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6章兄弟挥手自此离
覃勤寿只是一个商人,而且还只是一个县里出售毛竹杂货的商人,却有这般野心!
叶畅盯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而覃勤寿也不指望只凭着三言两语,便能说服叶畅,他凝神屏息,只等叶畅说出拒绝,便要鼓动如簧之舌来说服他。
但叶畅开口便让他全部准备都落了空。
“好啊,覃掌柜有这般志向,在下哪有不应之理。不过在下山野村夫,人微言轻,无财无势,没有办法推而广之,此事就交与覃掌柜吧。”
覃勤寿瞬间呼吸急促,他愣愣地看着叶畅,好一会儿才道:“叶郎君,若是将此法献与朝廷,必可得朝廷赏赐,莫说赐绢赐铜,就是名爵之赏,也未必可知啊!”
叶畅笑着道:“我知道。”
“既然叶郎君知道这个,为何还将这天大的功劳……交与仆?”
“我乃山野之人,名爵之赏于我何干?若是覃掌柜得了好处,觉得过意不去,要赐些钱财与我,我也甘之若饴。”
“这……”
覃勤寿不知该说什么好,若说叶畅是高风亮节,可他又不拒绝钱财,若说他贪心不足,可他对名爵丝毫不动心。
想了好一会儿,覃勤寿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缘故,他拱手道:“若是叶郎君不弃,仆愿为叶郎君奔走此事。”
“不必,不必,覃掌柜不必如此,若是覃掌柜担心在下反悔,咱们亦可立下字据。”叶畅哈哈大笑:“在下志向,半亩方塘一座山,足矣。”
覃勤寿肃然起敬:“叶郎君非浊世之人,是仆俗了。”
大唐可是流行“终南捷径”的,那些有志于朝廷的人物,往往选一处乡野隐居,然后朝廷派人征辟,于是演一场一步登天的好剧。覃勤寿以为叶畅打的是这个主意,嘴中虽然称赞,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那些隐居邀名来获取朝廷注意的,可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别的不说,就是这两年名声鹊起的山人李泌,少时就有“神童”之称。
叶畅虽有遇仙之事,与李泌相比,名声还是不显啊。
“不过覃掌柜来得正好,在下原本也是有事,想要去请教覃掌柜的。覃掌柜的毛竹,不知是何处进来?”
“叶郎君问此事做甚?”
“在下无意做毛竹生意,只是想知道贵处的毛竹来源,若是覃掌柜觉得有很必要保密,那在下去问别人就是。”
覃勤寿脸色稍稍变了一下:“叶郎君误会了,仆只是好奇叶郎君问此有何用处……小店毛竹,尽数来自河内县靳家岭。”
这些日子,叶畅算是搞明白这修武县所处的位置了。修武本身并不知名,但其边上的河南府河南郡,大约就是后世的焦作一带。而所谓覆釜山,则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云台山。总之,这一带位于河南西北,太行山南麓。因此,他对覃勤寿能够大批出售毛竹感到惊讶:难道说唐代气温真的如此高,乃至于这北方都有毛竹大量生长?
“河内县靳家岭,据此间多远?”叶畅又问。
“不过三十余里,一日可至。”
“靳家岭毛竹可多?有多少亩,约有多少株?”
这一个问题,让覃勤寿神情正肃起来,很明显,叶畅不只是因为好奇而探询,背后亦有深意。
“河内产竹,自汉时便如此,故此竹林七贤,隐居于此。但是毛竹乃是南方竹种,性喜湿热,北方向来少有。我覃氏先祖,将之引至靳家岭,如今种有毛竹数百亩,竹数十万株。”覃勤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答道:“不过,自河内至修武,刚竹等倒是不缺。”
叶畅眯着眼睛想了会儿,他实在无法确定,被称为刚竹的这种竹子是否有助于他的计划。
“叶郎君莫非要毛竹大用?”覃勤寿试探着问道。
“是有用。”
“哦,不知何用,叶郎君可否说与仆听一听?”
“造纸。”叶畅很简单地回答。
他确实准备造纸,在琢磨了许久之后,叶畅觉得,造纸是能最快让自己在这个时代发家的产业了。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已经受够了使用厕筹的感觉——用一块竹片刮屁股,那实在是个技术活儿,叶畅感觉上,就象是医生拿手术刀给自己开刀。
因此,必须造纸,造出卫生纸!
既然要造纸,那么用麦草造卫生纸只是其一,要赚钱,还得用竹子造竹纸。恰好叶畅对这一套工艺并不陌生——他几乎可以将明末宋应星所著《天工开物》中竹纸制造的方法全部背下来。但他只知道用毛竹造,其余竹子能否制造,则没有把握了。
不过既提及此事,迟早是要试验一下的。
“造纸……叶郎君竟然要造纸?”覃勤寿惊讶地道:“用竹?”
“正是,成与不成,尚不可知,不过若是能成的话,或许还得烦劳覃掌柜代销。”
“此事易耳,若得好纸,不愁销路。”覃勤寿琢磨了一会儿:“不过,仆一向听闻,造纸多用麻、桑、楮,或用稻麦,用竹造纸,并不多闻啊。”
覃勤寿对于纸价还是相当熟悉的,百张白纸,价格要到四十到五十文,也就是说相当于三斗米,这个价格,比起此前算是便宜,但仍然嫌贵,至使许多读书人无钱买纸,于是到处涂鸦,在人家墙上提笔写诗,往往冠以“题壁”之名。
“应该会比如今的纸便宜。”叶畅道:“不过这些都要过半年才见分解,在这之前,覃掌柜替我保密。”
“哦?为何要保密?”
“若是不成,徒惹人笑。”叶畅微笑道。
他们二人的对话,刘贵听到耳中,心里便冷笑起来。
这个十一郎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只不过受了仙人指点侥幸引来了水,现在却又去想造纸——纸若那么好造,还轮得到他?
还有,他竟然也会怕惹人笑话……他还知道,他根本没有等到半年后惹人笑话的机会了。不过,此事还得回禀刘氏!
此宴虽然无酒,然则亦是宾主尽欢,覃勤寿得知叶曙将赴京城番役之后,还特意修书一封,让叶曙带到长安城中去,说是送与他的一个近亲,也在长安西市里主持一家店铺。这其实是让他的那位亲戚照顾叶曙,这样的示好,叶曙都明白,何况叶畅。
兴尽而散,响儿总算抢去了收拾碗筷的活儿,叶畅去厨房里帮了忙,两人喁喁细语,响儿一心就是想学那些菜肴的做法,叶畅当然也不会自珍,还教了响儿别的几种炒菜做法。响儿学得越好,他以后就越可以偷懒兼享口福,何乐而不为。
“十一郎,油给你用了一半啊,还有,那大肥肉竟然不曾炼油!”收拾完碗筷之后,响儿就发觉问题了:“便是长支,也不可能天天这般吃法吧?”
以叶畅的家当,天天这样吃肯定是要破产的,叶畅哈哈笑道:“既是如此,咱们自己想法子养猪养鸡!”
“家里只靠十一郎与奴奴,可是养不成,刘贵做事不上心。”响儿在背后说了一句刘贵的坏话,叶畅伸头到院子里看了看,刘贵果然不在,也不知躲到哪儿去偷懒了。
“嗯,请乡邻帮帮忙,养猪太麻烦,养鸡倒是简单。”叶畅琢磨了一下:“不过也不好办,住在村子里,能养几只鸡,而且味道可不好,除非我们搬到山脚去,有更多的田地。”
“十一郎君方才就该听那位覃掌柜的,虹渠引水献与朝廷,朝廷赐十一郎君一个大大的官爵,那样咱们家就能有好多田好多屋,十一郎君再买些丫头小厮来,奴奴便可以当管事了!”响儿一脸向往:“到那时,奴奴也可以使唤别人!”
小姑娘的心思,让叶畅哑然,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将她的发髻弄乱之后,叶畅道:“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如今我声望尚不显,就算是得了朝廷的好处,也守不住它啊。”
响儿年纪小,是不明白叶畅这话背后的无奈的。
从厨房出来,叶畅看到刘贵脸上带着奸笑走进院子,心中不由一动:“又去长支了?”
刘贵脸上原本是笑的,被叶畅一问,顿时大惊失色,跪拜在地:“没有,没有,小人怎敢?”
不敢才怪,看这模样,不仅仅是去了长支,而且还得了长支什么许诺,所以才如此高兴。叶畅心中也有些不快,这几日先是得知兄长要去上番役,又听闻姐夫被打发到山里守窑,而身边还跟着刘贵这样一个家伙。
“若是你想回去,我把你身契还与长支就是,也免得你总是跑来跑去,你看如何?”叶畅道。
“不,小人不回去,小人……小人愿意呆在十一郎身边。”刘贵顿时慌了。
事反常必妖,这厮竟然不愿意回长支去,只证明一件事情,长支还没有死心!
因为没有死心,所以才将刘贵留在此处,一来是为了侦察他这边的动静,二来则是伺机下手吧。
叶畅绝非善男信女,他已经给了刘贵机会,刘贵却没有要。叶畅微微点头,平静地道:“我明日要进城给兄长送行,顺便去拜见覃掌柜,你随我一起去吧。”
刘贵也不知叶畅是不是真心信任了自己,应了一声,琢磨着过会儿还要去长支那边通禀一声。
次日一早,叶畅便起了床,在村口时,看到此次被征番役的五人已经尽皆在列。五人中倒有四人都是外姓,为吴泽第一大姓的叶家,却只有他兄长叶曙一人。这个发现,让叶畅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可是不等他细说,队正就已经在不耐烦地催促众人启程了。
方氏虽是一向镇静机智,这个时候也不禁以袖掩面,而小赐奴终于知道父亲要出远门,哇哇大哭起来,连带着被牵着的小妹也开始哭泣。车声辚辚,驽马长嘶,队正又不停地催促,让整个场面都乱成一团。
叶畅忙上前,先是拉住小赐奴道:“你阿耶要去长安,回来时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你若是再哭,那好吃的好玩的便没有了!”
小赐奴年纪小不谙世事,被叶畅用好吃好玩的一诱惑,顿时就破啼为笑,而小妹完全是随哥哥的,赐奴不哭,她也不哭,不但不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还眨巴眨巴地,奶声奶气地重复:“好七,好王,好七,好王!”
“嫂子勿伤心,兄长此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必然回来。”叶畅接着安慰方氏:“赐奴与小娘在,嫂子还要照顾好他们,休让兄长远行担忧。”
方氏闻言拭泪,拉住一双儿女,叶畅见兄长临别悲戚,连劝解宽慰之语都说不出来,便又上前道:“阿兄不必担忧,两月之行,见识一下都城景致风情,回来说与赐奴与小娘听。”
他说得轻松,众人为他所感染,离别之情渐淡。他们先要在县城中会集,因此叶畅跟着一路前行,途中屡屡出言试探队正,还塞了几文钱托他照顾好叶曙。那队正一时口快,无意中便透露,叶曙此次被征,其实是刘氏使的力气,这让叶畅恍然大悟。
果然,长支是不怀好心,兄长是被自己牵连了!
想到这,叶畅便下定了决心,长支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己若不报复一下,岂不显得软弱可欺?
“兄长,此去长安,那是天子脚下,万事谨慎莫出头就是。”到了城中,叶曙要与众府兵会聚,分别之时,叶畅说道。
“呵呵,十一郎放心,我自会省得,倒是十一郎你……千万当心,长支怕还会有别的手段。”叶曙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此次番役,十之**,是长支伯母的手段,他们能用这手段支开我,最终怕还是要对付你。十一郎,我已经托人给三叔带信,请他回来主持家务,最好能将你带走。”
叶畅讶然。
他心里一直认为自己的兄长是个庸人,无论是见识还是智谋都无甚可取之处,现在才发觉,原来这位兄长不是蠢,只是不愿意表露出来罢了!
什么事情……他都心里明白啊。
“是,兄长。”
“你如今和以前不同了,但切莫自恃过高,长支伯父贪而狡,伯母悍而厉,我身为晚辈,原不该如此评述,可是若不说明,又怕你吃亏,你记住就是,忍一忍,等三叔回来就好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7章任尔万繁我三笔
叶畅挥手,直到兄长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才放下手来。
叶曙的告诫与交待,虽然有些不合他心,但那拳拳关爱的手兄之情,他是很清楚地感觉到了。
回过头来再看刘贵,叶畅心中更觉厌恶。
大约也是感觉到叶畅心情不好,刘贵缩着脖子,走路时都轻手轻脚。
跟着叶畅又进入坊市之中,他们径直到了覃勤寿的店铺,见叶畅来拜访,覃勤寿很是惊讶:“叶郎君今日如何有空得来?”
“送家兄赴役,正好来拜访覃掌柜,关于纸作坊之事,还有事烦劳覃掌柜,希望覃掌柜帮我请一位工匠师傅……”
叶畅说到这,看到刘贵支起耳朵在旁听着,眉头微微一皱:“刘贵,你去街上打听一下,哪家有鸡苗卖,价格如何。”
这分明是要支走刘贵,刘贵心中暗恨,可是却不得不离开。但他出了门作势离去,实际上却绕了小半圈,贴着墙又回到覃记竹店门前。
“要一个熟手工匠,来试试我的造纸之法,倒不需要他手艺有多高明,听话老实就行……覃掌柜交游广阔,想必识得这样的人物吧?”
“叶郎君谬赞了,仆与造纸匠并不相识,不过叶郎君既然托给仆,那么仆一定会为叶郎君寻访,最迟……十日之内必有回音。叶郎君要想请工匠,还须将契约拟好,仆也好替叶郎君招揽啊。”
“工钱双倍,另外送一成干股。”
“咦?叶郎君倒是大方,真舍得啊。”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
“那仆就等着叶郎君的纸造出来了,祝叶郎君发财……虹渠引水之事,如今已经寻了门路,准备报与朝廷,叶郎君虽然志向高洁,可是朝廷若有名爵赏赐下来,叶郎君还勿推辞啊……”
声音听得还是很清楚的,刘贵正要轻啐一口,突然间觉得面前一黑,然后便看到黑壮的林希柽一脸怪笑站在他面前。
“啊,我怎么又转回来了,我还得去打听哪儿有鸡苗卖……”
刘贵喃喃说着便转身离开,林希柽见他走远了这才回到屋中:“叶郎君,你那家仆有些不对,方才在这偷听呢。”
“这便是我要请覃掌柜帮忙的第二件事情了。”叶畅叹了口气:“说起来是家门不幸,此獠乃是族伯塞入我家中的眼线,为的便是谋算我家当。今日将他带到这里来,还请覃掌柜寻牙人来将他发卖了吧。”
“啊,竟有此事?”大唐是允许奴仆买卖的,那些不听话不老实的刁奴被转卖也是常有之事,覃勤寿并不惊讶叶畅要将刘贵卖掉,他脸上浮起怒容:“当真是欺人太甚,叶郎君该直接打断他的腿,让他敢吃里扒外!”
“做人留一线吧。”叶畅笑着道。
他虽然笑,眼神却很冷,覃勤寿顿时会意,点了点头:“我这便请人伢来……希柽,去将老段请来。”
刘贵并不知道他走后发生的事情,他随意打听了哪家有鸡苗卖,便转了回来。却发现除了叶畅与覃、林三人,店里又坐着一个粗壮的大汉,大汉身后还有两个一看就是青皮打手模样的人。
“便是他?”那粗壮大汉见着刘贵后便向叶畅问道。
“正是。”
“老了,不当如此数。”
“正值壮年,何谈老了?”叶畅笑道:“我只是要打发走刁奴,段掌柜要压价便直说,何必寻些理由,二十贯,二十贯便得一个壮奴。”
“好,叶郎君爽快,我也不罗嗦,我段大德最喜欢便是爽利人。”
自称段大德的人伢子站起身来,看着刘贵,狞笑起来。
刘贵便是再傻,此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愣了愣,然后嚎叫道:“十一郎,你不能卖我,我不是你家奴,我乃长支……”
正说着,叶畅已经拿出了一张纸,摆在了段大德面前:“身契在此。”
刘贵的话嘎然而止。
他属于哪一支,完全看他的身契在谁的手中,换言之,这张身契决定着他的命运。
“刁奴,能不能卖你,却不是你自个儿拿主意的。”段大德看着刘贵,嘿嘿笑道:“叶郎君一看就是个心慈手软的,故此才让你这刁奴如此嚣张,到了老爷我手中,你若是还不识趣,那少不得要让你见识一下老爷我的手段!”
在他盯视之下,刘贵仿佛老鼠遇着猫一般,一肚子的叫骂,竟然说不出口!
“卖了这厮,我家中缺一个人手,若是段掌柜手里有合适的,十一二岁的小厮或者**岁的丫头,我都要。”叶畅又道。
“这倒巧了,我手中正好有两个小厮,不过小厮虽然抵不得壮丁,价钱也不便宜,十五贯一个,叶郎君看如何?”
这种买卖人口的事情,叶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抵触,因此不愿意与段大德讲价,只是想着越快解决掉越好。当下他点了点头:“你唤来我看看,莫太蠢也,也莫打小学得一身奸猾。”
“放心,便是一身奸猾,在我段老爷手里,也都会学乖来。”
刘贵见情形不妙,转身就想逃,可是段大德身边的那两个汉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两边一夹,他顿时动弹不得。
“一个小厮,再加五贯。”段大德爽快地道:“中人的谢礼我便出了,我去去就回。”
修武县城不过是一座小城,并无多大,坊市规模同样如此。段大德出去没有多久,便请了坊正与一个老者来,这种人口买卖,同样需要中人。被他带来的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厮,精神状态有些不好,看上去只有**岁的模样,与叶畅要求的十一二岁的可是有区别。
不过看到这小男孩一双有些茫然麻木的眼睛,叶畅心中不忍,就懒得再与段大德计较——小男孩在他身边,至少能得到比在段大德身边要好的待遇。
刘贵还在那里哭嚎,后来变成了威胁叫骂,可是叶畅只是不理。到后来还是段大德忍不住,向着两个打手示意,然后一顿乒乓之声后,世界安静了。
双方的契约很快达成,不过这其间又有了问题,大唐其实一直受铜钱不足的问题困扰,段大德见叶畅急着交易,有意从中又压一笔,因此只付了一贯铜钱,其余四贯用绢来补。
“就这样吧。”见覃勤寿欲与段大德理论,叶畅笑着摆手:“这奴才乃长者所赐,发卖换钱,已经是意外之财,何必去斤斤计较。天色不早,我要回去,覃掌柜,今日多谢你了,日后再到我们吴泽去,我必再下厨以待。”
“说起此事,叶郎君的厨艺当真是仆所仅见,若叶郎君开家酒楼,生意定然好。”
又寒喧几句,叶畅拱手告辞,身上除了五贯钱外,身后还跟着那个小厮。
小厮名字叫淳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姓啥,既然如此,叶畅就让他姓了叶。他当真不算机灵,几乎没有响儿那样的灵气,说话行事也是畏畏缩缩,显然在段大德那边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对这些苦头记忆甚为深刻,因此淳明对自己的新主人也很畏惧,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叶畅给他的第一印象,还是比较和善的。
“淳明,你识字否?”
“回郎君,淳明下贱之人,不识字。”
“下贱之人……呵呵,还是识些字吧,我来教你。”叶畅笑着折下一根路旁的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一”字,然后又划了一个“二”字,再又划了一个“三”字。
“这便是一、二、三,你且记住,然后学我模样,在地上写吧。”
淳明有些愣愣地看着叶畅,不明白他的意思,在叶畅又催促一遍之后,他才接过去树枝,看着地面上的字,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照着模样画了出来。
只不过他将横写成了竖。
叶畅便又教了一遍,再让他试时,叶畅就发觉,他写东西时神情相当专注,这让叶畅很是高兴。
教淳明学字,可不只是他心血来潮,更是他暗中观察这个孩童品性天赋的一个机会。他前世曾经支教,很是清楚对于学习来说最怕的不是学生反应慢、天赋差,而是不够专注。若没有专注的精神,那么再聪明的学生也都只是在浪费自己的天赋罢了。
二人慢慢回返,一个时辰的路,倒走了一个半时辰。待接近村子时,叶畅考了一回淳明,他这一次把三个字都写了出来,叶畅夸了他一句。
见这位主人非常和气,淳明总算胆子稍大了些,嘴唇动了一下,叶畅见他仿佛要说话,便问道:“有何事想要说的?”
壮起胆子,淳明问道:“一是一横,二是二横,三是三横……小人在想,那么姓万之人,岂不是一万横?要给姓万之人写信,可得用多少纸啊?”
叶畅听得哈哈大笑:“放心,放心,造字的老祖宗早就想到这一点,自然有简写的方法,喏,这是一个万字……”
他先是写了一个繁体的万字,众多的笔划明显让淳明头晕脑涨,然后他又写了三笔的简写万字。
“这两个字,都是万字,你觉得哪个好用?”
与后世那些抱着所谓“正体字”不放的蠢人想的不一样,事实上大唐之时,甚至更远的汉时,汉字便已经大量简化,比如“万”字,一直是简繁通用。淳明自然指着简化了的“万”字道:“这个好,这个简单。”
“那你就写这个便是。”叶畅道:“用不着写一万个横了。”
淳明嘿嘿笑了起来,自己也知道方才闹笑话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叶畅面前笑,叶畅揉了揉他的头发,象是对响儿一般:“以后会教你更多字,家里有许多事情可能都要你相助,小淳明,你定然要努力啊!”
淳明愣愣地站着,原本有些呆傻的目光突然清澈了一点,两滴晶莹在眼眶里打着转,但是他很努力控制住,不让那两滴落下来。
他短暂的人生中,早就懂得哭泣换不来任何怜悯,而只能换来责骂与殴打。他虽然年纪幼小,反应也有些迟钝,可是却并不真傻,自然知道,叶畅方才所言所行,尽皆出自真心,而且那一句“小淳明,你定然要努力啊”,更是对他充满着期待。
这种被人期待的感觉……真好。
“走啊,小淳明,马上就到家了,回去后还得替你收拾屋子,今日你新来,咱们也得加个菜,庆贺庆贺。”叶畅不知道身后的小男孩心中已经是百感交集。
“是,郎君。”淳明快步跟了上去。
对这个新主人,他突然有些欢喜了。
但才接近村子,他发觉,自己这个新主人又似乎不只是有和霭可亲的一面。村里之人,无论老少,见着他都会招呼、行礼,有些分明年纪很大的,甚至长揖深躬,那种尊敬,定然是出自真心。
“十一郎君回来了!”
