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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波波     盛唐夜唱txt下载     盛唐夜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1章 棋盘内外谁棋手

    李霄被关在后船的甲板之下,一个原本是堆放船上杂物的舱里。

    因为不是充作客舱,所以这舱没有窗子,半密封状态下,又处于船甲板之下,故此潮湿而沉闷。不过在经历过一番生死之后,李霄累得几乎虚脱,还是躺在临时拼起的两块木板上睡得极香。

    直到被饿醒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长安城中的翩翩佳公子,而是死里逃生却又沦为阶下囚的可怜人。

    想到自己的经历,他情不自禁呜呜哭了起来。

    哭声一起,门被推开,一张普通的脸出现在他视线里,李霄识得这张脸,就是指挥着人把他带到叶畅面前的家伙。

    “呵呵。”

    见他只是在哭,没有别的事情,卞平笑了两声,便又将头缩了回去,门也随之砰的一声再度关上。

    “怎么了?”与他一起看守的卫兵问道。

    “是那小子在哭,听说他在长安可是大官,少卿……比咱们主公的官还要大得多啊,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货色”

    “拿他与咱们主公比,卞兄,你这话可是说岔了”

    “对,对,我说岔了,该掌嘴,掌嘴,哈哈”

    卞平真的轻轻扇了一下自己的脸,那个卫兵笑了起来,啧了一声,也不知是为李霄还是为了卞平这副德性。

    “你觉得咱们主公会如何处置这厮?”那个卫兵过了会儿又问道。

    “如何处置?自然是看他自己了,以他所作所为,咱们主公杀他十遍诛他全家都不为过,但咱们主公向来仁慈,只要他……”

    后面说的话,李霄听得有些不真切了,他心中一动,止住抽泣,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想知道这个卞平会说什么。但是对方似乎已经说完了,只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笑声。

    李霄心中便又惴惴不安起来,若说开始哭泣乃是为了自己的遭遇,现在担心则是为了自己的未来。

    虽然现在摆脱了刺客,可是落入叶畅的手中,似乎比被刺客抓着好不到哪儿去,唯一的区别就是速死与缓死罢了。

    难道说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么?

    他正琢磨间,突然间门又被推开,因为他贴在门上,险些被门撞翻了一个跟头。他抬头再看时,便看到叶畅面色和缓地出现在他面前。

    “叶叶叶司马,饶命,饶命啊,我不过是一个靠着父荫的小人物,叶司马饶我”

    “我能饶你,只怕别的饶不过你。李霄,你说若此时我将你往岸上一放,你能活几日?”

    李霄猛然抖了一下,眼中又流露出恐惧之色。

    “我是想杀你,但我更不愿意给别人背了这罪名。”叶畅说完之后,向着身后示意:“给他。”

    一人侧身入舱,将一个食篮放在了李霄面前,食篮里传来扑鼻的香味,乃是饭菜的味道。李霄顿时觉得,自己腹中象是有只手要伸出来,迫不及待地要将食篮里的食物全都抓进去。

    顾不得什么形象礼仪,他打开食篮,里面不过是一些家常便饭罢了,他却吃得极香。叶畅看着他狼吞虎咽,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他噎着的时候,又让人拿水来。

    用平生最短的时间将肚子填满,李霄喘了口气,然后跪拜在叶畅面前,深深伏下去:“只求饶命,愿为叶司马效力”

    “你能如何为我效力?”叶畅摇了摇头,声音仍是很温和:“论文,我幕下已经有精通公文之儒生,论武,我身前有万夫不当之勇士。你有何能,可以为我效力?”

    “我……我……”

    李霄呐呐半晌,还真找不出自己哪儿能为叶畅效力的。

    “听闻你怀疑刺客来自太子?”晾了他一会儿之后,叶畅又问道。

    李霄没有多想,只是咬牙切齿:“刺客既不是叶司马所遣,那……那就只有太子身边之人所遣”

    叶畅大感兴趣,他对李亨也没有什么好感,事实上随着韦坚的垮台,他心中隐约觉得,自己与李亨只怕能以两立。若是李亨继承了李隆基的帝位,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远遁。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急不可待地建立辽东基业,想要将嫂嫂、侄儿送至辽东去。

    “何以见得?”

    “太子自己是不涉此事的,但是那张培却是个极阴险之人”李霄拼命绞尽脑汁,想要找到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他虽是蠢,却也有他的小聪明,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顺口将张培兜了出来。

    他记得叶畅与张培结有仇隙,然后又想到,他之所以看叶畅不顺眼,很大原因也是出在张培身上。正是张培在他面前曾经提过,说叶畅为人轻浮,不宜重用,然后他才在其父面前诋毁叶畅……

    至于张培与叶畅不和的根源是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竟然也想了起来,似乎是在玉真长公主的聚会之上,叶畅扫了他的颜面

    “张培?”

    “对,对,就是张培,此人最为阴诈,他表面上逢迎奉承圣人,实际上却与韦坚、皇甫惟明等乃是一党,私下时常聚会,以为圣人宠信李林甫,非国家之福……他们挑唆着家父与李林甫斗,还挑拨家父与叶司马的关系。当初说叶司马刻薄,便是他们说起”

    这个时候,李霄是见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了,故此一大堆的攻击话语往张培身上泼过去。他其实是个蠢人,但是瞎猛也有撞着死耗子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的话语,却接近了真相

    “他为何要如此?”叶畅并没有被他的话所蒙骗。

    “一是因为他自以为当为宰相,可是只是个侍郎,早就悄怀不满;二来是因为……因为今上春秋已高,他想着当从龙功臣”

    李霄此语倒不是胡说,不仅仅是张培,包括他的父亲李适之,都意识到李隆基年纪渐老,不可能永远呆在帝位之上。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子孙富贵计,都需要做长远打算。但是李隆基老而不死,而且对权力抓得很紧,宁可将权力托付给李林甫这样的权臣,也不愿意将权力交与太子李亨,甚至对李亨明里暗里进行监视。提防猜忌之心,几乎是不加掩饰,这令李适之等人甚为忧虑。

    叶畅此时又想起江梅对太子李亨的评价:颇类其父

    当初李隆基可是结交了不少人物,故此先后两次发动政变除韦后、太平公主时,手中都有亲信可用。李亨若颇类其父,岂有不效仿的道理?

    但是李隆基对李亨的猜忌又远胜李旦对李隆基的提防,那么李亨就必须做出两面来,一面是孝顺儿子、宽和太子,另一面则是未来的英主。

    “你可知太子手中有些什么人物?”叶畅想明白这一点,突然间觉得有些冷。

    “韦坚、王忠嗣、皇甫惟明……这些人都是太子手中之人啊哦,还有张培,他明里与太子保持距离,实际上暗中与太子身边的内监相勾结,太子不好与我父亲说的话,都是由他转达的”

    叶畅猛然又想起,在灞桥送行之时,李霄曾经说过“待太子”什么的,但被李适之及时喝止了。他提起此事,问道:“当时你想说什么?”

    李霄脸色变了变,有些迟疑起来。

    叶畅叹了口气:“你莫非以为我是在替自己问话?我可是在替你问若不知道那边究竟是什么打算,我又如何判断刺客是谁派出来的?”

    “我……我想说待太子得承大宝,你们……通通要死……”李霄声音低了下来。

    “哦?太子有什么计划不曾?”

    李霄又犹豫了会儿,然后小声道:“原先是有一个的,皇甫惟明与王忠嗣掌兵权,家父、韦坚为相,只要除去李林甫,便……便请圣人为上皇。”

    他说出这个计划,叶畅长长吁了口气。

    李隆基

    叶畅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计划,并没有完全瞒过李隆基,至少,李隆基凭借多年政治斗争养成的敏锐性,察觉了这个计划可能存在。

    于是李隆基便利用李林甫,李林甫再利用叶畅、卢杞,将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等一网打尽。这些人都是太子李亨势力中坚,他们被解决掉,也就意味着李亨失去了威胁到李隆基的能力。

    至于李隆基为何不于脆将李亨解废掉……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老了,没有当初的魄力了,也或许是三庶人案让他有了一丝后悔之心,因此下手没有那么狠了。

    原本叶畅以为所谓的太子一党只是李林甫臆猜中存在的东西,现在从李霄口中得到了这个小集团确实存在,而且有过活动。这么看来,他一直以为棋盘外下棋的人是李隆基、李林甫,其实是错的,真正下棋的人,乃是李隆基与李亨这对父子,就是李林甫,也只是一枚棋子,只不过这枚棋子,也在想着如何摆脱棋手。

    这便是政治。

    “这么说来,刺杀你而试图嫁祸于我之人,倒真有可能是他们派来的了……张培有不小嫌疑。”叶畅沉吟了许久,然后笑了起来:“若是我留你一条性命……你是否愿意听我之令?”

    “愿,愿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叶公,若能得活命,我愿意为叶公效力

    旁边的卞平轻轻啧了一声,不愧是宰相公子、朝廷高官,奉承起人来果然是职业级别,自己算是好这一手的,可也只敢称叶畅为主公,而不敢称为“叶公”。才二十出头,便被人称为“叶公”……

    就在叶畅审讯李霄之时,上阳宫中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一个个太监、宫女都是胆战心惊,几个管事的太监、女官,完全没有往日里的跋扈,都是面如土色。

    “还没有寻着么?”一个女官问道。

    “没有,御沟里、池塘里,到处都寻遍了……娘娘真的、真的……”

    “这可如何是好,才来两日,就闹出这样一遭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该如何向圣人交待?我们在这上阳宫中,已经不是幸之人,若是圣人再怪罪,除了一死,你我还能如何自处?”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始终得不出一个结论。争了好一会儿,众人累了,开始又一轮的沉默。

    这时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军士闯了进来,他神情有些不自然,身上还水淋淋的:“在通往谷水的御沟水门铁栏那儿,发现了这个”

    他手中抓着一条丝绦,却是从梅妃身上挂下来的。卞平当时弄出的通道较小,又在水中,梅妃屏息钻出去的时候,将身上的丝绦扯了下来

    “这是不是娘娘身上的东西?”众人目光全都投向跪在一旁的一个宫娥。

    这是梅妃的随身宫娥雪枝,她既是贴身服侍梅妃,自是认识梅妃身边的东西。她仔细分辨了会儿,然后大哭道:“是娘娘的娘娘在哪儿?”

    那军士略一犹豫,又说道:“铁栏最下,发现了一个不大的出口。”

    “什么”

    原本还坐着的太监、女官顿时齐齐站了起来,一个个脸色大变。

    “你是说,那出口一人可以钻得出去?”一个太监尖锐地问道。

    那军士看了看雪枝:“只要不太胖,便可钻过去……”

    “娘娘难道……”众人面色都是大变,莫非梅妃逃出去了?

    梅妃被打入冷宫,名义上乃是上阳宫之主,但他们这些宫女太监还负有监视之责,若是让梅妃逃脱出去落入民间,他们这些人,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那封奏折呢?”良久之后,有人道。

    “正是,娘娘给圣人的遗折,雪枝,你将其拿出来”

    “我们如何能看娘娘的奏折?”雪枝颤声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命的话,就把遗折交出来”一个太监走过去,凶狠地喝斥。

    他们已经称那奏折为“遗折”,而且没有人提出异议,便是这些内官、女官达成了某种默契。

    雪枝哪里抗得过他们,只能交出奏折,这其实是一封信,乃是在梅妃榻上找到的,也不知是梅妃何时所书。信并未密封,一个太监将之拆了,众人不管识字不识字便都凑上来看。

    却是一封遗书,只说自己获罪于天,不能再见圣人,心中悲苦,无意残生,唯有自尽。遗书末了,还请李隆基念在数载恩情的份上,将她的随侍宫女放出宫去,许配良家子弟。

    得了这封信,众人算是松了口气。

    “娘娘性子刚烈”有人呜咽着道。

    “是极,圣人必然为之伤心……不过咱们上阳宫年久失修,连水门铁栏都锈烂坏了,也须向圣人请罪。”

    那个来报的兵士脸色有些异样,刚想说铁栏不大象是锈烂,却更象是有人锯开,但才一开口,便是十余双狠辣的眼睛瞪着他。

    他也唯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2章 借我锦帆上重九

    王昌龄捋着胡须,迎着海风而立。

    他是第一次来登州,对于这座水泥建成的码头甚是好奇。其实码头不大,因为登州的水泥工坊也才建起不久,各方都想着要水泥用,而登州司马元公路却不顾众议,坚持先建码头。

    水泥码头比起过往确实要于净得多,见码头上船帆往来渔舟答唱,王昌龄暗暗点头:这位元公路在士林中名声不算太好,但倒是一个能吏。

    元公路名声不好的原因,在于他与叶畅配合,掀翻了他的顶头上司,原北海太守李邕。当然他只是名声不太好,叶畅那更是臭名昭著,正统的文人当中,除去与他一向交好的寥寥数人之外,其余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想想这些年间接或直接因为叶畅而倒楣的名士吧,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应该离叶畅远些才对。

    念头及此,王昌龄不免有些自嘲,别人唯恐离叶畅太近,他却是千里迢迢凑到叶畅身边去。

    叶畅相邀的六封信件都放在他身边,六封信中的那份殷切之意,让王昌龄心中感动。他之所以愿意不听友人之劝,也要辞官前往辽东,这六封信中的内容,起了关键作用。

    第一封信提及两人当初的相见,算是叙旧,然后相邀,言辞还只是平平,只不过随信附着岑参的另一封信。

    第二封信谈及功业抱负,以志向激励,王昌龄看后颇为心动,但也仅是心动罢了。

    第三封信、第四封信,第五、六封信,当叶畅在信中甚分析到,王昌龄因为出身贫贱,所以虽是才名动于天下,却也难有志向得伸之时,反而又因虚名所累,遭人嫉恨、同僚排挤,走寻常官途,几无出头之日。唯有寄望于边疆,才可能脱颖而出。

    结合自己这些年的遭遇,王昌龄不得不承认,叶畅说得太对了。

    大唐虽经太宗皇帝、武后等连番打击,又以科举选拔人才,那些士族大家的势力受到了很大削减,可是寒门子弟想要向上爬,还是面临着比世家子弟多得多的桎梏。王昌龄被称为“诗家天子”,其诗名如此,却始终抑郁不得志,究其原因,他的家庭出身乃是其一。

    故此,他才下定决心,远赴辽东。不过从决定到成行,又花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到这个时候,都已经是大唐天宝五载的八月了。

    八月正是秋高马肥之时,辽东那边的情形,也不知道如何了。

    “王公,船来了”身边的小厮指着海那边突然叫了起来。

    王昌龄眯着眼向那边望去,只见锦帆如云,从天海之际慢慢飘了过来。他如今年过五旬,眼睛已经开始有些老花,只是隐约看到那锦帆上似乎还挂着什么旗帜。

    “那旗帜上绣的是什么?”王昌龄问自己的小厮道。

    “乃是两个字……‘安东,二字”

    “那就是了,呵呵,安东,安东商会。”王昌龄笑着道。

    为了等来自旅顺的船,他在登州港呆了五日,故此对于这里的情形已经有些熟悉了。旅顺至登州每个月会有两趟船来,运来的是辽东的一些物产,从辽东纸、铁器到书籍、药物、皮货,各种各样的都有,而在登州则满载人力、粮食还有石炭返回。

    王昌龄曾去拜访过登州司马元公路,听元公路直陈,登州按照货物价值和人员数量,从中抽取商税,平均下来一个月商锐便可达到三千贯

    一个月三千贯,一年便是三万六千贯,这还只是安东商会来的那两艘船的商税,若是更多一些船都计算到内,就算没有叶畅那么会赚钱,一年凑个五万贯的商税总是无妨吧。登州一港,每年商税就有五万贯的话,那么天下商港尽毕如此,朝廷还不得数钱数到手抽筋?

    和王昌龄一般看着那船开来的,还有许多人,象乔健,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乔健却不是叶畅邀请来的,他不过是一个无地之民,只是听说辽东有田,一个四口之家,只需出一人为役,便可分得男二十亩女十五亩的永业田,故此心动,便拖家带口地来登州。

    按照李林甫与叶畅的约定,象他们这样的人,只需要凭借安东商会发派的一纸路引,便能不受阻拦地到达登州,而安东商会在登州有个接引司,这个接引司专门负责他们在登州期间的住宿吃喝。

    “就是管得紧了些,想要到外边去转悠都不行。”乔健在心中嘀咕了句:“只是不知到了辽东那边是否能如此,吃喝不愁……”

    “船来了船来了”旁边有人叫了起来,乔健便也翘首望向海中,看着那逐渐接近的帆影。

    “阿耶,咱们就是要乘这船去旅顺?”他儿子,十三岁的乔狗儿在他身边牵着他的衣裳,有些紧张地问道。

    “应当是吧,听那边卞郎君的……”

    卞郎君就是卞平,叶畅把他安排到接引司来,明面上的任务就是接引前往辽东的移民。他笑嘻嘻的一脸和气模样,帮此乔狗儿不怕他,听得父亲这样说,他便小跑到卞平身边问道:“卞郎君,可是那艘船来接我们?”

    “应当是。”卞平眯着眼看了会儿:“就是吧……换了船啊。”

    确实是换了船,往常就是那两艘最初的海船,每艘装个七八十人,再加些货物,基本就到极限。如今这一艘大致相当于原来那两艘的一倍大,应当就是今年造起来的新船。

    这些时间里,卞平自己努力,学了些字,故此船桅杆上悬着的“安东旗”,他还是认得。

    所谓安东旗,乃是安东商会之旗,上面书写了安东两字,据说还是御笔。那船靠港之后,卞平便看到船上下来二十余人,其中为首者乃是叶安。

    “安郎君,怎么有劳你来了?”卞平顿时笑着迎了上去,一脸都是谄媚。

    “想你这厮的奉承吹捧了,故此来看看你”叶安呵呵笑了起来。

    “安郎君这话说的,你想谁也不会想我”卞平与他寒喧了几句,然后便问道:“主公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最近可曾太过操劳,我这么多日不曾见着,倒是真想主公他老人家,一日没有见以他,便觉全身没有气力……”

    “你这奉承鬼,这些话待你回去述职时再与主公说吧。”叶安笑着拍了拍这厮的肩膀,然后收拢了笑容:“上艘船回去时,有别的船在后头跟着,故此此次我带人随船。此趟船上,可是运了玻璃。”

    “啊呀,那就难怪了”卞平一惊:“安郎君可别说与我听,此事乃是机密,不可说与我听。”

    “你的级别,可以知道这个机密。”叶安说道:“这是司马亲口说的,让我告诉你。”

    卞平顿时脸上绽开了一朵花,虽然明知这是叶畅掌控人心的手段,他仍然极是受用。

    “跟着的船有没有查问?”他傻笑了一下,然后又问道。

    “自然查问了,一入旅顺港便被扣住,却说是来旅顺贸易的海商……呵呵,因为没有旁的证据,也只能将他们放了,毕竟咱们旅顺需要的东西,今后还需要借助他们来运送。”

    “该多扣些时日,我回去之后,必有办法探出他们的详情来”卞平愤愤地道。

    叶安却是笑着摇头,他记得当时叶畅的神情,不但不怒,反而是极欢喜,口中连连说这是好事。

    为什么是好事,自己还问过。

    “海外有无数地方,既有奇珍异宝这般不可食物之物,亦有能充作衣食的好东西,其中有些物产,产量比起粟麦米豆都要高得多。若是大唐有能力者都愿意去海外寻找,终会将这样的好东西引入大唐。”

    叶畅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叶安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懂,他与卞平一般,只是觉得这些跟在自己船后窥探者都是试图破解傲来国的秘密,威胁到了旅顺的利益。

    “万一他们发觉了傲来国之密,那当如何是好?”卞平有些发愁地道。

    “咱们在海上看得比他们远,咱们的船跑得比他们快,郎君说了,让咱们有事没事,就出海溜溜呢。”叶安嘿嘿笑了两声。

    卞平想到叶畅的行事风格,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可想而知,那跟着安东商会的船、试图找到傲来国的家伙们,如果被带到了远海大洋之中,再被突然加速的安东商船抛下,那时他们的神情会是什么样子。

    “此次你在登州呆多久?”卞平又问道。

    “一日,明日便回旅顺,然后在旅顺多休整几天,安东号还是初航,船得回船坞检修一番。”

    二人正说话间,有个跟随叶安而来的水工过来道:“安郎君,那边有位郎君说是有司马所送的邀请信,希望乘我们船回旅顺。”

    “十一郎的邀请信?那定然是哪位大才”叶安略有些惊讶:“是哪一位郎君?”

    那水工引着叶安回到码头边,王昌龄向叶安抱了抱拳:“鄙人这里有叶司马所书之信,还请……阁下过目。”

    叶安穿的服饰有些怪异,并不是大唐的官袍或者军服,又不是普通人的衣裳,看上去有些象是胡人服饰,窄袖宽胯,便于人体活动,而且衣料亦为全棉,故此王昌龄不能凭借衣裳判断叶安的身份。

    但是这年轻人英姿勃勃,虽然相貌寻常,却有一种自信,沉稳而不张狂。只见此人,王昌龄心中便暗暗称赞,叶畅是会用人的。

    “必是王公。”叶安没有拆信,仔细打量了一番王昌龄,然后欢喜地行礼道:“我家司马早就说了,王公可能会来,让我等注意。”

    旁边的卞平闻言也插嘴道:“是诗家天子的那位王公?”

    “不是他还有何人”

    这二人一搭一挡,王昌龄周游天下见惯世人,却也禁不住觉得心中澎湃起来:叶畅看来对他是真重视而不是假重视,请他来是要委以重任而不是养一个门人闲客

    “不敢,正是王昌龄在此,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某乃叶安,在司马帐下充任御侮校尉,这位是卞平,为仁勇副尉。”叶安含糊地报出了他们的武散官衔。

    “原来是二位校尉,不知我能否乘此船前往旅顺?”

