乎不太吉利,而现在则是凯旋而回,所以还是走面向东边的春明门更合适。
“哼,那位昏聩天子,若是见着春明门外被炸塌的城墙,不知会如何作想。”卞平向着南面望了望,满怀恶意地想。
他望的地方,是攻城时炸塌的城墙,因为时间紧的缘故,还没有修起来,如今只是用布幔围着,勉强遮丑。
车驾之上,李隆基确实看到了布幔,他身边是周相仁,正在为他解说这段被炸塌的城墙:“足有十余丈长的城墙,完全塌倒下来,每日里诸胡来此观看,都是霍然变色,说是大唐天朝有这等神兵利器,关隘险阻再也难挡天兵,一个个都说回去之后,定然要将大唐威仪宣示四方呢。”
“行了,哄人的话,就不要提了。”
李隆基哼了一声,歪着眼睛看了看周相仁。
身边没有得用的人,也只能矮子里拔高个了,这个周相仁,实在是个废物。
那种哄人的话能相信?四夷听闻大唐内乱,一个个兴高采烈,只恨不得立刻扑到大唐的身上撕啃几口。虽然有火药这样的神兵利器,可是四夷的风格,向来是没有打到身上那就当不存在的,威慑?威慑有用的话,还要官兵做什么?
李隆基心情烦闷是有原因的,他得到消息,无论是安西,还是犬戎,还有范阳,诸胡都有异动。
大唐发生内乱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些边境上的白眼狼们蠢蠢欲动,那也正常,可是对于大唐来说,短短的一年之内经过两场大乱,核心精华的中原地区满目疮痍,实在是无力支撑几场同时而起的边疆战事。
远的不说,单以兵力而言,这两场内乱,消耗掉大唐近三十万兵力,其中有二十万是久镇边疆的精锐——他们成了叛军,虽然如今大多被俘投降,可是李隆基如何放心让他们再回边疆去?
再就是粮草物资。李隆基很清楚,如今大唐朝廷,靠的是辽东的财富在吊着,辽东虽富,经营的时间毕竟短了,能吊一时性命,却不能长久。叶畅急着将安、史聚于一处消灭,也正是这个原因。边疆大战,粮草筹措难,转运更难,旷日持久的话,对于大唐来说,又是一个大麻烦。
当然,边境之患只是李隆基众多烦恼中的一个,他心里还暗藏着两个巨大的烦恼。
其一是自己与叶畅如何相处,叶畅功高震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即使叶畅本人忠心耿耿,也难奈手下某些人推波助澜,如何既可维持君臣之谊,又不令功臣寒心,李隆基想了许久,实在是没有办法。
其二则是储君之位事宜,狼亨谋逆,自然被废,侥幸逃过安禄山屠刀的其余王子,要么附逆,要么碌碌,完全没有谁可以继承他的皇位。李隆基自信,自己活着,还能处理好与功臣重将的关系,可若自己的继承人继位之后,叶畅等重将,还会忠心耿耿?
“万岁,万岁,万岁!”他在车驾之中伤脑筋,却听得外边欢呼声如雷。
高力士伸出脑袋向外看了看,然后回禀道:“圣人,百姓在向圣人行礼!”
“扶朕出去。”李隆基收敛心中所思,吩咐道。
此时寒意已淡,春煦初生,李隆基穿着夹袄出来,并不觉得寒冷。他一出车,百姓们见他的服饰,便知道是天子,又是齐声欢呼,声如春雷,滚滚而动。
听得这么响亮的欢呼声,卞平的脸色又阴郁了些。
今日叶畅让他来此,并不是负责安全保卫——情侦系统只有侦察之权,手中并没有什么兵力,更何况那日他擅自行动之后,叶畅便已经夺去了他对情侦系统的掌握权。此时卞平也已经明白,为何叶畅会让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要羞辱他,而是让他看清楚局势。
大唐虽然内忧外患,但李氏民心尚未尽失。
特别是李隆基,毕竟是励精图治几十年的皇帝,近十余年来虽有失德,却还在百姓心中地位甚高。叶畅或许凭借功劳,足以压制住他,可压制的结果,也必然是两败俱伤,在百姓士民当中,得一个欺君专权的骂名。
意识到这一点,卞平总算明白自己的错误了,叶畅批评他心太急,完全没有批评错。而心急之下的擅自行动,则犯了大忌,就算他认识到错误,今后也不可能继续回到情侦系统了。
想到这里,卞平叹了口气,意有不舍。
他却不知,此次因擅自行动,只是给了叶畅一个借口,即使他不曾有这种举动,叶畅也会在不远的将来将他从情侦系统调走。
叶畅以为,象情侦系统这样的机构,应当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任何一个负责人,都不能在这个系统内担任太长时间的职司。卞平在这个系统已经八年,也该调离情侦系统了。
卞平想着自己接下来可能会被安排的职司,不免向叶畅瞄去,却看到叶畅迈步向前。
夹道欢迎李隆基的,最外圈是百姓,然后是官员,卞平就夹在其中,而最内圈,则是军士。叶畅上前之后,原本以放松的姿态站着的军士全部绷紧,叶畅也与他们一般。
眼见李隆基到了面前,叶畅厉声喝道:“敬礼!”
李隆基见着全军将士,刷的一声,如同一人般向自己行礼,包括叶畅都是如此,他心中一振,面上浮起了微笑。
“十一郎,辛苦了。”他挣开高力士的掺扶,加快脚步,来到叶畅面前。
不等他到自己面前,叶畅拜倒下去:“臣幸不辱使命!”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李隆基忙拦住他,想要阻止他拜下。
但论起力气,年老体衰的李隆基如何比得上叶畅,叶畅还是深拜下去,李隆基亲手将他扶起,口中埋怨道:“你征战辛苦,功勋卓著,何必如何!”
“逆贼叛乱,皆因目无君上,心无礼仪,如今人心初定,臣施这礼,可使百姓知晓,大唐终究是有君!”叶畅道。
“真纯臣也。”李隆基赞了一声,心中方才的疑虑,不免为之一轻。
不过叶畅如此敬君,君亦不可薄待了功臣。想到这,李隆基笑道:“十一郎如此大功,朕也没有什么可以赏赐的,只能赐你无须跪拜——你既是目中有君上,心中有礼仪,当知君无戏言,不必拒绝。”
叶畅愕然,没有想到自己拜一下,竟然免了以后之拜。对于拜李隆基,他倒没有太多的矫情,莫说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就说两人的关系,李隆基迟早要当他的老丈人,拜拜老丈人算得了什么大事?
“来来,随我上车!”
在军士官民欢呼声中,李隆基徒步进入了春明门,见百姓官民都在身后,李隆基拉着叶畅的手道。
叶畅随他上了马车,李隆基还赐锦团令他坐下,然后笑道:“十一郎,我看到你的新奏折了,竟然从安逆贼人手中夺回了这么多财物……不过国库中虽是有钱有帛,却是缺粮,还需要你多多操心啊。”
战争中粮食的损耗并不只是军士的伙食,更大的是破坏。安禄山他虽然丢长安丢得仓促,但是在控制长安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将长安的存粮折腾得所剩无几。
“此事臣已有计较,原本为了备灾备荒,臣去年就请用大海船自安南调粮,又请自辽东调粮,再组织饥民以工代赈,外出就食,熬过这青黄不接的时间没有问题。只要等到秋收,淮南的粮食上来,国库就能充实了。”
叶畅说得很简单,李隆基知道这背后需要极其复杂地操作,不过现在他也只能依靠于叶畅了。
“府库中不缺钱粮,朕就放心了,朕看长安城中,满目疮痍,宫室摧折,如今国库空缺,不宜大兴土木,重修宫室之事,先放一放。但有一事,却是不可再拖……”
李隆基难得要暂缓修建宫室,叶畅对此报之一笑。长安城中的宫殿,在数次兵火中损毁严重,其中受创最重者就是兴庆宫。别的可以暂缓一下,兴庆宫还是要修整一番,否则李隆基没有合适居住之所。而且叶畅心中有数,此时适当的基础建设,不仅可以让一些失业之民有了赚钱的工作,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经济流通,只要将修建宫室的规模控制住,然后按市场规律来组织劳力购买材料,其实是有益无害的。
但李隆基说的不能再拖的事情,让叶畅心中暗暗警惕。
“陛下所言,不知是何事?”
“你与二十九娘的婚事,不可再拖了。”李隆基道:“年华易老,转眼之间,二十九娘也到了这般年纪,再拖下去,你就是在耽搁她了!”
叶畅垂下头,过了会儿,他道:“臣这就请玉真长公主、韦丞相为媒,圣人以为如何?”
“甚好,甚好。”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富可敌国,彩礼少了,朕可不依!”
叶畅也笑了:“那是自然,不会委屈了二十九娘。”
“朕欲封你为卫王,以辽东为封地,位在诸王之上。”李隆基看着叶畅,轻声说道:“榆关之外,尽为你之食邑,此算是二十九娘的嫁妆了。”
叶畅心中一凛,抬起眼看着李隆基,李隆基昏黄的眼中,并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出来。
“臣非是矫情,实在……实在是不敢当之。”叶畅硬着头皮道。
“朕知你之忠心,若无封国之建,如何能褒美你之功勋,又如何能让你之部下安分?”李隆基缓缓道:“你叶姓出自颛顼氏,《左传》中说,卫,颛顼之丘也。你又是修武人,故此封为卫王,也是想你记着当初季札所言,‘卫国多君子,其国无患’。”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只是封王建国之事,陛下还请三思……”
“擎天保国,力挽狂澜,封王之赏,正是为此。此亦是为我心安,朝中诸臣,人皆称可,十一郎,你就从了吧,哈哈哈哈……”李隆基半是玩笑地道。
叶畅其实早就知道这回事情,李隆基身边,岂会没有他的耳目。最初之时,李隆基是在燕王与代王这两个封爵间犹豫,封地是辽东倒是早就定下了,但后来安禄山自称燕王,乃至大燕皇帝,这燕自然就不成了。代王亦不为李隆基所重,最后的选择,就是卫王。
“臣实是不敢当。”
“此话休说了,还有一事,朕心难安,国之根本,在于储君,朕获罪于天,立嗣不当,乃有狼亨之祸,如今年事已高,储君之事,不宜再拖,以卿之见,当立何人?”
听得李隆基直接问叶畅当立何人,旁边的高力士毫毛都竖了起来,他看了李隆基一眼,发觉李隆基神情专注,显然,是真的想从叶畅那儿得到答案。
“此圣人家事,臣安敢置喙?”
“放在以前,自然不用你操心,如今你是朕之爱婿,朕之家事,亦你之家事,你如何能不开口?”李隆基苦笑道:“朕这些年识人不明,特别是在储君之上一再犯错,你自说你的,听不听,还在朕,此事出你口入朕耳,别人都不知道……高将军,你会不会到外边去说?”
高力士一抖:“奴婢近来耳聋得厉害,什么都听不到。”
李隆基再看着叶畅,似笑非笑:“现在,你总可以说了么?”
叶畅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开口,说出了三个字。
第502章 五载荏苒逝匆匆
“观圣孙……观圣孙……”
榻上的李隆基喃喃自语,有些失神的眼睛望着屋顶,虽然透过房顶特意留下的玻璃罩,阳光直接照在他的床上,但他仍然感觉不到几分暖意。
这是难免,天宝十五载的政变已经过去了五年,现在是天宝二十载,李隆基已经是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这五年来,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时不时生病,拖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
到他这个年纪,死亡已经是高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当皇帝的能活到他这岁数的更是少之又少。这五年来,他吸取了此前的教训,在用人上相当谨慎,虽然奢华生活不变,却也注意民生,因此大唐的国力复振,甚至还胜过了开元之时。
去年重新进行了人口统计,尽管有天宝十四、十五载的战乱,大唐的人口总数不减反增,如今户籍在册的人口,便有六千万之多,而隐藏的户口,应当也有三千万左右。国库岁入,达到了九千七百万贯,今年肯定要突破万万贯。
到这种情形下,还让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国祚延续这个问题。
他现在脑子里回响的,还是当初返回长安城时叶畅所言的三个字。
经过安禄山的屠刀之后,诸子都不成气候,这是李隆基很清楚的事情,而且李亨的事情,也让他对自己的这些儿子们彻底失望。叶畅的三个字,提醒了他,让他把注意力转到了诸孙身上。
不过让他遗憾的是,诸孙中最出色的两位,正是广平王与建宁王——偏偏他们都是狼亨之子,李隆基不可能让他们来继承帝位。而那些年幼可塑性强的皇孙,也被他第一时间排除在外,最后他的选择,是被封为庆王的李俅。
在诸皇孙中,李俅年纪较长,比起叶畅都要大不少,他的生父乃是废太子李瑛,养父乃是李隆基长子李琮,选择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给李瑛的一点补偿。
此刻李俅便跪在他的榻前,满面愁容地望着他。
“太孙。”李隆基忽然开口道。
“孙儿在此,圣人有何吩咐。”
“卫王来了么?”李隆基吃力地问道。
这一次病得非常沉重,李隆基有预感,自己只怕是无法再撑下去了。他有许多后事要安排,但安排这些后事,都离不开叶畅的支持。
可是叶畅在三年前大局定下之后,便已经就封,回到了辽东封地,没有李隆基的宣召就不会主动回到长安。此次重病之后,虽然传召他入京,算时间,现在的信使,也只是到辽东不久吧。
“圣人放心,卫王必然星夜驰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见到他了。”李俅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口中回答道。
“怎么还不到,我……我等不及了啊。”李隆基喃喃地道。
李俅见他渐渐陷入昏睡,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从榻前起身,来到了屋外。
元载早就等在屋外,见他出来,上前行礼:“殿下,圣人如何?”
“眼看就不行了。”李俅缓缓说道。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太多的悲伤难过,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如释重负。
元载抬起眼,看了看他面上的神情:“卫王那边……当真不派使者去?”
“要派使者做什么,莫非让圣人传遗诏与他么?”李俅哼了一声。
李隆基立李俅为太孙之后,非常重视李俅身边僚属,王忠嗣被请来为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实际上督太子左右率府。元载也因此被调入中枢,成为太子中舍人,成为李俅的心腹。
当然,叶畅也有一个太傅的名头,李俅对他也是甚为恭敬,只不过这三年来,叶畅在京时间短,在地方时间长,太孙这边,几乎没有花费什么精力去经营。
李隆基年迈,精力不济,并没有想到,李俅对于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太傅,畏多于敬、忌惮多于亲近。叶畅功劳太大,此时民间都有说法,当初叶畅若想为天子,则李隆基唯有退位,而李俅……谁知道这是哪个疙瘩里滚出的一个球啊?