“咦,为何不见刘贵那厮了,莫非他又偷懒?”
快到家之时,终于有人想到,叶畅出去时可是带了刘贵的,开口向叶畅问道。
“刘贵总是偷懒,不肯安分守己,我又不愿意送他见官,因此干脆一拍两散,把他卖了。”叶畅笑道:“只不过那厮实在是不堪用,便是人伢子也不愿意出价钱,只是出了二十贯,我便又请了个小厮来帮手。”
问起此事的人张大嘴巴,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
平日里大伙都觉得十一郎既温和又礼让,就算与人争执,也多是自己脸涨得通红而没有什么动作,却不曾想,他不动手罢了,一动手,竟然直接将刘贵卖与了人伢子!
谁都清楚,刘贵落入人伢子手中会是个什么下场。人伢子肯定是要将他转卖到遥远的异乡去,而花了数十贯将刘贵买来的主家,也不会让这数十贯白白打了水飘,总得从刘贵身上将这身价榨回来才成。
吴泽没有多大的地方,自然也就藏不住什么秘密,很快,叶畅将刘贵发卖的消息便传到了三房长支。
“竖子敢尔!”
刘氏气得眉毛直抖,整个人都象是一团点燃的火焰,撒腿就往外冲,冲得一半,想到自己那次独自前往三支,结果险些吃了叶畅鹤嘴锄的事情,她厉声道:“能喘气能滚的,都与老娘出来,带着家什,去三支!”
长支仆人可不少,顿时壮仆小厮丫环仆妇,或者拿着擀面杖,或者拎着锄头铁锹,雄纠纠气昂昂地便向三支的院子杀了过去。一路上少不得鸡飞狗跳乌鸦叫,到了三支门前,还没忘砸烂两个陶罐。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8章袖手乾坤自挪移
刘氏这大队人马出征,顿时惊得四邻不安,她有意扬威,特意从正门绕出去,故此等她赶到叶畅家时,周围看热闹的已经聚了不少。
三支的大门是紧闭着的。
“给我砸开!”刘氏此时众人簇拥,胸中的怒意不减,怒意之外,又平白多了几分豪气:感觉上,仿佛自己是回到了几年前,带着一群家仆健妇去捉自己丈夫的奸,几年未曾干过这种事情了,看来吴泽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的威风了。
只可惜,身边的仆人却没有谁知情晓趣,来个令下如山,立刻上前砸门的——这一向是刘贵的活儿,可现在人刘贵已经被卖了,据不可靠的消息,卖给了修武县大名鼎鼎的人伢子段大德,也称段缺德的那一位。
因此,刘氏一时间有些尴尬,而在周围,闻声赶来看热闹的诸人,都发出了讥嘲的哄笑。
“刘氏,十一郎可是有仙人指点,天上星宿下凡,受神佛护佑,若是你不怕得罪了漫天仙人神佛,只管去砸他的门!”有人大喊道。
“就是,得罪了仙人,将来可是要下地狱,入油锅滚刀山!”
“便是不得罪十一郎,我看刘氏将来也定是要入油锅滚刀山的命!”
众人的议论让刘氏脸色忽青忽白,她怒气再涨,双眼瞪成了鱼泡,横扫左右,劈手从一个健妇手中压来擀面杖,然后便向门猛砸了过去。
“嗡!”
“叭!”
“啊哟!”
连着三声响,嗡的一声是擀面杖抡圆了带起的风声,“叭”是砸中人的声音,至于“啊哟”,自然是被砸中者呼痛的声音。
“咦……你这老杀才,为何会在此?”
被砸得连声呼痛的,不是叶畅,却是叶楝!
若不是方才伸手挡了一下,叶楝这个时候只怕都要脑袋开花了。饶是妇人力弱,又只是砸中胳膊,可是叶楝的一只手还是垂了下来,看上去似乎有骨折迹象,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冒了出来。
刘氏也有些心疼,不过比起心疼丈夫,她此刻更在意的,是对叶畅的怒火!
原本叶楝与刘贵二人出了主意,慢慢图谋夺取三支,但是现在刘氏已经忍不住了,刘贵被卖,那么原先想毒死叶畅的计策便行不通,既然如此,她就硬来!
“你……你……”叶楝向着刘氏拼命使眼色。
刘氏却不觉,她厉声又问道:“那贱种小畜牲呢,让老娘打死他!”
“大胆!”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喝声,让刘氏顿时愣住。
除了叶楝,宗长叶淡竟然也在叶畅的小院中。
刘氏方才又骂叶畅是贱种小畜牲,传到了叶淡耳中,让叶淡极度不快。而刘氏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打骂的行径,也完全没有妇德可言,这更让叶淡恼怒。
刘氏只是稍愣了一下,然后开始撒泼起来:“好啊,宗长你在这里,正好给我评理,那刘贵是我陪嫁的小厮,贱种小畜牲却将他卖了,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卖了我刘家的人?”
“第一,这里是叶家,刘家的威风,你去小刘村耍去。第二,刘贵曾经是刘家的人,但他的身契后来却在我手中,已经成了我的人,我卖我自家的家奴,几时要你同意了?”在叶淡背后,叶畅神态平和地说道,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三房三支,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经分家析产,你去屡次三番到我这里来吵闹,我倒觉得奇了,你究竟是何用意?”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看热闹的人顿时叫好,刘氏早把村里大半人都得罪了,而叶畅此时名声正盛,周围这一片叫好声,顿时给刘氏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关门,关门!”她厉声道。
“不准关!有道理当着大家面讲!”有人大声道。
接下来便有几个青壮过来,将叶畅家的院门抵住,这些都是虹渠引水的受益者,眼见刘氏又要欺凌叶畅,自然要站出来给叶畅主持公道。
“此乃叶氏家务,你们这些外姓,管什么管?”刘氏的性子实在急躁,忍不住又叫骂起来,然后自然又是被众人嘲笑,她方才搬出刘家的身份,现在又说是叶氏家务,前后矛盾,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刘贵被发卖,乃是纠由自取,他这些时日的情形,刘氏,你自己也清楚。”叶畅没有开口,这次开口的,仍然是叶淡。
这让刘氏愕然:叶淡竟然这么明显地站在了叶畅一边?
她瞧不大起叶淡,因为莫看叶淡在吴泽是个人物,可若是放到她父兄面前,则又要点头哈腰小心奉承。这些年她骄横至极,叶淡都不怎么管,这更助长了刘氏的气焰。平时冷静还能给叶淡几份颜面,现在她正在气头上,一见叶淡不帮她,顿时恼了。
“宗长说什么胡话,什么叫纠由自取?我家家生子,哪里轮得你们姓叶的来处置?”
“身契不在你那,刘贵便不是你的人了。”叶淡也觉得头疼,自己被叶畅请来,同时来的还有叶楝,原本就是讨论刘贵之事,现在看来,叶畅分明就是拉他来对付刘氏。
被这个十余岁的小子算计了啊……
“话不是那样说,刘贵是我的人,村子里谁都知晓……”
“我们都知晓你将刘贵送与了十一郎,所以他成了十一郎的人!”
“正是,十一郎发卖自家家奴,虽然没有跟你这旧主支会一声,是十一郎失礼之处,但却不能说十一郎卖不得!”
刘氏听得周围一片反对她的声音,终于明白,她是休想在吴泽获得众人支持了。叶畅修虹渠之效应,已经显现出来。
“此事便是告到官府,刘氏,你也没有胜算。”叶淡皱着眉:“叶楝,你是个明白人,劝劝你家婆姨,休要闹得大家都没了面皮!”
“宗长,没了面皮总比没了钱财要好,刘贵只是借与三支差遣的,身契也只是暂放在他身边,他却将刘贵卖了……这不唯是不敬我这亲长,也是不将刘氏父兄放在心上。刘氏父兄得知,必然要追究生事,到那个时候,只怕咱们叶家,都要跟着受累!”
叶楝的话让叶淡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若不是刘氏父兄在地方上颇有实力,特别是与官府之人有所交集,他早就让叶楝将刘氏休了。
叶家在吴泽是个大些的家族,但因为没有出什么人物,故此处处被刘家压制,就连吴泽的里正一职,也由刘家的人代劳。在刘家积威之下,叶淡原本的立场,不得不动摇了。
叶畅确实是将来叶家的顶梁柱,但刘家的威胁却就在眼前,现在重要的,应是安抚好刘家。
叶淡想到这里,看着叶畅就有些歉然,口中道:“叶畅处置刘贵,并无不当之处,但是,应先与长支伯父伯母商议,然后再行事……现在事已如此,叶畅,你再去城里将刘贵买回来就是,哪怕多付些钱……”
“却不闻卖到段大德处的家奴,还有能退回来的。”叶畅笑道:“宗长,我今日请宗长等来,不是为了这才值二十贯的鼠辈,二十贯算得了什么?”
“说得大方,你这贱骨头全身拆下来也不值当二十贯!”
刘氏又是撒泼大骂,可是对她的咒骂,叶畅充耳不闻,叶畅抬头扬眉,提起另外一事:“今日请宗长来,乃是因为我三房三支当年分家之时析产不公之事!”
此语一出,刘氏嘴巴张得老大。
三房三支只是一个祖父,却不是同一个父亲所生,但在叶楝等祖父长寿,父辈时并未分家,直到叶楝娶了刘氏,二支、三支也相继成亲,祖父去世,这个时候分家之事才被提及。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彼时连方氏都未入叶家的门。
叶畅提及此事,叶淡的脸色也变了,老脸有些挂不住。当初主持析产的正是他,他从中还得了谢礼好处,而分割之时,也几乎是按着长支的意思,将三房的好田好地都分到了长支,叶畅的生父还有现在的嗣父,也就次支与三支则只得了一些零散边角之地,次支甚至还不得不担了府兵之职。
“好你个反了天的,当初你们三支可没有少分田地,只是因为你那鬼心眼多的父亲要出去做什么生意,将田地卖了,这怨得谁……”
“我说的不是三支,而是二支。”叶畅打断了刘氏的话语:“我问过族中老人,当初长支应承负担府兵之役,故此才多分了田地。可是此次二支的曙哥去应承兵役,长支却没有任何表示。既是长支破坏当初协议在前,那么当初原本公平的析产方式便不成了,长支需得拿出田宅来补偿二支与三支——宗长,我说的是也不是?”
刘氏猛然一拍自己的脑袋,而叶淡原本沉下去的老脸顿时松下来:叶畅不是指责他不公正。
当初长支说要打点番役之事,所以多分了家产,现在番役又起,也就是长支未曾履行义务,重新分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事情久远,老一代人中,叶畅的生父又已经去世,因此几乎没有什么人记得此事,还是叶畅回来之后,有人感念他修水渠之德,悄悄告诉他。叶畅顿时顺水推舟,便将叶淡请来,而刘氏如他所料,一头撞了上来。
“当年确实有此论。”叶淡开口点头:“近湖的好田,都分给了长支,便是因为长支应承打点……说起来,此事当初还是我主持的。”
刘氏期期艾艾,然后又撒泼道:“这么多年,一直是我们支应钱财打点……”
“胡说八道。”叶畅毫不客气:“二支的事情我不管,但是你们长支既然说话不算数,那么就休怪我也不认当初的老账。要么你们今日就重新将家产析分一遍,要么明日我自己带人去占地……各位父老乡亲,有没有人愿意助我的?”
“有!”
“自然愿意助!”
且不说村子里有好生事的闲人,就是眼见着叶畅虹渠引水的那二三十户人家,这个时候也肯定是愿意声援叶畅的。此时十余人在外大呼,紧接着那些好事的人也跟着起哄,顿时声势便造了起来。
刘氏气沮,她跑来找麻烦,可现在看来,却是来自讨苦吃的。
一想到自家若大的家当,要是叶畅真逼得宗长出面重新析产,那么她要亏出的可能是两三百贯!与之相比,一个刘贵反而是无足轻重了:再怎么亲近的家仆,终究也是一个奴才罢了。
“地契在老娘这,你们休想夺走,那是老娘的!”刘氏尖叶了一声。
“不就是放在你床头的那盒子里么,我自己去取就是。”叶畅冷笑。
“你敢!”
“敢不敢,你可以试试。”
叶畅与刘氏目光相对,刘氏再次发觉,与前望着自己便慌乱的叶畅,现在目光却仿佛能烧人一般,让她根本不敢对视!
在叶畅眼中,她似乎与蝼蚁虫豕没有什么区别,他的目光,完全是居高临下,让刘氏心中根本无底。她想到自己床头的小木盒,心里突然咯登一下:这厮如何知道地契在那里?
她却忘了,当初将刘贵的身契交与叶畅时,便是吩咐去床头拿木箱子。叶畅虽然没有看到木箱子里有什么东西,但以他对人心的了解,刘氏肯定是将重要的文书都放在了这里面。
“或许现在,你的地契,便已经不在了。”叶畅又道。
刘氏浑身一颤,叶畅遇仙的传说立刻又浮在她心中。
若是叶畅跟着仙人,除了学得虹渠引水之术,还学得了什么五鬼搬动之法,那么……
一想到这,刘氏尖叫了声,转身便向着家里跑去。
她这一跑,跟着她来的娘子军们顿时也灰溜溜地散了。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是狼狈不堪,除了叫众人看了一出好戏,再就是叶楝吃了一棒子。
叶畅微微冷笑,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尚有后手未使出呢,敢将刘贵卖了,他岂会没有任何准备?
就在他要向叶淡说话时,突然间看到的一件事情,让他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9章一语成谶惹嫌疑
“十一郎,你今日可真是……”
看到叶畅望过来,叶淡摇了摇头,简直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侄孙了。
自从他被扫帚星砸中醒来之后,挑起的热闹就不断,让人目不暇接。叶淡比刘氏的见识要多,知道经过叶畅这一闹腾,刘氏的心思顿时从刘贵被卖的事情转到如何保住自己的田地上来,但这只是暂时的事情。
刘氏肯定会向娘家求助。
“让叔祖笑话了,家宅不宁,我也是无奈之举,整日都被人算计,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确实如此……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上回宗长劝我读书之事,我虽然不愿入宗学,但闭门自学倒是有这个想法。”叶畅笑道:“不过村里喧闹,非读书之所,我有意在覆釜山中结庐读书。”
“老夫上回也太小瞧你了,你哪里需要在宗学与儒子们同窗,又有哪个蒙师配得上教你?”
听得叶畅想要结庐读书,叶淡心中先是一松,然后又是一喜。叶畅无心真地去与刘氏较真,这意味着他可以少很多的麻烦,而若叶畅读书有成,也意味着他们叶家终于能出一个栋梁之才。
他甚为赞赏地看着叶畅:“你在山中何处结庐,我让族人去帮你!”
“倒是看中了一处地方,原是想着请人帮忙,在那搭两间小屋。不过现在既是宗长发话,侄叔便无后顾之忧了。”叶畅也不矫情,他知道自己现在处的时代,若想着完全摆脱宗族的影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是不停壮大自己,在最短时间内,从被宗族影响转到影响和控制宗族上来。
“甚好,甚好。”听叶畅说了那地方之后,叶淡连连点头。那地方在覆釜山中,连吴泽约有四里,三面环山,中间一片谷地,虽然不大,但除了建一座屋子之外,还可以辟出十几亩坡田来。别的不说,日常蔬菜之类,完全可以自给。
唯一有些麻烦的,就是通往那处谷地的路有些崎岖难行,但若叶畅真心是闭门苦读,那么这反倒是优点,因为这样就无人前去打扰了。
想到这,叶淡又觉得自己该再帮叶畅一把,这个少年晚辈,值得他花更多精力心血。
“十一郎,你准备治何经典,需要什么书,我去替你借来!”
叶畅心中有些感动,这可不是书多得没有人看的后世,这个时代书籍甚为珍贵,雕版印刷术还不普遍,许多书籍,都是靠人手抄而成!
“《老子》、《左传》还有《易》,道儒精髓,尽在其中矣。”叶畅答道。
“好,老夫记得了……诗集之类,你要不要?”
“若是有诗韵之类的,能觅来借来,那是最好不过的。”
叶畅心知自己虽然一肚子诗词,可是实际上他并不懂得唐时写诗应该遵守的韵律,恶补上这方面的知识,才有可能在今后抄诗中不露出马脚来。听得他要的书,叶淡自己识字不多,不知道这些书有什么作用,因此只是连连点头,然后叹息了一声道:“你长支伯父当初曾读书,还欲得乡贡,虽是未成,却是我们叶氏读书最多者。可惜,若是他能教你……”
叶淡言下之意,还是希望三房两支和睦,叶畅只作不懂。他倒不是非要与长支计较,但让他为了维持大家族表面上的和气而去受那种人的气,却是做不来。
叶淡又叹息了一声,二人商议了如何先修一条简易的路到那谷地去,再又细说如何规划。要办此事,必须乘早,再晚就是双抢农忙之时,抽调不出人手来。
但让人做事,就是不给工钱,总得供应饭菜,而且体力活只吃平时的饭菜还不成,总得见些肉类。这么一算起来,全部花费大约需要十五贯左右。
“十五贯钱,我还拿得出来。”叶畅一边说一边向响儿示意。
响儿嘟着嘴,不情不愿地从屋子里捧出了一个陶罐,从其中倒出几串钱来,还有一枚金铤。
这让叶淡吃了一惊,三支虽然比二支要好些,不算穷困,可是也没有多富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很需要一些本事。
“请宗长先收着,这些金与铜,大约值十六贯的样子。”叶畅微笑道:“其余不足,我自会补齐。”
“这,这……”
叶淡原本想着家族承担这笔费用,反正公里支出,他惠而不费,又在叶畅这边落上一个巨大的人情。却不曾想,叶畅竟然早就准备好了这笔钱。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他准备去接过那些钱时,突然间,叶畅的屋门“嗵”的一声响,紧接着,刘氏那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小畜牲,贱种,老娘跟你拼了!”
刘氏披头散发,还赤着一只脚,猛然冲了进来,一头撞向叶畅!
叶畅没有想到,刘氏竟然还会杀个回马枪,他倒是闪开了,可刘氏收不住脚,一头撞在了叶淡身上,顿时将这位叶家的宗长撞成了一个滚地葫芦!
“当!”
不仅仅是叶淡在地上滚,那些铜钱、金铤,同样在地上滚,特别是金铤,直接就滚到了刘氏面前,刘氏一见金铤的样式,顿时想起,这就是她藏在床头木箱子中的那些压箱金之一!
她一时间没有想到,这是自己拿出来给叶楝买竹子的,而是向着金铤扑去。但旁边的小淳明猛然冲过来,一脚踩在她的手上,痛得她哇的一声叫。小男孩多灵活,便在她叫喊的时候,将金铤抢到手,又飞快地跑到了叶畅身边。
金铤便交到了叶畅的手中。
“小杂种,小畜牲,那是我的金子,我的!”
刘氏也不知哪儿的气力,立刻翻起来,她正准备扑上去,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叶淡气极喝道:“大胆,你这泼妇!”
叶淡心中那个怒啊,刘氏要撞叶畅倒还罢了,可是将他这一把老骨头也撞倒在地,险些去了他半条性命,这可不能忍!
他这一声喝,刘氏倒是定住,没有再向叶畅扑过去。那双有些浮肿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转了转,然后又想起自己进来时见到的情形……
刘氏突然怪笑起来。
叶淡心中觉得有些不好,这个婆娘莫非是得了失心疯?
“好,好,我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为何偏向这小畜牲,原来老不死的与小畜牲是一伙……小畜牲用妖法偷我家当,而你这老不死的则收取赃物……好,小畜牲,老不死的,你们都等着,都等着我父亲来抓你们见官吧!”
刘氏说完,竟然掉头就走,再也不顾二人了。
她来得突然,去得果断,只留下叶淡与叶畅在这里面面相觑。
“这泼妇莫非是发失心疯了?”叶淡唉呀唉呀地抹着老腰道。
“我看……还是问一问,长支发生什么事情了,这婆娘突然来,我觉得不对劲儿。”叶畅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走时说的那话,我觉得不象是虚张声势。”
“你说的是,十一郎,你的心思越发缜密。”叶淡又赞了叶畅一句,向外一看,正见着有人在探头探脑,当下大喝了一声:“宋家的,进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进来的是长支的一个仆妇,她是跟着刘氏跑来的,刘氏走时她撇了脚,跑不动结果被叶淡抓住。叶淡这宗长积威日久,她的主人又不在身边为她撑腰,更重要的是,在场的还有叶畅!
她用既惊且惧的目光看了叶畅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过来,跪下向叶淡磕头,然后又向叶畅磕了一个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淡问道。
“老爷,是……是我家娘子回去看了那箱子,箱子里的地契还有压箱金……都,都被十一郎用仙法摄去了!”
她说这话时身体发抖,看都不敢看叶畅。
叶畅愣住了,而叶淡也愣住了。
“什么?”叶淡又追问了一句。
那仆妇这下子口齿稍便利了些,当下将情形说了出来。原本刘氏被叶畅吓唬,跑回去检视自己的箱子,她们这些仆人健妇自然也跟了回去。结果刘氏进屋之后不久就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然后捧着个箱子冲了出来。众人看那箱子中,发觉里面竟然只剩余一些身契和废纸,而原本塞在箱子里的地契、压箱金银,全部都不见了。
“呃?”叶淡转过脸,看着叶畅,眼神中就有些惊惧了。
叶畅也傻了眼。
他只是吓唬刘氏,哪里真有五鬼搬运之法,他来的这个时代可是盛唐,而不是聊斋或蜀山!但这个时候发生的这种巧和,让他当真有口难辩,刘氏失了地契和金银之事,非得落在他的头上不可!