    “能得王公同船,那是请都请不来的好事”叶安笑道:“不过还要劳烦王公再等一日,我们今日要卸货装货,补充淡水,待明日才可出航。自然,王公若是现在就想上船,亦是可以住在船上。”

    “如此就拜托叶御侮了。”王昌龄见他气质不凡,不敢以小武官视之,心中暗暗寻思,叶畅底下一个小小武官都如此风貌,其治下旅顺,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

    多等一日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到了次日,天色晴好,自有人来请他上船。当他到得船头时,恰好看到有不少拖儿带女的都在往船上移。他心中有些好奇,恰好叶安来迎他,他便指着这些人道:“叶御侮,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哦,乃是朝廷特许,安东商会招募无地百姓至辽东垦荒,所有招募人口,都在登州登记在籍,他们的赋税由安东商会代收,每年三月递解长安,念在路途遥远甚为不便,徭役也特许以实物代募。”

    “允许辽东招募百姓?”王昌龄听得精神一振:“朝廷竟有如此开明之策

    他在灞上渔耕了二十年,又周游大唐,最远据说都到了碎叶城,故此对于均田制崩坏之事非常清楚,而在江宁的时日,又让他认识到,其实江南等地还有些田地并未开垦出来。只是朝廷的户籍制度,让移民开垦非常困难,只有那些胆大不怕弹劾的地方官,才能组织流亡去异地垦荒。

    “此乃朝廷与辽东的一向特惠,花了我们十万贯。”叶安比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

    “许招募多少人?”

    “在河北道、淮南道招募,不超过二十万人。”

    王昌龄心中微微一动,他看了看正在登船的那些移民,这些人总数加起来,当有一百多,一船才载一百多人,一个月两船,最多也不过三百人……一年才两千人,能当什么用处?

    不过想来这只是开始,等安东商会的船多了,名声更大了,各地的关节也全打通了,那么招募的人手就会多起来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3章 营田副使劝农司

    “安东号”是叶畅的船坞造的第二代海船,与前两艘相比,不仅载量更大,速度上也有一些提升,叶畅记得起的、这个时代能够实现的造海船技艺,几乎全部都用到了这艘船上。故此,从东牟到旅顺,五百里的的航程,只是两天时间便到了。

    中间在王昌龄所不知名的一座小岛上抛锚停泊,王昌龄注意到这岛上在建一个简单的码头,听闻也是安东商会所为,准备在此设一灯塔,派人值守于此

    船进入旅顺口的时候,恰好看到两艘海船一前一后出海,前一艘的样式与“安东”号相类,另一艘则是普通的大唐制海船。

    “哈哈,那傻鱼当真是不知死活”见到这一幕,正在给王昌龄介绍旅顺情形的叶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御侮说的傻鱼?”

    “后边这艘船,跟关我们的船想要去寻傲来国的。”叶安忍俊不禁:“玻璃的厚利,诱来不少人物啊。”

    “原来是为了玻璃,那是自然,我远在江宁,也听闻有江宁商人去长安求购,愿以千金换一套玻璃器皿的”

    叶安嘿嘿笑了一下,身为叶畅手下心腹,他是少数知道玻璃真相的人之一。不过他不会与王昌龄提这事,只是指着那前后两艘船:“这一路来,王公可是乘过我们的船了,知道我们船与那种旧船的最大区别吧?”

    “快,稳。”

    “正是,那船想要追着我们的船发现哪儿是傲来国,岂不是乌龟追战马?

    王昌龄微微笑了笑,却没有附合。

    “这往北的,就是都里了,如今都已经破败,没有多少人住了。”叶安指着北面又道:“只有些高句丽人、扶余人和新罗人还住在此处,他们顽固不肯归化,便只能自生自灭。”

    “哦……只是人心不足,我看过叶司马的边策,他就说了,四夷嫉我华夏之富庶,会起掠夺杀人之心,这些异族在此,若也起这等心思为乱当如何是好

    “怎么不是,今年三月的时候,十一郎去了长安,这些遗孽当中胆子大的便要起来闹事,串连了数处……却不知十一郎离开时早有交待,只等着他们。当日好一顿杀,砍了百十颗脑袋,又令一千余人服劳刑,倒是多了些只用管饭的囚货”

    叶安说起这个时是杀气腾腾,同时又带着一种傲气,王昌龄是在边塞打过转的,为这气势所染,手拍船舷,大声道:“当如是耳,汉儿当如是耳”

    “十一郎也是这样说的,蛮夷尚不如汉人之中的小人,小人畏威而不怀德,蛮夷则是先畏威而后怀德,欲令其从,先令其服”

    旅顺港还只是初建,比起东牟港好不到哪儿去,但是辟出来的空地,可以看出叶畅对以后规划的野心。随着船靠岸,叶安突然“咦”了一声,神情有些严肃起来。

    “怎么了?”

    “码头上的情形有些不对劲,似乎出什么事了。”叶安说道,然后又笑了:“不过王公不必担忧,我们如今兵精粮足,没有什么可以拦住我们的了”

    话虽如此,叶安登上陆地之后,还是拉住一人问道:“出什么事了,竟然挂出了乙级戒备的旗帜?”

    “契丹人打过来了,已至建安城”

    叶安一听,不惊反喜:“终于来了,早就说他们要来,都等了大半年,现在才到”

    “契丹人?”旁边的王昌龄却惊了一下:“他们怎么来了?”

    “安禄山挡不住他们,他们自然就冲到辽东来了”叶安提到安禄山时甚是鄙夷:“不过年初之时就听说他们击败了平卢军,一部两万余人进入了新城州,当时便开始戒备,结果他们在盖牟州打着转儿,一直没有南下。”

    叶安答得很粗略,事关军略,哪怕叶畅很尊敬王昌龄,但在未得授权之前,叶安不敢将之告知。

    王昌龄也没有细问,又问另一个问题:“方才所说的乙级戒备,又是怎么回事?”

    “你瞧那面旗帜没有?”叶安指着飘在上空的一面橙色的旗帜。

    那旗在风中招展,如桔子一般,旗帜上绣着一个乙字,看到这,王昌龄恍然大悟:“那必然还有甲级、丙级了?”

    “对,若是蓝色旗帜,表示平安无事;若是黄色旗帜,便是丙级,各级官吏便需在自己职位上,不得游逛休沐;若是桔色旗帜,便是乙级,所有人员都取消休沐回职待命;若是红色旗帜,则是紧急戒备,实行街禁,暂停一切娱乐。若是三面红色旗帜,乃是十万火急,全体平民都需至各自所谓折冲府报到,领取武器、任务了。”

    说到这,叶安见王昌龄有些紧张,便笑道:“王公勿忧,十万火急的三面红旗,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便是红旗,也没有见过——只有贼人攻到旅顺这边来,才会出三面红旗。贼虏现在尚在建安城,建安城的高句丽人正挡着他们,咱们这边,也就是战备罢了。”

    “也不知契丹有多少人。”

    “这个过会儿十一郎自会告诉王公。”叶安笑道:“请王公随我来。”

    穿过通往港口的水泥路,叶安将王昌龄引到了一幢屋子前。这是幢两层楼的建筑,类似于一座四合院,既是如今旅顺的政治中心,也是叶畅的居所。

    上了二楼,便听得脚步声,然后叶畅就出现在王昌龄面前。

    “方才听说王公来了,正待出来相迎”叶畅笑道:“王公莫要怪罪我怠慢了啊”

    王昌龄一边逊谢,一边打量着叶畅。与上次在洛阳见面相比,叶畅最大的变化就是留起了淡淡的胡须,除此之外,倒是精于一如过往。在他身上,没有因为身份地位变化带来的傲气。

    旁边的岑参也与王昌龄见过礼,叶畅把着王昌龄手臂,将他请进了自己的衙署:“简陋之处,还请王公莫怪。”

    王昌龄看了看四周,这衙署不大,摆设很简单,几张书桌椅子罢了。但是四周极为亮堂,墙上刷的石灰甚为均匀,而地面的水泥也显得极于净。

    “这便是叶司马之衙署?”王昌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里如何审案?

    “审案之处,正在隔壁,不过一般案子,不必我审,自有张兄代劳。”

    “张镐?”

    “正是,我这边行事,颇与中原不同,人员不备,故此有不周之处。”叶畅笑道。

    审判权一直是地方官手中的一项重要权力,而审判权与行政权集中在地方官手中,必然导致地方官无人可制。故此,叶畅在积利州略有变动,审判权目前由张镐行使,但是终审权却在他自己手中。

    不过张镐并非叶畅心目中最理解的法官人选,现在因为手中人手不足,一时充当罢了。

    “叶司马行事,总是别出心裁……”王昌龄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赞还是讽。

    他有些犹豫,落入叶畅眼中,叶畅笑道:“王公有什么话只管说,在这里,言事无忌。”

    “那么……我想知道,叶司马与李相公关系究竟如何。”王昌龄盯着叶畅道。

    他虽然决心来助叶畅,实现自己平生抱负,但是还有一件事情困扰着他,便是叶畅与李林甫的关系。虽然岑参去信中再三说明,叶畅并非真正的李林甫党,只是李林甫故意利用他罢了,但王昌龄还想从叶畅口中,得到他的亲口证实。

    叶畅有些惊讶:“我与李相公关系……王公既问起,那我也如实回答。我原是贺公荐与李适之,李适之不用,反由其子辱我。后我奉圣命于陇右军前效力,皇甫惟明于军中欲害我不成,反致监军使边令诚死,李林甫得知此事,便欲用我反制皇甫惟明,而我亦不得不寻求自保,此乃我与李林甫关系之初。”

    王昌龄听得这里默然无语:传言误人,此又其一也。

    “后来李邕贪我家当,欲夺我船,故此我又借李林甫之后除之,而李林甫亦借我之手,除心腹之患。”叶畅又道:“如今我来辽东,朝中无人,谤诟日进,不得不结好李林甫,以求奥援。我只想着海外求仙,只是不忍辽东沃土,尽为膻腥所染,故此收复积利州之地,行我当日与诸公谈话时所提边策。”

    “王公问叶司马与李林甫关系,却是何意?”岑参见气氛有些紧张,便问道。

    “老夫与故相张九龄善,张九龄为李林甫诟陷去职,老夫颇有不平之语,故此被贬出长安,流落岭南。”王昌龄沉声道:“此乃旧事,你二人可能并不知晓。”

    “原来如此”叶畅与岑参对望了一眼,终于明白为何王昌龄为何会犹豫了,他与李林甫原来还有这等过节

    如今在天下人眼中,叶畅是不折不扣的李林甫一党,王昌龄若不是在江宁实在呆得憋屈,绝对不会来为叶畅效力。

    “王公,我说实话,无论王公来与不来,短时间内,我都必须与李林甫保持合作关系,有时必须为其所用。”叶畅向王昌龄行礼:“还请王公见谅。”

    王昌龄有些苦涩地道:“不敢,不敢,得君诚意,某愿效力……只是不知君欲老夫为何事?”

    “积利州营田副使。”叶畅道:“此为朝廷所授官职,不过我们自己在这有一衙门,名为劝农司,正需一司事。”

    “劝农司?”

    “正是,主管农政,农为国本,无农不稳,劝农抚民,尽在此司。”

    用王昌龄为劝农司司事,叶畅是经过思虑之后的,王昌龄毕竟年龄较大,年过半百之人不可能让他随军前去充当幕僚,而他的性格又不适合与同僚相处,倒是这个劝农司,能发挥他从底层走上来的所长。

    王昌龄自不会为劝农司乃管庶务而非清要之职难过,他更关心的是劝农司具体要做什么事情。听得他发问之后,叶畅便解释道:“积利州农事,尽归劝农司所管。永业田之分配、粮种之培育推广、粮食之收购囤储、农具之改良创新、禽畜之牧养……”

    他一连说了一堆事务,王昌龄原有些严肃的面容却渐渐带了笑:叶畅说得越细致,证明他对这些事务也就越关注,甚至很有可能在自己来之前,这些事情是叶畅本人在管辖。

    说完这些之后,叶畅补充道:“如今秋收已结束,劝农司要做的事情,除去方才所说之外,还有二事。一是乘此时节兴修水利,筑坝蓄水开挖沟渠以备水旱;二是为来年耕种做规划准备……特别是推广棉花与培育水稻。”

    “水稻?棉花?”王昌龄大奇。

    “我来辽东已一年有余,辽东气候,种一季水稻并无问题。”叶畅笑道:“只是水稻所需要水、地,何种水稻适宜辽东,这些都需要摸索,故此劝农司在秋冬之季,都要把来年试种水稻之事准备好。至于棉花,我与岑兄身上之衣,尽为棉布所织,今年棉花,亦将收取,我吩咐人带王公看过棉花采摘、脱籽、纺纱织布的全过程,王公便知,此物远胜于麻了。”

    对王昌龄来说,这些事情,可比他在江宁丞位置上受夹生气要有趣得多,他少年时在家渔耕,对于这些原本就不陌生,此时知道它们将是自己今后的工作,更是生出几分亲切感来。

    “还有王公薪俸,薪俸有两份,一份是按照朝廷体制发放的,另一份则由辽东总管府支应。”叶畅笑道:“王公乃君子,羞提阿堵物,可是我却不能让王公只于活不吃饭……朝廷体制这一块我动不得,但辽东总管府这一块,比照我领取吧。”

    “这可我与张兄都要高了……”岑参半真半假地羡幕道:“王公,当置酒宴请我等以为贺”

    王昌龄不知道比照叶畅领取是个什么数字,岑参见他有些莫名其妙,便伸出三根手指:“月入三百贯,三年便有万贯家财了”

    这个数字让王昌龄一惊:怎么积利州发薪俸完全是按钱折算,而不是粮与布帛?

    他还待再问,恰恰此时,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王昌龄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浑身铁甲的汉子雄纠纠而来:“司马,全军已准备完毕,请下令”

    叶畅向王昌龄告了声罪,然后回头对岑参道:“岑兄,你就先接待一下王公,我先失陪。”

    见叶畅匆匆而去,王昌龄还是没有忍住,向岑参问道:“这是?”

    “要打仗了”岑参答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4章 辽东胡马鸣纠纠

    距建安城五十余里处,迭剌迪烈捋着自己的胡须,哈哈大笑着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十余个人。

    这十余人都是当地高句丽、扶余头人,在他大军来此之后,从四周赶来表示臣服。

    正是靠着这些高句丽人、扶余人、室韦人的臣服,迭剌部才能够从盖牟州突进八百里,短短的两个月时间,便到了建安州下。

    “你们放心,我们可汗来此之后,你们的部族,你们的权力,都会得到保障。不仅如此,为了奖励你们,你们可以自由攻击任何胆敢不服从者,所取得的收获,完全归你们所有”

    迭剌迪烈笑完之后,尽可能地用和霭的话语说道,他身边的一个通译,将他的话语译成高句丽语,说与在这里的诸人听,诸部头人闻言大喜。

    他们赶来臣服契丹,为的就是投机,借着这个机会保全自己同时清除敌人。得了这位契丹贵人的许诺,他们就可以狐假虎威了。

    却不知迭剌迪烈一路攻来,靠的就是这一手,将安东诸地分化,自己乘机渔利。

    “还有谁没有来?”他又问道。

    “建安城城主高箕未至。”他身边一人点头哈腰道。

    “哦?莫非在我大军面前,高箕还想着顽抗?”

    “此人乃大唐任命的建安州都督,故此不肯降……”

    “大唐?大唐范阳军、平卢军,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一个孤悬在外的破都督,也敢不降”迪烈大怒:“是何人给他这种胆量”

    身边那人轻声道:“请迪烈汗息怒,息怒……虽然高箕这破建安州都督乃是自己请封的,不过在他往南,却与大唐积利州相接,得积利州之助,故此敢于顽抗。”

    迪烈听到“积利州”,面露不屑之色。

    他最近时常听到积利州的名字,仿佛大唐的影响随着这个名字卷土重来。但迪烈觉得,这只是高句丽人被大唐打怕之后的反应。

    “那又如何,建安州的高箕既然不从号令,不斩之如何威慑四方?”迪烈哼了一声:“弓辅,你为使者,再去一趟,就跟高箕说,我大军随后便到,令他开门相迎”

    身边那个通译便是名为弓辅的高句丽人,闻言欠身行礼,便带着两个随从出门而去。

    他虽是出门,心中却有些犯难,那位高箕他也打过交道,此人乃高宝藏一裔,高宝藏为高句丽末代国主,其子高德武被武则天任命为安东都督,在高句丽故地遗下这一支来。营州之乱后,大唐自安东撤出,这建安州都督,便由高德武后代世袭。

    传到高箕手中,原高句丽王室血脉的威望已经挥霍得差不多了,唯一支持他的,便是大唐的册封。高箕其人并无雄心壮志,保守家业就是他的全部理想,所以当积利州光复之后,他甚至遣使向叶畅道贺,屡屡有内附之意。

    这么一个人,背后又靠着积利州,如何会轻易开城投降?

    如同弓辅所想,他带来的命令,高箕只作未曾听道,相反倒是劝道:“大唐拥兵百万,当今天子又雄才大略颇类太宗,又有叶司马这般不逊于班超的智勇之士为之谋略边疆,我等理当归心输诚。契丹既已降伏朝廷,为何还屡屡不逊,此非为人臣之礼也”

    弓辅听得他这迂腐的话语,实在有些无语,不过既是奉命而来,有些话还是需要讲到:“都督所言不然,都督乃高句丽王族之后,若非大唐侵凌,如今都督便是高句丽国王大唐向来言而无信,许赐公主与我家可汗成亲,却只闻其言未见其行,又纵容安禄山等边将,诱杀我契丹诸部贵人以为边功。如此之国,不背之更待何时?如今我契丹与奚联军,正准备大举进入中原,突厥人都往来依附,土蕃人更是进逼长安……”

    那弓辅是个有几分见识的,将大唐边境上的大患几乎全都数了一遍,在他口中,俨然已经有了一个大唐包围网。高箕听得连连摇头:“行了,你是高句丽人,我不为难你,你速速走了吧……”

    “都督,南面的使者到了”就在这时,有人进来禀报道。

    南面使者,就是积利州派来的人,高箕神色微微一变,若是被积利州使者见到弓辅在此,还以为他心怀二意,那情形就惨了。故此他摆摆手,让人将弓辅带出去,自己亲自来迎积利州的使者。

    那使者却也是高句丽人,正是钳牟丁。

    叶畅自长安归来之后,他也得了个封官,朝廷任命他为平郭县令,改青泥浦为平郭县。不过这只是名义上的职务,实际上青泥浦的大小事务都是叶畅一手抓持,而钳牟丁真正的职司,乃是积利州归化司司事,专门负责各族归化事宜。

    钳牟丁一身汉装,他进入高府时,却不曾注意到,有一个人正盯着他。他此前便作为使者来过建安州,在高府中与高箕相谈甚欢,直到午宴之后,有人引他到住处休息。落下脚没多久,他的随从中有一人进来禀道:“司事,有一人求见司事。”

    “什么人?”

    “那人不肯说,只是请司事想法子避开建安州耳目,说是有要事与司事相商”

    钳牟丁心中一动,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好,你和他说,我过会儿会假作去市集上看,在市集等我。”

    建安城乃是原高句丽重城之一,城中繁华,更胜过卑沙城。受大唐影响,城中也有坊市,钳牟丁转到市中,没多久便见有人向他示意。

    “阁下是?”钳牟丁问道。

    “某乃弓辅,崇顺王、松漠都督、阻午可汗帐下效力。”弓辅笑眯眯地道:“阁下可是积利州归化司司事、平郭县县令钳公?”

    这厮一口汉话说得相当流利,钳牟丁看到他仿佛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当下道:“原来……等一下,你那个阻午可汗……就是迪辇阻里?”

    见钳牟丁大惊失色的模样,弓辅捋须一笑:“正是我家可汗。”

    钳牟丁盯着他,神情有些惊讶:“你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

    “我到此处,乃军机,不可外传,倒是钳公,你如何到此处来?”

    钳牟丁脸色变了好几变,满心都是犹豫。因为建安州与积利州关系尚可,而且愿意遵从大唐号令,所以当契丹人出现在其境内之后,便立刻向积利州告急求救,钳牟丁此来也正是为了救援建安州。但这个时候,契丹人的使者,怎么会出现在城中?

    “某来此亦是军机,弓君,你邀我相见,究竟是何意?”

    “听闻朝廷以为我家可汗叛唐,故此特请阁下转奏大唐天子,我家可汗并未叛唐,实是为安禄山欺凌过甚,不得不为之耳”弓辅道:“劳烦钳县令,只需阁下转奏,我家可汗必有重谢”

    “呵呵……”钳牟丁冷笑起来:“只怕不是如此吧?”

    “为表赤诚之意,我家可汗愿替大唐收取建安州,征伐不臣之辈”弓辅又道。

    钳牟丁脸色稍稍变了一下,这个弓辅,倒是能言善辩,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不过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建安州城里,确实是一个疑问,方才与高箕相见时,高箕没有说出事,至少他心中对大唐,并不是象表面那么实诚

    “罢了,不管你来此有何用意,既是遇见了,那便替我家司马传两句话。”钳牟丁琢磨了一会儿,琢磨不出什么来,便中规中矩地道:“实不相瞒,闻说契丹迭剌部进犯安东,甚至兵犯建安州,我家司马十分震怒,已亲起大军,不日便将于此,我只是先来之使,通告建安州刺史此事。若是你家可汗真心向唐,不欲谋逆,即刻罢兵休战,返回松漠,我家司马必然上奏朝廷,表尔等输诚之意。如有不然……待大唐天军至时,汝等尽为齑粉……哦,对了,我家司马还让我专门说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

    他说完之后,自觉与这弓辅没有什么再说的,转身便走。他身边几个随从警惕地护着他,慢慢远离而去。

    弓辅身边的一壮汉呸的吐了口唾沫,瞪着弓辅道:“你不是说此人乃是大唐大官么,为何不让我们动手,先取了他性命?”