这样的议论,自然也到了李俅耳中。
李俅对叶畅原本就有恶感,他的父亲李瑛死在李林甫的构陷当中,而叶畅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李林甫的遗产。他很好地掩饰了这种恶感,因为李亨的教训就在不远。但当他意识到叶畅的声望威胁到他的帝位时,这种恶感就再也无法压抑。
更何况,李隆基平日里的教诲当中,每每要他敬事叶畅,要他将自己的嫡子交与叶畅教导,要他在登基之后对叶畅仍然要恭敬。李俅甚至觉得,李隆基是要他当一个儿皇帝!
论天资与智慧,李俅只是中上之资,李隆基选他为太孙,原因在于他经历过早年的折难之后,比起其余诸孙更为稳重沉着。李隆基原以为,他能够同叶畅处理好关系,却不曾想,李俅终究流着他李家的血,如何愿意当一个阴影之下的皇帝。
故此,李隆基这边病重,太孙监国,遣使者召叶畅回京,结果李俅口中答应,背后却制止了此事。
李俅非常担心,叶畅回京受遗诏会有什么变故,那样的话他的帝位有可能飞掉。
“只怕叶公已经知道京中之事了。”元载低声道。
“他知道也无妨,圣人年迈多病,这几年哪一年不在榻上躺上几个月的?只要他不知道圣人召他回京,其余事情,让他知道也没有关系。”
说到这,李俅想起一件事情:“听闻孤那位皇姑为叶畅生了第二个儿子?”
“是,前不久报喜,说是又添一位小公子。”
“派人送一份礼去,说是孤所赐。”李俅道:“另外,给个郡王的名义吧……”
元载吃了一惊,这才出生没有两个月的小娃娃,就给个郡王,这个封赏,未免有些过了。
李俅却不以为然:“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等孤真正继承大宝,什么事情不好说,何必争此一时?”
这话更象是在说服自己。元载偷偷瞄了一眼,看到太孙微微吊起的眉梢处,闪过的一掠杀机,他的心突的跳了跳。
回头看了一眼李隆基的寝殿,看来,一场新的风暴即将到来了。
跟在李俅身后,出了李隆基的寝宫,来到前面的正殿。
安禄山之乱中,长安城的宫殿饱受摧残,兴庆宫也被折腾得不成样子。虽然叶畅建议重修兴庆宫,可是李隆基却拒绝了此事,据宫中的小道消息,是因为李隆基在此总梦到杨玉环,故此不敢再在兴庆宫居住。
而李亨和安禄山曾先后据有大明宫,所以李隆基也不愿意去大明宫住,这等情形之下,韦见素建议,在长安城东南曲江芙蓉园内另建宫殿,于是有了现在这座紫云宫。不过与大明宫、兴庆宫相比,紫云宫的规模要小些,利用的是原本芙蓉园中就有的紫云楼、临水亭、水殿山楼等建筑改建或扩建。
正殿里,宰相韦见素领着一群大臣,正在小声议论。见李俅出来,众人肃然站好,各入班列,元载也乘着无人注意悄悄溜到了自己的位置。
看着站在最前的韦见素,元载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如今大唐有两位宰相,一位是叶畅,另一位就是韦见素。叶畅长时间呆在自己的封地,实际上在中枢的宰相是韦见素。不过此人有附会杨国忠的往事,虽然李隆基在安禄山之乱平定后并未清算此事,可也让韦见素在群臣中有些抬不起头,故此怎么也强势不起来。
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只是叶畅的应声虫,叶畅不出声的时候,他可以刷存在感,但若是叶畅发表了意见,他就只有唯唯喏喏了。
韦见素旁边,站着的是独孤明,这位才能一般的驸马,很早就成了叶畅的死党,也因为叶畅的缘故,他在新兴的工场业里获利甚巨,据说他的家财,已经突破了五百万贯,每年的收益,就在五十万贯以上。
朝廷当中,象独孤明这样的人不少,而且越来越多,放眼望去,这些朱紫权贵里,至少有五分之一家产超过一百万贯,年入十万贯以上。这可不是那些粗制滥造的恶钱,而是十足的铜钱。他们主要从四样行当里获取收益,其一是大庄园,从中原到江南,他们的大庄园遍布各地;其二是开矿山,自从大唐开放矿禁之后,煤、铁等矿山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其三是工场,缫丝、纺织、水泥、铁器、造船、制车……过去说三百六十行,如今仅仅是工场就不只三百六十种;其三则是海贸,大唐的商船,向东抵达新罗、日本,向北穿行渤海,向南向西更是远抵天竺、大食,原本活跃于大唐东南一带的波斯海商,现在已经竞争不过大唐的海商了。
元载曾听李俅发过牢骚,批评这些跟着叶畅的官员,是损公肥私。朝廷国库处处空虚,甚至要按叶畅和刘晏的理论,搞什么贷借赤字,来修桥铺路兴建书院医院,来培养巧匠、医生,而这些官员们却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财富,皆是王土中得来,理当归属天子,即使不入内库,也应进户部,他们却将这些财富收归己有,穷奢极欲,实在非人臣之道。我登基之后,必要去浊扬清……”
李俅的话仿佛就在耳边,元载暗暗撇了一下嘴。
他因为王忠嗣的缘故,甚得李俅信任,但同样因为这个原因,与叶畅彻底分道扬镳。故此,叶畅带起来的这股兴办矿山工场的浪潮中,他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这让生性喜好奢侈的他,对于那些人怀有嫉妒。
“不知天子圣躬安否?”
在短暂的仪式之后,朝会算是正式开始,李俅还不能坐在最上的御座上,只是站在御座前,当韦见素急切地问起这个问题时,他看了韦见素一眼,然后淡淡地道:“还是老样子……可召太医来问。”
韦见素心中有些乱,这些时日,他无法入宫中探视,事实上除了李俅与太医之外,就只有服侍李隆基太监宫女还可以进出,据说是按照叶畅提出的医理,要防止外头的病气传到李隆基身上。事实上,这就把李隆基与外臣隔绝开来。
多年的政坛沉浮,让韦见素意识到,这其中恐怕有些问题,但是他是个跛足宰相,虽然嗅到了不对的味道,却不敢声张。
毕竟李隆基的老去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从目前局势来看,李俅继承大宝已成定局。
“天子圣体不安,卫王乃朝中重臣,不可不坐镇于内,殿下何不召叶卫王回京?”王缙站出来问道。
他如今倒是完全站在叶畅这边,元载对他同样是羡慕嫉妒恨,同样是以前与叶畅有过仇怨,但王缙现在的家当,也在百万贯之上了。
“卫王长镇辽东,京中之事,他亦知晓,孤给他的信中说了,来与不来,由他自决。”李俅不动声色地道:“这三年来,卫王在辽东时间多,想来是有要事了。”
王缙略有些狐疑,看了看独孤明,独孤明微微摇头,王缙便不出声了。
叶畅对新罗、渤海向来不假颜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朝廷中有共识,就是叶畅正在准备对新罗、渤海动手。而朝廷内部对此是有分歧的,有人认为蛮荒小邦,征之徒劳民力,劳师而无功,更何况此二国在天宝十五载之后,对大唐就一直恭敬有加,叶畅是在公报私怨;另一部分人则以为,此二国貌似恭顺,实则不逊,与安禄山早有勾结,且其君无道,理当征伐,以示惩戒。
元载为李俅谋主,这种分歧自然不会逃出他的眼中,他甚至还知道,那支持征伐一方大义凛然的理由之下,其实还暗藏着别的东西:通商。
如今大唐的工场遍地开花,数量多了自然就良莠不齐,有些粗制滥造的产品,在国内实在是没有市场,故此他们想将之销往海外,离大唐近、海运又极便利的新罗、渤海二国,自然就是他们瞄准的对象。此二国人口加在一起也有数百万之众,每年在这二国赚个几百万贯钱,应当不成问题。偏偏此二国发觉自身财富流失,免不了要限制大唐货物在其国内流通。故此,支持征伐并不是说要灭此二国——就是叶畅自己,也不赞同立刻灭此二国,而是将如今不听话的国主赶下台,换个乖顺听话的,方便控制此二国财富,并进一步蚕食之。
眼见群臣都不开口,李俅正要宣布散朝,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后边钟声响起,众人都是变了颜色,紧接着,一个太监哭奔而来:“殿下,殿下,圣人升天了!”
第503章 两纸召令自反复
从安城到旅顺,一条白龙般的道路正在不停延伸着。
天宝十五载,罗九河在端了安禄山老巢之后,回师顺道将辽东的边疆又向北向东拱了拱。这五年来,叶畅潜心经营,借着中原战乱大量百姓流离失所的机会,他从中原得到了五十万人口,其中近一半是青壮劳力,从而大大加快了辽东的建设步伐。
而支撑辽东人口迅速增长的底气,就是在他视线里,开满着小白花与紫缨的两种农作物了。
土豆与玉米,原产自万里海波之外的两种作物,如今在辽东已经大行其道。它们的种植面积已经占了辽东粮食种植面积的三分之一,仅次于小麦,而多于水稻。
“昌龄兄,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叶畅站在小小的高岗之上,望着两边成片成片的庄稼,感慨地说道。
王昌龄甚是骄傲地点了点头:“当仁不让,我与国本所的诸位郎君先生,着实花了不少气力!”
玉米、土豆天宝十四载时第一次试种,因为种子数量不多又没有种植经验的缘故,结果差强人意。天宝十五载虽然在不停地打仗,平定安禄山之乱,平定四境诸胡之侵挠,平定安禄山遗党的盗寇,但叶畅在征战之中,也没有忘记对玉米、土豆种植的关注。所以天宝十五载,玉米、土豆收获所得,足以让叶畅在天宝十六载做一个分组实验,选择最优的种植方法。
天宝十七载丰收,天宝十八载又是丰收,天宝十九载开始,在全辽东范围内强行推广种植玉米与土豆,然后又是一个大丰收。经过饥饿的百姓,对于这种高产粮食作物甚为用心,而王昌龄与他的团队在研究与推广上花费的心血,也没有白花费。
“听闻齐冀二地,亦有人开始尝试种玉米与土豆了。”旁边的一个幕僚笑着道:“天下百姓,都将受益于此,卫王,王公,你们功德无量啊。”
“是王公他们功德无量,我,不过是因人成事罢了。”叶畅哈哈一笑。
王昌龄却若有所思:“叶公,还没有人能够到那海东洲么?”
“没有,虽然我悬赏百万贯,却没有人再能到海东洲了。”叶畅很是惋惜地道。
所谓海东洲,就是另一世的美洲,王元宝的船队发现了海东洲,带来了玉米与土豆,从随船而来的土人和幸存的水员口中,众人得知了海东洲的许多传闻。有些传闻是让人将信将疑的,比如说,传说中那里有黄金珠玉之湖,有流淌着金沙的河流,这些传闻虽然激得许多人都想着找到海东洲,可毕竟不太靠谱。但还有的则让人垂涎三尺,比如海东洲有许多物产,特别是果蔬粮食蔬菜牲畜,不仅产量大,而且味道甘美,典型的就是他们视线中看到的土豆与玉米。
“唉,若是有人能将海东洲其余物产带来那该多好!”王昌龄叹了口气:“我老了,最多还能干个三五年,真想见着海东洲的物产在我手中大行其道,让大唐万姓皆可受其功!”
在叶畅最早的幕僚当中,王昌龄算是年纪比较长的,有此感慨实属正常,他也听说叶畅最近正在酝酿七十退休制度,底下的属员们七十岁便要退休荣养,领一份不菲的荣养俸,可监督后生晚辈施政,却不可直接干涉。
“昌龄兄何出此言,你便是想退休,我也要请你暂缓的,圣人都快八十了,尚且……”
叶畅话说到这里,突然间,被远处传来的钟声打断了。
中原汉人既然重返辽东,那么汉人的宗教文化,自然也会随之重返辽东,天下名山僧占多,但李唐之时,道教盛行,故此辽东大地之上的名山大川,多有寺院道观。为防止僧道收纳懒贪之徒,沾污其门,败坏世道,故此叶畅在辽东的僧寺道观中都有强制性的规定:不可乞讨求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载不织,一载无衣;所收功德布施,可以用于修建道场寺观,可以用于法事祭典,可以用于济慈育婴。这些规定戒律,看似苛刻,但稍有见识的高僧、真人,都明白此乃道释二家与世俗能长期共存互安的万年大计,也是让他们短时间内能够传道弘法的不二法门,故此辽东道释二家,都是力排众议,统统接受。
这些寺观中都设有铜钟,钟声除了报时之外,还有传信示警之作用。象刚才,连接响了九声后中止,那就证明,朝廷中有大事发生了。
“圣人薨了!”王昌龄脸色一变道。
九声要么代表旧帝去世,要么代表新皇登基,在这个时候,最有可能的,当然是旧帝去世。
他们刚刚还提起李隆基,现在就骤闻李隆基的死讯,对众人的冲击太大了,故此众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叶畅。
叶畅眉头却拧了起来。
他虽然居在辽东,但与长安岂会没有联络,李隆基病重的消息,他早就通过秘密渠道得知,只不过,因为一直没有召他还京的诏书,所以他认为,李隆基这次的病,与前几次一样,都是有惊无险。
可怎么着就去世了呢,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异样?
