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1章 捷报频飞喜讯传
长安城的夏天,当真是酷暑难耐,而且今年还有些特殊,关中大旱,中原大旱,整个黄河中游,都被旱灾困扰。夏粮的情形,极不容乐观,换了往年,这等情形之下,早就粮价翻倍,民怨沸腾。今年却有些不同,来自淮南道、江南西道与江南东道的稻米,顺着辙轨源源不断地被运来,虽然北方人吃稻米有些不惯,却总不虞饿肚子。
这场旱灾,也让更多自耕农破产,他们在典卖土地之后,只能拖儿带女出外流浪,但每遇到这样的人,都被官府收拢起来,将他们驱赶到辙轨工地上去——在工地上不仅可以管自己饱饭,还可以赚点钱,让家里人喝粥喝个肚儿圆
这等情形,使得工程比叶畅在时进度更快,据一份安东银行的统计数据,最多的一天,有三十七万人同时在工地之上,陈留到洛阳的辙轨,完全可以在年内修通,而自洛阳到长安的,也应当在明年上半年建成。
这个进度,让朝廷里负责督办的官员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年年都发旱灾不可。当然,最合不拢嘴的还是那些早就盯上修路这一块利益的权贵富豪们,朝廷可是允许他们自家出资修建辙轨,既是如此,何不修一两条支线,每年收的运费,可比田地里的出息要高
连带着那些修路的流民,也成了抢手的资源,不少人都在想法子招揽。
“这些朕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有趣的么?”
李隆基听着身边的贾昌绘声绘色说起外边的事情,懒洋洋地有些提不起精神。
叶畅虽然不在长安,但他对李隆基的影响力却从来没有中断过,在准备与杨钊分道扬镳之前,叶畅便看上了这位贾昌。
两人之间有间接的关系,贾昌的堂兄贾猫儿,乃是叶畅最信任的心腹,叶畅也尊之为“大哥”。以往贾昌发达了看不起自己的这位堂兄,但现在不同,贾猫儿论身家远远胜过贾昌,多年不往来的亲戚又重新走动起来。
“哦……倒还是有件趣闻,据说在海外发现了一座金岛……”
“金岛?”李隆基顿时感兴趣起来:“果然整座岛都是金的?”
“小臣也是道听途说的,说是有群扬州的豪商,也打着傲来国的主意,大伙合伙儿凑齐了钱,请了水工寻找傲来国。结果遭遇暴风,傲来国未曾找着,倒是找着了一座大岛,岛上有金山一座。水工回来时,身上都是金沙,每个人都成了巨富”
李隆基听得有趣,哈哈笑了起来。
不过他心中对此却是不以为然,这几年,因为傲来国的缘故,大唐从上到下都掀起了一个航海的狂潮,也有不少人声称发现了什么什么的,但是最终都被证实,那只是骗局。
李隆基与别的聪明人一样,隐约觉得,傲来国本身就是个骗局。否则的话,为何在华夏漫长的史书之中,都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国度。
若真是骗局,叶畅当初布下此局的用心,李隆基隐约也清楚。不过他老了,对于叶畅没有太多的担忧,唯一担忧的就是自己内库中没有足够的钱粮支应他穷奢极欲的生活,或者是他手中的大权会被太子、宰相夺去。
“最初时小臣也以为只是诳人的,后来遇着一人,乃是这些水工背后支持者,他也曾经在长安呆过,后来去扬州办球社,名为王启年者,才知道这一切竟然是真的,他们真在海外寻着了一座金山。”
贾昌说到这,忍不住舔了一下嘴。
发现金山的两个主事人他要么认识,要么就听说过。一个是王启年,一个是黄衫客,这二人不知何时凑到了一处,大约是眼红叶畅发财,也有可能是想学着传奇里说的虬髯客一般,去海外自成一国,总之买了船去探险,还真给他们闯到了后世的台湾新北。因为船上水工中有曾淘过金沙的,在山溪之中发现了金沙,然后便寻到了一处大金矿。
王启年、黄裳客都不是什么收敛的性子,手下也鱼龙混杂,有了这般收获,自然难以保密。
“你识得那发觉金山之人?”李隆基闻言吃了一惊:“果然有金山?”
“他们说倒不是真有金山,但发现一处大金矿是真,在海外大岛之上……啧啧,无怪乎叶十一前些时日又有一文章,说财富自海上而来……”
“那是何文?”李隆基问身边备顾问的翰林学士王维。
王维面色平静:“乃是叶畅之《海权论》,文章至今不过四个月余。”
“四个月余,也就是在剑南时写的了,他倒是悠闲,出兵打仗时还有闲心写这个……前些时日说收复了滇南泽,准备在那筑云南城,也不知如今战况如何了。”
李隆基的话,立刻被脚步声打断,他扬眉望去,却见高力士一脸喜意地过来。
在高力士身后,则跟着李林甫。
李林甫如今分外显老,精力也日渐不济,自从两年前病过一回后,如今是小病不断,隔三岔五便会卧床休养。这让他人瘦得相当厉害,也让他显得更加冷肃严厉。李隆基现在其实很不喜欢李林甫,但急切间,又寻不着可以替代李林甫的人。
今日李林甫的神情也是极为欢喜,脸上带着一股异样的红。
“李卿、高卿,你们二人怎么凑到一块了?”李隆基狐疑地看了高力士一眼,他知道高力士与李林甫向来不是一条心的。
“奴婢在外正好遇着李相公,听得他有好消息,便一起来了。”高力士年纪虽然也大,但精力还很旺盛,腿脚也快,听得李隆基问,便笑着道。
“好消息……那必是叶十一那儿有军报传来了,李卿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李林甫下拜行礼,然后贺道:“恭喜陛下,逆贼阁罗凤已授首,其余大小逆党,叶畅亦尽数诛灭”
“哈哈哈哈”这消息让李隆基甚是欢喜:“太和城已经夺下来了?”
“太和城已被推平,所有砖石皆被取走,叶十一欲在其南筑新城,以制洱海之地。”
“我知道,他早前离开时便上奏过,欲以滇南泽、洱海为中心,各筑一城,辖治周边,此二城须由朝廷任命官员,总督周边民政事务;另外再委任云南团练使,兼为云南兵马使,负责军务。”李隆基记得叶畅当初提出的治理云南的方法,当下道:“好,好,我原以为需要一两年时间才能平叛,不曾想他只用了四个余月就成了……犬戎那边可有反应,想来犬戎须得增兵剑川了吧?”
他很清楚,云南完全被大唐控制,会对犬戎产生多大的压力。犬戎对大唐最大的优势就是高原的地理环境,大唐士兵虽然英勇善战,却不适合高原的地理,总是生病而死。但得了云南之后,云南的蛮人亦是习惯了山地高原生活,他们可比汉军更适应高原作战,若大唐将这些蛮人编成军队,使之为前锋攻打犬戎,犬戎今后就有罪受了。
“犬戎不可能增兵剑川了。”李林甫脸色虽红,但神情却甚为镇定,他平静地道:“叶畅先诱犬戎神川守军来援南诏,然后使高适奔袭铁桥城,先在洱海之畔大败犬戎援军,又追袭至铁桥城下,夹击犬戎,斩首万余,俘获三万,神川、剑川,已为大唐疆域矣。”
“什么?”
李隆基手中原本抓着一把米,准备扔给斗鸡场里获胜之鸡的,听得李林甫说到这里,他手不自觉一松,那把米就滑在了地上。
他自觉此生文治武功,古来帝王少有,但在犬戎身上,却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憾事。如今叶畅杀、俘近五万犬戎,又夺了神川、剑川,此等功勋,足以弥补他心中的遗憾了。
但胜利来得如此突然,战果如此辉煌,他又有些不相信。若不是叶畅一向以来的信誉,他几乎要以为这是谎报功勋。
定了定神,他肃然问道:“此事真否?”
“千真万确,现在得的还只是军报,军情是从长江至涪州,再越巴山,至洋州,再经子午谷越南山,方才送入长安,臣观上面时间,捷报乃是八日之前传来的,想来剑南节度使的捷报,也很快就要到了。”
“走子午谷……”李隆基先是一笑,这条路他很熟悉,杨玉环喜欢吃荔枝,新鲜荔枝极难保存,便是从涪州走这一条道路送到长安的,前后时间,不过三日。
但旋即他就收敛起笑,因为李林甫后边一句话提醒了他,剑南节度使的捷报,也应该到了。
剑南节度使乃是杨钊,当初被李林甫赶出长安时便心有不甘,一心想着返回长安。本来这次大捷,他可以借机回长安,可偏偏当初他又与叶畅有个约定,军功都不算他的。
李林甫提及此事,其实就是在提醒李隆基,这功劳与剑南节度使杨钊可没有半个开元通宝的关系,就象开元通宝名为开元,实际上并不是李隆基开元年间铸在一样。
换了旁人,暂时遂了李林甫意就罢了,可是这个是杨钊,这些时日,杨家姐妹可没有少哭哭啼啼过。
“好,好……有此等功臣,朕亦不可吝于封赏……这样吧,王学士”
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王维在旁一躬身:“臣在。”
“你草拟一封圣旨,以叶畅总理云南军政事务,兼任剑南兵马使不改……另令剑南支拨有功将士赏赐之物,自今年押解京师之赋税中扣除就是。至于升官授爵之事,待叶卿详奏之后再拟。”
“是”王维拱手道。
他也是大手笔,捋须片刻,便提笔书就圣旨,用过玺之后,将圣旨交到了李林甫手中。李隆基想了想又笑道:“恭喜李卿了,只是要替我好生向令媛赔罪,只怕要留她爱郎在边疆多一些时日。”
他不提杨钊之事,李林甫心中甚至是欢喜,当下便谢恩而出。只要杨钊被牵制在外,李林甫在朝中的地位就没有人能够威胁,至于女婿叶畅是不是因此在外多呆一些时间,李林甫并不是太介意。
既然是自己女婿,为自己做出一定牺牲,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带着愉快的心情,李林甫出了兴庆宫,回到自己府前,他却没有令车夫停车,而是令车夫载他去叶畅宅。
叶畅宅邸仍在西市那边,李腾空既嫁与叶畅,自然要入主叶宅。原本叶畅出征,问过她是否要回到李林甫府居住,都被她严辞拒绝。在这几个月时间里,她甚至连回娘家都没有回过。
“父亲大人怎么有空过来了……莫非是有李郎的消息了?”见李林甫到来,李腾空出来相迎,她甚为聪明,一看李林甫的模样,便满心欢喜地问道。
“这个……用不了多久,他会回京一段时间。”李林甫笑着道:“前方大胜,他要得胜还朝了”
“啊”虽然有心理准备,李腾空还是捂着心头,只觉得狂喜涌了上来。
叶畅风流多情,喜欢招惹女人是不错,但至少他对李腾空的情谊也没有假,李腾空上面有六个姐姐,那些姐夫们待她的姐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叶畅待她的。即使是出征在外,也没有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壮语,相反,利用朝廷传递军情的驿站,每个月少说要送一两封信来给她,不仅和她讲南疆风情,吐露相思之意,还时不时夹带些小礼物。
那些礼物并不贵重:一片树叶、一颗彩色的石头,或者其余什么,直到前些时日,才令信使带来了一个小盒,盒子中有一块石头,叶畅称其为翡翠原石,叶畅在信中说,此石自云南还要西南而来,打磨之后便可得到美玉,将成为云南重要的商品之一。
故此,李腾空对叶畅的情谊,不仅没有因为婚姻和分离而变得淡然,相反,却如酒一般,越陈越香。
“阿耶,不知叶郎何时归来?”她喜悦而急切地问道。
“圣人已经拟了旨意,快的话一个多月后他就会回来。”李林甫见女儿脸上的笑容,笑眯眯地应道。
“此次来是不是就能留在长安了?”李腾空又问。
李林甫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2章 行到尽处须放手
时光飞逝如电。
李腾空跪坐在床榻面前,泪眼朦胧地看着在床上的李林甫。
李林甫现在的情形,不仅仅是尽显老态,而且很明显处于风烛残年。即使是使女不停为他擦拭,他的嘴角仍然有涎水留下。
不过他的眼睛却还清明,只是控制不住身体,不停地在抖罢了。
“空娘……乖女……我对不住你。”
天宝六载时,李林甫就给气倒下过一回,而且那一次他与叶畅的关系几乎破裂,后来是靠着李腾空出嫁,才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过来。即使如此,翁婿两人却也已经貌合神离,李林甫对于这位女婿,既是利用,又是防备。
天宝八载,叶畅征南诏大获全胜,斩俘无算,不过因为擅杀投降了的阁罗凤,功过相抵,除了一个新设的知云南都护府外,就是加了勋,武散官升了将军,并未获取实职。此后利用一次李林甫生病的机会,李隆基借口举荐叶畅有功,将杨钊调回长安,等李林甫反应过来,木己成舟。
不过为了安抚李林甫与叶畅,李隆基也让叶畅得了好处,叶畅因为提出“开中法”和此前军功,勋爵升为云麾将军、银青光禄大夫、上护军、开国伯,同时还许荫一子,又赐李腾空郡主仪仗,除此之外,叶畅已去世的父、祖,也都得以赠官。叶畅的阶官则升为左武卫员外大将军、检校御史中丞,差官为知云南经略使、剑南道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蜀郡长史、岭南五府经略使,其余官职如故。
杨钊自然也留下了崔圆这个钉子任蜀郡司马。
因为人口经济不足,叶畅提出的将安南与云南合并,升为云南道的计划却未立即执行,云南节度使也未建立起来,而是将云南郡分为云南都督府、大理都督府、剑川都督府,三府合为云南经略府。不过叶畅也不要这个虚名,他要的是实惠。
可这些爵赏偏偏口惠而实不至,这是叶畅对这些的评价,并且从这些事情当中,叶畅判断出,李隆基对他也已经有了疑忌之意。
为此,叶畅在长安城中大兴土木,将自己原本的府邸周围全部买了下来,建成了一座豪宅,获费的钱足足有数十万贯。或许是听得这个消息,李隆基甚为欢喜,还赐了些宫中的摆设来,专门召京兆尹令其配合叶家施工。
当时李隆基之话语,后来也传入叶畅耳中。
“叶十一见多识广,眼大气高,勿使其笑朕吝啬。”
不过给叶畅的好处也就仅此了,与此同时,李隆基不断地向辽东派人,在叶畅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辽东局面有了微妙的变化。
南霁云升官的速度比不上罗九河,表面上看,是为了奖掖罗九河这几年立下的功劳,比如说将辽东行军总管府所控制的地盘一直扩张到了鸭绿水畔,实际上的用意,却是控制辽东的兵权,削弱叶畅在辽东军务上的影响力。在李隆基看来,南霁云乃叶畅亲信,而罗九河则是后投入者,可以适当提拔,以牵制叶畅。
不过政务上,李隆基倒是没有过多于涉,大约他也是想知道,叶畅的那一套经营边疆的理论,能不能实现。故此,这还没有触及到叶畅的底线。
“阿耶不必多说,好生休养,将身体养好了,什么都好”李腾空有些心酸地道。
“我……”
李林甫正待继续说,外边骚动了一会儿,紧接着,有人道:“杨侍郎来探望”
杨侍郎,自然是杨钊,他虽是回京,却没有升官,也算是李隆基的一点平衡,原本奄奄一息的李林甫猛然精神一振,整个人身上,又生出凛凛威仪。
那个让无数朝臣闻风丧胆的权奸李林甫,又回到了他身上。
“请他进来。”李林甫徐徐说道。
旁边的使女将他脸上的涎水擦尽,将他扶起。女眷都躲入后宫,不一会儿,杨钊面对微笑走了进来。
但一看到李林甫威襟正座的模样,杨钊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他停住脚步,转身便欲回头。
原本以为李林甫是只死老虎,他赶来看看热闹,同时发泄一下心头的不满,却不曾想,所见的李林甫与平时比,并没有什么两样。
时值天宝十载春暮,李隆基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距离叶畅平定南诏之乱,也已经过去了近两年时间。或许是因为叶畅在的缘故,虽然得到了李隆基的支持,杨钊面对李林甫,却仍然没有任何优势,往往他的每一步算计,都被李林甫轻易破解,然后反击。
故此,面对李林甫,他心中已经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敬畏。原本是来看一条死狗的,结果发现死狗变成了病虎,他第一个念头自然是走避。
李林甫徐徐说道:“杨侍郎来而复往,是何道理?”
杨钊这才收住脚步,脸色有些发白,他望了李林甫一下:“听闻李相身体有恙,故来探病,却忘了带礼物,是想折回取礼物……”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李林甫看着他面色发白,轻轻叹了口气,若自己还是健康的,绝对不会让这小辈猖狂,但现在……
四年前晕倒之后,他身体就一直不行,前不久,更是中风倒下。他虽然还是贪恋权力,却也知道,以自己现在连坐正都困难的身体,想要继续把持权力,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唯一后悔的,就是这几年没有全力将叶畅调回京城,若叶畅回到京城的话,他可以顺势接过自己的势力,哪怕不能与杨钊抗衡,至少还可以自保。
现在么……就要有些顾忌了。
“老夫出仕至今,已有五十年……”李林甫仍然是慢慢地说道:“如今老病,是该到退休致仕的时候了。”
杨钊心中一动,嘴上却道:“李相公何出此言,相公一时不适罢了,如今天子与朝廷,都倚相公为栋梁,相公若是退休致仕,何人可当天下大任”
“有人可以。”李林甫向身边使女示意,那使女拿出一封信,李林甫道:“老夫致仕乞骸骨之奏章,已在此矣,继任之人,老夫亦已向圣人举荐了。”
杨钊盯着那封信,几乎要伸手将之夺来
这些年,谁都知道李林甫已经老了,但是只要李林甫自己不退,却谁都不敢对他发起挑战。内有无数官员充任党羽,外有叶畅这般名将算作爪牙,李林甫这两年可谓威风凛凛,杨钊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现在这座横在所有朝臣头上的大山,竟然要自己请辞了
李隆基都有些奈何不了他,私下里曾对杨钊牢骚,说若不是叶畅在,早勒令李林甫退休致仕。现在他自己请辞,就象是挡着杨钊前路的一块大石头,他想方设法也搬不走,然后有朝一日那石头却自己滚开一般。
不过杨钊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心,咽了口口水:“相公说笑了,我不相信有谁能取代相公……”
“老夫是说真的,老夫老矣,如今又多病……有今日没明日,没准哪一天就咽了气。”说到这里,李林甫突然身体往前一倾,紧紧盯着杨钊:“老夫诸子诸婿,今后就仰赖杨公照料了。”
杨钊背上顿时冷汗直冒,他哪里敢答应下来此事强笑了笑,他道:“有叶十一郎在,哪里须得我……”
“杨公,你只说一句,老夫诸子诸婿,你照看还是不照看。”李林甫道。
“这个,杨某官卑名低,有……”
“老夫这请辞奏章中,所荐接递老夫之人,乃陈希烈。”李林甫打断了他:“不过陈希烈一向未理政务,唯会空谈黄老,故此,老夫又荐杨公你替陈希烈。虽是暂且委屈你居于陈希烈之下,但以杨公之才,朝堂政务,当由杨公决之,陈希烈但垂拱罢了。”
杨钊心中狂喜,然后就愣住了。
李林甫若是举荐他,他这个次相之位就坐稳了。正如李林甫所言,陈希烈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大权只可能掌握在他手中,过个一两年,寻个借口将陈希烈罢相,他自然就可以登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但同时,杨钊心里不能不犯疑,李林甫真的会这般做么?
念及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名头,杨钊再次冷汗直冒,口中只能说道:“某不过粗鄙之人,李相之恩,某必不负之。”
李林甫没有再说什么,杨钊会意告辞,待他走后,李林甫才长长叹息了一
若是没有叶畅,只怕自己退下之后用不了多久,就没有活路了。自己晚年做过不少得意之事,可若论最得意者,大约就是寻了这样一个女婿。
只恨这女婿与自己并不完全是一条心,否则的话,自己无论进退,都能更加从容。
振作了一下精神,李林甫向自己长子李岫道:“这封奏章,你替我送到兴庆宫去”
李岫应了一声,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奏章。
没有多久,奏章就呈到了李隆基面前,而杨钊,也在此处。
“李卿身体真的不好?”草草看完奏章,李隆基惊讶地问道:“前几日来见朕,还是好好的。”
“御医说是风疾,脑中有血块,发作得疾,唯有徐徐图之。”
在叶畅的倡导之下,大唐的医术有突飞猛进的发展,旅顺、长安和洛阳都有半官办的医学院,战场上的那些敌军,为这些医学院提供了不少标本和试验对象。象风疾,现在便知道是脑中血管破裂有血块压迫而成。李隆基自己也略通医术,闻言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
杨钊觉得,这一声叹息里,还有点如释重负。
“李卿说想到旅顺去养老……好端端的去那地方做什么,辽东苦寒荒凉之地,朕若真让他去了那里,绝非优待大臣之道。况且李卿就算致仕,朝中若有大事,还须向他顾问。”李隆基又道。
“臣也是这般相劝的,但臣父却说……这些年叶畅仍然加紧派船出海,或许什么时候,便找到了蓬莱仙山,求来仙药。他在旅顺,这仙药到了,或许还能救臣父性命,延寿几年……”
说到这里,李岫黯然呜咽,却是真情流露。李隆基心中微微一动,便是杨钊,这个时候也不禁抚额。
他们倒是将这件事情忘了,这些年,叶畅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蓬莱等海外仙山的努力,他的船队,数次成功抵达日本,还帮助日本发现了石见银山,这样日本就有足够的白银来收购他卖去的佛像、佛经、铁器、玻璃、丝绸等物品。
日本的银山,还有两年前在流求发现的金山,有传闻说这二者皆是叶畅指点才寻到的,故此叶畅财神之名,更为响亮。
“既是如此……”
李隆基听得这个理由,不禁怦然心动,李林甫怕老死,他比李林甫年轻不了多少,岂有不怕老死的道理
听得李隆基要松口,杨钊有些急了,若是李林甫真的到了辽东旅顺,那他还想报复李林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说还派人跑到旅顺去问叶畅老丈人之罪?