    此人说的是契丹话,弓辅失笑道:“原本是想先刺死一个大唐官员,令高箕无法在大唐那边交待,不过发觉此人也是高句丽人,我改了主意,杀一高句丽人,大唐未必心疼,杀之有何益,倒不如想法子为我所用。”

    又看了那壮汉一眼,弓辅再次笑道:“撒懒,我知道你勇武冠绝一部,要不然也不敢想着在这刺杀一名唐官,原本就是想仰仗你逃出建安城。不过,与唐人斗,只靠着勇武却是不成的,当初可突于,还有如今的雅里,为何能玩弄唐人,甚诛杀唐人公主都无碍,靠的是这里……”

    弓辅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名为撒懒的契丹人又呸了一声:“我们原本胡儿,胡儿学了汉人的把戏,就比汉人更阴毒……安禄山是这般,你也是这般,方才那个钳牟丁,还是这般”

    “欲打败狡猾之敌,就需比之更为狡猾。”弓辅嘿嘿一笑道:“好吧,至少知道了唐人来得挺快,咱们先回去禀报”

    他们回到大帐,得知唐人已经被人来援建安州,迪烈不惧反喜,当即下令全军开拔,抢在唐人来之前先攻建安城。

    他此令一下,不仅他所统辖的迭剌部,包括此来裹挟、征募的安东其余诸族联军,足足有六万人便一起进发。转眼之间,便至建安州城下,他令各军将建安州城围住,试探着攻了两回城未果之后,便休兵入营。

    “这建安州城倒不易攻。”回营之后,打发走依附的各部,帐中唯留下他自己亲信,迪烈笑着说道。

    “大汗说的是。”弓辅也笑,迪烈乃一部之主,亦可称汗:“不过大汗这等神情,分明是有主意了。”

    “那是自然,弓辅,你说的是,这建安州城能坚守,所仰赖者无非就是外有唐人救援,若是将唐人的援军打败了,此城便可不攻自下。”迪烈看了看身边:“撒懒”

    “在”

    “我给你六千人,尽为精壮,你去半道截杀唐人,将唐人将领的首绩取来,如何?”

    “只需两千人便可”撒懒奋然道。

    “唐军凶悍,非轻易可与之为敌,六千人我犹嫌少了,只是调离太多,怕压制不住诸部。我本部勇士,给你两千,你另取四千与你交好的其余各部战士

    弓辅在旁边神情略有些异样,给迪烈看到之后,嘴微微下弯:“弓辅,你有何话就说,莫要吞吞吐吐”

    “汉人奸诈,撒喇虽是我部第一勇士,勇则勇矣,就怕其轻敌冒进……”

    “弓辅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时会轻敌冒进?”撒喇闻言大急:“迪烈汗,你只管放心,我奉大汗之命来你帐下效力,必不会轻敌冒进”

    迪烈脸色微微一变,却是不好说撒喇什么。正如撒喇自己所说,他原本不是迪烈部下,乃是阻午可汗派到迪烈身边的,既是辅助迪烈,亦是在一定程度上监督他。

    “若是撒喇不轻敌冒进,那么此战必胜,听闻那积利州不过三千五百兵马,便是举州来援,兵力也不及我。而且积利州兵都是在辽地招募的汉人,不如安禄山部下百战之兵只要防着他们奸计,此战必胜”看出尴尬来,弓辅连说了两个“此战必胜”,总算将撒喇的不快安抚下去了。

    撒喇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点齐兵马,迪烈问道:“弓辅,你是少有的智者,你说撒喇此去,是真的必胜么?”

    “只要不轻敌冒进,就算不胜,也不会吃败仗。此为我们与汉人在辽东的第一仗,撒喇武勇,乃是万人敌,非他旁人更难取胜。”弓辅道:“不吃败仗,摸清积利州汉人战力,我们便可再思战和之策。”

    “你说的是,大唐太大,也只有撒喇这样的莽人才会以为,能够一直战胜之。若是积利州的汉人真的很善战,反正我们抢到的人口牲畜都已经足够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5章 牧奴可曾识阿翁

    尽管叶畅反复劝说,王昌龄还是跟着他到了军中,用王昌龄自己的话说,他写边塞诗,到过边塞,却不曾参与边塞战争,这实在是人生之大憾,故此无论如何,也要跟来一瞧。

    如同弓辅的情报,积利州全部兵力,也只是三千五百人马,其中还有一千是替沈溪训练的渤海国人。这些人叶畅并未调动,而是动员了部分团练兵,故此北上来援建安州的,一共是四千人,两千正兵,两千团练也就是以前的民兵,另外还动员了五千民夫待命。

    因为平日里没少操练的缘故,即使是民夫,只要装备上武器,也可以充作士兵来用。

    天宝五载八月二十六日,大军距建安州城只有五十里,在搭桥渡一座无名之河时,遇到了契丹人的侦骑。

    “对面那边林深草密,恐有埋伏,不宜渡河。”一见对方情形,张镐对叶畅道。

    “你说的是,我们不急,先在此扎营,观契丹人虚实再说。”叶畅谨慎地道。

    对于这些契丹人来说,这是他们在辽东与唐军的第一仗,故此弓辅提醒撒懒要小心,对叶畅来说,同样如此。积利州整军以来,这是第一战,故此也需必胜。

    他们在这边安营扎寨,对面的侦骑只是远远看着,不一会儿,有一侦骑试着来到河边,张弓搭箭,便向这边射来一枝鸣镝。那箭声呜呜呼啸,甚是凄厉,叶畅这边离河岸有些距离,故此那箭并没有射着人,可是却吓得团练兵中有人乱了一下。

    平日里训练与战时是两回事,但见那箭离得还有些距离,那些没有经验的团练兵在稍乱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去射杀他”南霁云怒道。

    “休去,休去。”叶畅一把按住他:“不过是一介牧奴罢了,何必争此一时之气?”

    “临敌不可令敌士气大振,若不反击,敌人必然更为猖獗,我军士气必沮”南霁云道:“司马,杀敌以扬威,这是你最初说的。”

    叶畅笑了起来:“不急,二哥你放心,有你动手的时候”

    南霁云气犹未平,他自随叶畅征战以来,几乎是每战必立卓勋,故此颇有自矜之意。

    他们这边毫无反应,那边契丹的侦骑更为得意,有人甚至到小河上游处,脱了裤子往水中撒尿。这等羞辱,让南霁云更怒,他再度向叶畅请令:“司马,我去杀了这几个侦骑,取其首绩祭我军旗”

    “二哥,且再等等……此为军令”

    叶畅此令一下,南霁云虽是恼怒,却终于不再说话了。

    契丹侦骑见无论如何挑衅,唐军这边就是无人相应,甚至连到河边发一箭的人都没有,唐人只顾着立营垒,他们便转身往回。

    不一会儿,他们又回来,只不过多出了两百骑。

    “果然有埋伏”王昌龄眼睛不是很行,看到一片契丹人便道。

    “不多,二百余骑罢了,不过看情形,倒都是精骑”张镐道。

    这二百余骑簇拥之人,正是撒喇。虽然他对弓辅所言甚为恼怒,但真正用兵还算是谨慎,故此将一部精锐埋伏在树林草丛之中,其余部队则相隔较远。他原本想是以侦骑诱唐军过河,先杀上一阵,试试唐军实力,却不曾想唐军根本不动。

    到了河畔,隔河遥望唐军,撒喇嘿然一笑:“果然,这伙唐军不行,比不得安禄山的部下”

    做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唐军中骑兵少的缘故。尽管叶畅多方收罗,可是目前手中战马也只有八百余匹,此次出征,便只有四百骑。而安禄山则多有战马,部下又有许多乃惯于骑马的诸胡,故此骑兵甚为精锐。

    再看了一会儿,见唐军不仅骑兵少,就是最让胡人畏惧也最能体现大唐国力的甲士也不多。那些执陌刀、着明光甲的步卒精锐,乃是胡人轻骑的天敌,往往数千甚至上万胡骑,也奈何不了三千陌刀兵。可是撒喇在这支唐军中,并没有看到多少甲士,这让他更起轻视之意。

    “骂阵”撒喇又道。

    他身后的胡人顿时开始叫骂起来,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一古脑儿喷向河对岸,这边唐军虽是听不懂契丹话,不知道这些家伙在说什么,但只看那神情模样,便知道绝无好话。

    边地唐人也是极有血性的,顿时便有人上前反骂回来,叶畅见此情形,连忙派人去喝止,唐军这才气唬唬地各归己位,戒备的戒备扎营的扎营。

    见此情形,撒喇更加瞧不起这支唐军:“其军士尚有几分血气,但主将懦弱,一昧求稳……好,好,此战必胜”

    话虽如此,撒喇被阻午可汗派来协助迪烈,自然不是真正的莽汉。他虽然有必胜的把握,却仍然没有主动过河,而是留下些人监视,然后主动后撤。

    一日无话,次日大早,撒喇便又来河边挑战,这一次,随他而来的唯有二十余骑,他甚至孤身到河畔,一手持槊,一手持弓,向河这边做出轻蔑姿势。南霁云气得怒发冲冠,正待再向叶畅请战,叶畅却叹了口气道:“此人雄壮,必定勇武非凡,可惜善直三哥不在,若善直三哥在此,定可以与之一战。”

    南霁云大怒:“善直力气虽比我大,但若真是战阵厮杀,我在马上,他未必就能胜我。十一郎,你莫太小瞧于我”

    叶畅愕然相望,南霁云上前道:“愿斩此虏,请立令状”

    叶畅劝了两句,南霁云越劝越怒,只觉得叶畅的每句话都是长敌人之志气,压自己之威风,他几乎抢白叶畅,叶畅迫不得已,便道:“二哥既是如此说,那我许你出战”

    得此命令,南霁云大喜,上马提槊,便出营而去。那边撒喇见唐军中出来一人,别人却仍然缩在营中,哂然一笑,不以为然。

    南霁云催促不急不徐,他近河而来,见撒喇盯着自己,心中念头一转:“方才五弟的意思,分明是怕我不是此虏对手,倒要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手段。若是击败对方,还不显自己武勇,非得杀死对方才成可是若一摘弓,对方必然戒备,隔着河想要射中不易,倒不如这样”

    想到这里,他将自己的弓从马背弓囊中摘了出来,果然,他一摘弓,那边原本不注意他的撒喇顿时盯紧了他。南霁云将弓一扬,竟然就这样抛在地上,然后继续向前。

    撒喇有些讶然:这个汉人究竟是做什么,为何到阵前来反而把弓扔了?

    南霁云这一举动,也让后边的叶畅有些惊讶,而张镐、王昌龄,则更是奇怪:“南八神射,我等都知,他此时把弓扔了,如何去败敌?”

    叶畅看着南霁云没有直接到撒喇对面,而是向着河上游缓缓前行,大约行了百余步,才寻了个浅滩,催马过河。他单人独马,又弃了弓,那边撒喇回头一摆手,没有让身后的随侍过来。

    “南二哥必取贼首矣”叶畅见到这一幕喜道:“传令下去,准备强行渡河”

    “啊?”张镐有些讶然:“你昨日到方才那些言语,都是激南八尽全力,这个我与王公都知晓,不过你怎么看到现在,便能确定他必取贼首?”

    “你们只管看就知道了,二哥智勇双全,只要他肯用心,便是我军之飞将

    张镐与王昌龄又望过去,见南霁云过了河,马又继续向前,仍然是保持那不疾不徐的节奏,片刻之后,距离对面的虏将只有四十余步。

    这个时候撒喇脸上露出了冷笑,他身上也有弓,可是却不取弓来射南霁云:“兀那汉狗,你来此何为?”

    他用契丹话说的,南霁云根本听不懂,在撒喇身后二十余步外,随他而来的契丹人都笑了起来,有通汉话的,便译了过来。

    南霁云听得之后,脸上带着笑,摇了摇头。

    “你这汉狗过来,莫非是来送死么?”撒喇又道。

    他一边说,还一边在马上挥槊,眼中却是寒光闪动,只等南霁云到了一定距离,便要突击将之擒杀。

    南霁云摆手,做出不是来交战的手势,含含糊糊说了一句话,却说得不是很清楚,撒喇不知是何意,忍不住回头望了通汉话的那个部下一眼。那部下正待翻译,突然间脸色一变,大叫道:“小心”

    原来就在这时,南霁云距离撒喇已经只有不足三十步的距离,撒喇一回头,那边南霁云猛然用后脚跟一踢马腹,马顿时开始加速,三个眨眼的功夫,那马就象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撒喇刚又回过头正对南霁云,他反应不慢,两手各抓一槊,对着南霁云便挺刺过来,脸上也浮起不屑的狞笑。

    在他看来,南霁云这般乃是自己找死。

    南霁云也脸露笑容,迎着对方双槊而去,两人眼见交错之时,他才猛然挺槊,马槊左右各摆,撒喇手中的双槊竟然就给他借着马的冲力荡开,顿时门户大开

    撒喇脸上的狞笑变成了错愕,对方动作之快、判断之准,已经超过他的预想

    马飞奔中,南霁云的槊也用老了,不能再收回刺击,故此他于脆以槊为棍,借着马力,用槊柄将撒喇从马上扫了下来

    此时叶畅下令:“渡河”

    撒喇的随从们也怒呼,催马要赶来救援。

    撒喇跌在地上,摔得七昏八素,身上又着了甲,一时间爬不起来。

    南霁云苦练的马术此时发挥作用,他一抖缰绳,那马打了个转儿,只冲出去不足十步就斜斜兜回,而此刻撒喇才从晕眩中清醒过来,自地上爬起身,眼见南霁云又转了回来,他情知不妙,掉头就跑。

    撒喇在前跑,南霁云在后追,而南霁云之后,撒喇的随从们又追过来。三者间的距离原本是相差无几的,但是撒喇靠着双脚跑,哪里能与战马相比,故此他的随从尚在南霁云身后十步左右大叫时,南霁云已经追到了撒喇背后。

    手中的槊斜斜向下,借着马的冲劲,狠狠穿透撒喇的背甲,然后一挑,撒喇只觉得后心一疼,身体就不再受他控制,腾空而起。

    身体在空中,撒喇最后看到的是,河对面的唐军蜂拥而来,根本不再是开始的懦弱。他心中想起弓辅的话语,然后就被懊悔的黑暗吞没了。

    双手执槊,南霁云回头望去,见撒喇的随从们也与他快要追了个首尾相衔,他瞪目怒吼:“牧奴,可认得阿翁我?”

    这一声如雷,追着他的契丹人见撒喇几无还手之力的被杀,原本就心惊胆战,被他一吼,不免稍有迟疑。而此时,唐军后方,鼓声如雷,杀声似潮,成百上千的唐军对着小河便冲了过来。

    若是撒喇还活着,他埋伏在山林中的人手便要准备半渡截击了,但是撒喇已死,契丹人又是由诸部组成,各有头领,眼见唐军势大,几乎无人敢再战,顿时就向后退去。

    无人截击,唐军渡河便极顺利。原本这小河就不深,不过是为了便于辎重过河才要搭桥,两千精兵过河之后,便向着契丹人追去。

    撒喇将手下兵力分为二部,一部四千人,乃是在辽东依附契丹的各族,被放在了稍远处,另一部两千人,乃是他自己领来的契丹迭剌本部,埋伏在河岸那边的密林之中。依附而来的辽东各族隔得远,他们马少,胆气又薄,最先逃的就是他们。而契丹迭剌本部则藏身密林,原本是准备在唐军过河时半渡而击的,现在主将阵死,友军奔逃,他们也无意再战,可偏偏归路,却被抢先渡河的唐军四百骑兵截断。

    两千对四百,人数上倒是占了绝对优势,只是这些唐军骑兵只要缠住他们片刻,后边步卒甲士跟上,那么人数上的优势就会转到唐军这一边来。故此那些契丹人乱了一会儿,便向着山林深处退去。

    这只能算是饮鸩止渴,他们骑着马,如何能穿过辽东的密林故此不一会儿,他们便纷纷弃马,步行逃窜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6章 逆贼汝祖孙万荣

    “杀敌五百一十七人,俘敌两千七百四十四人,缴获战马八百六十三匹,其余兵甲若于……”

    既到了军中,便要为军中效力,王昌龄的临时差遣,就是军中主簿,专门负责计载军功。此战结束之后,他将文吏们统计出来的战果汇总,报告给叶畅听。

    “好,大胜”张镐喜形于颜色。

    众人都看向叶畅,叶畅笑嘻嘻地端起水壶,在南霁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热水,然后亲手给他奉上:“二哥,战前小弟小瞧了二哥,实是不该,今日见二哥神勇,吾受教矣。军中不得饮酒,就以这水一杯,暂敬二哥,待竟全功之后,回旅顺为二哥再摆酒庆功”

    南霁云捋须微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那牧奴竟然也敢称是契丹部中第一勇士,土鸡瓦狗,插标卖首罢了”

    众人都是大笑,这是甚为流行的《三国志绣像演义》里关羽斩颜良文丑时的话语,事实上军阵之中,两边大将单挑对决的可能性并不大,象南霁云这般获胜的,当真是少之又少。

    “再敬,再敬,南八武勇不逊于关二,而智计又远胜之”张镐在旁起哄道。

    于是叶畅便又替南霁云倒了一杯水,南霁云一饮尽之。

    “俘虏里有三个乃是高句丽、室韦部的酋首,竟然敢随同契丹作乱,须当严惩。其余人员,依我之意,当罚为苦囚,诸位以为如何?”叶畅目光闪动道

    “自当如此,原本想着利用秋收之后农闲,多垦辟一些荒地、多修一些道路的,如今给这些该死的胡虏耽搁了,罚为苦囚,已经是叶司马仁慈,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张镐道。

    “正是正是,军中兵甲尚不足,制约此事者,便是铁料不足。”南霁云也表示赞同。

    王昌龄对这个插不上什么话,只是记起叶畅给他的资料中,积利州在卑沙城东北靠近建安州处,开辟了一座铁矿,叶畅名之为莲山铁矿。旅顺的重要产业之一便是冶铁,以来自东牟的煤,加上这莲山铁矿为原料,目前建成了两座炉子,都采用了与大唐中原不同的冶炼方法,每日可产铁五百斤。

    莫小看了这五百斤,只要原料充足,一年便有十八万斤,而整个大唐一年铁产量,也只是一千万斤。但是对于百废待兴的积利州来说,这点产量还是少了,各种各样的工具、日常器具要用上铁,军事上武器、盔甲要用上铁,再加上还需要向中原出售些铁以打开市场,五百斤铁,完全不够用。

    王昌龄记得叶畅曾与他提过规划,要在三年之内,让旅顺的铁、钢产量都翻上两翻,而制约这个目标实现的,就是铁矿石与石炭的不足,归根到底,还是人力资源的不足。

    “那就定了,此事便交与覃勤寿去办理,虽是苦役,在榨于他们最后一滴价值之前,我不允许他们出现太多的伤亡。”叶畅笑着道。

    旁人都习惯了叶畅这种风格,一笑置之,王昌龄却不免觉得可怖,他有些同情那些俘虏了。

    “另外,从俘虏口中得到口供,契丹人加上所裹胁的安东诸族,一共有六万余人,建安州所是依我们此前所约坚壁清野,也不过一万余守军,大伙如何看此事?”叶畅又问道。

    “六万余人,绝不可能。”王昌龄道:“我曾游历边疆,契丹一部不过两三万人罢了,而且还包括老弱妇孺,方有此数。”

    “正是,契丹人不过两万,其中能战之士不超过八千。”张镐也道:“其余裹胁诸族,各怀鬼胎,若我等无今日之胜,他们或许还能与契丹人同进退,今日大胜之后,其慑于大唐之威,只怕要劝契丹人降了。”

    众人商议的结论,虽然契丹号称六万,真正能战之士也只是一半,不足三万人,今日一战,斩杀俘虏便超过了三千,其余逃散者就算归营,也意味着其总数折损了十分之一。契丹人是游牧民族,若占上风,那必然凶悍如狼,可若处于下风,便又绵弱似羊了。

    听得他们这样议论契丹,叶畅心里不免有些感慨,此时乃大唐盛时,周边诸族,几乎都是被大唐陌刀砍了个遍的,故此唐人对他们有一种心理上的优势。什么少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在这个时代纯粹是个笑话。

    “倒是有一人不得不小心,方才俘虏说了,那被南二哥所杀的牧奴名为撒懒,他此来之前,有一高句丽谋士,名为弓辅者曾劝其谨慎用兵。”叶畅道:“此人熟悉辽东情状,乃是契丹人入牟盖州之后所招募,又颇有机智,故此契丹迪烈汗颇倚重之。”

    “启禀主公,此人我曾见过。”钳牟丁也随在军中,他听得弓辅的名字,便开口道。

    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在军中向来谨言慎行,这一开口,众人都看向他,他倒也不是很慌,便将在建安州城里与此人会面的情形说了一遍。闻得他所言,众人对那弓辅认识便更进了一步。

    “看来倒是个有几分智谋之辈,在建安州中与你相会,乃是私下想要离间建安州与我们的关系。”张镐道:“似乎……倒可以利用一下”

    他在叶畅手中,尚未立什么功劳,而且他为人不喜繁琐庶务,故此便想抓住此战的机会。不过他的活跃也帮了叶畅大忙,以前战略战术,只依靠叶畅一人决定,现在则有了商量的对象了。

    “张公,如何利用法?”

    张镐捻须想了一会儿,略有些犹豫地道:“来一场……蒋于盗书?”

    说到这里,他有些兴奋地道:“对,就是蒋于盗书,既有南八斩颜良,自然就该有蒋于盗书”

    他们在这里商议如何对付契丹人,契丹人那边也在商议如何对付他们。

    撒喇的败军,部分逃散,大多数还是回到了建安州城下,与契丹大部会合。得知撒喇被唐将一对一阵斩,迪烈脸色不由大变:“不意大唐在此,亦有如此勇武壮士”

    弓辅也是觉得毛骨悚然,那撒喇号称契丹第一勇士,虽有吹嘘的成份,但其人武勇,弓辅是亲眼所见的。迪烈从盖牟州打到建安州,八百里间破大小四十余城,其中有十余城都是撒喇带兵攻下。可是在唐将面前,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唐军人数亦有过万,这如何是好?”弓辅喃喃道。

    逃回的败军除了渲染南霁云的武勇之外,对唐军的数量也有所夸大,叶畅所带部队只有五千人,可在他们嘴中,变成了一万五千。弓辅心知这个数字有水份,可没有想到被夸大了两倍。

    “你不是说,积利州唐人只有五千军队么?”迪烈看着弓辅,有些恼怒:“五千人怎么变成了过万?”

