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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波波     盛唐夜唱txt下载     盛唐夜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1章昔有佳人公孙氏

    这种夏季的雨,只要一来,便是滂沱倾盆,在半个时辰内,周围一切都几成泽国。天色这个时候,也完全晚了下来,三座破殿里,都生起了火,大伙各自开始准备晚餐,自然,叶畅这边的香味是最浓的。

    浓浓的香味传到了正殿,那小吏模样的人谄媚地向官员笑道:“县丞,看来外头倒是有一个厨子,不如唤他来为县丞烹制夜宵?”

    “胡闹。”那官员瞪了他一眼。

    虽然那官员的服饰品级并不高,可这一眼瞪去,那吏员顿时一抖,不再作声。

    听得外头雨渐渐小了,被称为“县丞”的官员脸色总算舒展开来:看来次日雨就会停,这样不会耽搁他的行程。他身负重责,急于赶回长安,路上越是多作耽搁,便越容易出现纰漏。

    在西殿,叶畅的变种版八宝粥总算熟透了。

    释善直在外云游,一个钵还是带着的,叶畅将煮好的粥分了一半予他,两人端钵吃得很香甜。

    “没想到,没想到,便是粥你都能煮成这般,十一郎,你一定是天厨星转世。”

    舔净最后一粒米,释善直意犹未尽,呵呵笑着对叶畅说,那神情,分明有几分讨好的意味在里面。

    “既然觉得好吃,你也该做点事了,去洗碗吧。”叶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亲自下厨是他喜好美食,但实际上他还是能懒则懒的人。

    和尚颠颠地跑去洗碗,看到他那动作,叶畅便有些后悔,他粗手笨脚的,该不会把自己的钵子打坏来吧。但让叶畅自己动手洗碗,他又不乐意,在家里洗碗是不愿意响儿这小姑娘手变得越来越粗糙,至于善直这和尚的手会不会生出老茧来,和他可是一枚开元通宝的关系也没有。

    就在这时,他听得外边传来轻柔的声音。

    “叶郎君,奴可以进来么?”

    叶畅原本坐得没有个形状,听得呼声,稍稍端正了些:“自然可以,怎么,公孙大娘想要在下烹饪美食?”

    “岂敢再次劳动郎君,奴虽然是任性的性子,大娘却不会如此不知进退。”那美妇款款而入,眼波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明媚。白天在江畔看她,除了有些大胆泼辣之外,叶畅并没有什么更深刻的印象。但此刻灯下瞧之,她皮肤稍黑的缺点被弥补了,倒是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映着火光,更显风情。

    另外,如同此时大唐美人一般,她的体态略丰,拉低的领口,让人恨不得将眼珠向下送过去。

    外头雨已经小了,因此她身上并没有全湿,只是零星有几处地方湿了,她所着衣裳沾湿便略透,隐约看到内里的肤色,这若遮若掩之间,更是动人。

    叶畅是见过各种美人的,因此神情还是很镇定,也不起身,原地拱手:“娘子夜中踏雨来访,莫非有何事?”

    “没有,只是觉得郎君诗句不凡,让人心折,故此来与郎君聊天,也算是雨夜解闷儿。”那少妇微微笑道:“奴奴夫家姓陈,郎君唤奴奴陈娘子即可。”

    她声音轻柔,全然没有白天的风火,笑时明眸流转,让人心醉。不过叶畅还没有说话,出去洗钵子的释善直却已经走了进来:“咄,你这红粉骷髅,还不速速走开!”

    一句喝,便将破屋里刚生起的暧昧气氛给破坏了。叶畅有些无奈地看着莽和尚,便是心中如此想,也不该这般直陈,结果必然是要吵架,而陈娘子只怕也要羞恼中转身离开吧。

    必须承认,和一个长得不错谈吐也大方的美妇人围火夜话,叶畅也是挺期待的。

    这个时代,娱乐太少,象李白那样生性不羁的人物,就只有拉着一群基友喝酒。

    “和尚出言不逊,当掌嘴!”陈娘子白了释善直一眼,却没有发怒:“若无红粉骷髅,哪来的和尚?”

    她话语里以和尚母亲自居,不过这种弯弯绕绕和尚却是不懂的,和尚只是咧嘴笑道:“有佛祖自然就有和尚,不过你这娘子说话爽利,不是那忸忸怩怩的性子,贫僧倒是喜欢。”

    若是别人这样说,定有调笑少妇的意味在其中,但释善直说出来却是坦然无比,就是陈娘子,粉颊微红再给了和尚一个狠狠的白眼,却没有揪着他不放。

    “叶郎君今年还不到二十吧?”她又问叶畅道。

    “兀那娘子,问此做甚,莫非见着叶施主年少才高,想着要嫁他?可惜不成,你年纪大了,叶施主……”

    “行了和尚,你不说话没有人会当你哑巴,这位可是陈夫人。”叶畅道。

    “哦,原来已经嫁了,那么便是为她妹妹为媒了,那也不容易,叶施主乃星宿转生,又精擅厨艺,还会写诗——岂是一般人能嫁的!差就差在长得丑了些,若是再象贫僧一般雄壮,当真是梦中情郎了。”

    叶畅实在拿多嘴的和尚没有办法,他满嘴胡说八道喋喋不休,而陈娘子也不着恼,笑眯眯地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乱扯。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多,叶畅插嘴的反而少,好一会儿之后,陈娘子才起身告辞。走时眼睛瞄了叶畅一下,似乎略带一点遗憾。

    “这个婆娘可是碰不得的。”在她走后,释善直突然道。

    “咦?”

    “莫看她是个娘儿们,可三五个叶郎君,等闲不是她对手。”释善直抚着自己的光头:“她身边那个大娘,更是厉害,便是和尚,也未必能在她手中讨得了好。”

    叶畅当然知道公孙大娘甚为利害,她的“剑器”虽然只是一种舞蹈,可是能舞出这让人惊心动魄的绝技,手底下没有能伤人杀人的真功夫,那倒是奇了。

    但和尚只是说自己未必能在她手中讨得好处,这证明和尚对自己的战斗力相当自信。

    “放心,我不会去招惹她们的,我此行目的,乃是迎回兄长遗骸,哪有时间去招惹这等厉害的女子。”叶畅道。

    这一夜倒是安静,可是等到次日晨时,一声尖叫,撕破了宁静。叶畅在这种环境下睡,原本就睡得不是很沉,而善直反应更是机敏,拎着戒刀便冲到了院子之中。

    尖叫声是从正殿发出来的,然后惊呼声不断,叶畅他们到门口时,就听得那门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几个兵士护着那名官员冲了出来。

    然后那伙行商、怪客,也纷纷惶然而出。

    唯独那个将叶畅二人赶到西殿的吏员,没有出来。叶畅皱了一下眉,看起来,自己遇到麻烦了。

    果然,那个官员厉声喝道:“谁都不许乱动,亦不得离开,谁若乱动,便是凶犯!”

    原本就吓得惊惶失措的众人,顿时愣住了。

    那官员反应倒是快,叶畅看了他一眼,恰好他冷厉又带着狐疑的目光扫过来,两人目光相对,那官员的嘴角向下弯了过去。

    弯成两撇圆弧,显得其人相当刻薄尖锐。而且他的目光极为不善,带着狐疑、愤怒、恐吓还有许许多多负面情绪,叶畅很少见到哪一个人的目光能够将负面情绪包容到这么复杂的地步的。

    只这种目光,叶畅便判断出,这个官员,绝非善类!

    那官员深深盯了一眼,薄薄的双唇间又吐出一句话:“尔等亦不许走!”

    这话是对叶畅和释善直说的,叶畅心知麻烦临头,看了看那官员身边的七八名士兵,他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都不许乱走乱动!”那官员又喝了一声,然后背着手,在这弃庙的院子里转了一圈,紧接着,便又转过脸,冷冷盯着叶畅与释善直。

    善直摸着自己的光脑袋,有些莫明其妙。

    “将这秃驴抓住,他是凶手!”那官员厉喝道。

    善直暴怒,手握横刀就要突起,却被叶畅一把按住。叶畅相信善直不是凶手,可是若他真反抗的话,除非将在场的人都杀尽,否则就真会成为朝廷通缉的要犯!

    叶畅可不希望自己莫明其妙成为一位朝廷钦犯的同党,他按住和尚,然后拱手行礼:“这位官长,不知为何说和尚是凶手?”

    “昨夜先是暴雨,将我们入寺的脚印都冲尽了,后来只是细微小雨,故此地上还留有暴雨后的脚印。在暴雨之后,唯有两排脚印,你自己看吧。”那官员指了指地面:“见到没有?”

    叶畅闻言向地上望去,果然,看到了两排脚印连通正殿与西殿,一排脚尖朝向正殿,另一排脚尖则朝向西殿——这分明是有人夜间往来于正殿与西殿之间!

    “我那属吏,乃是被人用利刃割下了脑袋,创口平滑,证明那人力气极大,利刃也极为锋利。这秃驴孔武有力,一见就是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况且他腰间横刀,打造精良,乃是名匠所为,可以轻易砍下一个人的脑袋。”那官员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但唯是如此,他的指责更显得有力量!

    “胡说八道,贫僧一夜都……”

    “和尚,争吵不解决问题,先听我说。”叶畅再度制止了善直。

    官员的推测不是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其间还是有几个破绽。

    “官长,和尚为何要杀贵掾?和尚既然想到乘夜去杀人,为何就不处置好脚印,留下这样的破绽?”叶畅将自己的疑窦提出,就在这时,他听得东厢那边声音响起,公孙大娘与那位陈娘子走了出来。叶畅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又道:“更何况,若是昨夜和尚杀了人,不乘夜离开,在这里呆上一晚,岂不是置自己于嫌疑之中?”

    那官员嘴角再度下弯,嘴边的法令纹因为这个动作而加深了,那种轻蔑不屑,只随着他这个动作便扑面而来。

    “我吉温说的话,便是道理。”他冷冷地道:“至于和尚的用意……我相信跟我去了衙门后不久,他就会招出来的。”

    “嗯?”叶畅没有想到,这个吉温竟然会如此自负,竟然要将释善直直接抓走。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老百姓遇上蛮横的官员,那更是无理可讲。他愣了一下,心念疾转:“吉公忧于国事,想着速速寻出真凶,此情此心,某亦感同,不过若就这般将和尚捕去,万一走了真凶……”

    “我说他是真凶,他便是真凶。”吉温粗暴地打断了叶畅:“我观你模样,也象是帮凶,你与他一起随我走!”

    “吉公莫非真要落得一个不辨是非草菅人命的名声,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叶畅这个时候也有些急了,他知道,在这个时代,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凭恃的力量,若真是随这吉温走了,到了公堂之上,三木齐施,便是没有罪,只怕也要变出罪来。

    叶畅对历史细节注意得不足,并不知道,这位吉温乃是玄宗朝数一数二的酷吏,是来俊臣与周兴一流的人物。但他能够感觉到吉温的不善,因此眉头便紧紧皱起。

    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想到解脱的方法,要么能够找出真正的凶手,要么能让眼前的这个吉温不敢下手。

    “可笑!”吉温冷冷一笑:“看来,你们是想拒捕——拒捕,格杀勿论,上!”

    在他催促下,他身边的那些兵丁拔出刀剑,眼看着就要逼上前来。

    叶畅目光在地面上又打了一下转,支撑吉温怀疑的最主要证据,就是地面上的脚印,而叶畅可以肯定,地面上的脚印不是他的,也不可能是善直的。

    这是两排男人的脚印,落脚不轻。

    “且慢,这些脚印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就算有什么不对,你也去公堂上再说吧,将这贼秃与其同党都拿下!”

    随着吉温的厉喝,士兵们拥了上来,而善直也挣开叶畅,腰中的横刀在刺耳的声音中出鞘。

    就在双方一触及发之际,那边的公孙大娘突然开口了。

    “奴姓公孙,大伙都称奴为公孙大娘。”她慢悠悠地说道:“奴与左相李公曾见过面,也曾入今圣陛前献过技艺。吉公,这位和尚乃是少林寺武僧,以吉公带着的几位军爷,只怕不是他的对手。”

    她一说自己乃是公孙大娘,吉温的神情顿时变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2章见了新人忘旧人

    风陵渡前,一个瘦削的男子正焦急地等着渡船。

    他浑身酒气,身后还背着一个大葫芦,神态有些落魄,看上去是个不得意之人。

    因为昨夜大雨,黄河水暴溢,渡口暂时停止摆渡,数十人都聚在这里过不得河。

    那瘦削男子等得无聊,只能到处乱转,然后他看到了一面墙壁上的字迹,顿时来了兴趣。

    这是一首五言诗,那瘦削男子念了一遍,然后又细细揣摩字迹,突然间大叫道:“啊呀!”

    “郎君也看到这诗了?这是昨日一位叶郎君所作……”

    旁边的水夫凑上来笑着将昨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那瘦削男子“啧啧”道:“不曾、不曾想出了这呃等人物……”

    他说话有些口吃,看着那诗那字,情不自禁便手舞足蹈起来。

    叶畅的字严格来说并不是十分出色,所以钱起与元公路批评他有“匠气”,但是那之后叶畅花了不少时间琢磨、练习,题在这木板墙壁上的字又是他另一世用惯了硬笔,因此比起钱起看到的,已经有极大的进步。

    公孙大娘没有太过关注这字迹是正常的,公孙大娘本身剑器之舞已经近乎道,就连此时几位著名的名字大师,都要从她的剑器舞中寻找灵感。但如今这人不同,这人自己懂字却不擅写字,结交的好友之中却有当世数一数二的书法大家。

    “妙,妙,这东西,该拿去给他看,他了,必有一变……这是用炭写的?唉呀,这可麻烦了!”

    那瘦削汉子这时才注意到字是用炭所写,只要有人伸手一拭,立刻就会被毁掉。他唉声叹气,急得团团转:“这糟了,若是毁了,必是千古遗恨,啊呀,我有法子!”

    他想来想去,竟然开始动手拆起木板来,旁边的水客顿时急了:“我说你这人是何意,为何拆屋?”

    “这有五文钱,买你们这几块木板。”那人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来:“这东西在此日晒雨淋,再被些人写几个‘到此一游’,那可便全毁了!”

    他情急起来,说话反倒是不结巴了。收了他的钱,水客们也闲着无事,便上来帮忙,不一会儿,将写着写的几块木板都拆了下来。

    长木板不好携带,那瘦削汉子想了想,又寻人借了锯子,将木板有字部分锯了下来,看了看天色,他干脆脱下衣服,再小心翼翼将之包好。

    “这就成了,这东西,可不能毁了!”他满意地笑了起来。

    在渡口等到近中午,水势终于平缓,河面也没有了风,那瘦削汉子才顺利渡过黄河。他虽然是步行,但速度却是不慢,当天便过了潼关。

    在他过黄河的同时,叶畅骑在自己的驽马之上,向着公孙大娘拱手:“今日之事,多亏大娘了。”

    公孙大娘浅浅一笑,虽然她已经年过四旬,但这一笑之时,仍然是风情万种:“叶郎君说笑了,原本就是我们惹出来的事端,连累了叶郎君,是我们的不对。”

    她身边的陈娘子哼了一声,头微微歪过一边。

    叶畅却唯有苦笑了,这个陈娘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只因为善直言语上得罪了她,杀了人之后竟然还布置出了陷阱,让吉温以为是释善直做的。

    “我们此行,原就是杀此恶贼,陈娘子随我学剑五载,便是为了杀之替夫复仇。”公孙大娘又道:“那吉温乃是新丰县丞,被杀的吏员,乃是他的掾吏,也是她的杀夫仇敌。”

    陈娘子听到这里,眼眶微微红了一下。

    “总之此事乃是我们惹出来的,叶郎君,再次抱歉。”

    叶畅一时无语,公孙大娘行事的风格,爽朗率直,不过叶畅觉得……她似乎爽朗率直得过头了。

    难怪她剑器之舞如此杰出,数次得李隆基御览,可是却无法留在长安城中,不得不奔波往来于道。只以她的性子脾气,任何一个豪门权贵家中,都无法呆得长久,更别提那宫深似海的皇帝御苑了。

    “陈娘子敢做敢当,只是……二位真回北海自首?”

    就在方才,吉温逼迫得叶畅都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的时候,公孙大娘挺身而出,不仅威慑住了吉温,让吉温不敢恼羞成怒,而且还承认,是她的弟子陈娘子杀了吉温的掾吏。最后,她更是直接说,此案最初始于那掾吏于北海害死了陈娘子之夫,因此,陈娘子将回北海向北海太守李邕自首。

    大约是迫于公孙大娘之名,也是畏于北海太守李邕之势,吉温在得到陈娘子这番承诺之后,最终还是将此事搁下。

    但是从他那森冷阴沉的目光里,不难看出,他并没有真正罢休。

    “叶郎君是去长安?”公孙大娘又问道。

    “正是。”

    “以叶郎君之诗,至长安之后,怕是……出头不易。”公孙大娘悠悠地道。

    叶畅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公孙大娘以为他是这个时代众多书生中的一员,会写诗,便梦想着到长安去,到这个庞大帝国的文化与政治中心去,在那里一鸣惊人,获得众人的赏识,然后飞黄腾达。

    因此,他甚为诚恳地道:“某不擅诗,亦不擅文,昨日风陵渡上之诗,乃是某抄来的。”

    “啊……”

    公孙大娘一时间不由得无语,叶畅这句让她准备好一堆话都没有了用处。到这个时候,她也只能讪讪地道:“既是如此,那么……就此告辞吧。”

    公孙大娘性子豪爽,原是觉得叶畅年纪轻轻,便能写出那般诗句,字体也别出心裁,有意提携一下,但怕叶畅性子太傲,所以欲扬先抑。

    结果叶畅一句“某不擅诗亦不擅文”便自己把自己抑下去,这让公孙大娘意识到,眼前少年,看上去稚嫩,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滑头。

    公孙大娘不喜欢太过滑头的少年人,因此也就表现出来,淡淡地说了一句之后,她领着陈娘子便离开了。

    她们的马车是向回走的,看起来,真如公孙大娘所言,她们是去远在北海的李邕自首了。

    “这个……十一郎,你说她们会不会真去自首。”释善直问。

    他现在完全糊涂了,先是自己莫明其妙成了那新丰丞口中的杀人凶手,然后陈娘子出来自承人乃自己所杀,再然后那个吉温又不追究陈娘子,让他自己去北海自首……和尚弄不明白,怎么在这些人眼中,大唐律令就是可以任意把玩的玩物了。

    “我不知道。”叶畅是说真心话:“今日耽搁的时间够久了,我得加紧,争取两日内赶到长安,善直师,你还跟我走么?”

    “为何不?”善直有些茫然。

    叶畅自嘲地一笑,问这莽和尚纯属白问,他的本意,那吉温绝对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此去长安,没准还要与他相遇,自己倒还罢了,吉温肯定还会记着善直,到时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但这件事情说与善直听的话,只怕和尚的犟脾气会发作,方才能控制他不让他杀了这狗官,已经花费叶畅不少气力。想了想,叶畅觉得双方碰面的可能性较小,对方是新丰县丞,行踪匆匆,显是有要事在身,只要自己放慢一些脚步,应该不会有问题。

    “走吧!”他招呼道。

    他有意放慢脚步,到得这夜便又错过宿头,只能再度在野外借宿。不过经过山区之后,人烟渐稠,他们倒是借到了一户人家的柴房。到得夜里,叶畅少不得借了人家的锅,再付上几文钱,买了些菜,又做了份让善直大快朵颐的晚餐。

    端起碗之后,这次善直没有急着吃,他皱着眉,忽然哭了起来。

    “喂喂,善直师,我请你吃饭,可不曾寻你要钱,你哭什么?”叶畅大惊道。

    “贫僧如何能不哭,贫僧在寺中时,师父就说贫僧做不大四大皆空,贪恋口腹之欲,实在不是个当和尚的料。前些时日贫僧实在馋得慌,将别人家养的狗给吃了,便被师父赶出了山门……”

    叶畅顿时眼睛瞪得老大,为啥这和尚的经历让人听得耳熟呢?

    “你是释善直,不是释觉远吧?”叶畅问道。

    “觉远师圆寂多年了,贫僧当然不是……叶郎君何出此问?”

    “我听闻少林寺的觉远师傅爱吃狗肉,现在听得你为吃狗肉被赶出了山门,一时奇怪,便问了一声。”叶畅挠着下巴,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八卦,这莽和尚偷的狗是不是某位牧羊女的。

    “贫僧倒不知觉远师爱吃狗肉。”善直说到这,然后又开始哭起来:“下山之后,贫僧就老饿着肚子,没有哪家寺庙愿意收容贫僧,不是嫌贫僧吃得多,就是嫌贫僧爱吃肉……”

    他贫僧来贫僧去的,一个粗犷丑陋的大和尚哭得象小娃娃一般,让叶畅实在无语:“和尚,你到底想说什么?”

    “吃了你做的饭菜,和尚再也不想吃别的饭菜了……这让和尚我以后怎么活啊?”

    善直哭到此处,还不忘拿那双眼睛偷看叶畅。

    叶畅顿时无语,好一会儿,见善直还在干嚎,他才有气无力地道:“和尚,你便是装腔作势,也请装得象一些行么,便是说不出‘多难兴邦’这般动人心魄之语,至少也得仰望一下星空,展示一下你的真情,却不是象这样,一边干嚎一边还偷看我……你不就是想要一只铁饭碗么,我给了!”

    善直大喜,顿时放下手,脸上毫无泪痕:“当真?”

    “若我不答应,你愿意离开么?”叶畅反问。

    “不离开,你便是赶我,我也不离开!”善直直钩钩的眼睛看着叶畅。

    叶畅只觉得自己身上寒毛全部竖起,还没有来得及赶善直离自己远一些,这时听得柴门外一声响动:“呕!”

    “什么人?”善直顿时暴怒,眼见叶畅答应了他,他今后便有一个长期施主,可现在外边的声音让他的美梦生出了意外!

    “啊啊,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这龙阳之癖,自古有之,不足为奇……呕!”

    外边人赤着上身,背着个布包,是个瘦削的汉子。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一看到善直的模样,顿时又狂吐。

    “你吐什么?”

    “实是受不了,便是爱分桃断袖,那也该是对着如花美男,恁的对着这般一个丑头陀!”

