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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波波     盛唐夜唱txt下载     盛唐夜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56章 孰为奸细空穴风

    “子美,你也在此啊”

    杜甫抿着嘴,与同他招呼的人见礼,那人笑嘻嘻的,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情。杜甫看到他这模样,心里就觉得厌恶。

    厌恶归厌恶,可是他却无法拒绝这些人,毕竟,他们才是清流。

    “今日就要发动了,子美贤弟,你有生花妙笔,此时该拿出来,总不能一直不开口以?”

    那人拉着杜甫往太学走,大唐太学乃是国家最高学府,属国子监管辖,鼎盛之时有八千余人,还包括各国留学生在此。要发动群议,太学是必不少的地方,那人与杜甫等,便被安排到此处来。

    看了那名为董才的同伴一眼,杜甫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莫非……真要与叶十一为敌?

    此时长安城中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仍然是前日办的竞卖会,普通百姓议论这个是图个热闹,富商议论这个是觉得竞卖的方式确实是一个赚钱的好门路,而权贵之家则议论谁家得了精美无双的玻璃器。至于闺阁女流,则是咬着耳朵算计着某家的女郎能从此次竞卖中得到多少收益。

    据杜甫所知,就连太学中,玻璃器与傲来国也成了流行的话题。

    他们二人赶早便到了太学,不过往常清冷的太学,今日却不同,不少学子结朋呼伴,都在往太学中赶。

    “咦,这是怎么回事?”董才讶然道。

    “不清楚。”杜甫也很奇怪,不过人多正好,他们所行之事,人越多造成的影响就越大。

    董才也是太学生,不过平日里不愿意在馆舍里呆着,更愿意在长安城中四处结交权贵。他拉着杜甫东张西望,终于看到一伙人在那边,其中有些是他认识的,当下便走了过去。

    众人没有注意到他们过来,董才见众人不理睬他们,他是个好为大言的性子,当下劈头便是一句话:“国将不国了,你们还在这里闲谈?”

    众人转眼看他,一脸都是惊讶。董才顿时觉得心情大好,这种被众人所瞩目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欢喜。

    “汝等可知,我大唐都将不为大唐了,铜臭弥天,有钱可使鬼推磨,利欲熏心,沐猴竟然着衣冠”那董才又道。

    “董才,你此言何意?”

    那些学子们顿时不高兴了,这几句说起来,可是有些容易引起歧意。

    “诸位可知香雪海竞价之事?”董才看了杜甫一眼,发觉杜甫讷讷不出一言,只能自己一人顶上:“那叶畅为一己私欲,不顾朝廷官员体面,追逐阿堵之物,品德败坏……”

    董才事先有所准备,故此一顶顶大帽子向叶畅头上扣上去,越说越是兴奋,到后来,他于脆跳上一个石礅,手舞足蹈地大声说起来。

    这边的特殊情形,让许多人都注意到了,纷纷向这边看来。董才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初时杜甫还在里圈,渐渐就被挤到了外圈去了。

    周围学子都紧紧盯着他,他觉得这目光乃是对他的敬仰与崇拜,但是旁边的杜甫却渐觉不对。

    大伙的目光最初时是惊讶,后来变成了轻蔑,再后来变成了……愤怒?

    为什么不象是对叶畅的愤怒,而象是对这个董才的呢?

    “叶畅此贼不诛,天理难容,此奸窃居高位,人神共愤,诸君皆为我大唐士子,国家未来之栋梁,岂能容忍这等幸进之辈阻塞贤路?诸君,与我同讨此贼”

    “揍他”

    不知是谁喊了声,董才大喜,叫道:“对,正是揍他……”

    话未落,围着他的学子一起冲上来,七手八脚,将董才从那石礅上拉下,然后拳打脚踢。

    董才惊愕过后大叫道:“打错了打错了,要去打叶畅……”

    “就这厮欲败坏叶参军声名,揍,狠狠揍,不打得他满山红紫遍,这厮不知晓花儿为何这么红”

    “打”

    杜甫在外边完全呆住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模样?