    “这……莫非大唐派了援军?是了,是了,我们三月时便到了盖牟州,这么久的时间,大唐可能派了援军,只是不知,派来的援军数量……迪烈汗,如今敌暗我明,不宜猝然与之交战,先遣人去探探虚实吧”

    迪烈点了点头。

    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契丹人围建安州城号称六万,实际上能战之士也只是三万,大多数都是各怀鬼胎的新附各族,就是这样撒喇还送掉了几千。大唐来的若真是一万余人,即使不能击败契丹人,却也足以牵制他们,令其无法全力攻取建安州。时间拖延下去,原本观望中的辽东各部恐怕都会生变,而大唐的新援军也可能越聚越多。

    “派谁去?”迪烈问道。

    这一次他不想派弓辅去,一来如今己军军心不稳,需要这个高句丽人在身边出谋划策安抚辽东诸部,二来,他也有些许信不过弓辅。

    “孙可折通汉文汉话,可以为正使,再带两个也粗通汉话的去便可。”弓辅建议道。

    契丹人此时少有姓,有姓者皆姓李、孙,乃是大唐赐姓,这孙可折之族祖,便是当初得了大唐赐姓的孙万荣。孙可折曾经在柳城呆过,为安禄山效力,其汉语水准,不在弓辅之下。

    迪烈也觉得这个孙可折乃是使者的合适人选,便点头同意。

    得了迪烈之命令,孙可折领着二使快马加鞭,迎向唐军。在距离建安州城约二十里处,正好与唐军相遇。此时唐军正安营扎寨,听得有契丹使者前来,叶畅笑着向张镐一挑拇指:“张公所料不差,果然派人来了”

    “让钳牟丁来陪此人吧。”张镐道。

    钳牟丁作为迎使,来见孙可折,发觉来者并非弓辅,钳牟丁暗暗有些失望:若来的是弓辅,按照张镐之计,那可是他立功的大好时机。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钳牟丁问道。

    “某乃校尉孙可折,阁下又是何人?”孙可折虽是奉命来使,但得了迪烈的交待,他们主要目的是探听虚实,但也不能在唐人面前堕了自己方的威风,故此他的态度还有几分傲慢。

    “某乃钳牟丁,大唐平郭令、积利州归化司司事。”钳牟丁道:“我家司马遣我来相迎,请君入内。”

    孙可折也不行礼,昂然而入。两边唐军对他怒目相视,他却傲然哂笑:“我大军南来,所向披靡,什么样的勇士不曾见过,何必如此作态?”

    钳牟丁默默无语,心中却在琢磨着,叶畅见到这厮时,会如何对他。在他们预料中,原本以为来的会是弓辅,故此准备了不少手段,可是来是是这个孙可折,那些手段便全然派不上用场了。

    因为刚刚扎营的缘故,叶畅的帅帐尚未建起,叶畅于辟出来的空地见这契丹使者。待听得这个使者名为孙可折时,叶畅也微微一怔,他眉头皱了皱,心中正想着当如何应会,那边张镐却开口道:“你姓孙,又自称校尉,莫非是孙万荣族人?”

    “正是,族祖乃故归诚州刺史、永乐县公。”

    叶畅心中一动,便听张镐道:“牧奴狗胆,竟然派逆贼之后来为使者,其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司马,不必与其多言,驱之回去便是”

    孙万荣曾被武则天封为归诚州刺史、永乐县公,但他后来起兵反叛,正是营州之乱的祸首之一。张镐这一声喝,那孙可折脸色微微变了下,他向来以乃族祖为傲,当下扬眉道:“某祖所叛者武周也,所为者李唐也,当初某祖便言,何不归我庐陵王,故此起兵对抗武周。若非如此,这大唐天下,岂是李三郎能坐之”

    这厮倒是对本族历史颇有所知,当初契丹人发动营州之乱,借口便是武则天篡唐,要其归帝位与庐陵王李显,也就是后来的唐中宗。而李显又传位于其帝睿宗李旦,李旦再传其子便是如今的天子三郎李隆基。听得这契丹人将当初烧杀抢掠的叛乱视为对李唐的大功,叶畅心中大怒,他看了张镐一眼:“张公所言甚是,逆贼之后,开口便是臭味,这等人物也派来充任使者,契丹迪烈实是辱我太甚。来人,将这正使推出去砍了,脑袋令副使带回去”

    孙可折大惊,安禄山总于些杀契丹平民取其首绩冒功的勾当,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唐官,似乎心比安禄山还要狠些,竟然毫不犹豫就要砍他这个使者的头。他大叫“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可是围上来的卫士哪里理会他,径直把他一夹,就拖到远处去了。

    在他惨叫咒骂声中,叶畅又沉着脸喝斥道:“钳牟丁你这厮为何如此不晓事理,这等污秽之辈,你也敢带到我面前来”

    钳牟丁被训丨得愣住了,然后便听叶畅又道:“你这狗奴,莫非是对我心存不满,竟然令这等逆贼之后来辱我,令你为迎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么?来人,把他拖下去,打十军棍,以此为戒”

    钳牟丁抬起头来,却看到叶畅对他挤了挤眼。

    他顿时明白,这是叶畅与张镐随机应变,临时换了一折戏在这唱

    果然,旁边的张镐上前拱手道:“司马,这钳牟丁虽是蠢笨,念在其无心之上,这十军棍还是暂且记下,允他戴罪立功。若是再有不谨慎之处,两罪并罚,想来他到时才会心服口服。”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7章 众汪说龟丽弓辅

    张镐的劝说,打动了叶畅,不过饶是如此,叶畅还是森然说道:“看在张公颜面上,便饶他这一回,至他心服口服……那重要么,若是不服,便砍他的脑袋”

    随着他这话语,那边孙可折的骂声已经嘎然而止,然后军士用一托盘,将孙可折血淋淋的脑袋呈了上来。叶畅摆了摆手,军士将那脑袋送到了两名副使面前,两名副使如今是面如土色,

    他二人带着孙可折的脑袋回到了自己军中,迪烈第一时间接见了他们,待听说了事情经过之后不由大怒:“唐狗辱我太甚……来人,聚将,与唐狗决一死战”

    弓辅慌忙阻拦:“不可,不可,撒懒之败,便在鲁莽,迪烈汗不可不引以为鉴”

    迪烈听他一提醒,顿时悟了过来:“你所言甚是,唐狗是有意如此,好激我愤怒”

    不过旋即他又皱眉,就算明知是唐人要激怒他,他又能如何,除非真准备与唐军全面冲突,否则的话,就必须咽下这口气。

    “不争朝夕,迪烈汗,我们第一要务,仍是探听唐人虚实。孙可折之死,虽有唐人故意激怒我方之计,但也是我们思虑不周,孙可折自己也有寻死之错……不如再派一人为使”

    迪烈犹豫了好一会儿。

    他不蠢,唐人先败撒喇败得于净利落,证明唐人的战斗力极强,然后又斩他的使者斩得杀伐果决,证明唐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唐人越是傲慢,他心里就越是担忧,毕竟契丹此时全族加起来,也不足二十万人,与人口数千万的大唐帝国相比,当真是差之甚远。

    “只好如此了……此次派谁为使?”

    “匀德实为人诚稳踏实,据闻当初在柳城时,便是安禄山也多次赞他,不如令匀德实前往吧。”弓辅又建议道。

    与孙可折一样,匀德实曾经在柳城为安禄山效力,后来返回部落。此人是契丹人中少数能计算的人物,故此,迪烈以其为主簿,虽不算是迪烈的左膀右臂,也是他手中少有堪用的人物之一了。听弓辅荐匀德实,迪烈思忖了一会儿,也觉得此人堪用,便点头道:“好吧,将匀德实召来”

    这一次他们给匀德实交待,以探听唐军虚实为主,不可傲慢,哪怕谦卑一些都无妨。得了他们叮嘱,匀德实心中虽是有几分不情愿,却还是领副使前往

    “契丹使者又来了?”此时唐军仍在距离建安州三十里外驻扎,听闻契丹又派使者来了,叶畅一笑:“钳牟丁,又要有劳你了……若不是那弓辅,恐怕这次真得打你板子了。”

    钳牟丁唉声叹气道:“某知矣,这板子不能怨司马,只能怨契丹人”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不一会儿,钳牟丁便引着使者进来,他脸色又有些异样:“禀司马,契丹使者匀德实带动。”

    又不是弓辅,张镐与王昌龄有些同情地望了钳牟丁一眼,钳牟丁咧了一下嘴。那匀德实倒是得了孙可折的教训丨认出叶畅之后,便下拜行礼:“小人匀德实,拜见司马,问司马安”

    “起来吧,你比起那个孙可折可是要好得多你家祖先,不是乱臣贼子吧?”

    “小人世代忠良,绝非乱臣贼子。”匀德实低头哈腰:“只是祖先并未出仕大唐,故此声名不显。”

    “你此来是何意?”叶畅道。

    “小人此次奉命前来,乃是问候大唐天军,并问司马,可有需要我契丹相助之处。”匀德实小心翼翼地道:“此处有小人部迪烈汗书信一封,请呈于司马案前”

    他呈上信,钳牟丁接过,转递到叶畅面前,叶畅拆开来看了看,交给张镐

    这信是弓畏所写,自是卑辞厚颜,奉承不断,将契丹人东侵说是“因松漠饥荒,不得不东向”,略略提了一下他们占领辽东数州之事,主要还是告安禄山的状,请叶畅转奏大唐天子。

    叶畅很明白,这封信,他就算是转奏,也没有任何用处。事实上当初释善直领人查探通往渤海郡国之路时,经过松漠,契丹的阻午可汗便曾隆重接待,其间也请善直转一封信给大唐河北道的地方官再转奏李隆基,也是告安禄山状。但是此时李隆基需要安禄山,李林甫也需要安禄山,故此安禄山地位稳固,根本不可能撼动。

    张镐看到其中“取颇利城以就食”之句,心中微微一动:“这颇利城是何处?”

    叶畅一伸手:“地图来”

    便有人将地图挂在他大帐前,很快便看到了颇利城,原来这颇利城乃是高句丽人所称武厉城,隋取之,更名为通定镇,隋亡又为高句丽所得,唐太宗征高句丽时收复,更名为颇利城。

    在地图上看到这个,叶畅顿时咆哮起来:“猪狗牧奴,安敢欺我”

    听叶畅一发怒,那匀实德心便跳了起来,不待叶畅下令,他便跪下叩头:“小人只是奉命来使,实在未曾有欺司马之意,还请司马恕罪”

    “还敢说没有欺我之意?”叶畅一指地图上的颇利城:“你可知此处为何处?”

    “这个……为何处?不就是……不就是颇利城么?”

    “就是颇利城?你可知本司马初来辽东时所授军职?”

    这个匀实德倒是知道,叶畅来辽东之初,所授军职乃是襄平守捉使。他颤声道:“襄……襄平守捉使……”

    “牧奴果然欺我”叶畅吼道:“襄平守捉使治所,便在颇利城,契丹猪狗取颇利城就食,那我去何处就食?”

    这可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了,匀实德慌得刚要自辩,可是叶畅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挥手又是下令:“拖出去,砍了”

    匀实德才叫了两声,便被用抹布堵了嘴,直接拖了出去。那两个副使面面相觑,这一下,他们回去又得带着正使的人头回去了。

    不过紧接着,叶畅再度喝斥钳牟丁,还令人将钳牟丁拖出去打了二十棍,听得外边钳牟丁的惨叫声,两个副使低着头,心中想:无怪乎连接杀了两个正使,这位唐人的少年大官儿脾气暴烈,实在不是个好侍候的家伙。

    此次回去之后,再怎么也不能当副使了,前两回都只砍了正使,他们侥幸活着回去,下一回没准就连副使一起砍了。

    才这样想,便听得叶畅道:“原本当将你二人一起砍了,不过念及无人回信,留汝二人狗命,取了人头,还不快滚”

    二人如蒙大赦,狼狈而走,回到己军营中,迪烈又是大怒:“这汉狗安敢如此,弓辅,你总是说要派人去打探虚实,你说如今当如何是好”

    弓辅也哑口无语,心中满是疑惑,怎么遇上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唐人官员

    在他印象中,唐人官员有贪的有暴的却没有这样的,事反常必有妖,莫非唐人只是在虚张声势?

    想到这里,弓辅便觉得眼前霍然开朗,如果以虚张声势解释唐人主帅的种种举措,那么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他心中在想着这事情,便有些心不在焉,那边迪烈问了两声,见他仍不说话,心里顿时有气:“弓辅,你在想什么”

    弓辅听得他大吼,这才回过神来:“小人在想,汉人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

    “是,他接连杀害我使节,作出一副甚为凶蛮的模样,其实……是不是在掩饰他实力不足,好吓得我只能请和?”

    迪烈听得只觉头大如斗,汉人的心思,实在难猜。他没有说什么,帐下另一个契丹人实在看不下去,阴阳怪气地道:“说得好,说唐人势大不可与之战,当想求和的是你,说唐人虚张声势吓我请和的亦是你……弓辅,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弓辅苦笑道:“非是我自相矛盾,实是手中唐人的情报与其表现有很大出入……若能窥破唐人虚实,知道他是想战还是想和,那就好了……还需要派遣使者去”

    “还要派?”迪烈与那两个副使同时失声道。

    那两副使这次可是怕了,上前哀求道:“迪烈汗,便是派使者,我二人也不愿意再为副使了,那唐人司马说了,下回就要砍我二人脑袋”

    他二人跪上哭求,让迪烈头有些乱,看了看周围:“该再派谁人去为好?

    契丹人中通汉话的面面相觑,显然那位正使可是个高风险的职位,而且风险太大,绝非普通人能承受得起。这个时候,弓辅犹豫着又道:“某举荐一人

    话还没有说完,那些通汉话的契丹人纷纷嚷了起来:“我等也欲举荐一人

    听得此语,弓辅心中登的一跳,那边迪烈没理睬他,而是看向自己的同族:“你们欲举荐谁?”

    “欲举荐弓参军,他最合适”

    弓辅顿时脸色煞白,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哪里成?”

    “你若不成,就莫要胡乱举荐,让我等去送死”诸契丹人乱嚷道。

    “正是,你举孙可折,孙可折只有脑袋回来了,你荐匀实德,匀实德又只有脑袋回来”

    “若论别的,忠心勇武之类,你狗屁不是,但论及通汉话识汉文,你比我们全部加起来还要强你不去,谁去”

    “去休,去休”

    弓辅可谓犯了众怒,原本他一个高句丽人,只因为奉承拍马,便得了迪烈重用,众人心中虽是有些轻视,却还不会这般态他,但他连荐二人都在唐军那边丢了性命,众人哪里还能依他

    “我去不得也,迪烈汗,若是我去亦被汉人杀了,谁替迪烈汗出谋划策,谁替迪烈汗收拢这辽东诸族?”

    “那些事情,是个人便会,你只管放心去吧”

    “汉人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众……众汪说龟?”

    “什么众汪说龟,是众望所归”

    吵吵嚷嚷中,弓辅求救一般看着迪烈,可是契丹人都闹成这模样,迪烈心里明白,若弓辅不去,契丹人更是不会去。

    他略有些为难,弓辅虽无勇武,可是在契丹人入辽东之后便开始投靠他,这大半年来奔走四方,也立过不少功劳。迪烈是阻午可汗的坚定支持者,他听阻午可汗说过,契丹要想发展,就必须跳出松漠,进入辽东,而弓辅对于他们治辽东的作用会非常大。

    可再大,也不会比契丹人自己部族大。

    “罢了罢了,不派人去,就与汉人打这一仗吧”想来想去,迪烈叹道。

    “不可,不知敌人虚实,如何与之作战,如今我们除了知道汉人道领乃是积利州司马叶畅外,对唐军一无所知弓辅别的说的没有道理,可说要知唐军虚实却是千真万确道理撒剌已经败掉我们两千壮士,真正是我们契丹部可战之人,不过数千,可不能送在这里”

    “就是,让弓辅去吧”

    “迪烈汗,你是我们迭剌部的汗,可不能太过偏向外人”

    迪烈想要保住弓辅,可是死去的孙可折、习实德岂无亲朋好友,他们恨弓辅献计害死了孙可折与习实德,哪里肯放过,在他们带头下,其余迭剌部头人也纷纷出腔。

    这些人眼光比不上迪烈等人,他们想的是,迪烈重用弓辅,让一个契丹人爬到了他们头顶之上,此风不可长

    此时契丹尚未建立起真正的政权,所谓的可汗阻午,也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各部自有汗,而各部之下的头人,同样也拥有极大的权势。迪烈可以凭借自己的威望压制住这些人,可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他虽然是重视弓辅,却也不愿意为弓辅付出这等代价。

    “既是如此,弓辅,你就去这一趟,你放心,我抽调大军,随后便至,为你之后盾,若是那唐人敢对你无礼,我必杀之为你报仇”

    弓辅的脸色这个时候与土没有什么区别,迪烈虽说要替他复仇,但是……对丢了脑袋的他来说,复仇有什么意义?

    可是迪烈既然开了这口,那么去与不去,就由不得他了。想到自己的身份,弓辅琢磨了一会儿,或许自己不是契丹人这一点,能让自己活命吧。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8章 呼来喝去钳牟丁

    “若是这一番,来的仍然不是弓辅,莫非还要继续砍下去?”

    在唐军营中,王昌龄听闻又有契丹人的使者来了,他笑着问道。

    “砍两个契丹使者的脑袋不算什么,就是钳县令的尊臀,怕是又要挨军棍了。”张镐喜谑,笑着道。

    钳牟丁嘿嘿道:“若是能破契丹,我这尊臀,当算首功。”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钳牟丁与一般高句丽人不同,喜读汉书,又好唐诗,岑参、王昌龄与之皆友善。便是张镐,也与其颇有交往,倒是南霁云,身为武人,与这些文人说不到一块儿去。

    “就请钳公先去看看吧。”叶畅道。

    钳牟丁到了营门,一眼便看到骑在马上惴惴不安的弓辅,当下心里暗笑,果然,连杀了两个契丹人后,契丹人终究还是把弓辅派了来。

    不过他脸上却是一脸苦涩,上前一揖:“这不是弓辅郎君么,你速速回去,我家司马,不欲见你”

    弓辅见到一个熟人,也是大喜,虽然二人只是在建安州里见过面,但想来这一面之缘,总能让他不至于未发一言就被砍了脑袋吧。

    “原来是钳公,钳公……”

    弓辅颇会说奉承的话语,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但发觉钳牟丁仍是一脸苦涩,便改口问道:“钳兄为何说叶司马不欲见我?”

    “唉,你们此前派出了两批使者,都惹怒了叶司马,他们砍了脑袋倒还罢了,可是连累着我也挨了军棍”

    此事弓辅听副使说过,只是副使未说挨打的是钳牟丁。故此弓辅听得此语,心中便是一动:这似乎证明,钳牟丁在叶畅帐下并不是很受重视?

    他想到自己,自己也是高句丽人,在契丹人那边,虽然迪烈汗还算重视他,但是因为势单力孤,整个契丹头人抱着团儿为难他,处境也不比钳牟丁好到哪儿去。

    “这也无法,咱们高句丽人,终归是不被汉人待见,毕竟,我们是高句丽国遗民啊。”弓辅叹息着安慰道:“不过我都听闻过你的大名,想来钳公是极有才能的,只要得到赏识你之人,必然能够一飞冲天”

    “赏识我的人……哪儿会有啊。”钳牟丁感慨地道。

    说到这,他似乎自觉失言,开始绝口不谈此事,而是又对弓辅道:“弓郎君,你真的还是先请回吧,若是惹怒了……”

    他正说间,那边又一个人大步走来,见钳牟丁在此,厉声喝道:“丽奴,你在此做甚”

    听得带着侮辱性质的“丽奴”之称,弓辅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怒色,而钳牟丁却是忍气吞声,拱手道:“我在见契丹军的使者……”

    “知道你在见契丹军使者,司马见你出帐如此久还未回去,让我来催你”那人训丨斥道:“区区小事,你也办不好,果然就是一无是处的丽奴”

    “这就去,这就去。”

    那人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回营中,弓辅怒极,低声问道:“此人居何官职,敢如此无礼”

    “只人无官职,只是叶司马帐前侍卫。”钳牟丁垂头道:“唉,给你害苦了,跟我进来吧”

    弓辅心中又是一动:钳牟丁在积利州算得上是高层了,但一介区区卫士,而且并无官职,便能训丨斥他如同训丨子一般,这证明钳牟丁确实在大唐这边过得不如意。不过他心中究竟如何想,还得进一步试探。

    想到这里,他不再言语,而是跟在钳牟丁身后,进了唐军大营。

    待见到叶畅时,他还是微微有些吃惊,原因是叶畅实在太年轻了。虽然叶畅留了微须,可是终究只是二十出头。不过弓辅心中仔细一想,觉得这样也正常,或许正是因为他年轻,所以脾气才会如此暴戾,连接杀了两个使者。

    想到自己前面的两个使者的下场,弓辅顿时更为谦卑,只敢看叶畅一眼,就跪下行礼:“高句丽人弓辅,见过叶司马”

    他强调自己是高句丽人,不是契丹人,免得叶畅一听到契丹两个字便又发狂要杀人。叶畅果然没有那么愤怒,略有些懒散地道:“高句丽人……与钳牟丁是同族啊,都是废物…契丹人将你这样的废物派来,莫非是要羞辱我不曾

    弓辅听得他如此轻视钳牟丁,心里那个念头越发清晰,他伏下身去道:“契丹人不过是一些大唐的牧奴,他们哪里敢羞辱叶司马之所以派小人来,只是因为他们畏于叶司马的威风,不敢来见罢了。”

    听得这话,叶畅哈哈大笑起来,听得叶畅笑得很畅快,弓辅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但还不等他悬着的心放下来,叶畅的笑声嘎然而止,然后又是愤怒地咆哮:“契丹人畏我,你这丽奴却不畏我,莫非你轻视我不曾,来人……”

    弓辅顿时一哆嗦,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这位唐朝司马,喜怒无常,简直就是一个失心疯啊

    “且慢,且慢,小人有契丹军情禀报”他大叫起来。

    叶畅闻得此语,一摆手,夹住弓辅的两名士兵又退回原位,弓辅叩头如捣蒜:“小人不是不畏司马,而是因为有军情禀报司马,料想司马不会怪罪小人曾经从贼……”

    “说,若是你说的军情果真有用,我会留你一条性命,也不吝向朝廷为你请封赏,象钳牟丁,如今便是我大唐的县令……大国的县令,可比小国的国君都要好”

    弓辅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象钳牟丁,挂个县令的名,被叶畅呼来喝去视为奴仆,有什么好的不过面上他却装出大喜:“如此多谢叶司马了,我弓某也能为大唐县令……不枉我苦学汉语汉字了”

    “说吧。”

    “是,是,此次契丹大军,实为其八部中的迭剌部,乃是奉契丹阻午可汗之令来辽东。契丹畏惧大唐,被柳城的平卢军所迫,不得不离开松漠……”

    “这些我都知道,安大夫给朝廷的奏折里早就说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到这儿,朝廷给我的援军也不会这么爽快”叶畅不耐烦地道。

    听叶畅提到“援军”,弓辅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这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弄清楚大唐是不是派了援军到辽东来,若派了,数量会是多少。他从叶畅方才的口气里判断,大唐不但派了援军,而且人马甚多,所以叶畅才会以为“爽快”。

    “是,是,小人唠叨了……迭剌部全部不过二万余人,其中能战之士,只有六千四百余,在前几日,被司马一击破之,屠杀近两千,故此,迭剌部已经不足为虑矣。”

    “哦?何以见得?”