不过,想到方才自己在李林甫府中见到这老奸的气势,杨钊咽了口口水,终究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
若是逼得这老奸又回到朝堂上,那更是麻烦,反正将他赶到辽东去,慢慢再来对付叶畅。等叶畅被收拾了,这老奸就算没有断气,也无能为力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堆着笑,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
他不反对,李隆基又思忖了会儿,点头道:“既是如此,李卿何日动身,朕令百官相送,朕也亲登城楼,为令尊送行……朕还许你兄弟假,先将李卿送至旅顺,安顿好之后再还长安”
既然要放李林甫一条生命,李隆基的气魄就显出来,他放得很彻底,不仅仅是李林甫自己,他的儿子们,也都送至旅顺——名义上是成全他们孝道,实际上却是将李林甫的子侄从朝堂之上清出去。
杨钊心中顿时一喜,这消息传出去,不用他找李林甫麻烦,朝廷上某些人,就会明白,李林甫彻底完了,他们就会象疯狗一般扑来,希望在李林甫身上,撕咬下两块肉……不过有叶畅在,这些人还是会有些忌惮。
想来想去,杨钊心中很清楚,李林甫能全身而退,最大的倚仗,恐怕就是那个女婿了。
那个让他们这些呆在长安的人都心生忌惮的人物,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3章 一纸诏书速还京
“果然,象林稻如中丞所言,比起云南土稻,耐旱、耐涝、用时短,产量亦高,只是口感不好,只可为平民口粮,不可供贵人所食。”
面色黑黝的李白笑嘻嘻地指着面前的早稻稻浪对叶畅说道,虽然一字都没有提自己,可那渴望赞扬的神情,还是令叶畅不禁发笑。
这两年来,李白算是一改往常好浮夸而不务实的毛病,踏踏实实做了不少事情,先是建云南城,然后又是奉叶畅之命试种象林稻,两件事情,足让他在经营华夏边疆之事上功垂不朽。
所谓象林稻,就是占城稻,如今还无占城之说,只有占婆,叶畅以汉时地名象林命之,对其之野心,昭然若揭。他一直在鼓动将云南与此时尚在岭南治下的安南合并,另成一道云南道,在他的计划之中,云南道的控制范围,应当包括另一世整个中南半岛,襟两洋而扼要冲。
不过此事急不来,或许要用一两代人来经营才成。
“无妨,百姓饥时不挑食,而且实在口感不好,还可以磨成饲料,用于养猪养鸡,总没有人嫌肉口味不好。”叶畅一本正经地道。
李白大笑起来。
“中丞说的是,饥时还管什么口感,能填饱肚子就是好的……中丞所制秧马、脱机,事半功倍,当真是巧夺天工”
秧马原是北宋之后开始盛行,四川出身的苏轼是到了武昌才见到,但如今叶畅就已经拿了出来。至于脱机,则是脚踏式滚桶打谷机,张休耗费了八年功夫,与二十余名巧匠一起,终于能铸造、打磨成合用的齿轮,对于收割甚为方便。
除了稻田,就是甘蔗田,此时甘蔗尚未成熟,放眼望去,一片碧叶如障如林,叶畅见此甚是欢喜:“今年年景尚好,看来甘蔗能丰收,有足够的糖运出去,这云南商会便也可以建起来了。”
“东北、西南,十一郎你都建商会以经营之,东南为大海且不说了,那西北呢,听闻十一郎近来屡屡致书信与朝廷、安西,莫非十一郎也准备在西北行边疆之策?”
叶畅闻言笑容敛起:“倒不是准备在西北行我的边疆之策,是有些担心。
“哦,十一然且说说,担心什么?”
“边将好大喜功啊……”
叶畅这一叹,让李白笑容也敛住,边将好大喜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特别是胡人充任边将,根本不将大唐将士的性命放在心上,屡屡做出各种令人瞠目的事情。
这也与叶畅有关,叶畅两年前的大胜,刺激了各方边将,他们也纷纷向周边发动攻击,却不顾自己是否有叶畅在边疆生财的能力。先是哥叔翰,不顾叶畅劝说,强攻土蕃控制下的石城堡,折损将士精锐数万,才夺下这座区区千人镇守的堡垒,紧接着安禄山,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与夫蒙灵察合击契丹、奚,他贪功抢先,于天门岭中伏兵败,八万兵马损失怠尽。
每每这消息传来,叶畅就不禁扼腕叹息,如今大唐边军资费支出已经是开元年间的五倍以上,耗费国家无尽财力,特别是那宝贵无比的人力,却获取边将个人的小小功劳,这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高仙芝此人好大喜功,更胜于哥叔翰,而且他军中宿将,向来骄矜,此前又屡战屡胜,我怕他在安西行冒险之事。而且,还有一忧,便是犬戎。如今剑南有我,犬戎无法出铁桥城、安戎城,河曲有哥叔翰,犬戎无法出石城堡,他们能拓展的唯一方向,就是小勃律……”
面对大唐在铁桥、石城堡的优势,这两个方向,犬戎只能采取守势,而且这两年来,叶畅还屡屡组织蛮人深入犬戎境内,俘虏犬戎军民充当农奴——战果不算辉煌,但足以⊥犬戎头痛万分,那些同他们一般适应高原气候的蛮人,比起汉军可要难缠得多。
为应对这种情形,犬戎除了加强对东南的防备之外,另外一条选择,就是猛攻安西都护府,尽可以从大小勃律出兵,逼得大唐把国力耗在漫长的补给线上,也迫使大唐不能在剑南或者河西全力向它进攻。
而此时位于葱岭的诸国,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它们周旋于大唐与犬戎之间,还要加上位于中亚的另一个庞然大物大食,借助几家大势力之间的角力,它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立。
“葱岭诸国也难。”李白叹了口气。
“有何为难,全心向华即可,便是以石国为例,其国三百余城,大多为华人所建,大唐原本为其故国况且,无论是大食还是犬戎,对其都是勒索无度,大唐不唯只要象征性地贡物,还许他们丝路之利……以我所见,就是贪心不足,带价而沽”
李白笑了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接口,他对此是有不同意见的,比起叶畅,他更熟悉葱岭一带的情形,毕竟他父亲曾经在那儿做过生意。
“十一郎,你要当心。”李白没有再提葱岭诸国,却转而说道。
“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李相公在朝中,你是不必害怕什么,但李相公如今年事已高了……另外,太子那边,你要千万当心。”李白又道。
叶畅讶然看着他,李白的意思,他很明白,只是奇怪的是,一向率直的李白,竟然也有这样的觉悟了。
“跟你身边两年有余,就算是个白痴,总也得学会些东西吧?”
叶畅哑然失笑,正待再说,突然间,见蔡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智华,有何事?”
“朝廷有密旨,召中丞回长安”蔡明低声道:“使者正在城中,中丞速速前去接旨吧”
“召我还京?”叶畅愣了愣,眉头皱起。
李林甫在杨钊还京之后,便试图召他回长安,但屡屡被李隆基所阻。叶畅很清楚李隆基的意图,就是绝不让他与李林甫二人同时在长安,以免给杨钊造成太大的压力。
现在突然召他回长安,却不大可能是述职,那么就一定是长安城中有变。
“可知何事?”叶畅面色严竣。
蔡明的神情却有些古怪,看了叶畅好一会儿,然后道:“这个,李林甫罢相了。”
他是王忠嗣荐到叶畅身边的,因为做事勤恳稳重,叶畅从最初的不重用,到现在已经渐渐信任。但是王忠嗣与李林甫的关系可谓死敌,他亦是极厌恶李林甫,可李林甫偏偏是叶畅岳丈,这样复杂的关系下,这个消息让他面色古怪起来。
他很想放声大笑,却顾及叶畅的反应,不能笑出声来。
“罢相?”
叶畅心中一凛,这确实是一件极为大的事情,好端端的,为何会罢相?
“原因?”
“老病。”
以叶畅对李林甫的了解,如果不是实在动不了,他是绝对不会请辞的,这个“老病”的理由,实在是有些诡异。而且叶畅很清楚,李林甫罢相,杨钊就肯定会上位,以杨钊的性子,绝对不会让他从容入京。
“事情有些奇怪啊。”李白想了想说道。
“无妨,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而且家岳为人,他既只是老病而不是故去,那么定然是留了后手的。”叶畅道。
既然朝廷召他回长安,他便不再耽搁,先是将高适从新建的大理城召来,将云南三府事务悉以委之——对李白,他终究有些不放心,这位天才诗人没有他盯着,没准就整日醉熏熏的了。
从云南城到长安,路途遥远,叶畅带着百余人,不可能沿途驿站换马,故此速度快不起来,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到了六月,他才进入长安城,而这个时候,各方的消息也已经达来。
先是到衙门报备,等待李隆基召见,然后还家。看到自家大门时,他心里突然有些激动,以往他并不把长安城中的这座府邸真正当作自己的家,可现在因为这里有人在等着他的缘故,他真有了家的感觉。
李腾空没有随他去云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以李腾空为人质。叶畅才入大门,便见李腾空拎着裙角急匆匆跑了出来,一见着他,未说话,眼眶先红了
“别难过,别难过,我回长安,你当欢喜才是。”叶畅笑着道。
叶畅越是相劝,李腾空就越觉得心中难过。
无怪乎她觉得心酸,二人成亲已经有两年,两年来聚少离多,共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两个月。若她膝下有子女,那还好说一些,可是她膝下并无儿女,唯有千里鸿雁,寄托相思。
偏偏这等情形怨不得叶畅,根子还在李林甫与李隆基的相互猜忌,某种程度上说,叶畅亦是受害者。
“空娘再这般哭,便是不欢迎我了。”见她仍然流泪不止,叶畅假意威胁道:“既是不欢迎我,我便又回云南去”
“不,不……”
明知叶畅是在说话的,李腾空却仍然抓紧了他的手,然后勉强破啼为笑:“奴这不是喜极而泣么?”
她虽然自称喜极而泣,可眉宇间的愁绪却是如何也摆不掉的。叶畅见状,于脆不说话,伸手便将她横抱起来。
周围亲卫、使女和家仆都在,李腾空顿时羞得用手捂着脸:“郎君”
“准备热水,一身都是泥,我要先洗澡。”叶畅对使女吩咐,然后回头看了看善直与王羊儿:“你们就自己休息,三哥照顾好羊儿”
众人都是笑,善直咧开嘴:“放心吧。”
抱着李腾空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叶畅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心里的郁闷随之无存。他将李腾空放在了榻上,李腾空用力捶了他几下,却根本拒绝不了他的力气。
叶畅家中向来奢侈,故此随时有热水备着,叶畅才放下李腾空,那边使女们便抿嘴笑着将大木桶搬了进来,放在了卧室外间,紧接着一盆盆热水倒了进去,水倒好之后,毛巾、鞋子、于净衣裳也准备好了。
“给夫人也准备衣裳。”叶畅毫不羞涩地吩咐道。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李腾空抱起。
“郎君”见叶畅这般猴急,李腾空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这一个多月来,辛苦娘子了。”事毕,叶畅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
“郎君千里奔波,才是辛苦,奴只是有些不舍父亲,他此去辽东,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又不适……奴实在担忧。”
“丈人身体究竟如何,为何好端端的要致仕?”
“此前风疾发作,已是半身不遂,不能上朝,亦无法入宫,不得不退。”
叶畅听到李林甫中风不得不退,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道:“能退亦未必不是福。”
李林甫若不是中风半身不遂,绝对不会放弃权力,现在人虽然行动不便,可是至少脑子还好使,还有足够的精力与时间安排后事,最重要的是,比起另一世的历史,他多了一个女婿叶畅。即使是想着将李林甫连根拔掉的李隆基、杨钊,也不得不考虑叶畅的想法,行事颇有顾忌。
“如今丈人精神可好一些?”
“不好,人不能动了,少不得发脾气,我在时要好些。郎君何时去看看他,这些天,宫中每隔几日就派人来,明面上是探疾,实际上却是催他赶紧离开。他一日不离开,那位杨次郎就不好登相位——他可是总怕着父亲哪一天突然站起来,又出现在圣人面前,笑着让他滚蛋”
“无胆鼠辈。”叶畅骂了一句杨钊。
这两年两人关系相当僵,叶畅许多经营边疆的方略,都被杨钊杯葛,双方关系,即使没有李林甫在,如今也是势成水火。杨钊这般做,无非还是怕叶畅立下大功回京任职,威胁到他的地位,毕竟如今天下公认,论会赚钱,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叶畅。
“如今时间尚早,我现在就去拜见丈人,许多事情,也需要向他请教。”叶畅又道。
李腾空忙起身为他收拾,只是方才叶畅折腾得太凶,她身酥骨软,才坐起来便又跌入叶畅怀中。温玉暖香抱了满怀,叶畅心念又一转,哈哈一笑:“不急,丈人那边再晚些去都没有关系,另有要事要做。”
“还有什么事情?”李腾空讶然。
“自然是喂饱我家娘子。”叶畅低笑着将她又压倒在身下。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4章 数语筹谋显老奸
浓烈的中药味,让叶畅险些打了个喷嚏。
“十一郎,你来了”李岫一脸枯槁,匆匆出来相迎,神情比起以前要热情许多。
那是自然的,李林甫执意要去旅顺养老,他们这些当儿子的不得不相随,旅顺乃是叶畅的地盘,哪怕他如今已经有一年没去辽东,声望与影响在那边仍然没有什么衰减。故此,他们到了旅顺,还需要仰仗叶畅。
另外,对于叶畅始终在苦求的“仙药”,他们也颇有好奇之心。
“何劳大郎来迎……丈人如今还好么?”叶畅问道。
“唉……你随我来吧。”李岫知道正事要紧,也没有废话,引着叶畅便往里走。
但出乎叶畅意料,他们并不是顺着药味前进,而是在府中转来转去,转到一处隐秘的院子里才放缓脚步。
“大人自病后就疑心甚重,往往一日数换居处,便中家中管家,亦不知他所在何处。”对着叶畅,李岫没有什么隐瞒,低声说道。
这便是坏事做多了的结果,李林甫虽然是能臣,但亦是权奸,把持权柄这么多年,不知坑了多少人物,可谓仇敌满朝。
“是谁来了”李岫说话的声音很低,却仍然被屋里的李林甫听到,李林甫猛然咆哮道:“是谁,大郎,你在与谁说话”
“是妹婿来了,特来向大人问安。”李岫慌忙答道。
“十一郎来了?十一郎,快进来,快进来……好,好,大郎,你立刻去收拾东西,三日之内,我们就离京”
很显然,李林甫在长安城中拖延时间,迟迟没有离开的根本原因,就是在等叶畅。
叶畅定了定神,迈过门槛,进入屋内。
屋里倒不是很暗,两只马灯挂在墙上——这又是旅顺的产品,只不过现在还只是作奢侈品供应,因为使用到了玻璃罩子,所用的灯油也是植物油。看到这两个灯,叶畅便想起自己总忘掉的事情,该让人去寻一寻另一世延安附近的石油了。
“叶畅见过丈人。”望着躺在榻上的李林甫,叶畅长拜行礼。
无论两人关系多么复杂,也无论李林甫藏有多少私心,他总是李腾空的父亲,李腾空待他当真是没有什么说的,故此他对李林甫,总要保持起码的尊重
“十一郎,你来了就好……”李林甫看了看周围:“你们都出去,只留十一郎在此”
因为中风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含糊,看精神,倒还算好,不过这样的夏天,却还盖着棉被,身体之虚弱,可见一斑。
“丈人身体……”
“我身体我知道,这一回是好不了了。”李林甫吃力地道:“我若死在外地,尚可保全大郎他们兄弟,若死在长安,只怕连下葬都没下,大郎他们就要被族灭了门人之中,只有罗希秉或念旧情,其余人等,不落井下石,便是试图自保……”
叶畅抿了一下嘴,李林甫虽然病倒,对人对事却丝毫不糊涂。
“这两年我将你放在云南,不全力召你还京,也是想着你与我保持一些距离,女婿毕竟不是儿子,你自己也有手段自保。保住了你,便是保住了大郎他们几兄弟……”李林甫又道。
“小婿明白。”
“我去之后,杨钊势大,必有无数人投靠于他,你小心些。”
“事已至此,丈人还隐瞒什么,丈人必有后手……何不教我?”叶畅道。
他不相信李林甫会束手待毙,李林甫的天性,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信不过,哪里真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
李林甫看着他:“你道如何?”
这对翁婿,都是搞惯了勾心斗角的,即便是这般情形,双方还不忘暗中考较。叶畅看了看身后,微笑着道:“不知卢杞此时何在?”
李林甫瞳孔猛然缩了一缩,额头微微有些汗意。
两年前,也就是叶畅去云南不久,卢杞便与李林甫反目,暗中投靠了杨钊。叶畅在边疆的一些措施能被杨钊杯葛,很大程度上就是卢杞暗中通风报信。但对卢杞这先背叛李适之再背返李林甫的人,杨钊并没有多少信任,而且如今杨钊手中人物众多,也看不上这样一个区区六品官。
故此如今卢杞几乎从长安城的政坛之上消失了,甚至有人以为,他已经被李林甫暗中害死。
“若无外敌,杨钊先会扫除陈希烈,陈希烈性贪而懦,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一两年间就会垮台,此后杨钊必全力对付老夫,可若有比老夫更危险的外敌……”李林甫缓缓说道。
卢杞与他的反目,乃是他有意安排的,制造杨钊不被信任,也是他有意安排的。这一步棋子,早在当初李适之死时,他就已经准备好了,两年前不过是落下去。
最终这步棋落着的地方……
“太子?”叶畅低声问道。
李林甫去相离京,还能制约杨钊的势力,唯有高力士,但以高力士墙头草的性格,主动出来与杨钊唱对台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时候,必须有人能让杨钊感觉到威胁。最佳的人选原本是陈希烈,但李林甫和陈希烈共事多年,知道此人无才无骨,既然没有与杨钊对抗的才能,也没有敢于揽权的勇气。
既是如此,那么可以备选的人,就是太子李亨,李林甫的宿敌、死敌。
谁都不会想到,李林甫竟然想扶出太子李亨来牵制杨钊,在一般人的设想中,李林甫试图动摇李亨的储位多年,李亨与杨钊联手,搞倒李林甫才是最正常的选择。
“老夫既已致仕,便对太子不构成威胁,能对太子之位构成威胁的,唯有杨钊。贵妃娘娘正得宠爱,万一她育有龙种,杨钊是扶植自己外甥,还是保李亨,这还用想么?即使圣人早有考虑,令贵妃娘娘无法受孕,宫中年幼的王子、王孙并不少,娘娘身边人罗嗦两句,娘娘将其中一二收养在身边……”
叶畅看着李林甫昏黄的眼中闪烁着鬼火一般的幽光,实在有些无语。
这老奸到了油枯灯尽之时,却还有这种本事,将李隆基、杨贵妃、太子李亨还有杨钊,统统算计进去。
若他的计划真实施了,杨钊哪里有空来对付李林甫,他首先要做的,当是动摇太子李亨的储位。
同样,太子李亨忙着稳固储位,又怎么会将已经没有了威胁的李林甫放在心上,在李亨的算计之中,完全可以在自己正式登基之后,再来找李林甫后人的麻烦。
“若是如此,可保五至十年。”叶畅低声道。
“呵呵”李林甫嘿嘿笑了两声,叶畅顿时明白,这老奸仍然还留着后手。
无论杨钊与李亨谁胜了,李林甫手中却还有一张牌没有翻出来,这张牌将可能把杨钊、李亨中的胜者再掀翻来
这张牌是谁?
叶畅觉得,自己不大可能是这张牌,应当还有别人。
“这几年,你做得甚好,理财之能,朝廷渐渐离不开你了,军功亦是朝中少有,你且忍耐几年,或许用不了多久,大唐便有三十余岁的宰相了。”
叶畅今年二十六岁,离三十余岁也不过是四五年的时间,李林甫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嫉妒,他自己是过了中年才得宰相之位,而且还被张九龄等压制了不少时间。
“丈人去旅顺只管放心,那边我会安排好,旅顺气候比长安只是略冷一些,这几年来,人口增长极快,虽不如长安一般有百万之众,却也有近十万……
天宝六载时,辽东完成了第一次人口登记,在册的汉人人数十七万四千余,主要集中在旅顺、建安、青泥浦、石人汪、石城、卑沙城等城池周围。但经过四年之后,辽东的汉人人口数量超过了三十五万,足足翻了一倍,其中有十万左右,乃是自中原各道来的新移民,另外七万余人,则包括辽东逃归的汉人奴婢、各族归化的汉人。除此之外,尚有十余万新罗、高句丽、室韦、奚、契丹等族百姓,人口总数近五十万,而旅顺作为第一大城,也是经济、政治与教育中心,聚居的人口也一举突破十万。
叶畅对于长安城的规划相当喜欢,这种坊市巷闾的城市布局,也被搬到了旅顺的规划之中,故此,现在旅顺也有三市,东市西市与北市,有旅顺、都里、唐安等九坊,商旅往来甚多,论起繁华,丝毫不逊于内地之大城。
“如此十一郎费心了……你放心,我虽好不起来,却也不会那么早入土,杨钊短时间内,还不敢全力对你。”
话说到这,李林甫终于有些乏了,他勉强摆了摆手,示意叶畅离去。毕竟他中风之后,行动不便,虽是按照医嘱,每日都有清洗擦拭,却总是有些异味
他不愿意自己软弱的一面,露在叶畅的眼前。
叶畅退出之后,看到李岫正在门前等着,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叶畅笑道:“大郎有何吩咐就直管说,一家人不必见外。”
“此次离长安,只怕我们就很难再回还了……既是要在旅顺长处,那边宅院狭了……”
他虽然不是当官的料,却也知道,自己一家这次离开长安,几乎就不可能再回来,他的官职如今还没有罢去,可到了旅顺之后,只怕罢官的诏书跟着就要到来。无官职,坐山吃空,真要靠着叶畅养着,他心中多少不是滋味。
好在当初李腾空要助叶畅,李林甫的几个子女都投了不少钱在安东商会,凭着每年的收益,稍稍节俭一些,还可以支持一大家子,只是如今的奢侈生活,怕是一去不还了。
“大郎无须担心,我这边都有数……两年之前,我就在旅顺开始兴建宅邸。虽然没有长安城中这宅院大,却也小不到哪儿去,而且在城外还选了处山谷,兴建山庄别院,城中住厌了,可以去山庄别院透透气。”
“如此多多有劳十一郎了,只是……只是听闻辽东土地买卖甚难,不知十一郎能否想法子,给我们置下一处庄子,留几千亩田地?”