    不过旋即他明白,可不能真打出人命来,出了人命,不管哪一方都会有大麻烦

    “莫打了,莫打了……”他大喊道。

    “这厮与董才一是伙的,一起打”

    “啊”见势不妙,杜甫掉头就跑,他与董才关系并不好,而且对于这等行径原本也就不满,跑得毫无压力。也亏了与叶畅在一起时,叶畅给他灌输的生命在于运动的观念,杜甫的身体素质不错,跑起来如一溜烟一般,转眼就躲得没影了。

    不过他的逃跑,引起更多人对这边的关注,便有人来劝架。董才抱着头蜷在地上,听得周围还是一片骂声,便是劝架之人也在骂他,心中悲愤莫名: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人散去好一会儿,他才从地上爬起来,一拐一瘸地扶着墙走,周围经过的人看到他都指指点点。他隐约听得有人说:“就是这厮,果然小人”

    “叶参军说了,他在前方为国经营,总有小人在背后暗箭伤人……”

    “正是,朝廷若不需利,何必收赋税,官员若不需利,何必取俸禄,百姓若不需利,工不织,农不耕,天下何有衣食……竟然说叶参军唯利是图,这若不是蠢得饿死的货色,便是别有用心之辈”

    听得这样的议论,董才觉得自己好象明白了些什么。

    出了太学,迎面看到杜甫,董才怒道:“杜子美,方才你为何不帮我?”

    杜甫一脸怪异之色,看着董才:“如何帮你,几十人围着,我如何帮得上忙?”

    “可你也不该只顾自己跑了”

    “我哪里只顾自己跑了,方才我去打听过了,你可知道为何你会挨打?”

    “还不是太学里的诸生都得了失心疯……你说为何,啊呀,莫非……他们被叶畅蛊惑了?”

    杜甫苦笑起来。

    何只是被叶畅蛊惑,叶畅比他们还来得早,早就动员人手,请动太学的诸位教谕、博士,召集诸生,做了一个简短的演讲。演讲内容无非就是叶畅的边策、强国富民之策,最重要的是,叶畅宣布,向国子监捐五经等书册四万余册,平均下来,几乎人手五本以上。又宣布设大唐国子监助教助学奖,每年出一万贯,用于奖励国子监中的教授、学子。

    换言之,叶畅将整个国子监从上到下,全部收买了

    全部支出不过两万贯钱,可对于国子监的一些穷教谕、学子来说,那是占到了大便宜。叶畅才离开,董才便来攻讦叶畅唯利是图,岂不是说国子监亦唯利是图?岂不是在损坏大伙的切身之利?

    “这这样也可以?”董才张大嘴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便这样做了……”杜甫脸上浮起了苦笑:“这便是他的风格……拿钱砸死你。”

    “不对,不对,他怎么能将手伸到国子监来?”

    “为何不能,你知道是谁为他奔走么?”杜甫叹了口气:“张镐在为他奔走……那可是吴公的弟子”

    吴兢乃此时史学大家,在史馆任职三十余年,而张镐又是大隐于市的名贤,他出面促成此事,虽然也费了一番周折,却终于办成了。

    “可是……如此这般,咱们该如何向李少卿交差?”

    “还能如何交差,便是实话实说罢了。”杜甫一摆衣袖:“罢了罢了,此事某不参与了……”

    他说完便走,甚至不与董才告辞。但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转回来:“不,还是与你去拜见李少卿吧……有几句话,当劝一劝他。”

    二人到了李府,却不敢走正门,便绕到侧门,正待请看门者通禀,却又见几人相互扶持过来。一看正是和他们一般前去鼓动士林清议的,看模样,一个个都狼狈不堪,与董才几乎不相上下,还有几人,脸上于脆露出了一道道血痕,看上去是被女娘利指所挠出的。

    “你们这……”

    “唉,莫提莫提……”

    众人相互看看,便知彼此遭,一个个摇头叹气,那脸上被挠的更是带着哭腔:“便是妓馆中的,也敢挠我们满脸花,说是我们没有男子气概,便见不得旁人有,还说我们一心就只想着将自家的媳妇妹子老娘送去蕃胡和亲,故此不容叶十一击胡……”

    “看来,叶畅是早有准备”有人忽道。

    “正是早有准备,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众人都不傻,他们去哪儿行事,都受到叶畅支持者的迎头痛击,分明叶畅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早有所知

    众人商议了几句,想想还是向李霄报信,等李霄来拿主意。让门房通禀后不久,李霄便请他们入内,在李府一个偏院里见他们。

    一看他们这狼狈模样,原本满脸笑容的李霄顿时变了颜色:“怎么都这模样……莫非,你们把我的妙计给办砸了?”