当初他向李隆基提议“观圣孙”也有自己的目的,李隆基的儿子们不争气,孙子们同样不争气,或许就只有建宁王好些,但因为他是李亨的儿子,所以不可能继承大宝。
一个平庸的皇帝,比起一个英明的皇帝,更有利于叶畅对将来的布局。
李俅不是叶畅理想中的人选,但也不是最糟糕的人选,故此即使李俅对叶畅表现得既不疏远也不亲近,叶畅也从来没有在他继位的问题上施加什么负面影响。
而且李俅身边,叶畅也安排有人手。
他接到的消息,李俅对他,虽然忌惮,偶尔也会说一些牢骚话,却并无太大的敌视之意。
“抱歉,原是要与诸位好生规划一下秋收事宜,现在只能烦劳昌龄兄了。”短暂地思忖之后,叶畅带着歉意向王昌龄拱了拱手:“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得先回旅顺再说……诸位,告辞了。”
他说完之后,不待众人还礼,就匆匆离去。
第一件事,是赶回旅顺。叶畅很担忧寿安,若真是李隆基去世,寿安如今尚在哺乳期,会不会因此而受到打击。
旅顺比起五年前,变化并不大,毕竟这座城市受地势所限,其规模不能无限制地扩张。叶畅的宅邸在一座山腰缓坡之上,正好可以储瞰旅顺城,这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在整个大唐,恐怕都是独一无二的,甚至叶畅在辽东兴建的其余城市,都有围墙护卫。
“民心自是城墙,有民心在,旅顺便永不陷落。”当初有人向他建议修筑城墙时,叶畅是如此回答的。但实际上的原因,他很清楚,随着火药武器的诞生,坚实的城墙在战争中的防护作用已经大打折扣,倒不如在旅顺四周的战略要地,修建棱堡炮台,形成一个拱卫作用。
想到炮台,叶畅微微笑了起来。
这五年时间,可不是白白过去的,除了蒸汽机的实际应用还欠一把火之外,在军事科技上,辽东已经有了巨大的突破。比如说,城防炮、舰炮还有野战炮,都已经变成了现实。批量生产的燧发火枪,也开始装备他的左右亲卫。
但一看到自家宅邸满是缟素的模样,叶畅就收敛住笑容。
寿安身体比起五年前丰腴了些,这五年里,她为叶畅生出二子一女,但眉眼间却还不见老。只是现在,她神情悲恸,一见着叶畅,便扑入他怀中:“父皇……父皇去了!”
叶畅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叹了口气,然后劝道:“陛下仙寿已逾七旬,为天子半百,人间福禄已至极境。此时仙去,不过是回归天宫,永亨仙福,你也不必太过难过。”
“我……我……”
寿安心知他说的对,李隆基乃是自古以来少有的高寿天子,此时逝去,而不是死在颠沛流离的安禄山之乱中,算得上是喜丧,但想到从此天人两隔再不能相见,她心中还是忍不住发憷。
以前她与叶畅口角之时,父皇还是她最大的倚仗,现在……整个世界就只剩余她了。
不,还有她的孩子,哪怕是为了孩子,她也得坚强起来。
“朝廷可有旨意来,让我们赶回长安?”在劝慰已定之后,叶畅问道。
寿安抹了一下眼泪,目光中露出疑惑之色:“朝廷派了钦使,但是却不曾说让我们赶回长安,说是朝廷得到消息,渤海与新罗蠢蠢欲动,恐其乘国丧之际,意图不轨……”
说到这里,寿安面色渐渐变了。
她极聪明的,只是因为父亲去世,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她意识到,朝廷传来的旨意有问题!
李隆基病重,不曾将他二人召回,如今去世,亦不召二人,而是借口新罗渤海有异动,让叶畅留在封地坐镇,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存在。
叶畅叹了口气:“我不曾知晓新罗与渤海国有什么异动,即使是有,有九河等在此,亦足以应付。”
叶畅说得还谦虚了,在火枪火炮列装之前,凭借钢铁铸造上的优势,叶畅的辽东行军总管麾下部队,就已经可以同时压制渤海、新罗二国。可以说,两国都被叶畅打得苦不堪言,叶畅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哪里还有功夫来骚扰叶畅!
“莫非朝中又有什么变故?”寿安颤声道:“父皇仙逝,莫非,莫非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奸人暗害?”
她有这个猜测,在所难免,毕竟李隆基从重病到死亡,太孙监国的这段时间里,朝廷的总总举措,实在有让人觉得可疑之处。
“此事休要匆下结论,等朝中别的消息来。”叶畅没有否认这种可能性,也没有肯定。
他猜想中,李俅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去毒死李隆基。毕竟此事做得只要有一丝破绽,大臣与诸将都不会容忍。但是也不排除有小人欲侥幸,揣摩了李俅的心意有此举动,而李俅装作不知道,甚至顺水推舟。
“若父皇真为奸邪所害,十一郎,你当如何处置?”寿安竖起眉,当初剑刺李静忠的英气流露出来,她向叶畅问道。
“自是提兵为陛下报仇。”叶畅毫不犹豫地道:“不过此事没有证据,只靠猜测,不足以服众,别人还以为是我们要谋篡……”
“卫王,天使到了,就在门前!”叶畅话未说完,外头的警卫通禀道。
“嗯?”告哀的使者才走,新的使者又来了,这背后必有名堂。叶畅与寿安对望了一眼,寿安慌忙召来使女,给叶畅换上缟素孝服,然后请使者入内。
使者一脸疲惫之色,叶畅见他面貌比较陌生,便未急着施礼,而是问道:“贵使奉何人之命而来?”
“监国太孙之命,有宰相附署。”那使者也知道叶畅心中有疑惑,解释了一句后道:“请卫王接旨。”
“太孙之命,安可称旨?”叶畅没有说话,身后一幕僚道:“你这使者,好生糊涂!”
“太孙已于先皇灵前登基称制。”那使者垂着头:“故此称旨……卫王……”
“这么快?”寿安闻言眉头一竖:“莫非朝中有什么变动,你这厮乃是矫诏?”
那使者暗暗叫苦,就知道这次任务不会顺利,可是弄得这么麻烦,还是让他大感头痛。
倒是叶畅,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勿再争辩,然后布下香案,躬身接旨。李隆基特别恩遇他,允许他参拜不跪,接旨时躬身行礼,那使者也无话可说。
李俅的旨意很长,但意思却是简单,请叶畅为山陵使,速速回京,主持李隆基灵柩安葬事宜。
这道旨意,与此前信使所传来的意思恰恰相左,一个是召他入京,一个是让他不要入京,彼此矛盾,让寿安神情更为肃冷。
毫无疑问,长安城中肯定又出了什么名堂,所以才会有这样相互冲突的旨意先后传来。
“臣接旨。”叶畅面色却没有什么改变,原本他的打算,无论朝廷召不召他,他都是要入京的,现在这个旨意,只不过让他由未奉命便入京,变成了奉命入京罢了。
“事不宜迟,还请卫王从速。”那使者道。
第504章 三人殊途却同心
独孤明慢条斯理地举起了面前的小瓷杯,缓缓饮了一杯茶,闭着眼睛,细细品着这茶的余味。
玻璃早就不象前些年那样昂贵了,虽然价格比起同档次的瓷器还是要稍高些,但是有些富贵之家,又开始“复古”,用瓷、陶器来取代玻璃。自然,这也离不开烧瓷、陶技艺的革新进步,叶畅反复说过,任何一个行当,若不想着革新进步,那么就是死路一条,差别就是死得快些与死得缓些罢了。
但只要革新,走出一条生路,那么即使再古旧的物什,也能焕发出新的魅力来。
“驸马,你怎么不说话?”元公路有些焦急地道。
元公路已经当了近十年的御史大夫,朝中言官,基本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但是他这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难担大任,在独孤明与叶畅正式结成同盟之后,独孤明成了叶畅一系在朝廷中主要决策者与执行者,他退居次席。
再加上刘晏等人,叶畅虽然没有象李林甫杨国忠那样在朝廷里遍插私己,可是朝中他的影响力毫无疑问是第一位的。
“元公有些急了,这事情,急不得……”
“不急不行,现在明显不对,先皇病重却不召叶公回京,登基继位不召叶公回京,若不是我们坚持,就连先皇下葬也不召叶公回京,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明微微笑了起来,斜视着元公路:“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狼亨之鉴,就在不远!”元公路夺低了声音,双目圆争:“驸马,你莫要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你虽是驸马,卫王也是驸马!你如今身家性命,与卫王是绑在一块的!”
元公路这般发作,让独孤明有些意外,独孤明看着他,好一会儿笑道:“朝廷里有人说,卫王当初看中你,一力将你举荐入京,乃是平生之败笔,因为你根本未曾帮上卫王什么忙,现在看来,卫王倒不曾看错人。”
元公路面皮有些发涨,半是恼怒半是窘迫地道:“现在不是说我为人的时候,驸马,你就说吧,你究竟是如何打算,若是准备在此观望,那我另寻他人!”
“不是我要如何打算,而是你想如何打算?”独孤明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到窗前。玻璃制的窗子外,细雨朦朦,敲打在庭院中的花草上,有几分异样的幽美。他稍稍发了下呆,然后又道:“你想怎么样呢,那位已经在先帝灵前登基了……”
“我知道是谁在拱事,元载那厮是台面上的,真正的,是卢杞!”元公路哼了一声:“这些奸邪不除,叶公就不能施展拳脚,我的意思,就是将这些奸邪一网打尽。那一位若是识趣,还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当个泥塑石像,若是不识趣……叶公比周公、伊尹、霍光功劳难道小了么?”
这是要行废立之事!
独孤明眼中寒光闪动,瞪着元公路,元公路毫不示弱,回瞪着他。
“废立之举,骂名如何?”
“我愿担之!”元公路斩钉截铁地道:“废立之后,我愿承担此责,请罢我官职,逐之田园!”
“你……”独孤明先是一愣,为元公路的无私而感动,然后旋即明白,这厮是以退为进。
这厮的年纪,也不过是五十,就算是退个几年,还有起复的机会。而且,他若真替叶畅办好了废立之事,这功劳之大,叶畅怎么能不刮目相看。
即使不再复出担任官职,几世富贵,总是少不了的。
“我自知才疏学浅,叶公荐我至此高位,时人多有讥者。但叶公知遇之恩,我时刻不敢忘之,此时正我效力之时,不敢不出来。”元公路诚恳地道:“我也有私心,为子孙计,此刻也不容退缩!”
“好吧,如你所言,若是行了废立之事,你怎么能保证,换上来的就比现在的强?”独孤明摇了摇头,终于将自己所想的事情说出来:“事实上,依我所见,换谁上来,都是一样!”
“咦?”
“如今那一位,在为太孙时,虽然对卫王不算太亲近,但也是恭敬有加,言语之中,提起将来执政之后,必萧规曹随,遵循卫王之道……可是如今呢?”独孤明又问道。
李俅登基是数方合力的结果,叶畅自己在外,朝中虽然被他清理过一遍,可是五年时间,足够让一些新的不得志者出现了。这些人当然希望能得到拥立之功,至少不让叶畅独占拥立之功,所以他们上窜下跳,急着在叶畅还未回京之前就将李俅登基的事情办了。
在这之后,为了酬劳这些人,也为了收回大权,李俅提出的第一个政略,就是要将矿山的开采权彻底收归国有,其理由就是矿山多涉风水龙脉,不可不慎重行事。这个命令,使得朝中内外大哗,舆论一片讥声,而李俅却是执意不改。
他并不是年幼的皇帝,论年纪,比叶畅都还大些,自然不需要上头有个太上皇手把手管着。而叶畅在朝中的影响又如此之大,哪怕其本人远在封国,朝中的政策却还要受其遥控,对于任何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皇帝来说,这都是不能容忍的。皇帝不能容忍,自然会有投机之人投其所好,跳出来搅事。
元公路脸色有些发青:“独孤公之意?”
“除非卫王坐上那个位置,否则这样的事情,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会发生多少遍。”独孤明终于转过身来,微笑道:“只是卫王受先帝之恩,不愿意做此举……”
“你,你……”
“卫王不愿意做,我们这些人,当然要替他做好来。”独孤明又缓缓道:“我乃大唐驸马,自然不是私心,而是一心为公……”
“原来,先前不让叶公回长安,你也同意了?”元公路失声道。
一些困扰他的疑问,霍然而解。
从李隆基病重,到李俅登基,叶畅一直没有回到长安,只靠着李俅的那些人手,如何能做得起来!这背后,独孤明也在推波助澜!
元公路又想到,当初李隆基为了杨家,几乎要将独孤明逼得家破人亡,甚至女儿远嫁蛮胡。独孤明虽然是李家的女婿,但对于李家的情谊,只怕早在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了。
“独孤公,你,你,好大的胆子,叶公……叶公岂会容你如此?”元公路自己想要行废立之事,原本胆子就大,却不曾想这独孤明胆子比他更大,干脆想要改朝换代。他跳起身来,指着独孤明,颤声说道。
独孤明轻轻拍了拍巴掌,然后,在屏风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元公路原本吓了一跳,但看到屏风后这个人的脸之后,他呆住了:“卞平!”
他自然认识,这位曾经在叶畅身边为情侦之首的人物。只不过五年之前,平定安禄山之乱后,叶畅就将他由暗转明,从情侦系统调离,转到了朝廷内,当了户部的一个主事,负责户籍登记与管理——这分明是某种程度上的贬斥。
元公路私下里判断,必然是这个卞平在什么事情上忤了叶畅之意,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判断或许不是真的。
“卞公如何在此?”他向卞平招呼道。
“了却一个心愿,故此来见独孤公,不想元公也来了。”卞平缓缓道。
虽然离开了情侦岗位,可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依然是难得的资本。比如说,他就可以直接进独孤明的宅邸,与独孤明对话。
元公路却觉得毛骨悚然,他忍不住又问道:“卞公在此,卫王知否?”
若是叶畅授意,那么改朝换代就是叶畅本人的意图,元公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拼去身家性命跟着摇旗呐喊就是。但若没有得到叶畅授意,这次行动就是私自行事,以元公路对叶畅的了解,只怕反而会因之得咎。
“叶公并不知道。”卞平道。
“那你们如何敢如此!若是叶公不应,你们如何,难道要把他架上宝座不成?”元公路失声道。
卞平笑了笑:“方才元公还敢舍掉荣华富贵,弃了官职也要行废立之事,那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华夏道统……你们的意思,莫非也愿舍弃一切?”元公路颤声问道。
他原以为,独孤明与卞平暗中谋划这件事情,应当是为了个人的富贵传诸子孙,毕竟拥立之功极大,有此功劳,封公封侯都不足为奇。可卞平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出自真心,那就不是为此了。
“我,东海渔夫,沉沦下流,叶公不以为卑贱,简拔而有今日。这些年间,叶公对我耳提面命,所言所指,皆是华夏道统之所在。古之烈士,为义可舍身,我虽不才,义之所在,舍弃自身富贵又算什么?”卞平道:“此事为我最后谋划之事,事济之后,我便请辞,回老家钓鱼去!”
元公路咽了口口水,转向独孤明:“独孤公呢?”