“大郎说笑了,田地一年才有多少出息,唯有那些新至旅顺的流民,才会想着要置田”叶畅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笑道:“若是我家丈人、舅兄只靠着田地过日子,我还敢自称赞理财经济?我自有安排……大郎莫急着说不,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白白占我便宜,这安排是要你们出钱的,你们将准备置宅买田的钱交与空娘,我与你们合伙办一家作坊,一年怎么着也能有十万贯的出息。”
十万贯对于见多了钱的李岫来说,不算什么,但他很清楚,叶畅这是表明态度,要他们将钱投入到工商之中去。李岫也读了叶畅的国富论,自然知道,叶畅是极不赞成将钱全用来买田置宅的。
“田宅终究是根本,可以传之子孙。”
“实业亦可传之子孙,绝不逊于田宅。若不愿意投之作坊,亦可考虑开办商行、商栈。”叶畅道:“别的不说,单单是置一艘船,每年跑旅顺至新罗再至倭国这航线,每年纯利,便有数十万贯。”
“海上风大浪急,常有意外,此事却是不敢插手的,不过作坊……十一郎有那作坊做何物?”
“座钟。”
“那又是何物?”
“到时你就知道了,今后座钟,必如屏风,富贵人家皆须备之。”叶畅道
在堪用的齿轮终于能造出来之后,叶畅紧接着就将座钟的制造提上日程,时钟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计时之上,还体现在航海之上,而要想能造出适合航海的怀表,此前先拿傻大笨粗重的座钟积累经验是必然的。
“十一郎既是如此说,那便依十一郎所言……”
李岫还想再问,就在这时,却听得外边有人道:“中丞可在?”
“何事?”叶畅问道。
“圣人召叶中丞入兴庆宫进见。”来人乃是叶畅家中的一个管事,在院外说道。
叶畅与李岫都是心中一凛,叶畅今日才回长安,原本以为要等两三天李隆基才会见他,却不曾想,李隆基这么迫不及待。
“我先去拜谒圣人,辽东之事,回来再与大郎细说。”叶畅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5章 未知边患起安西
兴庆宫这两年变化得也很快,不仅仅是因为水泥这种建筑材料运用,也因为来自辽东的各种各样物产,象是玻璃,兴庆宫有一间用了大量玻璃搭起的暖房,就在入宫西门第一处院落,为建此暖房,耗资高达百万贯——这钱是国库与安西商会合资而出,各居一半。
当然,大唐国库掏出的是真金白银,可是安西商会的五十万贯就谁都没有看到过了。冬日之时,李隆基与杨玉环最喜就是躺在这暖房底下晒太阳,既无风,又暖和。他们琢磨着,要在温泉宫也修一个更大更漂亮的暖房。
叶畅却看都没有看这座暖房一眼,不过就是一个大点的玻璃阳台罢了,李隆基当个宝,他却不以为然。
匆匆走到勤政务本楼前,李隆基穿着件绸衣,没有着帝皇冕服,而是常服,看他的神情,无喜无怒,不象是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见叶畅来了,他才露出笑容:“叶卿,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为华夏经营边疆,乃臣之本份。”叶畅眼睛一溜,却没有看到杨钊,心中有些奇怪。
以现在杨钊对他的防备,应该不会给他单独见李隆基的机会才对。
“叶卿在云南劳苦功高,原本早就想召你回京,只是国事为重……哈哈…
李隆基含糊地说了几句鼓励抚慰叶畅的话语,然后他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打了个哈哈,转而好奇地问:“听闻云南那边蛮人,有一风俗,山歌娱人,以求婚配,不知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蛮人居于大山之中,平日里忙于生计,难得得闲,故此择日欢聚,对歌求偶,亦有只寻一夕之欢者。”叶畅笑道:“仓廪实而知礼节,此语虽有偏颇,但也有几分道理。”
李隆基悠然神往,好一会儿笑道:“若朕去此处,当是如鱼得水。”
“圣人胸怀四海,不以其俗为怪陋,实是蛮夷之幸。”
“也要遇着你这般善治边者才行,如今辽东情形,朕是日日有闻,富庶已不亚于关中,人口三十余万,赋税却可以抵得百万人的大郡,云南亦已政通人和,诸乱皆平,每月自云南运出的红糖与霜糖,便有数百石之多……”
这些都是叶畅的功劳,不过云南这边还只是起步,大种植园种植水稻、甘蔗、茶叶,都还只是刚刚开始,效果还不大。叶畅估计,要象辽东一样,过四到五年之后,才能初步见到成效。
说完一番叶畅的功劳之后,李隆基话题一转:“卿以为安西是否亦可以你经营边疆之策来经营?”
“自然可以”叶畅毫不犹豫地道。
“你那开中之法,在安西当如何用之?”
“安西物产亦是丰饶,勾通中外,以臣所见,至少有四大优势可供利用。”叶畅心里隐约有个想法,此时听李隆基相询,便伸出手指:“安西出玉,昆仑玉之名,汉时便已扬名天下,宝石美玉,中土富贵之家,家家皆欲藏之,仅此一项,便足以令商贾往去。”
“说起玉,你那翡翠玉亦是不错,你送给朕与爱妃的翠雕,都甚是精巧可爱,朕可是日日把玩。”李隆基插嘴道。
此时翡翠尚未大行其道,在诸玉之中默默无闻,云南地接缅北,叶畅既要开发它,自然少不得将翡翠作为一项主打的奢侈品来推广。其间一些炒作的手段,甚至连李隆基与杨玉环都被他利用了,从而给翡翠打开了销路。
“其二,安西气候,极适宜木棉种植,天山以北,水土肥沃,辟为农场,雇使诸胡耕作,不仅粮、衣可以自给,其棉、果、酒,尚可行销四方。”
“金山产金,而且其与天山坡地之上,皆是好牧场,放牧牛羊马群还有骆驼,则大唐又多一处马场。”
“其四,安西地处中西商道之要冲,丝绸之路陆上必经之所,仅收取商税,便可支撑军饷……”
叶畅一口气拿出四个理由来,李隆基听得连连点头,果然,叶畅并不是对西域局势信口开河,他还是做了相当准备的。
虽然叶畅说的简略,可是每一条,都有其针对性。
“今中原富庶,方能压制四边,若是四边皆起,富庶胜过中原,如之奈何?”等叶畅说完之后,李隆基又问道。
这个问题极为尖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质疑叶畅的边策,认为他采取开发边疆的方法,实际上是在助长分离倾向。李隆基相信,以叶畅的聪明,不会看不到这种分离倾向,既是如此,他的这套边策,表面上看起来是解决了大唐眼前的困难,实际上却是埋下了未来更大的隐患。
叶畅却是一笑。
“边疆再富庶,终究有所缺,如何比得上中原?况且边疆能富庶,中原就不能更富庶?以原之地大物博人力充足,若做不到比边疆更富庶,那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宰相、郡守皆不称任”
“四边财富,终将会聚于中原,会聚于长安,圣人与其担忧边疆富庶胜过中原,倒不如担忧如何让会聚于中原的四边财富,为中原创造更大的财富。”
这话说得甚是真接,可谓毫不客气,李隆基不怒反喜,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十一郎再与我谈谈云南之事,云南以新制糖之法所造霜糖,着实甜美,确实很好啊。”
叶畅与他说了一会儿云南那边的风土人情,自然没有忘记再度提出云南兼并整个中南半岛之事,他深知这对于未来华夏控制两洋有多么重要,只不过就算是李隆基,此时也想不到未来会是什么模样,故此他也不急,只是说百年经营之策,一步步来罢了。
不过李隆基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一个劲儿就问云南那边的风土人情,还问那边女子姿色如何,叶畅不曾板起脸来劝谏,倒是凑了趣,说起蛮女风情,不过为了避免李隆基当真淫兴大发,他甚是惋惜地补充了一句:“南方日照多,云南又地势高,阳光刺肤,致使蛮女肤色黑红,实不如我华女多矣。”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示意叶畅离开,叶畅走后,李隆基面上笑容仍未改,回头看了看:“杨卿,如何?”
杨钊自屏风之后绕了出来,脸上也是笑:“如圣人所料,叶畅果然早有准备……只是他如今已经身兼数使,官高权重,如何愿意去安西给高仙芝打下手
“叶十一有私心,但私心与你们不一般,他的私心,不在于权,而在于名,在于千秋万载之后的青史留名。”李隆基缓缓拍着手,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辽东、云南,他身上所任之使如故,令其遥领,朝廷另委人手担任要职就是。不过,你切勿走漏消息,待李林甫离京之后再安排吧。”
“臣知晓。”杨钊垂头行礼,脸上露出冷冷的笑。
叶畅再有本领又能如何,还不是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只须略略挑动,他便又要去西北
杨钊一点都不担心叶畅去安西会再立新功,因为李林甫辞相的缘故,现在许多消息,李林甫也没有接到,比如说,安西正在发生的事情,李林甫就不知道。即使没有现在发生的事情,安西的那趟浑水,也不是那么容易去趟的。叶畅自己屡屡就安西的情形上书朝廷,那些奏章,李隆基自己是不耐心细看的,杨钊却是细看了。
如今正如烈火烹油一般的安西,在大唐占优势的表面之下,却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风暴。叶畅不只一次提醒,这场风暴彻底暴发之间,大唐在安西要做的是巩固好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将之变成大唐现实的国力,然后再进一步向葱岭以西发展。否则的话,即使侥幸获得一二次胜利,漫长的补给线也会极大消耗国力,最终将大唐拖垮来。
“步步为营,殖民获利,化敌为我,软硬兼施”,这十六字,乃是叶畅对于大唐边疆扩张的总方略。
叶畅出了兴庆宫,心里觉得甚是奇怪,李隆基召他来,难道说真只是为了问一问那些蛮女的风情?
若只是为了这个,为何会这么急?
心中琢磨了会儿,叶畅将李隆基与他的对话又梳理了一遍,李隆基提的事情很多,有辽东的,有云南的,有安西的,还有……
叶畅心猛的一跳:安西
李隆基所提的地方或者事件,多少都和他有直接关系,象辽东与云南,他在这两地都兼有官职,或者是海外仙山物产,不是他遣人发现的,就是与他有贸易往来的。唯独这安西,除了他这一两年来时常会在奏章中提到之外,与他并没有直接关系。
想到这里,他呼来叶安:“将所有和安西有关的消息,都整理好拿给我
他人不在长安时,叶安便留在长安,这个他最信任的族人,办事稳重牢靠,可以说是他最倚重者之一。他也没有亏待叶安,如今叶安也挂着勋职,论起品秩,也有六品。至于家财,更是远胜一般富人。
叶安依言而去,叶畅回到家中,李腾空已经从李林甫府回来,两人牵手细语,满心温馨,就在此时,却有人来禀:“郎君,外头有人求见。”
叶畅愣住了:“我今日方至,便有人来求见?是谁?”
“有名刺在此。”
叶畅接过名刺一看,却是“卫尉少卿、仪王友晃衡”,这名字很有些熟悉,叶畅想了一会儿,然后猛然忆起:这不就是阿倍仲麻侣,那位非常有名的日本遣唐使么?
“他要见我何事?”心中犹豫了一下,见叶安还没有将资料拿来,他便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瘦矮的男子走了进来,此人年过半百,神情从容,举手投足,颇有士人之风。不过他这般模样,叶畅反而有些不喜,因此淡淡颔首:“晁公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于?”
他有些倨傲,看在晁衡眼中却是再正常不过了,事实上,当晁衡第一眼瞧见叶畅时,便觉得敬畏,如此年轻,最成了大唐最有权势之人,所倚靠者,并非家族血统,而是个人的拼搏努力。
此等人物,也只有在大唐才会有吧。
“仆,李太白之友也。”晁衡先做了自我介绍:“与中丞素昧平生,早欲一见,只可惜中丞日理万机,为国辛劳,难得一会。今日在圣人处得闻中丞回京,大喜过望,仓促而来,有失礼仪,还请中丞海涵。”
这厮倒是很通人情,不说自己的官职身份,只说是李白之友,以叶畅和李白的交情,既是李白之友,叶畅自不会怠慢于他。叶畅果然起身,向他一拱手:“失礼,失礼,太白之友,即我友也……来人,奉茶,晁公请尝尝我于云南所寻野茶”
再分宾主入座之后,晁衡赞过茶水,便恭敬地道:“今日来拜谒中丞,一是慰平生之愿,二是有事要请中丞相助。”
“何事?”
“仆老矣,在大唐已三十四载,意欲随此次遣唐使归国,如今圣人那边已经请辞,却恨无舟楫可渡,闻道安东商会商船,往来于大唐、日本,如泛江河,不惧风波,故来请中丞,借一云帆,送仆还乡。”
叶畅吃了一惊,他听说过此人,却不知道他在大唐竟然呆了三十四年,更没有想到,他归国之事,会求到自己头上来。
他却不知,此事也与他有关。晁衡口中的遣唐使,乃是去年随安东商会自日本过来的使节,今年正旦之时,为争向李隆基朝拜的座次,还闹了一番。
“此事易耳,晁公自可随此次遣唐使归国……不过,有些事情,我想先请教晁公。”
叶畅原本是准备一口应下,但旋即想到一件事情,便又补充道。
晁衡肃然正坐,凝神道:“叶中丞只管问,仆知无不言。”
“晁公此次归国,做何打算?”叶畅问道。
晁衡顿时愣住了,他原本以为叶畅是要问日本的风土人情——叶畅对这些有兴趣,在长安城中都传遍了,却不曾想,叶畅竟然问他本人的打算。
晁衡熟读叶畅《国富论》等书,深知叶畅经营四边之意,这样的人,绝不会是随口一问。
这其中,有何用意?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6章 全盘唐化何行之
思忖了好一会儿,晁衡决定实话实说。
“若幸蒙鄙国之君拔掖,当效仿大唐,奉行仁义。若因仆才疏学浅而不为所用,当结庐办学,将仆在大唐所学,教授予人。叶中丞《国富论》,仆一见便甚为欢喜,当在鄙国大力宣讲……”
听他这样说,叶畅心中一凛。
日本的学习能力,他可是很清楚的,百年前大化改新开始学大唐,才算是进入中央集权时代,也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形成了统一国家,现在若真学了《国富论》,提前进入重视工商的时代,那岂不是自己给大唐找了麻烦
但若说阻止晁衡,甚至将他杀了,也不过是晚个几年时间,随着大唐与日本商贸发展,《国富论》迟早还是要传到日本去的,杀一两个先知先觉者,意义不大,倒不如借这一两个先知先觉者,将日本的局势掌控在自己手中。
想到这里,叶畅笑着摇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初听此言时,晁衡还没有什么反应,但仔细一想,悚然动容,起身向叶畅行礼:“仆愚钝,请中丞指点,原奉中丞为师”
“大唐是大唐,日本是日本,大唐之策,尽搬至日本,乃刻舟求剑。况且,晁公一人,能教化得几人,便是余生尽在讲《国富论》,亦未必有几人能懂,更别提通践行之。”
晁衡觉得大感有理,身体前倾:“还请叶公教我。”
“晁公归国之后,第一要务,乃是推行华语,日本本语,只可如吴音越调一般,为方言,公卿大夫,须得说华语,行华礼,着华服,衣冠发髻,一如华夏。我曾见日本文字,粗鄙不堪,近乎符谶,如此文字,如何利于教化?”
晁衡脸色微微一红,他精擅汉文,甚至能以汉文写诗与李白等唱和,对于本国文字,确实也觉得有些上不了台面。
“试想一下,若是贵国有数万数十万如晁公一般,精于汉文华语者,岂须担忧无人能通《国富论》?”
晁衡连连点头,觉得十分有道理,叶畅笑着又道:“此为第一要务,第二要务则是行汉制。”
“汉制?”
“贵国有班田收授法,乃效法我大唐均田制,是也不是?”
“是……”
“但实际施行之中,却是问题重重,如今已经很难维系,是也不是?”
“是……”
“知道为何如此么?”
“不知,还请叶公指点。”
“通大唐制度者,不过一二人,便是所有遣唐使都通,也不过数百人,一傅十咻的道理,晁公肯定听过。而且遣唐使在大唐,多数只呆很短时间便回国,如同晁公这般,三十年静心苦学者,少之又少。故此,要让贵国象我大唐一般成为礼仪之邦、富庶之国,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必须全盘学习大唐政体,即所谓全盘唐化”
“全盘唐化?如何能行之?”
“方才我说的,用汉字说汉语,便是全盘唐化之骨,而行汉制,则是其肉。欲行汉制,得用汉人,贵国国君,当奏明大唐天子,请大唐遣使赴贵国,在贵国担任官职,指导众人,再多派年青学子,入大唐学习礼仪制度……”
叶畅说得让晁衡怦然心动,他虽是聪明,却没有从叶畅描绘得天花乱坠的情形中嗅出危险。
教育上全盘引入大唐的教育,政治上引入大唐顾问进行指导,军事上向大唐派遣军官、士兵学习如何作战,同时大唐指派中层将领赴日指导,当然,也没有少掉最重要的项目,经济。
所有这些,都将耗费大量资金,以日本境内矿山收益作为抵押,同时,对大唐开放市场……
若放在一千余年后,这些条款,可谓是彻头彻尾的卖国条约,但放在这个时代,却让晁衡感激涕零,只觉得这位叶中丞当真是心慈,全心全意为了日本出谋划策。
或许按着叶畅所言行事,他们日本便能成为小中华,不必担忧新罗侵扰,没准还可以开疆拓土,传播王道教化于四夷。
“晁公如今想明白否?”
“唉,想明白了,惜哉,仆久居华夏,归国之后,未必能受重用,若是仆能于鄙国得志,必行大道,依附大唐……”
叶畅笑了:“贵国大化革新之前,忠臣岂有权势,苏我氏权倾天下,我观贵国如今朝政,亦类其时。”
这就是**裸地挑唆晁衡归国之后发动政变了,或者晁衡本人对此没有兴趣,但叶畅深信,晁衡所结交的其余遣唐使中,肯定会有人对此感兴趣。果然,晁衡闻得此言,身体微颤,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仆尚有一事欲求中丞。”
“何事?”
“鄙国僧人,虽是出家,却无高僧大德为之授戒。如今贵国鉴真法师,愿去鄙国弘扬佛法,五渡而未能成行,此次欲随仆一起东渡,还请叶公行个方便
叶畅顿时想起当初在洛阳时曾反复来寻他的那两个日本僧人,看来鉴真东渡还是象原本的历史那样,历经千难万险却仍然未成啊。这也难怪,大唐航海突飞猛进地发展,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情,而且大海船颇贵,非鉴真能买。
鉴真既是有意东渡,叶畅绝对不会阻拦,此人在日本佛教传播中发挥了极大作用,他跑到日本去,日本上自大王下至百姓,一个个将口袋里最后一枚铜子都掏出来礼佛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好,不过有一事还请见谅,船只出海,载重有限,凡所带之物,当须检查,然后再登船。”
“此乃应有之意。”晁衡松了口气,这样一来,他的任务就基本完成了:“打扰叶公,仆这就告退了。”
晁衡出了叶宅,径直向自己住处行去,但走了一半,又折向,转往鸿胪寺
日本这一批遣唐使便住在这里,晁衡到此与其相见,正使藤原清河、副使吉备真备等听他说了与叶畅交涉的情形,一个个面面相觑。
“叶中丞当真如此说的?”
“是,他言下之意,愿意居中,为大唐与我国关系更睦而出力。”晁衡道:“辽东海船,天下无双,若得其相助,则我国大兴之日可期矣”
“据我所知,这位叶中丞行事,向来所谋长远,他会不会是图谋我国?”副使吉备真备算是猜到了叶畅的用心,他忧心忡忡:“大唐会不会将我国如南诏一般?”
“南诏蛮夷小国,叛逆祸乱,大唐诛之,乃师出有名。我国悬于海外,向来恭顺,又是大国,与大唐并无领土纷争,叶中丞便是有心,亦无大义名份。”晁衡不赞同:“而且,他之心意,我亦知晓,他是看中了我国矿山了。”
“矿山?石见银山?”藤原清河面色一朝:“朝廷如今收益,极为仰赖石见银山,岂可轻与外人?”
“不是石见银山,其余矿山。”
“其余矿山亦不可,若再有一座石见银山,岂不可惜?”藤原清河道。
“呃,他之意思,乃是他拥有矿山开发之利,但要向朝廷缴纳矿税,朝廷可派使监矿……至于朝廷与他的收益分配,由双方协议。他保证,朝廷得大头,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众人听说不是所有好处都归叶畅,而且如何分法还有商量余地,顿时来了精神。
能被派到大唐充任遣唐使的没有傻瓜,他们回国之后,是被重用还是靠边站,前途都不可知,但若能和大唐财神爷叶畅搭上关系,能从日本的矿山经营中分一杯羹,至少混个富家翁,那是绝没问题的。而且凭借这财富,获取相应的政治地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是如此,阿倍君,不知是否方便,让我们拜谒这位叶中丞。”正使藤原清河道。
“此事有些难,待我看看,有没有好的时机。”晁衡道。
与叶畅的关系,将是非常重要的人脉资源,轻易让给别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晁衡心中,还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叶畅与日本往来的中间人。
“这位叶中丞,当真是了不起,他在辽东的事情,不亚于班超,在云南的事情,不亚于诸葛亮……可惜,这样的人物为什么就不出现在我们日本呢?”吉备真备叹道。
他们在议论叶畅,几乎同时,在大唐左相陈希烈府上,也有人在谈论叶畅
“陈相公欲真正行宰相事,无叶畅之助,几无可能。李相虽去,杨钊又至,杨钊不类李相,必忌陈相公如仇,陈相公自以为圣宠何如杨钊?”