“啊哈哈哈……十一郎,你那在山谷结庐之事,还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叶淡忽然打了个哈哈,然后又唉哟了一声:“我这老腰实是受不得了,得去请药王观的道长看看,十一郎,你先忙,我先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外出,腿脚活泛灵便,哪有腰闪着的迹象,转眼之间,便从叶畅面前消失了。
叶畅愣愣地立着,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
原本只是想搬到村外去,方便自己行事,若是能在这个时代邀得遇仙隐士之名,那当然就更好,可是不曾想,演戏演过了,反倒给自己惹来了一身嫌疑……
此时大唐天子李隆基笃信道教不假,但是同时对那些假道士假神仙,特别是以妖术祸乱民间的人下起刀来也不慢,自己这一次,看来真是惹上大麻烦了啊。
挠了挠头,他喃喃道:“不行,不能让宗长就此脱身。”
让还是一头雾水的淳明、响儿收拾好家里,叶畅立刻向着宗长家行去,恰好将宗长堵在了家门口——叶淡正准备去药王观避上一避,被叶畅堵着了,脸色便不是很好看。
叶畅接下来的话,让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叔祖,我想起一事,叔祖有大麻烦了!”
“什么麻烦?”
“方才那泼妇走时,似乎误会了叔祖,只怕她已经将叔祖视为侄孙同伙,甚至以为正是叔祖幕后指使小侄摄去了她的地契金银。她这一去,必是回娘家搬援军。侄孙是不大清祖她娘家父兄的品性,但从她身上来看,她娘家父兄只怕是既贪心又凶蛮吧?”
叶淡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那就糟了,侄孙当真连累了叔祖!”叶畅懊恼得顿足捶胸:“她父兄必然会借此生事,一来可将叔祖宗长之位和村正之职弄到三房长支伯父头上去,二来若是让他们寻找下口的对象,家中甚贫的侄孙,哪里比得上咱们吴泽首富的叔祖?”
叶淡悚然动容:的确如此!
这些年他可是一直都感受到了刘家的压力,他谋夺村里那些外姓小户的田产,刘家又何曾不想将他的田产吞了?
对刘家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借着叶畅,死死咬住他,那么他便是安然脱身,只怕也要破财消灾!
“这当如何是好,这当如何是好?”叶淡顿时慌了:“十一郎,你惹的祸事,你既然有那五鬼搬运的手段,何不让那泼妇闭嘴?”
“叔祖,我若真有那手段,还用得着与叔祖商议请人建屋么?”叶畅叹道:“完了完了,叔祖乃是我们叶氏砥柱,若是叔祖倒了,我们叶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迟早都要被那姓刘的吃下去,连骨头都不留一根!今后祖宗祭祀,只怕连冷猪肉都供不起了!”
“不成,不能这般!”叶淡想到这个后果,顿时觉得,自己不能躲了,他在门前直转:“当如何是好?”
“侄孙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替叔祖分忧。”叶畅待他转了五六圈之后,才开口。
这个时候,叶淡完全忘了,此事原本是叶畅的麻烦,他已经认定,此事若是不能处理妥当,那么对他来说将是巨大的灾难。
他的灾难,就是叶家的灾难,因此要动用叶家一切资源与力量前去解决。
“十一郎,你既然有办法,为何还不说,莫非要等到我来求你?”这个时候,他说话也带有几分怒火了。
“事情倒是不难,叔祖报官,只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就是。”叶畅道。
“啊?”
“叔祖抢先报官,只说他家失窃……不知县令与县尉,叔祖对哪一位熟悉些,其人性情如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0章翻云覆雨巧借力
修武县尉元公路这些时日甚为欢喜,因为一位好友在省试落第之后,恰好来看望他,两人都是喜好诗歌的,少不得悠游林泉,吟诗题字。
大唐重诗,便是科举,也少不得有做诗这一项。他的这位好友于诗道颇为精湛,但科举一直不得志,便寄兴于山水,周游中原形胜之地。
“元兄当是悠闲,让人心生羡慕啊。”
“区区百里之地,又值太平盛世,无甚公务,自然悠哉游哉。不过如今还不是忙时,天气旱了许久,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便都得去想法子劝民抗旱了。”元公路叹道:“民生甚苦,我也没有几日清闲了……钱兄来这修武,别处可以不去,唯有覆釜山不可不览,竹林七贤隐逸之所,孙神仙炼丹得道之处,钱兄到了,必然又能得几首佳句!”
“有此佳处,自当一去……”
那钱兄的话还没有落,一个差役匆匆走过来,神色有些怪异。
“何事?”元公路有些不快。
“禀少府老爷,吴泽陂的村正前来状告……状告……”
说到这,差役有些犹豫,却不知该如何措辞为好。
“吞吞吐吐做甚,若不是什么要事,便让他们去寻里正处置。”元公路不满地道。
大唐里正权力可不小,乡间争讼之事,往往他们就可以决断,而且若是有盗贼钦犯之类,他们还有权缉捕。元公路正招待着朋友散心,没有什么心思处置公务,因此便想将事情推到下面去。
“不是状告,而是吴泽陂出了件离奇的案子。吴泽陂叶氏一家主妇所藏箱匣里的金银、地契,突然间不见了,那村正便来此禀报,请少府老爷查案。”
“突然不见?那必是内贼。”元公路道:“令里正去缉案就是,何必报我。”
“元兄且去问问,究竟是何情形,小弟我也见识一下元兄少府之威和明断秋毫的本领。”那位钱兄却起了兴趣,向元公路调侃道。
元公路闻言大笑:“既是如此,便……便召吴泽陂的村正来见我。”
不一会儿,叶淡便被带到了元公路面前。见他白发苍苍,元公路免了他的跪,然后便问起事情经过。叶淡也不隐瞒,将事情经过说完之后,元公路也来了兴趣:“那个叶畅,竟然真有神术?”
钱兄嘴角浮起冷笑,什么神术,定是装神弄鬼惑乱人心的骗术。
“小人问了,十一郎坚称自己并无神术,只是乡邻因他遇仙之事,却是疑得药王仙人传授他神术。”
“遇仙?”元公路兴趣更增:“什么遇仙?”
于是叶淡便将叶畅被扫帚星砸中之事说了出来,这一次旁边的钱兄终于忍不住,哂然一笑:“乡野愚夫,为江湖术士所惑,那叶畅乃是欲擒故纵也。”
叶淡有些惊愕地看了他一眼,在叶畅与他商议的计划中,原该是他自己对叶畅的“遇仙”之事表示质疑的,现在这话却被人抢着说了。不过他心念一转,情知此时要冒些风险,因此开口道:“这位郎君说的是,小人也以为如此,只不过……十方寺里的首座大师却说,十一郎是星宿下凡,仙人点化。”
“这又怎么扯到十方寺了?”元公路越发觉得事情有趣。
于是叶淡又说了叶畅寻泉引水之事,待听说叶畅以毛竹造虹渠引水,元公路顿时想到一事:“说起此事,前些日子县令曾与本官谈起,我修武有小民献虹渠引水治旱之技——莫非就是这位叶畅?”
“正是十一郎。”
“如此说来,倒是有功于民了,此人现在在何处,是否与你一起来了?”
“正在门外。”
“带他进来,本官听他分说。”
听得这一句话,叶淡松了口气,到这一步,他的责任已了。刘家与官府胥吏关系非同一般,最怕就是他们瞒上欺下,事情不到县里这一途就由里正解决。
到了县尉这一层,叶畅说他自有办法。
“难得有这等趣事啊,那少年遇仙之事,你觉得是真是假?”钱兄向元公路问道。
“真假一问便知。”
不一会儿,叶畅便被唤了进来。元公路与钱兄都很好奇这位传说中曾遇仙的少年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叶畅身长约是六尺,体型微瘦,眉清目朗,面色虽然稍有些深,却是那种健康的麦色。他走路的步伐不疾不徐,既不让人觉得他要见官而紧张前趋,也不是那种入意拖泥带水。最让元公路与钱兄注意的,还是他一边走手中一边摇晃的东西。
因为速度恰到好处的缘故,那东西正能让元、钱二人看清楚。
以叶畅的性子,实在是不愿意向人下跪,因此他走到二人面前,却没有有急着跪下去,而是“啪”的一声,收起了手中的东西。然后,他才双手相交,拇指高翘,做出要先揖后跪的姿势。
“且慢,且慢,你手中东西,让我看看。”元公路不等他完全施礼,便大声说道。
叶畅的心顿时也放了下来,如同叶淡介绍的那样,这位元县尉是那种性子急又好风雅的人物。既是如此,那么自己的计划就可以施行了。
他将手中的东西又“刷”的一声打开,然后呈了上去。自有差役上前接过,递送到元、钱二人面前。
“原来是一柄腰扇,弄成这模样,倒是别出心裁。”那姓钱的人笑了起来。
“正是,当初魏武帝喜好此物,史中有载。”元公路点头道:“但在扇上画竹题字,却是少见……”
旁边的叶畅险些要跪了。
他在得知元公路喜好风雅之后,便立刻请来工匠,临时赶制了这柄折扇,又自己画上墨竹,题上了那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他记忆中,折扇乃是宋之后才自倭国传入华夏,后得明成祖朱棣的倡导,才在文人中风行,却不曾想,这两个唐时的文人竟然认出了折扇,而且还说曹操曾经用过,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的本土物产……
好吧,虽然叶畅知道华夏一说起“自古以来”周围的那些小国便心惊胆战,却不曾想自己也有一想到“自古以来”时,也会心惊胆战。
幸好,自己画的竹与题的字,还算让他们提起了兴趣。
这个念头才一转,那位钱兄又开口了:“也只是别出心裁罢了,这墨竹这字迹,都特有匠气,非名家手笔。”
叶畅再次险些跪了。
他练过字画,这都是他的业余爱好,虽然颜柳苏黄米蔡乃至难得糊涂的郑板桥字体,他都临摩过,但临摩出来的也只是形似而神未至。墨画也同样如此,象这画上的竹,他是仿了苏轼的表兄文同文与可,但却完全没有做到文同的“胸有成竹”。
只不过是大唐时随便两个文人啊……自己的老底就被人兜出来了,那么抄诗这一类要求更高的活儿,还是尽可能藏拙吧,当然,除了现在折扇上写的这首外。
“这扇上之诗嘛……”
叶畅正想着折扇上的诗,就听得那位钱兄又开口评论。
钱兄正要说,抬起眼扫了叶畅一下,便看到叶畅满脸都是幽怨地望着他。
能不幽怨么,叶畅自以为天衣无缝并且有了良好开头的计划,因为被钱兄看出了老底而陷入了危险之中。
“呃,这诗字句虽平,但意境可爱,倒也值得把玩。”那钱兄笑着道:“不过我看你这边还留有余空,莫非是尚有两句未曾写上去?”
叶畅大喜。
钱兄的话是问他的,这给叶畅的感觉,就象是走错道路以为要回头重走几十里时,有人说有条小道也可以通到目的地。
“此诗非下走所为,乃梦中偶得……”叶畅开口了。
“下走”乃是自称,大唐时宰相在皇帝面前尚且有座位,百姓见着官员可不会一开口就“草民”、“贱民”的。他一句梦中偶得,顿时将两位文人的兴致调了起来:“可是遇仙之梦?”
“倒不是,乃是前些时日午睡之时梦见一人所吟,这位郎君高才,一眼便看出其后尚有一联。”
“那一联是何句?”钱兄问道。
叶畅脸上微微露出沮丧之色:“下走梦中原是听得的,但记住前两联,想记尾联时,突然门声大作,下走族伯母突然闯入,将下走惊醒,然后便想不起来了。”
在旁边的叶淡适时补充道:“他那族伯母正是失主。”
元公路与钱兄两人对望一眼,元公路问道:“听闻你们在吴泽陂以虹渠自山中取水,那水翻山越岭飞流而下,不知现在尚能见此景否?”
他对审案件的兴趣不是很大,但若是一边陪着朋友游山玩水,另一边还可以审理公务展现自己的治政能力,何乐而不为。更何况叶畅的一系列事情,也引得他二人兴趣,若叶畅的经历是否,那吴泽陂可就是遇仙之地,他们如何能错过这样寻仙访道的机会?
“能见,如今数百亩坡田,二十余户衣食,尽皆仰赖于此。”叶畅答道。
既然有意,而且天色又尚早,元公路与钱兄便联袂而出。他们二人自是骑马,而叶淡则骑着自己的一头驴,叶畅却是步行,好在还有五六个差役和叶畅一般。
从县城到吴泽陂距离不是很远,但在交通不方便的时代,也需要走近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众人一路前行,偶尔也会停下来喝口水歇歇脚。路上元公路与钱兄屡屡召叶畅问话,叶畅的回应与此时畏官惧上的百姓不同,而且他虽然自称未曾正经读书,可谈吐见识却让两位文人甚感兴趣。因此当吴泽陂在望之时,两人对叶畅已经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稍稍欣赏了。
当问及遇仙之事时,叶畅自己是坚决不承认遇到仙人,只是说当时被扫帚星砸中昏睡入梦,见一道人令他为守炉童子,替那道人看守丹炉,醒来后就已经回到家中。至于虹管,乃是在道人丹房里看到的玄机。他自己越是否认,就越给了别人留下猜想的空间,原先那钱兄还怀疑他是编造故事想招摇撞骗,但在他坚决否认遇仙之下,反倒认为他是真正遇到了仙人了。
“元七郎,不曾想你治下有这等奇事,这少年郎,你可得多多照顾。”那钱兄没有官职在身,又有些欣赏叶畅,开口便如此说。
元公路点头道:“不必大郎说,单他虹渠引水一事若是属实,那必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善物,有大功德,我必照看之。”
照看与照顾是不同的,但钱兄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这二者的区别。
他们对虹渠引水极感兴趣,至于侦破案件反倒是顺路之举,因此众人先没有进村,而是先往那虹渠行去。到坡地时两人还不以为意,可顺着涓涓细流向上,看到这用毛竹、木板飞架于山梁、巨岩和树梢之上的水道,两人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
从来只想着水在地面上流,有几人想到将水道架到半空中去!
至于到了竹管虹吸之处,两人更是惊讶,细细问了这虹吸的原理,那钱兄道:“仙人妙法,巧夺天工,使水往高处流,七郎,你治下有此,升迁在望啊。”
“那是县令的功劳。”元公路心中就有些悔,若是早知道此事,自己把揽过来,凭此一物,报为祥瑞,必然可上达天听,让如今的天子青眼相加,飞黄腾达在望!
如今天子李三郎虽然已经开始沉迷酒色怠政不出,但毕竟曾经是一代雄主,对于民生还有几分关注。而这虹渠引水之事,既和民生有关,又能充当祥瑞,报上去邀功讨好,再合适不过。
只不过此事已经落到了县令手中了。
这让元公路对叶畅有些兴致缺缺,他正待下令回家,突然间身后一路,紧接着便看到一队人烟尘滚滚杀将而来,所到之处,那些虹渠被他们尽数破坏!
这一幕让元公路暴怒,若他不在场,此事就是县令的麻烦,可他在场的情形下,这伙人还敢破坏县令报上去邀功的虹渠,岂不让他惹上一身嫌疑?
“在这边,在这边!”人群中有人叫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1章鬼神之事鬼神决
元公路与钱兄来此时尽是常服,带着的差役也都是青衣小帽的普通人打扮,官袍制服没有穿在身上。因此那群人只当他们是来看奇物的游客,这几天来此的邻近乡里游客不少,也不让人意外。
他们向着叶畅、叶淡便冲了过来,叶淡吓得一个趔趄,径直坐倒在地,他认出这些人,正是小刘村的!
带头的是刘氏的兄长刘杖,也就是折冲府的军官——此际府兵制已经接近崩溃,他这军官便是地方豪强,那些折冲府的兵丁则成了他的仆役打手!而叶淡这几十年中最为忌惮的人物,刘氏的父亲,吴泽陂和小刘村的里正刘逢寅,便在人群中坐镇!
以刘杖为前锋,以刘逢寅为中军主帅,那么前来叫阵的,自然就是刘氏了。只不过刘氏这妇人跑得慢,裹在人群中早就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好一会儿,才排开众人上前:“你这老不死的,还有小畜牲,总算逮着你们了!”
“见过伯母。”叶畅一脸窘迫无奈地上前行礼。
“哈哈哈哈,你这小畜牲,今日就要了结你的性命!”见他给自己行礼,刘氏顿时觉得一阵快意,在刘氏想来,定是叶畅见情形不妙,现在开始服软认输。可是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叶畅服软认输能够解决的了。
她原本只想着三支的田宅,可是现在,她压箱底的金银地契都不见了,最大的嫌疑就是叶畅,因此,她对叶畅可谓恨之入骨,便想着乘这机会,将叶畅彻底除去。
旁边的钱兄老大不乐意,哼了声:“七郎,你治下的百姓,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
元公路同样觉得面上无光,他这个堂堂县尉在此,这群治下之民却视若无物。他上前一步,咳了一声:“诸位……”
“给我打,打死这小畜牲,凡敢拦者,一律打!”刘氏大叫大嚷:“打死不怕,我爸是里正!”
“幸好你爸不是李刚。”叶畅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后张臂于前,将元公路护住。
眼见着这伙刁民冲来,没有人理会他,元公路原本也慌了,不过叶畅这一拦,元公路反应过来,顿时大怒:“好大的狗胆,刘逢寅,你这狗奴,竟然敢殴打本官?”
他为县尉,自然认得里正刘逢寅,而刘逢寅老眼有些昏花,又不曾想县尉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惊叫:“住手,住手!”
“打,打死他们!”
“好大的狗胆!”
众人纷纷叫嚷之下,结果就是除了自己喊的那嗓子外,别人的声音都听不见。刘家在附近积威早久,这一冲上来便是要动手的,好在元公路身边的差役也反应过来,顿时拔出横刀:“反了,反了,你们要杀官造反啊!”
明晃晃的横刀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才让小刘村来人冷静下来。然后,刘逢寅跌跌撞撞地排开众人,来到最前,向着元公路一揖到地:“小人里正刘逢寅,拜谒少府老爷!”
唐时以少府代称县尉,刘逢寅这一行礼称呼,原本气焰嚣张的小刘村人,顿时蔫了。
他们险些殴打了县尉!
县尉可是分管户、法,缉奸拿盗,正是他的本业,他们跑来殴打县尉,岂不是老虎嘴上拔胡须,活得不耐烦了?
“你还认得本官乃是少府?”元公路此时的怒气简直要炸开,被这些刁民冲撞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朋友钱兄面前丢了脸面。要知道这位钱兄虽然科举不得意,可是文名却远播,交游也甚是广阔,传了出去,那自己必然要成为官场笑柄!
“少府……少府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刘逢寅此刻浑身发颤,他再仔细瞧了瞧,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心中更是狐疑惊惧。
不过他能压制叶淡多年,还是有几分才智的,眼睛一转,便注意到自己女儿恨恨所指的叶畅,顿时有了主意:“启禀老爷,实在是小人缉拿妖人心切,未曾见着老爷大架于此,老爷大人大量,还请宽恕小人!”
他将大帽子向元公路头上一扣,又给了台阶,元公路也知道他这样的里正乃是胥猾之辈,自己公务上许多事情还得他奔走,因此抑住怒火:“妖人?你是说,本官象是妖人?”
“或者说钱某象是妖人?”旁边的钱兄不甘寂寞也插了句。
“不敢,不敢,小人所说妖人,乃是立在少府老爷身前的那厮,那厮有妖术在身,少府老爷千金之躯,还请先避他一避!”
元公路看向叶畅,事情的经过,他早已明了,所谓先入为主,他此刻更相信叶畅一些,因此便道:“叶畅,你是不是妖人?”
叶畅却若有所思的模样。
“嗯?”元公路有些生气。
“少府老爷请看,此人狂悖如此,非妖人岂有此胆!”刘逢寅乘机进言道。
旁边的叶淡吓坏了,他不知道为何一直表现上佳的叶畅,此时却出现如此不该的情形,他上前去拉了拉叶畅,叶畅才猛然拍了拍自己的头部:“有了,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那钱兄好奇心过甚,加上又事不关己,便有闲心去打听叶畅究竟想到什么。
叶畅行礼道:“那折扇上诗句最后一联,下走想直来了!”
“哦,何句?”
刘逢寅听得叶畅在元县尉面前侃侃而谈,心中便觉不安,待听得他说起“诗句”,内心更是惊讶:叶家一直没有什么文采之辈,还就算他的女婿叶楝多读了几年诗书,这个十一郎叶畅,只听闻他喜好访道炼丹,却不知他竟然懂诗!
若早知道这样,刘逢寅绝对不会草率带人来,而一定是谋定后动。
然后他就发觉,叶畅向他这边瞄来,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叶畅盯着这个里正,开口将那首诗的最后一联念了出来:“人瘦犹能肥,士俗不可医。”
此句一出,配合上他的神情,元公路与钱兄都是由愕然到大笑!
确实,与风标非凡的叶畅相比,一脸乡俚俗气和胥吏奸猾的里正刘逢寅,实在是让人望之生憎,只觉得此人无药可医也。
刘逢寅不知前因后果,虽然叶畅吟的诗句他倒是懂,多半是在讥讽自己,但当着县尉的面,他不好发作,只能讪讪笑道:“少府老爷,此等妖人,多会……”
“俗人住口!”那位钱兄笑着喝道:“且听路七郎裁定就是!”
刘逢寅情知不好,他犹欲做最后一搏,便向着自己的女儿使了个眼色。
刘氏平日里跋扈蛮横惯了的,哪里经历过如今的局面,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方才口口声声说要痛殴县尉的就是她,此举必是激怒了县尉!见父亲拼命向自己挤眼睛,她突然福至心灵,当下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干嚎:“青天大老爷,请为奴奴作主啊!”
这等俗气至极的女子,如此嚎淘,却越发显得叶畅不凡来:同是乡野中生长出来的,同是未尝正经入学,可是叶畅的谈吐举止,都让元公路心生好感。因此,他很是厌恶地哼了一声:“你这刁妇,方才气焰万丈,如今怎么不想痛殴本官了?”