    此人满身酒气,尚有几分醉意,说起话来可谓出语惊人。叶畅好玄没有气昏过去,而那边的善直还没有弄明白:“贫僧丑是丑了些,但还是挺耐看的,看久了就顺眼了,所谓日久生情……”

    叶畅顿时两眼一翻,几欲昏绝。

    “和尚这样说……容我再吐一下。”那瘦削汉子也忍不住了。

    “叶郎君,方才的事情,咱们就说定了……咦,叶郎君,叶郎君!”

    和尚一把抓着叶畅的肩膀,用力摇了起来,叶畅装不成昏,只能醒转,无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这和尚是个浑人,自己早就知道,不过至少他自称相当能打,甚至能与公孙大娘相较,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倒也是不错。

    他转向那个瘦削汉子,行了一礼道:“不知这位郎君为何在此偷听我们谈话?”

    “我错过宿头,便来此投宿,此间主人说这柴房尚有空处。”那瘦削汉子也有些尴尬,毕竟自己见得别人的阴私:“实在是无意之中听得,二位只管继续,我再寻他处投宿就是。”

    “咳,郎君切莫误会,这位释善直师傅是在玩笑……”

    “贫僧未曾玩笑,贫僧是真心的……”

    “和尚,你且闭嘴!”

    “为何要和尚闭嘴,和尚哪里犯错了?”

    “总之你先闭嘴,待我与这位说完……”

    “我明白了,叶郎君你是喜新厌旧,见了新人忘旧人!”

    那瘦削汉子原是挂着笑听他二人争执的,但听得和尚说后边一句,顿时惊觉,背着自己的大布包,向后便是退了两步,连连摇手:“这个,这个……某家不爱这个调调,二位自便,某家告辞!”

    “等一下……”

    叶畅才开口,瘦削汉子便已经象只惊鹿般跳将出去,口中还连连说道:“不能等,不能等,留步,不送,莫追……”

    叶畅只能望着一溜烟消失的背影兴叹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3章冤家从来道路窄

    长安!长安!

    这是汉之京,唐之都,天下的灵魂,世界的中心!

    瘦削的汉了踏进了外城的城门,虽然有军士守卫,但那军士并未为难他,反倒和他打起了招呼:“咦,焦郎君,你可回来了,又醉了多少回,挨了多少打,赖了多少酒钱?”

    被称为焦郎君的瘦削汉子顿时瞪足了眼:“胡诌什么,俺几时醉过,又几时赖过酒钱?”

    “上回在鲁三娘子家里,是谁被溲水浇了出来?”那兵士嘲笑道:“还有,再上回西市的仙客来酒楼,又是谁险些被吊了起来?”

    那焦郎君顿时满脸涨红,然后瞪着眼:“你懂什么,我乃是品酒大师,品酒大师喝酒,还需要付钱么?便是要付钱,晚付几日,怎么能说是赖?最多是欠,欠钱不还罢了!”

    然后众人便都哄笑起来,却没有人注意,焦郎君背上背着的大包裹。或者在熟悉他的人眼中,焦郎君这酒疯子,他身上带的东西,肯定是与饮酒有关的,若不是上好的美酒,那就是专门的酒具。

    焦郎君原本还要分辩几句,但这时,他看到身后远远的一骑一从走来。骑在马上的正是叶畅,而跟在身边的则是善直。

    “啊哟,这二人也来了,快走,快走!”

    一想到此二人的“怪癖”,焦郎君便觉得毛骨悚然,避开这二人,这可比起和守城门的士兵斗嘴要重要!焦郎君也不顾士兵的嘲笑,撒腿便走,转眼间便奔得老远。

    “咦,这厮怎么走了,往常他总要闹个半晌的。”守城门的士兵讶然:“今日变了性?”

    没过多久,叶畅与释善直便已经到了城门前。

    “当真了不起,了不起,无怪乎寺里的师傅们,凡是来过长安者,都会念叨几句!”

    这已经是善直第七遍说同样的话,还隔着老远,他就被长安城展现出来的宏大气魄所震动,这让原本率直的和尚变成了一个唠叨的老妇,不停地碎碎念,叶畅敢肯定,他一天念“阿弥陀佛”的次数,也没有念叨长安城的次数多。

    但叶畅没有办法嘲笑他,因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叶畅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但面对这样气势的长安城,在第一时间也是惊得几乎迈不动步子。

    这座城门,乃是长安城的正南门,名为明德,东西跨度足有近二十丈,城下五条门道,每条宽都超过两丈,而两个相邻门道间的城墙便有一丈厚。

    当他走进城门之后,则更是为眼前所见而愣了好一会儿。

    穿过明德门,便是长安城最大的街道朱雀大街,长街宽是五十丈,也就是相当于后世的一百五十米!街道两旁种着榆树、槐树,树侧又有排水沟,此时刚过端午,正是仲夏,那些大树支起连绵的绿荫,让这座巨城到处都带着清凉。

    如此气魄的大街之上,人头熙熙攘攘,往来者络绎不绝,既有黑发黑眼的典型大唐百姓,也有色目彩发的异域商使。叶畅被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幕所震撼,站在街中,竟然忘了迈步。

    直到身后有人催促,他才挪动脚步,向着城里进发。

    整个长安城中,共有两市一百余坊,每一坊市周围,都有围墙,围墙一般设有东南西北四门,但正对着皇宫的数十坊因为“风水”的缘故,只有东西门而无南北门。几乎所有民宅、商铺的大门,都是向着坊或者市内的十字街开的,没有一定身份的人家,不允许向着主街开门。因此,叶畅在行进间,并没有看到朱雀街两旁有店铺。

    “这么大,要走多久才到头?”释善直跟在叶畅身边行了一段距离后问道。

    “我问问看,说是在立政坊。”叶畅道。

    他们进了长安,叶畅因为是平民身份,早就下了马,只能牵马前行。叶畅拦下路边一慢慢行走的老者,刚想要问话,忽然间一阵大风起来,原本还整洁的长安城中,顿时就是黄沙飞扬尘土扑面。堵得叶畅呼吸都困难,更莫提开口问话了。

    那怪风刮了好一阵子才止歇,再看长安城,方才还是让人惊叹的长安城,现在已经隐于尘土之中。

    叶畅连着呸呸几下,将嘴里不小心吃到的尘沙全都吐了出来,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唐诗当中极为著名的那句“渭城朝雨浥轻尘”来,这哪里是轻尘,分明就是一场沙尘暴!

    “咳咳……老丈,请问宣平坊如何走?”

    那老人在沙尘起来之前就用袖子遮挡住了口鼻,因此他倒是无碍,此时便笑道:“郎君可是初来我们长安吧,风一起时,就要捂口鼻,以后便要记得了。”

    “长安为何如此大的灰尘……”

    “人多,泥地,自然尘土飞扬,旧年秋时,又内涝过,城中各处地面都被水泡酥了,故此今年尘土比起往年更多。方才郎君问的是宣平坊?那倒是不远,自此向北,到靖善坊与光福坊之间后再折向东,一直过永乐坊、永宁坊,然后便是宣平坊了。”

    一连串的坊名从老人的口中吐出来,虽然他说得简单,可叶畅却觉得自己头脑发涨。那老人又看了看他二人的装束:“以老朽愚见,二位还是先寻个客栈住下,我们保宁坊中便有客栈,如今时候已经不早,最多再有个把时辰就要宵禁,那时若二位到不了地方,只怕要被武侯们请去了。”

    叶畅心知这是此时的规矩,宵禁之后若还有在大街上游荡者,少不得要到京兆去吃板子。他看了看天色,天色果然已经渐晚,便又向那老人问道:“老丈说的是,但明日我又如何去宣平坊?”

    “你们若是从东边的延兴门入城,那么过了新昌坊就是宣平坊。但从这儿么……对了,看得那种车子么?”

    叶畅向路中望去,只见一辆灰朦朦的奇怪马车行了过来,这马车比此前叶畅见到过的任何一辆都要长一些,由双马共挽,车身上还挂着一个牌子,那牌子上写着字迹是“明德门、朱雀门”六个字,六个大字中间,还有一些小字,叶畅细心看去,却是十八个坊名。

    公交车!

    叶畅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他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那辆奇怪地马车。

    大唐竟然就已经有了公交车!而且这车上牌子的模样,与后世那些公交车牌子是多么相似!

    “你乘这种油壁车,注意上面的牌子,便可以到你要去的地方了。”那老人道。

    “油壁车……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叶畅原本不知此车何名的,因为修武县实在太小,在那边根本不曾见到过这样的车子。但听得老人的话语,他立刻想起南朝时苏小小的名诗,原来这车便是油壁车!

    此车以油涂壁,因此不惧日晒雨淋,因此可以充为公交马车。那些富贵人家,更是有专门的豪华加长版油壁车,饰以华彩,再配以名驹,当真是宝马雕车香满路。

    大唐以油壁车充当长安、洛阳这样大城市的公共交通工具,这是叶畅此前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他看着那油壁车模样,发觉仍然带着华夏古时主流马车的大弊端,就是缺少转向装置。

    “喂喂,十一郎,你冲着一辆车发呆做甚,人家老施主都说了,咱们得赶紧找地方住下……听闻到过长安的师傅们说,长安可有的是好嘱的,就是一个饼,便有胡饼蒸饼煎饼汤饼齑饼……”

    “行了行了,立刻就住下来,让你这和尚吃个够!”叶畅立刻打断了和尚的喋喋不休。

    两人按照老人所指,进入了保宁坊中。

    叶畅此前以为,长安城中的集市就是东西二市,那时他还觉得好奇,以长安之大,万一谁家要买个针头线脑儿,莫非也要赶到东西二市去,那岂不极为浪费时间。现在他才知道当初自己的想法是多可笑,东西二市名声响亮,商旅云集,但那是后世高档商业街区之类的地方,而在各个百姓居住的“坊”里,也有自己的小小商业,无论是卖杂货小吃的店铺,还是供往来旅客居住的客栈,都是应有尽有。

    “马记客栈……就在这吧。”叶畅见着那个招摇的旗子后道。

    他们在客栈门前一停,顿时就有人上前来殷切招呼。这客栈规模虽然不算大,但也有几进院子,小二将他的驽马牵去安置,二人则来挑选宿处。若换了一般人,肯定是选择便宜的通铺,叶畅则多少有些贪图享受,替自己要了单间。当问起和尚时,那招呼的小二却道:“这位师傅倒不必住在小店,与小店只隔着几家,便是保宁寺,师傅可以在此挂单,也省得几文钱了。”

    “你这小二倒是实诚,别人都是向里招揽客人,你却是向外赶客人。”善直笑道。

    “师傅少不得要在外转转,咱们保宁坊就这么大,待师傅见着保宁寺再来退房,那才麻烦。”小二笑嘻嘻地道:“况且,咱们马记客栈是冲着百年老店去的,名声比起几文钱更要紧。”

    叶畅听了一乐:“好,好,不过这位和尚却不爱住寺里,寺里规矩多,他又是个不戒荤腥的。给我省钱,便安排他住通铺就是,还有,哪儿有好吃的汤饼铺子,说与我们听听。”

    “好呐,本坊汤饼铺子当数老宁家,出门向东再过几家便是,可以看着他们的招牌。虽然都说西市里的胡饼好,其实那都是外地人说的,咱们这长安城中,最好的汤饼,还得到象咱们保宁坊这样的坊间来寻啊。”

    小二颇为骄傲的话语,让叶畅顿时喜欢上了长安城的人们,这座城市正值它最为辉煌之时,城中的人们自信而乐观,同时也不失一个盛世皇朝的大气。

    进入坊中,便不惧宵禁——大唐的宵禁,是正街中不允许有人走到,至于坊中则并不拘束。叶畅与善直决心去尝尝店小二强力推荐的老宁家汤饼,他们二人才出门,便听得一阵人呼马嘶。那小二又兴致冲冲迎了上去,只见一群人,足有十余位,一起涌了过来。

    这些人身上的服饰打扮,多有不类唐人者,但又不是西域的胡人,看起来应该是边疆归化种。叶畅有些讶异地向着那边望去,一向听闻长安城中天下各族人都云集,他原以为只是聚在商业繁华的东西二市,却不曾想在这小小的坊间也能见到。

    这一望,立刻吸引了来人中一个的注意,那人见到叶畅,脸色陡然变了:“咦!”

    那人身边之人问道:“怎么了?”

    “你看那边的那个唐狗!”先前那人道:“你看,象不象咱们杀掉的那一个?”

    问话之人也向叶畅望来,然后神情同样大变:“咦,这厮竟然没有死?”

    “该死的,看来上回他是装死……他有没有认出咱们?”

    “看模样,还没有完全认出,只是有些疑惑……当如何是好,若是这厮寻了官府检发,咱们被抓事小,坏了节帅的大事,那可是全族皆灭的罪状!”

    两个归化种胡人用胡语小声嘀咕,莫说他们的话语叶畅听不见,就算叶见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叶畅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些胡人当中,怎么有两个始终盯着自己,而且目光极为不善。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厮活着。”两胡人中一个又道。

    “可这是长安,咱们如何能动得手?”

    “先盯着吧,看看这唐狗有没有将节帅的事情泄露出去,若是没有,再寻机下手,若是已经泄露了,咱们就得立刻回去禀报节帅。”

    两个归化种胡人又嘀咕了几句,这才不看叶畅,而叶畅也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趣,他与善直二人向东而行,去那老宁家汤饼铺子吃他们的晚餐了。

    不过没多久,那群归化胡人便也三三两两散落于保宁坊的各处,其中有人同样进了老宁家汤饼铺子。他们瞧着叶畅与善直的目光,总是有些不善,善直虽是粗率的性子,此时却也觉得不对:“这些家伙当真面目可憎,莫非是要寻衅滋事?”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4章五陵少年好斗鸡

    老宁家铺子,只是做保宁坊中邻里生意的,兼顾一下附近的几家客栈,因此只有一进的门面,叶畅与善直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待那几个归化胡人进来后,更是挤得满满当当的。

    此时又是盛夏,原本空气就甚为躁热,长安城一年中夏天最难过,连皇宫中的李三郎,都热得受不了,年年带着宫中美人去避暑。这小小的铺子里陡然挤进这么多人,顿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而归化胡人挑衅的目光,让人更可以感觉到不安定的气氛在流动。

    “先别理他们,吃完咱们就走,街坊里可是有武侯的,他们敢闹事,自有京兆府尹收拾。”

    叶畅低声说了一句,善直哼了声,打架他才不怕。

    不过叶畅心中明白,长安这么大的城市,街巷里发生斗殴,等负责缉拿嫌疑的武侯赶到时,基本就已经散场了。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先避一避,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领着一群人又走了过来。

    这些人大声喧闹,顿时将众人的注意都转了过去,为首的大汉,左胳膊上刺着“生不惧京兆尹”,右胳膊上刺着“死不畏阎罗王”,一身腱肉到处都有刺青。他的嗓门最大,行走之间旁若无人,一个稍挡了些他去路的行人,便被他伸手拨到一边去,看模样,就是长安城中游侠无赖之流。

    “今日大获全胜,亲仁坊的那群软脚虾,这次受得教训了!”

    “五哥的冠军将军就是厉害,杀得马老三的九州大元帅屁滚尿流,若不是马老三出手得早,只怕冠军将军要将九州大元帅啄死!”

    “那马老三当真是个没担当的,上回俺的火翅儿被啄死,俺可是一声不吭,回家就炖了汤!”

    听得他们这般说话,叶畅注意到,走最前的那光膀子大汉手中,正捧着一只没有几根毛的鸡。那鸡身上和喙上,还有斑斑的血迹,一双眼睛倒是极为警惕地四处张望。

    长安此时斗鸡之风仍盛,贾昌小儿,目不识丁,只因善养斗鸡,便得李隆基信重,出入宫闱百无禁忌,其父亲随李隆基巡游死于外地,灵柩所过之处,地方官争相挽绳致哀。所谓“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这样的传奇经历,让坊市之间的少年人个个心生向往。

    被称为五哥的无赖萧白朗便是这般人物,他领着伙兄弟,刚刚才胜了对手,此时正值兴奋,意气飞扬之间,不免睥睨世间英雄:“马老三算什么玩意儿,若与我时运,必飞腾而起,不逊贾昌小儿!”

    他只顾着说话,正经过那伙胡人身边,手中略松了松,那斗鸡便飞腾脱手。叶畅心中微动,暗道自己运气不错,立刻起身道:“抓鸡!”

    鸡原本是冲着他这边飞来的,虽然是斗鸡,可也惧生人,特别是被他一嗓子吼得,那鸡顿时咯咯叫着扑扇翅膀,直接就飞到另一端去了。

    另一端,正是那些胡人。他们也愣住了,然后那五哥萧白朗就已经扑了过来:“快帮我抓鸡!”

    众无赖拥了上去,他们原本恣意惯了,而此地乃是堂堂大唐之都长安,各方胡人,无论归化与否,到了这里可都得缩起尾巴作人,而不是象后世一般,便是一个昆仑奴新罗婢也敢趾高气扬。因此,他们对这些胡人毫无畏惧,直接冲过去,将他们的桌子都掀翻,人也撞倒了。

    那些胡人虽是归化胡,身上野性终究没有脱去,顿时不干,跳起来便欲生事。萧白朗此时抓住了鸡,正小心翼翼看着这鸡有没有受伤,一时间没有理睬这些胡人。胡人中有一个心中恼怒,拔刀挥过,鸡头飞起,鸡血冲了萧白朗一头脸。

    “冠军将军被杀了!”

    “该死!这鸡至少值当百十贯钱!”

    “五哥还要靠着这鸡扳本呢!”众无赖看到这一幕,顿时呆住了。

    此时长安城中,一只好的斗鸡,可值一户中等人家全部家当。萧白朗磬其所有,这才弄到这一只鸡,还指望着它能赚若大家当出来,甚至能博一个封妻荫子,却不曾想,被这胡人挥刀便砍了脑袋。

    “冠军侯!”愣住了的萧白朗大约停了两个呼吸的时间,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了一声。

    他那斗鸡原本取名是冠军将军,但此次胜过九州大元帅,自觉该换个更响亮的名字,他心里也酝酿了许久,便是这冠军侯。只不过还没有正式改名,鸡便已经身首两处,这可以说是断了他长久以来的梦想!

    他的眼睛顿时就瞪得溜圆,目光如狼,盯着那个挥刀的胡人。

    “五哥,揍那贱胡!”无赖们都是无事生非的性子,更何况现在受了别人欺负,一个个开始起哄。

    “贼胡,此处乃是宁家汤饼铺子,我不欲坏了老宁家的生意,你与我出来。”萧白朗向后退了几步,慢慢退出了铺子:“敢杀我的冠军侯,就得有不要性命的觉悟。”

    他走出去之后,突然间手一抖,那只无头的鸡尸被抛出来,正好砸在挥刀的那个胡人脸上,然后他的手伸出后腰处,再抽出来时,便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了。

    他退出后,其余无赖也都退出了宁家汤饼铺子,胡人此时也顾不得叶畅,他们都拔出了腰刀,相互正使着眼色。

    胡人数量三,无赖数量八。胡人手中有腰刀,无赖只有匕首,还有几个连匕首都没有,干脆拎了马扎胡床,准备充当武器。

    眼见双方一触即发之际,外边突然又传来一声喝:“萧老五,你想做什么?”

    却是几个巡街的武侯铺兵丁走了过来,他们隶属于京兆尹,常年在这附近转悠,自然认识这保宁坊的一霸萧五郎。

    萧白朗目光如狼,回瞪过去:“各位兄长,今日贱胡胆敢杀了我的斗鸡,明日便敢将胡麻切糕卖到十六万文一车……若是各位兄长不想着被街坊邻居骂,就当没看见。事后要某家去挨板子还是吃牢饭,都由着各位兄长!”

    他放出这样的狠话来,那武侯铺的兵丁面面相觑:只有死仇,才会让萧白朗如此!

    就在这时,一个胡商模样的人匆匆跑了过来,见着这边情形,唉的一声叫,然后向着萧白朗作揖道:“萧五哥,萧五哥,这些都是我的客人,冲撞了五哥,还请五哥见谅!”

    “你这奚奴,竟然有这般不知好歹的客人,连我们五哥的斗鸡也敢杀,你是知道如今长安城中行情,那斗鸡少说值两三百贯,你一声见谅,便让五哥去喝西北风?”

    无赖中也有晓得事情的,今日若斗起来,胜负且不说,单单事后武侯铺的兵丁收拾残局,少不得要去京兆尹挨板子。见这奚人胡商出面调停,那晓事情的便嚷了起来。

    奚人胡商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苦笑道:“那是自然,不能让五哥的冠军将军白白丢命……这样,我这边有金五锭,当值三百贯,便赔与五哥。另外,哪一日五哥得空,我再在西市的摘星楼摆酒向五哥赔罪。”

    摘星楼乃太宗时便在长安西市开的胡人酒肆,在那边摆酒谢罪,当真是给足了面子。萧白朗不是傻子,既然有台阶可下,又得了实惠,当下便道:“奚达洵,我便给你这面子,不过你的这群客人,咱们保宁坊是留不住了,让他们乘着还未宵禁,立刻滚出保宁坊!”

    “正是,外地贱胡跑到咱们保宁坊来欺负唐人,这如何使得!”

    “赶出去,赶出去!”

    那些胡人都是通大唐官话的,听得这般喝斥,一个个横眉竖眼,明显不服气。但萧白朗抱着胳膊冷笑道:“我萧白朗自剑南道到长安城,能得这些兄弟们爱戴,靠的就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奚达洵,你自己看着办。”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离开,那些无赖跟着他,一边走还一边向着那些胡人怒目而视。

    这一起冲突相当没来由,那奚达洵问明白冲突缘由,便来寻原本坐在老宁家铺子里的叶畅、善直,却发觉这二人早就不知去到何处了。

    “奚达洵,那个唐狗,须得盯紧,若是他是来长安向皇帝告密,那么节帅就要大祸临头了!”胡人中一个低声用胡语道。

    “嘘,长安城中,通突厥语的不少,休要在这里乱说。”奚达洵哼了一声,心中极是不快。这些人仗着是节帅亲兵曳洛河,向来不将他这般人放在眼里,行事也百无忌惮——放在边关无所谓,可这里是哪儿,这可是长安,大唐之都!

    便是节帅自己,在这里也得老老实实,不敢撒野。

    “为何不看足热闹?”被叶畅拉走的善直有些不高兴:“那些胡人,贫僧早就瞧着不顺眼。”

    “看戏无所谓,若是自己去演戏就麻烦了。”叶畅摇了摇头:“两边可都不是善茬,不过这里是长安,应当不会真正打起来。到时两边一说事件原由,咱们只怕要被迁怒。”

    “那只鸡是你故间赶过去的?”