说话者乃是王。
王原本是李林甫心腹,当初扳倒杨慎矜之役,他可谓起了关键作用。但这几年来,王也因为能理财的缘故,渐渐得李隆基所重,而李林甫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却逐渐与之疏远。王之子王准,如今为卫尉少卿,性子最是猖狂,能够出入宫禁,随李隆基斗鸡走狗,故此气炎嚣张,便是李林甫子李岫,也屡屡受其欺侮,却不敢作声。
“果真如此?”陈希烈捋须笑眯眯地道。
“自然,莫非陈相公这些年还没有受够,还要继续忍受下去?李林甫年长于陈相公,杨钊却比陈相公年壮,再忍下去,陈相公便是为相二十载,又有何趣味?”
王见他那模样,实在有些受不住了,径直说道。
陈希烈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眼睛眯了起来。能与李林甫共相这么多年而不倒,他岂是没有政治智慧者王此前说了半天,无非就是想推出他去与杨钊打擂台,争取将杨钊拱掉,自己取而代之,但是连李林甫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如何能做得到
更何况拱了杨钊,便宜了王,这种替人火中取栗的事情,便是做得到,他也不愿意去做。
可是王方才那番话,却让他忍不住设想一下,若是杨钊真取代李林甫,自己会是个什么处境。
即使杨钊不将他搬倒,也会效仿李林甫大权独揽,自己难道说还要被这种幸进小辈骑在头上,做一个完全没有权力的泥塑宰相?
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确实需要有人支持自己……李林甫在这两年,分明病得半死不活,却还能够在朝廷上撑住,靠的不就是叶畅等人么?李林甫致仕,叶畅失去了朝中的支持,想来也需要自己吧?
“论经济之能,叶畅无人能出其右,杨钊亦难望其项背。他不能经济富裕国库,不过是一外戚罢了,有何能为?相公,李林甫不对付他,那是因为李林甫老矣此正是天赐良机,相公不可稍纵,若待杨钊真坐稳位置,大势去矣
陈希烈闭目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道:“虽是如此,老夫与叶畅向来并无交情,却也不好与他说。”
“下官与叶畅曾经有过交往,愿做这个中人。”
“既是如此,老夫就静候佳音了。”
告辞离开陈希烈家,王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恼怒。
这个老奸,说什么与叶畅向无交情,叶畅的安东商会里,还有新成立的云南商会之中,老奸家的股份难道少了?不过是老奸既贪心,又无胆,要让他先去试探一番罢了。成的话,老奸位居相国,自然是这个政治同盟的核心,不成的话,老奸也没有任何损失。
难怪李相盯着他这么多年,却也拿他无法,当真是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嘴啊。
怎么样与叶畅搭上话,这需要动动脑筋,王一路琢磨,到家中也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办法。他此时尚不知叶畅已经回到了长安,还认为叶畅人在云南,派信使去云南,千里迢迢容易误事,可若等叶畅回到长安,只怕大事都已经出结果了。
在家门口,便见儿子王准鲜衣怒马,带着数十伴当,得意洋洋地到了门前。见了他,虽然下马行礼,却仍是一副跋扈模样。
“竖子,身为朝廷大臣,竟然还这般模样,与市井无赖有何差异”王心中有事,顿时生气地道:“人家叶畅,年纪比你小,却做得老大的事业,你看看你,每日都做的是什么勾当”
王准垂头不应,却暗暗撇了一下嘴:叶畅不过是有个宰相丈人罢了,在边地里颠沛哪里算什么事业,还比不得自己,随侍圣人
他嘴中不敢反驳,心里却是有气。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7章 鼠辈何敢呲龙虎
这些年来,王准在长安城中,可谓横行无忌,从韩朝宗去位之后,倚仗父亲之势,更是倚仗李隆基的宠信,他甚至连李隆基长女永穆公主之驸马王繇都敢欺凌,还迫使永穆公主亲自执刀匕为他奉食,如同丫环使女一般。
这两年,便是李林甫之子李岫他也不放在眼中,多有欺凌之举。至于叶畅,在王准心目中,不过是个能赚点钱运气又比较好的家伙罢了,而且还不懂得如何做官,否则怎么会总被赶到边疆去
在昨日被父亲骂过一番之后,次日他心情便觉不好,带着一伙伴当出城去散心,但在出城门时,却有辆车车轴断了,在他之前将他的道路挡住。
他心情本来就不好,哪有耐心等,当下便挥手:“将车给我掀了”
他身边的伴当本来就是些仗势欺人的家伙,得他命令,更是嚣张,上去就要掀车。那车主慌忙行礼:“郎君,郎君,且慢,马上修好,马上就修好……郎君若实在即,侧着身子,这边上也可以过去”
“敢要我们少卿侧身经过,莫非当我们少卿是你一般的蠢货么?”那伴当一鞭子抽了过去:“若不滚开,连你脑袋一起搬”
“少卿老爷,少卿老爷”那车主挨了一鞭却不敢相争,看着王准是首领,便向王准下拜:“请少卿老爷念在我乃安东商会的份上,莫要掀此车……”
“安东商会?叶畅那贼厮自身都难保了,竟然还有人拿安东商会的名头来欺我?”王准此时心中满是暴虐,闻言大怒:“打”
顿时有人上来,将那车主拖到一边,车上的东西也被掀下,不过这些伴当虽是猖狂,却也知道,叶畅并不好惹,倒没有真正打那车主,还是王准自己看不顺眼,上去拿鞭子又抽了车主几鞭:“叶畅不过是天子鹰犬罢了,赚几个臭钱便……”
“少卿,少卿”他正骂着,突然间却有人拉了拉他的胳膊。
“休要劝我,今日便是叶畅本人在此,我也要抽他几鞭”他咆哮道。
“那好,你便来抽吧。”
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王准大怒,转脸一看,脸上的怒色不由一僵。
叶畅
竟然是叶畅本人在此
他虽是天子近臣,只是这两日并没有在李隆基身边,并不知道叶畅已经回到了长安,这一点上来说,他消息尚不如晁衡灵通。
“叶……叶中丞……”
“你不是说要抽我一顿鞭子的么,来呀。”叶畅冷冷地重复。
他心中也同样憋着一肚子火,叶安将所有有关安西的资料都寻来后,他惊讶地发觉,安西那边,正在准备一场大战。
他多次劝谏,不但没有起到阻止这场大战的作用,反而适得其反。这让叶畅非常恼火,而且,由此他基本推断出李隆基召他回京的用意。
偏偏这个不开眼的王准却在此时惹到了他的头上。
“某若抽了又如何?”王准骄傲惯了,连李隆基的长公主及驸马、李林甫的长子,他都敢欺凌的,怎么会真将叶畅放在心上?闻得叶畅这般说,他心中也是愤恼,扬起下巴昂然道。
“你抽了便知道。”叶畅冷冷地道:“若是不敢抽,就跪下求我饶你。”
王准大怒,大骂道:“村夫耕奴,安敢欺我莫说李林甫已经去相,便是你丈人尚为宰相,我照样抽你”
他一边说,一边驱马上前,当真扬鞭抽向叶畅。
鞭子才扬起,叶畅身前为他牵马的王羊儿猛然窜了过去,一把就抓住他的胳膊,生生将他从马上拉下。
“好大胆子,给我打,给我打”
王准大叫起来,他身边伴当一拥而上,王羊儿回头看了叶畅一眼,叶畅道:“打断腿”
当初叶畅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时,便在长安城中敢打敢拼,如今岂会客气他身边带有二十余名亲随,一拥上去,与王准的伴当打在一处。一边是边疆强兵,一边是恶奴门客,双方孰强孰弱,自是不言而喻。只听得“喀喀”的声音不绝,转眼之间,地上便倒了一片,哭声呼痛声响成了一起水陆道场
有见势不妙欲逃的,跑出百余步,只道安全了,回头望来时,却仍然被追上,毫不客气地打翻在地,先拖回来然后将腿给敲断。
一时之间,满街上二十余人,抱着腿呻吟哭嚎,而周围原本准备进出城的百姓,纷纷围上来看热闹。
“怎么回事?”便有人问道。
“御史大夫王某之子,在这里又横行霸道了,结果这次遇着狠的……呵呵,他竟然敢向着叶十一叫嚣,也不想想,叶十一是在边关杀老了人的,对了,听说他在洛阳也杀过一回……”
“那又如何,官官相护,这些伴当随从是被打断了腿,那位王少卿必然是没事的。叶十一就是再如何霸气,也总得给他父亲留些面子,他父亲可是御史大夫”
“他自己也是天子近臣,卫尉少卿,每日奉承圣人的。”
“好胆,好胆,竟然敢如此待我”百姓们的议论声传入王准耳中,他狠狠盯着叶畅:“村夫耕奴,你有本事,便将我的腿也打断了”
“你说什么?”叶畅眉头一扬,似笑非笑。
“汝阿耶我说,你有种就将我腿也打断了”
“当真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求着我打断他腿的。我这人一向急公好义,别人所求,只要力所能及,必不负所托。”叶畅上前,一脚踏在王准的膝盖上:“你既然求我打断你的狗腿,我便如你所愿”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脚,然后狠狠跺了下去。
“啊啊啊”王准听得自己膝盖处传来一声脆响,他惨嚎起来,面色惨白,再无半点嚣张之色了。
他方才以为叶畅自顾身份,他又是卫尉少卿天子近臣,无论是看在天子的颜面上还是他父亲的面子上,叶畅都不会真正拿他怎么样,最多就是抽两鞭子教训丨一顿罢了。却不曾想,叶畅竟然毫无顾忌,当街就将他的腿给跺断了
惨叫,痛嚎,响彻四周,旁边看热闹的人,无论是原本守着城门的兵士,还是围观的百姓,一个个都寂然无声,半是惊恐半是敬佩地看着叶畅。
王准这几年横行长安,认识他的人不少,而且他方才又报了姓名,故此围观者都知道,叶畅这一脚是跺在什么样的人物身上。
“如何?”叶畅又盯着王准:“你方才不是骂得很猖狂么?”
“狗贼,贱种,安敢如此……”
听得他仍然满口肮脏,叶畅移开脚,踏在他尚完好的另一只腿上:“果然硬气,某生平最喜硬气之人,看看彼辈骨头,究竟有多硬。”
王准方才是气急口不择言,此时见叶畅意欲再跺断他另一只脚,忙将脚缩了起来,可是叶畅身边有的是机灵的护卫,便有人上来将他脚拉出,另外人按着,让他无法挣扎。
眼见叶畅又抬起脚,王准哪里还硬气得起来,大叫道:“叶中丞,某错了,某错了,饶我,饶我”
“饶你?你错在哪儿了?”
“某不该冒犯叶中丞,某不该对中丞无礼,某知错矣”
“只这些?”
王准大急,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什么错,叶畅等了三息,见他还吱吱唔唔不知所云,脚便再度跺了下去。
“啊”王准再段惨叫,膝盖处的剧痛,几乎让他昏绝过去。
“你错不在对我无礼,而在对百姓骄横你乃天子近臣,你之形象,干系天子形象天子尚且战战兢兢,体恤爱民,仁德泽被四海,你不过区区鼠辈,侏儒、滑稽之流,随侍天子以备一笑,何敢欺凌百姓?你错不在冒犯于我,而在于无一益于天地农夫耕种而食万民,商贩奔走而通财利,工匠营作而强国家,你这酒囊饭袋之徒,造粪制尿之辈,安敢视之为蝼蚁草芥,动辄喊打喊杀?你害民残民,坏天子声誉,某乃朝廷重臣,莫说打断你两条腿,便是砍了你的脑袋,尚且要拎着去寻你父亲问个管教不严之罪,你还敢冲我狂吠呲牙?”
叶畅这番话掷地钪然,周围百姓听得只觉得热血沸腾,他话音才落,便是泼天一般的叫好之声。
“不愧是叶中丞,见识就是高明”
“正是,财神童子,岂同俗流,这个王准,当真是蠢货废物,若不是天子,若不是生了一个好老子,谁会在乎他?”
“酒囊饭袋之徒,造粪制尿之辈……说得好,说得就是好”
周围叫好声中,还有此起彼伏的议论,说来说去,都是在嘲弄王准。王准原本就痛得几欲昏觉,再听得这些讥嘲讽刺,血直贯上脑,啊的一声叫,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叶畅冷冷看着他,见不是作伪,当下召来城门守官:“某不为难你,派人通知这厮之父,让他来领人,若是不服,只管去圣人面前告我状就是。”
那城门守官哪敢不依,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声,叶畅又叫来那车主:“长安城你暂时呆不得了,先去异乡投奔,若是没有亲朋,便到辽东去。”
那车主忙行礼道谢,他方才虽然搬出安东商会,实际上只是安东商会的外围,家里买了一辆大车负责从洛阳往长安拉货罢了,根本不曾与叶畅打过交道,如今得了叶畅一句话,倒算是因祸得福,回去之后,立刻收拾家当,离开长安,往辽东去了。
叶畅完成首尾,他也不等王真的来寻他,径直离开赶往城外。他却不知,他在城门前的作为,却都看在一个人的眼中。
杜甫便在人群里,默默看着叶畅。
“不愧是叶畅,大唐柱石之臣,爱民如子,摧折权贵,若我大唐之臣,个个都如同他一般,哪里还有什么争端”他身边一人叹息着称赞道。
“正是,难怪诗家天子王昌龄、谪仙人李太白等,都愿意为他效力,这般人物,当真可谓当世英雄”
“子美兄,你既郁郁不得志,朝廷当政,都不重你才学,何不跟随叶十一,去边疆立功,也能如李太白一般,为一城郡守,甚至如高适,独当一面……以往听闻你与叶十一有交情,为何不去?”
听到这里,杜甫勉强一笑:“某才器皆不如高、李,是无一用,不敢献丑。某与叶十一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当初有数面之缘罢了……如今并无热闹可看了,兄台何不走?”
“哈哈,说的是,该走了……以往李林甫为相,贤能不进,如今李某去相,陈公当政,必能改弦更张。与其跟着叶畅去边关寒暑之地受罪,博取那微不足道的功名,倒不如先去陈公那里拜谒。陈公囊中正缺人,以子美兄之才,必能得用”
杜甫心中对这些话不以为然,以前他也认为,为京官方是美事,可是如今朋友们一个接着一个在边疆上立下功劳,他却仍然在长安城中中蹉跎,为了一个微末大小的京官,不得不奔走于朱门权贵府前,而朋友们来的信件中,却多谈自己在边关上如何意气风发。
与那些朋友相比,现在身边这些人,当真是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鹊。
更何况,还有一个叶畅可以为榜样呢。武则开边一方,使群夷不敢正眼视之,文则抚育一地,使百姓尽皆敬如父母……
当到了陈希烈门前时,杜甫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陈希烈与高适、杜甫等也有往来,只是此前陈希烈在李林甫压力之下,根本无法安插合适的官职。
此次来见,也不过是在陈希烈面前晃晃,提醒他不要贵人多忘事。陈希烈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年压在头上的大山一朝搬开,自然是兴奋不已。不过他虽然是来与众人相会,便是这短短的时间内,有十余批人来寻他,有公文要他签发的,有大事要他决断的,还有上门于谒的、前来投效的,众人就见他忙得团团转,往往一句话没说完便要起身办事,到得后来,便只有告辞而去。
但当他们到得门口时,却看到一人,怒气冲冲,大步而来。
杜甫虽然尚无官身,但寓居长安久矣,认识的人不少,这位王,这两年也可以说是炙手可热,天子在扶杨钊拱走李林甫的同时,隐隐也有要用王等人牵制杨钊的意思。
他这个时候来……想必与城门前发生的事情有关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8章 相逢一笑问旧故
杜甫藏了个心眼,出了陈希烈府之后,没有急着离开,找了个借口与同伴分手后,独自守在陈希烈府前。过了一会儿,便见王又怒气冲冲出来,在上马车时,还喝骂了一声车夫。
杜甫犹豫了会儿,然后又到了陈希烈门前,那门人认识他,笑着道:“杜郎君怎么又来了?”
门人话语甚是不恭,杜甫却只有忍气吞声,拱手道:“方才见王大夫怒气冲冲出来,有些好奇,莫非王大夫与相公不睦?”
那门人是个饶舌的,杜甫又借着拱手机会,将一小吊钱塞入他手中,门人便笑道:“杜郎君有心了……不是与相公不睦,我听得似乎是在咒骂叶畅,据说叶畅打断了他儿子的腿。”
“那他跑到陈相公这边来发什么怒”杜甫佯作生气:“当真是不知所谓
“那还用问,自然是来寻陈相公相助,帮他出这口恶气,只不过我家相公岂是那等人物?”门人说到这里,打了个哈哈,任杜甫如何相问,也不肯开口了。
杜甫手中若是有许多钱,或许还能买得他开口,但杜甫如今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好,故此只能作罢。
他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叶畅怎么处处是敌,然后又觉得好笑,自己为何会叶畅担忧。自己与叶畅原本就已经割袍断义,后来自己还念着旧情,曾经向叶畅暗中示警过,此后数年,自己与叶畅毫无往来,还有必要在乎他的安危么?
“我只是不愿意见着一个真心为民的好官,坏在王这等只知盘剥百姓的败类手中……”他自我安慰道。
但在内心深处,却知道自己只是自欺欺人。当初因为李邕的事情二人反目,但时移事易,这么久过去之后,特别是李适之等人事败之后,杜甫便隐约觉得,自己奉为贤达宿老的李邕,未必真是什么当世圣贤,更大的可能是沽名钓誉之辈。他心中不只一次后悔,只为了一个李邕,自己竟然会和一向善待自己、敬重自己的叶畅反目,当时真是奇蠢无比。
他此次入长安,仍然是寄居在族兄杜位宅中,只不过因为李林甫辞相将东去,杜位宅里也是人心惶惶,他回到宅中,并无人理睬。
“阿戎何在?”他见杜位宅里乱成一团也没有人管理,便问一仆人。
“郎君去见叶郎了,尚未回府。”那仆人道。
杜甫抿了抿嘴,暗暗叹了口气,这就是树倒猢狲散,这几日他也听说了,李林甫数子自然将随父东迁侍疾,而诸婿则各有打算,甚至相互间还有争执。特别是杨齐宣,甚至公然去拜访了杨钊,投靠之意,毫不遮掩。
杜位会如何选择,杜甫也不知道。
“终究还是自己学问不足,若是学问足了,总有出头之日……叶十一这几本书,暗藏玄机,我当好好揣摩,争取能从中学到一些东西。”
他想到这里,便自回住处,闭门读书。到得午后,却听得外边有人道:“子美兄可在否?”
这声音有些熟悉,杜甫回想了一下,他妻子杨氏原本在一旁侍读,此时起身:“可要去见客?”
“是……是叶十一?”杜甫想了想,猛然记起,这声音就在上午,自己还听到过,正是叶畅的声音
他霍然起身,但旋又坐下,犹豫之态,溢于言表。
他妻子杨氏,乃是司农少卿杨怡之女,秀美贤慧,自嫁与他以来,就没有过过多少好日子。但杨氏聪明,从杜甫那犹豫中,便知道杜甫还有些抹不开面子。她低声道:“客既来此,岂可失礼?郎君问心无愧,何惧见之?”
杜甫点了点头,然后苦笑,自己实在不敢说问心无愧啊。
他起身推门,站在门前,向着院外望去。这是杜位府中的一座小院,狭窄偏僻,但好在安静,正合他所想。院门如今是虚掩的,外头大约是听到里面的声音,叶畅的呼声又响起:“子美兄,小弟叶畅,前来拜谒,还请不吝一会
长长叹了口气,杜甫上前,拉开门,拱手一揖:“安敢劳烦叶中丞来访。
“子美兄,你再说一个‘中丞,,叶某转身便走,此生再不敢见子美兄矣”叶畅一脸正色道。
杜甫又叹了口气:“畅然……是某错了。”
这是一语双关,他终究抹不开颜面,为当初之事直接向叶畅道歉,故此借这事认错。
叶畅仿佛不知道一般,笑着上前把住他的胳膊:“子美兄隐在姊夫这边,却是将我瞒得好苦,闻道子美兄去年已添一麟儿,愚弟竟然未曾送贺礼,今日必要补上”
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面挥了挥手,杜甫见有人呈上一个盒子,顿时变色:“叶十一,休要……”
他话没有说完,叶畅就打断了他:“知道吾兄品性高洁,自不敢以阿堵俗物来污了吾兄之眼,吾兄且看。”
叶畅将那盒子打开,里面却只是几部书,还有一套辽东产的小儿画笔——为了方便小孩儿练习绘画写字,辽东专门产这种画笔,,只需刨削,便可一段段使用,而且有数种颜色,这几年风行于世,只是价格还是稍嫌贵了些。
那几本书,也是小孩儿用于启蒙的画书,上半边乃是绘画,下半边则是文字。仔细瞧来,同样是这几年风行的《三字经》,只不过画本三字经,倒是第一次见到。
“这……这个……”
原本到嘴的拒绝被咽了回去,杜甫再度苦笑。
他都不知道是今天第几回苦笑了,只能说,叶畅此人,太过精明,别人考虑不到的细小问题,他都考虑到了。
带书与笔给子侄晚辈,这般礼物,哪一个当父亲的能够拒绝?而且叶畅抢着打断他的话,免得他说出拒绝金银之类的话来,还显得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莫非二位就在这里说话?”叶畅身后的杜位道。
他如今神情轻松了不少,想来对于自己的去留,已经拿定了主意。
“请进,请进”
将二人请进屋中,堂屋有些简陋,不过三人宾主落座,倒也不显局促。杨氏上来奉茶,叶畅忙起身行礼:“叶畅拜见嫂嫂”
杨氏敛衽还礼,只是招呼了一句,便又缩回了里屋。叶畅看她衣裳,甚为简朴,再看杜甫,衣裳也是旧的,便知他如今的情形,并不是十分理想。
想想也是,奔波数载,求官不成,反而将家中一点积蓄尽数都耗尽。每来长安,须得借宿于亲友家中,方可长居。
“侄儿呢?”叶畅问道。
“方才睡了。”杜甫有些苦恼,又有些骄傲:“他每日只晓得睡,旁人家的孩儿,一岁都能到处跑了,他却还只能在榻上爬,勉强扶榻走几步便又要滚到地上去。”
叶畅哈哈笑了起来,聊了一会儿杜甫之子,叶畅神情转为严肃:“子美兄,今日来此,一是许久不见前来问候,二是有一事,欲请子美兄相助。”
杜甫心知叶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着。叶畅略一犹豫,考虑了一下措辞,然后又道:“子美兄此次在长安是否顺利,陈相公那边,是否给了子美兄什么承诺?”