    “他们派小人来便是证明,司马连杀了两名契丹正使,他们却还要遣小人来,若不是畏于司马,如何会如此?我在契丹军中,便听闻司马虎威,如今来看,真人更胜传闻,司马比起契丹人说的还要威风”

    听得他奉承,叶畅哈哈大笑:“你这厮倒是会说话,钳牟丁与你比差得远了……起来吧,莫跪在地上了。”

    弓辅还是三拜之后,才挣扎着起来,因为在地上跪久了,脚有些哆嗦,抖了好几下才站稳来。

    “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只凭借这些,可是立不得功。”

    “是,小人还得知,契丹在建安城下,虽是号称有六万大军,实际上多数都是纠集的各部,而且在得知撒喇败亡之后,他们都起了异心”

    “起异心那是自然的,契丹人才多少兵马。”叶畅脸上浮起冷笑:“我在此,契丹人就不敢全力攻建安州城,否则给我从背后斩上一刀,他必然大败。我只需要拖到援军主力抵达,便可以正面击垮契丹人……这些辽东诸部,既然已经叛过我大唐,到时就让他们与契丹人一起完蛋好了”

    这一下又泄露出了一点秘密,难怪唐军在此扎营之后,就只派侦骑北上,本部却是再也不前进,原来是在这里等待援军弓辅心念一转,觉得叶畅可能还有另一层主意,若是契丹人真攻下了建安州城,唐军再击败契丹人,岂不意味着建安州也落入了大唐手中?

    这样大唐既能拓地,又不会伤及自己仁义之名,正是那些虚伪的汉人最喜欢的手段

    “司马所言极是,只不过……若是等朝廷援军主力来,这破敌之功,可就不是司马一人所占了。”

    以弓辅对大唐边将的了解,他们对于战功甚为贪婪,叶畅想来也不会例外。果然,他话一出,叶畅神情一动,然后笑了起来。

    弓辅偷看了一眼,正准备再进言时,突然听叶畅又道:“来人,将这厮拖下去砍了”

    那两名卫士顿时又上前来,弓辅大惊,慌忙又拜倒在地:“小人无罪,小人有功,叶司马念在小人对大唐的一片赤胆忠心份上,饶小人一命,好为司马奔走”

    “你劝我速战,岂不是欲引我吃一大败仗?”叶畅冷笑:“当我是蠢汉么,这点小伎俩,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小人不是卖弄伎俩,小人实是立功心切……若是大唐天军从正面击破契丹,小人便没有立丝毫功劳,如何能象钳牟丁一般,被司马举为县令?”弓辅叫道:“小人真是全心全意为司马着想,只是稍稍有些私心,司马明察秋毫,小人再不敢矣”

    他这个态度,让叶畅很满意,又摆手示意放过他:“你且说说,我急战如何破贼。”

    “小人此次被逼作使者,便是司马获胜之机。那些辽东诸部都已经心生离意,若是小人执司马之令,前去招之,他们必然弃契丹而投大唐。他们手中有四五万人,虽然大部是老弱,可能战之士,也有一万多。司马大军与契丹交战之时,他们突然反戈一击,契丹必败”

    叶畅神情一动:这果然是一个取胜之机

    “而且得了这些人之助,叶司马不需朝廷援军,便可直逼盖牟州,收复千里疆土。捷报传回长安,天子必拜司马为相,至少也是一镇节度”

    叶畅犹豫了下会儿,似乎被他说动了。弓辅乘热打铁,又道:“小人为司马之使,回去游说诸部首领,若为契丹所知,小人必死无疑……小人冒此奇险,不过就是博一个功名富贵,小人乃高句丽人,非是司马,孰人能给小人功名富贵?”

    “你们看……这丽奴所言,是否为真?”

    叶畅背着手,在帐中走了两圈,然后向身边的几个文士打扮的幕僚问道。

    “司马休要中了此人奸计,此人乃契丹之使,必得契丹奴首之信任,如何会为我所用”弓辅心中正喜,却见一人拱手道:“司马只等援军到了,便已是大功,何必贪这点微末之利而冒奇险?”

    “你说得有理”叶畅听了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向那两个卫士,大概是又要让卫士拖走弓辅砍了。

    弓辅心中一急,也不等叶畅说话,自己爬了起来,向着方才说话那人一揖:“先生何出此言,大唐富而契丹穷,大唐强而契丹弱,我乃高句丽人,非是契丹人,为何甘为契丹所用?先生多疑,却不通人心,我便是欲择一主而事之,是事大唐好还是事契丹好?”

    他这番话说来,那文士竟然无言以辩,恼羞成怒之下,一手弓辅:“丽奴狡诈,由此便可见之,叶司马,快下令诛之,勿听其妖言”

    “正是,此人妖言惑众,司马速诛之”又一个文人道。

    “我所言是否妖言,司马明见千里,自能分辨,你二人不过是腐儒,如何敢在叶司马面前胡言乱语?这军中究竟是叶司马决断,还是由你们这些腐儒决断?”

    他们吵了起来,叶畅一会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被两边吵得不耐烦了,吼了一声:“都住口”

    众人住口之后,叶畅向钳牟丁道:“钳牟丁,你带此人下去安歇”

    弓辅心中一惊,被带出去后,那些文人岂有不拼命攻击他的?见钳牟丁过来,他一边出营,一边对叶畅道:“叶司马当断不断,只怕这立功的千载良机,转瞬即逝”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9章 兄虞弟诈互欺瞒

    他的大叫让叶畅的神情越发犹豫,不过叶畅还是令钳牟丁将弓辅带了出去。钳牟丁引着兀自大叫的弓辅离开,见他一脸焦急,轻声说了句:“你这般嚷是没有用的,叶司马终究还是信汉人。”

    弓辅顿时不语,看着钳牟丁,然后拱手长揖:“吾之性命,皆仰赖钳公了

    “若是叶司马有意杀你,某也劝不得,甚至……自身难保。”钳牟丁又叹了口气。

    弓辅被引进一处帐中,沿途所见,唐军内戒备森严。弓辅心中惴惴不安,见钳牟丁欲离去,便一把拉住他的手:“钳公救我”

    “我如何救得了你,现在你就只能指望,叶司马要用你之计。”

    “钳兄熟悉叶司马,觉得他会不会用我之计?”

    “你方才的说辞,其实是让叶司马动心了的,若非如此,你的脑袋早就被砍下来了。不过,如今就要看叶司马身边几位谋主,他们当中,若是有人觉得你之计可用,那么你还有一线生机”

    “请钳兄指我一条明路”

    “我给你指路?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走……”

    钳牟丁说到这,看了看帐内,见帐内并无别人,压低声音道:“若我是你,就绝不为大唐效力”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离开,这个时候,弓辅注意到,他走路一拐一拐,瘸得厉害。

    想到此前副使所说,接引他们之人曾经因为他们挨了军棍,弓辅顿时恍然大悟。

    “钳公慢走”他出声呼道。

    钳牟丁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弓辅却没有说话,而是先将头伸出帐,看了看四周,发觉唐军虽然戒备森严,却没有人靠近这座帐篷,便将钳牟丁拉住。

    “钳兄大才,可是我看叶司马似乎不是很重用?”

    钳牟丁脸色一变,转身又要离去:“此事非你能问。”

    “一人智短众人计长,某与钳兄同为高句丽人,若是侥幸得叶司马录用,那么今后便是钳兄同僚。你我二人,势单力孤,须得同心携力,才能给自己拼个前途出来”

    钳牟丁长叹一声:“有什么前途,再大的前途,也不过是依附于人,奔走如仆役。”

    “未必……”弓辅嘿嘿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反正也是没有旁事,就与你说说吧。”钳牟丁道:“叶司马虽是有才,却信不过高句丽人,如今他为积利州司马,而州中并无刺史、长史等,所有事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我虽是平郭县令,却连县衙都没有,名为司事,实际却如奴婢一般。”钳牟丁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微不可闻:“弓兄,你的打算,瞒得过叶司马,却瞒不过我,你根本不是为助叶司马而来献计,而是来探听虚实,诱叶司马中计的”

    “你……你如何这般说?”弓辅讶然。

    “你我是同一类人。”钳牟丁只是这样回答。

    弓辅盯着他好一会儿,然后笑道:“钳兄这样说却是差了,若我真是来诳叶司马的,你岂不早就向他举发我,大小也是一份功劳。”

    “你以为叶司马听得进我的建言么,若是听得进,我也不会挨军棍了。”钳牟丁忍不住抱怨道:“我便是进言举发你,叶司马未必会听,毕竟我又没有什么证据。唉,如今我是多做多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论是大唐胜还是契丹胜,有我什么好处?”

    听他这般说,弓辅再无怀疑,声音压到极低:“这般说来……倒不是没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高句丽人重新崛起之机”弓辅道:“借契丹人之力,将唐人彻底从辽东驱走,然后统合高句丽人,与契丹人分庭抗礼”

    他说到这,仍然不承认自己是真心在为契丹效力,仍然要给自己一个名份,仿佛是为了高句丽人——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他个人在契丹人当中的权势富贵罢了。

    钳牟丁犹豫了好一会儿:“不可能的,莫看如今叶司马只带了五千兵马来此,大唐援军五万,就在东牟郡集中,只等船只备齐,便要北上来援了”

    “五万”弓辅眼睛一突,终于从钳牟丁口中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了,只这一个收获,他此行便是不虚,不过他定了定神:“钳兄,这五万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你可不知叶司马的身份,他在大唐天子与宰相李林甫面前,可都是说得上话的,莫说五万,便是十万二十万,只要他使气力,也未必请不来”

    弓辅心中瓦凉,五万唐军来辽东,就凭契丹一部不足两万人,如何能挡得住?他心中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要真的降唐算了,反正如钳牟丁所言,他们这些高句丽人,不管是在唐人面前还是契丹人面前,都是奔走的命。

    但旋即他摸到了身上的皮裘,这个念头便打消了。

    他之所以投靠契丹人,原因就是不受人待见,无论是唐人还是高句丽人,都没有谁愿意用他。他穷困潦倒,听闻契丹人到了辽东,便去拜见,当时迪烈见他在春寒之中衣裳褴褛,立刻赠他五张羊皮以为皮裘,这五张羊皮正穿在身上呢。

    总得对得起这五羊皮啊

    “这般说来,大唐就必胜无疑了,恭喜钳公,大唐胜后论功行赏,钳公少不得升官拜爵。”

    “我看也未必……”

    钳牟丁嘟囔了一句,弓辅心中一动:“哦,何以见得?”

    “很简单,叶司马是关键,有没有援军,就看叶司马这边是否守得住积利州,若是契丹人击败了叶司马,将他赶往海中,大唐就不会冒险调数万兵马来此,最多还是从柳城那边进攻。”

    见弓辅似乎有不信之色,钳牟丁哂笑道:“要不然,你觉得以叶司马的年纪脾气,还耐得住性子在这里与契丹人耗着?”

    弓辅一拍大腿:可不是如此

    他目光闪动,也就是说,唯有速战速胜,击败叶畅,乘势夺下积利州,大唐援军无立足之地,这才能获全胜。可是叶畅此人虽是狂妄,却还有几分谨慎,如何才能诱得他出战?

    或许在这个钳牟丁身上使点气力?

    当下弓辅将钳牟丁拉住,先是谈起往事,然后惊讶的发觉,他们的汉学是在同一个老师那里学的。弓辅便开始亲热地唤钳牟丁师弟,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弓辅从钳牟丁口中,又得了一些消息,心中更是笃定,契丹人欲获胜,便在一个速字,能在一个月内获胜,便能将唐人赶回海中

    “钳师弟,我看你在叶司马面前处境不是很好啊想来因为叶司马身边都是那种嫉贤妒能的小人,才让他没有出头之日吧?”

    “正是,群小包围,我一出面就被喝斥,莫说出头,能不被砍了脑袋就算好的。”

    “我记得我们老师曾经给我们说过一个故事,汉人中一个叫毛遂的人,他最初也是不被他的上司看重,后来他用了点手段,替上司立下大功,这才排开群小,脱颖而出”弓辅劝道:“现在你就有一个脱颖而了的机会,若是抓不住,你这一生当真就只有如此沉沦了”

    “师兄所说的机会是指?”

    “助叶司马大破契丹”弓辅斩钉截铁地道:“我是你师兄,自然不会骗你,我与契丹军中诸部首领甚为相熟,其中有些部族,根本就是我去说服他们归顺契丹的。只要我开口,让他们反正归义,不敢说全部,至少有一大半都会依我言行事”

    钳牟丁怦然心动:“师兄不是诳我?”

    “不诳你,师兄我捞个大功,你也捞个大功,这功劳,足够咱们师兄弟来分了”

    弓辅以三寸不烂之舌,反复劝说,终于将钳牟丁劝得同意试试,当下钳牟丁去寻叶畅陈情,而弓辅就在营帐中等待结果。

    钳牟丁到了叶畅帐中,叶畅见他笑嘻嘻的模样,便知计策已成,笑着问道:“如何,他是不让你来劝我了?”

    “司马料事如神,他正是如此说的,自称能说动依附契丹的诸部头人倒戈。”钳牟丁道。

    “你觉得他所说是真是假?”

    “以某之见,半真半假,半真是他对于依附的诸部头人有很大的影响力,半假是他并非真心要为大唐效力。”

    “那咱们就依计行事。”叶畅道。

    “方才我们演得如何?”张镐插嘴问道。

    “逼真至极,故此弓辅毫无怀疑,只道我被诸位排挤。”钳牟丁现在也习惯挑起拇指称赞别人,向着张镐挑起指头:“特别是张公训丨斥我的那段,连我自己都几乎信以为真了”

    张镐哈哈大笑,向钳牟丁一揖:“待胜利之后,我让你骂回来就是”

    “回旅顺请我饮酒,再写几首诗与我便可。”钳牟丁也笑道。

    他们又商量了一下细节,过了小半个时辰,钳牟丁又回去见弓辅。

    弓辅在营帐中急得团团转,他方才说钳牟丁抓不住机会这一辈子就只有沉深沦,其实说的也是他自己。若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让契丹入主辽东,他这一辈子就只能默默无闻。对不甘寂寞的他来说,这如何能行,哪怕是将自己只卖了五张羊皮,他也要豁出去搏这一回。

    不过听得外边脚步声时,弓辅脸上的焦急顿时不见了,他甚至还整了整衣冠,露出道貌岸然的神情,端坐在马扎之上。

    “师兄,我回来了”

    “师弟你辛苦了。”听得钳牟丁招呼,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若此行不顺,钳牟丁的神情,绝对没有现在这般轻松自在。

    “师兄果然是做大事的,此时还能不动声色,小弟佩服”钳牟丁赞了他一下。

    “你我跟着同一老师,我自然知道你的本领,只要你发挥出来,岂有说不通的道理?”弓辅傲然道:“我们师兄弟都有经纬之才,只是没有立功的时机,如今时来运转了吧?”

    “正是,愚弟我费了半天口舌,总算说动了叶司马,叶司马答应见你,听你细说。”

    “只要叶司马沉下心来听我细说,师弟,你的大功就到手了。”弓辅口中道,心里却在说:“只不过是替契丹人立的大功。”

    “托师兄的福……师兄,你这是去哪儿?”钳牟丁正在与弓辅客套,看着弓辅起身就往外走,又一把将他拉住。

    “你不是说叶司马要见我么?”

    “叶司马是答应见人,不过不是现在。他身边的幕僚谋士当中,有几个是极不喜我高句丽人的,根本不相信你。若是他们在身边,叶司马也就无法听你意见。故此我与叶司马说了,等夜晚时分,再抽时间见你。”

    若说方才弓辅对于钳牟丁是否上当还有几分怀疑,现在就再无怀疑了。他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师弟你极是细致,以后若是愚兄我有出头之机,师弟你一定要来助我,为我拾遗补缺。”

    “那是,我虽是细心,却知道自己没有决断的胆量,不如师兄这般敢为。

    钳牟丁让人送上吃食,两人吃饱喝足之后,又谈天说地,钳牟丁问了些契丹军中诸部情形,弓辅为了使其更加信任,当真是知无不言,将如今这支契丹军中诸部有什么人物,一一介绍给钳牟丁听。

    两人谈得投机,时间过得便快,不知不觉,华灯初上,弓辅开始焦急起来。钳牟丁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领着他往叶畅主帐行去,路上仍然是戒备森严,不过弓辅拿了一枚令牌,竟然无人查问,他们就到了叶畅面前。

    “钳牟丁拿他的前程担保,说你是他师兄,所言绝非虚诳。”叶畅大咧咧高坐,也不招呼,直接向弓辅道:“他的微末前程算不了什么,故此我让他以身家性命担保……现在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来说服我,若说服不了,就让你的脑袋回契丹军中去。”

    “是”弓辅这次倒没有露出谄媚的小人神色。

    他自己在帐中思忖了许久,又与钳牟丁商量过,故此这一次开口,当真是滔滔不绝,只说得天花乱坠。他看到在自己精心说服下,叶畅的神情从最初的怀疑、不屑,到动摇、专注,再到连连点头,心中之成就感,当真是无与伦比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80章 焰起烟腾散猢狲

    这一说,就是足足一个时辰,弓辅将利弊都说尽了,叶畅总算下定决心:“好,你今日暂且在我营中安歇,明日放你回契丹军中,你若能说动依附契丹的诸部反戈,那此次辽东之战,记你头功,我自会上奏朝廷,保你富贵”

    “叶司马果然明见千里”弓辅兴奋地一拍大腿:“请司马放心,只须等我好消息就是”

    “那便如此说定。”叶畅也不拖泥带水:“你先下去休息”

    钳牟丁带着弓辅才出门,迎面张镐怒气冲冲走了过来,一见到他二人,大叫道:“果然,丽奴奸诈,欲乘吾不在去诳蒙司马乎”

    钳牟丁仿佛是畏他,低头不语,弓辅却噗笑了一声:“腐儒无破敌之计,便一心阻塞贤路,不欲别人立功,吾羞,不愿你汝相见”

    说完之后,他便拂袖而走,钳牟丁跟着他,走了好一会儿,听得张镐在身后叫骂,显然,方才他是被弓辅那一句震住了。

    回到住处,钳牟丁赞道:“师兄好口才,一句话便让那厮恼羞成怒”

    “你不怪师兄得罪你的同僚就好。”

    “什么同僚,平日对我呼喝如奴仆一般,我只是不愿意与他计较罢了。”钳牟丁道:“不过,他发觉我们夜里找了叶司马,只怕又要在叶司马面前进谗言了。”

    弓辅一想也是,便道:“你去打听一番,看看叶司马有没有被他说动。”

    他起初对钳牟丁还是甚为客气,但此时不自由间,就开始用支使的口吻说话了。钳牟丁一笑置之,出去佯作打听,过了会儿又回来道:“师兄,那厮与叶司马不欢而散,你那句‘阻塞贤路不欲他人立功,给叶司马听到了”

    弓辅大笑起来。

    他自觉此次唐营之行,收获满满,不仅摸清楚了唐军的虚实,结交了钳牟丁,还离间了叶畅与他的谋士幕僚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诱使叶畅相信,他有能力令依附契丹的诸部倒戈。故此次日早晨离开之时,他可谓志得意满,回到契丹营中,自是神采飞扬。

    原本以为他也是必死无疑的契丹诸头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看着他得意洋洋地在自己面前炫耀,有人便忍不住道:“你这厮莫非出卖了我军机密,靠着这个换了一条狗命?”

    “胡说,我对迪烈汗之忠心,可鉴日月,岂是你们能想的”

    “那你在唐军营中,是否见着了那个叶畅,又与他说了什么?”

    迪烈也很是好奇,听得手下各个头人纷纷催问,他便没有开口。哪知弓辅冷笑了一起:“此事极为机密,只能说与迪烈汗听……你们岂能听闻”

    众人顿时都怒骂起来,弓辅却是将之视为对自己的夸耀。迪烈哈哈大笑,一摆手:“你们先退下,让我听听,他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

    那些契丹头人退下之后,弓辅将此行经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初时听得大唐会有五万军队开赴辽东时,迪烈吓得心惊胆战,但又听得弓辅所献速战速决之计,他琢磨了一会儿:“此事……是否有假?”