    “那是自然,我也瞧那些胡人不顺眼,给他们找些麻烦呢。”叶畅哈哈笑道。

    此时已经接近宵禁,二人不能出坊,因此就在保宁坊内闲逛。保宁坊乃是朱雀大街东第一列的坊,在整个长安诸坊算是规模最小的,但其东西长亦有五百一十四米,南百宽四百七十七米,两人完全转完,还得得一些时间的。转了半圈,他们正准备回客栈时,迎面看到十余个无赖蹲在街角,为首者正是那个萧白朗。

    “好象又有麻烦来了。”善直嘿嘿笑道。

    叶畅扬了一下眉,他方才做得隐蔽,原以为那些无赖不会注意到这细节,现在看来,他还当真是小瞧了这些无赖。

    “小子,你搅起事来便走,好一个祸水东引之计啊。”萧白朗打了个哈哈,站起身来,将口中含着的狗尾马草茎吐在地上,一步步向叶畅逼来。

    叶畅挠了一下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遇到的是流氓地痞,这个时候,靠嘴皮子是没法解决问题了。

    “说,小子,你准备如何赔我的鸡?”

    “那鸡可不是我杀的,当然,我知道这样说你是听不进的。”叶畅笑着道:“不打一架,怕是解决不了问题……别瞪我,打架我不行。”

    “嗯?”

    “但是和尚行,你找和尚打吧,单挑他一个挑你们全部,群殴你们全部群殴他一人。”叶畅一边说一边向后退了几步,很没有义气地将善直推了出来。

    为何留着这个好吃和尚在身边,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刻么。

    善直也不着恼,合什便要向萧白朗行礼。但还没等他礼施完,一个砂钵大的拳头就飞到了他的面前,重重击在他的右眼圈上,打得他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啊?”

    叶畅顿时愣住了,这和尚不是少林武僧出身么,不是武林高手么,不是自称等闲一二十条大汉都近不得身么?

    叶畅愣住,善直捂眼,那些地痞们却没呆住。早有人从侧边绕过来,一块砖便砸在刚要起身的善直脑袋上,顿时又将和尚砸得倒回地上。

    “武功再高,一砖撂倒!”叶畅脑中飞出这样的话语,身体终于做出行动:向前!

    不是转身逃走,而是向前!

    在推出善直时,他以为善直是个高手,故此自己后退到安全之处。但现在发觉善直没有想象中的厉害时,他的选择不是逃跑,而是上前与善直并肩作战!

    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他就必须善后!

    那些无赖也不曾放过他,早有两人向他包抄过来,只不过他不逃反进,让这两人扑了个空。他冲过去,抡起拳头,就要解救善直,然后只觉得胸前一震,萧白朗已经撇下善直,给他当胸并是一拳。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叶畅可都不是什么善于打架的人物,因此这一拳结结实实挨了下来,然后又是被一脚踹中,人向一边倒去。

    挨了这两下攻击,若不是叶畅身子骨还算结实,只怕就要翻倒在地爬不起来。

    “和尚,被你骗惨了!”叶畅悲愤地想,然后施展出绝招!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5章孰人风雅至于斯

    互殴时若打不过对方,有三大绝招可以使。

    其一乃是掏家伙,地上的板砖,路旁的板凳,都有可能成为逆转胜的秘密武器。其二乃是走为上,有多快跑多快,尽可能跑远来,待收拾旧河山之后再来报复。其三则是在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时的绝招,也就是叶畅现在施展出来的。

    抱起头,蜷起身子,护住要害,让人痛揍。虽然挨了打,但至少不会受到太重的伤。

    不过叶畅缩成一团后,好一会儿,却没有发觉有拳脚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来一看,就发觉那些地痞无赖们已经倒了一地,而为首的萧五哥萧白朗,则被人单手扼喉,生生举了起来!

    “当啷!”

    萧白朗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叶畅有些茫然地站起:“这个……和尚,你究竟是……弄什么鬼?”

    “嘿嘿,叶郎君你不会打架也敢冲回来救和尚,和尚怎么能见着你挨打?”善直笑嘻嘻地道,他还顶着一个黑眼圈,但笑得却是极为灿烂。

    “和尚你这是……”

    叶畅哪里还会不明白,和尚果然象他说的那样能打,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方才收了手,倒让叶畅挨了两下。

    善直松开手,将已经快憋得没气的萧白朗扔在地上,然后向叶畅合什:“阿弥陀佛,师傅说了,贫僧下手太重,不是死战,不得先出手也。”

    “什么狗屁臭规矩!”叶畅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师傅当真是……奇蠢!”

    “贫僧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打不过他,便得听他的。”善直深以为然。

    地上的萧白朗这时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爬了起来,他知道这和尚厉害,一时间不敢再上,只是拿眼睛瞄着旁边的匕首。

    “这位……萧五哥。”叶畅想着无赖们对萧白朗的称呼,上前道:“你现今是想继续斗下去,还是就此罢休?”

    “好和尚,好拳脚。”萧白朗狞笑道:“萧五爷自剑南到长安,从来不曾吃过这般的亏,这个梁子,咱们是结定了。小子,萧五爷今日话放在这,你有种便当街杀了萧大爷,否则萧大爷还会来!”

    “和尚,当街杀人你敢不敢?”叶畅偏过头去问善直。

    “不敢,阿弥陀佛。”

    “我也不敢。”叶畅很诚实地道:“不过萧五爷,你从剑南州打到长安来,想必是个狠人,我们更不敢放你。”

    “那又如何?”

    “杀不能杀,放不能放,自然就是想些法子来收拾了。你是市井游侠儿,最重信诺,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

    “地上这些,都是你的好兄弟,是也不是?”

    “那还用说!”

    “你们在长安城中立足,靠的就是颜面,是也不是?”

    叶畅一连串的“是也不是”问下来,那萧白朗是个执拗性子,竟然也一路回应。等听到这一句时,他意识到不对,顿时不说话了。

    “你说说,若是将你们尽数剥光了绑在一起,只说你们有龙阳之癖,而且还在玩无遮大会,敲锣打鼓送到西市去……长安城,你们还能呆么?”

    “你……你敢!”萧白朗顿时觉得心惊胆战,若被人这样折腾,何止是长安城呆不得了,只要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那可就都呆不得了!

    “我为何不敢?”叶畅笑了笑,他原本笑起来双眼一眯,极是温煦的,但是看在萧白朗眼中,却是惊人地恐惧:“我放不得你,又杀不得你,却不想被你纠缠,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你再没有能来寻我麻烦的能力。若此时放了你,想必你要在市井中去呼朋唤友,但若被我这样一折腾,还有几人愿意随你而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你何必做得如此绝!”萧白朗怒道:“若真如此,咱们就是不死不休!”

    “我来长安,又不是久居长住,不过是办事,转日就走,你到哪儿与我不死不休?”叶畅噗的一笑:“而且有和尚在,你们这十几个虾兵蟹将,能近得了我们身?”

    萧白朗看了旁边的善直一眼,心中顿时浮起百十个念头。若只是这和尚一人,他们有的是下流的手段暗算,可若加上眼前这小子……

    萧白朗毫不怀疑,眼前这小子比他还要无下限!

    “自然,我们也不想被人盯着……我看你那斗鸡被杀了,想必很心疼,我愿指点你一条门路,若是做得好,比斗鸡可是要赚钱得多。”

    “赚钱的门路,我有,用不着你废话!”

    “不但赚钱,还有趣,不比斗鸡差,你看如何?”

    叶畅敢撩拨萧白朗,不是没有底气的。这厮好斗鸡,又一副强横模样,但方才在老宁家铺子里,还是显得进退有据,不是那种昧的莽汉。

    萧白朗瞪着叶畅,一边是利诱,一边是威逼,当如何选择,是不言而喻的。他方才能答应奚达洵的调停,与那些杀了他的斗鸡的胡人化解恩怨,现在也能接受叶畅的条件。不过方才被叶畅威胁,此时便答应,未免太伤面子。因此,他只是瞪着叶畅,却不开口。

    不开口就意味着心动,叶畅笑眯眯地拱手:“今日是小弟失礼不对,所谓不打不相识,小弟愿意与萧五哥结交,只是不知萧五哥能否给小弟这个面子?”

    “你说。”萧白朗非常勉强地道。

    旁边的和尚这时“善哉”了一声:“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结。”

    叶畅没理他,对萧白朗又道:“某还要在保宁坊住上几日,萧五哥若是真想知道,明日早些来马家客栈寻我。”

    说完之后,叶畅便与和尚扬长而去。

    萧白朗看着他的背影,身边的兄弟们这时才敢凑上来:“五哥,当真就这样算了?”

    萧白朗没有说话,待叶畅走远了,确认听不见,他才狞声道:“如何能就这般算了,这小子以为自己是何等人物,三言两语便想让某屈服……不过那和尚太能打,好汉不吃眼前亏,三郎,你和铜钱两个轮流盯着他们,他们若是离开保宁坊,立刻来与我说。”

    “要不去多唤些人来,那和尚再能打,也只是一个。”有无赖建议道。

    “让更多人知道咱们出了丑?”萧白朗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不急,他不是说还要在长安呆几日,要办什么事么,咱们打听清楚,将事情给他搅了!”

    叶畅若是知道萧白朗在打这般主意,定然会后悔放过他太过轻松。但现在叶畅也是无奈,无权无势,又面对着大唐帝国的国家机器,缓兵之计是他唯一的选择。

    发觉逛街会惹麻烦之后,叶畅便回到了客栈。

    此时天色也已经晚下来,保宁坊毕竟只是长安城一百零八个坊中的一个,又不是什么热闹所在,外头一片寂静。叶畅听着偶尔传来的更鼓声,迟迟睡不着,倒不是他挑床,而是因为觉得这样的大唐之夜也未免太无聊了些。

    若是在这里的时间长些,倒是要去见识一下大唐的夜生活。

    次日起来之后,他与善直出门,才出来便看到墙角处蹲着两伙人。一伙是那些胡人中的,另一伙则是地痞无赖。这两伙人原是蹲在荫处闲聊一般,可见到他二人出来,都同时站起,这时双方才同时注意到对手,明白双方竟然都是在蹲守叶畅。

    叶畅只作不曾见到,他心里也很奇怪,那伙胡人为何纠缠他不放。

    二人问清楚该如何走法,出了坊门回到朱雀大街,不一会儿便看到一辆油壁车过来。他们搭车前行,没过多久,到了光福坊,在此下车,换乘另一辆油壁车折向东面,过了两坊,终于到了宣平坊。

    “咦,你瞧前边,是那个人!”

    他二人才下车,和尚眼尖,便看到前方一人,赤着上身,背着个什么东西正在前行。那人身影甚是熟悉,正是他们在路中曾见到的焦姓男子。

    “倒真是无处不在……这厮怎么也出现在这里?”叶畅也愣住了。

    须知此时长安,可是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百万人口中偶遇,可谓巧得不能再巧了。

    那焦姓男子背着东西,径直去敲一户人家的门。不一会儿,一个老家人出来,一见是他,笑嘻嘻地道:“焦郎君来得不巧,我家主人去酒楼了。”

    “我已经赶了个大早,先是到了张长史府上,说是与颜郎君一起来了你家,我脚不沾地又跑来,偏生他就去了酒楼,是西市还是东市?”

    焦姓男子说话有些结巴,一急之下,这段话说了好一会儿才说完整。老家人听完后笑着回应:“今日却不在东西二市,就在本坊之中,在那覃家铺子边的老吴记酒楼。”

    焦姓男子也不寒喧客套,对宣平坊,他甚是熟悉,三步并两步,很快就到了吴记酒楼。那酒楼的伙计见他背着一堆东西上来,讶然道:“客官这是做甚?”

    “寻人,寻人……贺永兴,贺秃!张伯高,张颠!”

    他这般大声叫嚷,旁若无人,满座俱惊,不一会儿,酒楼上有人道:“是焦遂么?”

    “是我,张颠,我给你们带好东西来了!”

    焦遂一边叫着一边上楼,伙计听得楼上的客人回应,便不曾阻拦,而是跟着焦遂一起上了楼。焦遂到得楼上,便看到两老者背北而坐,在他们下首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焦遂不识得这男子,也懒得理会,径直上前,将自己背上背的东西拿了下来:“给你们带好东西来了!”

    “余事先不论,先上酒,上酒……伙计,给这厮来五斗酒!”两老者中一个笑道。

    在这样的热天里,他尚戴着帽子,声音里带着吴音。店小二轻脆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登登登下楼去打酒,焦遂却不管那么多,径直将两老者面前的一碗酒抢了过来,咕嘟嘟灌了下去。

    “休要睬他,这厮有酒就关不住嘴巴,乘他还未曾开口,咱们先赏玩一下覃郎君送来的折扇。”姓贺的老人笑道。

    焦遂见那个他不认识的男子恭敬地又捧上一个小匣,贺老人打开匣,从中拿出一柄长竹条来,打开之后,却是一柄纸扇。

    纸扇展开之后,上面有画有字,焦遂看到那上面的画乃是一丛柳树,四排字便在柳树一边。

    “咦,倒是巧了,一拿出来,便是贺宾客的咏柳啊!”那位覃郎君见贺老人一展开,便讶然呼道。

    贺老人笑眯眯看了他一眼,虽然明知这是马屁,可是拍得就是让人舒服。

    这贺老人,便是贺知章。他此时已经年过八旬,须发皆白,头发也秃了不少,不过精神尚是上佳。在他旁边张姓的老人,则是草圣张旭,他二人同属吴中四杰,又向来有交情,相互还是姻亲。

    “好,好,果然是别出心裁。”张旭看着折扇笑道。

    “可惜,这字若是伯高你题的就好了!”贺知章轻摇折扇,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少风流的青年时代。这折扇当真是好东西,但以贺知章的眼光,上面的书法与绘画,却不算上佳。

    “确实,确实,小人请二位先生出来,也便是不欲有此憾也。”那边覃郎君,自然就是覃勤寿了。他得到族中支持,来到长安经营日久,辗转邀到最好奖掖后进的贺知章、张旭,便是想借着他们的口碑,将“折扇”的名头打出去。

    “故此,小人特意制成折扇两柄,虽请了名家作画,却未题一字,只请张公书写。”覃勤寿笑着又拿出两具折扇,呈在二人面前:“此二扇便请贺公、张公把玩。”

    这两具扇要比方才拿出来的精致得多,其中最外的两片扇骨,甚至是用玉制成,敲上去铮然有声。但是这种玉并非和阗美玉,价钱不算高,因此此扇虽是精致,却不算是重礼。而且扇上所画,确实是名家手笔,一画仍是仍,另一画则是山景。只看这两幅画,便可知覃勤寿花了心思:贺知章诗名虽盛,但流传最广者乃是《咏柳》,而张旭书法之名掩住了他的诗名,可他的《山中留客》亦是自己自豪的得意之作。

    “覃郎君好心思,有这般心思,又想出‘折扇’这等精巧雅物,覃郎君倒是生了一颗玲珑心啊。”贺知章最爱奖掖后进,见后忍不住赞道。

    “贺公谬赞了,折扇却不是小人所想出来的。”覃勤寿道。

    “哦?是谁风雅至斯?”贺知章与张旭齐声问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6章它山石丑可攻玉

    叶畅与善直到了卖各色杂物的覃家铺子,一打听覃勤寿的消息,知道他就在隔壁的酒楼,便立刻赶了来。此时天色将午,酒楼里的生意正好,他们二人一僧一俗走进来,倒没有谁太在意。

    不过在他们的身后,却跟着几个尾巴。

    上得楼来,便看到覃勤寿背对着他们,正在侃侃而谈,然后,便是贺知章与张旭齐声问话。

    就在这时,他们见过几次的那个焦遂,见自己被无视了,颇为不愤,将刚从身上搬下来的东西向桌子上一放:“什么风雅,还比得上这个么?”

    两老头顿时又转向他:“焦遂,你这搬来的是什么?”

    焦遂三两下将包在外头的衣裳掀起,然后一拍桌子:“今日让你们两个老家伙见识见识,我焦遂虽是布衣,识字不多,却也分得好歹,知道什么是真正风雅,什么是附庸风雅!”

    他言下之意,便有说覃勤寿的折扇是附庸风雅,因为他家贫,人又一直不得志,对于以金玉装饰的东西,甚为反感。见覃勤寿以玉制扇,他就是看不顺眼。

    “啊?”

    被他大言所引,贺知章与张旭都在看他摆到桌上的东西,那是几片木板,看上去风吹雨淋,已经有些朽烂,却被焦遂当宝贝一般用衣裳包着。

    “这几块木板……有什么典故?”张旭问道。

    焦遂得意地道:“再看再看,你们仔细看,这可比金银珠玉宝贝得多!”

    他出来打茬,让覃勤寿心中不快,但见他与贺知章、张旭极熟,也不好说什么。此时见几块木板被当成宝贝,覃勤寿忍不住插嘴道:“小人眼拙,当真瞧不出这几块木板有什么宝贝的……”

    “字!字!字!字!字!”

    焦遂一口气连喊了五个“字”,一个比一个声音大,震得众人耳朵隆隆作响。张旭将板子翻了过来,便看到模模糊糊的字迹,一瞧那字体,他就“咦”了一声,眼睛便再也挪不开了。

    叶畅的字并非大师水准,如钱起所言,他还是有些匠气。但关键在于,这种用硬笔所写出来的书法,而且写出的是瘦金体,在这个时代还是绝无仅有!

    对于书法宗师的张旭来说,这便是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

    “这字有意思……有意思!”张旭手指头忍不住就勾勒起来,开始学着木板上的字迹勾勒。

    贺知章亦是书法大家,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他年老眼花,前前后后地看了会儿,突然道:“这……当是诗吧?”

    “正是诗!”焦遂笑道:“我正是听得风陵渡的水工念这首诗,才发觉这字古怪,便想法子弄来,带回来找你们换酒——贺秃张颠,你们二位觉着,这值不值当在你们这换一个月的酒?”

    “值,值,这诗便值一个月的酒了!”贺知章将四句诗排列之后念了出来,然后抚掌道:“好啊,其人有忧民之心,难得,难得!”

    若单以诗句本身文辞而说,在贺知章看来不算太出色,但诗中深意,却又远在诗句文采之上。那边的张旭更是紧紧抓住了一块木板不放:“何只一月,便是三月、半年的酒,也当得……季真兄,你看这字,别出心裁,让人,让人……”

    他激动之下,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被后人称为草圣,于草书之道上,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到得此时,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巢穴之中,若不突破,终身技艺便止于此了。而这种新的字体,让他生出灵感,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再辟一片新天地出来。

    两人此时完全将折扇扔到了一边,只顾着看那木板上炭笔字迹,覃勤寿此时只能无奈地叹气:原本折扇由贺、张二人手中传出去,能产生极大影响,可现在来看,出师不利啊。

    想到巨大的生意就要被搅掉,他心中当真是不快,但他心计尚深,这点修养还是有的,方才虽是刺了焦遂一句,现在见对方拿出了真货,便不再作声了。

    此时告别也不是时候,唯一的希望,就是贺张二人能够早些从这几块破木板中出来了。

    他心中对于焦遂越发反感,自然,对在这木板上留下诗句的那人就更为反感了。

    “小焦,你这木板,是从风陵渡那边拆下来的?”贺知章先回过神来,他琢磨了一会儿那诗句中隐藏的意思:“不知此诗何人所作,诗中悲悯,其人有仁者之心也!”

    “哈哈,酒来!”焦遂捋袖道。

    贺知章亲自为他斟了酒,焦遂一杯饮尽,然后将酒盅放下,一句“不够”尚未说出来,贺知章便又为他斟好。连着五杯下肚,焦遂脸上飞红,原本有些落魄憔悴的模样,变得神采飞扬。

    “此事说来倒也有趣,与公孙大娘还有几分干系。”

    他一开口,便又将贺知章的注意力引来:“咦,公孙大娘剑器舞又登新境界?”

    “非也,此事原委,且听某细细道来。”焦遂酒意上涌,说起话来高谈阔论,原本很简单的风陵渡之事,却被他说得当真如风云聚会一般,可谓精彩绝伦。便是在后边的叶畅这位亲身经历者,也不曾想过自己经历了这么精彩的事情。

    这让叶畅眉头微微耸了一下:这姓焦的倒也有才。

    “说了老半日,你还未曾说这诗究竟是何人所作,莫非那人不曾留下姓名?”贺知章听得抓耳挠骚大呼过瘾,他性子洒脱,最无拘束,听得兴起,举杯饮胜,酒水顺着胡须滴下,沾湿了他胸襟,他也毫无知觉。

    便是对焦遂不满的覃勤寿,也被他口若悬河的讲述打动,聚精会神地听着,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叶畅与善直都站了许久了。

    “自然留了姓名,贺公,你年长德高,见识最广,可曾听说过此人,修武叶家十一郎叶畅?”

    听得这个名字,覃勤寿“咦”了一声,脸上的神情顿时精彩了。而贺知章则是皱眉苦思,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未曾有闻……可惜,不得一见……”

    焦遂也叹息道:“正是,正是,某亦深以为憾,若不是有事耽搁,某早一日,便可以见到其人了。”

    他话才说完,突然间,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焦遂,人呢,写这字的人呢,他在哪儿!”

    原是张旭,此前他沉浸于临摹之中,根本没有听到众人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将所有的字都临摹了三遍,他意犹未尽,只觉得那个写下这些字迹的人,尚未到极至之境,若有更多字给他揣摩,他在书法之道上必能再破一关,开创全新境界。

    焦遂被他抓着胳膊猛摇,一点也瞧不出这老头儿已经六十多岁,力气倒还是大得紧。

    “行了行了,莫摇某,某方才已经说了,那人某也不曾见到,只知是怀州修武人,姓叶,单名畅,族中行十一。”

    “叶畅,叶十一……贺公,你可曾听说过此人?”张旭又问一遍贺知章。

    “不曾。”

    “可惜,可惜!”张旭用力揪着自己的胡须,目光又在那几块木板上逡巡,过了会儿,决然道:“我要辞官,我要去修武!”