此时文人入长安,倒有一半是为了求官而来,故此叶畅这样相问,杜甫也不觉得唐突,只是摇了摇头,神情有些黯然。
见此情形,叶畅便又道:“子美兄禀性刚直,做官只怕不易。”
“畅然,你有何话,就直接说吧。”杜甫道。
“我欲在长安办私报,须得请人相助,换了别人,我信不大过,但子美兄UU小说自有文采,故此我想借助子美兄之力。”
“私报?”
“与邸报相对,乃民间私办,故称私报。”叶畅道:“此报内容分为三部,一部乃是经济消息,也就是工农商……”
叶畅将经济类放在最初讲,发觉杜甫并没有抵触的意思,他不知道这几年里杜甫狠狠恶补了国富论,赞同他的工农商乃是社稷之基的说法,而今天早上还在城门处亲耳听到他训丨斥王准的话语。
见杜甫不反对,叶畅又道:“第二部分,则是大唐大事,凡不涉及机密者,皆可广而告之。诸如球社大赛胜负,乃至朝廷军政人物任免、朝廷政令法规,皆可见诸于报上,令购报者足不出户,可知天下大事,进而增广见闻,开拓视野。”
大唐的教育这四年里发展得甚为迅速,叶畅几乎将自己收益的三分之一,都拿出来补贴大唐教育,而在他直接控制的区域与能够影响到的区域,甚至开始尝试在城中搞自愿启蒙教育和工农夜校。大批得了他资助的底层读书人,正在市井乡村中扫盲,虽然这工作目前见效不大,可若能坚持下去,大唐的识字率会翻倍上涨。
而识字率的上升,为报纸的开办准备了条件。
“第三部分,则是传奇志异,小说笔谈,诗词歌赋……”
听得这第三部分的内容,杜位在旁边忍不住叫道:“若是这私报如邸报一般,那在报上写了诗文的,岂不省得于谒了?”
“正是”叶畅嘿嘿一笑,他根本不担心报纸没有稿源,来长安求官的各方文人,巴不得有这么一份能够增加他们影响力的东西出来,他们会源源不断地写来稿子,从最初的诗词,再到散文、传奇,而且很快就会把他们的策论也弄出来——到时单纯的报纸,就会成为重要的舆论阵地
“此报……”
杜甫琢磨了许久,觉得这报纸确实大有可为,经济行情可以吸引商人们购报,还可以投放广告,如同球市吸引广告一般,从而获得报纸自我维持的资本。大唐大事,则能吸引一般官吏和有志仕途者,为报纸提供稳定的读者来源,也有助于大唐政令的上传下达。文章诗辞更不必说,那是千古教化之事,真要做起来,必定名垂青史
杜甫此时虽然还没有对自己的仕途绝望,却也知道,杨钊若是当权,又是一个李林甫,自己更难有出头之日。而办这报纸,既能扬己之名,又可以⊥自己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再不济也不必在长安寄人篱下,故此他心中是甚为意动。
只不过文人的矫情与酸迂,让他还是假意婉拒了一下,叶畅自然看出他拒绝得并不坚决,又诚心相邀,杜甫终于松了口:“畅然非欲驱使杜某,亦无不可,只不过这私报之名,实在难听,以某之见,此报既是民间所办,又是面向民间,当名之为‘民报,。”
叶畅呆了呆,旁边杜位抚掌笑道:“好,好,这名字好,民报,民报”
他为李林甫之婿,亦有一些官场见识,叶畅急巴巴要办此报,真正目的,除了他自己方才对杜甫说的那些之外,只怕还别有所图。
最大的可能,就是控制舆论。
如今舆论,主要集中在御史台,御史大夫王曾经是李林甫的人,但这两年渐有分道扬镳之势,如今更不可能再买李林甫的账。今日叶畅与王准的冲突消息,早就传了出来,杜位也听说了,故此,他怀疑叶畅其实就是对着御史台去的。
别人只想着对付王,叶畅却想着直接将御史台的言官之权给分掉……此等智略,让杜位更加坚定,自己选择去辽东是对的。
终有一日,叶畅会如同李林甫一般,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到那时,他自然就可以从辽东返回长安,而且是风风光光地返回。
“十一郎,你觉得如何?”杜甫见叶畅半晌没有说话,有些紧张地问道。
“好,自然好,民报这个名字好”叶畅也连连点头,他心中暗道,只要不叫日**,那就是好的。
“恭喜妹婿,恭喜子美。”杜位笑道:“此事敲定,不可无酒,我这便吩咐人,聊备小宴,二位切莫推辞”
他起身出去,自是留点空间给叶畅与杜甫,方便叶畅谈给杜甫何种待遇。叶畅也有这个打算,但他尚未开口,杜甫却肃然道:“畅然,今日在延兴门处,我见着你与王准冲突了。”
叶畅“哦”了一声,淡淡笑道:“长安还真小。”
“此后我在陈相公府中,还见到了王大夫,你要小心他。”杜甫又道。
叶畅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笑道:“你放心,他奈何不了我,若他有多些头脑,当将王准再打一顿,然后送帖向我谢罪,否则的话,自有人收拾他”
杜甫心中一凛,叶畅这话说得隐隐带着一股寒气,让杜甫又想起了李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9章 阴狐暗隐挑心猿
“终于走了”
春明门上,李隆基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然后他警惕地四顾,见周围的内侍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没有任何一人露出异样神情。
李隆基微微松了口气,然后自嘲地一笑。
想当初自己拔三尺剑,带着高力士、王毛仲等人发动政变,先后诛韦后、太平公主,那时的自己是何等意气风发。但到得暮年,一个李林甫,不过是自己提拔上来的臣子,却象是巨石一般悬在头上,让他胆战心惊。
李林甫忌惮李隆基,李隆基同样也忌惮李林甫。
不过现在这块巨石总算搬走了,他将去辽东,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再回长安。李林甫这种自我放逐式的下场,也让李隆基不愿意对他进行彻底清算,毕竟两人君臣协作这么多年,既然李林甫识趣,也用不着赶尽杀绝。
他的目光向下,又转到了杨钊身上。
城下的杨钊,嘴角眉梢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仿佛欢喜能从他脸上流淌出来一般。李隆基微微摇头,这厮还是轻浮了些,不过他精于计算,有这个优势就足够了,反正赚钱的事情,有叶畅么。
他的目光便停在了叶畅身上,心中带着深深的惋惜。
他是真心欣赏叶畅,当初想招叶畅为驸马,也是真心的,只不过为了安抚李林甫,也为了换取李林甫自己放弃权力,他不得不将这个理想中的驸马让给了李林甫。
李林甫也多亏了有叶畅,才能这般于净利落地退下,辽东虽然偏远,至少在那儿,他可以睡几个安心的觉。
“听闻前两日,叶畅打断了王准的腿?”他轻声向身边的太监问道。
高力士代表他去给李林甫送行,故此他身边的太监低着头,不敢回应。李隆基哂笑了一下,这个叶畅,当真是会来事的。
王准虽是近臣,在他眼中,价值也就那样了,与斗鸡小儿贾昌没有什么区别,哪里比得上能够给他带来滚滚财富的叶畅。故此,既然王都没有公开告状,他也懒得去理会这件事情。
只装不知道即可,有的时候,当这个皇帝,就得装糊涂。
王准那厮,倚仗自己的宠信和父亲的权势,在长安城中也确实嚣张了些,连自己的女婿都敢欺凌,受点挫折,对他有好处……
可就在这时,同样送李林甫的王,听得身边一个仆人的话语,脸上骇然变色。
他急匆匆便向这边赶来,也顾不得李隆基现在什么心情,痛哭一声,然后便拜倒在春明门前。
李隆基在城上正看着四周,没有注意到他,直到旁边的太监提醒,才在城上俯身道:“王卿,有何事情,且起来说话。”
“臣冤啊,臣之子冤啊”王哭哭啼啼地道。
李隆基眉头微微一挑,心里很有些腻歪。不用说,定然是来告叶畅状的,王准挨打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个时候王跑来告状,不免有些不知进退了。
“哦?你有何冤,说与朕听听吧。”他缓缓说道。
“臣之犬子,亦是陛下近臣,可是却被叶畅这狗贼当街杀死,请陛下为臣做主”
王抬起头,怨毒地指向就在不远处的叶畅,叶畅并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正在和人说话,突然间发觉周围安静下来了,他才略有些惊愕地向这望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道。
“王说你当街杀死了他儿子王准……正在告御状”
叶畅愣住了。
王不是傻子,叶畅也不是傻子,前几天叶畅打断王准的腿,王不但没有来找他麻烦,还遣人送信,向他赔罪。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个试探,叶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王也用儿子的两条腿换来了叶畅某种程度的支持。
但是今天,就在李林甫出京之后不到片刻,风云突变
双方达的默契,瞬间被撕毁了,导致这一切的,是王准被人当街杀死。
很明显,有人不愿意叶畅与王之间达成平和,将王准杀死了。
叶畅转过脸,看向一边的杨钊,杨钊神情镇定,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但在叶畅心里,这厮有最大的嫌疑。
谁最不愿意看到他与王走到一处,毫无疑问,便是杨钊。若是叶、王联手,杨钊在朝中的地位,确实是会受到莫大的威胁,更何况据说近来王与陈希烈走得很近。
“叶卿,你上前来。”李隆基听到王准被杀,也甚是惊怒,当下下令道:“王卿,你也上来。”
若给看热闹的百姓瞧到,不仅有伤朝廷体面,而且会损伤平民对官员的敬畏。叶畅与王依言上了城头,王在前,叶畅在后,两人目光一对,王眼中的怒意完全点燃。
“二日前,臣子与叶畅争道,为叶畅所欺,被打折了双腿,臣念在同僚情谊与官府体面上,不但未曾追究,还手书一封,向叶畅谢罪道歉……臣却不曾想,此人竟然狼子野心如此,断了臣子的腿与仕途尚不知足,抹了臣的颜面还觉不够,竟然……竟然又当街将臣子杀害,如今臣子横尸于西市口,臣之冤屈,实是忍无可忍,伏请圣人作主。若是圣人觉得臣父子都该死,那就让叶畅将臣也杀了吧”
王一边说,一边浑身发抖,既是愤怒,又是恐惧。
这不是别的,而是当街杀人,在长安城中,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死了一位官员,并且是连砍数名随从之后杀死
如此嚣张,如此跋扈,如此无法无天
李隆基沉着脸,转向叶畅:“叶畅,你可有话说?”
“臣不知此事,并未杀人。”叶畅心中亦是惊愕,杨钊确实有些小把戏,但这种当街杀人的事情,真是他做的么,他就不怕刺客被捕,招出他来?
“你还抵赖,当日打断我儿腿的,是不是你?”
“是我做的,我绝不抵赖,汝子何许人也,斗鸡小儿,也敢侮辱大臣百姓,败坏天子仁义之名?我断其腿,以惩其罪,光明正大,并无遮掩但今日杀他……却非我所为”
“不是你又会是谁?”王厉声道:“圣人,莫要听他狡辩,将他随从拷掠,必能得其详实”
“汝子仇家遍于京城,为何偏偏抓着我不放?”叶畅有些恼,自己被人算计不说,这个王又不蠢,怎么还会揪着自己不放:“陛下,若欲察凶手是谁,行请察王准曾得罪哪些人”
在场的人脸色都是各异,叶畅这一下可是把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圈进去了,王准横行无忌,当真可以说仇家半长安,愿意乘着这个机会要他性命的人,绝对不在少数,甚至在场诸人当中,便有那么几个。只是这事情,大伙心知肚明即可,象叶畅一样将底掀出来,却是让大伙都尴尬。
“咳咳,依臣所见,此事须待详察。”好一会儿,在李隆基反复使眼色下,陈希烈咳了两声道。
“陈相说的是,此事须待详察。”李隆基应了声,然后叹道:“王准乃朕近臣,不可失礼,当具身后哀荣,着有司商议,为其厚葬,另外令大理寺、京兆尹一齐察案。王卿,你只管放心,朕必不令凶手逍遥法外,叶卿,你也莫急,王卿丧子心痛,难免口不择言,你要能体谅他。”
李隆基口中和稀泥,心里却是觉得厌烦。
这件事情,他恐怕是除了真凶之外,看得最透彻者。
王犹是一脸怒色,李隆基好言宽慰,他才委委曲曲地不再对叶畅叫骂。叶畅则面色阴沉,抬头看着天色,这个时节,一到中午长安就容易雷震雨,早上时还是阳光明媚,现在却已经乌云满天。
雷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李隆基下令摆驾回宫,回到兴庆宫时,雨点已经噼噼叭叭地滴落在地面上了。他登上高楼,看着窗外的雨线,长长叹了口气。
随侍的小太监们气都不敢大声喘,唯有高力士也跟着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李隆基不满地道:“你们如今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为何就不能相忍为国”
“奴婢是为圣人叹气,圣人原本是想着大伙都安安稳稳,咱们一起享受这和谐盛世,可偏偏有些人,私心太重,体量不到圣人一片苦心”高力士小声说道:“奴婢……”
“你也一样”李隆基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下连高力士的脸都白了,再也不敢说话。李隆基又望着雨,好一会儿道:“王明知道不是叶畅做的,想着的是借他儿子之死,来讨得朕之同情。叶畅故意将事情闹大来,半句都不肯相让,分明也是想借着这件事情折腾……那杀王准之人,难道不搅得朕这朝廷上一片大乱,他就不遂意么”
最后一句,李隆基是吼出来的。
他老了之后,就很少有这样怒了,这是真怒,而不是假怒。原本因为李林甫去职而带来的好心情,瞬间就全部不见。
高力士垂着头,没有再出言相劝,这个时候,就算是杨玉环来了,只怕也劝不住李隆基。
“你去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形。”好一会儿,李隆基才幽幽地道:“朕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就是要看看,怎么一回事,总不能谁想算计我,我都不知道。”叶畅望着已经连成一片的雨幕,淡淡地说道。
“凶手已经遁走,如今又是大雨,根本不可能寻到他人,哪里还有什么线索?”杜甫叹了口气:“听畅然你方才说的,这分明就是故意针对你来的,这个布局,几无破绽,最后可能又是个无头公案……”
“怎么会没有破绽,不但有,而且很大,但最后肯定不了了之倒是真的。”叶畅道。
他心中一直在犹豫,将杜甫召来,不是没有原因的。既然准备办报,那么就要打出口碑,还有什么新闻,比起御史大夫之子、身为卫尉少卿的王准之死更为吸引眼球的?
只不过王准之死之件事情,背后水很深,究竟要掀到什么程度,他心中还有些犹豫。
既要保证能让长安、洛阳城中的市民阶层愿意看,又要让朝廷不至于盯得太紧,这之间的分寸把握,还需要摸索。
也不知杜甫能掌握好这个不。
原本叶畅对杜甫是断了心思的,他虽然很敬佩这位诗人,但如果对方站在了和他对立的一面,他也不会因为对方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声而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但是李白的变化,让叶畅意识到,或许杜甫也能有所改变,故此决定在长安办大唐第一家报社时,他便想到了杜甫。
“畅然是想在报上登这桩案子?”杜甫忽然开口道。
“这倒是有些难,无头无脑的……”杜甫精神一振,细细问起叶畅的想法,叶畅也不藏私,将如何设置悬念如何步步解谜的过程一一说与他听。这些后世吸引眼球的手法,在如今甚为新鲜,杜甫听得津津有味。
叶畅说到一半,忽然有人从雨中钻了进来,杜甫只觉得这人长得极为普通,但又好象是在哪儿见过,只是急切间想不起来。
“情形如何?”叶畅问道。
“是一个门客窜唆着王准出门的,那门客已经死了,刺客击杀王准之后,便又杀了他,这才扬长而去。”那人道。
杜甫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他并不胆怯懦弱,可是这件事情暗藏的玄机,让他隐约嗅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
“如我所料,断了腿的王准,不在家中养伤,好端端的怎么会出门,还偏偏给刺客堵上了?”叶畅脸上浮起一丝笑:“接下来,你查查那门客这几日和哪些人接触过,刺客想要杀人灭口,却不知这样给他留下了更多的破绽”
“是。”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又出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杜甫望着那人的身影,再次觉得有股寒气。叶畅手下有这等人物那是自然的,他身为边疆帅臣,没有这样的部下才怪。但将这样的部下带入长安城……叶畅想带他来做什么?
难道说若不是别人抢先动了手,叶畅自己也会真将敢于羞辱他的王准杀掉?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70章 西陲烽火翻阵云
“当真热闹”
守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小太监低低嘟囔了一声。
李隆基这几年,已经很少这样召开大朝会了,今日这般,满朝文武将勤政务本楼挤得满满当当的情形,自小太监入宫起,就很少见到。
“自然热闹,大伙都是来看热闹的……”有人压低声音道。
“好端端的,怎么闹成这模样。”
“还不是王准死闹的,王大夫掌控着御史台,虽然元公路和他唱反调,却也挡不住他用言官攻讦叶畅。只是谁都不曾想到,叶畅明面上不曾为自己自辩,实际上却弄出了《民报》来……这下好,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你瞧了这一期的《民报》?”
“自然是瞧了的,里边的东西,甚是有趣。”
“少吹了,你又不识字。”
“可不是有人读报么?”
他们在勤政务本楼外小声嘀咕,勤政务本楼里却已经吵成了一团,不过争执的内容,早就从叶畅究竟是不是杀害王准的幕后元凶,转移到《民报》是如孔子般采风,还是如球社的球报一般纯属商人行为。
这些年,大唐的足球戏发展甚快,商人们不但自发地组织球社,发布广告,而且还出现了赌球之事。既有赌球,便少不得球报,那种长条的纸印出来的粗糙货儿,介绍各球队球员情形、战绩胜负。活字印刷如今已不是秘密,甚至连油墨都有人弄出来了,若不是叶畅的印书局名字早就打响,在竞争上已经不居优势了。
这种变化让叶畅偶尔也会惊叹,休要小瞧了古人。
叶畅没有出声,如今在朝堂上,象这种争执,已经用不着他自己亲自出马了。元公路自然是他的急先锋,身为御史中丞,元公路完全可以在这等情形上发挥作用,不仅如此,这些年的经营,让他在朝中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班底。
更重要的是,那些文人出身的朝臣,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民报》。
没有人会嫌自己的权力太大,稍有些头脑的人,都能意识到,这新生事物,意味着他们这些能写文章之人,可以、绕过御史台,直接掌握舆论清议。
“王大夫只说一个禁字,臣便想起,当初桀以巫人禁民之言,致使百姓道路以目,而后夏因之亡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王此身既为御史大夫,原该广开言路,却只因私怨,欲行此视圣人如桀纣之事,已经不适合再担任御史大夫了”一个不过六品的小臣在殿前慷慨激昂,声嘶力竭地喊道:“御史台中有恶虎食人,有大老虎请圣人诛之国贼,以正视听”
比起当官,这些文章之臣当然不是王之辈的对手,但比起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哪怕王掌握着御史台,却也被一波又一波的声浪给逼得难以出声。
李隆基当真是厌烦透了。
他不傻,故此王与叶畅恩怨背后的种种勾当,他都一清二楚,只是谁都想着将事情搅大来,却让他无法维持一个和谐盛世的表面。
权力还没有从自己手里失去呢,他们就如此让人不省心
越想,李隆基心中就越是生气,至于报纸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他都懒得去细想了。那报纸他也看了,不是市井怪谭,就是诗词歌赋,即使是王准遭杀的事件,也遮头去尾,只说是王某,他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好。
他正沉着脸,想要寻找一个方法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就在这时,却听得外头武士禀报:“陛下,安西急报”
“嗯?”李隆基精神一振,原本他是不喜欢处理这些繁冗的杂事的,但现在,倒希望安西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至少可以将如今朝廷上的种种争端暂时掩盖下去。
“速传上殿。”他下令道。
不一会儿,一个军将气喘吁吁进来,才入大门,便跪倒在地:“陛下,石国无臣礼,高大使奉命破之,然其王子,逃至诸胡,引大食、犬戎来攻,高大使已发葛罗禄、拔汗那诸国蕃兵,与北庭都护王正见兵分两路,前往迎击”
李隆基虽然巴不得安西出点事情,好分散朝臣的注意力,但听得这个消息,还是禁不住心中一凛。
叶畅反复的警告,又一一浮现在眼前。
安西那边的大战,将会在葱岭之外,不类于中原附近,甚至与河西、剑南都不同,那里困扰大唐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补给,兵员的补给、物资的补给、军械的补给,这些都要经过数千里乃至一万二千里之遥,才能送到目的地。
“黑衣大食与犬戎携手了?”他追问道。
“确实携手,大食自西,犬戎自南,夹击安西。葱岭胡人称大食有兵力八万,又有河中叛胡诸部合军二十万,共二十八万。故此高大使请朝廷速发援军,军报在此”
原本这种事情,要先经过宰相,才会到李隆基手中,到是现在李林甫致仕,陈希烈尚未能全盘接手,杨钊也只是虎视眈眈,恰恰又逢大朝会,事情直接到了李隆基手里。
一听得二十八万黑衣大食及诸胡联军,李隆基顿时觉得头畔嗡嗡作响,不过他久经风雨,面上倒是未改颜色:“犬戎兵力如何?”