“坦率地说,我有私心,李俅庸碌之人,他甫一登基,便欲收归矿权,据闻有人还建议他,扩大专营,不拘于盐铁,将棉布、玻璃、水泥等等尽数专营。虽然这些是针对卫王而去,可卫王若是撑不住,接下来只怕所有的工场制品都要专营了。”独孤明说道:“元公,如你所说,这天下最懂如何利民者,唯有叶公,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叶公执政天下,造福万民?毕竟,华夏之道统,乃是利民!”
“利民……”
元公路心再度一颤。
道统论乃是天宝十三载时叶畅正式提出来的,当时还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是到现在,天下儒生,主流都接受了道统论。
上古圣人,之所以称“圣”,是因为利民,中古之时,孔子非王而称圣,亦是因为他的观点在战乱的春秋之时有利于民,近古诸开国天子,能统一天下国祚长远者,亦是因为利民。
故此,为君为帝者,唯有利民,方称正统,若失去利民之心,则必失国祚。这也是民间俗语中所言“得民心者得天下”,亦是大唐太宗皇帝所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现在看来,叶畅的道统论,如今却是他改朝换代的最好理论依据。
难道说,从天宝十三载时起,叶畅就意识到这一点?
若真如此,叶畅的野心手段,操、莽亦不能及!
“看来,是我白担心了……”好一会儿之后,元公路苦笑道:“只不过,废立之举,已经是我的极限,这改朝换代……我终不愿做二朝之臣。”
他说出这番话时甚为艰难,因为独孤明与卞平既然在他面前把话说开,就不会容许他传出消息。
果然,独孤明与卞平神情都变了,卞平甚至露出一丝狰狞,不过旋即消息。
“元公,事到如今,你还想退缩不成?”卞平道:“你应该知道,我们都是过河之卒,可进不可退!”
元公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威胁,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道:“我终不当二朝之臣,但是,我畏死……卞公,此事我定会禀报与卫王。”
“事成之后,随你处置!”卞平见他终于屈服,笑着说道:“不过此时,还需要元公配合。”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元公路多少带些颓丧地道。
“很简单,你即是御史大夫,御史台的台谏,想来受你左右……”
卞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元公路听了之后,不由苦笑道:“你这是欲擒故纵啊。”
“那是自然,欲要取之,必先与之,若不如此,如何能让李俅敢出来冒这个险?”
元公路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既是如此,便依你……”
他应下此事,卞平与独孤明不再留他,送他离开。他走了之后,独孤明道:“他会不会告密?”
“我们是阳谋,不是阴谋,他便是告密,亦是无妨。”卞平嘿然道:“而且他自己明白,天下再无可以阻挡我们的力量。原本我们就想着要有个合适的人做这件事,他自己找上门来,这是天命归于叶公!”
“只求卫王事后莫要太过生气。”独孤明道:“李俅身边的人,稳妥么?”
“自然稳妥,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卞平说到这,微微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做?原来是他,你竟然将卢杞安插到李俅身边去了!”独孤明恍然大悟道。
第505章 自古世间无十全
卢杞这个人,在长安官员当中算是有名的了。
虽然其人人品,众所不齿,但是谁都不能否认此人自保的本领。五年前的李亨、安禄山之变,他先后为李亨、安禄山出谋划策,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可在当时的清算气氛下,间接证据就足够让人丢官去职流放安西了,但这厮却生生脱身!
据说叶畅原本要穷治其罪的,甚至在背后还说过“是儿不死,国事必坏于其手”,可是仍然有不少人为他求情,便是元公路自己,念在卢杞之父卢奕的情份上,也曾经替他说过好话。
他的父亲卢奕毕竟是为国捐躯,死于民乱之中,算得是忠直刚烈之士,在朝中颇有名气。这等情形之下,他又因为不是首谋主犯,算是脱过一劫,并未受到严惩,只是不许出仕了事。
不许出仕也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惩罚了,卢杞在离开长安三年之后,两年前又回来,暗中活动,希望李隆基取消对他的禁锢令,只不过一直没有什么成果。可现在,他又跳了出来,推波助澜,帮李俅出谋划策。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看好李俅,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了。
长安城已经快到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卢杞行走在街道右边的阴影之中,他的脸也是阴沉沉的。
他喜欢走在阴影里,边样他脸上的胎记就不会太过明显。
“就是这里了。”来到一处建筑之前后,他抬起脸,看了看上面的牌匾,“文章道义”四个字,让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叶十一这厮,这些年东奔西走,少有安宁之时,这几个字倒是还没有废掉。”
匾上的字是叶畅亲笔所书,写给杜甫的,而杜甫又将之悬在报社之前,一来是自勉,二来是保护符。这几年里,杜甫可是没有少嬉笑怒骂,有针贬时弊,也有对某些权贵的批评,而且他是火力全开,从守旧官员们的愚顽,到新贵族们的贪婪,都是他攻击对象。这样一来,杜甫得罪的人可就多了,虽然给自己赢得了清名,也招来了不少仇家。有叶畅的题字在门头,那些仇家想要报复,甚至街上的无赖地痞想要骚扰,都得三思而后行。
“请问杜公在不在,我预约过了的,姓卢,约好此时相见。”到了门房处,卢杞谈吐里却是谦逊。
“姓卢……确实有其事,可是卢杞郎君?”门房拿着一叠厚厚的单子翻了翻,然后笑道。
“正是在下,杜公很忙啊。”看到那些单子上都是杜甫的会面安排,卢杞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无印御史,百姓谏议’,这可不是虚名呢。”门房颇为骄傲地说道。
“无印御史、百姓谏议”是民间给杜甫的绰号,不过随着这两年报纸渐多,不少主笔都以此自勉。卢杞这些年以化名在报上也发表过一些文章,有的时候,收到读者对自己文章的点评,免不了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也配得上这八个字了。
门房放他进去,到得里面一间亮敞的屋前,卢杞看到这屋子大窗大门,而且窗子都是玻璃的,心里便有些嫉妒。这年头,连个私报的主笔,都有钱将自己的书房弄成这模样,他这个官臣之子,世家之后,却还落魄潦倒,为人所驱使!
书房前是间小屋子,摆着张桌,还有一个年青人坐在桌前,据卢杞所知,这是杜甫的助理。据说这是辽东传来的习惯,一些有天赋学问好的年轻人,被派到某个实权人物身边充任助理,为期一年到两年,熟悉各项事务,然后再到最基层,一般是从小头目开始做起。
据叶畅所说,唯有如此,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才会知道上下之不易。
卢杞对这一套没有什么兴趣,与那年轻人打了招呼,那年轻人便为他开门,然后闻声而起的杜甫迎到门前:“一直不曾想过,在报上写文的‘路过’就是卢郎君啊。”
卢杞发文之时用的是化名“路过”,也算是小有名气,若非如此,没有那么容易见着杜甫。两人寒喧了一会儿,开始切入正题:“听闻杜公在做一件大事,查问工场、矿山之弊端,不知是否有之?”
杜甫顿时警觉起来:“此事卢郎君如何知晓?”
“既在贵报上发文,贵报的一些动向,我还是时刻关注的。”卢杞叹了口气:“不才为明主所弃,只能靠着卖文来赚几文钱的润笔,知晓贵报之动向,也好下笔有所依据。”
这个解释还算正常,杜甫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卢郎君准备跟进?”
“正是,故此请杜公将手中的材料分润一些与在下。”卢杞深施一礼:“杜公知道,我如今是到哪儿都不受待见,无杜公相助,便难成事。”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杜甫经过这些年报社的折腾,早就不是什么君子,可是卢杞之话还是打动了他。此人毕竟是忠良之后,虽然年轻时有些荒唐,这几年里学问却有所增长,从他发的文章里可以看出,他看问题相当深,言辞锋锐尖刻,倒是一个有能力之人。
故此,出于爱才之心,杜甫稍稍犹豫了会儿,拿出了一份资料,抽出其中部分,摆在了案头之上。
“只有这一份,你只能在此处看,若要记些什么,我可以给你纸笔。”
“多谢杜公。”
卢杞道了谢,接过那些材料,细细看了一遍,还借了纸笔,将其中他最关注的一些内容记了下来。
这些东西,是杜甫遣人搜集整理出来的,这些年间,一些豪强开办工场、矿山时的暴虐行径。
资本的逐利性,决定了它们对于人性命的漠视,以开矿山为例,虽然在辽东大力推广的矿山条例之中,明确说了矿山的第一要务乃是安全。但那些权贵土豪们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天下有的是穷困潦倒的苦哈哈,愿意为了一日十几文钱到矿山底下去送命。
工场同样如此,辽东是严格的六时辰工作制,即工人在工场做工,每日不超过六时辰,若是加班,则需要另行支付比正常工资高的加班费用。但是杜甫的调查中,却有一日八个时辰乃至九个时辰的工场,而且干这么久,其人所获薪水,尚不及辽东工作六个时辰的同工种工人。
即使这样,这些豪强权贵还想方设法克扣,京中的大豪强们要好些,最可恶的就是乡间的小豪强,他们利用少数工头,百般凌虐工人,致使工人又被称为“工奴”,其处境甚至不如奴婢。
这些事例与数据,看得卢杞这样的人都暗暗心惊,不过同时他又觉得欢喜,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完毕之后,他再次向杜甫道谢,然后告辞离开。杜甫将他送至门前,交待道:“矿山工场,虽是种种弊端,但切不可因噎废食,故此卢郎君UU小说矛头所指,当是那些不循规矩不守道义的黑心矿山工场,此事万万要记住。”
卢杞笑道:“在下晓得,请杜公放心。”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另有计较。
叶畅提出道统论之后,利民即为道统,几乎成了公论,这等情形之下,想要改变叶畅推行的政策,将国家权力收归皇帝手中,就必须以其矛攻其盾。只要找到这些矿山工场在私人手中坑民害民的证据,那么就可以用来充当将之收归天子的理由。
李俅、元载、卢杞等人,总结此前的经验,确认叶畅能在短短二十年间积累起连皇帝都无法比拟的力量,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控制了天下财富中的大半。所以,想要与叶畅抗衡,就必须也控制财富,李亨、安禄山速败的原因,与其说是被叶畅在军事上击败,倒不如说是被叶畅在经济上击败。
卢杞很想看到,叶畅被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时,脸上的表情会是怎么样的。
他并不奢望李俅能成事——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卞平推出来的一枚棋子罢了,但他也不是一个甘于被利用的人,卞平如今已经不在情侦系统,此事他也略知一二,而且从种种迹象中,他推断出,卞平并未得到叶畅授权。既是如此,就怪不得他耍些花样了。
事后叶畅就是追究,他也有理由可以推托——是卞平让他做的,他为了做得更好,只能如此。
带着自己的小心思,他出了报社之门,来到街道之上。才走没有几步,忽然间听得有人叫道:“卫王回京了!”
“卫王回京了,快去看,卫王的仪仗已至春明门!”
“他老人家可回来了,说来也怪,虽然天下太平,但他老人家不在长安城中,我的心就会惴惴不安,可一得知他老人回来,我这悬着的心啊,就又放回去了。”
“何止你一人,我也是如此啊。”
周围人们听得叶畅回京的消息,一个个如释重负,大约是最近长安城中诡谲的气氛传了出来,让这些平民百姓也觉得不安了吧。
不过一听到他们如此敬重叶畅,卢杞心里就生出厌恶。
同时他也非常吃惊,叶畅回来的速度也太快了。
据他所知,半个月之前,在独孤明等人的坚持之下,李俅终于下诏请叶畅回京坐镇,使者就是快马加鞭,要赶到辽东也至少需要七天时间——这五年里,叶畅不仅将被战乱破坏的道路系统修复了,而且还进一步强化的邮驿和道路体系,象长安去辽东几乎都是坦途,六百里加急的情形下七日七夜正好抵达。
但叶畅回来……竟然也只用了八天?
带着一肚子疑惑,卢杞混杂在人群之中,跟着众人到了御街之前,看着叶畅的仪仗在此进入皇城之内。
李俅登基之后,便将自己的居住之地搬回了大内,而李隆基停柩之处,也在西内。叶畅到了京中,未入自己宅中停留,先来大内拜谒,姿态可谓做得十足。
只是他虽如此谦恭,在李俅心中,却未必如此感觉。
“你……你说什么,叶畅……卫王已经到了京城之中?”李俅惊愕地道。
高力士比李隆基还要早一年去世,如今宫中太监的大头领乃是周相仁。当初的小太监因为抓住了机会,现在成了宫中一言九鼎的人物。李俅虽然也想换上自己的心腹,可是因为登基时间尚短,一时间还没有机会。
“是,圣人,如今卫王便在宫门之前侯旨。”周相仁低声道。
“让他……元载呢,元载人跑哪儿去了?”李俅原本是想让叶畅进来的,但是又觉得心底发虚,要唤元载来见自己。
他最希望召来的,还是王忠嗣。只不过王忠嗣在川黔之地呆得久了,一身病患,而且随着李亨的叛乱,早就心灰意冷,如今基本上就是在家里称病养着。就是元载,想要见他都比较困难。
“元公如今在家中,要请他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周相仁犹豫地道:“陛下,是不是让卫王在外等候?”
话说得客气,实际上是提醒李俅,让叶畅在外等可不是什么好事。周相仁身为内监总管,对李俅的一些小动作自然有所察觉,他不欲卷入此类事情当中,因此才装聋作哑。但此刻怠慢了叶畅,却不是什么好事,原本可以妥协的,很有可能就因为这样的小细节未注意而激化了矛盾。
“关键时候,他却不在宫中!”李俅喃喃骂了一声,强自镇定,然后道:“周相仁,你替朕去将卫王迎来。”
周相仁出去之后,李俅想想不对,召来自己的心腹小太监,低声吩咐道:“将禁军……唉,将东宫中的武监,令他们披甲,埋伏在殿后!”
禁军中叶畅的影响太大,他实在信不过,因此便召来所谓“武监”。这些是他在为太孙时所练的一批太监,都孔武有力,只是数量很少。听得这些武监的脚步声,他才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便看到叶畅身着素服出现在他面前。
“臣蒙先皇不弃,简拔于草莽之中,略略进爵,以些许微功而封王,又赐尚主,受恩之重,未报万一。如今先皇仙去,臣愿辞去官职,为先皇守灵三载,还请陛下恩准!”