    “绝无半点虚假,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若真是如此……不行,还得再试探试探,明日你再去一回,若无破绽,便与之约好,咱们于四日之后会战于建安州城下”

    “是”

    弓辅再跑唐营,又是一番说辞,约定在建安州城下会战时各部倒戈。他带回准信之后,迪烈犹自不放心,派出侦骑查看,发现唐军果然拔营前进,当下大喜。

    “此战必胜”他笑着对弓辅道:“那叶畅苦等的倒戈之军却是对他倒戈相向,不知到时他神情会是如何”

    “待击败他后擒着他人,令他表演一番给大汗看就是。”

    笑毕之后,迪烈下令:“传令下去,酒肉犒赏,以待大战”

    这是契丹人的习惯,他们可没有军中禁酒的规矩,大战之前,吃饱喝足才好厮杀。不过因为来日就要大战的缘故,当日契丹便没有围建安城,而是收兵还营,早些安歇。

    子夜时分,一群黑影悄然接近契丹大营。

    因为准备来日大战的缘故,契丹这一夜的防备比起平时就要松懈得多。而且六万人的大营,不可能聚于一处,是依各自部族混杂而立。这群黑影散入其间,竟然连问都没有人问。

    这群黑影四散开来,片刻之后,便见四方都是火起,正在沉睡之中的契丹军各部被惊醒过来时,便见到处火光冲天人影幢幢,而且四面八方都是喊杀之声

    “敌袭”

    众人顿时意识到这个,但越是想明白原因,就越是混乱。黑暗之中,虽有火光照亮,可急切间哪里看得清楚谁是谁更何况,契丹人的六万联军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其中还有许多是跟随游牧的老幼妇孺,他们惊慌失措乱了起来,带动自己的部族也乱了,然后便是整个联军都乱了。

    越来越多的火头被点起,混乱从一阵营地传染到另一处营地,就是没有人潜入的营地里,也发生了营啸,鼾梦之中惊醒的人,本能地用刀去砍杀接近自己的任何人

    弓辅也被惊醒,他披衣而起,看着周围火光冲天,便知道不妙,撒腿向着中军大营冲去。半途中看到契丹人自己因为营啸杀成一团,心里更是恐惧,好不容易到了迪烈营帐外,看到迪烈正用鞭子在抽几个昏头转向的契丹人。

    “大汗,事情不妙……我们……我们中计了”弓辅颤声道。

    迪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如今哪里会不明白,己方中计了

    唐人分明就没有打算明日再战,他们从一开始就做夜袭的计划,而弓辅往来奔波,看似窥探了唐军的虚实,实际上却被唐人用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用意

    这是计中之计,双方都在斗智,只是唐人棋高一招。

    不过迪烈倒是个有器量的,虽然恨弓辅施计不成,反为敌人所用,却也没有深怪,而是向身边亲卫喝道:“快去收拢人手,我们走”

    这种情形下,想要力挽狂澜那是痴人说梦,而且迪烈现在根本不知道唐军真正数量是多少,若是给唐人乘机杀到他的面前,将他斩杀,那可就真的全完了。

    他夺马而逃,身边只带着几百名亲卫,逃得远了,回望营地,只见到处都是火光。哭喊声惨叫声隐约传来,迪烈长叹了一声:“唐人……”

    “于今之计,只有先收拢败兵,回安市州再说,我们在安市州尚有些人马,另外此次南征所获,也大都在安市州,只要收拢了人马,带上这些财富,咱们回盖牟州去,仍然是一场大胜。”弓辅颤声道:“若是大唐真有援军,待援军到了我们再请降就是……反正大唐那位天子最喜的是颜面,只要给他一些颜面,想来我们仍然可以在辽北之地休养生息。”

    迪烈此时也无计可施,此战过后,那些依附的各部显然会作鸟兽散,只靠着他本部,莫说未必能收拢来,就收拢来了也只有不足两万人,再想南攻是不可能的事情。

    请和就请和吧,反正契丹此时也没有想着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求和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

    他这一退就退出了五十余里,然后将手下散布出去,收拢败兵且不提。建安州城内,早就被外头的厮杀声与火光惊醒,城主高箕闻讯之后,匆匆上了城头,扒着墙垣向下望去,只见五六里外的契丹人营地处,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而在这寂静的夜里,惨叫、哭喊声分外刺耳。

    “这是……大唐援军到了”高箕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真是援军来了么?”

    这几日虽然契丹人还没有拿出全力攻城,但是给建安州城的压力,就已经让城中的将士承受不住了。他们苦苦等待传说中的大唐援军,可是只在七八日前,等到了一个自称是援军使者的高句丽人钳牟丁,此后便再无声息。建安州内,实际上已经有人在暗中盘算,是不是献城投降算了,却不曾想,在这样的夜里,大唐援军以这种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出现了。

    “开城,我们一起杀出去”高箕下令道。

    “且慢,刺史,万万不可啊。”他身边的谋士大惊,上来劝道:“万一是契丹人诱我开城,那当如何是好?而且便不是契丹人,这黑灯瞎火杀出去,与大唐天军撞在一块儿,又该如何识别?”

    “是,是,你说的对”

    高箕方才是太过兴奋,忘了这一茬了,他又向契丹营地观望了会儿,想想心中不安:“但我等就在城头看大唐天军与契丹人交战,恐怕胜后为大唐天军所责怪……”

    “刺史可以准备好酒饭,待大唐天军胜后出城犒劳,另外多备财货……自然,也要做好接应的准备。”那谋士又道。

    虽然大伙对于唐军的战斗力都很有信心,可是若有一个万一,或许他们还得出城接应,让唐军可以入城休息。

    “好,给我招募五百勇士,在城下准备接应,另外酒菜财物……令城中富人都出一些,若是给契丹人攻破了城,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唐天军可是在为他们作战”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接应的人手也出城,在城下列阵,高箕在城头翘首相望,只等唐军到来。但是直等到东方泛白,外头的厮杀声都静了下来,却还没有看到有人过来。

    这让他渐渐失望了,难道唐军被契丹人杀退,并未能破营?或者方才那一场热闹,只是契丹人为了诱他们出城而自己演的一场戏?

    “怎么办?”他又看向自己的谋士。

    “派勇士去侦看一番吧。”谋士只能这样说。

    所谓勇士,自然是重赏募来的,他们骑快马往契丹人营地方向赶去,高箕犹自在城头,不一会儿,便见到这几名勇士又飞奔回来。

    “怎么了,战局如何了?”

    “死人,一地死人”几个勇士脸色如土。

    “有什么大惊小怪,这几日城下看的死人还少了?”高箕甚为不满:“说清楚来”

    “刺史,非是我们大惊小怪,实在是这死人也太多了,一地都是,血都积成了水洼了”

    听得这里,高箕心突的一跳:“分清楚是唐人……还是契丹人么?”

    “不是唐人,没看到什么唐人尸体。”

    不是唐人,那就证明,至少唐人受到的损失不是很大。高箕松了口气,又奇道:“你们只见到死人,没见着活人?”

    “这个……”

    原来他们一看到一地死人便怕了,径直跑回来,高箕大怒,训丨斥了一番,打发他们再去。

    这一次总算带回了活人,他们返回之时,身边跟着五六个血透战袍的唐军。这些唐军到了城下,仰头上望:“可是建安州刺使高公?”

    “正是,诸位壮士可是叶司马帐下勇士?”

    “是,我部已经击溃契丹联军,我家司马连夜追击去了,让我们天明时分来寻高公,向高公借些人手。”

    “好说,好说,契丹当真已经败了?”

    “大败,方才清点了一下,昨夜所杀超过六千,高公可以高枕无忧了。”

    听到这里,高箕大喜,合什谢了谢佛祖,然后精神一振:“契丹既败,我等当助叶司马一臂之力——来人,开城,点齐人马,出城与贼战”

    他虽是心向大唐,但更心向自己,契丹人此次南下,连破辽东诸州,劫掠财货无数,虽然大多数都积存在安市州,可是那些容易携带的金银之类,身边肯定是有不少。这个时候,就是去抢夺战利品的时候了。

    他整军出城,倒是威风凛凛,那几个唐军却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小声谈笑。带着两千余人出了城之后,没有多久,便到了战场之上,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让高箕险些吐了。

    然后他看到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方才打探消息的人说到处是尸体,说得还不够说细,严格来说,是倒处都是光着的尸体。一些唐军在将剥光了的死者挖坑掩埋,饶是如此,高箕还是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尸骸。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81章 素衣血手仁或凶

    原本想着来捡便宜的建安州军,看到那些尸体时,顿时失去了捡便宜的勇气了。

    这是六千具尸体,而且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可是唐军中一些穿着白丧衣、戴着口罩之人,仿佛根本不介意这些尸体,他们负责将尸体的衣裳全部剥下来,然后再由另外一些只戴着口罩、手套的人将衣裳里的财物分捡出来,被处理得于净的尸体,再由第三批人将之堆到一旁。

    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高箕,后来终其一生,他始终对叶畅忠心耿耿,甚至他的子孙,也同样如此,原因就是这一幕给他留下的印象。

    “这……这……”

    跟他来的建安州军已经是东倒西歪,有些人吓得站都站不稳,这哪里是在对待人,分明是在对待牲口,甚至比对待牲口还要让人心寒。偶尔,那些唐军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看他们的目光,仿佛是在看挂在肉铺上的肉

    “啊呀,这不是高刺史么,你亲自来了?”

    高箕正在发呆,那边有人和他打招呼了,同样也是一个戴着口罩的人,不过向他走来时,那人将口罩摘下,却是钳牟丁。

    “钳……钳县令,这……这是……”

    “哦,打扫战场,我们积利州的习惯,死人还要金银于什么,这些财物收拢起来后,按功劳发放。”钳牟丁道。

    这是叶畅也无法改变同时也无意改变的一件事情,战胜后士兵要获取敌方的财物为自己的战利品。叶畅倒也想训练出一支纪律如铁的部队,可那绝非短时间内能成的,所以只能用一个变通的法子。统一收取财物,最后按功分配,这样就可以尽可能避免在战斗中因为争夺战利品而失去战机甚至反败为胜。

    “可是……这样……似乎……”

    “放心了,会给他们一个体面的安葬的。”钳牟丁嘿嘿笑了一下:“前些时日在距建安州城五六十里处,我们杀了二千多契丹兵,便是如此处置的,事后花了半日时间,将他们全部埋了。”

    高箕嘴唇动了几下,前些时日就杀了二千多,这一战又是六千多,契丹联军入建安州界时有六万多人,这就给杀掉了八分之一

    “俘获……俘获之人呢?”

    “说起这个就可惜了,我们人手不足,所以俘获并不多,也就是一万三千余人,目前都赶到了那边山谷,正在辨别其中有没有契丹大人物。”

    此战在人数上,对契丹联军近乎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六千多阵亡者,倒有大半是他们夜间自相残杀所造成,真正被唐军所杀者不足三千。俘虏中,契丹迭剌部的妇孺占了大半,这便是游牧民族举族参战的坏处。

    经此一役,迭剌部损失了一半人力,可谓元气大伤,迪烈就是逃回盖牟州,也休想再号令周边诸部族,相反,周边诸部族恐怕会视他为一块肥肉了。

    “叶司马何在,我要拜见叶司马”高箕听得这里,心中一盘算,便对钳牟丁道。

    这一战之后,只怕整个辽东地区,无人再敢与叶畅相抗衡,此时不乘早上前奉承,莫非还要等到叶畅来请他?

    “叶司马已经连夜追击迪烈去了,迪烈这一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啧啧,不愧是大唐天子相中的人物,果然军略武勇,都非同一般”高箕心中有些失望,口里却是一个劲地夸赞起来。

    正说着,便见几个笑嘻嘻的人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二十余人。一见到这些人,钳牟丁神情一变,强笑道:“咱们走开些吧……”

    可是话声未落,那些人看到了他,为首者笑道:“钳县令,你不是想要跟着我们学习医道么,来来,今日我来教你人心如何跳动”

    高箕看到这些人当中,还有两个道士,其中一个道士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看上去仿佛世外高人,可是钳牟丁却畏他们如虎,心中不禁有些讶然:“这些是……”

    “军医……也就是军中郎中,有生白骨而活死人之技。”钳牟丁说了一句,然后又苦笑着摇头:“只是他们这一技艺施展起来,却是有些吓人。”

    听得这些人有如此神奇医技,高箕好奇,便往那边看去。他却不知,钳牟丁在为这些军医吹嘘呢。这些军医外科手术倒是还可以,那是在陇右犬戎人身上练手练出来的,可是真正的医术,比起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骆守一要差得远了。

    “挑挑……这一具不错”

    “我瞧这一具更好。”

    几个被叶畅想方设法从陇右请来的军医,当初是得了叶畅支持与提醒,才想着以这等手段来练自己医术的,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三年,他们在外科手术技艺突飞猛进的同时,也让自己的心变得如铁石一般。这些尸体,在他们眼中,只是用于检测自己水准的材料罢了。

    从尸堆中挑了七八具出来,然后有跟着他们的年轻士兵强忍着恐惧,将这些尸体抬到一边。高箕在不远处看着,听得他们在小声议论,只听得有一人说道:“骆神仙,你既是司马的师兄,医术又如此高明,为何就不知人的血也是有不同类型的?”

    那仙风道骨的道人哈哈一笑:“师弟的医术,乃是我们祖师爷孙真人所授,自然远胜于我……若不是师弟所说,我确实不曾想到,人之血竟然也会分不同种类。”

    “方才给那伤兵放血时,他可是吓坏了。”

    “哈哈叶司马说人血可以分为不同类,只要摸清楚类别,便可以敌军军士之血,输入我军伤兵体内,伤兵阵亡除了伤势实在严重之外,主要有两种,一是失血过多,二是伤口感染。只可惜,咱们目前还找不到给血分类的方法,若是能找到,咱们的人重伤而死的就会少许多”

    他们似乎是在讨论医学上的问题,不过高箕一听到以敌人之血来补充自己军士之血时,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立刻也避到一边去。

    “怎么了?”钳牟丁有些讶异。

    “这些军医为何我觉得不象是军医,倒象是屠夫啊。”两人素来相识,高箕也不瞒他,叹息着道。

    “这些可都是我们叶司马的宝贝,那几个带头的,每个月的薪俸比我这个司事还高”钳牟丁一笑:“不过他们言行,也确实怪异,便是军中将士,能受得了他们的也没有几个。”

    “他们当真能救人?”高箕问道。

    “他们来后,这是第一次上战场,能不能我还不敢说,不过今日一战,他们算是帮上了些忙,至少有十余个以前必死的伤兵,都给他们救了回来。有一个于脆是被他们开膛破腹,将被割开的肠子又缝起……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高箕默默无语,他见识不多,但是听到这里,也能意识到这背后的意义。若这些军医真能磨练出来,把医术提高到能给人开膛破腹又缝好来的地步,那么今后战场上将会少死多少人

    “不说他们,高公,你的人手借给我吧,那些俘虏需要看着,驱使他们于活,我的人都累久了,需要换下来休息一番。”

    “是,是”高箕唯唯喏喏,他此时心里早息了与唐军抢战利品的念头,只是觉得遗憾,自己竟然没有在这里遇上叶畅。

    他在遗憾的时候,叶畅正枕着自己的背包,睡得正香。

    从凌晨追杀到上午,足足追杀了三十余里,敌军才一聚集,他们就随后杀到,于是敌军又溃散,如此反复了四回,就在刚刚,见己军体力已经接近极限,叶畅终于下令就地休息。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敌军有效集结的时间大大推后,现在就算他们集结起来,也于事无补了吧。

    叶畅睡得甚香,到了接近午时,他才因为腹中饥饿而醒,起身来看时,发觉周围仍然是一片鼾声。

    他还好,只是砍翻了两个毫无斗志的敌人,算是过了回瘾,这些兵士却是激战半宿,又狂奔了三十里,他们能有这种体力,与叶畅对军队近乎折磨的体能训练有关。

    任何时代,士兵都必须拥有好的体能,叶畅给这些军士定下的体能训练标准,是每日执械十里跑、每周执械三十里跑、每月一次百里长途奔袭演习。他的军纪甚严,但正规军的待遇也真好,有时岑参、张镐等都要嫉妒,说他们的伙食都比不上这些军士。

    在旅顺,叶畅设有专门的食堂,供岑参、张镐等家人未过来的人使用,每日伙食费用都要他们自己支付,只不过叶畅在他们的薪水之外还提供了一些伙食补贴。这等食堂,同时也对外营业,那些懒得自己开伙的人,都可以来吃,通过这种方式,叶畅将不少人从繁琐的灶台前解放出来,让他们将更多的精力放到自己的兴趣与工作上去。

    军队之中,也有食堂,收费比起官员食堂便宜,质量比起官员食堂要好。

    想到食堂,叶畅就觉得肚子里咕咕直叫唤,他喃喃骂了一声,然后将自己用来枕头的包拾起。

    这些双层的厚麻布包,积利军人手一个,自己的一些私人用品,都可以装在包内,然后由双肩带背在背后,既不影响行动,又可以装不少东西,甚得将士们欢迎。不仅军中通用,旅顺的民间,也有手巧的妇人开始做这个东西发售,销路倒也不错。

    从包里拿出行军于粮,也就是炒米,然后从一旁的锅里舀了葫水,就着已经冷了的开水,那炒米嚼起来嘎崩脆,仿佛有了鸡肉味。

    “司马醒了”他吃到一半,王昌龄也拿着个葫芦过来,装好水边吃边道

    “王公觉得如何,身体还承受得住吧?”叶畅关切地问道。

    “呵呵,我身体强健,莫看我年老,比起张公可是要好得多。”王昌龄哈哈笑道。

    他确实比起张镐要强,张镐平日里虽然也喜欢对军事指手划脚,但要他自己去参与训练,他是绝对不肯的。所以这三十里的追杀,哪怕张镐是骑在马上,也被磨得大腿内侧鲜血淋淋,睡觉前是强忍着才没有痛呼出来。

    “呵呵,我料想此次回去后,张公会好好练习一下骑术。战阵之上,毕竟不比在长安城中驾牛车。”

    叶畅也小小嘲笑了一下张镐,然后便听得张镐在后抱怨:“我正好梦间,却突然惊醒,原来是你二人在背后编排我的不是。”

    张镐醒来之后,其余人也纷纷醒来,炒米只是应急用,大伙都醒了,自然就有人去准备午饭。没过多久,他们这个临时营地就弥漫着米面与熟肉的香味

    “叶司马,今日之战,我要写信回去,寄与长安城中的来ii。”吃完饭后,张镐笑着说道。

    叶畅点了点头:“就当如此,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大胜不写信亦是如此”

    张镐、岑参与他同笑起来,王昌龄有些莫名其妙:“这有何可笑?”

    “你却不知,张公在长安时,将来稹举荐与叶司马,叶司马与其相见,亦是赞其颇具武略,便力邀他也来辽东。可惜来稹却不肯来,若是他来的话,我军中便又多一虎将。”

    叶畅此时名爵声望,可以帮助他招徕到岑参、王昌龄这样不得志的人,请来张镐这样闲居无事的人,但来ii这等心气高傲之辈,却还折服不了。此事让叶畅有些遗憾失落,同时张镐对来稹也有些不满,毕竟当初他以两人交情想要打动来稹,都被来稹所拒。

    “来稹我在长安时也曾见过,虽是雄壮,却还比不得南八与善直师,有此二位在,来稹便是不来,也没有什么遗憾的。用叶司马常说的一句话,不与我们同道,损失的是他而不是我们。”王昌龄听完缘由本末之后,笑着说道。

    “正是这个道理”张镐一拍掌:“以六千对六万,大破虏军,这等大战,我赶上了,他来稹这一世都未必能有,这岂不是他的损失?”

    众人又大笑起来,这笑声就充满着自信了。叶畅看了看旁边仍然鼾声如雷的善直,昨夜袭营,善直身先士卒,斩杀无数,立下大功。他又抬头望北,比起战斧一般的善直,象枝锐利的箭的南霁云,此时身在何处?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82章 重山千万马蹄轻

    南霁云在马上。

    他身边一共是八百名精锐勇士,早在夜袭之前,在叶畅与弓辅约好会战时日后,他们一行便已经离开了主战场。他们取道向西,登上早已准备好的大船,抵达辽河河口以东,然后寻浅滩登陆,昼夜兼程,直取安市州

    这是叶畅最初的战术安排,他们兵少,若是契丹人不中计,那么他就凭借海运的优势,将兵直接运到建安州城北面,绕过契丹人的大部队,去攻取安市州,迫使契丹人回援。契丹人虽然是游牧心性,南征之时甚至将老弱妇孺都带上了,但在安市州,还是囤聚了他们一路劫掠所获,留了部分人手看守。

    这些财物,对于契丹人来说,就是他们的大本营,不能不救。

    原本叶畅的计划当中,是自己在建安州城下牵制住契丹人,南霁云领一支步卒精兵突袭安市州——积利州军中战马不足,故此只能是步卒。但是撒喇在无名小河边的败北,给积利州军贡献了一千六百余匹马,这让积利州军的机动能力得到很大改善,故此叶畅削减了南霁云的兵力,而增加了马匹,让他全速赶往安市州。

    “此时建安州那边的战事不知如何了,那弓辅带来的消息,契丹有各部联军六万,虽是各部各怀鬼胎,我军数量毕竟太少,胜之不易,恐怕得手与否的关键就在我这边……既是如此,我来安市州就不仅仅是威胁契丹人后路,迫其解建安州之围,而应当夺取安市州,否则,契丹人未必会回军”

    因为此时无法得知战场的全局消息,故此南霁云并不知道己军已经大胜,他又向来自矜,认为自己乃是此战之关键,看了看左右,军士们精神都还好,当下道:“不必爱惜马力,咱们就在马上吃喝,晚上前必须赶到”

    这些将士们没少长途拉练,故此倒不觉得太疲苦,只是那些马受不了,好在一人双马,一匹马累了,便换一匹骑乘。他们一路滚滚北上,自然惊动了不少当地百姓,这些百姓多是各族混杂,见他们声势浩大,只道是契丹人来了,纷纷闪避,没有人敢出来询问情形。

    没多久,他们便来到契丹人南下的道路,与此前海边的村落不同,这里已经被契丹**害过,有些村落甚被屠得鸡犬不留,看到这里的凄惨之状,南霁云不禁恻然。

    而长途跋涉之后,虽然他带的都是精锐,此时也都疲累不堪。大伙在一个被契丹人摧残过的村子暂歇之时,南霁云举目四顾,长叹了一声。

    “朝廷放弃此地,致使此处百姓,受此劫难,此朝廷诸公之罪也。”他忍不住道:“今日我等来此,必为辽东百姓复此血仇,还其一个太平”

    他身边的樊重武闻言道:“我们在都里时,原以为被高句丽人欺着就甚是艰难,却不曾想这些契丹牧奴比高句丽人还要凶残。好在叶司马来了辽东,若非如此,我们只怕也要遭上一回这等事情”

    跟在南霁云身边的精锐,倒有大半如同樊重武一般,是原先都里附近的汉人,他们闻得此语,一个个点头。既是庆幸,又是替此地的百姓感到难过。

    叶畅治下的积利州,汉人扬眉吐气自是不必说,就是非汉族的胡人,现在日子也过得比以前好些。大量人口收入提高后的消费能力增长,使得胡人放牧牛羊饲养禽畜也能获得不小的收益,更莫提叶畅还有意识地开办学校,召胡人子弟入学——这种免费教育的目的,就是对下一代胡人进行同化。

    此为阳谋,大多数胡人也希望自己孩子能够学习汉语汉文,今后可以通过积利州汉语等级考试,获取一个归化汉人的身份。毕竟此时并没有太多的民族认同之说,胡人对汉人的文化、经济,都带着崇拜羡慕,对于归化这一点,抵触心理并不是很大。

    “大伙都这般想,那就是对了。”南霁云道:“到了安市州,大伙莫忘了,若不击败契丹人,咱们积利州便也会面临这等情形”

    “正是,杀尽契丹牧奴”樊重武喝道。

    “杀尽牧奴”其余人亦是大喝。

    众人精神一振,长途跋涉带来的疲劳也为之消褪。见众人精神又振作起来,南霁云挥手道:“事不宜迟,咱们继续”

    此时在他们身后不足三十里处,迪烈下令道:“走,回安市州”

    “大汗,大伙还没休息好啊……”

    “再没休息好也得走,唐人此时应该缓过劲来了,莫非你们想在这里等着唐人来袭?”迪烈双眼几乎能喷火,他好不容易收拢了败兵,六万联军,到如今还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不足二万,其中契丹人本部,除了四千战士,就是五千余老弱妇孺——即使契丹人马多,那夜袭之时,又有多少人能抢到马

    故此,他的部族受到的打击,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于今之计,只有回到安市州之后,吞并这些依附于他的各部,重整部族,才能恢复一些实力。他甚至决定,到了安市州之后,立刻弃城,护送财物回盖牟州,在那辽河附近水草丰美,休养生息一些时间,再吞并附近的小部族,用个三五年,他的实力恢复之后,再考虑南下的问题。

    前提是他能躲开叶畅的追杀。

    “大汗,便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这些马乃是我们的根本,我们也只剩余这些马了……若是它们皆累死了,我们如何回盖牟州去?”又有人进言道

    旁边的弓辅心中大骂,人都快没命了,还管什么马但他此前犯了大错,如今能留一条性命已经是众人无暇顾他,故此他也不敢开口出声。

    “回安市州后要多少马我允你们放手去抢”迪烈道:“马,女人,孩童,只要你们想要,便可以去抢”

    听得这一句,原是失魂落魄的契丹人士气终于稍振,快马加鞭,向着前方冲去。

    走了没多远,忽然有人惊咦了一声:“这地上……怎么这么多蹄印?”