“犬戎号称十万,自大小勃律,入钵和州,欲于此越葱岭,入于阗。”
大食与犬戎联军,便有三十八万之众,即使是号称,多有虚亏,但数量也应当在二十五万左右而大唐如今全国常备兵马,不过四十九万,安西、北庭二节度,兵马总和也只有四万四千人,加上葛罗禄、拔汗那两个属国,兵力也不过十万
李隆基只觉得自己有额头有些痛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怀念起李林甫来。若是李林甫在,这等事情,哪里需要他来劳神烦心
“众卿以为如何?”他看向众人,首先看的,是如今独相的陈希烈。
陈希烈皱着眉,断然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与其相反,其余之事不过是微末。圣人当选调智勇之士,抽取精锐之卒,支援高仙芝”
“士从何来,卒从何来?”李隆基追问道。
陈希烈正想说,突然间心中一凛,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
他本来想乘着这个机会,展示自己处理危机的能力,好光明正大地接过李林甫的权势,可突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
叶畅此前被召回京城……莫非是天子早就料到会有此事,故此做好的准备
此前叶畅在辽东、云南,做得都非常出色,无论军略还是政略,可谓大唐当世无双。但正是因为他做得太漂亮了,辽东、云南,如今都有些唯其命是从,朝廷的命令虽然也通畅,可是辽东与云南的利益,却几乎全部被他独占,别的权贵豪门,只能从他指缝间捡些便宜。
人心总是不足,眼见辽东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在那边无论是垦荒还是经商,都成了稳赚不赔的买卖,京中权贵,哪有不想将叶畅挪上一挪的
陈希烈此人,缺乏果决与勇气,患得患失之间,便没有接口。李隆基不可能一直在等他的反应,见他不说,便跳过几人,直接看着杨钊。
杨钊出班道:“臣也以为,陈相所言极是,当选拔名将,抽调劲卒,去援安西。”
“将何来,卒何来?”李隆基有些厌烦地道。
叶畅在旁边看到这一幕,嘴角上弯,露出微微的笑容。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不过李隆基与杨钊的演技都很不错,李隆基不愧是梨园祖师,而杨钊也果然大有长进。
勤政务本楼里,只怕一大半人都知道将从何而来,兵从何而来。
杨钊不紧不慢地道:“我大唐良将无数,但多在外镇守,如今在京中的,数量却是不多。须得选一位有边事经验,屡立军功,内可抚军,外可慑敌之人。而且安西距离长安道路长远,最远处足足一万二千里,长安补给,难免有耽搁,故此所选之人,还须善于经济,能够为大唐经营边疆。以臣所见,此人非叶畅莫属。”
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向叶畅望来。
陈希烈看到叶畅脸色不变,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王当初的建议没错,若他们能拉住叶畅,那么对杨钊就能占据优势,毕竟叶畅手中拥有兵权。但可惜,王那个死鬼儿子坏了大事,如今王与叶畅反目,自己为了能够巩固同王的联盟,就不好留叶畅在长安了。
他没有反对,其余人也都不反对,甚至连原本一意要追究叶畅责任的王,都没有反对。
可是叶畅却默不作声,没有任何反应。
杨钊心中有些着急,他是知道,叶畅对于当官其实并没有太大兴趣,若真逼急了,叶畅辞官不做,或者装病不出,不能将叶畅赶出长安,留这样一个祸害在,他如何睡得着觉?
“叶畅,你以为如何?”李隆基见叶畅不出声,勉强开口道。
“杨钊话似乎还没说完,臣不知如何说起。”叶畅道。
“呃……”李隆基看了杨钊一眼,杨钊白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杨钊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完了,为何叶畅还要说他没说完?
“臣话说完了。”杨钊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道。
“不可能,你方才不是说要选将调卒么,放着离安西、北庭更近的哥叔翰、安思顺、李献忠,皆为悍将,你不举荐,却举荐我这远在长安之人。举荐我便举荐,可是圣人问你兵何来,你为何不说,莫非要我叶畅单人匹马,杀入大食犬戎联军之中?”
叶畅话语中带着一股怨气,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不过没有怨气才怪,若说辽东是他自己愿意去的,云南便已经是杨钊坑他,拉他下水,如今安西有事,又是想将他从初见成效的云南调走,其用心之恶,受得了之人必为圣人。
李隆基在御座之上便微微笑了起来:还以为叶畅这厮大奸近忠大伪近圣,现在看来,他原来也是有怨气的,先是打断王准的腿,如今又当朝让杨钊下不了台……是人就好,总好控制。
“杨卿,叶卿所言有理,你说兵自何而来?”
杨钊脸色更紫了,他一心就是算计着如何折腾叶畅,哪里考虑到这个细节。调兵可不是借小事,不仅仅要担忧调走兵马之后,会不会导致胡人乘隙而入,还要考虑所调兵将,是否能听从指挥。
真让他说调哪边的兵,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叶畅便可以说了,是他硬要将这些不听调遣的兵硬塞给自己。
李隆基见杨钊呐呐不言,心中便有些不喜。
不过事情总不能一直僵在这里,将叶畅打发到安西去,避免他在一地军中经营太久,这是李隆基的暨定策略。与其余那些胡人充任的边将不同,李隆基觉得,叶畅对他的威胁更大一些,关键在于,胡人还需要靠朝廷中枢的钱粮来支撑局面,而叶畅每到一地,只需要两三年时间,对朝廷中枢的物资供应,就不那么依赖。
“叶卿,朕也觉得,若有谁能解朝廷燃眉之急,非卿莫属。”李隆基带着笑道:“卿这七年间,一直在为朕分忧,朕都铭记在心啊。”
“人力有穷时……”
“卿一向都不会让朕失望,你说吧,你需要调哪儿的兵马?”
大臣当中有人险些没憋住要笑出来,李隆基这分明是急着打发走叶畅这个搅事精啊。
叶畅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道:“他处兵马太远,便是调动,一时之间,也未必得及,以臣之意,请以朔方、河西、陇右各抽兵马,聚于西州,我只要兵,不要大将。以高适为剑南节度副使、兵马使,使督诸蛮自铁桥城攻犬戎,使安思顺、哥叔翰自石城堡佯攻犬戎。”
“遣使者,携僧侣,自云南入天竺,窥察大食在天竺之虚实,若可联络天竺诸国,夹击大食为上。遣使者,晓喻突骑施诸部,安稳北庭……”
叶畅在众臣当中侃侃而谈,或军事或外交,或近谋或远略,众人听得他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便知道他绝非对此毫无准备。说到末了,叶畅扬起脸,看着李隆基:“臣去安西,并无不可,只是臣与高仙芝,孰正孰副,还请圣人在此有所定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71章 关山万里赴戎机
高仙芝身体雄壮,面色白皙,看上去不象是高句丽人,倒有几分象汉人
不过高句丽人原本就有许多汉人遗种,而且在他内心深处,也更希望自己是一个汉人。
“大使,兵已备齐了。”副将李嗣业催马上前,低声对他说道。
“好,好”高仙芝甚是高兴,看了看左右,对程千里道:“这都护之地,便托付与君了。”
“大使只管放心,必万无一失,某祝大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程千里笑道。
“也不知朝廷的援军几时能来,我军此次可谓倾巢而出,若是援军到得晚了,诸部怕有异动。”跟在李嗣业之后的郎将段秀实低声道。
高仙芝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这厮最惯泼冷水,说起话来有些刺耳,若不是有几分本领,高仙芝早就不容他了。
此次出征,高仙芝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为了获取朝廷支持,他在天宝九载底专门以献俘的名义回了长安,直呆到天宝十载四月才离开,将高力士、杨钊的门路都已经走通,朝廷里外都愿意全力支持他这一次远征。
若说有反对的声音,外是叶畅,内就是这个段秀实了。不过段秀实官卑权小,对他影响不大,叶畅则不然,叶畅官高权重在其次,这些年经营兵疆,叶畅俨然成了大唐边事第一人,他的意见,对于朝廷中枢的影响极大,若非如此,高仙芝也不必专门进京解释。
“秀实,休要多言。”李嗣业瞪了段秀实一眼道。
“是。”段秀实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大军出征之时,怎么能扫主将之兴,高仙芝若是个心胸狭隘的,直接就在战场上弄个必死之任务与他,他的下场就惨了。
“不知朝廷会派何人来,若派的是……”
就在高仙芝准备下令出兵之时,突然间,听得外边声音传来:“报”
高仙芝眉头一皱,回过头去望,见一名斥侯飞奔而来。
“何事?”那斥侯跪下之后,高仙芝问道。
“朝廷以叶畅为安西后军大总管兼安西大都护,领朔方、河西、陇右三镇援军三万,发沿途民夫十万,支援安西。”
“叶畅?”高仙芝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不禁抽了一下:“怎么会派他来?
换谁来都不该派他来,叶畅对这次远征,原本就是不看好,他会不会尽心尽力?
“知道了,千里,你准备迎接,我们先出征。”
没有多想,高仙芝哼了一声,下令道。
这边宰牲祭旗,大军拔营而起,鱼贯出营。安西、北庭两节度四万余兵马,随高仙芝出征者有三万,再与仆从军会合,人数亦有八万之众。天威军在这之前便已经被高仙芝带来,只不过他们是客军,只负责保护高仙芝部后翼粮道。现在朝廷又派三万援军,足以⊥高仙芝后顾无忧了。
“叶畅若来,只怕还有争执。”段秀实在李嗣业身后道。
这一次他压低声音,不令高仙芝听到。李嗣业点了点头,心里暗叹了声,朝廷也是糊涂,遣人来倒还罢了,怎么会遣将?就算遣将,也不该遣一直反对在安西有大军事行动的叶畅啊
眼见大军列队纷出,他也跟着本部,正待离开。就在这声,却听得后方又有人喊:“报”
人喊马嘶中,若不是注意,这声音几乎听不到。李嗣业望去,又是一使者,浑身是汗,马几乎要力竭,飞奔而来。
那军使单膝跪在高仙芝面前:“大使,叶中丞来见大使”
“叶中丞?哪个叶中丞?”高仙芝一愣。
“御史中丞、安西副大都护叶畅。”
高仙芝与李嗣业都不禁愕然,段秀实更是一缩脖子,只觉得汗涔涔而下。
朝廷委任叶畅的命令才到,叶畅本人就到了,这岂不证明,叶畅在朝廷任命出来之后,便立刻出京,马不停蹄在往这赶?
若是如此,这叶畅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高仙芝面色阴沉,小声咒骂了一句,然后道:“休要理他,我们自走,千里,你去应……”
话没说完,便看到东方十余骑飞驰而来,再仔细看时,发觉只有五人,却有十五匹马。
这是一人三马,千里疾驰的架式。
高仙芝神情更是冷漠,一股莫名的怒火,在他心中腾腾而起。
他之所以这么热衷于此次远征,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此次远征能带来的巨大好处。不仅仅在朝廷上,可以凭此升官邀赏,更重要的是,劫掠所获,能让他大发横财。
他虽不通文字,可是叶畅治疆的边策论他还是听人为他讲解过,对其中经营边疆需要有利可图才能长久的说法,是举双手赞成。但对于怎么样有利可图,他与叶畅的观点相左,叶畅以为需要自己慢慢经营,他却以为,一切经营都不如抢劫掠夺来得快来得多。
叶畅这么急切地赶来,可就是来断他升官发财之路的,汉人有句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大使?”李嗣业低声呼了他一声。
高仙芝整理了一下心情,示意部队继续开拔,自己拨转马头,对着叶畅一行来的方向。
没多久,他终于看清楚来人的长相。
不用问,居中的那个年轻人肯定是叶畅,在他身边,另外四人,一看就是精悍勇猛之辈。高仙芝在自己身边,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物。
“高大使,早闻大使威名,今日一见,快慰平生。”叶畅从马背上翻下来,站都有些站不稳,要靠着马身子,才勉强站得住。
“某乃粗人,不知文雅,莫说那文绉绉的屁话,某不懂。”高仙芝扬着下巴,傲然道:“汝乃何人,为何纵马闯军?”
“某叶畅。”叶畅喘了会儿气,身体好过了一些,然后昂头道。
高仙芝的敌意很明显,哪怕他在长途劳顿之后反应迟钝,也能清楚感应得到。
“叶畅……那又如何,你不在云南,到这里做甚?”
方才的信使还未退走,就在一旁,他便如此,摆明了是轻慢叶畅。这等行径,叶畅就是现在不知道,用不了多久也会知晓。
高仙芝狂妄,由此可知。
叶畅神情一凛,腰自然挺直起来。
他万里迢迢,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可不是来吃高仙芝挂落的
神情一凝,他向后退了两步,郎声道:“既是如此,高大使请自便,某在此祝大使马到功成——当心蛮夷反叛。”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走,竟然也不与高仙芝道别。
高仙芝身边一将大怒,按剑欲起,却被另一人拦住。高仙芝没有反应,驰马向前,那边按剑欲起之将眼睛转了转,上前在高仙芝身边道:“兄长,程千里之辈,男面妇心,不可倚仗,无法与叶畅争锋。若叶畅挟皇命之威,有意误我粮械,我方远征,如之奈何?”
此语入高仙芝耳中,高仙芝不禁眉头皱起。
说话之人名为郑德诠,乃高仙芝乳母之子,性情骄矜,倚高仙芝之势,自大惯了。他说话虽是为高仙芝着想,实际上却也是看叶畅不顺眼,对于这厮年纪轻轻便当到如此大官感到不爽。
“郑郎将所言有理,大军悬于外,岂可后路不安?”拦住郑德诠之人亦轻声道:“况且今日大使轻慢于他,他岂有不怒之理?”
说话的人便是封常清。在叶畅另一世的历史中,高仙芝以封常清管军纪,杖杀郑德诠,但或许是叶畅间接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此时封常清不但没有杖杀郑德诠,两人还颇有交情。
“依你们之见?”高仙芝问道。
“我看叶畅来此,只带着三五人,军中诸将士,尽皆大使手中老人,必不服他。程千里与大使异心,但毕思琛如今甚是敬服大使,他为大将军,叶畅必不敢轻之。大使可令毕思琛亦留于龟兹,令其与叶畅想抗,有毕思琛在,程千里也不敢与叶畅勾联过甚……”
封常清低声说着,高仙芝点了点头,但那郑德诠眼睛转了转,觉得自己若什么都不说,实在是显得自己不如封常清,故此亦开口道:“兄长,毕思琛曾夺兄长田庄,如今虽是揭过,可是谁知道他心中是否还记此事。我愿留下,为兄长盯住毕思琛”
“不可”封常清听得此语,一惊开口道:“叶畅其人也是治兵惯了的,郑郎将留下,恐有忧患。”
“无妨,他方才在我面前,只能忍气吞声退下,除了暗中使些手段,他还能何为?”高仙芝却有些骄狂:“不过是在边地捡了些便宜,辽东、云南并无英雄,致使竖子成名罢了。德诠,你去与毕思琛说,让他留下,常清,毕思琛之部,由你督领。”
封常清原本还想反对的,但听得让他督领毕思琛之部,心中一动,他不远万里来投奔高仙芝,又屡屡自荐,顶着众人的鄙视才爬到如今位置上,不就是为了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么?
想到这里,他便没有再反对,而是拉过郑德诠:“郑郎将,你要当心,最好隔绝叶畅与军中士卒,令其不能知晓军中之事。若能如此,叶畅再狡计百出,也奈何不了你”
“放心,我知晓”郑德诠嘿嘿笑了两声。
叶畅在高仙芝那里受了一肚子气,还是提醒他要注意胡人反叛,但他心中明白,高仙芝必然是听不进去的。他也别无良计,只能暂且做罢,另外再做打算。他万里奔波而来,早就疲惫不堪,也不等大军尽走,径直去寻了一处营房住了进去。
这一睡觉得极是香甜,当真是鼾声如雷。直到次日正午,腹中饥饿,才让他醒了过来。出来看时,善直与王羊儿都已经醒了,一脸气鼓鼓的模样,见到他,两人对望一眼。
“你先说。”王羊儿道。
“你说”
“你是中丞兄长,当是你说”
“你是亲卫,你说才对”
这二人自初见面时较过力气之后,关系就一直这般,斗来斗去,不是较力就是较气。叶畅也懒得于涉他们,见这模样,起身伸了个懒腰:“睡得好觉……肚子饿了,没有吃的么?”
“正要与你说呢,这贼胡竟然不给咱们备吃的,说是什么军中伙食,皆有定数,我们都非军中之人,借我们在军营中休息,已经是给面子了,否则……
“不要说了。”叶畅一扬眉,知道必然是没有什么好话的,他心里却是冷笑,高仙芝这个人贪婪骄横,果然如自己所料,自己到来,他心中不快,给自己脸色看,然后下边的亲信就敢蹬鼻子上脸
不过以为自己是好欺负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羊儿,有件事情要交与你。”
“何事?”
“你久随王公,与军士为伍,去打听一下,军中粮饷情形,是不是按时发放。”叶畅眯着眼睛道:“军中是否有欺凌压迫之事,是否有冤屈……”
“莫说那么多,我记不住。”王羊儿捂着肚子:“我要吃饭,不填饱肚子,我做不成事。”
叶畅哈哈一笑:“那好,咱们便去寻饭吃”
他们出了军营,径直去龟兹城中寻酒楼客栈。这龟兹乃是丝路之上的一处要冲,自然有的是客栈酒楼。不一会儿,便寻得一家,羊**、烧羊腿,这些西域的物产,少不得端上来,众人大块朵颐,倒是吃得欢喜。
“十一郎,在长安的时候,你急匆匆而来,如今怎么反倒闲了起来?”善直边吃边问道。
“那时我急匆匆来,是希望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我虽拼了老命,别人却不领情,多说无益,徒惹人怒,倒不如沉下心来,好生做好善后之事。”叶畅眯着眼,怒火在他眼中一闪而过:“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能挽回多少损失就挽回多少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向来积极奋进,这种将事情成败推之于天的事情,还真的非常少见。善直觉得有些讶然,盯了他许久,又问道:“你担心大败?”
“我担心有何用,我上书朝廷不知多少回,边事以经营为主,攻伐为辅,可是朝廷上下,有几人将士卒性命放在心上?安禄山折几万人,哥舒翰折几万人,如今高仙芝又欲折几万人……都是我大唐精锐,他们尽皆折损了,万一华夏有事,谁人还能来护卫扶持?”叶畅发了几句牢骚,旋即摇头:“且不说这个,吃饱了没有,吃饱了我们来逛逛龟兹”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72章 制书一封震宵小
“那厮做了何事?”
毕思琛的军帐之中,郑德诠抢在毕思琛之前开口,毕思琛笑着没有出声。
“还是和前些时日一般模样,白日里就在龟兹闲逛,寻那些商贩说话,夜间歇于客栈,并无任何异样。”
“有没有与军中人接触?”
“他遣那个王羊儿与军中人接触,不过得了郎将吩咐,无人理睬他。”
“哈哈哈哈……”听得这个消息,郑德诠大笑起来,神情骄狂。
毕思琛面色略微有些不豫,不过仍没有说什么。郑德诠转过脸,对毕思琛道:“毕将军,这些都有劳你了,叶畅这厮,从未在咱们安西呆过,他来这里发号施令,岂不是天大笑话无兵无卒,我看他如何收场,等兄长捷报来了,不会少了毕将军之功”
话原本是好话,只是郑德诠那神情态度,怎么都让人不爽。毕思琛勉强笑了笑,起身道:“某去拜谒程副都护。”
“盯紧一些,莫让程千里弄出什么名堂来”郑德诠道。
他这种吩咐的口吻,令毕思琛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郑德诠犹不自知。
见程千里离开,郑德诠琢磨着无事,便与人一起出门。龟兹如今是安西都护府所驻之地,郑德诠在这里可以说是横行无忌,所到之处,人人走避。
叶畅在酒楼之上,有人远远指着郑德诠道:“此人便是郑德诠,原本高大使乳母之子,高大使以弟呼之,倚为腹心。他原本是随高大使前往石国的,但叶中丞来的当日,他与毕思琛又留了下来,想来便是为了应付叶中丞。”
叶畅微笑道:“原来如此……我看这斯行事,果然跋扈无忌,李兄说的是,他果然就是可乘之机”
“不知大使欲如何对付他?”那李兄问道。
他心中确实好奇,自己族兄异常敬重眼前这年轻人,而眼前这年轻人也确实声名赫赫,如今官高权重,都是在边地立下大功得来的。
这位李兄名绾,乃是李白的族弟,有志于边事,从军于安西,如今为军中文吏。此前叶畅了解安西情形,李白曾将族弟介绍与他。叶畅到安西来,人生地不熟,便想到了此人。幸好他没有随军出征,故此被叶畅秘密寻来。
明面上王羊儿去与军中将士接触,实际上叶畅却通过本地的商贾,将李绾唤出相聚。听得李绾这样问,叶畅伸笑道:“李兄以为当如何?”
他初来安西,手中缺人,李绾有李白的关系在,若真能拉到自己身边来相助,也算是多个可用之人。
“以某之见,大局为重,大使且等前方军情传来之后再做定夺。”李绾正色道。
叶畅点了点头,心中对李绾的评价高了一些。他没有投己所好,急着挑唆自己与高仙芝斗,证明此人还是有些大局观的,为人也很谨慎,是那种可以任事之人。
“某出营时间已久,如今要归营,以免……”
李绾正待告辞,叶畅突然摆了摆手:“不急,且请安坐,看一场热闹。”
李绾心中一惊:这里有什么热闹可看?
顺着叶畅目光望去,只见迎着郑德诠一行,两峰骆驼正缓缓行来。大约是见到郑德诠等人的气焰,那牵着骆驼的胡商慌忙避让,只是急切之间,骆驼身上一个布包掉落下来。布包口袋没有扎牢,里面滚出一串珠子来。
这是一串玻璃珠串成的珠链,阳光之下,晶莹剔透,反射出金灿灿的光华。郑德诠一见,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琉璃器在西域并不少见,甚至还有些玻璃器自遥远的欧洲来到这里。但是工艺能做到这串珠子这般的,绝无仅有。郑德诠在安西呆的时间不短,也有几分见识,立刻看出这串珠子的来历:“傲来国的玻璃珠”
傲来国的玻璃珠,在长安、洛阳,象这样的一串珠子,少说可以卖到百贯,若是拿到边远偏僻未曾见过此物的地方,那价值更是无法估量。
“啊呀”那商人见布袋掉落,珠子滚出来,忙上前将其拾起。他捡东西时,松了骆驼的缰绳,那骆驼不知为何,上前了几步,险些撞着了郑德诠的马
郑德诠一鞭抽了过去,抽在骆驼身上的麻布袋子上,听得声音“当”的一声脆响,便向手下使了个眼色。
手下顿时有人上前,一把将那商人推开:“竟然敢冲撞我们郎将,你是找死不成?”