双方寒喧一番,说了些让李俅都觉得不自在的客套话,然后,他就听得叶畅提出了一个让他震惊的要求。
第506章 由来宵小少担当
李俅虽是庸人之资,却也很清楚,叶畅是在以退为进。
叶畅乃先皇女婿,大唐功臣,他的姑父,若是他甫一上台,便令叶畅辞官,跑去为李隆基守陵,这对他的名声极为不好。史书之上,少不得留下一个凌迫先皇功勋故旧的名头。
但他同时心里又是极心动。
若是叶畅去职,跑去给李隆基守陵,也就意味着他有三年时间经营,将因为叶畅的崛起而分散出去的皇权与天子影响力收拢回来。他并不希望直接与叶畅对抗,故此,叶畅这种“退让”,在他看来或许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然后呢,陛下就这样准了叶公的请辞?”
一个多时辰之后,元载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宫中,此时叶畅已经出宫,他听李俅说完,瞪大眼睛问道。
“留中不发。”李俅苦笑道:“他准备了奏折,喏,就在这里。”
元载看完小太监递过来的奏折,眉头不禁紧紧锁住。
“唉,朕如今算是知道了,他无论是进是退,都让人为难啊……这真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情。”李俅喃喃道。
他确实没有料想,叶畅无论进退,都可以令他为难到这种地步。这只能说,叶畅对于大唐政局的影响实在太大。
“准了!”元载思忖再三,突然一咬牙道。
“什么?”
“叶畅必然还会再上书请辞,他装模做样,总得把戏做足来才真。他第二次请辞时,陛下再挽留,不妨还给他加官进爵——哦,他已经加无可加,陛下就赐他儿女晚辈爵位,以示恩宠厚遇。如今先皇刚去,他必然不会接受赏赐,还是要第三次请辞,到这时,陛下就准他辞职!”
“这样好么?”李俅愣住了。
“陛下已经再三挽留,他仍然不领情,怪得了谁,莫非要陛下将这大宝让给他,他才愿意留在朝堂上么?”元载道:“反正陛下厚遇先皇旧臣的姿态已经做出来了,别人可怪不得陛下头上去!”
“哦……”
李俅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
一切如元载所言,叶畅回宅之后,没有多久,便又来到宫中——他要为李隆基守灵,同时他将第二份请辞奏章递了上来。李俅没有立刻答复,第二天上朝之时,他将此事交与群臣商议,果然群臣都是纷纷出言挽留,李俅也“从善如流”,不仅挽留,还赐三个爵位使叶畅荫其子侄。
叶畅果然婉拒了封赐,还是坚持请辞。这一次,李俅未经大朝会,直接就同意了。
这个消息传出,朝野内外俱是震惊,而且叶畅在宫中为李隆基守灵,元公路等见不着他人,难免就有所猜想。心急如焚之下,元公路再来见孤独明,却发觉独孤明与他一般,都是满面阴郁。
“卫王究竟是如何想的,他这样呆在宫中,岂不是送肉上砧?”两人还未落座,元公路便急道:“而且如今那位已准了他请辞,这背后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为何还没有什么动作,他究竟做什么打算?”
“你问我,我问谁?”独孤明听他一连串质问,心中不快,也发了脾气:“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不知道,这姓李的天子,可一个个都是面皮厚心肠黑的么!”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了,不过二人份属同党,虽然立场还微有不同,可这种话元公路当然不会去告密。见独孤明也急了,元公路道:“卞平呢,何不召卞平来相问?”
“别提那厮了,卫王回京后立刻召那厮去,然后把那厮打发到日本去了。”独孤明苦笑:“说好听些,是让他去日本为使,常驻其国,侦知其国港口、人口情形,为下一步做准备,说不好听些,就是流放海外!”
元公路目瞪口呆:“难道……我们都猜错了,卫王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他真的是要给先皇当孝婿,给那位当忠臣?”
“卫王年轻的时候就胆大妄为,从来就不是什么忠臣孝婿!”独孤明摇了摇头:“不是说你早年曾评价卫王,他胆大妄为迟早要为自己惹祸么?”
元公路老脸微红,当年旧事,没有想到独孤明竟然也知道。
“那卫王究竟是何用意,卞平虽是胆大了些,可究竟是为他好……”
“我也不知道。”独孤明叹了口气。
“我是外臣,入不得宫,你可以请公主入宫,听听卫王究竟是什么打算!”
“此事妇人不可介入。”独孤明摇了摇头:“而且,我在宫中见过卫王了。”
“他怎么说?”
“别的事情也没有交待,只是说他如今终于可以闲下来,做一些他早就想做的事情,比如说,编一部史籍,汇聚自商周至今的史料,以备执政者参考……”
元公路闻得此言,顿时跳起来:“叶公话中有话!”
“什么?”
“他若是去编实学典籍,我会相信,编史,我才不相信!”元公路眼睛一翻:“编史,那是闲着没事的翰林才会动心思的事情!”
独孤明想想也是,愣了一会儿,拍着自己脑门道:“当时我为何就没有想到,他怎么会去编史?”
“当时他是提起一个什么话题时,说到要编史?”
“这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话题,只是说先帝在位五十载,寿近八十,自古罕有,然后又说他早好历史,喜读《史记》,太史公以纪传为体,后世国史多仿之,他欲以编年为体,编一部史籍,供后世察问得失……”
独孤明记性还好,将叶畅的原话基本复述出来,元公路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道:“你这有《史记》么?”
“有,我令人取来。”
托活字印刷的福,如今书籍价格降了下来,而且造纸与印刷的工艺不断改良,所印的书籍越来越精美,种类也越来越多,独孤明家中便收藏了各个版本的史记。仆人很快就抱了一堆书来,既有《史记》,也有旁人的注书,看着这些厚厚的书,元公路与独孤明相视苦笑。
“叶公有什么话,为何不直说,怎么要打这哑谜?”
二人还是放弃了翻书的计划,毕竟要翻这么多书,实在是有些困难。
在没有得到结果的情况下,元公路回到自己的家中,于书房中枯坐了会儿,他摇了摇头:自己不要去瞎操心了,从认识起,叶畅就不是需要别人为他操心的人。
打定主意不再主动,一切等着叶畅的安排,不过他的好奇心却被叶畅的哑谜所吸引,当下每日除了公务,便是抱着本史记看。
他优哉游哉,朝中的变动却是极大,首先是人事调整,李俅将一批与叶畅没有太多关系的官员,安排到了各个岗位之上,虽然现在还不是主官,但可想而知,用不了几年这些人将会取代亲近叶畅的那一批。不过这个动作并不显咄咄逼人,叶畅又跑到金粟山去为李隆基修泰陵去了,因此诸官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弹。
“看来叶畅去职,朝中这些人失了主心骨,果然成不了什么气候。”在一连串的人事任免完成之后,李俅召来元载,喜上眉梢地对他道:“今日朕始知天子之贵矣!”
“陛下还勿自满,事情才刚刚开始。虽然陛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可是他们如今所居,都是无足轻重的职务,朝中重臣,真正站在陛下这边的还不多。”元载道:“陛下要真正掌控朝廷,宰相、尚书,都需出自陛下任命,各边镇镇将都应是陛下亲近之臣,唯有如此,江山方能永安!”
“谈何容易,你不是劝朕不要太急么,若是太急,卫王那边不好交待。”
“人事任命可以不急,但有一事却非急不可……”
元载所急之事,乃是财权。叶畅虽然去职,可是朝廷的财权还控制在朝中重臣手中,李俅数次提出修葺宫殿、蓄养新军的拨款要求,都被重臣拒绝了。没有财权,就无法收拢更多的官员,故此,元载建议李俅,第一步先将矿山与工场的专营之利收归天子。
“卫王自草莽间而能名动天下,无非就是因为他能使同党致富,当初随他的那些市井无赖,如今都是一掷千金的豪客。而且逆亨之乱之后,长安城中的百姓都觉得将钱铸成银球藏于窖中乃是最蠢之举,倒不如去山中开矿或者在市里办工场,故此长安城里一小小办工场之民户,家财亦胜过微臣!陛下欲收大权,先须收财权,若能控制住这个,则上自朝中高官,下至市井民户,都不得不仰赖陛下鼻息,如此大事济矣。”
李俅不禁点头,长安城中的富裕民户何止比元载富,比他这个天子,只怕家产也不少!
以前长安就王元宝等寥寥数人豪富,天下闻名。可是现在,长安城中象王元宝一样富可敌国的民户,绝对超过二十家。他们不仅在外地开办矿山,就在长安城中,也办了不少工场,长安城内靠近城墙的永阳、昭行、大安等坊,原本是比较空旷,居民不多,现在却已经布满了工场,甚至于城外,靠近水流的地方,各式需要水力为动力的工坊,也是星罗密布。
去年的人口统计,长安城的人口数量,不仅从五年前的战火中恢复过来,还一举超过,达到了一百八十余万人,其中有不少,就是这些工场雇用的工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之上的财富,自然也该归天子。”元载又道。
他二人说这番话的地方,在李俅的御书房内,屋里只有他们两个,连服侍的小太监都被李俅打发出去了。听得元载这样说,李俅眼前一亮,目光不免闪烁。
李俅父亲李瑛死得早,他打小就交由伯父李琮所养,在那个时候,他的用度是比较紧的。身为皇孙,钱财上不乘手,让他对财富看得非常重。元载提出收拢财权,正合了他的心意。
这又不是卖官鬻爵,想来清议的反对不会那么大吧。
“不过……卫王为宰相时,对这些矿山工场都颇为优容,我这样做,会不会引起他的反对?”
“卫王如今正在督造泰陵,哪里有功夫管这闲事。而且,我有一策,便是有人将事情捅到他那儿去,他也必然不会反对!”元载说到这个,突然笑了起来。
“何策?”李俅大感兴趣,向前倾着上身问。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陛下你看!”
元载将一叠纸奉上,李俅接过来看,这叠纸不多,但上面却写着几桩工场中的惨事。
那些工场主们为了赚取更多利润,压低工人的工薪,延长劳作的时间,减少危险的防护,这是难免会发生的事情。长安城、洛阳城,包括辽东,是叶畅眼皮底下,自有人管理监督,这等情形要好些,但那些稍远的矿山工场里,这等事情,就是叶畅也无法杜绝。
“竟然有这样的惨事?”李俅连看着这几个例子,不由拍案道:“好,好!”
他喊好,自然是因为这些例子,正给了他借口,可以将矿山工场专营之权收到自己手中来。
“虽然有这借口,但是陛下,此事不能由咱们捅出来,而须借助外力。”元载又道。
李俅深以为然,如果是他们在朝堂上抛出这些材料来,是人就会明白,他们其实是针对着财权去的。但借助谁的外力,这又需要仔细斟酌,到这个时候,李俅就有些遗憾,自己手中堪用的人实在太少。
“臣荐一人,可办此事。”元载道:“卢杞!”
“卢杞?”李俅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对此人,他的印象是很不好的,因此他摇了摇头:“此人不宜为官,有没有别的人选?”
“他不需要为官,只需要办一家报。”元载笑道:“臣倾尽家当,给他凑了五万贯钱,只等陛下应允,他就要仿《民报》报一家报,然后第一期便推出这些材料,第一期免费放送,印个数万份,长安、洛阳,还有各道各郡,皆要送上,如此一来,声势便做大了,那时陛下不提此事,朝中自有人也会提及此事,陛下来个顺水推舟……便可事半功倍。”
李俅心中怦的一跳,不要官,只办报……明显是想请他这个天子行个方便,同时也向他寻求资助来了。
叶畅以杜甫所办的报纸为喉舌,他似乎也可以另择一家为喉舌,不说与叶畅唱对台戏,至少不让其独掌话语权!
当然,和通过这样的手段收拢的财权相比,这只是附带的赠品了。
第507章 厉王之祸在咫尺
“叶公,叶公,你怎么还能在这里安若泰山?”
杜甫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头,看着坐在马扎上饮茶的叶畅,他勉力向前跑了几步,但终究是跑不动了。
叶畅原本背对着他,听得他声音,愕然回头:“子美,你怎么来了?”
“朝廷里出大事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安若泰山?”杜甫顿足,因为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好一会儿才把话说完整了。
“子美啊,这几年,看来你是书斋坐多了,锻炼得少了,才爬这样一座小山你便累成这模样,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想要多做事情,还得有好身体才成。”叶畅笑吟吟道。
杜甫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不容易顺过气,他焦躁地道:“我误信匪人,将你要我做的调查给了卢杞,不料卢杞竟然也得了资助,办了家报,第一期里所用的便是我给的资料,大肆攻讦百姓经营……你都知道?”
杜甫说的时候看着叶畅的脸色,发现叶畅的神情有些古怪,他顿时明白瞪着眼睛问道。
“我虽在泰陵,长安的事情,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份新报纸甫一推出,便赠送了十万份,声势浩大,影响不小啊。”叶畅接口道:“朝中官员,有正直之士,看到其上所载,义愤填膺,上书朝廷,要求罢除矿山工场,根除其弊。”
“什么正直之士,若非食古不化之辈,就是别有用心之徒!”杜甫愤怒地斥责道:“因噎废食,岂是正道!世事如叶公所言,凡有所作为,必然有利有弊,兴办工矿之弊,岂如其利,而且叶公早就说过,对此等弊端,朝廷只需加强管理,便可控制。这几年因有工矿之利,百姓日子才好过些,他们就看不过去了!”
“他们这样做,不就是加强管理么?”叶畅又悠悠地道。
他这态度,让杜甫几乎暴跳如雷,旋即杜甫明白:“这……这又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倒没有,只不过这几年工矿兴盛的同时,各种问题亦是沉渣泛起,确实该动手管一管。无论是我动手管,还是朝廷动手管,都难免要背负骂名,所不同之处在于,我管是为了更好的发展,朝廷管则是为了少数人敛财揽权。既是如此,先让朝廷背负骂名再说吧。”
这番话,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个对朝廷十分忠诚的大臣说出口的。
杜甫却没有意见,眼看着这十年,朝廷几乎就是叶畅一个人支撑,更有擎天保驾和再造大唐的两项大功,虽说功高不赏,可李俅这样对待叶畅,未免还是太让人寒心了。
李俅自以为聪明的小把戏,看在明眼人眼中,都觉得纯粹是笑话:叶畅真想要他的那个位置,哪里还轮得到他,更不会有意在李隆基病重的这几年离京,放任李俅控制宫中。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叶畅对李俅的一个考验,若是李俅自觉识相,甘居虚君之位,那么他这个大唐天子还可以垂拱而治,否则的话,自然大家摊牌一拍两散。
“这般闹下去,总归不好。”杜甫想来想去,叹气道:“拖下去,伤的是大唐的元气,就象安禄山之变一般,何不长痛不如短痛?”