    他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却笑道:“何必张公前往,晚生不才,愿为张公奔走效力,先去学一学这字体,然后再回来写与张公看。”

    “清臣,你方才制举得进,正待选官,如何能离得?”张旭摇了摇头:“老夫老朽,尸位素餐,早日求去,以期闻道……”

    “张公何出此言,晚生嗜好书法,官可以以后再做,可这书法之道却不能等。”

    这人和张旭争了起来,贺知章看他们争执,也不劝解,捋须呵呵大笑,而焦遂亦是笑着看热闹。

    眼见二人争执不休,旁边的覃勤寿终于忍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二公莫争……”

    “闭嘴!”

    “休言!”

    正在争执的两人顿时都转移目标,一个个喝斥了覃勤寿一句,然后双方又争。张旭年长,颇有倚老卖老之嫌,争得后来,捋起了袖子,露出手臂,将帽子也摘了扔在桌上,露出半个秃顶来。那被称为“清臣”的男子,态度虽然恭敬,却坚持不改,显然也是个倔种。

    “咳咳……二公,真的莫争了!”覃勤寿又道。

    “不挨你事!”

    “你懂什么!”

    回应他的仍然是训斥,覃勤寿只觉得额头冒汗,他接连受刺,也是气不过了,猛然一拍桌子,轰的一声响,终于让二人暂时安静下来。

    “小人来长安之前,便在汝州修武开一家铺子。”见众人都看向他,目光极度不善,那焦遂更是露出冷笑之意,覃勤寿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会将这不善与冷笑尽数驱走:“小人认得这位叶家十一郎,而且颇有交情,小人这折扇,便是叶家十一郎的主意!”

    此语一出,果然原本的不善与冷笑,都变成了惊喜、疑惑!

    “不可能吧,你……你如何认得他,况且其人其诗,岂会想到这等奢侈之物?”焦遂第一个嚷了出来。

    覃勤寿此时颇有些得意,拱了拱手:“说起我二人结识,尚另有一故事,若是诸位觉得有兴趣,小人愿意细谈。”

    “说,说!”焦遂道。

    “这位叶十一郎,可有别的诗文?”贺知章高兴地发问。

    “你手中有无他的墨宝,再有一件,一件就行!”这却是张旭在催了。

    “墨宝没有,诗句倒是有的。”覃勤寿将那首《咏竹》说了一遍,贺知章与张旭都是方家,听完之后不免面露疑惑:这《咏竹》与《题风陵渡》风格可不大一样!

    诗人再文采湛然,然其文字,皆应有迹可循,自成风格。贺知章与张旭对望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揭破此事:只凭着两首诗,便怀疑那位叶十一郎抄袭,未免还太早了些。

    “此诗亦有典故。”覃勤寿便将叶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个精细人,对叶畅的底细打听得甚为清楚,这边细细说来,从叶畅被扫帚星砸中,一直到菩萨审案,整个过程都极为完整。不过他却没有焦遂那酒后畅谈的口才,因此说得不免乏味,饶是如此,仍是将贺知章与张旭完全吸引住了。

    在听得那《咏竹》最后两句“人瘦犹能肥,士俗不可医”的来历后,两人同时抚掌大笑。待听得菩萨审案的经过,两人又都是屏息凝神,直到真正的窃贼被揭穿,两人先是长叹,然后又是抚掌大笑。他们恣情纵性,不拘俗礼,贺知章更是连声道:“有趣,有趣,我也要辞官,我也要去修武,我也要去见这位叶家十一郎!”

    “啧啧!”焦遂心中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不喜欢覃勤寿,连带着这时也不喜欢叶畅,况且方才还是他高谈阔论,引得满座都侧耳倾听,但旋即他的故事被覃勤寿说的故事压制住,虽然说的都是同一个主角,但焦遂仍然觉得心中不快。他不快,便开始东张西望,心中说那伙计怎么还没有打酒上来。

    “贺公想见这位叶十一郎,倒是不必辞官,他这些时日就会进京,因为有些事情,他要来寻小人,算时间,这两日内必至。”覃勤寿这时又抛出了一句。

    “啊呀,无怪乎焦遂会在风陵渡见着他的手迹!”贺知章又是抚掌:“好,好,覃勤寿,若是他来了,定然要引见与我等!”

    “这两日一定会到?”张旭还是急不可耐:“干脆,我去路上迎他们?”

    听到这里,叶畅有掩面而走的冲动。

    他此时还弄不清楚这二位老人的身份,但很明显乃是覃勤寿修正了他的计划,不只是寻那些新科的进士士子们送上折扇,而是找京城中的文坛名宿,这两位正是其中重要人物。让两个年纪这么长的老人这般夸赞他,甚至要出城相迎,他面皮再厚,也禁受不住。

    但就在这时,感觉到百无聊赖的焦遂侧脸过去,一眼便看到他与善直。焦遂顿时大惊:“哟,你这两个有龙阳之癖的家伙怎么也到了这里?”

    这个黄脸的汉子,嗓门大,声音响,再度语惊四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7章班门孰敢弄大斧

    酒楼之上,被一个“龙阳之癖”镇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焦遂所指,向着叶畅与善直望来,饶是叶畅二世为人,也忍受不住,几乎要以袖掩面。

    倒是善直,泰然自若,还一脸好奇宝宝模样:他真不懂龙阳之癖是什么意思。

    这让众人不由得生出猜想,这二人当中,长得英俊秀气的少年郎应当是雌伏的那一位,而那个丑陋粗笨蠢的和尚,当是雄起的那一位。

    也有人心中嘀咕,或者那少年郎才是雄起,而那和尚才穿着大红衣裳扮娘儿们?

    一想到这里,酒楼里几乎响起一片牙疼声,隐约还有呕吐之声。

    “龙阳之癖?”看到是叶畅,覃勤寿面色古怪。

    叶畅此时到来,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原本是让他甚为欢喜的。但现在看来,这个嘴里喜欢高谈阔论的焦遂似乎认得叶畅与那和尚,而且还认为他们二人有……那个龙阳之癖?

    一时之间,覃勤寿不知该不该和叶畅打招呼了。

    “此二人当真……不可言喻,不可言喻!”这边焦遂又开始侃侃而谈,将在半路上听到二人对话之事说了出来,特别是那句“不离开,你便是赶我,我也不离开”,他学着和尚语气说出来,酒楼里吐声与笑声顿时混成了一片。

    叶畅听得都禁不住苦笑,原来误会竟然是出自这里!

    “这个……实在是误会……”

    他软弱无力地想要为自己分辩,但听得周围起哄的声音,终于还是放弃了。只能苦笑着向覃勤寿道:“覃兄,某在覃家铺子等你。”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要走,覃勤寿这时反应过来,叶畅怎么可能是个分桃断袖之辈!他跳过来,一把拉住叶畅:“休走,休走!”

    “唉!”叶畅原本是很欢喜的,此时心情完全毁掉了,挣了挣:“今日误会太深,不走不成……”

    “你可走不得!”覃勤寿大叫道:“正要找你,贺公、张公正要找你!”

    叶畅以袖遮面:“实在是呆不得也,今日为人所误会,没脸见人了。”

    “呃……这一位是?”那边贺知章与张旭此际也反应过来,上来问道。

    “便是修武县叶家十一郎叶畅,字……字……”覃勤寿说到这突然想到,叶畅的字,自己还不知道。

    不过知不知道叶畅的字不重要了,一听得这个翩翩少年郎就是叶畅,张旭已经窜了过来,一把揪住叶畅:“写几个字给我瞧瞧,快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这个,今日实在是没有心情……”叶畅心说这老头儿倒是疯魔了,将张旭挡开:“某尚有事,先走一步,告辞了,告辞了!”

    张旭年老,哪里有他的气力,被他挣脱,见他就要走,这时张旭灵机一动,一把揪着焦遂:“焦遂,快道歉,快道歉!”

    焦遂原是愕然的,没有想到自己以为是龙阳之癖的那少年郎,竟然就是那个写下《题风陵渡》叶畅。他也是极尴尬,自己口口声声夸赞,结果却是当面而不识,反倒被他说成“龙阳之癖”,特别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咳……我为何道歉,我并无一字虚言么!”张旭拉着他道歉,他兀自强嘴,只是目光有几分闪烁。

    “许你三个月的酒,快道歉!”张旭明白这厮的要害,立刻道。

    “啊,三个月的酒……这个,这个叶郎君,确实是某错了,某当时饮酒多了,醉后耳昏,听错二位对话也是有的。”

    这种情形下,焦遂也顺着台阶下了,叶畅却连连摆手:“不敢当阁下致歉,不敢当……覃兄,某先走一步,几位,告辞!”

    他当真快步就下楼,善直愣了一下,嘟囔了句“不是说好来尝尝此楼菜肴么”,终究是跟了下去。贺知章与张旭面面相觑,覃勤寿一脸尴尬,而焦遂则是满面委屈:“这不怪某,某可是道歉了,张颠,你那三个月的酒不许赖了。”

    “若得不到叶十一郎的字,这辈子你别想我再请你吃酒!”张旭气呼呼地说,然后又转向覃勤寿:“覃郎君,我欲去你店铺,不知可否?”

    他这边在说,那边贺知章笑道:“有何不可,那位叶十一郎倒是个趣人,走走,同去店铺里看他。”

    他们虽老,可一但决定,却决不拖泥带水,不一会儿,贺知章、张旭还有另一人便都下了楼,反倒是将焦遂与覃勤寿扔在了楼上。覃勤寿还得付账,焦遂则乘机将众人没有喝完的酒全都装入自己的那个大酒壶中。他正做此事时,却见跟在张旭身边的那个男子又登登跑了回来,将那些木板一抱:“这些木板送与我了。”

    叶畅与善直走得快,二人回到覃家铺子,善直问道:“为何要走啊,便是有什么误会,也可以当面说清吧?”

    “和尚,凡人的事情你不懂,你只要会念经吃肉,必要时帮我揍人便是。”叶畅嘟囔道。

    他确实自有打算。

    若没有遇到覃勤寿与焦姓男子正在赞扬他,那么他倒是可以去与那两位老者见礼,但现在既然有覃勤寿与焦姓男子为他造势,他不将这个机会充分利用起来,实在对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吴泽陂是小地方,修武县也是小地方,但在那小地方的经历,让叶畅深刻明白,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实力,就很难保护自己的利益,甚至有可能连累到自己关心的人。故此,他必须要尽可能增加自己的实力,而人脉、名声,这些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有了这相应的实力,他便可以想法子赚钱,然后钱又会变成实力。

    到了覃家铺子,他请铺子里的伙计为他烧好开水,自己便进入后院。因为覃勤寿有交待,铺子里的伙计也不拦他,就让他与和尚坐在后院的一棵老榆树下。此时天色转午,热浪逼人,林荫之下,还有些许微风,勉强解掉这暑意。

    他们才坐下没一会儿,那边伙计才将火点着,一陶罐子正烧水,两老头便带着跟班一起走了进来。焦遂也一起来了,而最后的则是苦笑的覃勤寿。

    “叶十一郎,今日之事,确实是某的错,某向你认错。”焦遂追上张旭后被他好一顿埋怨,而且自家想想,叶畅也不象是那种好龙阳的人,因此进来后极是诚心地向叶畅道歉。

    “唉,只是巧合,不怪阁下。”叶畅长叹了一声:“只是小子初来长安,这名声……算是毁了。”

    “无妨,我二人必为你正名,只要你再给我写几十个字。”张旭快言快语。

    “正是,你只管放心。”贺知章也道。

    叶畅见时机成熟,该是请教他二人身份的时候,因此拱手行礼道:“几位老者、郎君,还未曾请教诸位的高姓大名。”

    覃勤寿知道这个时候就是自己出声之际了:“这位乃是时任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的贺公,讳知章,字季真。”

    叶畅嘴巴顿时合不拢了。

    贺知章在后世可要比大历十才子的钱起有名得多,哪个读过书的,不知道贺知章的《咏柳》与《回乡偶书》?叶畅知道此时贺知章已经年过八旬,甚至知道他的寿命不久矣,因此并不知道自己才进长安城,就会遇到他!

    覃勤寿没有给他太多发呆的时间,紧接着又介绍另一位:“此乃金吾长史张公讳旭,字伯高。”

    叶畅的嘴巴顿时张得更大,开始可以放进一枚鸡蛋,现在就能放进一个拳头了。

    张旭在华夏史上的地位,怕是比贺知章还高,他不仅是极出色的诗人,著有《山行留客》这般诗句,更重要的是他的书法。草圣张旭,诗仙李白,再加上善舞剑器的将军裴旻并称三绝。见到贺知章,已经让叶畅惊喜,一起见到张旭,则更是喜上添喜了。

    他心中一动,想到在风陵渡时听说李白也已经入长安,便转向跟在张旭身边之人。不待他问,覃勤寿又介绍道:“此乃颜公讳真卿,字清臣,本年制举博学文词秀逸科及第,如今正随着张公习书艺。”

    又是一位华夏文化史上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过到这个时候,叶畅都有些麻木了:这原本就是一个群星璀灿的时代,长安又是帝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此遇上他们,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虽然有遇到历史名人的心理准备,可是叶畅此时此际,也只能用再普通不过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敬意。

    “这一位……”覃勤寿再介绍到那个误认叶畅为龙阳之癖者时,顿了一顿,他也是初临长安,虽然呆的时间比叶畅久,却不认识此人。

    “某姓焦,单名遂,布衣酒狂耳。”焦遂不待他介绍,自己先说道。

    “啊……”

    这一位名声虽不象前三位那般响亮,但也不是全然无名,至少叶畅就记得,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最后一位,就是他。叶畅心中一动,正想着要不要将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抄出来,想到此时杜甫早已出生,没准也呆在长安城中,便改了主意。

    抄没有关系,可若是被正主儿抓着,那就丢人现眼了。

    “给我写几个字,就写几个字,小友,十一郎,求你了!”张旭此时抓耳挠腮,开口便道。

    叶畅抿了一下嘴:“如何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

    “你之字,一般。但那字形字体,却是前所未见,别出心裁——听覃郎君说你曾有遇仙之事,想必这字体乃是仙家字体?”

    “这个……”对于遇仙之事,叶畅自己是绝对不承认的,他来之前,叶淡也曾反复叮嘱,遇仙之事,操持不好,便是祸端。但他也无法否认,否则他的许多本领就没有办法解释,因此他便胡乱说道:“某曾于山中一梦,梦中得见其诗其字,某只得其形,未得其真。”

    “已经很好了,再写几个给我瞅吧。”

    覃勤寿示意小二拿来纸笔,叶畅提笔待写,看到旁边的颜真卿,心中忽然一动,捉狭之心起,便按着颜体,写了“班门弄斧”四个字出来。

    “咦?清臣,你看,倒有几分象你之字!”张旭见后道。

    此时颜真卿尚在向他学字,颜体也尚未大成,因此颜真卿看了这四字之后,也顿时抓耳挠腮起来:虽然叶畅所书带着很重的匠气,远不能算是书法大家,但这四字的形体,却对颜真卿能有极大的启发之功!

    写完这四字,叶畅便搁下笔,拱手道:“小子驽钝,梦中之事已经记不真切,诸公还是放过小子吧。”

    见他这模样,张旭与颜真卿去琢磨那四个字去了,贺知章则有些失望:“莫非那两首诗,亦是梦中听人所做?”

    叶畅微微笑道:“正是。”

    “可还有它诗否?”

    这个问题,叶畅没有急着回应,此时院子里伙计烧的水已经开了,叶畅让覃勤寿拿来干净杯子,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些茶叶,将之一一放入杯中。那茶叶一取出来,便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贺知章嗅到后“咦”了一声:“可是茶饼?”

    此时饮茶,尚是用煎茶之法,过程繁琐,而且讲究颇多,茶中添加姜、葱、盐等,更是让茶味百杂。叶畅吃过两次,虽然承认这别有风味,却终究是不惯。而且此时的茶饼,多是用蒸汽杀青,压制成饼,饮用时再碾成碎末,远不如炒茶杀青能保留茶味。

    更别提粉末状的茶也失去了饶茶中观看茶叶被沸水浸泡后舒展沉浮的趣味了。

    “不是茶饼,某采于覆釜山药王观,自制而成,只能说别有风味。”叶畅为众人冲好水,贺知章见随着沸水倒入,茶香四溢,茶叶舒展,“咦”了一声:“倒真是别有趣味……好茶!”

    “请。”叶畅伸手道。

    若是正经茶会,那么还有一套繁琐劝茶仪式,但叶畅不通茶道,只知道好茶已泡,大伙同饮。贺知章却觉得,他这一简单的一个“请”字,更合乎道家“无为”与“自然”之意。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8章冤头债主问何谁

    端起茶碗,还没有饮到,那股茶香就已经沁入肺腑,让人忍不住深深呼吸。贺知章已经是年过八旬,呼吸系统原是有种种问题,被这热汽一冲,竟然通畅了不少。

    “好茶!”

    贺知章饮都未饮,便脱口赞叹,然后他才小啜一口。

    与此时茶中添加各种调味料的主流做法不同,叶畅烹的茶,完全纯正茶味。茶水入口,先苦而后甘,先涩而后甜,那味道对于大早就饮酒,有些熏熏然的贺知章来说,实在是无上美味。

    贺知章年迈,原本是有些昏昏沉沉打瞌睡的,但被这茶意一激,精神顿时一振,因此他又忍不住称了一声“好茶”!

    短短片刻之间,他连称三声好茶,旁边的焦遂见了,也不禁端起碗来小饮一口。方才他说得口飞横沫,又偷喝了不少酒,口中正渴,这茶水一入嘴,顿时滋润唇舌,让他咂了咂嘴,又喝了第二口,然后点头道:“果然好茶!”

    叶畅笑眯眯地道:“梦中之时,尚闻得那位道人吟诵饮茶歌,某愚钝不堪,唯记其中小半: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听得他一开口念饮茶歌,贺知章欢喜得抓耳挠腮,手舞足蹈,待听得三碗“唯有文字五千卷”时,那边的颜真卿也不禁转头来望。到“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时,贺知章忍不住便叫:“停,停!”

    叶畅却未停,直至七碗念毕,贺知章捶胸顿足:“方才让你停的,此诗不该对我念……非也,非也,此诗当候李太白来时再念!”

    说到这里,贺知章又道:“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后面呢?”

    叶畅很想说后面太监了,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蓬莱山,在何处?四明客,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此句一完,贺知章原本表情丰富的脸上,突然间僵住,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一把抓着叶畅的胳膊:“小友,小友,原来我贺知章知己,竟在于此!”

    “这个,贺公,某乃山野村夫,这饮茶歌原是梦中听那道人所为,贺公何出此言?”

    颜真卿此时也动容,听得叶畅之语,他插嘴道:“叶十一郎有所不知,贺公如今自号四明狂客,那饮茶歌中却是有贺公之号!无怪贺公心向神仙之道,原是神仙中人啊!”

    叶畅暗道了一声惭愧,他当然知道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的事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故意将此诗原作者卢仝自称的“玉川子”改成了“四明客”。这一改动,贺知章必受触动,也算是他的一项取巧。

    至于最后点睛之句,此时仍值大唐极盛之时,虽然各地已经有不少隐患,就连大唐统治中心的关中,他一路行来,也看到土地荒芜之象,可在贺知章看来,未免有些耸人听闻。

    贺知章得此好诗,也不再纠缠他,端杯饮茶,叶畅又为他加了一回水。直到这个时候,张旭再度从那四个字的揣摩中出来:“还有,还有什么字?”

    “先饮茶吧,字却是不急,若是错过这好茶,伯高你这一世都要后悔!”知道他完全没有注意方才的对话,贺知章先劝道。

    张旭大喝了一口,初时他并没有太在意,但一口茶下肚之后,他便惊讶地道:“这是什么味……再给我一杯来!”

    叶畅笑着为他续水,这一次张旭喝得细致得多了,喝完之后,还咂了咂嘴,仔细品尝其味,然后叹道:“这茶暗合书艺之道,让我想想……”

    他正待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旁边同样喝了一口茶的颜真卿已经将那《饮茶歌》念了出来。

    颜真卿记忆极佳,叶畅只是念了一遍,他转念出来,一字不错。更重要的是,叶畅只是念诗,颜真卿却是吟诗,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叶畅心中明白,此时诗往往都是唱出来的,象颜真卿这般吟,也是一种技巧,绝对不是他这样才恶补了一段时间韵律的人能比得上。

    “好,好!贺翁,果然连天上仙人都知你名啊,哈哈!”张旭听完之后大喜,将帽子也脱了,大叫道:“笔来,纸来!”

    覃勤寿是个眼色好的,顿时呈上纸笔,张旭便当着众人的面,在树荫下的小几下挥毫泼墨,转眼功夫,那首饮茶歌便已经化成狂龙疯电,出现在宣纸之上。

    “好,好,伯高,这副字写得好!”贺知章赞道。

    张旭回手捋须,却忘了手中尚有毛笔,顿时弄了自己一身墨迹淋漓,他也不着恼,只是点头大笑,笑声甚为畅快。

    叶畅此时已经悄然无声地出现在那副字边上,小心翼翼将字护住,然后向着张旭行礼:“某谢过张公赐字!”

    “咦?”张旭愣住了。

    贺知章同样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好,你这小友,是个趣人!”

    他性子洒脱,最不拘礼,叶畅这般“巧取豪夺”,看上去是占便宜,但背后何偿不是一种潇洒!

    张旭看了几上的字一眼,又看了看叶畅:“便赠与小友吧,今日先见小友两种字体,又闻小友之诗,老夫有茅塞顿开之感,可惜,可惜,还是少了些……”

    话说到这,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书艺之中去了。叶畅等那字干了,喜滋滋地将之卷起:这可是传家宝级别的好东西,甚至用不了几百年,仅是几十年后,这字便可价值千金,那个时候自己不必再劳神劳心,只要卖一幅字,便可以吃用十年了。

    想到这,他打定主意,这些时日,定然要从张旭那边多骗一些真迹来。

    “张公不必着急,这几日我再想想,或者还能想出一些来。”叶畅假心假意地道:“我梦中见过的字体,可不只这两三种。”

    原本就不只这两三种,苏黄米蔡赵,再加上一个难得糊涂的郑板桥,他们的字迹叶畅都曾经临摹过。写给张旭看又不要尽得其神,只要能写出其形,略带一分神韵,张旭这位书法大宗师自然会去揣摩去完善。就算张旭老了做不到,他边上还有一位颜真卿……颜真卿如今可是正值壮年,值得长期投资啊。

    叶畅炽热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颜真卿,看得颜真卿心中发麻,想起焦遂说此人有龙阳之好,当下不动声色地移离了几步。

    “啊,快想,快想!”张旭听得他还有几种字体没记起来,顿时又高兴了。

    “如今某尚有正事,怕是暂时无暇了。”叶畅叹了口气:“覃兄,某兄长灵柩,被安置在何处,他又是如何与人起了冲突,乃至送了性命?”