周围的路人商贩,都同情地望着那胡商。
高仙芝为人贪残,这郑德诠便是其爪牙伥狈,虽然直接杀人越货的事情,他们还没有明面做,但巧取豪夺之事,绝未少有。那胡商宝货曝露,少不得要破财消灾了。
那胡商踉跄退后,上来之人乘热到了骆前,一刀过去,将那袋子划开:“瞧你这模样,莫非就是大食人的探子,否则此时哪里还有行商……让我检查一下,你带的是……”
袋子里是木匣,他一边说一边又譬如开木匣上的锁,掀起盖儿一看,然后话就卡在喉咙间,就成了咽唾沫的咕噜声。
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真正看到这一套精美的玻璃酒具,还是让他觉得目眩神驰。
“果然是大食人的探子,带回营中,详加审问”后边的郑德诠也看到这个,脸色变了变,然后下令道。
明知叶畅就在龟兹城中,有些事情,他也不敢当街来做,但若是将这胡商带回军营中,要他招出什么口供会没有?
那胡商面色大变,跪倒在地:“小人不是探子,小人乃是良民,良民这货物是小人从长安进的,有一路上的过关文书为证……将军……”
“带走”郑德诠厉声道。
顿时有人上前,要堵那胡商的嘴,将人绑起来带走。就在这时,叶畅在楼上扬声道:“且慢”
郑德诠听得这声音便大怒,他已经有打算,一套这样的玻璃酒具,可能要价值数千乃至上万贯,从这胡商的行囊来看,所携玻璃器皿肯定不只一套。送一套与高仙芝为礼物,其余便都可以姓郑,这可以说是大发一笔横财,谁来阻止他都要翻脸。故此,他转过头破口便大骂:“哪来的贼厮鸟……”
然后他就看到叶畅在酒楼上一脸平静的眼神。
“叶畅?”他心中一凛,从方才见财起意的迷乱中稍稍清醒了一点。
他此时没有想到这个胡商会是叶畅布下的陷阱,目的就是拿他罪状,或者说,就是钓鱼执法。故此,他只是暗骂了一声晦气,然后脸上带笑:“原来是叶中丞,叶中丞不在长安享福,到我们这沙堆里有何贵于?”
“让那胡商说。”
“不可,此人乃是大食探子,若是让他胡说八道,传出我们安西镇的军情,恐怕于大军不利。”
“是不是探子,岂能由你一言而决?”
“中丞从来在安西呆过,故此分不清是不是探子,末将在安西多年,是不是探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胡说八道。”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厮胡说八道,我自辽东打到云南,见过边疆的勇士以万计数,象你这样胡说八道的却还是第一次。”
叶畅有意激怒对方,说话毫不客气,郑德诠听了大怒,想到封常清临别时的吩咐,这才强行按捺住怒火:如今毕思琛不在身边,无人能在叶畅面前说得上话,不是正面对抗的时候。
“此为我安西镇之事,高大使吩咐过,中丞外人,少管为妙。”他冷冷说了一声,然后转向那胡商:“带走”
到这等情形,他仍然不舍得两驼财物,不放弃贪婪之心,平日里目无法纪便可想而知。叶畅嘴角微微翘起,向左右示意,即刻间,善直便从楼上跳下,将郑德诠从马上径直拖下来,一拳便打翻在地。
郑德诠身边虽有随从,自己也有几分武勇,可是却没有想到叶畅只带了几个人也敢翻脸。他心中大乱,忍不住叫道:“小贼,尔敢”
“小贼?”叶畅笑了起来:“念。”
叶畅身边的一人上前,将手中一卷纸刷地打开:“授叶畅安西后军大总管制。门下:鼓旗中军,是推元帅,熊罴后劲,亦属武臣。银青光禄大夫左武卫员外大将军剑南道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上护军清源县开国伯叶畅,学穷经济,才蕴韬略。握兵之要,击残虏而定辽东,久镇边庭,平逆蛮而安云南。今黄沙万里,阵云临城,宜屯细柳之营,俾作皋兰之气。征陇右道团结兵骑步二万,朔方健儿弩手一万,委叶畅陇右道都团练副使充安西军后军大总管兼安西大都护,余如故,并准例发遣。主者施行。”
这是门下省发布的任命制书,在此一宣,郑德诠脸色不禁变了。虽然叶畅并没有与高仙芝做具体的权力交接,但身为后军大总管兼安西大都护,这龟兹城正好是叶畅辖下。
“对上司不敬,给我先打。”叶畅下令道。
善直哪里会客气,抡起拳头,砰砰打了下去。他跟着叶畅这么久,自然知道叶畅的心意,专往郑德诠嘴上打,将郑德诠的叫骂、求饶或者哭嚎全部都打了回去,带血的大牙都落了七八枚,整个嘴肿得不成模样。
“某身为安西后军大总管,高大使不在,那么后军军纪,某当执法。这厮目无官长,故此聊做惩戒……在此军民,若有其不法之事欲举告者,可以说与某听。”
叶畅在酒楼上又扬声道。
旁边的李绾面色也变了,向后缩了缩,暗暗叫苦。
他方才劝叶畅要稳重,却不曾想,叶畅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这一开口,分明就是要往死里整治郑德诠。可是郑德诠在安西时间久,军民都知道他是高仙芝心腹,哪个敢出来指证?叶畅此举,除了打草惊蛇,没有半点用处。
他在一旁拼命向叶畅使眼色,叶畅却还是那微笑的模样,就是不理会。李绾正待开口,突然听得外边有人哭道:“总管果然能惩治这厮?”
“能”
“这厮半个月前,带人夺了我家庄子……”那人叫道,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
与中原人认为的西域荒凉不同,安西所治下,天山以北之地,并不都是戈壁荒漠,有不少宜耕宜牧之所。而军中诸将,往往夺取当地百姓的田庄,甚至大官夺小官之田亦有。象高仙芝尚未为节度使之前,毕思琛曾倚仗自己权势,夺了高仙芝在城东的一处年产千石粮食的田庄。
那人起了头,便又有旁人纷纷开口,直道自己是如何被郑德诠欺凌的,甚至有人指证郑德诠曾经谋财害命。这些罪状一条比一条重,叶畅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竟然胆敢如此无法无天,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叶畅冷哼了一声:“某既来此,不能不正军法安民心。来人,拿棍来,给我打七十棍
此时善直已经住手,郑德诠原本在地上怒目相视,听得这里,猛然抬头,厉声道:“小贼,你敢打杀我?”
七十棍,就是冲着打杀他去的。
“羊儿,看来这些军士是不肯做的,你去行刑。”叶畅向王羊儿吩咐道。
王羊儿嘿嘿笑了两声,没有棍子,就拿了这酒楼的门栓,那酒楼掌柜哪里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羊儿抡起棍子就砸在了郑德诠臀部。
咯的一声,骨裂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住手,住手”王羊儿正待再打,突然远处传来呼声,紧接着,十余骑飞驰而来,却是毕思琛。
方才郑德诠见势不妙,便使眼色,让人去将毕思琛找来。毕思琛一见郑德诠给按在地上惨叫,脸色大变,勒住马向酒楼上望去。
叶畅仍然高倨其上,靠着窗子,平静地看着他。
“叶中丞,请给末将一个面子,这郑德诠对中丞不敬,已受罚了……”
“对我不敬算不得什么。”叶畅道:“对百姓残虐,对士卒贪暴,这才是重罪。”
“这个……中丞,他是高大使乳兄,中丞总得给高大使留几分颜面……”
“有一件事情,安西离长安太远,还没有传来。我在长安时,御史大夫王之子,卫尉少卿王准亦是对百姓残虐,为我当街打断双腿。”叶畅冷笑起来:“御史大夫的儿子我照打不误,高大使的面子又多值几个开元通宝?”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73章 一家哭胜一路哭
叶畅此语一出,毕思琛便知不妙:这话分明就没有将高仙芝放在眼中,不把高仙芝当回事
这话是当众说的,不可避免会传到高仙芝耳中,等高仙芝回来,只怕会有一场龙争虎斗,就如当初夫蒙灵察与高仙芝之争一般。
而且,连高仙芝都不放在眼中,他毕思琛又算什么?
毕思琛在安西时间久矣,自然有亲信在侧,那些亲信便向叶畅怒目以视,毕思琛正琢磨着如何应付,也没有阻拦这些亲信。
“将军,不如擒了这厮,看他还有颜面在此大放阙辞否”一亲信在他身后道。
毕思琛微微摇头,他现在虽然拼了命地拍高仙芝马屁,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高仙芝的心腹。
既是如此,为何要为了高仙芝的乳兄,正对与叶畅对抗?
叶畅向王羊儿示意,王羊儿又是一棍打下去。躺在地上装死的郑德诠顿时又是一声惨叫,浑身都抽搐起来。
王羊儿正待再打,忽然听得一声尖嚎,紧接着,一个妇人闯了进来。
那妇人是骑马而来的,身手还算矫健,她跳下马,踉跄了两步,然后一把将王羊儿推开。王羊儿虽是勇武,面对一个妇人,却不知如何使气力,只能让开。
那妇人扑到郑德诠身上嚎淘起来,口中连连咒骂,无非就是骂叶畅心狠心辣,不敢为难高仙芝,竟然拿她家儿子出气。
“那妇人是谁?”叶畅听得眉头一皱,向李绾问道。
“乃是高大使乳母,郑德诠之母。”
“羊儿,千军万马汝且不惧,汝畏一妇人乎?”叶畅扬声道。
“老婆子,你且让开,再不让开,羊爷爷可要发怒了”王羊儿听得叶畅的话,向那老妇人道。
旁边也有人说:“执行军法,岂可儿戏,郑妈妈,你再不让开,可就要连你一起打了。”
老妇人还不让,被王羊儿一把推开,她见王羊儿抡起门栓,这下更害怕,也忘了方才对叶畅的大骂,顿时跪在叶畅窗下,连连叩首:“叶中丞,叶老爷,看在老婆子的份上,请留我儿一条性命我年老矣,只有这一子赡养,求叶老爷开恩”
叶畅略有些犹豫,旋即心肝如铁,他原本就是立威,打人与杀人的效果完全不一样,更何况,从方才围观者的话语里判断,这个郑德诠坏事做尽,当真该杀
“方才郑德诠之罪状,众皆知之,他杀害之人,便有三四个之多,这三四人岂无老母,他们又向孰求情?”心念定下之后,叶畅再不犹豫,冷声道:“打”
这一次王羊儿一棍击下,却不是打臀,而是直接打在郑德诠后脑,喀的一声,那棍子断了,郑德诠人在地上抽了两抽便不再动弹。
郑母啊的一声大叫,便昏了过去,叶畅看着郑德诠的伴当,缓声道:“郑德诠有罪,汝等便是帮凶,今日我只诛首恶,不究协从,你们将他老母抬回家中,将郑德诠尸体收敛。原本当悬首全营示众,念在他母亲求情的份上,留他一个全尸。”
众人面面相觑,念在郑母的份上,已经将郑德诠击杀了,若不念情面,岂不要五马分尸?这位叶总管行事,当真狠戾凶残,而且胆大包天,他就不怕出事?
过了一会儿,围观的百姓当中,有人鼓起掌来,是以往曾经被郑德诠欺凌过的。那几个家中有人被郑德诠伤害的,甚至下拜舞蹈,向着叶畅表示感谢。
旋即,更多的人鼓起掌来。
“杀得好”
“正是,叶中丞说的也好”
“这般主官,才是大唐气相我们有福了,有这样的大都护”
议论纷纷,有些是华语,有些是胡语,总之大多数都是赞叶畅的。
这事不足为奇,高仙芝等边将镇守此处,多有贪暴枉法之举。他们屠戮良善得到的财富,却不是用在兵士身上,而是用在自己骄奢淫逸的生活,或者打点朝中的权贵。故此,龟兹城等安西诸城的百姓,无论汉胡,对他们都是相当不满,就连兵士,也多有敢怒不敢言者。如今叶畅这一杀伐果决,让众人看到了希望,他们并不真正指望叶畅能改变什么,但叶畅能杀一批罪大恶极者为他们出气,那也是好的。
叶畅又看向面色煞白的毕思琛,神情冷厉:“你便是毕思琛?身为大将,不管军纪,却为这等当街行凶夺财之辈出面,汝亦有罪……”
毕思琛不待他说完,拨马转身就走,叶畅虽然官高权重,但身边这寥寥五人,能奈他何?若是他在这里听叶畅几句话就束手就擒,那才是奇蠢无比,此时他已经从叶畅打杀郑德诠的事情中清楚过来,心念转动,全是如何保住自己
以叶畅这模样,分明是要杀人立威,杀一个郑德诠他未必能满足,杀他毕思琛,那才是真正有效果
“见机倒是快。”见他带着自己人转眼就跑了,叶畅抿嘴笑了笑。
“中丞,快走,快走”那边李绾的脸色也变了,极不好看,听说这位叶中丞是个足智多谋的,今天一看,怎么却是一个愣头青莽汉子,郑德诠打杀就罢了,竟然还要找毕思琛的麻烦
“怎么?”叶畅笑道
“我观毕将军离开之时,气色愤慨,必怀恨在心,中丞分明要为难他,他如何会束手待毙他此次回军必令军士鼓噪甚至哗变,中丞在此,恐有隐患中丞即使不畏,奈何他兵多,还是暂避为上”
“李兄原来担心这个,你且放心,若是担忧,请李兄先暂避。”
李绾见他不当一回事,不由得又跺了跺脚,念在李白的关系,他暗中相助叶畅,这已经是极限,岂能陪着这莽汉送了性命!因此他拱手为礼,道了声歉,便撒腿离开。
不仅是他,酒楼之上看热闹的人,还有街上的行人,此时都纷纷躲避。叶畅不慌不忙饮了酒,起身扔下一串铜钱,然后招呼了善直、王羊儿一声,便下了酒楼。
骑上马之后,他扬声道∶“毕思琛若来了,只说我在城外等他,你若有胆,便来追我”
说完之后,他带着自己人扬长而去,径直向东,出城去了。
不一会儿,果然有百余骑疾驰而来,为首者正是毕思琛,他在酒楼下仰望,昂然道:“叶畅,滚出来”
叶畅为他的上司,他此来并不是真正要杀叶畅,但折辱叶畅让他在安西无颜立足是肯定的。这些年来,随着边将多用胡人,他们这些胡将一个个嚣张跋扈,乃至以哗变、闹事等方式挤走朝廷任命的主官之事,屡有发生。朝廷为了和谐,多对他们这些胡人姑息忍让,故此他们的气焰也越发高炽。
“出城了,往城东去了。”有人禀报道:“走时还说,将军若是有胆便去追他。”
毕思琛当真气急,叶畅方才打杀郑德诠,是不给他面子,辱骂训丨斥他,是扫他威风,后来更是流露出要杀他的意图,如今被他吓跑,却还敢这么大胆挑衅他厉声道:“必不与此狗共事,诸位,此狗辱我安西军太甚,诸位以为如何?”
“追上去,逼他下跪求饶,向将军道歉”有人道。
“既是如此,还等什么?”毕思琛一马当先,便向城外追去。
到城门口一问,叶畅果然离开不久,还扬言自己在城外布有大军,毕思琛若敢追来,必取其性命。毕思琛怒极反笑:“狗贼破胆矣,竟然虚言恫吓,他五人而来,全军皆见,到哪里变出大军继续追,今日不打断此贼狗腿,吾愤难消”
这百余骑又追出去,出城追了五六里,毕思琛冷静下来,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叶畅屡屡挑衅,难道真只是为了吓住他?
正待下令回头,却听得前方有人扬声道:“毕思琛,你可来了”
向前望去,只见一棵树下,叶畅坐于一马扎之下,身边只有善直随侍,再无旁人。毕思琛立住马,厉声道:“狗贼,你辱我太甚,今日不打你,我还有何颜面……”
正骂间,突然听得两侧哨声响起,然后两队人马自山后飞驰而来,直接将他部包围。毕思琛脸色一变,叫骂声便堵了回去。
这两队人马加上叶畅身后出现的一队人,足足有五六百人,叶畅几时埋伏了这些军士,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将军,将军,是天威军”有人认出了这些人马的旗号,慌忙道。
毕思琛心中顿时凛然:自己怎么把这支军队忘了
高仙芝欲西征,为了保住自己的后翼,便请朝廷派兵支援,第一批援军就是天威军,也就是哥舒翰攻石城堡后的残余部队,全部二万二千人。他们到安西后,驻于碎叶城。这都是哥舒翰的部下,又是大战之后,故此甚为骄矜,即使是高仙芝,也调动不了他们。
可是如今,他们却出现在这里
“阿晟”叶畅旁边的王羊儿见到一骑,忍不住叫了一声,催马过去。
那一骑上所乘之将,甚为英武年轻,看到叶畅时,他的神情有些尴尬,不过见王羊儿过来,顿时满面欢喜:“羊儿,终于又见面了”
正是李晟,亦是王忠嗣当初麾下勇将,与王羊儿关系甚好,多年未见,如今再遇,自然别有一番欢喜。
毕思琛神情惊疑,看着这些围来的天威军,喉结抽了抽,然后道:“叶……叶中丞,这是何意?”
“我倒想问问,你带兵追我,是何用意?”叶畅嘴角一翘,带着笑意。
“卑职见叶中丞身边乏人听用,便自告奋勇,带人来供叶中丞驱使。”毕思琛说着这话,眼睛都不眨,仿佛刚才对叶畅叫骂的根本不是他一般:“中丞果然是个趣人,竟然拿卑职开这等玩笑……”
叶畅嘿然道:“胡儿果然狡诈,听闻当初高仙芝未发迹时,你曾夺他田庄,后来他为安西节度使,召你喝问,你说那田庄乃是高仙芝怜你部下穷困赏赐的……今日算是见识了。”
毕思琛抹了一下汗水,陪着笑道:“卑职愚驽,唯有一优,便是识时务。中丞要卑职做什么,卑职便会做什么”
叶畅眯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果真?”
“自然是真的,比真金还真,千真万确地真”
“如此,某倒有一事,需要烦劳毕将军。”
“中丞只管吩咐,只要毕某能做到,绝不说一个不字”
“很容易。”叶畅从马扎上起身,旁边善直将马牵过来,他翻身上马:“我奉皇命来此,一是支持与大食、犬戎之战,二是扫除沉苛积弊,立安西商会,经营西北边陲,使这大漠瀚海,不再是徒费大唐钱粮之地。”
毕思琛听他说起自己的使命,心里一喜,既然说此事,那自己的一条性命算是保住了。他恭声说道:“朝廷当真是慧眼识人,这等重担非叶中丞莫属,叶中孙乃我大唐第一流的文武全才人物,卑职等能在叶中丞帐下效力,也不知是几世的福份”
他别的本领不大,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十足,只是叶畅神情没有多少欢愉,他带着善直过来,示意毕思琛跟上自己:“此事非易,要想完成朝廷托咐,我在安西素无威望,不得不借助于安西宿将。听闻毕将军在安西时日颇久?”
“是,有十年了。”
“当初高仙芝虽爵位不显,但亦是军将,他夺他田庄,毫无顾忌,想来这十年里,类似的事情做过不少吧?”
毕思琛愕然,隐约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不等他深思,叶畅又是一笑,然后他身后善直猛扑过来,将毕思琛便从马上扯下,按在地上,戒刀已经架在了毕思琛脖子之上。
“中丞……饶命,中丞饶命”毕思琛这才明白,叶畅方才说那些话的目的,乃是让他失去警惕性。他便是再玲珑狡猾,此时也是惊骇欲绝,除了满口讨饶,说不出其余话来。
叶畅冷笑了一声:“胆小如鼠之辈,也能为国守卫边疆,当真是笑话,忠勇男儿,为这等人物之部下,乃奇耻大辱……尔等休惊,我欲杀一二大将以扬我威,尔等不过走卒军士,与我又无怨无仇,必不为难你们”
他后边话是对那些随毕思琛来的军士说的,那些军士面面相觑,有心去抢回毕思琛,可是被数倍于己的天威军围着,哪个敢动手?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74章 千万军中千万胆
虽然不敢动手,可是众人也不欲就此束手就擒,毕思琛就是一个先例,方才毕思琛不是放松了警惕,怎么会这么轻易被擒住。
那边李晟看着叶畅,低声对王羊儿道:“这厮当真奸诈……难道王公真不是他所害?”
“王公说不是,那应当就不是,要不然王公也不会让我在他手下效力,他也不会让我升官……哦,蔡先生也在他手下,这次没有来安西,留在了云南,如今也主政一方了呢”
李晟抿了一下嘴,多少有些羡慕。
王忠嗣当初麾下勇士如云,李晟能从这些人中脱颖而出,得到王忠嗣的赏识,既是实力,亦是运气。但王忠嗣之后,安思顺取而代之,李晟跟随哥舒翰转到了陇右,虽然不能说冷落,却总是不如当初升官来得快。
现在就连王羊儿,也因为在云南的战功,而升为叶畅手下的节度府别将,为左右亲随了。
“叶中丞想要做什么?”他又问道。
“不知道……”
他二人正说话间,那边叶畅又道:“咱们都是大唐边军,天威军在陇右与犬戎厮杀,你们在安西与突驰施等诸胡作战,都是为大唐杀敌。我不忍大唐勇士与大唐勇士刀兵相见,况且,我为安西大都护、后军总管,汝等皆我之部属亲信,还不引我去军中,更待何时?”