“少府老爷明鉴,此妇人乃是小人女儿,嫁与吴泽陂叶家叶楝,不料就在昨日,被人以妖术摄去财物。妇人见识短,故此才得罪了老爷。”刘逢寅乘机上前道:“老爷宽弘,念她失去嫁妆之痛,还请宽恕一二……”
“就是这小贼用妖术摄去了奴奴嫁妆,那是奴奴的压箱金银!”刘氏又嚎道。
元公路哼了一声,他原本不想管此事,但事情到了眼前,不管却又不行。他的心中自然是偏向叶畅的,一路行来,事情的经过他早从叶畅口中听得明白。但是,刘氏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刘氏还口口声声有人证物证,这让他内心之中颇为为难。
稍稍偏向叶畅,他可以做,但为了叶畅去枉法,这种风险奇大收益奇低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因此,他压住心中对刘氏的不快,看向叶畅:“叶畅,此事你有何话可说?”
“启禀少府,下走以为,此事既干系百姓财物,又牵连下走名声,不能不察。”叶畅开始一直在关注跟随着小刘庄人来的诸人,当他看到其中一人时,见到他的神态变化,心中原本的怀疑就更加明确了。
他这样说,元公路皱眉道:“既是如此,我们去一去案发现场。”
“少府老爷,下走有一下情,还望容禀。”叶畅这个时候突然又开口道。
“老爷要审案子,岂容你这妖人推三阻四?”刘逢寅不知道叶畅要说什么,但他却很清楚,凡是叶畅想要说的想要做的,都不让他去说去做,自然会有利于己方。
他一开口,叶畅便闭嘴不言,元公路立刻想到叶畅方才的那首诗尾句,顿时恼了:“将这刁货掌嘴十下,本官审案,岂容这刁货置喙!”
差役明白他所说的刁货乃是刘逢寅,当下拥上,真地抽了刘逢寅十记嘴巴。刘逢寅没有想到元公路会如此,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畅,你说,若是再有人阻你,本官定不轻饶。”
“此案易矣,既然刘氏口口声声为鬼神之术掠其珍财,便由鬼神审之即可。”
叶畅这句话让众人都愣住了,鬼神审之?还有比这个更不靠谱的吗?
包括刘氏在内,所有人这个时候突然想到,叶畅遇仙之事。刘氏的心开始打起鼓来,失财的造成的疯狂被臆想所取代:“莫非……这小畜牲真的蒙仙家青眼,传授了他驱鬼役神之术?”
“如何请鬼神审之?”元公路喉节动了一下又问道。
“前些时日,山上十方寺韦陀菩萨显圣之事,方才下走向少府禀报过。既然韦陀菩萨于此显圣,那么此寺中的法相必有灵应,求其显圣,便可知事情真相了。”叶畅拱手向元公路行礼:“少府,还请拘一概人等入寺参见。”
叶淡咧着嘴,脸上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想哭。
事情到这一步,似乎玩脱了,与他们预先相商的并不相符。在他们预先相商时,就怕刘逢寅借助官府之力施压,因此要想法子打动并结好元公路,只要元公路能够公平审判,那么事情十之**是不了了之。
可是现在叶畅却非得逞什么能,请鬼神来审案……这么胡来,若是没有结果,只怕会将元公路对他的一点好印象也挥霍掉。
他几次使劲瞪着叶畅,希望能让叶畅回到原先的计划中来,可是叶畅每次都是假装不曾见到。这让叶淡突然意识到一点,叶畅对他这个宗长虽然尊敬,却从不是言听令从。
这个小子自从“遇仙”之后,可是一直有主见得紧。
元公路心中有些犹豫,不过旁边的钱兄却是爱看热闹的:“有趣,正好我们要去十方寺礼佛,何不顺道行之?”
听得这位损友唯恐天下不乱的建议,元公路也只能点头:“那便如此,将一概人等带到十方寺去……这一概人等,都应该有谁?”
“当时在场可能有嫌疑之人,尽皆该带走。”叶畅便连接报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同时拿着眼角余光向一人望去。果然,当他报到某个名字时,那人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这再一次证明了他的猜想。
元公路待他报完人名之后,瞪着刘逢寅:“这些人等,你都去带来,还有,你这狗才,不得招摇生事,区区一介里正,竟然威风比起县令县尉都大!”
刚被抽过了的刘逢寅苦着脸,情知自己是得罪了这位县尉,却不敢违背。只是在心里暗暗发愿,只要叶畅故弄玄虚被揭破,那么自己定然要他好看!
“阿爹……”刘氏看着自己父亲,颤声呼了一句,这个时候,她的心中甚为紧张,想到叶畅的种种传闻,她已经不知道,若是叶畅真请来了鬼神,自己该如何自处。
“哼!”刘逢寅哼了一声,带着人便向吴泽陂行走,叶畅报的人名,全是吴泽陂的百姓,要带他们来,倒是很容易的事情。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2章布帷泥塑知秋叶
十方寺的道宁和尚骂骂咧咧地从山上往下走,心里觉得自己倒楣透了。
上回叶畅来过之后,纯信首座便怎么都看道宁不顺眼,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按着叶畅的计划行事,就怪这纯信在背后总说叶畅的坏话——纯信实在不算什么佛门高僧,至少在器量上并不大,因此有些爱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别人。
这样一来,道宁在寺中原本炙手可热的地位就有些不保了,连接许多时日,首座不给他好脸色,还支使着他做那些伐薪担水的重活儿,累得他气喘吁吁,若不是念着将来承了寺产的好处,早就跑回小刘村了。
这一切都是叶畅造成的,不是叶畅这厮,根本没有这种麻烦!
道宁正念叨咒骂着叶畅,他担着柴拐过一山角,正好看到叶畅当前行来。他立刻扔了柴,举着柴刀怒骂:“叶十一郎,你这扫帚星砸死的瘟货,竟然还敢上山来?”
元公路与钱兄上山来,见得林荫茂盛,鸟啭花香,两人心情好了许多,正询问引路的叶畅十方寺的典故,却不料半路跳出一个恶和尚。两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那钱兄笑了起来:“叶畅,你究竟有多招人恨,故此到哪都有人叫骂喊打啊?”
叶畅神态平和,拱手道:“此僧名道宁,俗家乃是方才刘里正之侄。”
一句话便让元公路与钱兄明白,不是他人品不好人人喊打,而是刘家恨他入骨。元公路一听说是那大俗人刘逢寅之侄,心头便是不喜,而身边的差役经了方才的阵仗,也都有了准备,立刻手握横刀上前喝斥:“大胆野僧,见了县尉还不行礼!”
道宁一听是县尉便吓了大跳,扔了刀,弃了薪,胡乱行了一礼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祸事来了,祸事来了!”
县尉一来,十之**是出了案子,他觉得是祸事来了倒也没错,可错就错在他把心中所想的喊出来,喊得仿佛县尉就是祸事一般。钱兄又大笑起来,而元公路则是恼羞险些成怒,好在此时叶畅善解人意,开口笑道:“说起野僧,下走不知在何时曾听得一野僧趣事。”
“哦?”
“曾有一海内文士览圣,路见一寺,入内礼佛讨茶。那寺中知客粗鄙小气,见其貌不扬,衣着寒酸,待客时甚为冷淡,仅以二字待字,一字‘坐’一字‘茶’,下边沙弥会意,迟迟不奉茶上来。那文士等茶之中无聊,便与知客谈论古今典故,僧人惊讶其才,乃令文士‘上座’,催沙弥‘敬茶’,沙弥方自去煎煮。待知客请教文士名讳,方知所遇者海内大才,跳起惊呼,便向文士行礼,言道‘请上座’,又命沙弥‘敬香茶’。”
这典故此时可没有人知道,元公路与钱兄听到此处都不由嗟叹。但紧接着叶畅又道:“后来那海内文士告辞,僧人腼颜求他题诗于壁。他于寺门之左写‘坐、请坐、请上坐’六字,于寺门之右写‘茶、敬茶、敬香茶’六字,然后大笑而去……”
元公路与钱兄顿时大笑起来,元公路指着叶畅道:“那海内文士乃是个促狭鬼,你这小子也是促狭鬼!”
旁边的钱兄笑容中不免带着一丝苦涩,他也是海内文士,诗名极盛,动于一时,但因为科场不得志,便有些潦落,叶畅说的事情,他便不只一次遇到过。
大笑方歇,便见着十方寺首座纯信带着僧人跌跌撞撞迎了出来,方才那喊“祸事来了”的僧人脸上多了一记掌印。元公路与钱兄又是大笑,笑得纯信莫明其妙。
“今日来有一事要烦劳贵寺,借宝刹韦陀神像一用。”待纯信见礼之后,叶畅似笑非笑地对这老僧道。
纯信吓得顿时一哆嗦。
上回没有按照叶畅安排的剧本演出,最后一出好戏被他演砸了,原本韦陀显圣能给十方寺召来多少香火的,结果效果却达不到预期的一半。更重要的是,那事情让纯信明白,叶畅这个少年郎当真是仇不过夜的,他的便宜不好占!
而此后虹渠引水成功,更让纯信悔之不及,这里原本也有他们十方寺的功劳,可现在却就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了。相反,只因叶畅一句是某个道人点化的,山那端的药王观的香火,足足好了一倍!
当真让纯信羡慕嫉妒恨,可是这还不算完,现在叶畅带着县尉来“借神像一用”,分明是来算账的啊。
纯信有心拒绝,但又看到县尉在场,没有这胆子。在他身后,道宁捂着被抽了一记耳光的脸,喃喃地道:“我就说了,是祸事来了……”
然后险些又被抽了一记。
叶畅问纯信要了些东西,让他拿出布幔,将韦陀神像从头到脚都遮住,又支使着道宁打来几盆清水,然后在被蒙住的韦陀神像前默祷。他种种做派,看到元公路与钱兄眼中都是好笑有趣,可看到跟随而来的其余人眼中,就有一种神秘色彩。紧接着,叶畅钻进布幔,众人看着他的身形将布幔撑起,绕着神像转了足足九圈。
当他再出来时,神情已经肃然。
“我已向菩萨默祷,求得菩萨化身降临,为防被人气冲撞,故此用布幔遮挡。”叶畅离开神像数步,然后向众人正容道:“菩萨化身既至,诸位当有敬意,不可大声喧哗!”
他这番模样,让元公路与钱兄摸不着头脑,叶畅又请两人焚香礼佛,两人本着华夏人见神就拜的习惯,便也依言礼敬。他们自己不觉得,可是周围围观之人看到这一幕,心中却对叶畅所言的信任从五分变成了九分。
原因无它,见着连县尉和其友这样的“大人物”都依言相信,那么普通百姓哪有不跟进的。顿时人们纷纷施礼,叶畅看到其中某人也开始施礼,心中便有了十成把握。
“过会我点来的十二人将一一绕神像礼拜三圈,然后再入内手摸神像——那个以妖术窃走箱中金银地契之人,心术不正手有奸邪,抚摸金身,必为菩萨所不容,降下天雷击之。”叶畅沉声道:“稍待片刻,便可见分晓!”
“若是……若是无人被天雷击之呢?”人群中叶楝颤声问道。
“若是无人为菩萨降罪,那我便是妖人,妖言惑众,请县尉治我之罪!”叶畅斩钉截铁地道。
他说得如此坚决,众人再无敢疑者。
不一会儿,刘逢寅便带着那十二个被点名之人来。这十二人多是叶楝家的家仆使女,元公路问明他们身份之后微微点了点头,叶畅以鬼神判之的做法虽然荒涎不经,但挑出这十二人来,倒是与元公路自己的想法相似,就是这起窃案,十之**乃是内贼所为。
叶楝上前向他们说明情形,这十二人神情各异,不过大多都是惶恐。叶畅见众人都明白如何去做,便上前向元公路行礼道:“少府,时辰已至,请少府容我行事。”
“去吧。”元公路点了点头。
叶畅转脸看向众人,又重申了一遍规矩,然后道:“我开始点名,诸位被点者一一入布幔之内,转完三圈之后,便由神像之后出来——叔祖,还有一事请你相助。”
在旁边看得发呆的叶淡此时心中也是一片迷团,他胆战心惊地道:“何事?”
“你在神像那边接引,转完三圈之人,你便带他们出去。”叶畅大声吩咐,然后又凑到叶淡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这一句别人都没有听到,叶淡一脸迷糊,带着两个叶氏子弟便绕到了神像之后,然后又似乎觉得对神像有些不敬,便在那边向着神像施礼。
叶畅没有再管他,而是看着那十二人,在他目光逼视之下,十二人纷纷垂下眼眉。
这段时间,叶畅遇仙的事情,在吴泽陂可是传得玄乎,这十二人又多是三房长支仆役,领教过叶畅前后不同,因此难免心生畏惧。叶畅看了他们一会儿,待众人都静下来,然后点了一个人。
被点者全身一颤,求助似地抬起头来,看了县尉元公路一眼,元公路沉着脸不出声,那人只能一步一移,向着神像走去,然后一头钻进了布幔之中。
布幔里很黑,只能看到些微影子,那人心惊胆战地摸在神像的脚上,仿佛手前有毒蛇,随时都准备将手抽回来。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才按着叶畅的要求,绕着神像转完三圈,然后听得叶淡的声音引导,将他从后面钻了出去。
旁人都在前方,因此无人看到他出去的模样,只是听得他欢呼了一声,显然,为自己未曾被菩萨惩戒而高兴。
道宁原本也屏着呼吸的,这个时候顿时松了口气,他是个不长记性的,当下阴阳怪气地道:“菩萨审案?我当了十年的和尚,也不曾听说过菩萨会审案子。叶家的小贼当菩萨是什么,竟然要让菩萨替他审案?”
纯信“阿弥陀佛”念了一声佛号,瞪了他一眼,心中越发厌恶他:事情尚未见结果,就这么急着开口,这家伙实在是难当大任,甚至可以说,只会给十方寺惹祸!
若是有新僧来此,还是将这厮打发走罢了。
道宁却不知道自己在十方寺的时日已经不多,他洋洋得意还待再说,叶畅已经用冷冷的目光扫来:“若是菩萨不审案子,定是在场有人对菩萨不敬所致,你若不想被掌嘴,就闭嘴滚一边去!”
道宁畏惧县尉,嘀咕了一声狗仗人势,然后还是闭住了嘴。
叶畅便又点了第二个人的名,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每个人都是依样钻入布幔中绕菩萨神像转三圈,然后再从后方钻出。他们钻出之后,便被叶淡喝住不许出声,安静立着。
前六个人时,众人还是保持了安静,但第七个开始,便有人窃窃私语了,叶畅刷的一下又将折扇打开,轻轻摇了摇,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道:“看来那窃贼就在剩余的五人当中了,很快便能见分晓,诸位稍安勿躁——对了,也不知菩萨是降下天雷还是发出神火,将那窃贼击杀……”
他说得轻松,剩余的五人则个个神色大变。他们每一个人被点到时,都如上刑场,而从菩萨像后钻出来时,则如获新生。十二个人全部经过之后,却没有任何异样,众人顿时纷纷议论,就算是亲近叶畅的,此时也拿异样的眼光看着叶畅。
大约只有叶畅自己还保持原来模样了。
“就是他,就是这个贱种,果然是他用的妖法,在菩萨面前,他的妖法不宁了,故此原形毕露!”刘氏疯狂地大叫起来。
“少府老爷,快快令人捉了这不孝子!”这是叶楝在怒吼。
而刘逢寅则只是脸现谄媚的笑,凑上来对元公路道:“少府老爷,你看民意如此……”
元公路这个时候也几乎要抓头皮了。
他人心深处是偏向叶畅的,但叶畅此前说得太满,而菩萨审案之事又太玄,弄成这模样,他就算是有心维护,也无计可施了。
“咳……叶畅,你还有何话说?”
众人暂时安静下来,等着叶畅的回应。叶畅躬声行礼:“启禀少府,菩萨已经断出那窃贼了。”
“啊?”众人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他仍然嘴硬,便是元公路,心中也觉得极不快,这个时候叶畅若是爽快认输,承认错误,他还可以从轻惩处,可这模样,分明是屡教不改的刁民!
为官者,最恨就是刁民!
“大胆……咳!”元公路一声喝出,但发觉自己胳膊被人扯了下,他回过头,发觉是钱兄在向自己使眼色。
元公路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文采诗才都是一时之选,人也机警,颇有智计。他这使眼色,肯定是有用意,虽然一时间不知他的真正意图,可是元公路当了几年的官,早学会如何把吐出的东西再吸进来咽回去——这原本也是古往今来宇内海外所有官员共有的天赋。
“大胆,你究竟是何意思,还不说给大伙听,莫非还要等着本官替你说不成?”元公路咳了一声后继续说道。
叶畅笑道:“下走知错,下走这就指出谁受菩萨处罚,乃是真正窃贼。”
然后他引着元公路到了前院,指着站于其间的那十二人中一个道:“就是你了,还不速速向少府老爷坦陈,你是如何窃取财物,背后又是何人指使!”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章口舌妒忌恩情绝
所有人都被叶畅这一声惊呆了,包括他所指责之人。
不过也只是呆了片刻,然后,他所指责之人便尖叫起来:“胡说,胡说,菩萨并未降罪于我,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正是,方才没有看到菩萨降罪啊……”
“啊,我知道了,定然是你这小畜牲见机不妙,胡乱诬陷,不管是谁,只要小畜牲逮着就诬赖对方!”叶楝挺身而出,指着叶畅大骂:“小畜牲,如今少府老爷明察秋毫,你还想要诬良为盗!”
刘氏则有如雌兽般咆哮哭嚎,她才不相信叶畅所指之人:“县尉老爷,为奴做主啊,春桃乃是奴贴心使女,断然不可能为贼,这小畜牲到这个时候,还想反噬,当真是蛇蝎心肠,县尉老爷……”
春桃也哭着拜倒:“郎君,娘子,奴当真未曾窃过箱子!”
周围之人中有人也道:“春桃一向老实,对刘氏又忠心,她如何是贼……十一郎急了乱指,唉,可惜,可惜,都道十一郎是仙人点化,现在看来……莫非他福薄,得失心疯了?”
“哪里是失心疯,非明点化他的不是什么仙人,而是妖孽,还传他妖术,摄人钱财!”
“当真可怜,十一郎人一向挺好的啊……”
这一片议论声传入元公路耳中,激得他额头青筋直跳,他再看叶畅,神情就有些不善。就是旁边一直看热闹的钱兄,此际也挠了挠头,似乎觉得事情棘手。
叶畅依然镇定,他猛然喝了一声“呔”!
这一声喝,众人的议论才静止下来,叶畅手中折扇“啪”一收,冷冷笑道:“春桃,你是不是贼,菩萨有没有降罪于你,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不算,菩萨说了才算!”
“你这小畜牲,倒是让菩萨开口啊!”叶楝厉喝道:“泥雕木塑,便有神灵,岂会助你这不孝不义的小畜牲!”
“呵呵……长支伯父此时似乎该高兴啊,菩萨不开口,便揪不出真正的窃贼……但谁说菩萨不开口的?”叶畅知道事情不能玩得太过火,若不是此前他的种种表现,在元公路面前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只怕元公路此时就要发作将他拿下了。
“你……”
“你们十二人身上,有十一人都有菩萨留下的印记,唯有一人,未留下印记,乃是真正窃贼,那人就是春桃你!”叶畅不理会叶楝,转身对着春桃喝道。
“不……不可能,不是我!”
“你们十一人,都把手伸出来!”叶畅大声道。
那十一人心中坦然,便一个个伸出手,只见众人手掌之上,都是一团朱红,乃是朱砂留下的印迹。叶畅又转向春桃:“你也伸出手!”
春桃这个时候完全慌了,她紧握着双拳,身体不停地抖动,却就不肯伸出手来。叶畅向元公路行礼:“少府老爷,只需看她手就知,她手中并无印记!”
春桃向后连接退了几步,但立刻被人拦住,紧接着,两个差役上前,强迫她伸出了手。
果然,她的掌中干干净净,绝无痕迹!
入布幔之内绕过菩萨的十二人里,其余十一人掌中都有朱砂印记,唯独她没有!
“这就是证据,春桃,菩萨在别人掌中都留下了朱砂印迹,唯独你掌中却没有,你知道为何么?”
“不,不,这不可能,菩萨没有降雷电,也没有降天火,这一定是弄错了,定是他们早先就在手中做了鬼……”
“你以为菩萨降罪就只是雷电天火么?菩萨神通广大,慈悲为怀,雷电天火,就直接将你击杀了!”叶畅冷笑:“只是不给你印记,乃是菩萨给你留一条生路,只要你说出真相,幡然悔悟,那么还可有生路。但若你不说,便是自寻死路,不但是自寻死路,入地冥界地府,仍然要生生世世受那拔舌汤滚之苦!”
此时春桃完全心神大乱,她只是一个使女丫环,向来跟在刘氏身边,能有几分见识智慧,又如何能分辨出叶畅话语里的玄机?她几乎是本能地被叶畅话语所引导,忍不住说道:“我说出真相便可有生路?”
此语一出,元公路轻轻捏了一下拳,而钱兄则拍了一下掌,一旁的刘氏干嚎声立止,而叶楝则厉声喝道:“你有什么可说的?”
“自然,你说出真相,便可有生路,少府老爷在此,还有谁敢在这里为难你不成?更何况,菩萨神像就在当前,菩萨既赐你悔过自新之路,岂容恶人断之?”
春桃看着叶畅,从叶畅眼中,她仿佛得到了力量。
叶畅的神奇,她可是自始自终亲眼所见,如今更是亲身体验到了。她跪伏在叶畅面前,一边哭一边道:“是郎君让奴做的,郎君坏了奴的身子,说要带着奴远走它乡,等娘子死了或改嫁了再回来,让奴也当一回正经的当家娘子……”
话才说到这,旁边的叶楝猛冲过去,一脚将她踢翻:“你这贱婢,竟敢血口喷人!”