    听得这一句话,贺知章与张旭神色都严肃起来。

    兄弟之情,亦是人伦之一,兄友弟悌,自然值得赞扬,而且干系到叶畅兄长之死,更是让他们无法打扰。

    叶畅这个时候便有些给贺知章、张旭下套,张旭的性子,他了解得不多,但贺知章的性格,他却是早从后人的分析中得知一二。此人最是爱才,喜欢奖掖后进,且不说自己方才那饮茶歌里不着痕迹地拍了他的马屁,单单是自己留给他的印象,他也不会坐视。

    叶曙死在长安,所得罪之人必定是有身份的,叶畅若不找到些靠山,只怕他也要受到连累,更别提替兄长复仇了。

    覃勤寿神情就有些尴尬,众人当中,他最了解叶畅,也最清楚叶畅现在的打算。不过覃勤寿请贺、张二人来,本意是推广折扇,实在不欲横生枝节。因此他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缓缓道:“令兄之事,十一郎还是要忍一忍的好,令兄已经令仆甚为遗憾,若十一郎再出什么事情,仆唯有自尽谢罪了。”

    “覃兄只管放心,某绝不会冲动。但是某虽过继给三支,与二支的兄长实际上却是骨肉至亲,至亲之仇不能报倒还罢了,可若连仇人是谁都不闻不问,未免不合孝悌之道。”叶畅说话时语气甚为平和,但目光却异常坚定:“无论是哪位大人物,皇亲国戚也好,宰相将军也好,总得让某知道,兄长是如何死的!”

    这话说出,覃勤寿就没有再退的余地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吐出一个词:“咸宜公主驸马。”

    叶畅并不知道这个咸宜公主驸马是什么人物,但是贺知章与张旭却是知道,贺知章神情顿时凝重起来,而张旭更是眉头紧皱。

    叶畅在注意二人的神情,发觉这二人都露出难色,顿时明白,咸宜公主只怕不是什么不得宠的公主,而是当今皇帝李隆基的爱女,而那位驸马,只怕也得李隆基喜爱。

    “他一个驸马,为何要难为我兄长,一个轮番上役的平民百姓?”叶畅又问道。

    “也不能说是咸宜公主驸马,只是他家中的一个管事,名为杨富的。”覃勤寿道:“只不过这个杨富随驸马多年,惯会揣摩驸马之意,被视为驸马心腹。背后是不是得驸马授意,谁也不知晓。”

    “事情经过?”叶畅又问。

    事情的经过有些蹊跷,叶曙那日轮休,便想着去逛逛东西二市,准备回去时带些长安城中的风物。但是在东市便与驸马府的管事杨富发生冲突,杨富说他偷了驸马府之物,逼问来历,结果叶曙矢口否认,双方争执之中,杨富将叶曙打死。

    “某兄长安贫乐道,绝非窃贼之辈。”叶畅见贺知章与张旭脸色又变了变,当下起身向二人一揖:“今日之事,二公听得耳中,却请勿记在心上。”

    “这个……你待如何?”贺知章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家兄含冤而死,已是不平之至,某如何能让他身后再背窃贼之名?”叶畅道:“此事既然是在东市闹市中所发生,必然有不少目击之人,某不敢与公主驸马为仇,唯有探访目击,替兄长洗去污名罢了。”

    众人都是苦笑。

    他若是能替叶曙洗去污名,那就意味着驸马府管事杨富滥杀无辜的罪名成立,那时叶畅就算不说,总有人会捅上去,咸宜公主与驸马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名总是有的。

    “叶十一,你可知道这位咸宜公主是何人?”张旭叹了口气道。

    “不知,只知是位公主。”

    “她乃故贞顺皇后之女,当初封为公主之时,陛下实封一千户,较之一般公主五百户整整多出一倍!开元二十六年时,陛下亲临公主宅,恩宠远过其余公主,便是诸王,亦有所不及!”

    叶畅不为所动,神情仍然平静,看得颜真卿眼露敬佩之情。

    “驸马杨洄,亦是皇亲出身,其母乃中宗长宁公主,其父乃观国公,他自己如今为卫尉卿。”张旭又道。

    叶畅依然满脸平静,张旭又叹了口气,而那边的颜真卿忍不住道:“坊间相传,废太子之事,便是杨洄于其中出力!”

    他说这话时,声音压得极低,饶是如此,贺知章与张旭仍然以目瞪之,仿佛在责怪他不该提及此事。

    叶畅脸上的表情终于动了,但不是惊惧,而是一笑。

    “某一介布衣,平民百姓,便不是公主驸马,只是一县令,其权势便足以令某屈服。但某还是那句话,兄长横祸而死已经是极不幸,若令其还背负污名于九泉之下,非某所能容忍。二公只管放心,某只求正名,若是一日两日不成,那便一年两年,若是一年两年不成,那便十年二十年。兄长虽逝,家中尚有幼侄,某便是为了保全兄长骨肉,也该善保自身。”叶畅又道:“诸公勿虑,某当留有用之身也。”

    他说得极为正式,不是那种普通闲聊的口气,颜真卿性子也是这般坚韧,听了之后拱手行礼:“十一郎放心,有贺公、张公在,必保你在长安平安。”

    贺知章与张旭微微点头,如果叶畅不是去主动招惹咸宜公主驸马,只是暗中调查真相而不急着声张出来,那么他们还是有把握护住叶畅的。

    叶畅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向着众人道谢,至于他内心中是如何想的,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章青蚨铜钱穿玄机

    青龙寺所在新昌坊,便在宣平坊之东,离得覃家的铺子也不远。

    叶畅穿着覃勤寿给他准备好了的衰服,在棺木前拜了三拜,然后慢慢退回。

    在他之后,覃勤寿也上了一柱香,做了一个揖。和尚善直则在棺前默默念叨,叶畅有些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念出一套完整的经来。

    “天气太热,遗骸难保,还是火化之后,我再带回去。”叶畅向覃勤寿道:“火化事宜,亦须麻烦覃兄。”

    “不麻烦,不麻烦。”覃勤寿连声道。

    火化遗骸,虽非唐人传统,却是此时的无奈之举。虽然覃勤寿与青龙寺里的和尚都已经采用了措施,可是叶畅还是嗅到了淡淡的臭味。

    覃勤寿此时心中对叶畅更是钦佩,一来便折服了贺知章与张旭,而且方才叶畅与贺、张分手之时,并未求他二人帮助自己对付那位咸宜公主,而是求他们代为推广折扇——叶畅自己说是“受覃兄恩惠,不可不报之”。

    这让贺知章与张旭甚为感叹,因为咸宜公主身份,他们二人不可能听得一面之辞就去帮叶畅与之相斗,但推广一下折扇,却是举手之劳了。

    “十一郎还有什么打算?”覃勤寿又问道。

    “打算?”叶畅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记忆中与叶曙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这个懦弱平凡的男子,却让他感觉到兄长的关爱。而且嫂子待他当真是极为真挚,侄儿侄女又极是亲近他,这样的亲情,不可以不报。他向来就是这样,别人以七分真心待他,他便能以十分真情回报,但别人若是以三分恶意待之,那么回复的也必然是五分仇恨了。

    因此,他虽然承诺贺知章与张旭,不会硬来,但也不意味着他此次进入长安,装了兄长骨灰就走。

    总得留下什么,比如说耳目眼线之类,盯着那位咸宜公主驸马。若是有机会,那个直接导致叶曙死亡的杨富,定是要与之打个交道,能除去最好,除不去也要想法子从他嘴中得知,与叶曙起冲突的真相。

    “我既来长安,便不急着回去,方才已经写了书信,覃兄若是有便,遣人替我送回修武家中。”叶畅道:“我在长安,多则会留半年,少亦要呆三个月吧。”

    如今正是六月初,他要呆三个月,也就是秋收之后返回。覃勤寿道:“长安客栈极贵,十一郎不妨搬到我这边来住,我这边有处院子,倒还算清静。”

    “再说,再说,倒是我若手头紧,少不得要叨唠覃兄。”叶畅笑道:“还有,折扇推广事宜,我倒是有一个打算……先要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覃勤寿有些讶然。

    叶畅出了寺庙,到了大门前,径直向着一隅行去。在那边两个无赖正蹲着说话,见叶畅迎面而来,便都抬脸看他。叶畅对其中一人道:“有劳,去将萧五郎请来,某要见他。”

    “你说请就请,你以为你是谁?”那无赖昂首不屑地道。

    叶畅盯着他:“那么,开门,放和尚了!”

    他一边说,一边向旁闪开,然后就见善直张牙舞爪扑了过来,一把将那两个无赖抓起,然后扔了出去:“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不去,莫非是要讨打不成?”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两无赖不将叶畅放在眼中,却对善直甚是服气,毕竟善直可是在巷子里一个打翻了他们七八人的。二人跳了起来,对望一眼,其中一人转身便跑,另一人避得远远的,仍然盯着这边。

    叶畅又转向另一边的两个胡人,两胡人目露凶光,盯着他丝毫不退让。

    叶畅不明白这些胡人为何死盯着自己不放,他要做一些事情,被人盯着实在不方便,得想个法子将这些胡人驱走才行。

    想到这里,他慢慢向着胡人走过去。

    而胡人则开始握住腰间的刀。

    “叶郎君!”善直这个时候过来,将他挡在身后。与那些地痞无赖并无杀心不同,这两个胡人,分明是有杀叶畅之心!

    叶畅也感觉到这一点,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验证这个猜测,因此退了两步:“回庙里。”

    “这都是些什么人?”跟着出来的覃勤寿见到这一幕问道。

    “惹来的一些麻烦。”叶畅将经过约略说了一遍:“那伙无赖寻我麻烦倒是情有可原,但这些胡人一直盯着我,向我挑衅,实在让人摸不清头脑——覃兄能查一下他们的底细么?”

    “唔,我让人打听打听。”覃勤寿有些无语,叶畅来长安才一天功夫,就又折腾出事来,想到叶畅在家乡修武的经历,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走到哪仇恨就吸引到哪。

    叶畅也很委屈,哪知道会有这么多事情,象这伙胡人,还有那位咸宜公主,在他看来都是与他没有半点相干的,结果还不是祸从天降。

    没有多久,萧白朗便出现在青龙寺外。叶畅点了他的名,他若不来,那就是弱了气势,象他这样的市井无赖,输人不输阵,无论如何都要来的。不过他带来的人足有二十多个,这一次胆气就有些壮了,见着叶畅,一脸不耐烦地道:“唤爷来有何事!”

    “和尚,二十多个人你打得过么?”叶畅向善直问道。

    “若是军阵之中,二十多个人我打不过,但这些土鸡瓦狗,若许我下重手,一盏茶功夫可以杀尽。”和尚实话实说。

    就是知道和尚说话直率,叶畅才如此相问,当下又道:“这土鸡瓦狗,也敢在你面前称爷,你说当如何去做?”

    那边萧白朗顿时慌了,可当着这么多人,他又不好缩回去,也有不怕死上回没有挨过打的,顿时就大怒骂了起来。

    和尚皱眉深思,过了会儿,合什道:“师傅曾说,施主便是爷,这位萧施主在和尚面前称爷,并无大碍。”

    “啊……猪队友?”在无赖们的暴笑中,叶畅只能于心里骂和尚了。

    他的计划,是需要慑服这些长安城中的无赖,他们是地头蛇,有了他们去打探消息什么的就都方便了。但他如今无权无财,能慑服他们只能依靠和尚的武力,现在和尚却没有配合好,他便只有另辟蹊径了。

    “萧五郎,我看你好斗鸡,是个喜欢赌的,对不对?”叶畅问道。

    “那又如何?”

    “今日我便与你赌一场,我输了,一切由你,你便是要我与和尚光着膀子向你负荆请罪也行。但若是我胜了,别的事情不说,咱们此前的过节,一笔勾销如何?”

    萧白朗看着叶畅,心里打着转儿:真若打起来,和尚的武力确实非他们所能敌的,而此人提出用赌一场来解决恩怨的建议,倒可以听听。若是自己胜了,自然好说,若是自己输了的话,那么认不认账到时再议就是。

    “我不占你便宜,若是你胜了,我和兄弟们便都由着你了。”他大声道:“但怎么个赌法?掷骰子,还是斗鸡?”

    “掷骰子斗鸡都极易作弊,便是分了胜负,也容易出纷争。不如这样,你们这边哪些弟兄身上带了开元通宝?”

    那些无赖们在萧白朗示意下,一个个掏出身上带的制钱,你三枚我五枚的,倒也凑出一把来。叶畅接过钱,一共是二十一枚,叶畅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将钱往地上一摊。

    二十一枚钱散落开来。

    “怎么,比字么?”萧白朗盯着他道。

    “不是,你看,这二十一枚钱都是你的弟兄拿出来的,你数数,没错吧?咱们来看看谁更有本事,很简单,咱们二人轮流从这些钱里取钱,每次可以取一至三枚,谁拿到最后一枚钱便是输——你瞧如何?”

    萧白朗听得这个赌法,倒是新奇,他转了转眼:“谁先取?”

    “规矩是我提的,自然是你先取。”叶畅道。

    萧白朗看着地面上的二十一枚钱,没有急着去取,又问了一遍规则,然后皱着眉苦苦思忖起来。想了好一会儿,都没弄明白其间的关键,眼前这小子这么信心满满,他究竟哪来的把握?

    有心不赌,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而且不赌的话,便要用打斗来解决矛盾,想到善直的战斗力,萧白郎决定,还是先赌一场再说。

    “我先取了。”他先是拿了三枚铜钱,但想一想,又还回两枚,只拿了一枚:“一!”

    剩余二十枚,叶畅笑了一下,随意伸手,一把就拿走了三枚。萧白朗琢磨了好一会儿,便也跟着拿走了三枚,这样在二人面前,就还剩余十四枚。叶畅这一次却只取了一枚,萧白朗心中算了算,还剩余十三枚,他觉着似乎有些不对,依然是跟着叶畅,又取了一枚。

    十二枚铜钱,叶畅便再取三枚,萧白朗同样跟了三枚,叶畅又取一枚,这样两人面前就只剩余五枚了。萧白郎见此情形,顿时愣住,心里飞快地计算起来。

    若他再取一枚,剩余四枚的情形下,叶畅肯定取三枚,最后一枚便留给他。而他取两枚,叶畅也取两枚,同样最后一枚留给他,他取三枚的话,叶畅便只取一枚……总之,无论他取几枚,最后一枚都是他的!

    他盯着地上的铜钱,心里琢磨,自己怎么就会输呢?

    不仅是他看出胜负了,那些无赖中也有人瞧出,顿时有人嚷了起来:“不算,不算,五哥尚不熟悉规则,这个不算!”

    叶畅很痛快地道:“不算就不算,咱们再来!”

    萧白朗此时对这个赌法的兴趣,甚至超过了对叶畅的仇视,他脑子相当灵光,觉得这赌法背后,似乎有着某种玄机,若是能弄明白,他只用这赌法去与人对赌,便可不知赢多少钱来!加上叶畅又这么大方,允许重来,他当然乐得奉陪,当下便道:“这次你先,我不占你便宜!”

    叶畅嘿然一笑:“好个不占便宜!”

    萧白朗老脸微红,不过眼睛却紧紧盯着叶畅的手,只见叶畅从二十一枚铜钱中随意取出了两枚。

    萧白朗想了一会儿,便也从中取出两枚,他是打定主意,叶畅怎么做,他便同样怎么做。

    叶畅一笑,便取了三枚,萧白朗跟着取了三枚,这样两人面前,就剩余十一枚铜前。叶畅再取两枚,剩余九枚,萧白朗也抓了两枚在手,心中一算,剩余七枚的情形之下,叶畅只要再取两枚,那么他便又限入五枚的死节之中。他心中一急,伸手便又抓了一枚。

    叶畅也又取一枚,摆在萧白朗面前的,仍然是五枚。接下来萧白朗无论取几枚,最后一枚都会落入他的手中。

    “这……这……”

    “萧五郎,要不要再来,这次还是你先取?”叶畅笑问道。

    “来!无论胜负,咱们旧怨都一笔钩销就是!”萧白朗叫道。

    结果自然是萧白朗又输了,哪怕他按照叶畅方才的模式先取两枚,最终却又是对着五枚铜钱发愁。叶畅又建议他多添些铜钱,两人继续,连接着九回,萧白朗都是大输特输。

    萧白朗面皮再厚,这个时候也无颜继续了,他站起身,只觉得脑子里面仍然是无数铜钱在转悠。向叶畅拱了拱手,萧白朗转身欲去,叶畅在后边慢悠悠地道:“萧五郎,还记得昨日我曾说过的么,我胸中有的是有趣的嬉戏,斗鸡斗狗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看你倒是个爽利汉子,咱们又不打不相识,若你有意,不妨再来寻我。”

    萧白朗面无表情,转身便走。叶畅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那群无赖迎上他,低声问了一句“就这般做罢”,萧白朗只是摆了摆手,然后带着众人真离开了。

    叶畅仍然没有说话,回过头来,发觉和尚正抓着一把石头,左边发一个右边发一个地在琢磨着门道,叶畅想到方才他拖了后腿,忍不住过去踢了他一脚:“和尚,你这辈子,也琢磨不出这里面的门道!”

    “为何?”

    “人家张公可以看着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便悟出书法,贾家小儿凭着斗鸡,便能出入宫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机缘巧合,便是天授,天授不取便会错过机缘。和尚你么,没有这方面的机缘啊。”

    他话说到这,那边萧白朗身体一颤然后转身。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0章右军扇摇风潮起

    贾昌以斗鸡之法获大唐天之宠,这事情对长安城的有志无赖们可都是一个极大触动!

    凭什么贾家小儿能做到的事情,他们做不到?凭什么贾家小儿能有的地位,他们没有?

    特别是萧白朗这般从外地来长安打拼的,更是对这种机会觉得不爽:贾昌小儿有什么本领,不就是有个京城的户籍么,若是自己早些落户京城,哪有他的机会!

    由此可知,京城户籍之重要,实在是自古便为人所知的。

    萧白朗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想到自己可能凭着叶畅的一个主意,能如贾昌般进入当今天子的圣视之中,从此平步青云,为了这个机缘,什么面子都滚他娘的一边儿去!

    “叶郎君,小人市井之徒,不通礼仪,不识进退,多有得罪,还请叶郎君恕罪!”他走了回来,便向叶畅长揖行礼。

    叶畅笑眯眯地看着他,这神情落在善直眼中,善直便忍不住向边上移了些。他现在对叶畅比较熟悉,自然知道叶畅露出这样的神情,多半又是在算计人了。

    “就只有你一人?”叶畅道:“这个机缘,你只一人独占?”

    萧白朗愣了愣神,顿时回头向着同伴道:“诸位兄弟,还不向叶郎君赔罪!”

    他这个事主都如此了,其余人又会如何,大多数要么抱拳要么拱手,两三个机灵的也学萧白朗一般长揖。一时之间,叶畅周围全是“恕罪”、“宽宥”的声音。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诸位今日来这里,我便领着诸位来耍子。”叶畅向覃勤寿拱手:“烦劳覃兄,给我治上三桌酒菜,待午后我与这些兄弟们痛饮。我兄长新逝,虽然不宜饮酒,到时便请萧五郎替我敬诸位兄弟了。”

    萧白朗没有弄明白叶畅究竟是何种打算,便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脑子里还在想方才叶畅玩的赌局,在想叶畅所说的机缘。

    “萧五郎,哪儿有空地?”叶畅拉着他在旁:“要长三十三丈以上,宽二十五丈以上。”

    “青龙寺后边便有这样一块空地,只是临街,到了宵禁时分便呆不得了。”萧五郎道。

    “那好,你打过马球么?”

    “某骑术不精,虽是喜好马球,却未曾打过。”

    “蹴鞠呢?”

    “那是自然,我与诸兄弟乃是保宁坊蹴鞠第一!”

    叶畅听了之后笑了,他们有一定的功底,那就更好。

    “我有一个玩法,将马球与蹴鞠合在一处……”叶畅细细说了一下足球比赛的规则,大唐既然极流行马球与蹴鞠,那么毫无疑问,足球也将极大地盛行。萧白朗之辈无赖子,定然会喜欢上这种对抗性强、观赏性也强的比赛。

    果然,听得叶畅的介绍,萧白朗连连抚掌称是,在叶畅说完之后,他再看叶畅的神情,就极是不同。

    这个外地来的叶郎君,心中的花样果然是层出不穷!方才那铜钱戏,他百玩百胜不说,现在这个足球戏,将很快在长安城中掀起风潮!

    象萧白朗这样久处市井中的人,完全能体会到足球戏的魅力:长安城中喜欢马球、蹴鞠的,几乎全部会将兴趣转到规则更简单、玩耍的要求更低、比赛的组织更容易的足球戏上来!

    “此事操持得好,日后萧五郎你的富贵,尽可凭恃于此。不仅是你,便是你身边的这些兄弟,以此衣食无忧富足一世也毫无问题。”叶畅笑眯眯地道:“但此事简单,模仿者必众,所以我们必须抢先一步。若是萧五郎你觉得此事还可操持,便找三十六人,分为两队,由我训练五日,然后开始准备组织比赛。”

    他二人在一边细谈,旁人是听不到的,只是看到萧白朗的脸色忽明忽暗,目光里一会儿是狂喜,一会儿是疑惑。

    这是天降馅饼啊!

    从马球、蹴鞠到足球戏,只是一个念头转变罢了,马球因为需要马、甲,非富贵之家不可玩耍,蹴鞠的表演性大于竞技性,虽然广受欢迎,可实际上能上场玩的人不多,参与性远不如足球戏这般方便。

    马球、蹴鞠背后的利益,萧白朗一清二楚,因此,他对叶畅提出的这个新的娱乐怦然心动,在那一刻,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甩开叶畅,独自来运作此事。

    但与叶畅目光相对,想到叶畅层出不穷的手段,萧白朗顿时熄了这种心思。

    安知叶畅还有没有藏着后手,就象方才铜钱戏一般。

    “叶……叶郎君要我等做什么?”萧白郎心中挣扎许久,终于开口问道。

    “一件事情,极是简单,我想知道我兄长与咸宜公主府管事杨富冲突的真相。”叶畅平静地道:“此事须得你们这些熟悉长安市井的人出面打探,只是探探消息,并无太大风险。”

    “只是如此?”