“我现在正是长痛不如短痛。”叶畅道:“子美,你说我若是现在就出手,会让百姓怎么想?”
“你怕担当跋扈之骂名?”
“先皇在时,我就已经有跋扈之骂名了。”叶畅哈哈一笑,眉宇间神采飞扬:“骂名算什么,便是废立篡位的骂名,我都不惧,何况跋扈!”
他多年隐忍,此时说话间,却一扫阴柔,而是带着一股天下在手的霸气。杜甫愣了愣,看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才是叶畅的本性吧,虽然此前他对李唐皇室一向忠心,可是睚眦必报不在意骂名才是他的风格啊,这几年他养望邀名,倒让杜甫忘了他的本性呢。
“那你怕百姓想什么?”
“是怕百姓以为,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叶畅缓缓吐了口气:“你可知书非借不能读的道理?”
杜甫老脸微红,这个道理,他当然懂。
“人经事则与之相反,非亲自努力所得,不知珍惜。”叶畅道:“我早就三令五申,开办场矿之时,须得多加注意,不要只顾着赚钱而放弃仁心,但是那些人就是不听。如今这事情,亦是他们自招,我不能帮助他们解决所有麻烦,免得他们有依赖之心……”
叶畅说得有些乱,因为有些意思,他不知道该不该对杜甫表达出来。
大唐到了今日,可以说已经迈上工业化、商业化的门槛之上,但是,这并非大唐自己自然生出的,而是叶畅的大力引导之下才成的。叶畅很清楚,如果他出手,那么就必须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从此在京城之中,轻易不得外出,而且主要精力将被一些繁琐的冗事所缠绕,未必还能象现在这样,自由地引领大唐前进的方向。
有人以为上了最高位置自然可以一言九鼎,更容易引导这个国家。事实上两世的经验告诉叶畅,底下有的是办法把他架空,堵塞他的耳目,让他沉浸在歌功颂德与歌舞升平之中。
而且他上台,也不过是一个开明的皇帝取代一个守旧的皇帝,他之后呢?
他当然可以一语定宪,无论是搞开明**,还是君主立宪,凭借他在军队与民间的巨大影响力,完全可以一言决之。可他既然可以一言决之,那么今后就有人可以一言弃之!
所以,必须经过某种巨大的变革,将某个标准上升到大唐的政治共识,唯有如此,他想要的革新才能成功。
“叶公之意,唯有百姓自己争取来的,方会为他们所珍惜?”杜甫这些年办报,可谓紧跟着叶畅的思路,故此他想明白了这一点:“无怪乎这些年你大力鼓吹道统之说……凡事利民,即为道统,承续道统,方为天子……”
叶畅笑了笑,没有作声。
“我明白了,我这就回长安去!”杜甫又想了想,毅然说道。
叶畅又是一笑:“我送送你!”
杜甫回到长安之后,立刻召集人手奋笔疾书,在次日,便针对朝廷收拢场矿专营之权的事情,发了一批文章在报纸之上。
这报纸,很快就到了元公路的桌头。
“天子此举,不禁令人想起周厉王,行‘专利’之策,将山林湖泽由天子所有,不许百姓樵采渔猎。史有前例,今可往思,当今天子,欲效周厉王乎?”
看到这一段,元公路跳了起来:“好大的胆子!”
此前报纸之上,亦有批评官员的言论,比如说便有人批评元公路是尸位素餐。但将矛头直指天子,这还是第一次,元公路可以想得到,朝中百官,还有城乡读书之人,看到这段文字之时,会起什么样的反应。
以《民报》之影响,李俅此时也应当看到了,他岂有不大发雷霆?
果然,这一期《民报》才发售不久,便有禁军前往报馆,将其抄没查禁。不过他们到的时候,也不知是走漏了风声,还是早有准备,除了小猫三两只和一堆印刷机器之外,杜甫等人,全部走脱。
第二日,卢杞所办的《大唐报》便疯狂攻讦《民报》之举,称之为目无尊卑,犯上作乱,与安禄山等如同一辙。字里行间,隐约就将笔锋指向了叶畅。因为此时《大唐报》还是创刊不久,正值免费发送之际,故此影响也是极大,整个长安都似乎因此窒息起来。
但第三日,隐入地下的《民报》便又反击了。
“此前曾说,今上欲效周厉王,专利天下,今再观之,今上不仅学得周厉王专利之乱政,亦学得其以巫止谤之策矣。封禁民报,纵容跳梁小丑,种种手段,与厉王有何分别?只是今上读史,未曾学全,看得厉王之策,未见厉王之下场!”
当初《民报》散布消息,让安禄山的大军军心涣散,如今《民报》又吹响号角,这一篇文章,几乎就是向李俅发出的檄文!
元公路看到这里,又跳了起来:“拿《史记》来,拿《史记》来!”
家里仆人又把一堆《史记》给他抱了来,心中还在嘀咕,自家主人是不是出问题了,这段时间总是要看《史记》,莫非是天子对他不满,要赶他去编史?
元公路没有理会仆人的神情,而是将《史记》翻到了周厉王的那一段。
“国人暴动……共和元年!”
《史记》之中,有确切纪年的,就是从周厉王被国人推翻后开始。
元公路又去翻孔颖达所编的《史记正义》,其中对这一段历史,有自己的解释,特别是对此后共和,《竹书纪年》中所载为共伯和干政专权,行天子事,而这位共伯和……乃是卫国国君。
叶畅被封为卫王!
看到这里,元公路吸了口气。
叶畅的哑谜,原来解释就在这里,难怪他说要编史!
但很快,元公路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想多了,叶畅要真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不能直接表达出来,还要拐弯抹角绕这么大个弯子?事实上,若不是《民报》将李俅与周厉王相比,他与独孤明二人再怎么翻《史记》,也不会记得这个典故!
“无论是不是我想多了,此事……我得再去寻独孤公,请他拿主意,毕竟叶公去督山陵,朝廷中我们这一系拿主意的,是独孤公。与其我一个人猜,倒不如让独孤公也来猜!”
他却不知,他真的想多了。
叶畅拿《史记》暗示,确实是有用意,就是要他们稍安勿躁。在叶畅判断之中,李俅急着收权,必然会采取一些改变现行政策的措施,而这其中,又以对工矿下手看起来最容易。到那时,被李俅侵犯利益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人,更包括长安城几乎绝大多数人——从工矿主到普通工人,都会因此而减少收入甚至失去生计,而那些普通市民,也会因此买不到此前廉价丰富的生活用品。
到那个时候,这些市民必定会倚叶畅为后盾,再有人稍加引导,他们就会自己起来,逼迫李俅改弦更张。而李俅无论是从自己的脸面声望,还是从收揽权力的政治计划出发,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结果,矛盾必然激化,愤怒的百姓,就会重演国人暴动的一幕。
毕竟对于现在长安城中的百姓来说,经过了李亨之乱后,他们对皇室的敬意已经大大降低,若是李隆基,或许还可以镇得住这些百姓,可是李俅……为太孙才几年,在民间有什么威望可言?
元公路匆匆到了独孤府,他在此甚是轻车熟路,甚至无需通禀,因此直接到了独孤明的书房。
独孤明书房里,正堆着一堆《史记》、《史记正义》之类的书籍,他埋首其间,听得元公路招呼的声音,才抬起头来:“你果然来了。”
“独孤公,你觉得……这周厉王之事,是真是假?”元公路开门见山,颤声问道。
“自然是真的。”独孤明懂他的意思:“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马上就会有新的消息,到那时……几乎就可以确认了。”
没有多久,独孤明派出去的人就回来了。
“长安城内,东西两市,三十余家行首会首已然决定,明日起全部罢市。”那仆人气喘吁吁,面上带着震惊之色:“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天子欲专利工矿,与他们何干?”元公路一听大奇,东西两市的行会首脑多是商行,他们只负责卖东西,不负责生产,怎么最先反应的却是他们?
这事情,就不是那仆人能知道的了。倒是独孤明,摆了摆手,让那仆人退下领赏,然后笑着道:“元公,你少去市井,不知道其中的蹊跷,这些行首会首,哪个没有在外办工矿的,否则他们的货物从何而来?便是没办,上边的工矿,亦会给他们施加压力,毕竟工矿一萎缩,他们就无货可卖,最先少赚钱的也有他们一份!”
“是……”元公路有些窘,他虽然与叶畅关系好,也从安东商会中分润了不少好处,可是真正对市井工商业,并不是很了解。
仆人带来的消息,让独孤明推开了面前的史书,他吁了一声,缓缓道:“三十余行会……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第508章 色厉胆薄谋无断
“这只是一个开始!”
李俅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大臣们,这些大臣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开口说话。
“你们说,朕要如何去做,你们说啊!”
三十七家商会、行会的会首,就代表着三十七种行业,从笔墨纸砚的文具行业,到卖布匹的布行,这些都是关系到百姓生活的行业。他们一起罢市,既是向李俅的警告,也是自己力量的展示。
“若是不及时处置,不仅事端有可能扩大,而且会失了朝廷体面。”终于,一个李俅新近安插的大臣出班禀奏:“以臣之意,当派兵抄拿,擒其渠首,此时还为癣疥之患,不应姑息!”
他说得振振有辞,却不曾注意到,朝廷之内,有大半官员,都用一种看傻瓜的目光看着他。
就是李俅,也是用看傻瓜的眼神盯他。
若能轻易动兵,何必他罗嗦!
这些商人只是罢市,动兵的话,以什么为理由?人家关门歇业不做生意不赚钱,你还能去抓?更重要的是,这些商人背后,有没有谁在支使,那支使之人,是不是就在等着动兵?
李俅是不相信,仅凭借着一些商人,能够有这么大的胆量,与朝廷法度相抗衡,就象他不相信,《民报》背后没有叶畅的指示和庇护,敢于骂他是周厉王一样。
因此,想要动兵,就必须考虑叶畅的态度。
“陛下,事已至此,何不稍退一步,罢专利之说,行先皇旧法?”元公路咳了一声,出来说道:“种种事端,皆是专利之说引发的,对症下药……”
“够了,朕要你们想办法替朕分忧,不是让你们替那些不法刁民为难朕,你这个御史大夫,是替朕担任,还是替那些不法之辈担任?”
李俅大怒之下,口不择言,不等元公路话说完,便将他喷了回去。元公路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发觉独孤明向他暗暗挤眼,仿佛是在嘲笑他一般,他只能默默摘下自己的冠冕,叩首道:“臣不才,陛下既觉臣不称职,愿乞骸骨回乡野。”
“你!”
一直以来,元公路这个御史大夫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很弱,李俅知道他的一些往事,故此对他并不看重,方才喝斥起来,也丝毫没有给先皇老臣留颜面的意识。但现在元公路直接请辞,让他不禁愕然。
这岂不意味着……要摊牌?
元公路乃是叶畅塞在御史台的人,将他逼得辞官,也是李俅口不择言之举。
只是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莫非要退?
退一步,也就意味着全部退,自己的收权大计受挫不说,天子的威望,皇帝的尊严,都要置之何地?
“元公路,你是在要挟朕?”李俅被李隆基当成接班人来培养只有五年,李隆基“看圣孙”看中的是他的平庸,在李隆基看来,唯有平庸之君才可以和叶畅这样有为之臣和平共处。叶畅念在他的恩情之上,对李俅会多有扶持。但是他却不曾想,一个平庸之人坐上了九五之君的位置,权力地位的膨胀与自身才能之间的矛盾,就决定了这样的人必然会急于做出些事情,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李俅没有选择退让,而是近乎摊牌。
元载浑身冒着冷汗,顾不得别的,出班奏道:“陛下,今日所议之事,非是元大夫的去留,而是如何解决商会罢市之事,不宜别生枝节……元大夫,国家有事之时,正我辈担当之际,此时你轻言辞官,多年读书,忠义礼仪,都到哪儿去了?”
李俅得他提醒,才想起,此时不是与元公路兴义气之争的时候,如果他的计划能施行,一个元公路算得了什么!
“是朕失言了,朕也是急,先皇将江山基业予朕,以前有卫王在朝中辅佐,朕不必担忧,现在卫王只是刚刚请辞,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朕总不希望,朝中出一丁点事情,就要去打扰卫王!这些年来,卫王为了大唐江山有多辛苦,朕都看在眼中,往私下说,他是朕姑父,往公里说,他是先皇旧臣,诸卿能为他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吧。”
说到这,李俅咳了一声,忽然间觉得,自己方才那段话说得有几分先皇风范了。他目光转了转,移到独孤明面上,又继续道:“至于罢黜专利之法,就不必再提了,元侍郎向朕提出专利之策,正是考虑到‘利民’之道统,若非民间办工矿百弊从生,朕又何苦为之?”
独孤明低着头,暗暗撇嘴,这位天子渐入状态,至少,终于会说漂亮话了。
若换作一般时候,会说漂亮话的皇帝也算是一个中上之君,可是这个时候,同叶畅这个做实事的相比,说漂亮话的皇帝就只能招人反感。
“以臣之见,此事当由京兆府出面,何至于朝会上商议?”元载却觉得,李俅这番话说得甚好,他顺着往下道:“陛下总揽全局,定下方略,百官去执行就是了。若是这等小事,也要陛下在朝会之上亲自问计,要百官何为?”