他还待再冲上去踢打,却被反应过来的叶畅一把抓住一只手,然后一个牵引,让他重心不稳,直接摔出去,跌了个狗啃屎。
被踢翻又爬起的春桃,此时哪里还管许多,一边哭哭啼啼,一边便将事情说了出来。原来叶楝年纪已是奔半百而去,可是色心犹盛,偏偏刘氏肝火过旺天癸已绝,虽然还有两房妾室,可叶楝本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精神,勾搭上了刘氏的贴身使女春桃。春桃也是个不甘于下的,虽然相貌平平,却自示甚高,时常哭闹要叶楝将他收为妾室。叶楝为他逼得无奈,便定下了这等主意,让她寻机偷了刘氏的小箱子。
她乘着那日刘氏去寻叶畅麻烦时的混乱动手,不过箱子里的身契对她来说没有太大用处,因此只将地契与金银藏起,然后再跟过去凑热闹。结果叶畅一句话让刘氏跑回来察看箱子,她与叶楝便想将事情栽到叶畅头上。
说完这些,春桃放声大哭,指着叶楝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老奴,方才险些将奴踢死,若非你花言巧语骗了奴的身子,奴如何会去做这亏心之事,又如何会被菩萨审了出来!十一郎乃是星宿下凡,仙人点化,那是多大的福气,你却叫奴去污谄十一郎,方才还想杀奴灭口!”
“你这贱婢,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叶楝此时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却犹自硬气:“偷窃之事,原是你自家做出来的,栽到畅侄身上不成,便又栽到我身上?十一郎,十一郎,我是你伯父,我是咱们三房之长!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
“呸!”
叶楝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刘氏就又一窜而来,将他推倒地地,揪着他的胡须便哭嚎叫骂,厮打在一处。叶楝初时在她积威之下,竟是不敢还手,唯用手护住脸面。旁边的春桃见了,想到这负心人方才试图踢杀自己的仇恨,便又过去想乘乱踹上几脚。哪知刘氏自个痛殴叶楝,却不准别人动手的,特别是春桃,立刻弃了叶楝来挠春桃的脸。偏偏此时叶楝想到自己被欺凌了半世,再也忍不住,跳将起来又给了刘氏狠狠一记耳光。
三人打成一团,哪里还有什么风仪可言,乱糟糟滚成一片,让在场众人看得一场好热闹。
元公路此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是亲民官,又主管刑侦缉拿,原是没有少审案子,可象今日这事一般,菩萨审案、苦主内乱之事,仿佛唱大戏一般,也让他手足无措。而那钱兄则捻须皱眉,一直在凝神苦思,也没有提醒他。
倒是被这突然变化惊呆住了的刘逢寅,终究是做惯了里正的,最先反应过来。无论如何,他家女儿是苦主,而且总不能在自己面前挨人家的打过去。因此,刘逢寅喝了一声,跟他来的刘家子弟顿时上去,先是一顿嘴巴将春桃抽开,然后扯起叶楝饱以老拳。
眼见闹得不在样子,元公路知道自己再不出声可不曾,连咳了几声,旁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差役方才回过神,上去又是一顿耳光将刘家子弟抽开。众人分开之后,叶楝象被抽了脊梁一般瘫坐在地上,脸上半哭半笑,不停地喘着气。
“好,好,今日既是破了脸面,那便一拍两散罢!”他厉声道:“少府老爷明鉴,这刘氏凶悍,实犯有七出中口舌、妒忌二过,我忍了半世,不能再忍了,现禀明老爷,依我《唐律》,请判出妻!”
“贱奴,当初看你读了些书,只道你会有出息,老子才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与你为妻!”旁边的刘逢寅顿时暴怒:“不曾料想你是个不争气的,内不能治产,外不能创业,除了娶小妾偷贱婢生那杂种儿女,再无一丝一分本领!今日还敢出妻?出妻便出妻,将老子赔嫁的嫁妆先还来!”
一提到嫁妆,叶楝顿时萎了,刘氏凶悍,把持着三房长支的家当,这些年他又贪花好色,手中根本没有存上多少私房,哪里拿得出钱来!刘逢寅见他气沮,上去又是抽了几记耳光,打得啪啪直响。
元公路当真觉得无计可施了,他看向钱兄,钱兄却仍在皱眉苦思,于是他便又看向叶畅。
叶畅明白这位少府老爷的意思,上前一步道:“元公,此等俗物,没来由污了元公之耳,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起了赃款赃物,然后打将出去,让他们自家商议如何处置便是。”
“然则他们诬你为妖人,莫非你就不与之计较了?”元公路顿时觉得有理,那起出的赃款赃物如何处置,叶畅没说,但元公路觉得自己不可不投桃报李。
“下走只求清白,不求其余。”叶畅笑道:“多谢元公!”
此时他将对元公路的称呼由“少府老爷”改成“元公”,显示自己亲近之意,元公路不曾拒绝,便是视他如同晚辈了。
“好,好,叶畅你志向高洁……对了,叶畅你今年十六,可曾有表字?”
“尚未有字。”
元公路听得他没有表字,正要开口替他取一个,那边钱兄突然叫了一声:“有了,我知道了!”
钱兄一边说,一边飞快地钻进布幔之中,不一会儿,便又转了出来,出来时张着双掌,笑吟吟地道:“叶畅,这可就是你请来菩萨留的印记!”
众人向他双掌望去,只见他掌心殷红,也是朱砂之色。众人愣了愣,聪明的心里便有了一个猜想,愚驽的也隐约意识到,此次叶畅请来菩萨之事,背后还有别的玄机。
元公路便是聪明者,他闻语之后,顿时连要替叶畅取表字的事情都忘了。他也穿入布幔,在那阴暗中用手抚摸菩萨之像,然后出来,伸开自己双掌一看,果然,他掌心之中也是一片殷红。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心中对叶畅的看法不仅没有降低,反而更高了。
若叶畅真的是请来了菩萨显灵,那么他不过是一巫祝僧道之徒罢了,可是他这次分明用的是计,不仅环环相扣,更重要的是,他将人心算得甚为透彻,根本不象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所为!
心中百感交集,他缓缓走过来,看着叶畅的神情便有些异样。
他原是觉得,县中有这等少年郎,只要使之入学,以后便有所成。自己给他取个字号,既可以拉近两者间的关系,又可以显示自己的识人之明,久之必成美谈。
可是弄明白的谓“菩萨审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他的主意改了。
这等人物,智多机变,与他关系太过亲近,未必是福。
“叶畅,你既是不求钱财,只要清名,本官便在此还你清白之名。”他定了定神,又恢复了官员之威风:“修武县吴泽陂叶楝家盗案已定案,乃家主叶楝支使使女自盗,与叶畅无干。不过叶畅,你虽有才华,却小心口舌之祸!”
叶畅被诬为妖人,关键因素就在于他逞口舌之利,要刘氏小心她的箱子,结果一语成谶。元公路自觉如此,也算是提点了叶畅,然后便拍了拍钱兄的肩膀:“钱大郎,咱们该走了!”
钱大郎与叶畅一样,顿时都不由得愕然。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4章好戏唱罢互分散
钱大郎有些愕然。
方才元公路对叶畅的欣赏到了极至,几乎不加掩饰,仿佛马上就要收叶畅为弟子一般。钱大郎也以为,如此聪明早慧的弟子,又是自己治下之民,元公路绝对不会放过。
却不曾想元公路不但改了念头,而且言语中还有警告其的意思,让他注意口舌。元公路改变主意,只因为他到菩萨神像后发现了叶畅隐藏的秘密,难道说他竟是如此胸襟,只因为方才被叶畅瞒住了,而此时发作?
以钱大郎对元公路的了解,应该不会是这样。
叶畅同样愕然,只不过他对于人心世态,比钱大郎要琢磨得更深,很快便明白了这位元少府的意思。
叶畅如此年轻,便能这般洞明人心,又有奇计,日后只怕恃此为祸。而且叶畅惹来的祸患,象叶楝、刘氏这样的,他自己就可以轻松解决,不算是真正祸患。当叶畅引来自己解决不了的祸患时,那么得罪的人恐怕是元公路也惹不起的。
故此元公路果断决定放弃对叶畅的招揽,就这样中止两人间的交际,这样既留下了今日赏识、相助的人情,又可以避免他日叶畅惹祸连累到他。
趋福避祸,乃人之常情,叶畅倒不会因此而责怪元公路,只是暗暗觉得可惜。
他这一系列举措,兴师动众闹得声势如此,除了还自己清名之外,另一个用意便是希望能与元公路结成比较亲近的关系,毕竟有官面上的人照顾,自己想过着悠哉游哉的生活便能少许多麻烦。而且,他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避免十余年后的安史之乱,防止胡人再乱华夏。
他摇了摇头,世事不如人意者十之**,这位元少府乃是鲜卑拓拔氏之后,不过拓拔氏汉化得极为彻底,象他已经与汉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心中正有些怅然,那钱大兄却走来拍了拍他的肩:“叶畅,你多才智,性机警,当读诗书明礼仪。今后若是有事,可来访我。某姓钱行大,你是知道了,某单名一个起,字仲文,乃是吴兴人……”
叶畅顿时愣住了。
他喜好古典文化,对元公路毫无印象,因此想来那位县尉乃是历史上默默无闻之辈,却不曾想,与那县尉过从甚密的钱大兄,竟然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声之人。
吴兴钱起钱仲文,大历十才子之一,算是李杜王孟之后,中唐时期比较活跃的诗人。钱起在大历十才子中不算最著名,不过熟悉华夏古典文化的叶畅,还是知道此人的。
而且此人虽是早年不得志,但中举之后还算顺达,现在看来,他还处于不得志的状态中啊。
不过叶畅也仅仅是愣住了一下罢了。
这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且不说已经光芒万丈的李白和不为时人所喜的杜甫,便是王维、孟浩然、岑参、高适、王昌龄……一连串的名字,让叶畅举都举不过来。他在明晓自己所处的时代后,便有一个梦想,或许有朝一日,能将这些诗人邀来,大伙举杯共饮,兴尽而散。
“是,若是去吴兴,必会拜谒钱公。”叶畅拱手行礼。
钱起大笑而起,再也不回顾,当真是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他与元公路离开,这边的闹腾却还不曾了结,只不过现在是三房长支的家务事了。
“十一郎,这……这菩萨显灵,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得叶淡有些犹豫地相问,叶畅一笑:“叔祖不是早就知晓了么?”
“那……那我去将布幔掀了?”叶淡又道。
“阿弥陀佛,不可,不可!”此时旁边的首座纯信走了过来。
老和尚不傻,他虽然佛法平庸,却不缺乏智慧。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便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加深信众对十方寺虔诚的机会!
想想看,前有菩萨显圣,后有菩萨断案,这消息传出去,十里八乡的百姓,只怕都会趋之若鹜,一个个迫不及待来十方寺烧香还愿,那样的话,十方寺的香火将大盛,甚至可以超过历史上最好的时期!
前一次菩萨显圣的机会,已经因为老和尚当时的犹豫而效果减半,这一次菩萨断案的机会,他可再也不能错过!
“不掀也可,反正只要我一说透,众人就会明白。”叶畅笑吟吟地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顿时觉得,眼前这清秀的少年笑容,着实可恶。但他还不敢觉得可恶,因为旁人或者会怀疑这少年的能力,他却是亲眼见到对方数次化腐朽为神奇的智计。
已经得罪过一次,若是再得罪一次,只怕以后永远弥补的希望。被这样一人记恨,老和尚可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阿弥陀佛,檀越有何吩咐,只管说就是。”
“不看我说什么,却看你做什么。”叶畅象是和对方打禅机。
老僧沉吟了片刻,然后开口道:“小寺尚有近千亩山林谷地的寺产,听闻檀越要结庐读书,愿献地以奉纸笔。”
叶畅和叶淡都是一惊:十方寺破败如此,没有想到背后却还有这般的底子!
而且,听老和尚的口气,叶畅准备结庐的山谷,也是十方寺的产业——此事连叶淡都不知晓。
“既是如此,那叶某愧领了。”叶畅确实需要那处谷地,当下便道。
老和尚松了口气,那些山林谷地看起来数量多,实际上却卖不上价钱,毕竟都是些不堪用的荒地。比起信徒的香火与虔诚,那些田地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过他才放下心,叶畅又道:“但是……”
这一但是,老和尚便觉得心跳得厉害,他合什苦笑:“贫僧还想在贫僧手中看到十方寺兴盛,故此小檀越有什么吩咐,就只管说。”
“我觉得贵寺当有一个好知客才成,那道宁的嘴脸,可不是个能待好客的。”叶畅笑道。
“小檀越所言甚是,道宁过几日就会下山。”老和尚也已经对道宁心生厌意,而且道宁打着山上寺产的主意,别人不清楚,老和尚岂有不清楚之理,借着这个机会,将道宁打发走,正是大伙都好的事情。
那边道宁还不知道自己白吃了十年素,他本来是凑到刘家族人那边去嘀咕,转眼见到纯信在与叶畅闲聊,便腼着脸凑了过来。
才一靠近,叶畅就刷一声打开扇子,用力扇了两下:“此间事了,真贼已现,叔祖,我要回去了,今日可是忙了一日,您老就不累?”
“累,累,我也回去,好生睡上一觉。”叶淡打了个哈哈。
他们这一走,其余叶家人便跟着要下山,不过才迈几步,叶楝跌跌撞撞冲过来,一把抱着叶淡的双腿跪下:“叔父,叔父,宗长,救命,救侄儿一命啊!”
叶淡讶然道:“何至于此?”
他现在很清楚,三房长支经此一事将要彻底陷入内乱之中,对于他再不构成任何威胁。而且三房长支尚有不少田产,此次回去之后,便要开始谋划如何乘着其势衰之机乘机兼并。唯一要考虑的,就只有叶畅的态度,可是叶淡觉得,只要给叶畅一定的好处,叶畅必然乐观其成。
因此,对叶楝的求助,叶淡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他们要害我性命,要害我性命啊,宗长,叔父!”叶楝一边痛哭一边叩头:“我是叶家人,他们刘家要欺压我叶家人,叔父定要替我做主啊!”
叶淡冷笑,原先叶楝倚仗着刘家的势力,颇不将他放在眼中,甚到还暗地里谋夺他这长房世代相承的宗长之位。现在却好,在发现他倚仗的刘氏对他翻脸之后,便又来哭着哀求宗族相助——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你是叶家人,刘氏也是叶家人,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少府老爷都不管你们家中的事情,我老了,也管不了。”叶淡说完之后,自有两个叶氏子弟上来,将叶楝推开,然后他便扬长而去。
叶楝被推倒在地上,然后他便看到了叶畅。
他仿佛是抓着了最后一根稻草,便向叶畅扑来:“十一郎,十一郎,是伯父不对,往常都是听了那贱人挑唆,念在我与你父同祖的份上,你就帮帮我,帮帮我!”
“长支伯父说笑了,我只是一介晚辈,连叔祖宗长都能你家家务无能为力,何况是我?”
“你行的,你只要说动少府,判我们和离,那就行了……十年前我们三房分家,原是委曲了次支和三支,我愿再重分过!”
叶楝此时是病急乱投医了,方才刘氏已经彻底翻脸,要带着他去小刘村住,若真如此,只怕用不了多久,他的性命就要丢掉,名下的财产,全部要落入刘家手中。莫说那两房妾室给他生的子女,就是刘氏与他之子,怕也落不得什么好处。
此刻叶楝深恨刘氏,却全然不想自己的责任,而刘氏也完全没有想没了夫家后在娘家寄人篱下会是什么后果,只是在刘逢寅的教唆下哭闹。叶楝又挨了好几记耳光,被打得实在是受不住了,这才不顾颜面扑来求助。
而刘家也确实对叶畅有几分忌惮,就算是元公路离开,可方才元、钱二人都拉着叶畅叮嘱了几句,很明显那两位大人物都甚为看中叶畅。因此,叶楝冲来求助,他们一时间不敢近前。
叶畅摇了摇头:“长支伯父太高看我了,况且我若想要分你的家当,方才向少府公开口就是。你之家务,你自解决,好自为之吧。”
叶畅并不是不念宗族亲情的人,但是这位长支大伯待他,却没有什么亲情。因此,叶畅甩开之后,毫不迟滞,便向着吴泽陂行了回去。
叶楝在后先是拼命求饶求救,但见叶畅不顾而去,便换成了满口咒骂。这种咒骂,对叶畅来说没有任何伤害,因此叶畅连反嘴都懒得。
他这一走,随他来看热闹的便都跟着回村。叶楝也想跟回去,但被小刘村的两个刘氏子弟左右一夹。
“叶家郎君,好久未曾亲近,今日就请你随我们回小刘村一趟吧。”那夹着他的人狞笑道。
“我愿净身出户,我愿立字据,净身出户!”叶楝悚然变色,却了小刘村,便是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他是极度自私的,这个时候哪里还敢有什么坚持,当下便大嚷道。
“立字据净身出户?”在他背后,传来了阴森森的话语,叶楝回头一看,却是刘逢寅缓步走了过来。
因为被抽掉了两颗牙,刘逢寅说话时口中有些漏风,他目光里带着羞愤、恼怒。要知道很长时间以来,他能压制住柳家,靠的就是里正的身份,凭借这个身份,他可以直接与县令、县尉打交道,扯着官府的大旗作威作福。可是今日之事,让乡邻都明白,他只是狐假虎威罢了,此后他在左右村落中的声望,必会一落千丈,而且吴泽陂叶家更是将不把他放在眼中。
象方才叶淡离开,连招呼都不同他打一声,换了往常,哪敢如此!
这一切,都是自己这个好女婿惹的,他管不住裤裆里的那一嘟噜烂玩意倒还罢了,竟然还自编自演出这样一出好戏,让自己出此大丑!
“正是,我愿净身出户,只求丈人不要追究我。”叶楝哀声求道:“我与令爱,毕竟是三十年夫妻,便是不看在三十年在丈人面前尽孝的份上,也瞧在你外孙的面上,饶我这一遭!”
“你让那贱婢盗物时,却没有想着这些。”刘逢寅冷笑:“你惹来如许大的麻烦,只想着净身出户一了百了?”
“我终究是叶家之人,若是我真有个什么好歹,那叶淡老鬼与叶畅小儿岂会善罢甘休?”叶楝这时也有了急智,他心知此事攸关性命,便将当初骗得刘逢寅将女儿嫁与他的伶牙俐齿又施展出来:“他们此际不管我,便是想借丈人之手害我,但我若有个短长,他们必要勾联县尉,与丈人为难!”
刘逢寅悚然动然。
叶楝所说,并非没有可能,至少他刘逢寅,就做过不只一回这般的事情!
若真是如此,那这个叶楝还不好处置了,至少不可死在他小刘村里,否则闹将起来,只怕会给他刘氏宗族带来横祸。
“给我打!”刘逢寅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5章躬耕陇亩诸葛庐
东方的天际已经渐亮,叶畅爬起身来,睡在外间的小丫头响儿正在轻微地磨牙,为了不惊醒她,叶畅悄悄着衣穿鞋,然后轻手轻脚地到了外间。
微光下,响儿小丫头叉手叉脚地睡着,衣襟零乱,露出半个胸脯——才九岁的小姑娘,没胸没臀的,这姿态除了让人觉得可爱之外,却没有任何绮念暇思。叶畅在她床头静静看了一会儿,小丫头大概是在做一个美梦,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然后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她甜笑时右边脸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叶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再次被拨动了:果然,和自己那一世的女儿一般无二啊。
忍住上前亲吻一下她脸的想法,叶畅缓缓来到门前,尽可能无声无息地拉开门闩,推开了前门。
一股混杂着鸡粪猪屎味的“新鲜空气”扑鼻而来,让叶畅放弃了深吸一口气的念头。
此时乃中古之时,乡野民家,对于环境卫生都不重视,人畜混杂,垃圾乱扔,至使村子里混乱而肮脏。叶畅实在是很难忍受这样的情形,比如说,若是他穿着唐人的长衣外出,衣襟下摆总是会沾染上许多奇怪的东西,也分不清是粪便还是泥土。
踮起脚,叶畅小心地绕过早起的鸡留下的各种痕迹,一路与起来拾粪的老人打着招呼,小跑着出了村子。
此前叶畅都忙于在这个时代立足,忙着与一群庸人勾心斗角,还没有闲暇真正来按自己的规划行事。现在一切终于告了一个段落,他可以按照事前的规划行事了。比如说,每天早上起来晨跑,叶畅知道一个好的身体是多么重要,这个时代可没有各种抗生素和特效药,可能一次小小的感染,就要了人的性命!
他跑步的事情,也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但众人是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他小跑的身体,却没有谁开声发问。最近在叶畅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得已经让原本熟悉他的村民见怪不怪了。
叶畅此前经常入山采药,因此身体还算强健,从村子跑到准备定居的山谷,再从山谷跑回来,一共花了叶畅小半个时辰时间。当他回到家中时,天色亮堂得差不多了,一脸郁闷的响儿与一脸迷糊的淳明也已经醒来。
昨天回家天色便已经晚了,叶畅只是随意将淳明安排住下,至于菩萨审案的事情,则没有与他们提起。因此,响儿与淳明看着叶畅的目光甚为怪异,叶畅知道他们是被自己“请菩萨审案”吓到了,也不向他们解释,只是笑眯眯地说为了欢迎淳明新到家里,杀一只鸡,中午准备烧一顿好吃的。这顿时将响儿的注意力转到了美食上来,而对于淳明来说,当烹饪的香味传入鼻中后,什么菩萨神仙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端起碗时,望着碗里堆着的肉菜,淳明吃着吃着便泪眼汪汪。响儿见了刚想说什么,却被叶畅咳嗽一声阻止。
叶畅知道,这般小小年纪便被发卖为奴,其中自有其缘故。而且为奴的这些年里,淳明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乍然得遇别人的关怀,那种感动是发自内心的。
人心皆为肉长,自己以善待之,除非少数丧心病狂者,也必以善报之。以后让小淳明做事,他必然会尽心尽力。
此次事件让叶畅可谓暂时摆脱了三房长支的困扰,他终于可以专心营建山谷中的“茅庐”,同时也好好教导响儿与淳明,这两个孩子都不笨,好生教导,以后必成为叶畅的左膀右臂。
吴泽陂的居民如今对叶畅更为恭敬,人人看到他都打招呼,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也都爱来寻他拿个主意、裁判是非。不过大伙都小心地不提及菩萨审案之事,叶畅也乐得装糊涂。而且很快吴泽陂众人议论的中心,也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叶家三房长支分崩离析了!