    “自然,若非如此,安有其余?”叶畅笑眯眯地道,然后还补充了一句:“若是不信,你看我的眼神,目乃心之窗,若我心术不正,眼神亦必不正,我这么清澈的眼神,难道还会说谎?”

    “呃……你当我傻么?”萧白朗很想反驳一句,但愿面对叶畅那种笑容,他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自从相遇之后,除了刚开始自己揍了他一拳外,此后便一直是被此人牵着鼻子走,叶畅确实可以当他是傻子来耍啊。

    “那便依你,还需做什么?”

    “你召来的人,全部都应该是有些蹴鞠功底的,然后,你遣人去取这些物品来,有什么支出,你不愿意掏钱,只管来找我就是。”叶畅又道。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萧白朗闻言点头,然后便唤人来叫人去拿东西,什么石灰、木条、渔网之类的,还要找个木匠。吩咐完之后,萧白朗才醒悟过来:自己怎么就听了叶畅的支使!

    这厮话语当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便依言行事,看起来,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人物……这样的一个人物,莫非是山东的那些世家大族嫡系子弟?

    虽然经过数位天子压制,山东的世家大族实力锐减,但现在仍然算是高门大户,便是李唐皇室,也常与之联姻。但是这些有名的世家大族中,可没有一家是姓叶的。

    “这厮的底细,还得再打探。”萧白朗心中暗想。

    旁边的覃勤寿见叶畅这般支使萧白朗,心里老大的不自在,叶畅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笑着又回头道:“此事也与覃兄的折扇买卖有关,覃兄这折扇可有名字?”

    “什么名字?”

    “象酒有剑南春、三勒浆、龙膏酒一般,这折扇也该有名,比如说覃木匠之类的,这样好与一般货色区别出来。”

    “覃木匠……不可,这个名字太怪了,我们覃家虽然经营木竹,却不是木匠,不如……不如十一郎给我们取一个好听雅致的?”

    “呃……”覃勤寿将事情又推还给叶畅,让叶畅不由得挠了挠头。

    取个品牌名称,若能琅琅上口,必有益于产品的推广。叶畅对此深知,他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方才与贺知章、张旭谈折扇时,贺知章说的一个典故。据《晋书》所载,王羲之曾为一老妇于六角竹扇题扇,使其扇值由十二文涨至百文,得解一时之困。因此他笑道:“我有一个名字了,右军扇,如何?”

    方才说这个典故时,覃勤寿也在场。他读书不多,但王羲之这位大书法家还是知道的,闻言欢喜道:“好,再好不过了,我们覃家折扇,便是右军扇了。”

    “还可以编个故事,便说那位老妇是覃氏某位先人,这扇上题字画之风,自此传承,到本代发扬光大。”叶畅又建议道。

    覃勤寿笑而不语,叶畅明白他的意思,乱认祖先可不是覃勤寿能做主的事情。叶畅便又回到正题:“五日之后,不就要来一场足球戏赛么,此次足球戏赛,便称为‘右军扇’杯,覃兄赞助一番如何?”

    “呃?”

    “这几日把声势造出来……”叶畅拉着他又细细说,无非就是制造话题与悬念,通过种种炒作手段,将五日之后举行的第一场足球戏赛传播出去。到时来看热闹的人多了,覃家的折扇名声自然就响!

    覃勤寿自己也熟谙经商之术,听叶畅说了个大概,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如同此前叶畅建议他赠送新科进士折扇一般,这都是此时绝妙的营销之法。但在叶畅口中,仿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伎一样,他信手拈来,随意交给覃勤寿。

    “十一郎若是去经商,天下的商家只怕都得关门。”听完之后,覃勤寿忍不住赞道。

    “错了,我若是去经商,我就会让天下的商家都有作不完的生意。”叶畅笑道:“一人独肥,何如天下皆富?”

    “这是十一郎的志向?”

    “我未必会去经商,但若有机会,有能力,我觉得还是让别的商家也生意兴隆为好。辟如说,我若是经营……经营酒楼,便要连带着让与酒楼相关的产业都带起来,种菜的、放牧的、烧陶瓷的,尽皆如此。”

    “也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仅如此,钱是赚不完的,这块饼可以做大,让更多人都加入进来,这些人与我利益相同,目标相近,最后便都是我之臂助。”

    覃勤寿垂头皱眉,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眼光中没有讶然,尽是崇敬。

    “叶郎君……”

    “唔,还有何疑问么?”

    “非是此事。”覃勤寿拱手道:“自与郎君结交以来,仆屡见郎君有妙手奇招,所受惊讶,比此前三十年都多。不过到方才,仆竟然发觉,郎君有何奇思妙想,仆竟然都不惊讶了。所剩余者,唯有敬佩,真不愧是仙人曾指点过啊。”

    这种当面吹捧,饶是叶畅面皮修为惊人,这时也不禁赧然:“这个……啊哈哈,你也觉着足球戏可有作为?”

    “大有作为!”

    “若是覃兄觉得大有作为,那么下一步就赞助联赛吧,大唐足球联赛……”叶畅很认真地道。

    他现在渐渐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在大唐的人生方向。

    若无意外,他在大唐尚有几十年好活,十余年后,大唐便会迎来由胜转衰的关键变化,安史之乱席卷大唐北部,如今的太平盛世,转眼间便会如烈火烹油一般沸反盈天!叶畅不希望自己要在逃命与奔波中渡过后半生,更不希望被胡虏或者官兵砍死仆倒在泥土之中。

    而且,他还有牵挂的人。

    想到自己离开修武已经有近半个月,而且还需得三五个月才能回去,叶畅便有些挂念着响儿、嫂子她们。所以,早些完成在长安的布局,获取目前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然后便回去与她们团聚,便是叶畅此时的心愿。

    “叶郎君想要什么,当初虹渠引水之事,你不居功,折扇之事,你也是不居功,现在这足球戏之事,你将那个萧白朗推出来,自己仍然不居功……叶郎君,你究竟想要什么?”覃勤寿又问道。

    “我现在便是居功又能如何?虹渠引水之事,便是报到朝廷,县令也不过是以几吊钱打发我了事,功劳还是县令的。折扇之事我担了一个发明的虚名,赚钱的可是覃兄你们覃家,或许还会惹来覃家某些人嫉恨,没来由与覃兄当不成朋友。至于足球戏,我一时半会去哪儿寻几十个能踢球的人来,便是请来了,又如何能保证没有人来捣乱?”叶畅见覃勤寿连这样的问题都问了出来,隐约猜到了他的心意,便坦率地将心中所想说与他听:“我现在经营的,便是人脉。”

    “还请十一郎教我。”覃勤寿诚恳地道。

    “覃兄只是覃家诸多子弟中的一个,被派至修武,想必也是不得志的。但折扇之事成功之后,覃兄在覃家必然地位大涨,一年几万几十万贯的生意都由覃兄执掌,那么到时我请覃兄赞助个百十贯,覃兄还会犹豫么?”

    覃勤寿毫不犹豫摇头:“便是如今,仆亦不会犹豫。”

    “那萧五郎只是一坊市井无赖的头目,在长安城中只能勉强算是城狐社鼠,但若是足球戏能成,那么他地位会直追贾昌,那时我若有事寻他相助,他会不会鼎力相助?”

    “原来如此……”覃勤寿此时就完全明白叶畅的意思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1章吾羞不屑与汝友

    颜真卿咂了咂嘴,将胡麻饼的饼屑从嘴角抹去。

    比起贺知章、张旭,他要清闲得多,因为他还在等候任命,现在赋闲于京城中。相得昨日在叶畅那边看到的“班门弄斧”四个字,他就有些神不守舍:张旭只是觉得那字有些他的笔味在内,他自己却觉得,那四字的字形,实在是画在了自己的心坎之上。

    他并不知道,这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颜体”,原本是他自己一手完善的字体。但他能体会到,叶畅的那四个字,得了这种字体的形,却尚未得神,这种字体的神,仿佛在他的胸腔中跳跃,随时可能飞出来。

    不过还不够,只是四个字,远远不够……今日总得想法子,让那叶畅多写几字。

    想到这,颜真卿吩咐道:“去买些香烛纸钱,我去拜祭一个人。”

    “颜清臣,你这是去何处?”

    他才出门,便见到迎面数人过来,为首者面色靛蓝,看不出年纪,见到他后远远地拱了拱手,向他打招呼。

    颜真卿认识他,乃是卢杞,紧接着,便看到卢杞之后所立之人,看身份地位,还在卢杞之上。

    卢杞此时尚年轻,性子也较急,与颜真卿打了声招呼之后,回头便道:“大郎,此人便是颜清臣。”

    被称为大郎的人已至中年,神情略有些倨傲,颔首不为礼,对着颜真卿道:“原来你便是颜清臣……今日我欲于西市宴客,颜清臣可来作陪?”

    颜真卿没有直接回应,而是拱手:“仆正有事,实是无暇分身。”

    “颜清臣,你可知这位是谁?当朝左相李公之子,如今任朝议大夫、太常丞的李公讳霅者是也!”

    左相即李适之,这个人便是李适之的儿子李霅。颜真卿有些讶然,他听闻这位李霅甚是好客,因为李适之位高权重的缘故,众人纷纷趋迎于他。只不过颜真卿与他交往得少,此次在长安并未去拜会。

    李适之与贺知章交情菲浅,二人都喜杯中之物,向来是酒友。张旭是贺知章亲家,而颜真卿又跟着张旭学习书法。故此,从朝堂上的立场上来说,颜真卿与李霅应当比较亲近。

    因此,颜真卿向李霅拱了拱手:“颜某眼拙,今日得见李大郎,实是快慰平生。大郎相邀,颜某原是不该不知进退,然则已经约好要去拜访客人,只能向大郎告罪?”

    “什么客人这般要紧,连大郎的宴都不去赴?”卢杞不满地道。

    颜真卿看了卢杞一眼,心中颇有些不耻。

    卢杞祖父曾任宰相,父亲卢奕如今是鄠县令,因为离着长安近,卢杞时常在长安淹留,而不是随父亲上任。他如今尚年幼,才十六七岁,却已经热衷于交游权贵。

    而且他的性子偏狭,脸上巨大的胎记,让他更容易遭到别人嘲笑,这让他更急于表现自己。颜真卿已经年过三旬,到了人生中年,对于这种性子的少年郎,他看得甚为透彻。

    无非就是想要拍李霅的马屁,进而为自己谋进身之阶罢了。年纪轻轻,不用心于学问之上,却一昧钻营,实是让颜真卿觉得,堕了乃父祖之名。

    “是一位外地来的朋友,颇有妙趣,姓叶,名畅,行十一者。”颜真卿答道:“昨日贺公、张公与我一起见的他。”

    “哈哈,你不早说,今日大郎要请的客人便是他了。”卢杞抚掌笑道:“贺宾客对左相盛赞其人颇类李泌,左相又对大郎说了,大郎便想见一见这位少年俊才。”

    提到“少年俊才”时,卢杞颇有些嘲讽之意,当初李泌有神童之名,结果还不是一个道士身份,直到近年才成为东宫伴读。虽然贺知章在李适之面前盛赞叶畅,但贺知章喜欢奖掖后进是出了名的,卢杞对于这种赞美,其实打心眼里不服气。

    “既是如此,且待我去拜会他后,便引他一起来见。”颜真卿道。

    “同去,同去。”卢杞嚷道。

    众人是唯李霅马首是瞻的,李霅矜持地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卢杞的建议。

    李霅心中对叶畅并无多少期待,只不过是为了他老子拉拢人才,所以才猥自枉躯,以求礼贤下士之名。颜真卿见他们这模样,心知今日想要安静习字是不可能了,只能与他们同行。

    当他们来到保宁坊,才知道叶畅并不在此,而是去了新昌坊,再转到新昌坊时,天色都已经是傍晚。

    可是到青龙寺,却发觉叶畅也不在此处,听得僧人说,叶畅跟着一群市井少年跑到寺后去了。

    颜真卿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叶畅此时不在替兄长守灵,却跑到寺后做什么?

    他自己便有兄弟,而且兄弟间的关系还非常好,因此对于叶畅为兄正名之举,他是甚为钦佩。他来此祭拜,为了那字体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叶畅的兄弟之情。

    “呵呵,颜清臣,这灵柩里是那位叶十一郎什么人,为何他不守灵,却跑到寺外游玩去了?”卢杞此时不阴不阳地说道。

    颜真卿没有回答,毕竟他与叶畅也不熟悉,只是爱叶畅的字体,所以才来拜访罢了。

    此时旁边一人接口道:“世人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里不一者比比皆是。贺公终究年迈,怕也有老眼昏花之时,误将粪土糊上墙啊。”

    他嘴中讥嘲讽刺之意,怎么也都挡不住。颜真卿记得方才他自我介绍,姓元,单名一个载,字公辅,其人屡试不第,所学为道家诸子之书。他此时来长安,正是听闻天子欲下诏开科考道家之说,到京城之后,也免不了要奔走于权贵门下以期得进身之阶。

    颜真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中对叶畅的怀疑又多了几分。

    “莫非这叶郎君是个嘴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却没有兄弟之情的人?”颜真卿出了寺庙后门,便听得一阵喧哗闹笑声,这让颜真卿眉头皱起,所积累的怀疑达到了极致。

    兄长之丧,按着礼仪,叶畅也当远离嬉闹才是,可若青龙寺的僧人没有说谎,叶畅便应该在这群人当中!

    颜真卿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这是二十多条大汉,绝大多数都光着膀子赤着上身,他们在青龙寺后的空地上追逐着一个球。那球个头比起马球和蹴鞠的用球都要大,而且众人都是用脚踢,偶尔有头顶的,但也不象蹴鞠那般顶出种种花样来。

    “这是什么?”颜真卿愣了一愣,他自家就是一个球类运动的爱好者,因此便看出,这绝对是一种新的游戏,但又不是新得让人丝毫不懂,相反,他只看了几眼,便明白这游戏的大致规则。

    “哈哈,原来是在踢球,只是此踢球之法,似乎有些不同?”

    大唐好球类游戏,众人都是其中高手,那李霅更是时常召人打马球的。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们便看出一些名堂来。

    首先便是不能用手——除去那站在两边木框中的二人,然后竞赛只能在石灰点出的场地之中。

    颜真卿只是大略地看了一下,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叶畅究竟在做什么。他向众人告了一声罪,自己抢先几步,来到了场边,立刻就注意到叶畅了。

    穿着一身黑衣的叶畅,口里含着一个竹哨,偶尔会吹响来,然后做出某个动作。颜真卿向这边望来时,叶畅的注意力在球场之上,这些萧白朗寻来的人,都是新接触到足球的规则,还常有些犯规的举动,故此叶畅时不时就得打断他们。但是有一点是好的,这些人都知道比赛没有规则不同,对于叶畅这个“裁判”的执法,还是相当遵从。

    “三柱香已过!”旁边的一个汉子突然大叫道。

    叶畅连吹了三声哨,将训练暂时中止,他在众人簇拥下离开场子,恰好看到一脸严肃的颜真卿。

    “颜郎君!”叶畅远远地向他行礼。

    但颜真卿却不曾还礼,待他走近后,冷然斥问道:“令兄灵柩便在寺内,汝便在寺外嬉闹,不怕令兄不安么?”

    “这厮是何人,好大的口气,怎么敢如此与我们叶郎君说话?”

    “以为自己是京兆尹还是什么?”

    叶畅还没有答话,身边的无赖子们却纷纷开起口来,一个个都抢着要替叶畅骂人,看上去仿佛与叶畅已经有了多年交情一般。这也难免,在随着叶畅练了半天球之后,众人现在渐渐都喜欢上足球戏,也知道叶畅这边有一整套完整的足球戏本领,至少将这些规则手段全学到之前,他们都会唯叶畅马首是瞻。

    哪怕是在这里打个把儿仕子小官,对于这些京城中的无赖们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要知道挑夫与公主争道的事情,都曾在长安城中发生过。

    这些人的话让颜真卿脸色正为难看,他甩了甩衣袖,转身就想走,叶畅却赶上前两步,抓住他的胳膊:“颜郎君且听我言。”

    颜真卿微停步伐,叶畅又回头向着那些无赖子道:“各位都去休息,一柱香后继续操练。”

    说完之后,他将颜真卿拉到一棵榆树之下,径直坐于树根之上:“颜郎君以为,某困坐于家兄灵柩之前,便能为家兄正名么?”

    “至少胜过于令兄灵柩之后嬉闹。”

    “欲为家兄正名,不得不为之耳。”叶畅长叹一声:“颜郎君,对方是咸宜公主,便是贺公、张公那般人物,都无力为某出头,某唯有寻人广造声势,同时暗中察明家兄究竟是如何与公主府生了冲突,找出根源,方好行事!”

    “话虽如此,颜某未见你察明真相,却只见你于此嬉闹。”

    “某无财无势,又是外地人,如何察明真相广告声势?”叶畅摇了摇头:“所可倚者,唯有这些市井之人,他们可以为我耳目。”

    颜真卿顿时讶然,他侧脸看着叶畅,不敢相信地道:“汝欲以市井之辈,与公主相抗?只怕他们转脸就到公主府中卖了你!”

    “那倒不会,我只是求他们帮忙打探一下真相,他们并无危险,卖我无利可图,反倒坏了自己声名,无益之事,何人肯为?”

    叶畅正想细说,便看到一群人围了过来,颜真卿知道他侦察咸宜公主的事情不宜公开,因此没有继续与他分辩,只是介绍道:“这些都是在贺公那里听说了你的名字,意欲结识你的长安俊杰。”

    叶畅第一个注意到的便是卢杞,其原因,实在是卢杞脸上的那巨大胎记过于醒目。不过叶畅这点礼貌还是有的,并没有盯得太久,只是扫了一眼,然后看向居中之人。

    “这位乃是太常丞李霅。”颜真卿先是介绍了众人中唯一有官职的李霅,却没有介绍他是当朝左相之子,然后将在场诸人一一介绍。当叶畅听得其中有元载时,便已经一愣,再听到那靛蓝脸的便是卢杞,更是心中暗暗嘀咕。

    自己的运气究竟是太好还是太坏,在这里教人踢球,便能遇到中唐之初最重要的两位大奸臣宰相!

    然后,他便觉察到元载与卢杞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寒喧之后,元载首先便发难:“方才听寺中僧人言,令兄灵柩便停于寺中,而叶郎君自乡里来长安,便是为了迎回令兄灵柩。元某初时以为,叶郎君重孝悌,实不愧贺公再三在李相国面前举荐……”

    听得贺知章在李适之面前举荐自己,叶畅心中不由得有些惭愧。他在发觉昨日所见者乃是贺知章后,便没有少动利用的心思,当时贺知章并没有太多表示,还让他很有些腹诽,觉得贺知章不敢替他主持公道,实在有些胆小怕事。现在才知道,贺知章口中不说,实际上却是在替他使力气。

    若是他真被李适之看中,以李适之宰相之尊,出面调察他兄长的冤屈,所遇的阻力便不成阻力了。公主府甚至会直接将那个杨富交出来,而叶畅也不必冒更多险。

    紧接着便听元载又道:“却不曾想,贺公以知人好荐著称,此次却也识错了人。你兄长尸骨尚未入土为安,你却在此嬉游戏闹,吾羞,不欲为汝友!”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2章子与曾点共其志

    “吾羞,不欲为汝友!”

    元载口中义正言辞地说出这一句,众人耳边顿时隆隆作响!

    这响起来的,全是声望啊!

    大唐虽是开科取士,以科举考试选拔人才,但此时科举制尚不完善,有没有名声,对于能否中进士,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故此,进京的文人,几乎个个都要想法子在权贵门前“干谒”。若是这条路走不通,便要想其余法子给自己邀名造声势。

    如陈子昂,摔千金之琴以传自己诗文,方能在长安城中声名鹊起,乃于二十四岁便中进士!

    元载这批评叶畅之语,就是在给他自己造声势刷声望,而且因为叶畅是贺知章荐与李适之的,叶畅虽然自己是无名小卒,贺知章却名动天下,这一刷,既踩了贺知章的脑袋,却又不至于结成死仇。

    至于叶畅……谁会在意垫脚石的感受?

    那边卢杞斜着眼睛看元载,心里满是恨恨。

    这种实力弱声望多的对手,应该给他刷才对!

    但是卢杞此时年轻,还不是那个让郭子仪都畏惧的卢杞,而且他拿叶畅兄长之事说事,容易反被人诟:他自己父亲在外为官,他不随父上任以尽孝道,却留在长安城中。

    此时他便只有想着,叶畅既是被贺知章所重,多少有些才华,当能自辩,免得让元载一人将所有声望都刷了去才是。

    颜真卿有些无奈,方才他想先与叶畅勾通,便是怕发生这样的口舌之争,叶畅没有准备的话,容易吃大亏。

    他看了看叶畅,叶畅神情仍然是愕然的模样,显然对元载一见面就发难,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再看了看元载,元载倒没有露出太多得意,只是双目炯炯。

    颜真卿判断,元载意犹未尽!

    果然,元载顿了片刻,然后又道:“不教而诛,非圣贤之道,叶畅,你有何话可解?”

    这是准备再接下去踩了,看来这元载元公辅,是那种赶尽杀绝的狠人,要让叶畅彻底成为他的声望!

    叶畅此际回过神来,他微微凝眉,双眼也因此闭合了一些。

    “方才听得介绍,你元公辅是凤翔歧山人,所学为何,又何故入京?”叶畅不紧不慢地反问。

    “某精通老庄道家,闻天子欲开科制举道家诸子之说,故来长安,却不是假借迎接兄长灵柩来京城嬉玩之辈!”果然,抓着这个机会,元载开始继续发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且慢,你说你精通老庄道家,是来长安备考的?”叶畅摆手打断了他:“我以为,你可以回老乡继续苦读了。”

    “狂徒,你敢咒我?”元载大怒。

    “我没有咒你,只是实话实说。”叶畅想到支教时曾组织过那些孩子们开辩论赛,便露出微微的温和的笑,看在别人眼中,他此时当真是云淡风轻,仿佛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惠施斥责南华真人‘不亦甚乎’,便是你此时了。不通乎命者,岂能中举?”