他这样说,让毕思琛的部下面面相觑。
这些人虽然被毕思琛带来,为其部下,但毕思琛为人奸猾自私,岂有什么真正忠心的手下现在叶畅要他们带路,引入军营之中,正合他们心意。
到了军营里,自己兄弟人数多了,想来叶畅不会冒着引发哗变的危险,再来与众人算账。
打着这样主意,他们当中便有将官行礼,陪着笑道:“还请叶中丞让天威军的弟兄们让开些道路。”
叶畅向李晟一示意,李晟当即下令,天威军让出一条道来,那些安西军狼狈退出包围圈,而毕思琛早被缚住,嘴巴也堵住,不让他发号施令。
毕思琛“唔唔”地想要说什么,叶畅就是不理睬,他原是想要检发几人立功,好转移叶畅目标,让自己脱身,但叶畅这般神情,让他的心越来越凉了。
“这小贼好生阴险,他不让自己说话,便是怕自己胡乱攀咬……安西军中这般欺凌军士百姓霸占私产者,不在少数,他若是追究,便是与整个安西军为敌,可若只是清算自己一人,那么既威慑了全军,又不致于引发哗变……糟糕,我为何未能早想到这一点”
越是想得明白,毕思琛便越觉得恐怖,但他却无计可施,只能见着自己部下,引叶畅奔向军营。
军中早得了快马报回来的消息,正在集结,准备出来夺人。见时见叶畅不但没有擒人离开,反倒来到军营之前,顿时哗然。有与毕思琛有交情的,当下就嚷嚷道:“小贼小觑我安西军,诸位,我等岂能任其欺凌?”
他们顿时抓着刀枪,拥了出来,数量足有千余,比起叶畅手中的兵力就又要多出一倍来。李晟见此情形,顿时紧张起来,下令诸军士张弩结阵,却被叶畅一摆手止住。
“此辈亦大唐边疆勇士,定然不敢哗变。”叶畅平静地道:“待我前去说明,他们自会解甲散去。”
“什么?”李晟险些气乐了,如果靠嘴巴有用,还要他带天威军来做什么想到叶畅身份于系重大,李晟拉住他的胳膊:“中丞不可以身试险,便是要遣人前去招降,也当令部下去”
“汝等前去,十之**要为彼辈所擒,唯有我去,方能自安。”叶畅一笑:“你在此坐镇,不得我令,勿要轻举妄动,看住毕思琛即可。羊儿,善直师,可敢与我前往?”
王羊儿顿时眼睛瞪得溜圆:“如何不敢?”
“你怎么也这般,中丞乃朝廷重臣,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就都完了”李晟拉住他埋怨道。
“莫非我们还劝得住他?反正也是一死,陪他去死便是”王羊儿倒是看得开。
善直则没有多说什么,合什当先,叶畅随后,王羊儿被拉住耽搁了会儿,挣脱李晟也跟了上去。
三人脱队而出,迎着那些冲出军营的安西军而来,那些安西军将士原本准备冲出厮杀的,见只有三人闲庭信步一般过来,一个个停住脚步,面面相觑。
“某乃叶畅是也,朝廷敕命为安西大都护、后军总管,乃汝等之主官。某来军中,汝等还不列阵而迎,却这般围堵,是何道理”
到了军前,叶畅面对着这千余将士,神情不变,责备他们道。
安西军更是莫名其妙:这厮是疯了还是傻了,都这般情形,还要他们列队相迎?
而且这厮也太年轻了吧,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模样,他真的就是那个叶畅,在辽东与云南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大唐新一代军神?
“擒了他,将他抓住”有人在人群之后叫道。
这些军士微微有些骚动,叶畅却只是瞄了一眼,然后笑道:“我一人,再带两个随从罢了,擒三人哪里需要这么许多勇士朝廷敕命我为安西大都护、后军总管,汝等还不列阵迎我,莫非要等我发怒不成?”
叶畅将朝廷搬出来,但语气却很轻松,并没有多少挟皇命以自重的含义在其中。他越是和颜悦色,诸军心里就越发打鼓:敢这么做,必定是有所倚仗的,这位叶中丞的倚仗究竟是什么?
越是惊疑,众人越不敢轻举妄动,竟然真依叶畅所言,列好队,左右一分,就将叶畅迎进军营之中。
不仅是这些安西军莫名其妙,跟着叶畅来的天威军亦是莫名其妙,李晟的眼睛瞪得老大,若不是叶畅方才有吩咐,他几乎忍不住要指挥军士冲进去抢人了。
“汝等之中,谁人为首,上前说话。”叶畅入营之后,这些军士跟着进来,叶畅见营前有一处土台,大约是检阅之时主官所站的点将台,便站了上去,转身道。
没有人敢站出来,叶畅又笑了:“我不过三人,便是有意不利于汝等,又能何为,莫非安西军中勇猛而有威望之辈,尽为高仙芝带走了么?”
这一激将法,顿时激出一人,他排众而出:“卫某可为首领,中丞欲治罪,自卫某始”
叶畅看着这人,不由得愣了愣,因为这人也极是年轻,看不出是军中宿将的模样。听他自称姓卫,叶畅笑道:“先汉之时,威名扬于漠北者,有卫青、霍去病,去病虽勇,不恤士卒,远远不及卫青。君姓卫,勿让前辈专美于前。
这是以卫青比喻眼前这位年轻的低级将领,若换了不读书的,未必知道叶畅话语中的勉励之意,但这人少时曾兼学文武,后来仗剑安西从军立功,听得叶畅如此说,心里顿生好感。
“多谢叶中丞,卑职卫伯玉,如今在军中为别将。”
“卫伯玉……”叶畅盯着这个少年将官一眼,点了点头,眼中露出欣赏之色:“好,好,我到龟兹已有七日,这七日里倒听过三次你的名字,都是说你勇武过人,立志报国,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卫伯玉心里一喜,被叶畅记住,岂不意味着会被提拔?
他这个时候,倒没有想到叶畅记住这个名字要事后报复。叶畅又道:“既是勇士,且立于我身侧,为我护卫。”
卫伯玉当真握刀站到了叶畅身边来,不过他的目光盯着善直与王羊儿,只要二人稍有异动,他就拔刀挟持叶畅。
只不过叶畅却不给他这机会,于台上扬声道:“我在安西已七日,每日里都在军民之中打探,得知安西军中大将毕思琛,贪暴不仁,横行非法,多有欺凌部众、私夺屯田之举。我为安西大都护、后军总管,奉天子之命,便宜行事,许以专诸之权。此獠坏我军纪,中饱私囊,我欲抄其家资以还诸将士,谁有为毕思琛欺凌掳掠者,皆可报之——卫伯玉”
站在他身后的卫伯玉一激灵,手紧握刀柄,应了一声。
“我于军中之事,不甚熟悉,今遣你点齐一百人马,前去察抄毕思琛宅邸,并收容其私占之屯庄,所得物资,一应造册,除去归还其所夺之物外,其余尽皆分与军中将士……”
“啊”不等叶畅说完,站在他面前的诸军士就骚动起来。
大唐经营安西时间不短了,甚至从汉时起,驻安西的汉人就开始屯田耕种,象龟兹这样的重镇,更是有不少田庄。安西都护府征发当地汉、胡民众,耕作劳役,收获的粮食充作军资、官俸。但是各级主官,往往将这些田庄纳入私囊,而底层的军士,则多属穷困。象毕思琛,在安西经营了十余年,位高权重,当初连高仙芝私占的田庄他都能夺走,家财即使没有百万贯,一二十万贯是少不了的。这一抄没,分到大伙头上,每人少不得要分个几贯。
顿时众人为毕思琛出头的心思淡了大半,更有人想,毕思琛在此十余年,也没见着为众伙伴弟兄谋得什么好处,这位叶中丞一来,先分给大伙一份浮财——叶中丞可是比毕思琛会做人做事得多了
“毕思琛经营日久,难免会有隐藏的田庄宅院财物,若有谁能举告者,亦可从中受赏。”叶畅又徐徐说道:“此事我交与卫伯玉处置,如何赏赐,亦由卫伯玉决断,最后只需将结果报与我。”
军中顿时又是骚动了一下,叶畅将大权交与卫伯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逼卫伯玉不得不与他合作,将毕思琛的根子都挖出来。那些想要谋取赏赐的军士,可都眼巴巴地盯着,他要是循情维护毕思琛,少不得有人要告到叶畅这边来。
底层军士一个个群情振奋,可是那些中高层军官,神情则是肃然,相互之间,递着眼神。
毕思琛是大贪,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乃是小贪,多少也有私占田庄之举。叶畅抓出毕思琛来,对他们的震动非常大,兔死狐悲,难免会有抵触之心。更有人担忧,叶畅若是乘胜追击,再将他们也掀出来的话,他们的下场,不会比毕思琛好到哪儿去。
仿佛知道他们所想,叶畅又肃然道:“军纪不严,首错在于主将,安西风气不正,毕思琛等原为罪魁,其余人等,或形势所迫不得不随波逐流,或权势所逼不得不同流合污。既非罪魁,便既往不咎,只是吞没公田,当一律缴还
听得既往不咎,众人先是放下心来,但又听得吞没公田当一律缴还,他们心里又有所不甘。可是一时之间,他们不知当如何向叶畅进言,然而就在这时,叶畅却抛出了一个让他们吃惊的消息。
“我,叶畅也,不知诸位可知安东商会,我一手所建,去年,也就是天宝九载,安东商会经营辽东,仅送缴长安之利,便有一百二十八万贯之多,加上留在辽东本身的利润,安东商会去年收益过三百万贯”
这个收益让众人都是吸着冷气,一年三百万贯,几乎抵得上大唐一年国库收入的十分之一了
“我预计,安东商会今年收益,可以超过五百万贯”叶畅又道。
安东商会的主要收入,还是来自于叶畅兴办的产业,钢铁、纺织、玻璃,是安东三大支柱产业,再加上晒盐、制造、造船、水泥等规模较小的工业,因为大量的劳动力涌入,还有日本银山、流求金山的发现,收入越加越来越快完全不成问题。
“叶中丞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有人在下边颤声问道。
“大伙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既然能有安东商会,为何不能有安西商会?我在辽东办了安东商会,在剑南办了云南商会,来到安西,自然也要办安西商会。到时军中将士,愿意加入者,我来者不拒,仿安东商会章程,邀诸位入股其间,这可是长安城中权贵才能有的待遇,只因我敬将士为国护边辛苦,不欲将士家中贫困而欲向诸位放开,你们愿入还是不愿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75章 恩威并施收军心
“安西商会”
“这叶中丞所言是真是假,他真办了安东商会?”
“听往来长安的胡商倒是说过,那安东商会了不起,他们甚至还有一家坊柜,名为安东银行,发行飞钱,只是一张纸,便可以通行天下,甚至在咱们龟兹,也可以用那纸换取铜钱、绢帛”
“竟然这么会赚钱,有这等本领?”
群情一时间被叶畅调动起来,众人都是纷纷议论,彼此交换着意见。越是说得多,有关叶畅办安东商会的事情,传播得就越广,而且更具传奇色彩。特别是那些长安城中的贵女们,当初支持叶畅开边之策,个个将自己的私房钱、嫁妆拿出来,凑成黄金来帮助叶畅,这其间还多了几分浪漫。
众人再看叶畅时,眼中的怀疑猜忌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亮闪闪响当当的铜钱的狂热。大唐之际,可没有后世那么多空谈仁义的恶俗,大伙万里迢迢来卫边,为的不就是搏个富贵么?叶畅既是安西大都护,又有赚钱的本领,跟着他岂不是富贵可期?
特别是那些占了屯田的军将们,这时一琢磨,占着屯田毕竟是于犯法纪不说,而且一年收那么几千石粮,折换成铜钱还不过几十贯钱,哪里比得上听从叶畅可能从安西商会获得的收入?
“我初来乍到,大伙可能会怀疑,我所言不实。据我所知,安西至少有几项,远胜过辽东。其一,便是金山,金山何以名之,因为可采黄金,如今私采者众,少有管制,我第一件事是将这金山收入安西商会管理;其二气候宜产棉,如今棉布,虽是价值不如几年前,但亦有利可图,有棉便可织棉布;其三可冶钢铁,龟兹钢之名,早已扬于西域,而我有炼钢之法,更胜过龟兹钢;其四交通便利,宜于商贸,自古以来,商旅往来于安西,货通中外,其间无数人富可敌国,今日我等守卫这商旅要道,岂可空手而归;其五乃宜放牧,天山南北,水草丰美,放牧牛马羊猪,可获厚利……”
叶畅一一说来,其实并没有太多新的东西,但都结合了安西当地实情,此前这些军士们不懂经营,故此只能空拥宝山,如今听得叶畅说起来,一个个不禁大感振奋,只觉得叶畅说得极有道理。
旁边的卫伯玉这个时候却从狂热的气氛中清醒过来,看着叶畅侃侃而谈,他几乎佩服得五体投地。叶畅说完之后,军士尽皆欢呼,声音直上云霄,骇得营外天威军将士,一个个脸色变了。
“卫伯玉,你还等什么,快带人去,将毕思琛家给我查抄了”叶畅又转向卫伯玉。
“叶中丞一番话语,如今军心尽收了,便是有一二毕思琛亲信,此时亦无能为,他们更要担心地是不是会当成毕思琛同党,一起被抄家……我要小心办事,办得漂亮了,自然不愁富贵”
拿定了主意的卫伯玉,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带人便走,他在军中时日不短,故此也有不少好友挚交,转眼间,百余人便跟着他离去了。
“卫伯玉办事去了,汝等当中,尚有谁人可为我用?”叶畅又道。
一人环眼紫髯,排众而出,大声说道:“卫伯玉不过竖子,安能比我,我愿为中丞效力”
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胡音,出来后众人都是肃然,比起方才卫伯玉更是安静,而且人人点头,证明他确实是众所信服之人。叶畅暗暗称奇,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形貌,颇有非汉人相貌处,笑着道:“汝胡儿乎,亦知为华夏效力,姓名谁何?”
“某,白孝德是也”此人奋然道:“天子不以胡人为外,选拔为将,破阵夺城,中丞何以某为胡人而小觑”
叶畅愣了愣,他对于诸胡蕃夷,确实有些不信任,听到这白孝德批评,心中一凛,这里是安西,汉人虽然也多,胡人却占了大半,如果不能任用胡人,那么自己想在这里站稳脚,会相当困难。
想到这里,他一拱手:“是吾之错,轻慢壮士,当向汝谢罪。汝面虽为胡,心实向汉,我不当小觑汝。”
他郑重认错,众人相互看了看,只觉得这位叶中丞善于纳言谦逊随和,更更欢喜。叶畅召白孝德上前道:“我此次来,赶得甚急,未带亲兵,恐为奸人所乘,故此遣人先至碎叶,调天威军五百骑为亲随。如今得汝等,吾无忧矣,当使天威军还驻碎叶。不过他们往来奔波,甚为辛苦,你且执我军令前往,在别处觅营安置他们,许其休养三日再启程离开。羊儿,你随白将军前去招呼。
王羊儿愣了愣,若他再跟着出去,叶畅身边就只剩余善直一人了。但被叶畅目光扫过,他只能应了一声,跟白孝德便向外去。
“其余军士,令伙房杀羊煮肉,今日军中不禁酒,但禁醉者出营”叶畅又道。
诸军更是欢呼,都道这位叶中丞会做人。
李晟带着五百天威军在外等着,见叶畅进军营后好半天,里边时不时传出喧哗声,但后来又传出欢呼声。过了会儿之后,就见一少年将领,兴冲冲带着一百余人出来,也不理会他们,径直离去。他原本想拦一人询问里面情形,可是想到叶畅不准他轻举妄动的警告,便又有些犹豫。
又过了一段时间,见王羊儿领着十余名将士出来,那将士为首者环眼紫髯,甚是雄壮,王羊儿原本也是威武异常,但在卖相上,却还不如这人。
“羊儿,里面情形如何?”他有些紧张地问道。
“很好,叶中丞已经买下了这里所有的人。”王羊儿撇着嘴道。
他心里是有些不痛快,他是勇将,讲究的是横刀立马三进三出,叶畅却到了安西军营中,只是寥寥数语,再加上一些许诺,便将安西军尽数折服。这种本领,他理解不了,只能当是叶畅挥舞着开元通宝,将安西军上下全部买了下来。
白孝德脸微微一红,王羊儿说的刻薄,却一针见血。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他虽是勇武,却非只知鲁莽之人,叶畅专门令他出来招待天威军,分明是相当看重这支部队,故此一笑道:“叶中丞说诸位远来辛苦,又立下功劳,不可不犒劳,如今已经在准备酒肉,还令我辟出营房,请诸位暂歇。”
李晟看着他,心里怎么也扭不过来:叶畅只带着两个人进去,怎么就将事情解决了呢?
这些安西军,方才还处在哗变的边缘
不仅是他搞不清楚,远处的李绾,同样也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叶畅象是吐火罗的魔术师一般,有一只翻云覆雨的手,让局势变来变去
他在酒楼上与叶畅分开之后,一直仍然关注此事,先是毕思琛带兵追击,那时他就忧心忡忡,结果毕思道带着一百人出去,没发一箭一矢就被叶畅擒了,而且叶畅身边还出现了天威军,这让李绾明白,叶畅到这里并非毫无底气。
但叶畅就带着五百天威军,便敢闯安西军数千人的军营,到这之后,还只带了三个人,便深入满是敌意的军营之中,则让李绾惊恐万状,同时也暗暗佩服。别的不说,叶畅当得上“一身是胆”四个字了。他原本还想着当如何把叶畅从军营中救出来,要不要去求程千里,结果转眼之间,事情就解决了。
他心中实在有太多疑问,此刻便行了过来,抓住一个天威军士兵道:“这位兄台,有事向你请教。”
“郎君请说。”那天威军士兵是个老兵,闻言笑道。
“你们天威军与叶中丞有交情?”
他问的时候,离李晟、白孝德等不远,白孝德也竖起耳朵倾听。那老兵一拍腿:“岂只有交情”
“哦?”
“天威军上下,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是叶中丞救下来的”那老兵语出惊人:“也不知多少离开军中的弟兄,前往投奔叶中丞,如今都混得个富家翁
听他这般说,李绾、白孝德都觉莫名,那边李晟却咳了一声,有些尴尬。
他初到天威军时,对叶畅的印象很不好,为这个原因,还曾经被天威军排挤过,故此,他是亲身体验过叶畅在这支军队中的声望的。
天威军原本就是陇右节度兵马,当初叶畅初次从军,赶赴陇右河曲,大败犬戎,便与这一支军有交情。更重要的,他在军中改进军医制度,推行烈酒消毒、卫生防疫等制度,又以犬戎人为人体试验对象,不知救了多少伤兵的性命。哥舒翰强攻石堡城一役中,死伤甚众,但凭借着叶畅改进的军医制度,挽救了成千上万伤兵的性命,这些将士,自然将之归功于叶畅。
再就是叶畅招募军中残疾老孤者,为了他们不惜与韦坚之子冲突,从那之后,天威军中离开之人,倒有大半到了辽东,昔日的袍泽之谊,将来的退役出路,都让天威军上下,不视叶畅为外人。
“原来这军医之制,竟然是叶中丞所建”听得这里,白孝德也忍不住一拍大腿,眼中闪闪发光:“早说的话,哪里要叶中丞办什么安西商会,仅这一条,咱们也要对叶中丞惟命是从”
话说得极漂亮,众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叶畅在军营之中,正接受将士行礼,他一一慰勉,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那些大小军头掌握住了。众军士散去之后,也都兴奋地讨论叶畅可能会带来的变化,就在这时,听得外头说,安西副都护程千里来了。
叶畅一笑,他是安西大都护,程千里为副都护,名位上来看,程千里乃是他的副手。只不过这些天,程千里一直未曾来见他,显然,对于高仙芝,程千里甚为忌惮。
他听说高仙芝评价程千里是“面似男儿,心如妇人”,虽然不免偏颇,但可见这位程千里确实有些困扰于微末小事,不能当机立断。
“请来相见。”他命令道:“诸将与我一起相迎”
那些围着他的军头将领们不禁有些讶然,叶畅今日,先杀郑德诠,又缚毕思琛,手段狠辣,而且丝毫不给高仙芝留颜面,可对这位程千里副都护,倒是有几分敬重。
叶畅到了中军大营门前,便看到程千里带着几十名亲兵匆匆而来,他立住脚,笑吟吟相望。
程千里远远见他,忙向前急趋,然后单膝跪下下拜:“卑职安西副都护程千里,拜见中丞”
见他执礼甚恭,叶畅便知道,自己在军营之中的所作所为,已经传入他耳中了。当下快步向前,将他扶起:“程公不必多礼,来来,我正有事要请程公相商。”
程千里起身之后,听得他这话,心里突的一跳。他悄悄看了叶畅身边一眼,只见高仙芝留在龟兹的几乎所有军头,如今都跟在叶畅身后,对叶畅的态度,比起对高仙芝还要恭敬。他心里暗叹一声:果然好手段,高公虽是人杰,但遇此子,只怕未必是他对手
他很清楚为官之道,象他们这种镇边武将,第一要务不是能打仗,而是在朝廷中人脉够足。高仙芝背后靠着的是高力士,哥舒翰如今则与杨钊关系紧密,他程千里在安西资历功劳都足够,但争安西节度使时没有争过高仙芝,原因就是朝中没有大佬支持。
而眼前这位少年主官,却是几乎与高力士、杨钊相抗衡的人物,在天子心中,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臣。所以他虽然跋扈,在边疆行事胆大妄为,天子也只能压压他的官爵,支使他东奔西走,却从来没有说要追究他责任之意。
“某听闻毕思琛做乱,欲害中丞,但得到消息晚了,未能及时赶来,还请中丞见谅。毕思琛在军中盘踞久矣,必有同党,愿为中丞查之,以绝后患”程千里口中说道。
这是同毕思琛划清界限,也是向叶畅表忠心。叶畅笑道:“毕思琛为军中大将,我不好擅诛,将押解归京。他为罪首,余者不过受其胁迫,不必追究。况且如今军情紧急,我正有仰赖程公之处,不必为此等小事分心”
“军情?”程千里心中又是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