叶楝净身出户,几乎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刘氏,刘氏带着自己生的子女回到娘家,而叶楝带着剩余两房小妾则凄凄然留在吴泽陂。
刘氏也狠,长支的大宅院也不准叶楝住,于是叶楝只能在村里搭个窝棚,一家老小十口人,便蜷在这窝棚之中哭嚎。
他到这般地步,已经是完全没有面皮了,便让小妾带着几个年幼的子女挨家挨户乞讨,自己则坐到了叶淡家门槛之上纠缠,还将窝棚搭到了宗祠之旁,扬言若是不给他解决,便要住到宗祠中去,若是逼他就全家到宗祠里上吊。叶淡无奈,便只得从族中闲置的屋子里拨出了一处小院与他,又由祭田里给了他十五亩。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不过叶畅知道,这背后还酝酿着风雨。刘氏可以将浮财带回娘家,可以将家仆带回娘家,但那些田宅却搬动不了。吴泽陂与小刘村,叶家与刘家,为了田宅之事,以后还少不得有纠纷。
午饭过后,叶淡带着几个子弟来到叶畅门前:“十一郎,十一郎,乘着如今还有闲,咱们去山谷将地基线弄好?”
“好!”
叶畅原以为叶淡不会如此急的,没曾想昨日的事情让叶淡深深意识到,叶氏宗族的将来只怕就要靠叶畅支撑,因此对他的事情极是尽心。见叶畅出来,叶淡笑道:“我已卜过时辰,正是吉日吉时,宜破土动工。十一郎,我也问过村里,各家各户都愿意出力,你瞧着该如何支配人吧?”
以往组织干活,叶淡当仁不让,但如今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肯定是不如叶畅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第一要务,总是准备好吃喝。我家里存粮不足,叔祖,这些钱你取去支应,遣两个机灵会讲价的去城里买些粮来,若有屠户杀了猪,再买半边猪。”叶畅也不客气,先是拿了钱出来:“另外,虽然是茅舍,却终该有些梁柱,屋上的椽子也要买来,这个就要叔祖您老亲自出马了。”
“好说,好说!”叶淡发觉叶畅将最重要的财权交与自己,顿时乐得合不拢嘴: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意味着叶畅完全没把他当外人。
若换了宗族里别家的事情,他少不得要中饱私囊,可此刻从叶畅手中接过钱袋时,叶淡却暗暗决定,自己不但不能中饱,还要贴钱!
这是叶家千里驹,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哪怕只是为了自己平庸的子孙们结善缘,也必须全力支持他。
“其二便是铁匠……需得请祖大叔来,再请几位兄长叔伯为帮手,无论是伐木还是挖地,都需要铁器,锄头镐锹还有柴刀,都得准备好。”叶畅又道。
“是,我过会让人去……不,我自己去和祖大郎说去。”
“如此就有劳叔祖了。”叶畅行礼道:“我再去带木匠、泥匠看看,哪儿方便伐木,哪儿容易取土。”
二人计议已定,叶畅便去了木匠家。木匠叶栉与他是本家,前些时日修虹渠时也曾被请去帮忙的,听闻他要去察看地形,便放下手中的活跟着来了。而泥水匠樊开山更是引水受益的二十余户人家之一,也是立刻随他前行。三个大人,再带着淳明这小孩儿一起到了山谷,先是爬上山谷所背靠的山脊,俯视山谷的情形。
这座山谷北、东、西三面环山,南面的谷口也很窄,即使将全部杂木除去,大约也只有三丈宽左右,而且还有一道溪流流出,叶畅准备在这里建栅栏和一座门。那溪流上溯,贴着山谷西侧的山而来,水量并不大,但水势奔流倒是很急。
叶畅指着拐角之处,对叶栉道:“十五叔,我准备在这里修个水礁房,日后咱们村里要舂麦磨面,便可来此使用。”
“啊呀,这水礁我可做不成。”叶栉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木匠,平日修房建屋不成问题,但水礁结构复杂,却不是他能的。
“不急,到时我画好图,十五叔多试试就是。”叶畅笑道:“实在不行,我再花钱延请名匠,十五叔跟他学学。”
叶栉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他这多年的木匠都不成,叶畅以往就只知道采药,哪里能行?
叶畅铺好一张纸,在纸上画出山谷周围大致地形,然后于他方才所指处标了一下,写下“水碓”二字。叶栉看他这举到,倒象是个精擅营建的在做规划,心中便一动,暗暗将之记了下来。
“然后,樊三哥,水礁须离住处远些,免得声音太吵,让我不能读书,故此要辟一条道路通往住处。樊三哥帮人建了不少宅子,你觉得哪儿适合建屋,现在只要有三四间茅舍便可,但以后可以扩建成几进的院子的。”
樊开山咧开嘴,毫不犹豫地指着山谷东北两山间凹进去处:“自然是此处,此地背座北山,冬日北风吹不着,虽然地方小了,只有三分左右的平地,但是你看其周围,坡势较缓,以后要想扩建,只需平坡垫土,便能扩至一亩多地,足够起好几进的院子了。”
“若还想多起呢?”
“那也无妨,你瞧此处西约十五丈,绕过一块岩石,便又有一处空地,平整之后,亦有半亩左右。再往南,便是谷正中,虽然不易展开比较狭窄,但……”
樊开山娓娓道来,说得有头有脑,可见在营建一术上,他这个泥水匠是有过专研的。叶畅连连点头,虽然樊开山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经验在讲解,但叶畅还是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拥有规划师潜质的巧匠。
这座山谷总起来说是“丫”字形走向,但横的两道谷地要长,而向南延伸的那一竖则短。按照樊开的主意,往东北伸展的那边将作为住宅区,而西北延伸的则因为有溪水,只能空着,最多如叶畅所言建水碓房。向南伸展处则因为空间狭小,没有太大的营建余地,但倒是可以考虑在此种菜。因为山势不算陡峭,所以周围山坡上还可以种些果树之类的。
“樊三哥说的好,请看,这般如何?”
樊开山在那说,叶畅便在纸上画,在樊三说完之后,叶畅将手中的简图递过来。樊开山尴尬地笑了起来:“十一郎忘了,我可不识字。”
叶畅顿时拍了拍自己脑袋,确实把这一茬给忘了。
“樊三哥,我觉得你有空,还是学学识字和算学吧,你极有天赋,若是再能识字会算,终有一日,你能建起现在想都不敢想的楼宇广厦!”
“啊,哈哈,我这一辈子就这般了,倒是十一郎,你今后定是要出将入相的,到时可别忘了咱们吴泽陂,别忘了咱们这些乡亲啊。”
说到这,樊开山的话里有些苦涩。
他如何不知道,识字会算必然能够让他居建筑技艺上更进一步,甚至可以说是发生质的飞跃,但是,他出身微贱,哪里有机会读书识字,便是手中的活儿,也只是跟着师傅学徒学得。饶是如此,在跟了师傅六年之后,师傅发觉他聪明有天赋,眼见技艺就要超过自己,干脆就让他出师。
叶畅沉吟了一下,笑着道:“若是樊三哥不嫌弃,今后我会教响儿、淳明识字算数,那时樊三哥也可以来听一听。”
听得这个,樊开山愣住了。
然后他肃然道:“十一郎你的学问,乃仙人所授,某一下贱之人,岂敢学之?”
“只管来就是,除非你不愿意学,否则我可没有什么讲究。”叶畅道。
樊开山有些犹豫,没有再说什么。
三人在高处将图画好,规划出这座山谷今后各处的用途之后,接下来便寻路下山,来到谷中。整个山谷长度有近两里,仅是修路这一项,就要耗费不少工时。不过他们自有办法,这个时候开荒都是以火开道,到时清出隔离带,然后放一把火将杂草灌木烧掉就是。
“需得将路修阔些,今后可能会有马有车来此,现在做不成,也得预留出地方来。”叶畅又道。
“那是自然,到时来拜访十一郎的达官贵人定是很多,若是不能让车马行走,岂不是极为不便?”叶栉连连点头。
“就是要完全建成,需要时日了,没准得一年光景。”樊开山道。
叶畅笑道:“哪要如此久,过四日就是端午,依着我的安排,一个月便可初具雏形,再有两个月便基本完事,正可以赶在秋收之前!”
“这不可能!”樊开山与叶栉异口同声。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章当知钱可通鬼神
象樊开山与叶栉一般以为,绝无可能在三个月完成全部工程的大有人在。就是叶淡,处置好其余事务之后,听得叶畅说起,也不停地咂舌。
“十一郎,搭屋建房修桥铺路,乃是极为谨慎的事情,三个月想成事,几无可能。除非十一郎你请得仙家法术,可为这点事情用仙家之术,不免太过浪费……”
“叔祖忘了我修虹渠引水的事情了,你们以为要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工程,头尾我只用了三日。”
“那是取巧……”
“这个也可以取巧啊。”叶畅笑眯眯地道。
“那你说如何取巧吧。”叶淡乐见其成:“老夫我也跟你学上一学。”
“仍旧是分组、分段,统筹兼顾。”叶畅道:“不过先是放火,今年天旱,烧荒须得谨慎,此事得安排好来。叔祖看这图,我将图上共分为十五段,将所有来帮忙之人便分为十五组……”
十五组,每组都是十人,一共是一百五十名青壮劳力,再加上数量两倍于此的妇人、老人和孩童组成的另外十五组,叶畅将整个吴泽陂中愿意来帮忙的人都分成组。一共三十组,每组各有头目,叶畅自己又点了平时诚实可靠的五人作为督导,专门巡查各组工程的质量,以防止有不对之处。然后再许下赏格,每组当中,青壮男子每日可得三文钱,青壮妇人和五十岁以上的老男子可得两文,其余人等可得一文。每七日总评一次,总评进度得分在前三的三组,可多一日工钱,而在后三的三组,则扣一日工钱。
这样一来,工程的资金投入就大增,每天要花掉一贯多钱,这还不算财料费用。叶淡立刻又开口反对,因为他知道叶畅的家底根本支撑不了这样的消耗。
“叔祖放心,会有人送钱来。”叶畅对这个倒是信心满满。
“谁还会白送钱与你用?”叶淡摇头:“十一郎,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可是钱这东西,大手大脚乱花不成……”
“自是有人会送来,早就说好了的。”叶畅道。
他话声才落,便听得外头有人喊:“叶十一,叶家十一郎?”
“来了来了!”淳明立刻跑去开门,很快门就被打开,覃勤寿与林希柽牵着匹驽马出现在门前。
“覃掌柜来得好快!”叶畅起身见礼。
“能不快么,前日你可是都说了,要三日内来寻代,若是过了三日,便要另觅别家了。”覃勤寿苦恼地道:“你可知道,三日里凑足五十贯,可是多不容易!”
“有劳,有劳,我这边不是事急么?”叶畅哈哈大笑。
他们前日进县城去见县尉前,叶畅曾拐到集市中去,只是对覃勤寿说,自己有一个发财的点子,愿意说与覃勤寿听,只请覃勤寿三日内凑齐五十贯钱拿来。
若是别人说这话,覃勤寿定是当笑话听,没准还让林希柽将说的人揍上一顿。但说话的是叶畅,他就得好生考虑一下——毕竟叶畅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不只五十贯了。但让覃勤寿立刻下定决心拿出五十贯来,也是不现实的事情,所以叶畅又给了他三天时间。
叶畅相信,这三天里覃勤寿肯定会打听自己的动静。
“听闻叶郎君竟然能请动菩萨审案,实在是让人敬服啊……”寒喧之后,覃勤寿果然提及此事:“十方寺菩萨审案之事,已经满县皆知,十一郎大名也已如雷贯耳了。”
若不是听说这件事情,覃勤寿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可以说,“菩萨审案”之事,是推动覃勤寿将五十贯钱送来的关键推力。
这也是叶畅意料之中的事情,经过后世市场经济锤炼的他,很清楚造势和借势的作用。仙人点化、虹渠引水、菩萨审案对他来说都是造势,与县尉元公路结交是借势,在小小的修武县,他身上拥有的“大势”已经足够,覃勤寿又是一个足够聪明和足够有眼光的商人,自然知道,投资在他身上,绝对不会吃亏。
“我这五十贯筹来可不易,几乎将老本都拿来了,若是叶郎君给我的主意不能见效,那么我便要寻你拼命了。”覃勤寿开了一句玩笑。
叶畅随手便将折扇递了过去:“拿去,拿到扬州、长安、洛阳卖去,区区五十贯何足道哉。”
覃勤寿接过了折扇,旋即一惊。
元公路与钱起可以看出,这折扇尚有些粗糙,上面无论是画的墨竹还是写的字迹,都带着很浓的匠气,但是覃勤寿看不出这点,他看得出的,是这种小玩意能在那些儒生当中引起多大的反应。
儒生好风雅,而且能读书成士的,大多数都有些钱,若是能成为进士,那就更是立刻发家致富。榜下捉婿,虽然是宋时才有的典故,但在唐时,那些高门大户之家,也是乐于与新科进士们联姻。
对他们来说,用这样的折扇来显示自己的风雅,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个……”
“我再教你,请巧匠造五百柄,其中一百五十柄,送与此科进士、明经,不收分文。其余三百五十柄再拿出来售,每柄得售五贯钱以上。再制一千五百柄,待其余三百五十柄售完后投入,此一千五百柄须不如前者,价一贯。到市面上有仿制之时,再降价以售……”叶畅又随口吩咐道。
这一个小小的分段销售,既是考虑到广告效应,又考虑到饥饿销售法,还考虑到压价倾销打垮竞争对手。放在后世,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段,但在大唐之时,却还没有谁如此组合使用过。覃勤寿闻言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呼吸,好半晌将脸憋得通红,这才缓过气来。
他是精明人,那柄折扇才值几何,成本只怕连一文都不到!这样的东西,竟然把价钱卖到五贯?
“自然,你所制头五百柄,若是以玉为骨,以上好宣纸为皮,莫说卖到五贯,便是十贯,只怕也有人抢破头要。”叶畅怕他不明白,又向他解释道。
“我知道……”覃勤寿觉子发干,声音沙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彻底明白叶畅之意。然后,他猛然叉手,长揖及地:“往日总以为自己深知贱买贵卖之道,今日方知,某为井底之蛙矣……叶郎君遇仙之事,确凿无疑了!”
覃勤寿现在是真的服了叶畅了,也对叶畅遇仙之事深信不疑:若非如此,一乡野少年,便是一时灵机造出了折扇,又哪来这般经营手段?
覃勤寿可以肯定,叶畅的提议能够实现,不但能够实现,而且效果会出奇的好,最后的影响会极大。只按着叶畅所说去计算,第一批扇子,便可以卖得一千七百五十贯,第二批扇子又可以卖得一千五百贯,扣除成本,至少可以给他们覃氏带来三千贯的暴利收益!
哪怕不求暴利,只是单纯做竹骨纸折扇,也意味着他们覃家的几百亩竹林,今后会有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每年细水长流赚个一二百贯,对于覃氏家族来说,同样是了不得的收益。
“可值五十贯否?”叶畅笑着问道。
“五百贯亦值也。”覃勤寿正色:“仆在族中,人微言轻,与君五十贯已经是仆能力之极限,但得君指点,仆此回之后,必可操持此事。待事成之后,再有重礼谢上!”
“再说吧。”叶畅一摆手:“事不宜迟,我这里也正忙着,想必覃掌柜如今也是归心似箭,就不留客了!”
覃勤寿他们卸下钱,又施礼出门,林希柽跟在他身边,还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端肃过。两人牵马出村,覃勤寿猛然想起一事,向林希柽道:“等等,咱们先回去。”
他去而复返,让叶淡吃了一惊,方才十一郎只是用一柄县尉老爷看不上的折扇和几句话,便换了这厮五十贯钱,莫非这个时候这厮已经省悟,跑回来找十一郎麻烦?
却见覃勤寿上前又道:“几次见郎君入城,都无物代步,此马虽驽,但性子温顺,便赠与郎君,以解脚乏。”
说完之后,他径直将马系在叶家门前,然后转身离开,步履匆忙,倒似有人在背后追赶一般。
覃勤寿这般机断,倒让叶畅对他又高看一眼,他以前不会骑马,有匹性子温顺的驽马来学习一下,也是件美事,因此他没有拒绝。
“淳明,去将马牵到后院去,好生洗涮,然后再割些草来喂它。”叶畅吩咐道。
“噢,咱们家有马了!”响儿欢呼起来:“郎君郎君,奴奴去帮淳明割草喂马如何?”
淳明懂得喂养大牲畜,这是叶畅在买人时就听那段大德说过的,听响儿这般欢喜,而那驽马一双大眼睛也闪啊闪的,倒与响儿的眼睛有几分相似,叶畅含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吧,你向淳明学着些,什么草能叫什么草不能吃,他可是知道。另外,喂马时当心,莫惊了马受伤。”
“郎君放心!”响儿与淳明拉着马便向后院行去。
叶畅摇了摇头,小孩子心性,喜欢动物。回过头来,却看到叶淡一脸怪异模样看着他,与他目光相对,叶淡的身体猛然抖了一下,重重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向后连退了几步。
“叔祖怎么了,莫非身上不舒服?”叶畅讶然问道。
“无事,无事……”
“那你如何这般,用这种眼光看着我,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叶畅更奇。
“这个……这位覃掌柜不会是中了你的仙术吧?”叶淡吞吞吐吐地问道。
叶畅听了大笑,原来叶淡见覃勤寿竟然赠完钱又送马,还以为是被叶畅以什么道术摄了神智,才会有此举。他之所以躲远些,便是怕叶畅也将他的神智摄去。
还没有回应叶淡,听得外边又有人道:“叶家十一郎可在?”
“倒是访客不断……”叶淡嘟囔了一声。
淳明与响儿都去了后院,只有叶畅自己来门前招呼了。他到了院门前,也是一愣,然后行礼道:“我便是叶家十一郎,道长可是寻我……”
他还没有说完,旁边叶淡就挤了过来,这时叶淡倒不怕了:“咦,竟然是骆真人亲自来了,十一郎,你怎么连骆真人都不认得了!”
叶畅挠了挠头,他确实不认识眼前的道人,以往遇着不识之人,总是有响儿小声提醒,可这一次响儿不在身边。
那道人倒是仙风道骨白须飘飘,他凝神看着叶畅,然后竖起手行了一个道礼:“无量天尊,十一郎大好,老道心中实是慰怀。”
“啊呀,原来是骆真人,我想起来了。”叶畅此时也忆起这道士的身份,他是药王观的观主,据说乃是药王孙思邈的再传弟子,医术甚为高明,特别是一手鬼门十三针针炙之术,得了药王真传。
老道士这个时候上门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叶畅心中想起响儿所说,以往的叶畅,确实喜好寻仙访道,几乎欲拜入这个道士的门下,平时里也最爱入山采药。但自己魂穿以来至今,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却一次都没有到药王观去,哪怕是传出自己逢仙得遇药王的消息,也没有入药王观供奉香火。
或许正是因此,让老道产生怀疑,要亲自上门来看一看吧。
想到这,叶畅心中不免有些不爽,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自己才摆平了族中的事务,现在又来了一个道士,也不知道他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无碍,无碍,那日与郎君诊疗,便知郎君醒后,神魂或有损伤。”骆守一见叶畅神情,便明白他所想:“现今来看,果是如此,叶郎君可是有些失魂?”
旁边的叶淡顿时又是一个哆嗦。
“有些事情是记得不清楚了。”叶畅总不能说自己是破空穿越的千余年后人物。
“此事当初贫道便有所察,现在让贫道再与郎君把把脉。”骆守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叶畅原本想闪,却发现这老道人虽老,动作却不慢,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老道手中有功夫!
叶畅心中顿时一凛,抬眼看向老道,却发现老道眼中此刻精光也是闪动,变得锋利无比!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章既成明星必代言
“啊!”
叶淡惊叫了一声,只道是叶畅身上有什么问题,让老道士要施法擒他。
叶畅这个时候却是镇定下来,坦然一笑:“真人可是察出什么?”
骆守一捋须,眼中锐利的光芒散去:“脉象平和,强健有力,郎君果然是大好了。”
说完,他松开手,叶畅向后退了两步:“请真人入内小坐,响儿,响儿!”
没有传来响儿的声音,大约是去割草喂马了。叶畅便自己入内,为骆守一奉上汤水:“天热,煮了些绿豆汤,用井水镇了,倒颇能解渴,真人请用。”
骆守一饮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然后他抬起头来:“郎君许久不曾去药王观了,听闻是在忙着结庐读书?”
“寻了一处山谷,图个清静罢了。”
“听闻十方寺的僧人赠送的山谷?”骆守一又道。
叶畅顿时无语,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小,昨天纯信才说要送山谷给他,今天骆守一就知道了!
当真不愧是道教之人,八卦的本领,实在叹为观止。
“确有其事?”
“十方寺的僧人与郎君向来并无交情,竟然送了一座山谷与郎君,贫道与郎君为方外之交,不可落后于那些和尚,便以这些阿堵物相赠,以作郎君乔迁之喜。”
骆守一说完之后,捧出一个小木盒,他自己打开木盒,然后推到了叶畅面前。
旁边的叶淡眼睛几乎要翻出去了。
这一个小木盒里,可全部摆着金锞子,估摸其重量,只怕约有十两。
叶畅也是极惊讶,十两黄金,可是真不少了,相当于六十贯钱!
方才覃勤寿赠钱给他,便是二十贯现钱,外带一些黄金——白银此际多为官府所藏,民间使用得并不多。骆守一拿出这些,当是送上了一份厚礼。
便是花钱去买下叶畅选中的那座山谷,百十亩的山林加起来,也就是值个三四十贯罢了。
“真人礼太重,某惶恐不敢受。”他起身将盒子推了回去。
“如何不敢受!当受,理当受!”骆守一捋须道:“以郎君与我药王观的关系,这份礼,不能算重。”
叶畅还待拒绝,骆守一又道:“听闻郎君曾遇仙人,那虹渠取水之理,便是在仙人丹房中所见?”
叶畅再次确定,这位骆守一道长是一个八卦大师,连他随口说出解释自己如何懂得虹吸原理的话,他都打听出来了。
“呃,确有其事。”
“那就不错了。”骆守一闻得此语,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叶畅与叶淡都惊讶于他的动作,却见他做出更让人吃惊的事情。
举手,行礼,长揖,到地。
这可是大礼,唯有晚辈对长辈、身份卑微者见到高上者,才会行的礼!