    此语一出,卢杞还有些茫然,但凡是知道叶畅所言典故者,无不惊愕然后谑笑起来,唯一例外者,大约就是元载了。

    元载的脸色,已经变得比卢杞的蓝脸还要醒目,因为完全涨成了紫色。

    叶畅所说南华真人,便是庄子,今年二月,才为当今天子李隆基钦封为南华真人。庄子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惠施斥责他太过份,庄子以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痛哭不休乃是“不通乎命”。

    若元载没有自诩精擅道家学说倒还好,可他为了替自己扬名,专门强调自己精修道家,结果在他最擅长的地方,被叶畅狠狠抽了耳光!

    此时众人耳中,仍然是隆隆的刷声望的声音。只不过,方才众人以为叶畅是被刷的对象,现在看来,元载才是被刷的对象啊。

    元载默然不语,只能向后缩去,希望众人都不要注意他为好。他向后缩,那边卢杞便觉得,似乎自己的机会来了。

    “叶郎君,听闻你在乡间,曾经组织百姓挖渠引水,想必精擅计算之道……”

    “五郎,萧五郎!”叶畅闻弦歌而知雅意,直接将萧白朗唤了过来。

    萧白朗此时对叶畅,可谓崇拜得五体投地,那些许报复之心,早已经荡然无存了。原因无它,今日上午时,叶畅被他纠缠不过,又与他玩了几回取铜钱的游戏,再度令他输得落花流水之后,将其中奥妙合盘托出。

    这种计算之法,让萧白朗瞠目结舌,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输。

    “十一郎,可是有何吩咐?”

    叶畅笑着向卢杞道:“我今日方授这萧五郎一计算之术,二位可以在一旁去玩一玩。”

    卢杞眼中顿时寒光四溢:“叶郎君是瞧不起我?”

    “非也,你之才能,不可限量,但在此时,算数之道,你差我太远。”叶畅稍稍安抚他道:“你与萧五郎试试便知,胜了他,才有资格来挑战我。”

    萧白朗听到要与卢杞比取铜钱,顿时咧开嘴笑了,目光中满是恶趣味:他被叶畅虐久了,现在有人来找他求虐,岂有不愿意之理!也不等卢杞反对,他便拉着卢杞到了一边,将规则说与他听。

    不过卢杞却是穷,他身上的衣裳都是旧的,还打了补丁,身上掏了半天也没有摸出几文铜钱来。还是李霅的家奴,取出一把铜钱,这二人才到了一边去玩了。

    叶畅看着众人,坐正躯:“诸位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想起,他们原是来与叶畅结交的,但现在似乎变成了他们难为叶畅。而且元载丢脸得太快,让他们这些同行者都有些挂不住颜面,特别是李霅,更是隐隐有些瞧叶畅不顺眼。

    见众人都不出声,他只能咳了一声,上前道:“贺公盛赞叶郎君,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叶郎君平身之志在何,莫非只是这斗鸡走狗球赛之类,或只是以斗鸡走狗球赛为进身之阶,以博一弄臣身份?”

    此时正是盛唐,稍有才能之人,便都想着出仕,好建功立业,博一个封妻荫子。但是各人出仕的手段不同,有皓首穷经走科举之途的,有隐居邀名走终南捷径的,也有佯狂装颠想引人注意的。

    但无论哪种方法,都瞧不起贾昌,这市井小儿靠着斗鸡得以受李隆基恩宠,可在世人心中,终究还只是一个弄臣。

    李霅言语之中,便是挤兑叶畅。

    叶畅仍然是微笑,然后开口道:“曾点之志,即某之志也,岂不闻吾与点也!”

    这又是一个典故,只不过这一次,叶畅拿出来的是正统的儒家典故。孔子问诸弟子志向,曾点说是在暮春时节换了新衣与成人、少年们去沂水中嬉戏,且歌且舞,兴尽高唱而归。孔子当时长叹赞同:“吾与点也”。

    “这个……”李霅顿时也哑口无言,孔子的志向都不过是如此,那么叶畅与一些成人少年踢踢球,算得了什么?

    虽然明知道叶畅有意曲解了孔子、曾点之志,但若要强辩,也可以将踢球与游泳歌舞扯上干系。李霅乃世家子弟,自己又是朝廷官员,而叶畅不过是一介布衣,名声亦不显,李霅不是急着出名的元载与卢杞,一见叶畅无机可乘,他自然不会去与之辩论,自取其辱,因此哈哈笑了一下:“叶郎君果真高士也!”

    他开口缓和气氛,众人纷纷上来,与叶畅寒喧。别人没有敌意的时候,叶畅还是很随和的,一一应对,偶尔开个玩笑,有时自嘲一句,大伙谈笑风生,倒也其乐融融。

    唯一一个没有加入的,恐怕就是元载了。

    元载此时缩在人中,目光里含着嫉妒与羞恼,他原想在叶畅身上刷声望,结果反被刷了回去,此时当然不会主动跳出来。不过,叶畅感受到他的目光,笑嘻嘻地望过来:“这位元公辅,不是羞于与我结交的么,怎么还在此处?”

    此语一出,众人对叶畅的感观再变:这厮不能得罪,也是个小心眼的!

    “你!”

    “我倒与你不同,无论何等人物,不学无术也好,心怀鬼胎也好,我都乐意与之结交。”叶畅慢悠悠地道。

    元载此时哪里还有颜面在这里呆着,以袖遮脸,转身便走。颜真卿见了,拉了叶畅一把:“何必如此?”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话让众人更是暗生警惕,不要闹得如同元载一般无颜见人才是。今日在场的人这么多,叶畅反嘲元载的事情,肯定会传出去,元载此次进京参与科举,想要再及第几乎就不可能了。

    哪个主考官敢录这样的学生,必然会受到言官攻讦。

    “方才看叶十一郎与人玩球,不知这是何种球戏?”在稍稍尴尬了一会儿之后,有人开口问道。

    叶畅乘机介绍了一番足球,末了补充道:“市井之民,马球之戏玩不起,蹴鞠之戏又太繁复,倒不如这足球之戏来得痛快。双方比谁攻入对方球门次数多就是,有先锋有中军和后卫,暗合兵法战阵之道。”

    “哈哈,此时天下太平,兵法无用武之地,也唯有用在这些上面了。”有人笑着道。

    这还是有讥嘲之意,但不明显,叶畅便没有回击。那人也点到为止,不敢继续,毕竟叶畅已经给了众人沉刻的绵里藏针的印象,谁也不相被他盯上。

    一柱香功夫此时已到,叶畅起身向众人告罪:“某要充当裁判,先失陪一会儿,诸位既然对这足球戏有兴趣,且看这些儿郎们好生踢个半场。”

    萧白朗没有上场,仍陪着卢杞在那儿玩呢,叶畅便乘机将那些无赖子们打乱重新分过,再次重申了各种规则之后,他让双方上场。见双方果然按着前、中、后布成阵型,围观的颜真卿等人想到叶畅说的暗合兵法战阵之道,看来果非虚言。

    比赛很快开始,因为方才叶畅解释过一些规则,所以众人这下看得更明白。这些在场上踢球的都是萧白朗寻来的,此前都踢过蹴鞠,因此球感与球技相当不错,停球、过人、传球、拦截、抢断,都做得有模有样。双方你来我往,攻防转换得甚为迅速,叶畅也尽可能不打断他们,使得练习赛保持流畅。

    这样一来,足球高对抗性的特点便展露无疑。而旁观的诸人也从最初的只是好奇,渐渐觉得有趣,甚至开始为一个漂亮的过人动作或一次干净的抢断喝采欢呼了。除他们之外,在这附近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聚拢,场边有百余人纷纷叫好,若不是叶畅安排好人手在场边维持,只怕不少人也要凑入场中自己去踢两脚了。

    两柱香的功夫,转眼便过去,这其间,双方共踢进了九球,这也是足球戏初起时必然结果。就算他们的蹴鞠底子再好,可是也不可能在刚接触足球的情形下就完美地演练出好的战术来。

    不过进球多有进球多的好处,每个进球都瞧得众人心花怒放,因此当叶畅带着一身汗下来时,颜真卿迎上去道:“当请张公来看,张公见公孙大娘舞剑器,便能悟到书法奥妙,今日看球,想必亦能有所得!”

    “清臣兄,你如此好书艺,日后在书法之道上的成就,必然不在张公之下。”叶畅笑了:“这些时日,多帮我写些字,等清臣兄你大名传于四海之时,我就每年卖一幅,以此为生了。”

    这是开玩笑,颜真卿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而生气,反而抚额笑了起来。

    此时他心中的芥蒂已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对叶畅的暗暗歉意:自己方才还误以为叶畅全无心肺,原来他不是不哀悼兄长之亡,而是已经看透生死,远不是他们这样的世俗之人所能了解的境界。

    无怪乎他能遇仙,单这心境,便几近于仙了。

    “我们也试试?”颜真卿自觉体会到叶畅本意真心,心怀歉疚之下,便有意为他捧场。叶畅想要将足球戏的声势造起来,那么他就帮着捧场,而李霅的身份,显然对于推广足球有很大的帮助。

    他一起头,随李霅来的少年郎也都跃跃欲试,便是李霅,自觉自己踢得好蹴鞠,玩这个应当也不成问题,便真下场去试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3章长安新雨浥轻尘

    这一试,便是小半个时辰。当众人大汗淋漓地回到树荫之下时,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众人都是觉得畅快,不少年轻性急的,干脆也赤着上身,如同那些市井无赖一般模样。

    倒也没有谁在意这个,这是大唐,盛世大唐,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礼仪原则需要坚持,原本就以开放和豪迈著称。便是张旭这般年纪,喝多了酒尚且脱帽解衣,袒于众人之前。

    “痛快,痛快,比马球和蹴鞠都要痛快!”

    “大郎今日神勇,进了五球,当获第一!”

    “呵呵,你也不差,进了两个,特别是方才断我球时,当真果敢……”

    众人一边抹汗,自有仆役端来茶水点心和马扎,他们坐下来边喝边聊,实在惬意。

    “天色渐晚了,今夜只怕来不及回去,大伙在寺庙里借住一宿吧?”有人道。

    这时众人才惊觉:“啊呀不好,离宵禁不远——我可不能住在此处,必须回家的!”

    “快走,快走!”

    “应该还赶得上最末的油壁车,快走吧诸位!”

    顿时众人作鸟兽散,便是颜真卿,也忘了问叶畅要字,只顾着先回宿住了。

    顿时周围空空落落,只剩余这些人留下的马扎茶水和点心。叶畅也不客气,招呼那边同样练了许久球的无赖游侠儿道:“难得有人送点心来,大伙别客气,咱们今夜都是宿在新昌坊,不必担心宵禁。”

    众人都笑着应是,还有嘴贫的道:“这可是左相家中的点心,平日里咱们却是吃不着,我瞅着他装点心的食盒,都是镶金嵌玉,仅这一个食盒,便怕可以将咱们买下了!”

    “我明白了!”

    叶畅正待回话时,突然听得一声欢呼,紧接着,那边黑乎乎的地方冒出一条身影,晃了两晃,站稳后便向着他这边冲来。

    借着些微光,叶畅看到那身影青面獠牙,顿时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将身下的马扎都打翻了。还是和尚善直见情形似乎不对,立刻上前,将那身影拦住:“阿弥陀佛,你是做什么?”

    叶畅这才看清楚,跳来的身影,竟然是卢杞,这小子竟然没有离开!

    包括颜真卿在内,别的人都已经走了,他却还留在叶畅处。他与萧白朗玩了好半日的取钱戏,忘记了时间,而李霅等人走的时候都只记得谈足球,一时间也忘了还有个卢杞,于是便将他留在了此处。

    “卢小郎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叶畅只是让萧白朗去给卢杞一个下马威,免得这个阴险之人来算计自己,破坏自己的好事,却不曾想他竟然痴迷于此戏,一直到了现在。

    “让他们走开,我有话对你说。”卢杞道。

    叶畅却不然,自己离开众人:“既是我们有话说,那么自然应该是我们避开他们,岂有让他们避开我们之理!”

    卢杞甚是不快,但叶畅知道自己今天可是得罪他了,也不在乎再让他觉得不高兴。但是只是略一沉吟,那种破解难题的快乐,还是让卢杞急着与人分享。别的市井无赖,他瞧不上眼,自然就只有叶畅,才值得他前去炫耀。因此,他只能乖乖地拉着叶畅走到稍远处,然后道:“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取钱戏的秘决了,只需要保证让对手手中之钱是四的倍数再加一,那么就必胜!”

    叶畅微微一惊,萧白朗可是两天都没有弄明白其间的规律,而卢杞只是半个下午就弄明白取钱戏必胜的内幕,其人心智之高,实在少见!

    难怪在历史上留下了阴险之名,就连战场上咤叱风云的郭子仪,都畏之如虎。

    “确实如此,卢小郎君果然精擅算数,只不过如今天色已晚了,卢小郎君还不回去?”

    “哼哼,自然要回去的,不过你现在给我的题目我破了,我倒还有一个题目,看你如何去破。”卢杞冷笑道:“想来你在五日后办足球赛之事,必有目的,不过你却别忘了,办足球赛要聚拢许多看热闹者,聚众闹事,乃是朝廷大忌,你只等着京兆尹来找你麻烦吧!”

    说完之后,他便扬长而去,竟然不再留下来与叶畅说一句话。

    此时的卢杞,还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自己的算计。最后那句他说得声音很大,听到的不只是叶畅,被卢杞缠得精疲力竭的萧白朗同样听到,他端着一碗绿豆汤,来到叶畅身边:“这位卢郎君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咱们还想着造声势,四处去宣扬球赛,可是到时京兆尹不准咱们办,那一切尽皆泡影。”

    京兆尹负责长安城的行政治安,确实是有权力禁止。而且卢杞既然留下了这样的话语,他接下来的几日,显然是要拼命使力。他如今虽然家道不昌,可祖父毕竟是当过宰相的,父亲如今也是县令,在京兆尹使气力,禁止他们办球赛还是很简单的。

    叶畅皱着眉,自己给卢杞出了个难题,难了他半个下午,他回手出了一题,若是自己解得不好,只怕以后麻烦会不断。而且方才打元载脸和足球戏得来的一些声望,只怕也要付诸东流了。

    “如今的京兆尹是何人,其性格如何……”琢磨了一会儿,叶畅向萧白朗问道。

    “除非让贺公出面,否则便是知道京兆何人,又有何用?”知道贺知章赏识叶畅,萧白朗出主意道。

    “此事休提,只告诉我京兆尹何许人也,性子与事绩即可。”叶畅道。

    贺知章再赏识他,也是有限度的,叶畅不愿意利用这种赏识去向京兆尹施加压力,那可能会给贺知章造成不利影响,甚至为这位已经垂垂老矣的前辈引来敌人。

    “如今的京兆尹姓韩,讳朝宗,曾任荆州长史、山南道采访史……”

    韩朝宗!

    听得这个名字,叶畅只觉得额头又是冒汗,这果然不愧是盛唐之都,一个个历史名人,随随便便都能遇到!

    这位韩朝宗在历史上最大的名声,便是李白写过《与韩荆州书》,其中“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之句,当真可谓是拍马屁都拍出境界来。

    只不过韩朝宗虽然也以举荐贤达、奖掖后进著称,却并没有重视李白。

    萧白朗看了叶畅一眼,然后又道:“这位韩京兆,与左相关系非同寻常,当初他任按察使时,曾举荐左相,使左相得升任秦州都督。那位卢小郎君若真与左相家关系亲密,或者……”

    说到这,萧白朗就闭嘴不语了,他知道叶畅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些城狐社鼠的消息倒是灵通,连韩朝宗与李适之早年的关系都能挖出来。叶畅闻言皱眉,只有这些资料,他根本无法可想。

    “韩京兆是何时被举拔任京兆尹的?”他又问道。

    “便是今年,陛下有意开漕渠,故此以其为京兆尹。开元十八年时,韩公曾与范安一起疏浚瀍水与洛水,故此有此任命。”

    “开漕渠?”叶畅顿时眼前一亮。

    “不过,韩公对嬉游似乎……似乎不是很喜好,当初先皇睿宗有意推广乞寒胡戏,为韩公所止,到今上即位,开元六年时,韩公任右拾遗,与中书令张说先后上书,谏禁乞寒胡戏。”萧白朗又道。

    这倒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询问了一此禁乞寒胡戏的细节之后,叶畅几乎可以想象得出这位韩朝宗的性格:他确实是一个最为正统不过的士大夫,而且性子保守,甚至还有些迂直。这样的人往往不知变通,固执得象茅坑里的石头。

    “此事你勿声张,只告诉弟兄们,我有办法可以让京兆尹允许球赛。”思考了一会儿,叶畅低声道:“这几日,好生练习,球赛之时,要打出真本领来!”

    “郎君只管放心,便是不准球赛,咱们也会好生玩耍。这足球戏,比起蹴鞠马球,可是要方便得多。”

    叶畅不担心足球不流行,有蹴鞠与马球的底子在,这结合二者之长的运动,很快就会风靡长安。

    第二日一早,叶畅先是领着这些游侠无赖做了晨练,然后便瞅准时间出门,恰恰赶在午饭之时到了贺知章府。贺知章宅所在的宣平坊与青龙寺所在的新昌坊相邻,他赶到时,贺知章正在府中,门禁家人听得他自报名字,便立刻通禀,很快就将他邀了进去。

    两人寒喧几句之后,贺知章问道:“十一郎,你来长安,是否还住得惯?”

    “长安千好万好,唯有一宗不好。”叶畅知道贺知章会问,早就有所准备:“若不下雨,则尘土飞扬,令人闷杀。”

    “确实如此,长安城中,唯有这一点实在不好。”贺知章叹息道。

    “大唐之都,天下中心,此事实在不合形象。另外,我看城中沟壑,多有年久失修者,道路虽屡经平复,亦有不少坑洼,一至暴雨,必成灾患,贺公可知朝廷有何应对之策?”

    叶畅这话,让贺知章眯起了眼。

    虽然贺知章是个率性的人,但却绝不是一个傻瓜,叶畅意思这么明显,他如何还会不清楚?

    “十一郎,你莫非有什么办法?”

    叶畅笑道:“倒是记得一种物什,用来修渠铺路,耗费虽稍大些,却经久耐用。若是以此铺就长安各街,旱时扬尘之苦,雨季内涝之患,不敢说绝对没有,至少大大减轻。”

    “真有此物?”贺知章有些惊讶,旋即想起覃勤寿所说叶畅的经历:“那边所见?”

    “正是。”

    贺知章捻须好一会儿,然后道:“方便让老夫一见否?”

    “既然是献计于贺公,如何不方便?”叶畅道:“此物所需材料甚简,不过是矿渣、碎石、烧煅后的页岩,一起碾碎成尘,再掺与少量石灰、石膏即可。”

    “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值钱,怕是买都没有地方买吧?”贺知章道。

    “贺公遣人去寻就是。”叶畅道。

    这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废料,但真正去寻找,还颇要一些时间。贺知章派了几个家人去,也花了半日,才将所有东西都寻齐了,以磨面的碾子碾碎成粉,送到了贺府。此时都已经是下午,叶畅在贺府吃了午饭,而张旭、颜真卿也来做陪,颜真卿正与贺知章、张旭说起昨日傍晚足球戏之事,贺知章哈哈大笑,一再表示要去亲见足球戏。见东西都已送来,叶畅道:“如今先办了此事再说……某只会动嘴,却不会动手,就要有劳泥水匠了。”

    泥水匠早就侯着,在叶畅的指挥下,两个泥水匠开始将那些粉末与河沙搅拌,叶畅觉得差不多均匀之后,便令他们在贺知章府上院子一隅,开始铺砌。

    这岂实是一种土水泥,叶畅支教的山区不仅穷困,而且交通不便,当地百姓为了修灌溉沟渠,便想到了物资紧缺时期发明的土水泥。叶畅曾经见过他们是如何制造的,它的用料不仅简单,造法也同样方便,几乎不需要任何机械设备,便可以大量生产。唯一限制它的,大约只有人工成本了。

    自然,它没有真正的水泥那般耐用结实,可是这个时代,同样也不象真正的水泥一样,要承担重达几十吨上百吨的车辆碾压。泥水匠在叶畅的指点下,很快就掌握了技巧,抹出来的地面,既平且光,看上去甚是宜人。

    “此时尚不能踩踏,因为尚未干。等再过些时日,它彻底干了,便可以上去走动。”叶畅又说道。

    “大约要多久?”

    “两日足够了。”

    “若是真如十一郎所说,此物将路面硬化之后,能保证两到三年不大坏,那么当真于我大唐大有裨益!”张旭抚掌道:“啧啧,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何那位覃掌柜一见着你,那眼神除了钦佩还是钦佩了!”

    “张公是准备捧杀某么?”叶畅笑着回应道。

    “捧杀?”张旭愣了愣,然后又大笑:“妙语,妙语,捧杀这词好,老夫得记着来!”

    “既是如此,两日之后,我邀韩京兆来舍中小聚。”贺知章对叶畅甚是信任,他当下决定:“到时便看十一郎了。”

    叶畅笑而不语。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4章运筹帷幄非古贤

    时任京兆尹的韩朝宗已经到了政治生涯的暮年,若不出意外,他将不会再外放任官了。他也将京兆尹视为自己主政一方的最后一程,因此,这一次肩负的重任一定得做好才行。

    “京兆,去哪儿?”为他护卫的士兵恭敬地问道。

    “去宣平坊,太子宾客贺知章宅。”韩朝宗道。

    在士兵的帮助下,他上了马,此时可是大唐,轿子乃是妇人女子所乘,百官不论文武,多数都是骑马,或者是坐马车。韩朝宗人上了马,扑面就是尘土刮过,让他须发上都微微泛黄,别的人都用袖子遮脸,他却巍然不动。

    “走。”清楚地吐了一个字,他催马开始前行。

    在马上,他心中开始想自己要赴的这一次约。贺知章因为老迈的缘故,这些年都沉迷于修仙访道,因此所任的官职,也只剩余一个太子宾客这样名义上的虚职。但因为贺知章与李适之关系不错,所以在韩朝宗看来,贺知章也是自己的同路人。

    “今日突然邀我上门,说是新得好酒……可是他为何邀的不是左相,而是我?”