“京兆尹解决不了呢?”李俅又问道。
“那便是京兆尹失辞,陛下责之即可。”元载面无表情地将京兆尹架了起来。
如今的京兆尹,正是刘晏。此人虽然不是叶畅的嫡系,却与叶畅关系比较近,乃是当初叶畅与李隆基都可以接受的人选。元载对京兆尹这个职位虎视眈眈,知道此位置甚为关键,因此将责任推给刘晏,目的就是逼得刘晏做选择。
刘晏也在班列之中,闻得此语,他出班奏对道:“此事古所罕见,臣实在是不知应对。元侍郎既是责之于臣,那臣斗胆请问,陛下方略如何,臣去执行就是。”
说到这,刘晏看了元载一眼,似笑非笑地又道:“陛下若以为当以雷霆手段去除之,臣就派差役去缉拿这些带头闹事的行首。陛下若以为当以温和手段怀柔之,臣就召集这些会首,与其商议当如何化解。”
这是反将一军,元载既然说皇帝决断臣子执行,那么李俅就要先做出决断再说。
李俅心里暗暗愤恨,先皇对叶畅太过纵容,致使朝中其党羽遍布,自己想做一点事情都受到明里暗里的牵制。
球最终还是踢到了李俅脚下,不过他虽然名俅,球技却不怎么样,最后朝会的结果,还是决定先将那三十七家会首带到京兆尹去再说。至于请到京兆尹之后怎么做,他却没有说。
“今上终究是少担当,好谋而无断,色厉而胆薄。”
从杜甫口中吐出的这个评论,并没有让在坐的众人惊讶,他们都是报纸的评论员,如今对李俅,可谓同仇敌忾。
《民报》要向李俅发难,并不只是因为叶畅长期对其的支持,还因为这涉及到《民报》各自的利益。如今这家报纸,无论是杜甫这个主笔,还是普通的编者、评士,家资都颇为不菲,原因就在于他们接受了大量工矿广告。
而且他们也是对工矿兴盛改变大唐有最深切体会的一群人,与那些坐在家中胡编乱造者不同,杜甫对此报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要他们深入到市井之间进行调查,有真凭实据方可写报道。故此,他们都是叶畅道统论的积极拥护者与鼓吹者,其中激进者甚至认为,叶畅这些年利民之举,功勋已经可与上古圣人并论,理当受命于天。
“我们怎么办,再批判么?”有人问道。
“不必急,先缓一缓,等事情再进一步!”
杜甫话声未落,外头传来敲门之声,三长两短的声音,让他脸色一变:“朝廷的爪牙鼻子倒是挺灵的,咱们快走!”
众人笑了起来,然后到后院从暗门悄然离开,杜甫走到最后,还有余暇爬上旁边的一座酒楼,要了几份小菜,一边浅酌一边看热闹。没多久,便看到一队差役小跑着过来,督促他们的人,正是相识的卢杞。杜甫平静地望着这个家伙,摇了摇头,暗暗叹了口气。
差役们闯进他方才呆的院子,闹腾得沸沸扬扬,酒楼里的食客纷纷挤来看热闹,也有大胆的好事者寻相识的差役问这是在做什么。
那差役带着怨气道:“这位卢郎君检举,说是民报的一伙钦犯藏在此处,结果扑了个空,根本什么人都没有——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卢杞听得脸色微微发青,不过他面上原本就有胎记,即使发青也无人能够察觉。眼看这些差役闹腾完了事,酒楼里的酒客也开始小声谈论起来。
“三十七家行会会首已经为此罢市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民不与官斗,真激怒了皇上,还不是会首倒楣?”
“那倒也未必,据我所知,过两天,罢市的可就不只是现在的三十七行了。”
“哦,还有什么会罢市?”
酒客们正议论间,却看到一辆马车,拉着满满的货物停在酒楼前,伙计们除了几个侍应之外,其余人都纷纷下去搬运东西。又有好事者奇道:“你们生意不错,采买这许多东西?”
“不过是些米啊面啊之类的,客人要吃饭,总得备齐了。”酒楼掌柜叹了口气:“诸位难道没听说么,长安城的粮商,也要加入罢市了。”
“什么,这是何时的消息,为何我不曾听闻?”
酒客们大惊失色,此前那三十七家罢市,虽然也有影响,可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终究不直接影响到吃饭,只是会给生活造成一些麻烦。但粮商要是也罢市,那麻烦就大了,除非朝廷发官仓之米,否则长安城中近两百万人的吃嚼,去哪儿寻去?
“就是半个时辰之前,我接到别人的消息。实不相瞒,这样闹下去,说不得我们酒楼茶馆,也须得关门歇业了。”
“朝廷要行专利之法,办工矿的反对那是正常,与这些粮商有何关系?”有人不愤道:“他们来凑什么热闹,莫非是乘着这个机会,囤积居奇,乘机哄抬粮价?”
“你这就想差了,天子搞专利之法,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就是搜刮百姓钱财。现在想着动工矿,下一步想的,只怕就是动辙轨了。”
“辙轨不是朝廷控制着么?”
“将运费提个一倍两倍,你除了骂骂外,还能怎么样?如今长安城中的粮商,大半粮食调运都要依靠辙轨,今日拿工矿下手,明日就会利用辙轨拿他们下手!”说这话的人颇有见识,讲到这,冷笑了一声:“而且,你们莫以为这又只是他们的事情,依我看,这般闹腾下去,所有人都要被卷进去!”
“你如何知道的?”
“看报,当然不是看那什么大唐报。”那人略带鄙夷地道。
杜甫哑然失笑,方才还觉得那人有见识,现在才知道,他竟然是看了自己在报上的文章。
但他说的不错,这件事情,肯定是要将所有人卷进去的。
粮商们一罢市声援三十七家商行,事来的直接后果就是长安米贵居之不易,所有的食材价格都飞涨。各酒楼饭庄撑了两日之后便撑不住,也一家家宣布关门歇业,整个长安,瞬间萧条,就连球市,都不再热闹起来。
“刘晏究竟是怎么办事的,让他抓人,他将三十七家行会会首请到衙门里好吃好喝,结果没有丝毫震慑作用,他这是纵容包庇,他自己也包藏祸心!”李俅在宫中闻得此讯,大发雷霆,在他看来,这些商人纷纷罢市,根本原因在于刘晏未曾杀鸡骇猴,若是刘晏当初直接抄了那三十七家行会会首的家,将他们游街示众,则必然没有人敢跟进。
“如今看来,刘晏不去职是不行了。”元载眼睛眨了眨:“不过这也是好事。”
“哦?”
“若非如此,陛下有什么理由将刘晏拿下?”元载笑道:“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只要陛下不动刀兵,叶畅就不会理会,如今咱们之争,终在叶畅容忍范围之内,他毕竟背负着忠臣之名,不想将这青史之上的名声毁了……”
“既是如此,传旨下去,罢了刘晏京兆尹之职,元卿,你就勉为其难暂署其事!”李俅觉得他说的有理,便下令道。不过他终不敢太过,未治刘晏之罪,只是罢职。
此令传下,刘晏自己倒未抗辩,大笑三声,交印而去。
第509章 天视原为我民视
天宝十一载时,旅顺书院与国子监曾经有过一次比试,那次算学比试以国子监算学馆的大败告终,也致使整个国子监都颜面无光。
不过国子监的人虽然忌讳提那件事情,实际上却由那件事情得了好处。
别的不说,大唐的别的官舍衙门都还在用木窗时,国子监的教舍先按照旅顺书院的模式,换上了玻璃窗,用叶畅的话说,关在屋里死读书不足以教出人才,还要能透过窗子观天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才。
“卢兄,这个时候,怎么有空来国子监?”
卢纶出现在国子监生员宿舍的时候,正在一起议论的众人纷纷与他招呼。
卢纶自负才学,却屡试不中,这些年来隐居于南山,不过还是经常来长安,与国子监诸生颇有往来。
见这许多诸生呆在一处,卢纶笑道:“你们倒是自在,今日不须苦读么?”
“还读什么读,天下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一个国子监学生愤愤地道:“卢兄,你可能还不知道,今上下旨,罢了京兆尹刘晏之职,以元载这小人暂署京兆尹,如今差役四处,到处抄家拿人,原本拘在京兆府衙门的各行会会首,也都被解入狱,如今人心惶惶,谁还有意读书!”
卢纶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了一声。
他交游广阔,最近诗名渐显,因此在国子监诸生中颇有影响力。众人见他只是长叹,却不发一言,不免有些失望。有人道:“卢兄,你向来主意多,为何不发一言?”
“我乡野鄙夫,与诸位不同,朝中之事,与我这山人何干?”卢纶道:“诸位身荷国恩,所食所衣,皆自于民,自然需要过问国家大事,我有何立场来评论?”
他话中有话,诸生都明白。
“卢兄,你有话就直说!”
“我当真说的话,恐怕有些不好听啊。”卢纶道。
李亨、安禄山之乱,可以说是大唐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从平定这次叛乱之后,因为工矿主们积极捐财充当军资,发动自家工人、矿工入伍平乱,所以他们在这之后,便一改以往闷声发财的习惯,开始积极投入到朝廷的事务当中,努力增加自己对国家大策的影响。
其中很重要一条,便在于给上到国子监下到乡学县学的捐资助学之上。全天下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相当一部分这五年来,都或多或少受到他们的资助。
想到这里,卢纶淡淡笑了。
李俅罢去刘晏之职,改任元载,按理说京兆尹是要职,他更换人选,会招来百官议论。可是罢职数日,百官毫无反应,让他准备的后手根本没有用处,这让李俅沾沾自喜觉得终于立威的同时,又有些惶恐不安。
“你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怀着这复杂的心情,这日朝会之后,李俅再次留下元载单独奏对。等众人走后,他向元载诉说了自己内心中的不安,然后问道。
“有什么蹊跷,如今陛下一言九鼎,臣看没有什么蹊跷,如臣上回所言,这些,都在……”
元载话未说完,猛然听得嗵的一声响,象是远处传来了鼓声。
二人都忍不住看了座钟一眼,并没有到宵禁敲鼓的时候,怎么会有连绵的鼓声?
“这些都在叶畅容忍之内,刘晏有过在先,陛下不治其罪,只是罢免其职,已经是从宽处治了……陛下若还不放心,可遣一心腹前往泰陵,向叶畅解释此事,暗察其颜色,看他心意究竟如何。”
元载继续说下去,李俅脆弱的心觉得受到了一些抚慰,至于派使者去泰陵向叶畅解释,会不会堕了他这个天子的面子,他只是略一犹豫,便要同意此事。
然而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一个太监满头大汗进了宫里。
这太监是李俅在太孙时身边的伴当,准备用来取代周相仁的,此时却急得有些失态了。
“怎么回事?”李俅怒道。
“登闻鼓,是登闻鼓!”那太监叫道:“国子监诸生,敲响了登闻鼓!”
“什么?”李俅大吃一惊:“好端端的,他们敲什么登闻鼓?”
元载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妙,他神情肃然:“看鼓小吏何在,为何就让他们敲鼓?”
“圣人,侍郎,国子监诸生,几乎全部来了,只靠着鼓院的几个小吏如何拦得住?”那太监道:“如今登闻鼓响过,人越聚越多,还请陛下定夺!”
依着规矩,登闻鼓非奇冤大事不可响,当然,那种鼓声一响,皇帝就召见的事情,也只有评书话本里才会出现。李俅召来一个值班的小官,令其出去见那些国子监诸生,好生安抚,勿使冲撞了朝廷礼仪。结果那小官出去没多久,就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陛下,臣官卑位小,那些诸生根本不将臣放在眼中,臣才自报姓名,便被他们哄了回来!”
李俅大怒,想要不理睬这些诸生,却又怕他们聚众多了生出什么事端。哪怕再不晓事,也知道这些学校里的学生,精力旺盛做事冲动,容易引发不测后果。他略一沉吟,却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还是元载,心里叹了口气,然后道:“陛下,臣先出去应付他们,陛下派人召国子监祭酒与诸博士来,这些诸生,只怕这些先生。”
所谓一物降一物,李俅顿时眼前一亮,看元载怎么着都顺眼。
但可惜的是,元载出去还没有一会儿,便连滚带爬地又跑了回来。不仅跑了回来,眼睛也肿了,头上还挂着半边臭鸡蛋,身上到处都是尘土。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诸生,竟然敢打人?”见他这模样,李俅跳了起来。
“陛下,陛下,他们是为刘晏抱不平的,他们说臣是小人,他们要打杀臣啊……”
受了惊吓的元载,哭哭啼啼,再无大臣仪态。李俅更是个没主见的,心中一时间有几十种念头涌出来,却不知该选择哪一个念头来处理眼前的事情。
登闻鼓又被敲响了起来,元载喘息已定,然后又羞又恼,方才他失态,落到李俅眼中,必然会降低评价。
“臣召京兆尹的差役来,将这些不学无术之徒先拘入京兆府,然后再做处置。”定了定神,他向李俅请示道:“到时是否夺去他们功名,自国子监中驱逐,全凭陛下圣裁。”
李俅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罚诸生,不过先将这群搞事的控制起来总是没错,因此同意了元载的请求。元载得了旨意,当即调集人手,将为首的国子监学生尽数抓起。他心中暗恨这些人将矛头指向他,故此暗示差役们下手不要客气,于是乎登闻院前斯文扫地,儒冠滚得到处都是。
见到这一幕,元载暗暗冷笑。
动手最凶贯彻他意图最切的,都是他在这短短几日塞到衙门里的心腹,畏于叶畅与群臣,李俅不好在重要职位上直接安排自己的人,但这些差役,是士人所轻贱的行业,他安插些人手,总不会有人反对吧。
他目光也在那些咋咋唬唬虚张声势的老差役面上扫过,这此夫阳奉阴违,在此装模作样,终有一日,要将他们全部扫出京兆府!
他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不知晓,这些被他铁了心要扫出门的差役们,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京兆府的衙役可是热门职业,大伙的收入年年增长,朝廷所发的那几个钱,有谁会放在眼中,真正的大头,还是各位东家老板那儿来的外快。朝廷如今逼得那些东家老板们罢市,也就是在断他们的财路,他们此时看不清风向,跟着后面凑热闹可以,真让他们上前拼命,傻子才干!
敲登闻鼓的书生被拘,原本李俅、元载以为,朝中叶畅一系的重臣应当会激烈反应,但让他们吃惊的事情再次发生,独孤明照常上朝,元公路在上回被斥责之后就一直称病,其余人等,个个默不作声,竟然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劝谏。
这等情形之下,李俅与元载禁不住要考虑,叶畅一党是不是徒有其名,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形成什么共力,否则为何不堪一击?
直到此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叶畅不动背后隐藏着的真实意义。
国子监诸生被捕的次日,“神出鬼没”的《民报》再度浮现,对此行径大肆抨击,甚至疾呼:天子欲行专利之策,任用元载这样的奸邪小人,与国子监诸生并无干系。诸生之所以站出来,不顾自己个人的前程与性命,为的就是替受此牵连的百姓鸣不平。“专利”之法出后,受到牵连的百姓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绝大多数,而与昏君奸臣争斗,也绝不是一个两个国子监的学生之事,而是绝大多数百姓的事情。
“昏君当道,则民不聊生,小人窃位,则贤才受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时局已危,凡大唐之民,长安之士,皆当挺身而出!故此,诸生罢学,商贾罢市,工匠罢工,当使昏君小人正视民众之力,倾听百姓之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自我民意,此其时也!”