“药王观二代弟子骆守一,拜见师叔,师叔仙驾万安!”让叶畅和叶淡更为惊讶的,是骆守一的称呼,他这个白发苍苍的老道,竟然称叶畅为“师叔”!
叶畅有些搞不明情况,他自来此世,似乎每有所得,都是绞尽脑汁而来,为何这个老道人却一见到便又是送金又是行礼,莫非自己身上终于有了某种让人纳头便拜的光环?
“真人快快请起,这是何意?”他既是弄不明白,自然不敢受骆守一之礼,慌忙避开,然后上前将老道扶起。
“郎君所遇仙人,乃我药王观祖师孙真人,郎君既是拜于孙真人门下为丹炉童子,便是孙真人弟子,老道乃孙直人再传,称呼郎君一声师叔,乃是分内之事。”
“啊?”叶畅没有想到,自己编个遇仙的事情,竟然都能给自己找个师侄过来。
叶畅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的那个故事就能让骆守一跑来认师叔,这背后,必然还有别的考量。只不过骆守一现在正在面前,他暂时没有充分时间进行分析。
“叶师叔若是有暇,还是回药王观拜谒一下师祖法像吧。”骆守一又道。
这个“回”字提醒了叶畅,突然间,叶畅抓住了关键。
他已经不再是初临此世的那个默默无闻的乡野少年了,这段时间,他造势借势,已经拥有不小的影响,特别是对修武县十里八乡的百姓来说,影响就更大。而有关他的传闻,在修武县百姓、士绅间流传,所有的流传,都免不了要提到他的那些事迹。
看他的事迹当中,从被指认为“星宿下凡”而揭开“遇仙”之事,到菩萨审案,都与十方寺有着密切关联。可以想见,十方寺将因此而受益,香火大盛,这也是老和尚纯信赠送庙产与他的原因。
那么原本香火甚盛的药王观岂会坐视竞争对手发展!
这位骆真人的手段高明,更胜十方寺首座一筹,他想出来的办法,是直接将叶畅拉过来,将他的身份确认为道家仙人的弟子。想想看吧,若是叶畅承认了他所说是药王观小师叔的身份,那么人家一提起他的经历,便会说“药王观的小师叔驱使韦陀菩萨为其审案”,这么一来,药王观岂不还是稳稳凌驾于十方寺之上?
而且和吃过几回亏才肯在叶畅身上投入的纯信老僧不同,骆守一可是一见以叶畅,便愿意大投资,十两黄金送来,叶畅无论收还是不收,总不好翻脸吧。
想明白这一点,叶畅原先拒绝的念头顿时没了。
他现在就是修武县内的“明星”,药王观与十方寺都是“商家”,都争着抢着让他这个“明星”代言。既然是如此,哪有放着钱不赚的道理,反正无论是药王观还是十方寺,都没有说要独家代言权么!
“骆真人,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是不是真遇到仙人,尚不可知,所遇者虽然与观中药王仙长的神像有几分相似,却也没有对我说就是孙仙长。”叶畅略作犹豫,然后道:“更何况,他只收我为守炉童子,不算正式纳入门墙,故此,我不敢为真人师叔。若是真人不弃,只呼我名便是,我愿即刻随真人上山,礼拜孙仙长法像。”
他初时所说,让骆守一心中很是不快,只觉得这个少年不识抬举。但听得后来,骆守一的想法顿时变了:这少年哪里是不识抬举,分明是太识抬举了!
“呵呵,郎君既是定然要谦逊,贫道也不好说什么……但是郎君既然为祖师丹童,便是我们药王观之人。这样吧,贫道托个大,替师收徒,郎君就是贫道俗家小师弟,郎君以为何?”
这老道果然比纯信要厉害,顺水推舟让叶畅的辈份就降了一阶,但仍然不放弃将他纳入药王观的主意。叶畅这一次没有迟疑,立刻行礼:“叶畅拜见骆师兄!”
老道捋须微笑,看着叶畅甚为满意。
这样一来,可谓皆大欢喜,大约就只有十方寺的和尚会象是吃了个苍蝇一般觉得难受。李唐一向崇道抑佛,到武周时为了夺位又崇佛抑道,如今李三郎为天子,佛道之争可谓暗潮汹涌,叶畅对此还不是很清楚,一头扎进去,是祸是福尚不可知。但至少从现在来看,药王观在修武县有极大影响力,而仙人孙思邈更是在民间家喻户晓,叶畅得为药王观俗家弟子,倒也不吃亏。
算是他又借着一势。
这一幕把叶淡可是看呆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目不暇接,先是覃勤寿大老远跑来送上五十贯的金锞和铜钱,还回头又送了一匹马,接着是德高望重的老道长骆守一来哭着喊着要认叶畅为师叔,还送了值六十贯钱的金子,叶畅偏偏拒绝,勉为其难地当了药王观观主的小师弟……
在叶淡近六十年的生命里,恐怕只有昨日菩萨审案一事,象今天这么跌宕起伏了。
因此,叶畅回头向他施礼,请他先照看一下家里,自己连夜上药王观时,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然后才惊问道:“如今去,岂不晚了?”
“不晚,不晚,老道明日一早送小师弟回来就是。必不误明日小师弟家中之事,对了,小师弟若是结庐,老道还认得几个木匠,要不要替小师弟请来?”
吴泽陂没有出色木匠,老道是清楚的,这些年药王观好生兴旺,附近的木匠大多都到观里干过活儿。叶畅笑而不语,算是婉拒了老道的好意,毕竟叶栉是自家族人,若没有与他商议就请外人,特别请的也只是附近的工匠而不是声名远扬的大匠,分明是落他面子。
从吴泽陂到药王观,比起上十方寺可要远得多,与去县城也没有什么区别,两人是下午动身,待他赶到时,业已经是月上树梢,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时间。叶畅年轻体力好,老道人也能健步如飞,让叶畅很是惊讶。但想到老道是孙思邈的再传弟子,便又释然:他看过的古籍里,孙思邈可是活了一百岁以上的养生大师。
药王观位于被当地人唤为药王山的半山腰,占地也就是两三亩的模样,依山势建成,规模倒不少。道观中有数十名道士,见观主回来,纷纷行礼问好,也都好奇地看着叶畅。这个时候叶畅完全就依着骆守一的意思行事,该拜神的拜神,该见礼的见礼,该受礼的受礼,没多久,众道士便全部知道,跟着观主来的少年郎,就是这些日子大伙听说过不知多少遍的叶畅了。
一套仪式操持下来,便已经是大半夜了。
在观中安歇一夜,叶畅仍然保留着自己的习惯,一大早便起来,开始绕着道观小跑。他以为自己起得已经算早,但发现起来做早课的道人们都三三两两出现,还有一些在观外晨练,或活动拳脚,或调息吐纳。对于他晨跑,道人们虽是有些好奇,却也没有谁打扰。
他顺着一条小路跑出去,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两边,尽是些低矮的树木,但有人工削减灌溉的痕迹。叶畅看到之后不由得“咦”了一声,他认得这些树,竟然是茶树。
修武可不是适合茶树生长之所,因此这些不会是野生的,而应该是人工种植。叶畅估算了一下,大约有百余棵茶树,生长的情形还算好,此时已近端午,夏茶初长,若是采摘回去炒出,倒也是不错。
对炒茶叶畅不陌生,他支教的那西南大山中,茶叶是少数能卖得上价钱的经济特产,支教的几年间,跟着当地茶农学习炒菜,想法子帮助他们联系卖家,叶畅着实做过不少事情。因此,看到这些茶树,他不由生出一些亲切感。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尝过如今市面上卖的茶,那种放姜末、油脂甚胡椒粉的玩意儿,实在和他口味不同。而那个对茶道贡献极大的茶圣陆羽,只时应该还呆在哪个寺庙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叶畅一时兴起,跑回道观之中,拿了个篮子,挑芽尖采摘了一篮,估摸着能炒出一两斤的干茶,便将之带回观中。
“小师弟喜欢苦荼?”见他采了这些叶子,骆道一也有些奇怪:“此物可入药,故此先师在时,种下两百余株,时至今日,已经只剩余这一半了。”
“苦荼?这不是茶么?”叶畅愣住了,他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认错。
“正是茶,不过这是当今天子所撰《开元文字音义》中所改,过往多称之为荼。”
叶畅恍然大悟,原来茶叶的茶,便是荼毒的荼。他笑道:“我依稀记得一种制茶之法,所成之茶,远胜如今茶饼,故此采回去试一试。若是能成,送一些来孝敬师兄。”
这话说得骆守一心花怒放,暗道这小师弟果然会做人。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肃然问道:“这制茶之法,可是那里的?”
说此语时,骆守一以二指悄然指了一下天,意思是否是叶畅遇仙时所学。叶畅也不否认,微微点头,骆守一大喜:“竟然是仙家之物,那是老道口福了,老道便在这等着!”
“端午之时,我再来聆听师兄教诲,那时便可将茶带来了。”叶畅拱手行礼:“俗中尚有事,小弟这就告退。”
“去吧,若有什么不足用的,只管来观中寻老道就是。”骆守一眉开眼笑。
他是当真欢喜,若是叶畅真的带来什么仙家妙品,那么他算是为道门又立一功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8章欢愉时短喜难全
叶畅回到吴泽陂时,他的工程已经开始了。
他人虽是不在,但昨日已经将事情分派好了,各组的首领带着自己的人前去干活,巡视组的则专门领人查看是否有险情,叶淡则带着那些老弱做好后勤保障。因此叶畅赶到时,只看以谷中处处火起,人声鼎沸。
放火烧山是这个时候开路垦地最迅速的方法,因为分组得当,又注意安全,所以一个上午的功夫,谷地深处的几条道路便已经烧出来。紧接着按照叶畅的主意,众人取巧,将那些烧枯的树干锯下,截成一根一根的,用木隼锲好,做成小木排状,铺垫地余烬未收的地面上,形成了一条比较平坦的小道。
在这小道上,无论是人行还是车走,都要方便得多。
“十一郎,你的方法果然有效,才是一上午功夫,便已经成这模样了!”见他回来,叶淡很是高兴地道:“原本我以为要两三日功夫才能成的,结果一上午就成了!”
“宗长可不想想,十一郎是连菩萨都能请动的,乃是孙老神仙的再传弟子,自然有些神通!”叶栉在旁笑道。
叶畅笑着做了个团揖,谢过那些来帮忙的乡邻。
接下来的进度如叶畅所料都是非常快,仅仅是十日功夫,谷中情形已经初具,然后又是挖地基、夯土垒墙,这些事情交由几组人轮流来做,原本要四五天才能成的,结果一日便搭成。倒是上梁、铺瓦,稍稍麻烦了一些,可总共屋子建成,也只是花了七日时间罢了。
说来也怪,上梁的当日夜里,修武县下了近两个多月的第一场雨,雨虽不算太大,却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旱情,便是引来的溪水,也更为充沛。
经过这场雨,被烧过的地方又开始冒绿,叶畅乘着雨后地湿,又请大伙相助,在谷中合适的地方开出了零零碎碎约有两亩的田。
到此时,主体工程就算是完成,接下来建水碓就完全不用现在这么多人手。但叶畅也没有让大伙就此散去,而是开始开山取石修路。
此时取石的方法,便是先拿火在岩石之上烧,等石头烧得极烫时,再将大量的冷水浇上去。利用热胀冷缩原理,使得岩石裂开,然后再依着裂缝凿下石块。这个过程艰难而麻烦,但比起用火药反而安全一些。叶畅自然是知道火药的配方的,他甚至知道现在这个时代,正是各位大唐的炼丹道士发明火药的时候。不过暂时他还不准备将之拿出来,因为这种划时代的工具,他暂时还没有力量去保护这种配方。
没有力量保护自己。
叶畅可以想见,明白火药作用后,无论是豪商巨贾背后的门阀权贵,还是李唐宗室,甚至是边关悍将,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绑去,逼他交出配方。有点眼光的,会留下他的性命,将他拘禁起来,专门负责改进配方。目光短浅的直接杀了他——还有所有与他有关可能知道配方的人,灭口这种事情,并不只有恶人会做。
“这路想完全用碎石铺好,所需时间会很多啊。”眼见费了十日功夫,路也只是铺成了一里左右,叶淡叹息道。
“人少了,进度就慢了。我修路其实是在其次,最主要还是在这样的工程当中,让咱们的乡亲学会如何统筹。此后大伙做事,无论是铺路修桥,还是挖渠引水,都能有头脑。”叶畅倒不难过:“唯有这等劳作,最为锻炼人手。此事暂且放下,所谓坐吃山空,如今我手中的钱又有些不称手了,得想法子寻些进项来。”
这话说得叶淡噗之以鼻,虽然叶畅这二十多天里花钱大手大脚,但别人送的多,他手中至少还有三十贯钱,省着些用的话,足以过上两年不错的日子。而且现在叶淡对叶畅有些迷信,总觉得不知哪天便会有人又给叶畅送钱来。
“你还是先将山门建起吧。”叶淡指着山谷入口:“你不是说要在这建一座牌坊门和一座水门么?”
“正有意于此,可是石牌楼要花不少钱,而且太过俗气,我还是搭个木牌楼先凑合,已经画好了图,只待栉叔那边空出手来。”
“他?研究水碓都快昏了,也只有你这败家的肯拿出这么多钱来给他练手。”
在叶畅扯来,叶栉应该是短时间内最可靠的木匠,水碓还只有依靠他来,因此便备齐充足的材料让他练手。只不过叶栉在这方面的天赋当真有限,研究了这么久,成果仍然是空白。
叶畅正待再说,突然间看到一骑马向着这边奔来。吴泽陂虽然也有骡马往来,但象这般驱马奔驰的却不多,叶畅皱了皱眉,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马上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很快叶畅便认出,寻阳林希柽。
据说覃勤寿已经回沁阳老家主持折扇售往长安事宜,只留了林希柽在此,主要起的作用就是与叶畅保持联系。叶畅心中猛然跳了一下:难道说自己给覃勤寿的建议出了纰漏,他派林希柽前来讨教应对之策?
林希柽来到他面前立刻下马,一边下拜一边大声道:“叶郎君,叶郎君,令兄出事了!”
此语一出,叶畅心猛然揪在一处。
林希柽说的“令兄”,定然是指叶曙,让林希柽如此焦急而来的,必然不会是小事!
叶曙如今在长安,那可是大唐国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在那儿出了事情,叶畅再智谋百出,也鞭长莫及。
“起来,好生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叶畅将他拉了起来。
“这是主公的信。”林希柽将一封信捧了出来,交给了叶畅。
旁边的叶淡伸长脖子过来探头探脑,那信中所言,是一个巨大的噩耗,叶畅的兄长叶曙,已然不幸丧命。
看到这里,叶淡啊呀了一声,他侧过脸看了叶畅一下,发觉叶畅表情还很镇定。但他再看那信时,发觉叶畅的手抖得相当厉害。
他抖得是如此严重,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无法看清纸上的字。叶畅定了定神,吸了口气,再将信拿起来,可是手抖依旧。
按理说,他与叶曙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原本不该有这样的感情的。但或许是残留在这具身躯内真正的叶畅的意识,或许是他没有想到这一世才没几个月,便又遇上亲人非正常亡故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事情,这让他回忆起了一些上一世的痛苦。
“十一郎,你莫难过,如今之计,是如何与你嫂子说此事。”叶淡终究年长经惯,在后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然后将信从叶畅手中拿了过去。
信被拿走之后,叶畅象是身上的重担被抽走一样,长长吐了口气。他径直坐在地上,这与他一贯爱洁净的形象是有几分不对的。
叶曙遇害之事说起来很简单,便是为人凌迫而死。
覃勤寿在信中非常抱歉,却没有说凌迫摧折叶曙至其身亡的究竟是,只是说为权贵者所凌,至于权贵是谁,只字未提。覃氏虽然是沁阳大姓,在地方上也有一定的影响,但与真正的望族相比,仍然只能算是寒门。因此,到了长安,他们的能力有限,不能够给叶畅多少帮助。
不指出是谁干的,并不是有意要隐瞒,而是很含蓄地给叶畅一个提醒:对方很强,强到了他根本无法对抗的地步,因此也不要指望着能够报复。
“如今你兄长的遗体,尚停在长安城内青龙寺中,覃家之人料理的后事。覃勤寿问你,是要去迎回你兄长,还是他择吉地安葬?”
叶畅没有回答,他目光怔怔地望着远方。
在发觉自己来到了这个时代后,叶畅便曾经立下志向,要让关爱自己的人和自己关爱的人都能够过上好日子。这不算是什么太远大的志向,但是就连这样一个志向,他才立下不久,就出现了重挫。
叶曙话不多,为人也有些懦弱,但对他的手足之情,叶畅还是能够深深地体会到。或许迫于宗族的压力,让他来三支充当嗣子,是叶曙一生的愧疚,但他是真心希望叶畅能够过得更好些的。
在离开之时,叶曙还曾经叮嘱过他,当心长支的暗算。
却不曾想,长支奈何不了叶畅,而他自己,却死在它乡。
“十一郎,十一郎,你定然要节哀,如今你们三房这边,长支是烂掉了,二支三支,就你一个撑大梁的,你可要稳住神。”叶淡见他这模样,不由得慌了起来。
不仅仅是三房,他们吴泽叶家的希望,可以说都在叶畅身上,若是叶畅出了个什么意外,那么叶家就休想在一两代人内超过刘家了。
叶畅勉强抬头,嘴角抽动了一下:“放心,叔祖,你放心。”
虽是如此说,他却没有站起来。
旁边的林希柽有些急了,他性子暴躁,不是覃勤寿,一般人也压不住他。对叶畅,他现在也有些敬服,因此开口便道:“叶郎君不是通仙人么,请仙人就是!坐到这里哭也没用,哭不活你兄长,也哭不死你敌人”
叶畅眼前猛然亮了一下。
仙人什么的,他是不懂的,但是,后世的种种手段,放在这个时代,不就是仙家妙术么?那些权贵再如何势力滔天,自己凭借着那些手段,终有超过他们的时候,到那时,自己想要替兄长复仇,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么?
“十一郎,你可好些了?”叶淡也问道。
“无妨。”叶畅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脸,让自己面色显得好看些:“我现在想的……是如何告知嫂嫂……”
叶曙的事情,想瞒是瞒不住的,和叶曙一起入京番役的还有另外几人,他们自然会托人带口信回家。而且按时间算,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番役期限快到了,也该回乡。
方氏正在家中忙着打扫,她是个闲不得的人,整个吴泽陂,她家是最干净的。不仅是自己那小小的宅院,而且连周边公共地方,她每天都会进行清理。
叶畅到了这小宅院前时,停了一下脚。
二支的宅院比起三支还要小一半左右,叶曙一家人住着有些拥挤,以往的时候,叶畅没有感觉,但今日叶畅突然生出一种唏嘘。
轻轻扣动门环,砰砰的声音响起。过了一会儿,叶畅听得有稚嫩的声音急促地道:“我来开,阿娘,我来开!”
因为叶曙不在家的缘故,这些时日,方氏都紧闭门户,而村里的无赖泼皮,便是不将叶氏家族放在眼中,也要顾及着如今叶畅的名头,倒无人敢上来寻衅的。跑来开门的是小赐奴,他费了好大气力才将门闩拉开,然后把门打开。
“是小叔,是十一叔!”寄奴欢喜地喊道,然后又皱着眉:“还以为是阿爹回来了,阿娘说,阿爹就要回来了!”
叶畅的心再次狂跳了下,他蹲下身,摸了摸寄奴的头:“阿爹一时半会回不来啦,他让人对寄奴说,家里只有你一个男子汉,你可得当起家来,护住阿妈和小娘。”
小寄奴的眼珠碌碌地转,一脸大人的模样:“那是自然!”
“砰!”
寄奴的话声才落,旁边传来一声物件摔落在地上的声响,叶畅抬起头,看到嫂子方氏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站在那儿,象是风中弱柳。
“嫂……子!”叶畅喃喃地道。
方氏蹲下将跌落的针线箧子捡了起来,没有理会叶畅,半晌也没有站起。叶畅看到一滴滴如豆一般大的晶莹水珠落了下来,滴在她身前的地面上。
“我明日便启程前往长安。”叶畅干巴巴的声音响起。
他早就知道方氏聪慧,绝非普通女子能及,却不曾想她竟然聪明到了这个地步。仅仅是从自己对小寄奴说的一句话中,她便察觉了异样!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朋友来信,说兄长出了事。”叶畅终究不忍直接说出叶曙的死讯。
“我就知道……长安,绝非善地……我就知道,长安……天啊!”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9章风陵渡畔故人逢
方氏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吟,身体剧烈颤抖,叶畅此时心中也是悲恸,因此并未从方氏的话语里听出异样来。
“十一郎……你尚年幼,长安你不要去,请宗长派人去吧。”片刻之后,方氏蹲在地上又道。
“无妨,我自己兄长,若我不去,谁人能去?”
“十一郎,你不知道,长安……长安,那不是个好地方!”