    韩朝宗不由得想起左相之子李霅前日的拜访,李霅被卢杞说动,终究觉得还是要杀一杀叶畅的锐气,让他碰碰壁,才会知道权势的妙处,今后能俯首贴耳,故此有意阻拦叶畅的球赛。不过李霅拿到韩朝宗面前说的理由却是冠冕堂皇,只道是如今因为开漕渠之事,城中人心不安,那种聚众喧哗之举,理应禁绝。特别是市井无赖之辈,以博戏嬉游为名,哗众生事,近期应该注意。

    韩朝宗对此深以为然,漕渠之事,必然要拆迁,要移民,这其中利益干系纷繁复杂,而京城中又尤其麻烦。保不住便有人在背后生事,让他这个京兆尹干不下去,好换上自己的同党。

    右相李林甫可不是好相与的,也就是李适之那粗率的性子不提防他,韩朝宗则要谨慎得多。

    当时李霅特别说,贺知章如今年迈昏聩,有可能受人所托,来寻他说情,他千万要注意,若背后是一些城狐社鼠,少不得要担上干系。

    果然,次日贺知章便邀他公余一晤,说是新得的三勒浆好酒,实际上肯定是有事相托。这让韩朝宗心中心中隐忧,一方面外边李林甫一党虎视眈眈,另一方面自己内部诸人之间,却还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京兆此来,当真是蓬荜生辉啊。”收拾好自己的思绪,韩朝宗便听得贺知章笑着说道。

    “贺公何出此言,贺公此处,向来是高朋满座,韩某能得受邀,原是韩某之幸也。”

    寒喧是礼仪,也是套交情拉近关系的必然途径。二人说了几句,贺知章便开始介绍身边的人物,先介绍的是颜真卿,韩朝宗知道此人,因此颔首示意。再介绍的就是叶畅,既无功名,又无官职,却如此年轻,若不是知道贺知章一向喜欢奖掖后进,韩朝宗几乎要怀疑这是贺知章亲族中的晚辈了。

    “请坐,请坐!”

    被邀进了门,却没有进屋子,大约是因为天热屋闷的缘故,众人便坐在了院子一隅,正是荫凉之处。韩朝宗才坐上去,便讶然“咦”了一声:“贺公,这地面……是何物?”

    “呵呵,此正是老朽邀京兆来此之根源也。”贺知章笑眯眯地道。

    韩朝宗踏上时就觉得地面有些不对,象是地砖,但又是一整块,象是石块,但又没有石块那种沉重坚硬的感觉。因为用水洗过的缘故,地面非常干净,而且又因为在树荫之下,所以并未被太阳直接照射,踩在上边,尚比较清凉。

    韩朝宗干脆脱了鞋,以袜踩地,来回走了几步,抬起头来:“此物究竟为何,贺公召我前来,便是为了此物?”

    “此事由叶小友来说。”贺知章笑道。

    韩朝宗转向叶畅,这个年轻人仪表非凡,不但长得俊秀,更重要的是有一股飘然出尘之气。韩朝宗印象之中,只在另外一人身上见过这种气质——不对,是另外一个半人身上见过这种气质。那一个人乃是李泌,半个则是李白。

    对李泌,韩朝宗的感是后生可畏,对李白,他的感觉则是可惜。

    “韩京兆,某乡野之人,因进京有事,到得长安。”叶畅没有开门见山,而是先绕了个弯子:“长安城不愧为我大唐之京,使张衡再世,左思复生,怕是难赋两京、三都了。”

    东汉时张衡、晋时左思,都以辞赋闻名,他们的两京赋、三都赋,在描写当时大都市可谓极尽笔墨之能事。但他们UU小说的两京三都,与大唐的都城长安相比,都远远不如。叶畅说这个,韩朝宗不动声色,心中却给叶畅一个评价:“好为大言之徒!”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评价。

    叶畅又道:“然则,某发觉长安城亦有一憾事,经年未决,便是道路之患。旱时尘土飞扬,使有窒息之难,雨时积水成洼,乃致内涝之患。究其根源,不过是以泥铺地,虽是时时修补,却终无法根治。”

    听得这话,韩朝宗双眉微动,对叶畅顿时刮目相看了。

    长安城的道路,确实是一大麻烦,韩朝宗对此深有体会。他上任之后,非常注意查看此前的档案记录,知道扬尘与内涝,几乎每年都会带来人员伤害,而且隔些年便会大涝一次,造成的死伤极大。

    “你之意,用此物铺长安街道?”韩朝宗终于开口。

    “正是,我知道京兆担心之事,无非是此物价格昂贵,朝廷难以承担。但我以为,以此物铺路,虽然一次耗费颇大,但日常养护费用,远低于现今土路,带来的便利,更是胜过现在土路。算起总价来,还是用此物更方便宜。”

    这个时候,贺知章也插了一句:“京兆可知老朽家中铺这小半院子,花费几何?”

    “还请赐教。”韩朝宗再度看了一下院子铺了土水泥部分的大下,然后问道。

    “若单以材料而论,所费不足五文。”贺知章笑了起来。

    这个价钱,让韩朝宗大吃一惊,本来他以为,铺了这半间院子,少说要花费几十文,结果还不足五文!

    “若是大规模用,价钱只会更低,因为所用的材料,原本就是些不值什么钱的东西。但是人工钱却不会少,我问了一下长安城中泥水匠的价钱,然后约略估算,象朱雀大街,每铺一丈,全部花费约是两贯钱……”

    “两贯?”

    “这是将材料与人工全都算进去。”

    韩朝宗凝神不语,朱雀大街一共长一千七百丈,每丈花费是两贯钱,那么全路就要花费三千四百贯。大唐如今每年的国库收入,约是三千万贯,可是当今天子好奢,四周又养着重兵,加上百官薪俸之类的,能够维持住,已经是相当艰难的事情。而且这还只是朱雀大街,整个长安城中,南北纵街足有九条,虽然其余街道没有朱雀街宽,但大多比朱雀大街要长,这么算下来,仅是纵街总共要花费掉三万余贯钱。再加上数量更多的横街、坊内街道,总共花费只怕要往十万贯上窜。

    大唐拿得出这份钱,可拿出来之后,别的地方就要捉襟见肘了。

    “还是太贵。”韩朝宗叹了口气。

    叶畅却是笑,笑而不语。这个神情让旁边的颜真卿见了极是着急,他可是明白叶畅的用意,以献土水泥之法,来换取韩朝宗在足球赛上行个方便。但现在韩朝宗已经否决了他的提议,叶畅不想办法说服,却是闭嘴不语,这是何意?

    “怎么,叶郎君莫非尚有奇计?”韩朝宗看到叶畅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韩公所忧者并非造价昂贵,而是朝廷暂时拿不出这些钱吧。今年朝廷要复开漕渠,方便山东粮食入京,韦公主持此事,而韩公亦以长安城中木材储运不便,欲通潏水渠道,便于南山木材入城。此两项,皆甚耗财力,故此韩公无意另动土木——可是如此?”

    “确有此事。”韩朝宗点头。

    这两项工程所要耗的人力物力极大,朝廷这些年原本就有入不敷出之患,韩朝宗对此有深刻认识,因此是不会再花钱去修路——长安人忍耐那飞扬的尘土已经许多久了,再多忍耐一下,又有何妨?

    叶畅又道:“韩公觉得,朝廷有些入不敷出,致令许多有益于民生之事无法施行,对不对?”

    “是。”

    “韩公觉得,这水泥除了用于道路,如同贺公这般,用于自家院子,甚至取代地砖,用于自家的屋内,合用不合用?”

    韩朝宗还是有些不解,看着叶畅:“有话直说。”

    “如今此物,唯有某知晓,配方虽是简单,但朝廷若要控制,想必长安城中没有多少户人家敢用。但若是朝廷不限制,反而鼓励,辟如说,需要铺此者,家中每铺一方,同时便请为路上铺一方……”

    “嘶!”

    贺知章没有想到叶畅出的是这个主意,年迈的他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叶畅继续道:“凡铺得起者,不在乎自家花个四五贯铺铺院子与地面,自然也不在乎多出个四五贯铺铺街道。只不过若是直接令其募捐出钱,只怕他们会心有不甘,少不得有敲剥民膏之讥。但转过头来,是他们自家主动要花钱来买呢?”

    “比如说,陛下说京城百官,今年以来公务甚是辛苦,便赐百官以平价购得此物铺垫门户。接下来,城中富裕人家,必然蜂拥而至,效而仿之,想方设法也要买得此物。但初时此物如盐铁,唯有朝廷——唯有京兆尹才能发卖,价格只需定为成本两倍略有余,那么,城中富裕人家每铺一方,岂不就是为朝廷也铺了一方?”

    叶畅说的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实际上运作过程当中,无论是损耗还是胥吏中饱,都不可能这样完美。但是这个主意已经足够了,长安城中的富户,少说也有万户,按叶畅所算,每户大约需要花费两贯左右来铺地,那么就要缴纳同样数字与官府,很短的时间内,便能凑集整修整个长安道路的钱了。

    “此子精擅理财,实是能吏之选!”韩朝宗看着叶畅,眼神再度不同。

    他知道这件事情,若真报与了皇帝李隆基,必然是能通过的。这既非加税,又不是分夺别人之权,更能充实府库,这样的事情,朝廷中几乎没有什么阻力!

    就是他韩朝宗,虽然觉得叶畅此计,实在如商贾一般奸猾,对他不禁心生恶感,却也不得不承认,叶畅出了一个好计,让他心中也极为雀跃!

    特别是叶畅的那句话,“唯有京兆方能发卖”,这可意味着京兆府手中又多了一份权力,为官者,谁会嫌弃自己的权力多?

    “你献此策,有大功于国,某必不忘向朝廷表请褒扬。”韩朝宗在很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这一切,然后和声问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便是本官答应不得,还有贺公在此!”

    贺知章苦笑,哪知道叶畅会拿出这样一个大手笔!

    这绝对是个大手笔,算计了长安城数万富户不说,还算计得他们心甘情愿喜气洋洋!

    但若是贺知章早知道叶畅会做这样一个大手笔,绝对不会将他引荐给韩朝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叶畅如今才十七岁,还只是一介少年,哪里就能卷入官场的风波之中?

    “某乡野之民,不需朝廷封赏,只是有意推行足球之戏,意欲在三日之后,于青龙寺后办一场球赛,为避免人多出事,想请韩公安排差役兵丁,维持秩序罢了。”叶畅开口道。

    对于负责京城事务的韩朝宗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可以说,微不足道。而且,叶畅还请他派兵丁差役来维持秩序,他可以完全掌控此事,根本不虞会出现什么纰漏。因此,无论是贺知章、张旭,还是颜真卿、叶畅,都认定韩朝宗必然会同意的。

    韩朝宗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叶畅露出笑来。

    叶畅也微笑了。

    “不可。”

    两个字从韩朝宗口中吐出,叶畅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事情……好象又出什么意外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章与凡不同皆变态

    叶畅还没有说什么话,旁边的贺知章先急了:“为何不可,这般做,事情尽在京兆掌握之中,十一郎又献出这……这水泥之方,足球之戏我也曾见过,不过是马球、蹴鞠一般罢了,又不是乞寒胡戏那样有失国体,为何不可?”

    张旭此时也开口道:“正是,朝廷能许马球、蹴鞠之戏,为何京兆就不能给足球之戏开一方便之门?”

    倒是叶畅,一直沉住气,没有出声,只是眉头皱了起来。

    “韩某是为国家爱惜人才计。”韩朝宗义正辞严,不过神情却有些似笑非笑:“叶十一郎才高智深,岂能效市井间游侠儿,整日斗鸡走马,甚至以嬉戏为晋身之阶?贺公,张公,二位都是我大唐名士,既是对叶十一郎青眼有加,当以为国爱惜人才为先。叶十一郎年少轻狂,二位却不可见他放纵。”

    众人都绝倒。

    没有想到韩朝宗拒绝叶畅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为国家爱惜人才,所以你叶十一郎就别想着去整什么足球之类的把戏,老实读书码字,早日码成神……码成圣贤,好为国效力。至于那些市井游侠无赖,他们该在哪儿凉快就哪儿凉快去!

    而且韩朝宗一句话还堵掉了贺知章与张旭继续求情的路子:我这是为国家好,为叶十一郎好,你们二位身为忘年老友,也理当支持,否则,你们就是对国不忠,对友不义!

    颜真卿眉头皱成一团,这种情形,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他觉着自己是没有办法了,再看叶畅,希望叶畅手中有办法,但是还不等叶畅说什么,韩朝宗一拂袖:“今日得见叶十一郎,老怀甚慰,不过想来叶十一郎要努力读书了,本官就先告辞——贺公与十一郎一片报国之心不可辜负,明日我遣人来学这……这东西的配方。”

    说完之后,拱手便走,竟然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而且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好处还要得!

    霸气!

    叶畅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与元公路打过交道,又与贺知章、张旭友善,总觉得大唐的官僚,也不过如此,却不曾想,在韩朝宗这个以知人荐人闻名后世的大唐官僚身上,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古时官员的“气魄”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我拿走你的东西,也是成全你的报国之心!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叶畅预计,因此他也不免手足无措,待回过神来,意识到韩朝宗比无赖还无赖,韩朝宗人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

    再看贺知章与张旭,两人的眼睛是一种异样的绿色。

    “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贺知章对张旭道。

    “是极,是极,都说韩公知人善荐,确实如此,贺公虽然亦有此名,但实不如他!”张旭也道。

    “你我二人都错了……”贺知章又道。

    他二人的对话让颜真卿听不明白,却让叶畅脸色变了,叶畅立刻上前拱手:“贺公,张公,天色已晚,某先告退……”

    “不必走了,十一郎,你智深才高,当读圣贤之书,今后为国效力,便留在我这里读书吧。老朽虽是不才,指点你治经读书之能,尚勉强有。”贺知章幽幽地道。

    “贺公所说正是,某也愿来。”

    “哎哎……二位……”

    “为令兄正名之事,并不着急,以十一郎才智,日后封诰是少不得的,到时十一郎再向朝廷申告,并请荫一侄,便可慰令兄在天之灵了。”

    “贺公所虑甚是,令兄之事,私情也,读书出仕,国事也,不可因私情而误国事。”

    这二人一唱一和,连让叶畅插嘴的机会都没有给。叶畅见事情不妙,转身便要逃,却被颜真卿一把扯住,紧接着贺知章便吩咐道:“关门,着贺才侍候十一郎,莫让他走了。”

    叶畅目瞪口呆,颜真卿连连点头,而贺知章与张旭则捋须而笑。

    这个时候,叶畅明白,自己玩过火了!

    方才在众人面前,他表现出来的理财与实务能力,太让人惊叹了,特别是让长安城中富户出钱铺路之事,更是惊才绝艳,让贺知章、韩朝宗等人刮目相看!

    此时虽然还没有牛李党争那样阵垒分明,但朝堂之上,李林甫与李适之之间,还是存在着一定的阵营划分。贺知章明面未与李林甫反目,实际上双方都明白,彼此走不到一路去。李林甫虽不学,却有权术,惯于迎合皇帝圣意,而现在皇帝好奢侈,因此如何理财,为皇帝的骄奢生活提供充足的金钱,便成了双方阵营争夺的关键。

    所以,一个精擅理财,又年纪轻轻的叶畅出现在长安,对于韩朝宗来说,这可不简单!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贺知章与张旭也顿时明白,可不能让叶畅去与市井无赖们长期厮混,一来会有损于他的声名,二来,不经过制举入仕,极有可能就象李林甫一般,靠着投机取巧迎逢上意来任官——甚至可能被李林甫注意到,从而成为李林甫的臂助!

    “十一郎,你就在我这安心学业,令兄的事情,不急在一时,他的灵柩,我也可以派人给你送回修武。”想到这里,贺知章道。

    “正是,正是。”

    叶畅狠狠地白了张旭一眼,您也是一位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严格来说声名比起贺知章更大,不要只会应和不行么!

    “二公,我性子疏散,生性好访道练丹,出仕非我之志。”叶畅诚恳地道:“韩公不知我,故有此语,二公应是知道我的性子,何苦为难我哉?”

    “以你之才,不出仕实是我大唐之失。”贺知章捋须正色:“求仙访道,待得老朽这般年纪也不迟。韩公说得不错,老朽与张公既与你结成忘年之交,便有引你上正途之责,不可耽搁了你!”

    这还真伤脑筋了,至少贺知章与张旭认定,科举出仕之途,才是真正的正途,他们一番好意,叶畅如之奈何?

    如今看来,唯有施缓兵之计了。

    “二公说的是……只是人无信而不立,我答应了萧五郎,组织三日后球赛事宜,待此间事了,我便来贺府借住苦读,二公觉得如何?”

    “绝无可能,韩公行事,我等最是清楚,若他尚不知你,那么球赛之事尚有余地,可是他既然知道了你,又知道你是为此事求他,那么不但球赛休要再提,就是那萧五郎等,没准还要受你牵连,被拖到京兆尹挨板子。”

    这一下,叶畅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哪怕只是为了保护萧五郎等,他似乎也只能在贺府里安心苦读了。

    紧接着便听得贺知章又吩咐下人,去叶畅借宿的青龙寺中将他的行囊取来,再给些钱给僧人,让他们照看好叶曙的灵柩。叶畅此时也知道,自己是把戏演得太过,结果适得其反了。

    除非翻脸,否则他不可能真出贺府,但就算翻脸,连贺知章都不支持他的话,他就更没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目的了。

    “颜兄,有一事要烦劳。”叶畅琢磨着,只怕萧白朗来求见也无法进贺知章家门,如今就只有拜托一下颜真卿。不过让颜真卿去寻萧白朗,他肯定也不干,其中间还得再转上一层:“小弟原本有事要去覃掌柜那儿,现在被二公留住,接下来的几日,少不得要呆在这里……烦劳颜兄请覃掌柜晚边上来一回。”

    颜真卿猜得出,叶畅肯定是又有什么打算,他直直盯着叶畅好一会儿,叶畅向他深揖,他叹了口气:“贺、张二公都是为了你好,十一郎,以你之才,日后少不得要出将入相,切不可不学无术。”

    “我非不知好歹之辈,有劳颜兄了。”叶畅又拱了拱手。

    他除了等来了覃勤寿,第二天还等来了卢杞。卢杞虽然年少,出入贺知章宅有些麻烦,但因为他拿着李霅的名敕,出入贺知章宅求见叶畅,还是得到了允许。一见到叶畅,卢杞那靛蓝的青脸上便绽开了笑:“叶畅,你不是精于算计么,听闻你还向韩公进献了什么水泥秘方?怎么不但未能如愿,连你自己都被弄得拘在贺府了?”

    这厮分明是上门打脸来了!

    叶畅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大致有些了解卢杞这家伙的心理状况了。他因为脸上胎记的缘故,大约一直被人耻笑,在家中也是姥姥不亲爷爷不爱的状态,甚至连他一向以风度翩翩著称的父亲,只怕也有些怀疑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很明显,这种遭遇让这个可怜的娃儿心理扭曲了,所以敌视一切不尊重他的人,他其实只是个缺少关受的小屁孩罢了。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心理扭曲变得根深蒂固,到最后,他就成了一个变态了。

    因此,叶畅毫不犹豫地和他打招呼:“你好,未来变态。”

    “变态?此为何意?”

    “一般人为凡人,与凡人不同者,为其态势改变,故称变态。”

    “原来如此,我果然是大变态!”卢杞笑嘻嘻地笑纳了叶畅的腹黑:“如何,叶十一郎,你还有何计可施?”

    “我与你这变态是敌非友,便是有何计策,也不会说与你听。”叶畅冷笑道:“总之,你只管放心就是,我必然有办法,到时候你只管去看球赛!”

    “某拭目以待,哈哈哈哈!”

    卢杞得意地笑着,原本就只有他和叶畅二人,但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卢杞的笑声也嘎然而止。紧接着,就见颜真卿大步走了进来,扫了卢杞一眼,卢杞笑眯眯地拱手行礼:“与叶郎君谈得投契,不意放纵形骸,颜兄还请见谅。”

    “果真如此?”颜真卿哼了一声。

    “自然,自然。”

    颜真卿上下打量着卢杞,卢杞神情不变。卢杞的祖父曾任宰相,父亲如今也是官员,但他的衣着打扮却甚为简朴,不但不是绫罗绸缎,甚到连最近开始渐行的白叠布(棉布)衣都不是,穿的是葛衣,而且瞧衣裳,也是相当旧了。

    这让颜真卿忘了卢杞的阴阳脸,转而忆起卢杞祖父——虽然在任时没有什么别的重大政绩,但清廉之名,却是传下来了。

    “总算还有乃祖之风……应当不是那种狐朋狗友。”想到这,颜真卿拱手道:“某要授课,若是卢公子愿留下来听,便留下来吧。”

    贺知章与张旭虽然悠闲,但总不可能整天给叶畅授课,恰恰现在颜真卿没有什么事情,因此,这项工作主要就由他来进行。卢杞哪有性子听这个,他现在最渴望的是得到认可扬名天下!因此,他一笑起身,告辞而去。

    反正目的达到了,就是上门打脸,告诉叶畅,他拿一个取钱戏难自己一下午,自己便可以拿京兆尹难他一辈子!

    卢杞离开之后,叶畅看着颜真卿,想到原本的历史当中,颜真卿便是被卢杞害死,忍不住开口道:“卢杞此人,性子偏狭,嫉贤妒能,颜兄,日后要当心他。”

    颜真卿讶然道:“此子不过十余岁年纪,还未必有你年长,便是心术不正又能如何?”

    “总之小心他没错。”

    “说起此事,你既是知道他是小人,为何还要与之结交?”

    颜真卿的话让叶畅沉默了。

    确实,明知道这位卢杞是大唐有名的奸臣之一,而且最为阴恶,就是为大唐立下匡复之功的郭子仪都极畏他。按道理说,自己也应该怕他畏他避他远离他才是。但是自己不但不如此,在知道他身份之后,反而有意让萧白朗去拿取钱戏来为难他。

    你不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奸臣之一么,你不是能坑人么,我只借着一个原本历史中籍籍无名的无赖,便能难住你……

    当时叶畅心中,尽是如此的恶趣味,即使到现在,他仍然觉得,与卢杞斗心斗智,乃是一大趣事。

    所以卢杞来拜访他,他不但没有拒绝,还专门花时间相见,甚至卢杞讥嘲讽刺他,他也故意做出愁苦模样来配合。

    “因为……我与颜兄你不同呢。”沉思了许久,叶畅回应:“颜兄你是正人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则是……我则是……”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

    叶畅一时之间茫然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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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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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已获edIQ大人授权。穿越,架空,有点另类的女尊,已逐渐恢复更新度。盛唐夜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夜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夜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