在家“养病”的元公路看到这最后一句,忍不住拍案大声吟读起来。
这又是一篇檄文,而且比起此前的檄文,更加毫不掩饰!
他很清楚,“天视自我民视”句,出自于《尚书?泰誓》,这是周武王伐殷商之时所做之檄文。虽然有人以为,其原文早散失于焚书坑儒,现在所存者,乃是后人伪造,但至少到了本朝太宗时期,其正统地位,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而且进一步深思,其中许多言语,极为激烈出格,却极合当下。除了杜甫引用的这一句之外,还有“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都是将君王放在了与民对立的位置之上!
元公路扪心自问,李俅行事残暴,其实远不及周厉商纣,用这些话来形容他,未免有些过了。但是,这是他能够冷静判断,才会得到这个结论,换了此时的百姓呢?
此时的百姓,只知道天子要行“专利”之法敛财,只知道这位新皇帝把大唐柱石贤臣叶畅逼得辞职去修泰陵,只知道这位大唐国君将一群劝谏他改过退奸的国子监学生抓到了牢中,只知道李俅任用的奸邪将不满他搜刮民财的商人捉了起来。
“风暴越来越大了啊……”元公路心中暗想。
正琢磨着,便见自己的管家轻轻敲门,他歪过脸去:“有何事?”
“大夫,家里雇的人……全部请辞工。”那管家一脸怪异的神情:“这个,这个……小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他辞了就是……等一下,你是说,全部请辞工?”元公路顿时坐正,正色问道。
“是!”
元公路家资颇丰,因此家里上下雇了三十余使唤的仆人。其中卖身与他的家奴只有十余人,剩余大半,是签了契约的佣工。这些仆人,无故可是不会请辞的,元公路自问,对仆人不算是苛刻,突然间这些人集体请辞,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知是为何……莫非,莫非是为了天子之事?”
管家的神情很是尴尬:“大夫明鉴,他们的理由正是说为此,小人也劝过了,还和他们说,这国家大事,与他们何干,做什么也不能耽搁了柴米油盐醋。可是他们却说,商贾可不求利而罢市,太学生可不求功名而罢学,他们只是卑末之人,就只能不求生计而罢工了。”
“啊……你有没有说,我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元公路问道。
“说了,我说了大夫为此都请辞官呢,结果他们更说了,连大夫都能为了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不要官,他们这些人还不能为了这个不要工作么?”
“这是哪跟哪啊……”元公路张大嘴巴,哭笑不得,不过旋即他明白,这背后,可是有高人啊!
肯定是有势力在背后串联煽动,只不过那势力是不是叶畅的……就不得而知了。即使不是叶畅自己亲正拉出的势力,只怕也和他有些关系,比如说,那些商会,他们有钱有人,倒真有可能煽动这等事情!
第510章 欲与奸邪同生死
“唉,既是如此,这几天就先熬熬吧……咦,我记得厨娘也是雇来的,莫非今天午饭都没了?”
“午饭么,小人还可以对付着烧几顿,不过小人手艺可不太行。”
“得了得了,都什么时候,用不着讲究口味了,能弄熟就行。”元公路说到这,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想必不只是各家雇工罢工了吧?”
“听说是所有工人和匠人全部罢工,而且,他们欲去朱雀大街,请陛下给个说法。”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元公路咕的一下跳了起来:“快备车……啊哟,车夫也应该请辞了……我走,立刻去朱雀大街!”
“大夫,午饭……”
“都什么时候,还管什么午饭?”
元公路跑出宅邸时,就看到长安城街道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人。他的管家虽然有些不着调,却也知道此时街上人肯定不少,因此气喘吁吁地带着数人来相随。
出了所居之坊,到了正街,元公路发现,正街上人更多。从各个坊里来的人,在正街上汇聚,形成一条人的河流,又一齐往朱雀大街聚去。
“国人暴动,国人暴动!”
史书中记载的事情,出现在元公路脑海之中,他想起这个词,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这一切,叶畅都料到了。
即使暗中有叶畅和商会在推波助澜,可是百姓也不是傻子,唯有真正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才会站出来。
他们不站出来,平日散布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人们只知道长安人多,却对长安人究竟是怎么个多法没有概念。现在不同,当元公路挤到了朱雀街,看到那汹涌澎湃摩肩擦踵的人潮时,才知道“人山人海”这个词真正指的是什么。
只怕有数十万人都拥挤过来,以往即使是再热闹,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相聚。
“大夫,大夫,那上面写的是啥?”他身边一个壮仆努力站住脚,保护着他,防止他被挤着。这壮仆倒是好奇心重,看着这些聚拢的人中,许多都举着布条幌子,当下好奇地问道。
元公路早看到了,听得仆人问起,不由得乐了起来。
过去百姓聚众起哄,唯恐被官府察觉秋后算账,一个个总是遮遮掩掩,藏住自己的来历。今日倒是奇了,这些人一个个都拿着招牌,仿佛是生怕朝廷不知道他们的出身一般。
“黑程记石炭工友会——这是程卢公家不成器的后代开的石炭矿吧?”
“陈记缫丝工友会。”
“聚昌隆……”
一大堆都是各家工矿的招牌,不象是来闹事的,倒象是来聚会的。
元公路很清楚这些招牌是什么意思,代表着各家工场、矿山派来的工人。这些工人或许在艰难而贫困的环境下挣扎生活,但是,终究能挣扎生活,而且还有一个向上奔的奔头。可是若被李俅弄成了专利之法,他们就得给朝廷打工,这个朝廷,从来只听说在草民头上搜刮的,几曾看到他们给草民回馈。
如今匠人为朝廷做事,大伙都宁可给帮贴钱雇人代役,也不愿意去当番匠,何况工矿收归天子所有后,那岂不是人人变成“长上匠”么!不,连长上匠都不如,长上匠还可以寻要代役的人获报酬,他们却没地方讨报酬去!
当然,这样的结论,是有心人有意误导的结果,事实上李俅就是再昏聩,也不敢不给工人工钱。只不过他给的工钱,经过层层剥皮之后,能到工人手中的有多少会在问题。指望着官府控制的官僚机构自我监督,那是作清秋大梦,他们还是老老实实监督别人为妙。
随着人越聚越多,各种招牌也越来越多,元公路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寇氏老陈醋工友会”、“京城面粉同业会”、“平康里丽春院诸女史雅集会”都有,当真是包容百业——等一下,好象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这事情,与平康里教坊司的那些姑娘们有何干系!
元公路还是小看了教坊司的这些伎伶们。
须知商品经济越发达,第三产业便越发达,这些伎伶们虽然不大愿意去接那些粗胚汉子,可奈何这些年粗胚汉子手中也渐有了几个钱,有钱就是恩客大爷,她们自然要为恩客大爷们考虑考虑。
而且教坊司的,向来泼辣大胆,她们不但参与进来,还挤到了队伍最前面。
“当是时也,彼辈妇人,手擎旗帜,立于人群之前。京兆衙役,上前喝斥,反为其诟,大羞而走。又有奸邪鹰犬,上前殴打,以至衣裳不整,血流满面。然彼辈犹自不退,浴血擎旗,奋声呼号,情哀意切,感动全城。百姓乃怒,为其复仇,以石、棒挺击,鹰犬退入京兆府衙门。诸妇慨然道:‘今事已至此,我辈卑贱,当座****死,死则死矣,须留声名于世,愿率先破门,攻入京兆,与奸邪同死’!言讫上前,欲破门而入,周围百姓亦紧趋之,乃破京兆府衙门。”
元公路在此日事后,于自己的笔记之中记下了所见,记下同一幕者非只其一人。故此,在若干年后,有融合东西画技者,读史至此,灵感洞开,乃绘制一副画,当先者乃一赤着半边胸膛的大唐女子,一手高举一面旗帜,上书“教坊司”三个大字,另一手执步槊,踏着鹰犬之尸,侧脸大呼。在其之左后,一报童手中双执短弩,一举一平。在其之右后,则是一商贾执矛,另一矿工头戴着大唐的军帽,表示他曾是平定安禄山之乱时应募入伍的军人。此画师为画取名为《教坊司引导人民》,一时轰动。此乃后事,放下不提。
如元公路所见,京兆府尹衙门在一场轻微的流血冲突之后就被攻破,之所以说轻微,除了教坊司的姑娘们受了点伤之外,就只是元载的手下被人乘乱打死。
破门入内之后,众人先是赶到拘押犯人之所,将昨日被拘的国子监诸生都放了出来,还有那些商会会首们,也一并放出。在这之后,不知是谁叫道:“天子即位新君,不识民间疾苦,所作所为,皆是奸邪小人教唆。这暂署京兆的元载,便是小人中的小人——今日既破衙门,当擒此小人,以告天下!”
此时群情汹汹,没有一个震得住场面的人物出来,百姓们多余的热情与精力没有发泄,故此被人一撩,顿时火起,大伙满衙门寻找元载。只是元载方才见势不妙,翻围墙遁走,有人见他逃往皇宫方向,当即众人便又向着皇宫拥了过来。
长安诸寺、观,如今亦是钟声大作,越来越多的百姓聚上了街头,朱雀大街都被堵住了。众人涌到皇宫门前,此时宫门前禁军已排列成队,一个个全副武装杀气腾腾。
元载逃入其间,喘息未定,便大叫道:“这些刁民反了,这些刁民反了,速速镇压!”
禁军却没有一人理他。
元载情知自己对禁军没有什么影响力,能够让禁军动手的,还只有皇帝李俅。他跑入宫中,李俅早已闻讯,一见到他,劈头盖脸便道:“你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模样!”
元载顿时愕然。
在李俅看来,事情到这一步,当真是元载弄的,就在昨日之前,局势还好,他的夺权大计都很平稳,今日却弄得几十万人拥上了街头,全部就怪元载抓了那些国子监的诸生。
他这个时候,完全忘记元载是得了他的许可抓的人。
“陛下,臣虽是无能,却是对陛下一片忠心,这是叶畅的阴谋,陛下还记得么,那民报竟然骂陛下是周厉王,周厉王有国人暴动,如今……如今就是国人暴动啊!”
元载还是有几分急智的,眼见李俅有意抛出他去平众怒,当下跪着哭道。
李俅愣住了。
国人暴动,他如何不知道,现在仔细一想,目前的局势,当真可以说是国人暴动了。
“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咎,此时若再不下狠心,拼个鱼死网破,陛下就要为人所囚,便是想要象周厉王一般流放亦不可得啊!”元载又道。
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被当成牺牲品抛出去,他在衙门里可是亲眼见到自己的那些亲信的下场。外面那么多人,他若真被推出去当出气桶,只怕瞬间就会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你说……当如何是好?”李俅其人,原本就少决断,此时被元载一吓唬,便忘了方才的打算,颤声问道。
“非常之时,自是非常手段,此时乱民围攻皇宫,惊动御驾,形同作乱!朝廷养禁军何为,不就是拱卫天子么?”元载叫道:“陛下当召禁军诸将,令其平乱!”
听得皇宫之外人声鼎沸,就是隔着数重宫阙也听得清清楚楚,李俅只觉得喉咙干涩。他是经过安禄山之乱的,想到当时自己侥幸逃生,此时又面临这种情形,当下总算狠下心来:“禁军,对,动用禁军……安元光,安元光何在!”
如今的龙武大将军,早就不是陈玄礼,而是安元光。他此时正在宫中,如此大的动静,他怎么会不来保护宫廷。被召到李俅身前,听得李俅令他平乱,他讶然道:“陛下可是当真?”
“是,外边全是乱民,安元光,只要平定此乱,朕定不吝爵赏,便是封公封郡王,亦不在话下!”
安元光苦着脸:“陛下圣明,护佑陛下,原是臣之职司,只不过,宫中禁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数千,而外头之人,足有数十万……如今他们在外,只是鼓噪,尚未有别的异动,臣只怕臣下令厮杀,反激怒了他们,冲撞宫门,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你不知道去调兵么,长安城中养着数万禁军,你快遣人去调来啊!”
“陛下不说这个倒还好,若说这个……实不相瞒,这几日不少禁军亦向卑职请辞……”
安元光不是在说假话,事实上,外头不少围着皇宫的人,就是请辞的禁军。
李俅只盯着官职财权,却不曾注意到,这些年里,以辽东旅顺钢铁厂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军工利益集团。而禁军与各镇边军,又与这个军工利益集团瓜葛颇深。这五年间,除了安禄山之乱初时挫败了边境上外虏的小股试探之外,大唐边疆总体比较太平,但整个军工利益集团,还是凭借叶畅的经营边疆之策,捞到了不少好处。
叶畅在军中的影响,仅看安元光能够后来居上,年纪轻轻就爬到了龙武大将军的位置,就能证明了。
“安元光,你是给天子当官,还是给叶畅当官?”听到这里,元载急了,跳出来指着安元光大骂。
“我给大唐当官,总不是给你元载当官!”安元光虽是武人,却甚为机智,冷笑道:“外头数十万人指你是奸邪,岂是无因?”
“安将军,你就直说,你要怎么样,才肯出兵平定外乱?”李俅瞪着眼睛道。
“陛下万事皆听信元载一人,何不令元载平乱?”安元光冷笑:“若是百姓真攻入宫中,臣自会护佑陛下,可如今百姓在宫外,让臣如何去动手?臣前面动手砍了百姓,后边奸邪除了元载就又要加上臣一个了!”
他也是豁出去了,此时让他带着禁军平定百姓,分明就是要把他架上火烤!
“国家养你们何用?”元载忍不住叫道。
“养你有用,短短几月把国事搅成现在这模样!”
李俅颤抖了几下,他突然想起了马嵬坡。
当初马嵬坡时,禁军纷纷呼喝,陈玄礼不肯弹压,理由只怕与今日安元光也是一样。当初李隆基的无奈、凄凉,如今李俅也尝到了。只不过当时李隆基还有一个叶畅可以依靠,如今,他可以依靠谁?
回头望了元载一眼,元载已经面无血色。
“由你们去闹吧。”李俅突然间觉得心灰意冷,自己还以为自己很强大,却不曾想,事到临头,连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陛下,陛下……”元载慌忙跟上。
李俅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转过脸来,看着安元光:“无论如何,元载,朕是保定了!”
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退让的余地。
安元光苦笑:“臣只能尽力,陛下何不召百官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