这一次叶畅终于意识到,长安对于方氏来说,应该是一个伤心地,而且,不只是因为叶曙的事情那么简单。
此时叶畅无心去问,只是坚持道:“嫂嫂,兄长出事,前因后果信中不便说,我总得到那儿自己去问。我是兄长的弟弟,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一点,故此,我必须去。我已经与宗长说过,我不在之时,宗长会常来这边,若是嫂嫂有什么难处,直管对他说就是。另外,我还让响儿和淳明到嫂嫂这边,嫂嫂有什么事情需要帮手,他二人虽然年纪小,却也算伶俐。”
“淳明你还是带在身边,你一人在外,身边得有人照料。”
“嫂嫂放心,我此行有友人照拂,便是那个覃掌柜,他正在长安。而且我不会乱来,我此次去,是打探消息和迎回……的。再加上若有什么事情,淳明太小,帮不上忙还会拖后腿。”
方氏听得叶畅条理分明地说着,她终于抬起眼看了一下叶畅,发觉自己的小叔神情异常冷竣。
确实,是一种冷竣,仿佛冬日里山上的冰雪,看上去普通,实际上却散发着寒意。
剩余的安慰话,叶畅没有说,他觉得再怎么安慰,都不如行动有效。第二日,他便将此间的事情全都交给了叶淡,自己孤身上路,到了修武县城与林希柽会合。
“叶郎君,此去长安,定然要谨言慎行,途中切勿耽搁。”林希柽替他联络了一个商队,他跟随着商队一起往长安去,临行之时,林希柽又交待道。
他一贯粗率,此时却做这样精细的吩咐,叶畅便明白,自己心情不好的事情,就连这样的粗人都看得出来。他勉强笑了笑,点头表示谢意,便催马跟上了商队。
覃勤寿送给他的驽马,便成了他此行的代步。
自修武至长安,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是在孟津渡过黄河抵东都洛阳,然后过函谷关到潼关之外。另一条则是一直走河北岸官道,至风陵渡过黄河抵达潼关。除此之外,也有走黄河水路至陕州三门峡登岸者。叶畅急着赶长安,而商队却还要去洛阳,因此他中途便与商队分离,自己走河北岸官道,沿途日夜兼程,道行艰苦。
好在此时大唐皇帝李三郎虽然已经沉迷于酒色享乐,整个大唐都潜伏着巨大的危机,但天下大体上还算太平,再加上叶畅一路行来不欲生事,都极为谨慎,因此,连着十日,都不曾遇到什么问题。
“这便是风陵渡了!”
当奔腾的黄河终于出现在叶畅面前时,他已经到了风陵渡前。风陵渡乃是此时黄河上最大的渡口之一,所谓“鸡鸣一声听三省”。不过在叶畅看来,倒也稀松平常,除了众帆竞渡的场景之外,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此地没有后世壮观的大桥,虽然往来的船只不少,但叶畅没有心情欣赏这些既笨且小的船只。
毕竟,华夏造船技艺是到了宋时才发生一次大飞跃,现在的船不仅小,而且行使甚为不变。
官府在渡口设置了关卡,管理渡河事务,不过现在也只是收钱罢了,象叶畅这般百姓,交了一遍钱,还得自己去渡口寻找渡船。
“郎君莫非是要过渡?”见他在渡口逡巡,那边便有人上前问道。
“正是要过风陵津,不知郎君有何教我?”叶畅见那人模样清瘦,看上去不是歹人,便行礼问道。
“郎君莫非是游走天下的士子?”那人笑着道:“小人不敢当郎君之礼,小人贱姓吕,行九,乃是这风陵津里讨生活的水客。若是郎君信得过小人,便随小人来。”
“咦?”
“郎君放心,象郎君这样的士子,小人可接待得多了,前些时日,便有一个兴高采烈昂扬西去者,一边乘舟一边大叫‘我辈岂是蓬篙人’……”
叶畅闻得此语心中一动:“有些语者,必是姓李吧?”
“咦,郎君如何得知?”
“此人莫非名白,字太白者是也?”
“正是,正是,此人自称正是李太白。”那人笑道:“小人与他同行渡河,听得他一路长啸高唱,可谓踌躇满志,想来是要进京城大用。”
“呵呵,这倒是巧了,不曾想,他竟然就在我之前入京,或许此次于京城中,也可以见到他。”
叶畅难得地觉得心情愉快了些。
因为爱好古典文化的缘故,他对于在历史上留下诗仙鼎鼎大名的李白,还是相当熟悉的。此时李白已经年过四十,却仍然不得志,与吴道士隐居。得到这位道士举荐,他才收到李隆基李三郎的邀请,开始进京。
但叶畅并不知,李白此次进京,比历史上入长安要提前了三个月。
“郎君认识这位太白先生?”那水夫问道。
“闻名已久,只是未曾相见。”
“这位太白先生据言会在骊山多呆一段时日,长安暑气极盛,还是骊山清凉。”
“哦……”
两人一边聊,叶畅一边跟着那水夫到了河边,水夫呼了一声,顿时有艘船从河边停着的数艘小船中过来,船夫赤着上身,露出青铜一般的肌肉,汗如珍珠,便将船撑到了叶畅身前。
“郎君只管上船,郎君一人一马过河,人是三文,马是五文,共需八文钱。”那拉客的水夫道:“我们这边都是做正经生意的,绝不坑骗郎君!”
叶畅看着那小小的船,又看了看自己和马,头皮顿时有些发麻。“
这船看上去装不了几个人,而且船底还有积水,让叶畅怀疑,自己连人带马上了船之后,是不是就会将船压沉。他再看了看其余人的船,也都是这般模样。
看来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不过,现在的造船技术竟然这么差劲,河道海路的作用必受限制,若是能在造船上有所革新,亦是一条好路。
虽然收了他八文钱,可是渡船不可能真的只载他一人,还须凑齐一船人才会过渡。好在风陵渡乃是最大的渡口之一,各方人物,无论是商旅还是游士,都在此聚集。不一会儿,那个拉客的水夫便又带来了好几个人,小小的船上,满满当当挤下近十人。
“够了够了,可以走了。”有人催促道。
“郎君再请稍候,再上一人便走。”
“这一船又是人又是马的,足够你们赚上不少了,何必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郎君说笑了,难得近日天气晴好,黄河开渡,我们这些苦哈哈的,都要靠这几日接送些客人,养活一家老小……”
水夫陪着笑,却就是不开船,他们自述生活艰难,一年当中只有区区数月方能摆渡。而且就是这数月中,黄河上的风浪也是他们的致命威胁,每年里总有不少水夫船翻人亡。
“这日上三竿,若再不行,可就赶不上宿头没有午饭,你们要吃饭,我们便不要吃饭?”
叶畅听得等渡人中一个横声叫道,叶畅也觉得腹中饥饿,偏偏此时,一小船飘飘而来,船上积着各色黄河鱼,叶畅见了心中一动,牵着马便又下了船。
“郎君,郎君为何又下船?”那船夫有些慌了。
“腹中饥饿,意欲饱食一顿再渡河。”叶畅笑道:“我见你船上有锅有柴,这里有两文钱,算是向你借锅与柴的——方才那位郎君,听闻你是贩糖的,可有霜糖?”
被他唤住的是一个行商,挑着一副担子,听得要糖,顿时报了个高价。此时霜糖价格极贵,他小行商手中没有,只有红糖。叶畅也不以为意,除了买糖,还寻岸边渔民要了些醋、姜葱和茱萸,再买了一条大的黄河鲤鱼,又将锅洗涮干净,便剖鱼洗鱼切鱼,开始升起火来。
这边才开工,那边有人忽然叫道:“叶施主?”
叶畅听得这声音熟悉,起身望去,只见着释善直这莽头陀一身狼狈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倒是巧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竟然在此又见到了善信师。”
释善直也是喜笑颜开:“好,真好,总算遇着能管饭的了……叶施主,我饿了!”
“这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既然你来了,一条鱼怕是不足……喂,渔家,再给我条黄河鲤来!”
叶畅又买了一条大鲤鱼,足有两斤重,依样处置好之后,便在岸边开始烹制。他要做的是一款糖醋鲤鱼,虽然材料多有不足,特别是糖用的是红糖,但在他妙手之下,不一会儿,仍然是鱼香四溢,往来之人,多有咽着口水者。
“善直师,你怎么会到这里?”一边烹鱼,叶畅一边问道。
“贫僧倒奇了,你怎么会到这里?”释善直也问道。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都大笑起来。善直虽是莽和尚,但并不笨,从叶畅眉眼中看出他有忧忡在心,并不追问,只是说自己的事情:“贫僧在十方寺挂了两日单,那老和尚恁的小气,让贫僧去理了发之后,便打发贫僧去樵采。贫僧一怒之下,揍了那个道宁,然后便走人了……”
“和尚倒是个爽利人,一言不和就走啊。”对他的话叶畅是绝对相人的,善直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物。
“你不知道,那十方寺里面上上下下,尽是些蠢秃驴,与他们呆在一起呆久了,贫僧只怕也要变成眼里只有香火的浊物了。”
“莫非善直师现在不是浊物?”叶畅与他熟悉,便打趣他道:“我觉得善直师饮酒吃肉,端起碗来吃喝,放下筷子咒骂,不但是浊物,而且还是小人。”
“胡说,贫僧乃是清净白莲释善直。”莽和尚说到这,用手摸着自己的光头,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驾马车出现在河畔。
鱼香味传入了马车之中,马车上的一角车帘被掀起,一张脸从中伸出。
“好香的鱼味,姨姨,可要食鱼乎?”那是一位美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向着内里问道。
“若是无碍,可求一食。”内里的女声回道。
“姨姨放心。”
那美妇跳将出来,这个动作顿时引起众人注意,叶畅专心观察鱼的火候,没有留心这边,可是释善直却一眼看到,顿时一双浓眉拧起:“这妇人好身手。”
叶畅闻言才抬起脸,便觉香风扑面,一个美妇走到面前:“渔家,这渔可卖得?”
“兀那娘子好生无礼,这鱼乃是贫僧裹腹所用,如何卖得?”释善直怒道:“休来聒噪,速回,速回!”
“僧人也能吃鱼?”那美妇柳眉竖了起来。
“阿娥,你且回来,这位师傅,可是少林棍僧。”她身后马车之上又响起一个声音。
紧接着,马车上再下一妇人,此妇人已过中年,虽然保养甚好,却难以掩饰眉角的鱼纹。她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但让叶畅更注意的是她腰间挂着的一对短剑。
“姨姨……”
“既非出售之物,也不必强求,我们过了河再寻地方吃饭就是。”那中年妇人道。
“若是二位不嫌弃,可再去买两条鱼,我为二人烹制就是。”叶畅见着那对短剑心里便有个想法。
“怕是耽误郎君时间。”中年美妇道。
“左右都是赶路,不过是迟半个时辰还是早半个时辰。”叶畅道。
此时前两条糖醋鲤鱼已经烧好,叶畅与善直大快朵颐,吃得和尚满嘴皆油。与此同时,叶畅又开始替那两妇人和她们的车夫烹鱼,鱼半熟之际,突然间后边又有马疾驰之声传来,紧接着有人喜道:“在这里了,在这里!”
那中年美妇皱了皱眉,抬头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笑着拱手:“大娘何离之甚速也?”
“有事。”中年美妇冷然道:“耿郎君相送百里之情,奴已领矣,还请郎君回去。”
“令狐令遣我来相邀,大娘这般做,未免太过了吧?”那耿郎君面露不悦:“令狐令置海内珍肴,虚席以待,大娘却宁可吃这路边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也不愿意赴令狐令之宴席,大娘真如此不识抬举?”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0章神座弟子借一用
此事与叶畅无关,叶畅自己一身麻烦,因此对于耿郎君和那位大娘的争执,初时是视若不见的。
但释善直却不这样想,他得叶畅招待,吃了那鲜美无比的糖醋鲤鱼,自觉再也不曾吃过这么美味之物,可现在那耿郎君却诬蔑这糖醋鲤鱼乃是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
“兀那酸丁腐儒,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说的是什么?”边上的莽和尚顿时发作,他出身嵩山少林寺,在大唐之时,因为曾救过太宗皇帝的缘故,地位相当超脱,因此根本不怕那耿郎君口中所说的令狐令。
“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说的是你们碗里的东西!”耿郎君冷然道:“和尚,与你无干,莫自寻烦恼。”
正在专心烹饪的叶畅忍不住笑了一下,莽和尚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那位中年美妇,意识到方才莽和尚无意布了个陷阱给耿郎君,偏偏这位一向自诩有才气的耿郎君上当却不自知。
“好和尚,你敢辱我?”耿郎君果然反应过来,怒喝了一声。
“和尚不曾辱你,是你自个儿说,这东西猪狗都不理睬……叶郎君,好了没有?”
“嗯,火候到了。”叶畅依旧泰然,将锅盖揭开,顿时鱼肉的香味又四溢而出,那耿郎君一路追过来,原本也是饥累交迫,此刻嗅到这样的香味,忍不住就咕嘟咽了口口水。
便是刚才还吃了一条鱼的释善直,这个时候也喉结抖动起来。
那两位妇人也不客气,看起来是在外奔波惯了的,立刻就开始进食。才尝一口,那年轻些的便欢呼了一声:“姨姨,这味道果然上佳,我从来不曾吃过这般美味!”
中年美妇微微点头:“便是在长安与东都,这般美味也不常见。”
叶畅微笑道:“多谢夸奖。”
那耿郎君见这模样,倒忘了寻释善直麻烦,而是不无嫉妒地道:“这算什么,君子远庖厨,这等厨艺,尽为小人之道,便是如易牙般神乎其技,也不过是烹子邀宠,乃至结党祸国之辈!”
这可就是在指着叶畅的鼻子大骂了,叶畅便是泥人,也有几分火性。此事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可这姓耿的先是说他烧的菜猪狗都不理睬,然后又说他这个人是烹子弑君的易牙之流人物。
叶畅非常讨厌这种板着脸指责别人的家伙。
他站起身,见锅下灶台里有烧得一半的柴火,有一截已经烧成了木炭。他将之取了出来,在姓耿的面前晃了晃,姓耿的脸带冷笑,手却握住了腰间的剑。
此时乃是盛唐,盛唐文人的佩剑可不仅仅是装饰用的,在一些文人手中,他们的佩剑,同样是杀人的凶器!
叶畅却是一抖,将火抖灭,然后笑着来到河边一间木屋前,提起树枝便在上书写:“河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写完之后,他扔了那柴火,向着周围水员、渔夫拱手:“这里的家什,还请诸位替我物归原主,此间兴尽,意欲渡河,哪位兄台可以送我?”
立刻有人相邀,叶畅牵马上船,释善直不明所以地跟上去。那艘船上已经载得差不多了,水员撑篙摇橹,便将船驾离了岸。
那位“大娘”一直在静静看着叶畅留下的字。
与叶畅当初写在扇上的字不同,这一个月来,叶畅很是用心练了一回字,而且用炭笔写出的,类似于后世的硬笔书法,因此这次叶畅的字还算能入人眼。而无论是“大娘”还是那个耿郎君,也都没有钱起与元公路的眼光,因此都只是觉得,这字写得别有风味。
更有味道的是这首诗。
简短的五言,看上去是在黄河边有感而发,却带着让人不由自主动容的悲悯。
特别是那些在世间底层挣扎、为了生存不得不出没于风险之中的人,当他们看到、看懂这首诗后,忍不住就会产生共鸣。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大娘喃喃念了一声。
“河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那最初接引叶畅的饶舌水客将诗重复念了一遍。这诗给他的感觉,却比那天那句“我辈岂是蓬蒿人”要贴心。
便是方才将叶畅批得一无是处的耿郎君,这个时候也只能表情讪讪——至少他自问,做不出这样的诗来。
“不想在这渡口也能遇着一位奇人。”大娘道。
“可惜不曾知道他的名字。”旁边的美妇道。
这话提醒了那些水客,便有人跟在船后跑了几步,跑到河边大声问道:“题诗郎君,敢问乃是何人?”
叶畅并不想留什么名字,他题一句也只是去恶心那位耿郎君罢了。但他不欲扬名,他身边却坐着一个莽头陀,释善直起身高喊:“题诗者乃修武叶畅十一郎!”
说完之后,他还扬扬得意,一副幸有荣焉的模样。叶畅一顿足:“和尚,你怎么就把我名字报出去了!”
“为何不报,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你这和尚便将俗家名字改成了释善直!”叶畅气得鼻子哼了声:“大丈夫……这世上嘴巴上的大丈夫死得比什么都快!”
他虽是恼怒,却也无法。
他几乎可以想到,这首诗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必然会传开,而水客们定然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讲给其余的经过者。风陵渡乃交通要冲,或许他人还没有到长安,他的名字就会传到长安了。
至于那位耿郎君的记恨,那更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善直师,你准备去哪儿?”渡过黄河之后,叶畅抓着缰绳问道。
他没有真生善直的气,这和尚快言快语,性子直爽,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施主去哪,和尚便去哪。”善直摊开手,笑嘻嘻地道:“若是施主说不必,那么和尚自去就是。”
“你倒是无赖。”叶畅也拿他没有办法:“我就只有一匹马,你跟得上便跟着我,跟不上,也莫怪我啊。”
话虽然如此说,叶畅在许多时候,还是牵着马陪善直同行。因为急着赶到长安,又因为入了潼关之后便是近畿之地,接下来叶畅便没有着意寻找宿头。到了夜间,原本是想露宿的,可是傍晚时分天气却突然变了,眼见空中云层渐厚,夜里少不得要下雨,因此二人便四处寻找可以避雨之所。
“不是说关中乃繁华之地么,为何贫僧看来,却不过如此?”
他们越是急着找避雨之地,结果却越是找不着,甚至连人烟都看不到。所到之处,土地甚为贫瘠,莫说庄稼,就是野草都生长得少。倒是远处的华山,看上去是一个淡蓝色的影子。
叶畅知道,关中原是极为肥沃之地,但是自秦以来,对关中的开发就没有停止,到了了隋唐,因为人口迅速增长,关中人口膨胀过度,导致粮食出现了严重短缺。甚至连大唐朝廷,都不得不搬到东都去施政——这不仅仅是天子李三郎静极思动,也是因为关中已经无力支撑庞大的中央政权开支。
也正是从这个时代起,华夏的经济中心转到了东南江淮一带。
“和尚也爱繁华?”
“和尚也是人,如何就不爱繁华了?若是没有繁华之所,真正隐于赤贫之地,谁来供养和尚?”
“倒是直白……善直师,你看,那边似乎有座庙?”
“果然,果然有座庙!”释善直见到那边的塔尖,顿时欢喜道:“这是到了贫僧的地盘,该轮到贫僧招待你了……”
“切勿高兴太早。”叶畅却如此道。
入了潼关后,一直走到这,足有二三十余里路,这么长的距离里都没有什么人烟,那么这里的寺庙香火想来与十方寺差不多。不过他二人也没有什么可挑的,因为天空中已经有噼噼叭叭的雨点落下来了。
两人快步冲入寺中,果然如叶畅所料,寺院的门都已经倾颓,这是一座已经被废弃的浮图。
“马背上有米,还有锅,待我来煮饭。和尚,乘着雨还没有下大,你快去寻些柴来,若有可以喂马的草,别忘了也割……”
叶畅一边吩咐一边进入大雄宝殿,才一踏入,声音便止住了。因为他发觉,这座大雄宝殿里已经有人了。
严格来说是有了好几批人,最里面是五个服饰相貌都不类唐人的,他们正用好奇的眼光向这边看来。然后是一批行商模样,共是六人,见他们来后,很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行囊。
最后一伙,也是占着大殿中最好位置的,是八个人,两个为首者分明一官一吏,其余六人则是兵士。
“打扰诸位,天将暴雨,来此借宿一宿……”
“西偏殿尚可容身。”不等叶畅说完,那名吏员便恶声恶气地道:“此地人已经够多了!”
叶畅也不与他争,向着西偏殿行去。与基本完好的大雄宝殿不同,西偏殿的屋顶有个大破洞,好在不是正中,屋子里不会全部被雨淋湿。叶畅将马也牵入其中,没多久,抱着些枯柴的善直也进来,看到原本位于神座之上的佛像早已倾倒在地,他扔下柴火合什道:“阿弥陀佛,也不知是哪位菩萨罗汉在此,今日弟子在此避雨,还请借地方一用。”
说完之后,他便过去将那神像用力一移,生生从神座上移开。
叶畅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吸了口气:好大的气力。
那神像便是空心泥胎,也有好几百斤重,善直将之挪开却连气都未喘。这看到叶畅眼中光芒闪动,心中不由有个想法。
这是冷兵器时代,身边一个象善直这般力大无比的人在侧,他的安全就有了更多的保障,就象是覃勤寿身边要养一个林希柽一样。
无论是保护自己的安全,还是为兄长报仇,身边都需要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人。
不过想要将善直拐来,只有心眼是不够的,这个和尚虽然粗莽,但真性情,和他玩心眼的结果,只怕就是玩得最后双方反目。
还须从长计议。
叶畅心中正转着念头,外头轰隆隆一响惊雷响起,原本零星散落下来的雨点,顿时变成了黄豆大小,噼噼叭叭滴乱。叶畅收拢心神,升起火后,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小砂钵。
这小砂钵便是他在野外失去宿头时用来煮食的,他已经用殿里的断砖搭了个简易灶台,又用砂钵接了些雨水,便开始煮起汤来。此时天气炎热,各种干粮都难以保存,因此叶畅携带的是些生米,再加上些咸肉咸鱼。他可是个食不厌精的人物,就是这些材料,他也还是加入了些红枣、干果脯之内的东西,细火慢熬,准备熬出一钵另类的“八宝粥”来。
然后这个时候,便听得外头车马声响,叶畅与释直善都伸着脖子从缺了一点的门向外看去,便见着一辆很眼熟的马车出现在他们视线当中。
却是那位“大娘”的马车,不曾想他们在这里又相遇了。
如同叶畅一般,那位“大娘”领着身边少妇先是进了正殿,在发觉正殿已经有不不人之后,那位“大娘”先出来,过了会儿,少妇也出来,神情有些异样地来到西厢,待发觉叶畅与释善直在这后,她愣了一下:“姨姨,是那位题诗的叶郎君!”
“大娘”闻言走了过来,与叶畅见礼:“妾身公孙大娘,见过叶郎君。”
“公孙大娘?擅舞剑器的公孙大娘?”叶畅听得这个名字后愕然回问,多少有些失礼。
无怪他失礼,因为杜甫的缘故,这位公孙大娘在后世可是相当有名。
“原来贱妾之名,叶郎君也知晓。”公孙大娘有些喜悦地道:“今日连番相遇,实是有缘,过会再来叨挠叶郎君。”
她今年已经年过四旬,而且又是舞女出身,又生在这个豪迈开放的大唐,行事便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面对陌生男子亦能谈笑宴宴。她带着那少妇去了东厢,但她的车夫却留在这边,毕竟两位妇人不好与一男子混居。
而那大殿中人,大约也是厌倦总有人去打扰,便将大殿已经破损的门扶起装好,勉强从内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