    “我们人来人往,地上有马蹄印也是正常。”有人回应道。

    “不对劲,不对劲,这些蹄印甚是新鲜,分明是没有多久的,而且它们的朝向,都是向北,往安市州的方向去的……看不出数量来,但不会少于几百匹马,哪里有这么大规模的人手?”最先意识到不对的人又道。

    起初只是私下里议论,但是到后来,那意识到不对的人想明白其中的含义,顿时大惊,急奔向迪烈:“大汗,大汗,这地上的蹄印”

    迪烈心中有事,故此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但经人一提醒,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妙:这岂不意味着有大队人马向着安城过去?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段,大队人马不可能是契丹人,那会是谁?

    无论是谁,都意味着安市州危险了

    “快,快”

    这次不用迪烈催促,契丹人们就拼了命地往北赶,建安州一战已经是惨败,安城里的财物,就是他们支撑接下来的冬天的希望,若是这些财物也被人所夺,那就意味着他们迭喇部将一蹶不振。

    事关性命,他们的速度,比起南霁云等的速度就要更快一些。

    “大约还差对方三十里”

    “对方在这个村子里歇息了一会儿,还吃了些东西,我们还差他们二十五里”

    “与对方只差二十里”

    跟唐人打交道久了,契丹人也会使用唐人的计程单位,几乎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当中最擅长追踪之人,便会向迪烈报告。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但是到申时末之际,迪烈便知道,自己很难追上了。

    他的部下当中,已经出现不只一起马匹累倒不能起来的事情,那些逃出来的老弱妇孺,更是已经被他抛到了后边。

    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就是安城乃是原高句丽名城,能够守得住……

    “安市城乃是高句丽名城,当初太宗皇帝御驾亲征,手中名将如云,在此与高句丽人大战。虽然击败了高句丽的十五万援军,却也没有能攻破安市城,从六月打到九月,因为严冬将至,太宗皇帝不得不撤军。”

    远望着安市城,南霁云缓缓地道:“此城欲夺不易啊。”

    他手中只有八百人,一路上还掉队了几十人,靠着这点人手,想要强攻这座城是不可能的。

    “我晓得,梁万春嘛,高句丽人里有人传说他还射中了太宗一眼,太宗退兵时他登城而拜,太宗敬他武勇,还赐绸二百匹。”跟在他身边的樊重武道。

    “一派胡言,这只怕是新罗婢在那胡乱造谣吧。”南霁云哼了一声道:“五弟曾说过,新罗婢惯会乱认祖宗和造谣的,他们只怕要将这高句丽的梁万春也吹嘘成他们新罗人吧?全然不想,当初太宗皇帝之所以东征,便是因为高句丽人攻新罗甚急”

    南霁云未免有为李世民吹嘘的嫌疑,不过樊重武听得却点头,毕竟此时的价值观就是如此:“说起来,咱们叶司马颇类太宗皇帝,不忍百姓受苦,故起兵来辽东”

    这话传出去就是大逆不道了,南霁云瞪了他一眼:“休要乱说,莫为五弟惹祸……有这般油嘴,倒不如细细思量一番,该如何破此城”

    “简单,咱们若是敌军前来,自是难攻的,可是你看这城,城门不锁,城头几乎没有什么守卒,咱们分派几十人过去,将一处城门占了,然后闯进去便是”

    “有那么容易,若是交与你,你能成否?”

    “某没有南大使勇武占城门可以,久撑即力有未逮……若是南大使接应得快,当是无妨”

    南霁云犹豫了会儿,他体恤士卒,向来不欺人,故此受得士卒所爱,见他犹豫,樊重武有些急了:“南大使信不过某?南大使能斩撒喇,某亦能夺这安市城”

    他如此说来,分明心中自有主张,南霁云听了哈哈一笑:“既是如此,你便带着四十个人过去我也不问你如何能取城,只要取了就成”

    樊重武大喜,他点齐与自己关系好的人手,都是和他一般,原先在都里、卑沙或者青泥浦的辽东汉人。他们先是到一小村子里,“抢”了一些当地人的衣裳,将自己身上的积利军服饰换了下来,然后又改换发髻,弄成了高句丽人、室韦人的模样,然后呼哨一声,大摇大摆地便向着安市城进发。

    安市城中契丹留下的只有五百青壮加三千实在不能奔驰的老弱病残,他们此时根本没有多少戒备,只道在南面己方占据了绝对优势。故此城头的守军见这四十号人一人双马呼啸而来,虽然也派了二十余人前来拦截,却竟然没有关城门

    远处的南霁云在望远镜中看到这个细节,顿时大喜。

    他心中只是遗憾,自己并未在樊重武等人当中。否则就只凭那二十余人,他可以一击杀透,冲入城门之中

    现在就看樊重武等能不能混过拦截,进入城中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为何来此?”南霁云在这边担忧,那边樊重武也遇到了喝问。

    “我等乃是自乌骨城来的,听闻这边在招募人马,我们特来投靠”樊重武叫道。

    他早就是一名正式的积利军士兵,不再是当初那个遇事手足无措的莽小子了。他在都里生活了二十余年,精通高句丽语,故此方才应对,就是用高句丽语。那来拦截之人,都是安市城本地的高句丽人,真正的契丹人都在城中,故此他们早就从樊重武等人的服饰打扮上猜出他们的身份,现在听得他说一口甚为纯正的高句丽话,更是没有什么怀疑。

    “乌骨城来的?乌骨城哪里有这么好的马”有一个人嘀咕道:“依我之见,你们当是那边的马贼才对”

    “谁说我们是马贼,我们可是寨子里的勇士”樊重武道。

    拦截者笑了起来,当地高句丽人自从大唐退出之后,政事日坏,许多寨子过着半耕半劫的生活,说是寨子里的勇士,其实就是马贼的另一个称呼罢了。

    “既是来投,那就进城吧。”有人道:“这几日来投的人少了些,换上个月,几乎日日都有人来投呢。”

    樊重武等人正待进城,突然间拦截者中一人眉头一皱,指着樊重武身后一人道:“且慢”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83章 磬尽余勇破城行

    这一声“且慢”让樊重武等人心中顿时一凛。

    南霁云在望远镜中看着这一幕,见原本众人已经做势要往城门那边去的,突然间气氛僵了起来,他的心也是一凛,低声下令道:“准备好了”

    若是被发觉了,说不得他只有领人冲锋,试试能不能抢城,即使抢不下来,也要想法子将樊重武等人接应回来。

    樊重武做了个稍安的手势,笑着道:“怎么了?”

    那人狐疑地看着樊重武身后几人,因为紧张,这几人都将脸绷得紧紧的,那模样儿让人甚是生疑。樊重武一看他们,顿时明白破绽在哪儿了,心里不由得叫了声苦。

    这可怨不得他们,虽然他们也经过一些战斗,但这样假冒敌人去骗城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而且并非所有人都有表演天赋,出现表情紧张、动作生硬那都是正常的。

    樊重武情知,若不能将这个破绽掩去,自己就前功尽弃了,当下骂道:“你们怎么就只有这点胆子,不就是当马贼的事情被揭破了么,咱们高句丽的勇士,在这片山林中讨吃食,哪个没有当过马贼?”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紧张得手心出汗,不过他这一喝斥,那些紧张的都强笑了下。

    “果然当过马贼?”那喝问之人犹自有些怀疑,他看了看这些人,又看了看樊重武,最终决定,还是要试探一番:“你们,说几句话与我”

    在他看来,若来者乃是唐军,肯定是从中原派来的,不应该会说高句丽话。却不曾想,这些人都是在辽东生长的汉人,高句丽话都说得极为顺溜,听得他这样说,那几个被点的都用高句丽语开口说话。

    见他们都说得甚是准确,这一次拦截者再无怀疑,挥手笑道:“走走,进城去见契丹贵人去,你们这些家伙,在我面前就这副模样了,若是见着契丹贵人威风,岂不更是不堪?”

    他只道众人真是因为被揭破当过马贼而显得紧张,故有此语,樊重武哈哈一笑,将握得紧紧的刀柄松开,亲热地与拦截者们说起话来。其余军士,也都小声用高句丽语相互闲聊。

    听得这四十人都是一口高句丽话,安市城军更无半点怀疑,众人到了城下,城上的契丹人伸出头来:“是什么人?”

    “来投靠的”有人以契丹语回道。

    “哈哈,又是来分肉吃的。”城上的契丹人轻蔑地挥了挥手。

    待进入城门之后,便有人上前来,要引樊重武等人去见所谓的契丹贵人。樊重武却停在城门前,不满意地道:“我们这边虽然只有四十人,但我们寨子里却有五百余名勇士,为何没有人来见我们,却要我们去见什么贵人”

    “这些时日来投的人不少,倒没有你们这般挑挑捡捡……”一个安市州兵喝道。

    “叭”不等他喝完,那边樊重武便是一记耳光抽了过去:“新罗婢养的,当阿翁我是什么人?”

    “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了,在我们寨里,象你这般货色,百十个我都杀过”

    “狗奴,不想活了,敢打我”

    “叭”

    又是一记耳光抽了过去,不过这次对方有准备,用手挡开。对方冲上来对着樊重武便是一拳,樊重武登登退了几步,然后便又冲上去。

    见两人在这打了起来,城上的契丹人不仅不阻止,还哈哈大笑取乐来。倒是双方各自同伴,纷纷上前劝架,可是跟着樊重武来的,劝架是假,拉偏架是真,七弄八弄中,参与斗殴的人越发多了。

    这边吵吵打打闹了足足有好一会儿,契丹人才觉得乐子瞧够了,下来准备将两边分开,但他们一下来,樊重武这边就变了脸色,拔刀便剁了过去。

    起初打来打去,无非就是拳脚,要不了人命,这会儿动了家伙,而且所捅所劈者,乃是契丹人,顿时周围的人们就慌了。

    “杀人了”有人叫道。

    “啊哟,杀的是……契丹贵人”

    “你们……”

    正争执间,城头上一个往里看的契丹人感觉到不对,回过头去,看了看城外,然后脸色大变。

    就在城外,不足三百步,大队马匹正在开始加速

    “什么人?”最初时他还没有想到是敌袭,待看清楚对方身上的衣裳很明显乃是制式,那契丹人顿时喝了起来。

    不过下边嘈杂声一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斗殴之上,他一人喝问,还没有引起注意。城头上的契丹人,还在想下去为那被杀死的契丹人复仇。

    直到那契丹人凄厉地喝道“敌袭”,城上契丹人才回过神来,顿时有号手抓起牛角,吹起警号,还有人慌忙叫嚷“关门关门”。

    只不过樊重武等人此时已经毫无保留,凡是敢于接近城门者,尽数被他们砍杀。见到南霁云一马当先,离城门不足两百步,樊重武狞笑着用高句丽语喝道:“大唐天军又到,你们这些丽奴,莫非想被屠灭不成?”

    此时再蠢之人,也意识到眼前这四十个人绝非高句丽人,更不是什么马贼,听得城外急促的马蹄声,又看到地上的尸体,高句丽人短暂的呆了一下,不知是该上前厮杀,还是撒腿逃跑。

    倒是契丹人,从城上冲下来,意欲夺回城门,这些契丹人骁勇擅战,但与樊重武来的唐军亦不是善茬,叶畅以善直为教头,在积利州军中推广格杀之术,他们练得虽然不算精,却也有几分模样,短时间内守住城门,还是没有问题的。

    城门处原本就是高句丽人多、契丹人少,只有那么十余个契丹人在与樊重武等厮杀,高句丽人却在一旁看热闹,有契丹人怒极喝道:“你们莫非想死不成,还不上前?”

    高句丽人这才壮起胆子各执刀枪向前,可是还不待他们动手,便又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契丹人从城上坠落下来,胸口插着一枝羽箭

    高句丽人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大唐与契丹人打生打死,他们这些高句丽人上去凑什么热闹,无论是哪边胜利,无非就是他们头上换了个主子。

    “助我大唐斩杀契丹者,重赏,你们还不明白吗,我们都到了这里,迪烈已经死了”

    樊重武又大叫起来,他这喊声,让高句丽人更加动摇,稍有些脑子的,便会恍然大悟。

    正是如此唐军都到了安市城下了,那么南下的契丹主力,想必是完蛋了

    而且完蛋得非常彻底,唯有如此,才会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唐军先锋就已经抵达了安市城

    方才樊重武与他们斗殴之时,都没有下狠手,只是拳脚相加,故此双方没有什么死仇,犯不着再上去厮杀。城上的契丹人气得哇哇直叫,却也没有办法,他们只能零星向城外射箭,可是城门不关闭,向城外射几枝箭有何用处?

    马蹄声中,南霁云已冲入门洞之内,他一槊过去,将一个明显梳着契丹发髻的人挑起,那人尸体被挑飞了足有数丈之远,在空中翻了几翻,然后沉重摔在地上。

    此时正是秋高天燥之时,许久未曾落雨,故此地上都是尘土。尸体溅起的尘飞扬,而那落下的声音更象是敲打在高句丽人的心头。

    南霁云威风凛凛,大喝了声:“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随他冲入的唐军都大喝道。

    南霁云生得相貌雄伟,在看过《绣像三国志演义》之后,他甚是佩服关羽,故此也留有美髯,持槊捋须,于健马上一喝,当真威仪天生,雄姿不凡。那些高句丽人慌了神,纷纷后退,有人于脆将兵刃一扔,转身就走。

    契丹人少,高句丽人多,故此此战的关键,就是慑服高句丽人。南霁云见高句丽人不敢战,当下回头,拨开一枝城上射下的羽箭,对樊重武道:“你夺下城门,我去杀契丹守将”

    “遵令”

    樊重武应了一声,他手中有四十人,方才阵亡了五个。现在有更多的兵士给他,当下便顺着台阶往城头上冲,而城下只余七八个契丹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转眼间,便被他们围杀,尸体也扔下了城。

    樊重武心知,只夺一门还是不足,他留了三十人守这边城门,见方才与他斗殴的那高句丽人还在,上前一把揪着他:“你这厮倒是胆大,现在还没有跑掉”

    那高句丽人见他一身是血,怪笑着看着自己,身体顿时酥软,双腿战战,心里真叫娘:他哪里是胆大,方才分明是被吓傻了,故此才没有跑,等回过神来,便已经被樊重武抓在手中了。

    “唤上你的兄弟,带我们去夺其余城门,这安市城要变天了,小子,想不想博个城主什么的于于?想的话就听阿翁我吩咐”

    眼见这些唐人凶神恶煞一般,这高句丽人就是不想富贵什么的,也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当下颤声道:“是,是,吾等原为唐民,愿为大唐效力”

    他们不敢耍花样,便领着樊重武等择近路向其余几座城门奔去。此时城中已经杀声四起,本地居民,无论是高句丽人还是扶余人、室韦人,都是关门闭户不敢外出。当跑到城东之时,樊重武发觉,自己抓来的高句丽人就只剩余方才与他殴斗的一人了,当下笑道:“你这厮倒是乖巧,唤什么名字?”

    “梁栋。”那高句丽人愁眉苦脸地道:“已经到了东门,小人可以离去了吧?”

    “蠢材,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时机,你瞧东门,也不过是十余个契丹牧奴,再加上几十个高句丽人,你喊话,令高句丽人降了,顺手再将那些牧奴缚来见我,大功便到手了这可是献城门之功,怎么着也得换个爵赏,机会难得”

    倒不是被樊重武胡说八道乱许下的赏格所动,而是畏惧唐人武力,那梁栋不得不上前喊话。这些高句丽兵,都是原来安市城城主手下,契丹人夺城之后他们为契丹人所用罢了,此时听梁栋说成千上万唐军已经冲入城中,哪里还敢动手,再听得让他们戴罪立功,缚了契丹人以献,高句丽人原本就是墙头草的性子,顿时目露凶光,向着那些契丹人围了上去。

    契丹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双方厮杀起来,高句丽人畏死,只是做做样子,片刻就被契丹人杀散。樊重武见了直摇头:“奶奶的,你们这些废物,瞧瞧大唐的阿翁们是如何杀奴的兄弟们,上”

    周围的唐军早就看得不耐烦了,一拥上去,樊重武自己倒是缩在后边没有动手——他心里有着自己的小嘀咕,这些契丹人困兽犹斗,看起来甚是凶恶,自己新近立功,可不能折损在这里,总得回去娶房媳妇生个娃儿传宗结代之后再拼性命。

    “看什么看,阿翁我要看住你,莫让你跑了,有你在,不知能省多少气力”见那梁栋向自己望来,樊重武喝了一声。

    梁栋缩着脖子,依旧愁眉苦脸:“唐爷,我已经献了东门……”

    “还有西门北门……西北门东北门”

    梁栋心中嘀咕,小小的安市城哪有那么多城门,不过却不敢说,只能继续愁眉苦脸下去。十余个契丹人的阻拦,哪里能成什么事情,片刻之后,这边又被杀尽,樊重武用刀背一拍梁栋:“继续带路”

    不过等他们到了北门时,此际北门已经空无一人。城里闹腾成这模样,北门的守军契丹人自是往城中回援,而高句丽人作了鸟兽散,樊重武见了一乐:“又夺一门,今日可是我樊重武造化到了,只余一门,兄弟们,事不宜迟,只要收了剩余一门,咱们就可以关门打狗了”

    他只顾自己的“大计”,自然又要驱使梁栋,梁栋众人上马又去夺西门,不过才到西门,却看到一大队契丹人乱哄哄冲了过来,数量足有三百余人。樊重武身边只有百余人,见势不妙,立刻闪开,但契丹人见到他们,也是吓了一大跳,前的人停马,后面的人继续向前冲,顿时撞在一处,闹了个人仰马翻。

    “这是怎么回事?”樊重武有些讶然。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84章 前望虎贲阻归程

    他却不知,这些契丹人,乃是南霁云赶过来的。

    南霁云亲领部属突向城中,恰与闻讯而来的契丹人相遇,那些契丹人倒是骁勇,为首一人挺刀来战,连着劈倒两个唐军军士。南霁云见其凶悍,自己长途奔袭之后气力大衰,未必是他的对手,也不招呼,弯弓便是一记冷箭。

    这却是叶畅“教导”有方了,那契丹人嗷的一声惨叫,应弦倒地。然后南霁云左右开弓,连射了六箭,每一箭必中一敌,契丹人顿时大乱,唐军乘势掩杀过去,顿时将这小股敢于阻击的契丹人杀散。

    不过经这一耽搁,当他们到了城中时,原本占据了城主府的契丹守将已经逃走,到了军营之中。南霁云马不停蹄,又赶往契丹人的军营,双方在营前又是一顿厮杀,契丹人不支,掉头向西退去,却正好给樊重武遇上。

    樊重武见契丹人多,吓了一大跳,可契丹人败逃之中,只道是唐军早就派人来截道,更是惊慌,这一惊之下,便乱成了一团。

    南霁云在后追杀,见此情形,自然大喜,又是一通好杀,这三百契丹人被杀或擒了大半,只有百骑不足,冲出西门,逃命而去。

    南霁云回头再清点人数,此战甚是惨烈,他原是带了八百人,掉队了三十余人,此时再算,只余五百二十人,而且人人带伤,就是南霁云自己,也身中数箭。若不是旅顺自产的钢甲护住了要害,他性命也怕不保了。

    “南将军,这个是梁栋,本城高句丽人,方才夺城门时也立了些功劳。”樊重武拉着梁栋过来,眼巴巴地道:“方才我许了他赏的,他有些信不过我,请南将军再确认一回。”

    他哪里是为梁栋请功,本是为自己请功来的,只不过打了梁栋的幌子。

    南霁云一笑:“许了他什么?”

    “这安市城城主”

    “笑话,安市城城主之职,便是我都不能许,你口气倒是大”南霁云险些没气乐来:“不过代城主倒是可以……城中还有契丹人么?”

    “尚有两千余契丹人,都是老弱妇孺……哦,那迪烈的妻女都在城中。”梁栋听得代城主,虽然只是暂代,却也乐了,他原本就没有想着能真正当城主,只要在大唐在这里的几天能过过城主瘾,那就够了。

    “梁栋,你聚拢本城兵丁,将契丹人看住,那迪烈的妻女,莫要惊扰,若有奸淫之举,便阉了你”南霁云喝道:“另外,组织人手民夫,将城门封起,准备守城”

    梁栋本来是咧着嘴乐的,一听得“准备守城”,顿时慌了:“为……为何要守城?”

    “若是迪烈大军北返,不守如何能行?”

    “迪烈不是死了么?”

    “谁说的?”南霁云一愣。

    樊重武厚着面皮,嘿嘿于笑道:“某说的,某方才诈那些契丹人,说迪烈已死,故此我们才到此处。”

    “哈哈,樊重武,你原先挺老实的,现今却是坑蒙拐骗样样通了。”南霁云忍不住笑道:“罢了,梁栋,迪烈死还是未死我是不知晓,不过做好他未死准备就是”

    梁栋此时的脸色又和土没有什么两样了,他只道契丹人已经完了,故此才屁颠屁颠跟在樊重武身后,现在才知道契丹人还未必战败,这等情形,让他岂不后悔惊畏?

    “怎么,后悔了?”樊重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梁栋一缩脖子,打了个冷战,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哪有,哪有迪烈便是此时没有死,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你现在可是代城主,若是迪烈回来了,你这个代城主不但不保,只怕全家脑袋都要搬家吧?”

    这是大实话,梁栋又打了个冷战,细思极恐之下,大声道:“南将军,樊公,当如何做,你只管吩咐”

    “方才不是说了么,控制好城里的契丹人,南将军可是我们叶司马爱将,他许你的代城主,那这城里的兵丁人员都由你来管了。”

    “可是他们不听我的啊……我以前只是一个门丁。”

    “樊重武,你跟着他,带上两个伙。”南霁云道:“城中行街禁,若有不从者,斩之”

    “遵令”

    打发走这两个活宝,南霁云舒了口气,如今他人手少,不得不把城中的各族都用起来。

    梁栋虽没有什么本事,但有樊重武在旁相助,狐假虎威之下,很快便拉起了几百人。再由这几百人,驱使城中青壮上城,南霁云见他们一个个惶惶不安的模样,知道这些人根本不可靠,契丹人若真大举来犯,只怕他们立刻会弃械而逃。故此也不给他们兵刃,只是令城中多出绸布制造旗帜,然后人手一根竹杆一面旗帜,时不时上城头巡逻一番。

    “南将军这是何意?”梁栋看到这一幕,有些担忧地问:“不发兵刃,怎么帮大唐守此安市城?”

    “南将军智勇双全,自有主张,他这样做,必然有其用意,你这蠢人,如何能想得明白,若你想得明白,岂不是你也可以当将军?”樊重武教训丨他道。

    “我当不得将军,却可以当这代城主……嘿嘿,樊公,我们如今无事……我知道有几家的女郎甚是艳丽,樊公可要一观?”

    樊重武怦然心动,咽了口口水,那边南霁云在布置城防,无暇理会他,他压低声道:“怕是不妥,南将军没有用,我先用上了……”

    “我不说,南将军哪里会知道?”

    樊重武听得这样讲,顿时泄了气,看了看身边的那两个伙,然后道:“南将军是不知晓的,但是叶司马肯定知晓,南将军晓得了,最多是一顿打罢了,叶司马晓得了……脑袋就没了。”

    “不会吧,叶司马如何知晓?”

    “唉,你不明白,叶司马可是天上星宿下凡,自有神灵替他通风报信,只要他想知道,那一定是能知道的。”樊重武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是起了色心:“不过,咱们只要不动,只看看倒是无妨……你带我去看看”

    “带你去?如今我是代城主,哪有亲自去的道理,一声令下,让他们几家将小娘洗白净了送来就是”梁栋淫笑起来。

    “不好,不好,这样弄肉没吃着反倒惹一身骚,还是上门去看。”

    他二人商议已定,不管不顾,到城中去看各家女郎了。南霁云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唐军此时已经精疲力竭,故此他也没有派出侦骑,只是令紧闭城门、严加戒备,自己亲自在南城墙上,抽空打盹休息。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士兵摇醒来:“团练使团练使契丹人来了”

    南霁云翻身跳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是酸痛,心知自己并没有休息好。他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不足一个时辰”

    “这么短……契丹人有多少?”

    “人数众多”

    南霁云听得这含糊的回答,心里有些不快,他拿起望远镜,向着南边望去

    在来辽东之前,叶畅花费了老大气力,才用水晶磨出四副望远镜来,但在玻璃窑起来之后,望远镜就不是什么难得的事物了。但因为其在航海、战争中的重大作用,目前叶畅还是有意识地限制望远镜的数量。整个积利州当中,只有五十具望远镜,其中二十具用于海上,二十具用于军中,十具作为库存。南霁云他们此来,便颁发了四具望远镜。

    “人数确实不少”

    从望远镜中,南霁云看到,大约有千余骑正在向这边过来。这千余骑之后,还有更多的人,看模样,也是契丹人。南霁云脸色微微一变:莫非是契丹人知晓了自己突袭安市城的消息,尾随着自己便来了?

    若是如此,那还真侥幸,幸好他先一步进城,又布置好了防备措施。

    他有望远镜,又是居高临下,故此能看到远处的情形,而契丹人则不然,他们见安市城在望,又知道可能有大队唐军先到了一步,故此派出十余骑侦骑,先行飞奔而来。南霁云抬起望远镜看的时候,这些侦骑离城已经只有三里。

    然后他们就停住马,几乎肝胆俱裂。

    这个距离里,已经足以⊥他们看清楚城头上的旗帜——那些旗帜随风轻扬,虽然他们认不出上面的汉字,却能够肯定,这是唐军的旗帜,而不是他们契丹的

    安市城,已然易主

    哪里还敢继续靠近,他们现在人马俱疲,若是城中派人出来追袭,只怕他们的马跑不了多远就要倒毙。故此只看清城上是唐人的旗帜,而且旗帜数量甚多,他们转身便走,回到大军当中去。

    见他们飞奔回来,契丹大军便停了下来。迪烈抬起眼,带着丝希翼,但从斥侯的神情上,便明白自己的希望落空了。

    “唐军已经占据了安市城,大汗,完了,咱们全完了”

    侦骑哭嚎着道,这哭嚎声转眼便传播开来,片刻功夫,便弄得到处都是。迪烈自己,也禁不住痛哭,因为他的家人,正在安市城内,如今肯定也落入了唐人之手

    “当如何是好?”哭了一会儿,他抬头茫然四顾:“莫非只有请降一途?

    “大汗,降不得也”听到他真的要请降,边上的弓辅慌了神,这一路上他琢磨着叶畅其人,越是琢磨,便越明白,自己是彻底中了叶畅之计

    叶畅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骄狂,与他此后用兵的细致缜密根本不是容,所以那骄狂当是故意展露出来的。

    这样的一个对手,若是降了,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为何,如今我妻我女都在唐军之中,不降奈何?”

    “大汗手中犹有虎狼之师数千,大汗又值壮年,横行辽东之地,妻女何愁不得?”弓辅急道:“可是若是降了,叶畅令大汗入宿禁卫,大汗去还是不去?叶畅令大汗征讨四方,大汗去还是不去?甚至,叶畅令大汗自尽,大汗死还是不死?”

    迪烈愣了愣:“不当如此吧,唐人只是好颜面,只要我卑膝厚颜,多多奉承贿赂,他……不当如此吧?”

    “大汗忘了此前的使者孙可折与习实德么?”弓辅叫道:“连两使者都不容之,何况大汗?说不客气些,我去降犹有活路,大汗去降,必死无疑”

    说完之后,他看了看四周:“不仅大汗,契丹人去降,都是必死无疑”

    众契丹人都是默然,他们当中有与弓辅不和的,此时伤心欲绝,再无气力与弓辅争执。

    而安市城的失守,也让众人意识到,此前战败,并不仅仅是弓辅的责任,中计的不是弓辅一个人,而是全体契丹联军。

    “那你说当如何?”

    “先去安市城下看看,方才大汗说了,唐军便是入城,其数量也不会太多,两千人便到顶了。”弓辅不敢卖什么关子,建言道:“若是安市城有机可乘,咱们就夺回安市城”

    “这如何使得,我们远道奔来,人马俱疲,若是唐军出战,我们如何应对

    “唐军难道不是远道奔袭么?我们累,唐军难道就不累?”迪烈喝了一声,他有几分枭雄气质,故此能够迅速从开始悲恸绝望中回过神来,他这一喝,说到了关键之上,契丹人一想也是,当下便无人反对了。迪烈又追问道:“若是无机可乘呢,我们当如何是好?”

    “遣一人为使,入城中,求取族人。此支唐军,定是先我们而来,未必知道我军新败,或许可以诳瞒住他们,让他们以为我军乃是得到消息回援……”

    有一句话,弓辅不敢说,这个时候,他基本可以确认,唐军的数量不会太多。这等情形之下,城中的唐军不多,也会怕契丹大军围城攻之,没准可以诳蒙得城中唐军一些让步。

    听得遣人为使,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吃出使的亏这么多,弓辅还来这一套

    “小人犯有大过,愿将功赎罪,为此使节”弓辅道。

    “好,之后呢?”

    “小人出使之时,请大汗休整全军,养足气力,无论小人此行成不成,明日咱们都得继续北返,速回盖牟州。回盖牟州之后,我们多花些时间收拢周围部族,此次若不是周围部族不与我们齐心协力,哪里会败”

    “那好,依你……你为使者,还要些什么?”迪烈又问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85章 去途漫漫断人魂

    整理了一番衣裳,弓辅尽量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狼狈。

    他心知此次为使,不仅仅是关系到自己在迪烈心中的最后信任,也关系到契丹迭剌部未来的发展。

    迪烈是受阻午可汗之令来辽东的,但契丹八部之间原本就很松散,迪烈也有自己的打算,并不真想一直听令于阻午可汗。可此次大败之后,若什么都没有获得,回盖牟州之后,想要再立稳足,就必须向阻午可汗求援。到那时,依附于人,岂会有如今的自在

    “一切就都拜托你了。”迪烈见弓辅要动身,向他一拜道。

    “大汗放心。”

    弓辅说完之后,便催马而行,向着安市城进发。

    还没有到城下,他便看到城头的旗帜,心中不禁一紧:莫非自己猜测是错的,安市城中的唐军数量甚多?

    旋即他又想到一件事,安市城离柳城甚近,如今大唐的安东都护府就设在辽西故郡城,若唐军是从柳城过来的安东都护府兵马……

    弓辅猛然颤了颤,立刻否决了这个猜想,如果是安东都护府兵马大举而来,那么对方不可能会守着安市城,而应该出来与己方野战才对。对方旌旗虽多,应是虚张声势,实际兵力,并不充足。

    但饶是如此,城池守备紧密,也不是没有任何攻城器械逃至此处的契丹人能够攻下的。

    他到了城前,向城上拱手行礼:“某乃契丹迭剌部迪烈汗帐下参军弓辅,请城上唐将叙话。”

    城头之上,南霁云探出头来,似笑非笑:“原来是你这厮,倒是久违了

    弓辅第一次为使者去见叶畅时,南霁云随侍在身边,故此认得他。弓辅当时也同样注意到南霁云,听钳牟丁介绍他便是阵斩撒喇的勇将,更是不敢小瞧。如今见城上竟然是他,心中再度一颤,便知自己此行难得善了。

    虽是如此,既然来了,总得努力一番。

    “竟然是南将军,也不算久违,七八日前还在建安州城外一见。我道是我军击破唐军之后,斩获俘虏之中都不曾见到南将军,原来南将军竟然逃至此处

    城上也有高句丽人,闻得此语,都讶然向南霁云相望。

    唐军入城时说契丹人已败灭,但现在证明唐人撒谎了,现在契丹人又说唐军败灭……这是真的还是谎言?

    “噗”

    弓辅正待南霁云回嘴,突的觉得头上寒气扑来,他一穿头,便觉得一股大力带着他头向后仰了仰。伸手去摸,却发觉一枝箭插在了自己头上发髻之中。

    他脸色顿时煞白,身下的马也不安地向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城上的南霁云:“你……这是何意?”

    南霁云不擅言辞,却记得叶畅说过的一句话:唇枪舌剑不能代替真枪实剑。这一箭射出,既是表明自己的决心,亦是让弓辅一大肚子准备好的言辞派不上用场。

    “你来何事,实话实说,某却没有精神逗你玩儿”

    听得南霁云这样说,弓辅不敢再玩什么花招,直接道:“我家大汗本欲攻城,念在妻女尽在城中,实有不忍之心,请南将军释放城中契丹族人,我家大汗愿罢兵不攻城。”

    “你让他来攻城试试,六万大军作鸟兽散,如今他身边还有一万人么?”南霁云噗之以鼻道。

    弓辅瞠目结舌,却不知南霁云是如何知道这回事的。

    契丹人在安市城外,并没有急于接近安市城。虽然弓辅对积利州情形有所了解,迪烈与弓辅还算谨慎,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南霁云手中有望远镜这样的利器。

    故此,他们自以为在安市城视线之外扎营,实际上却仍然被南霁云看得清楚。

    这就瞧出不对劲来。

    “这些契丹人,从人数上来看,也就是万人左右,而且他们扎营休息,连帐篷都没有……莫非是吃了惨败,只逃出这些人马来?”

    越看便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故此弓辅再如何巧舌善辩,也难以动摇南霁云之心。

    “你……你……我家大汗只是不忍攻城之下,满城万余百姓尽为齑粉。”

    “少说废话,让他来攻,杀撒喇不显我本领,再杀迪烈,方遂我意”

    弓辅情知自己这方底细尽被唐军所知,心中既惊且惑,他翘首相望,忽然觉得悲从心来,忍不住嘶吼了一声:“南将军,如何你才人将城中契丹人还我

    “迪烈自缚。”南霁云冷冷地道。

    “这不可能”

    “那便死。”

    说完这三个字,南霁云又抬起弓,开始瞄准弓辅,弓辅发髻上所插的箭还没有取下来,见他这神情,顿时慌了,转身便走。

    要让他带话,南霁云便没有射他,只是冷笑了一声。

    弓辅狼狈回来,见到迪烈时,脸上哭丧之色再也按捺不住:“大汗,弓某无能,有负大汗所托……”

    “说细点,莫说这些没用的”

    “城已为唐军所占,为首者便是阵斩撒喇的那个南霁云,我观城中唐军,虽然虚张声势,但兵力并不多,只恨我们辎重已失,不能在城下久呆,而且叶畅必然在后尾随我们……大汗,我们此次……此次……”

    说到这里,弓辅泣不成声,周围契丹人也是同样失声痛哭。

    “有什么哭的,我有一妻一女失在城中,我都没哭”迪烈大喝了一声。

    他眸中其实也含着泪水,可想而知,落入唐人手中,他的妻女会是什么下场。他此时就不曾想到,他们契丹人南下之时,破了多少人家,掳了多少妻女。他咬紧牙,自嘴缝中吐出一句话来:“此仇,必报……我们走”

    “走?”

    “现在是城里的唐人不知道具体情形,故此不敢出来,若是他们知道我们已经人困马乏,出来缠住我们,只等叶畅大军跟至,我等便想走也走不脱了”迪烈喝道:“况且如今我们无帐无食,不走,饿也饿死在此。”

    “往哪走,迪烈汗,我们还能往哪走?”

    “正是,我们都一无所有了……”

    “我们从松漠过来的时候,就是一无所有,但后来我们有了多少东西”迪烈厉声道:“归途中,我准允你们去抢一切你们看到的东西,只要不愿意加入我们迭剌部的,那么就死”

    弓辅惊住了,其余契丹人也惊住了。

    迪烈是带着极大野心来辽东的,故此此前契丹人虽是残暴,却还有所控制,那些愿意投靠过来的部族、城寨,只要献上财帛粮食,派战士随同作战,那么就可以维持。可迪烈现在这句话,分明说得很清楚,他要吞并那些归顺他的部族、城寨,那些部族在寨要么成为迭剌部的一份子,要么就是被屠灭

    弓辅的惊与其余契丹人的惊还不一样,其余契丹人惊之后是喜,这样虽然不能减轻他们失去亲人之痛,却至少可以弥补他们的损失。而弓辅之惊过后是惧,这样一来,契丹人在辽东便会四面树敌,那些原本观望甚至有可能投向契丹人的部族,便不会再归心。

    这是饮鸩止渴

    但仔细一想,迭剌部到了现在这种境地,饮鸩止渴几乎是唯一能让他们撑过面前难关的方法了。至于其它,待撑过这一关之后,再细细思量就是。

    众人意见统一,便未在安市城多做停留,直接折转向东边的群山,从山间道路穿过,顺便清理沿途经过的寨子。契丹人偃旗息鼓地离去,倒是让城中的高句丽人心惊胆战,总觉得契丹人定是在策划什么阴谋。

    这些高句丽人胡思乱想,南霁云却只是在城头打盹。他如此放松,高句丽人也渐渐不紧张了,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不曾想契丹人便这样走了。”

    “看来果然是吃了大败仗,若非如此,如何会善罢甘休?”

    “这些唐军应当不是柳城那边来的吧……柳城那边来的,除了催逼粮饷外,打起仗来也就那模样,如何能败契丹的六万联军?”

    “你这就不知了,我听闻大唐新设辽东总管府,委积利州司马叶畅为辽东行军总管录事参军,代行总管之权,就是收积利州的那位。这些唐军,乃是他手中的积利州军”

    “啊哟,如此说来,这位叶参军当是军中宿将,否则哪里有这样一支强军,他们方才杀入城中时,那威风,啧啧,你瞧见在那打盹的南将军么,我可是亲眼见着他一槊捅穿四个契丹人,都串成串儿了”

    “想来能用南将军这样的勇将,那位叶参军也是了不得的英雄……”

    周围这样窃窃私语,多少带着些兴奋之色。要知道这些高句丽人当中,其实有相当部分乃是流落辽东的汉人,只不过入乡随俗,服饰习俗上也与高句丽人相近,契丹人入城之后为了避免遇害,便伪作高句丽人罢了。大唐收复这安市城,他们心中还是颇为自豪的。

    南霁云是真的睡着了,直到樊重武带着人来见他,他才醒了过来。

    一醒来,便嗅到扑鼻的香气,睁眼一瞧,大盆油汪汪的肉就在面前。南霁云顿时食指大动,伸手便将这盆子端了过来,正准备开吃,想了想问道:“军士可有食?”

    “将军放心,军士都已有了,不信你瞧”樊重武笑嘻嘻地道。

    南霁云放眼看去,见果然城头的军士都拿着自己的竹碗在吃嚼,当下便狼吞虎咽起来。他吃得半饱,想想有些不对,抬起头来,看着樊重武依然是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便一皱眉:“你这厮这副模样,定然没有什么好事……有话就说”

    “这个,这个……”

    南霁云猛然醒觉,想到自己守在城头防止契丹人,这厮却在城里与那梁栋在一起不知做什么,当下双眉竖起:“这肉是哪来的?”

    “唔,城中百姓,感念我大唐天军将他们自契丹人手中救了出来,主动杀羊宰牛,绝不是我抢来的。”樊重武涎着脸:“南将军放心,军纪十一条,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

    “背不得滚瓜烂熟的,也不可能为积利军。”南霁云盯着他:“你这厮脑子里专走歪门邪道,我就不信你这么老实。”

    “呵呵,梁栋杀的契丹人的牛羊。”樊重武终于说了实话。

    这倒没有什么,梁栋那厮本来玉是代城主,他要杀些牛羊,算得什么大事?而且南霁云对叶畅甚为细致的军纪,有时也有些不以为然,既知不是正面相犯,便没有深究此事:“你总不会为杀了契丹人几头牛羊这般对着我傻笑半天,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呃……南将军,我说了你可莫以军法责我。”

    “哼,那要看是何事”

    “咱们司马不是说了,咱们汉人要多生孩子多修路,让路在辽东四通八达,让儿郎在辽东天下布种……”

    “你说什么?”

    “啊,天下布武……”樊重武咽了口口水:“我也想多生几个娃儿。”

    这是叶畅定的政策,辽东汉人鼓励生育,以为二十年后的未来增加人口。不过现在积利州依然面临的大问题是人口比例失调,男女比例几乎是二比一,即使叶畅已经花大气力去收购新罗等地的适龄妇人,却也显得杯水车薪。

    “想生娃莫非要我给你帮忙?”南霁云似笑非笑地道。

    “是,是……我呸,不是,生娃的事情,怎么能让你帮忙”樊重武顺口说下来,旋即意识到不对,他终于怒了:“我这张嘴……我就是想说,我瞧中了这城里的一家小娘了,请南将军成全。”

    南霁云顿时眼睛瞪圆了,森然看着樊重武。

    他对叶畅别的军纪并不是十分在意,但对其中一条,却是记得甚严,就是不许奸淫。他也深知,别的都好说,这一条若犯了,叶畅那边的军法官是不会问理由与身份,只一个字:斩

    在旅顺之时,便曾有叶氏族人,跟着叶畅去过陇右,又到了辽东的,可以说最受叶畅信任者之一,因为犯了此条,众多人求情都没有用,被叶畅亲令处死。当时之事,仿佛还在眼前。

    “你好大的狗胆,敢犯此条?”想到这里,南霁云瞳孔一缩,厉声道:“你今日立了些功劳,便要找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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