    “少卿,休要提妙计了,叶十一都有准备,凡我们所去之处,别人都等着背后攻讦造谣的小人来讨打呢”

    “造谣?此为谣言倒逼真相,哪里是造谣了?”李霄大怒:“还不是你们办事不妥当……不可能被人识破,此是我所想出的妙计,如何会被识破?”

    他情绪激动之下,都有些失控,杜甫见他这模样,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论年纪,李霄比叶畅要大出两轮,可论胆识智谋,他与叶畅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自幼时起父亲李适之便是高官,故此一直顺利惯了,到这不惑之年,竟然还这么毛躁。

    方才在太学那边,杜甫便已经确认,李霄绝对不是叶畅对手,莫说叶畅有准备,就算是毫无准备,李霄这奸计也只是能经叶畅多制造些麻烦罢了。他也算是看出李霄草包的本质,不再把祛残除秽的希望寄托在这等人物身上,决意要与李霄保持距离。但终究结交一场,杜甫又是念旧情的,实在不愿意李霄在叶畅手中吃更大的亏。

    故此他轻咳一声:“少卿,大伙都尽力了,叶十一甚是多智,这等手段,对他……”

    “住口,你是说我不如叶畅?我,宰相之子,大唐宗室,我会不如叶畅那负锄担禾之辈?”李霄喝断了杜甫的解释,他怒视众人,然后回头道:“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让叶畅那厮有所准备,这内奸……”

    说着说着,他怀疑的目光便看向杜甫,杜甫心里登的一跳,果然,李霄嘿然一笑:“杜子美,我记得你一向与叶畅交好,后来因为李北海的缘故才交恶,对也不对?”

    杜甫默然不语,那边董才跳起来道:“正是,正是,我说为何到了太学,就我挨打,他杜子美却是全然无事,定然他与叶畅有所勾结,他是内奸”

    杜甫脸色苍白,众人都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哪怕心里并不是真正怀疑他是内奸,此刻也要和杜甫划清界限,免得被李霄也认为是内监。

    “杜子美,你说,你是不是叶畅派来的奸细?”有人问道。

    “我不是……”杜甫抬头回答。

    “你不是?你只告诉我,是不是你将我的计策泄露给了叶畅”李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说”

    随着他的怒意,两边便有打手虎视眈眈地向着杜甫逼近,杜甫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不知怎么答才好。

    他可以坚决否认自己是叶畅派来的奸细,但这个问题,却让他有些犹豫。

    就在他准备回答的时候,突然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何、费二位不见了”

    “什么?”李霄听得这个消息,暂时将杜甫放在了一边,回头向来人喝道:“休要慌张,有话就说清楚来”

    “方才少卿令小人去请何、费二位来,小人便去了他们的府上,但进门一看,发觉、发觉里面空空如也,何费两位都不在了。”来人喘着气道:“不唯他们二人不在,便是他们的家人,也尽皆离开,家里的金银细软都收拾带走,只留着空空的屋子……”

    何、费二人的宅邸,原也是李府别置的产业,离李府极近,借与他二人居住罢了。李霄听得这个消息,只觉得额头象裂开了一般疼痛,眼前金星直冒,嗓中甜腥欲吐。

    “何、费两个狗贼,原来……他们才是内奸”他咆哮的声音,在李府的这座偏院里回响起来。

    杜甫悄悄松了口气。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57章 后宫醋海生波澜

    “哈哈哈哈”

    叶畅的宅邸中传来众人朗笑之声,笑声最响亮的不是叶畅本人,而是张镐

    “想来此时李少卿面容会非常精彩,他害人不成,反成就叶郎君名声,原本欲捐资助学,还需防备有人攻讦叶郎君收买人心,沽名钓誉包藏祸心,如今有这个机会,叶郎君久思之事,终于可以办了。”

    叶畅连连点头:“还是张兄鼎力相助方能有此效果”

    “哪里的话,张某也只是牵线搭桥罢了。”张镐笑道:“还是叶参军说服了张某,叶参军大作,让张某如同拨云见日一般……想想二十年后,叶参军为相,我大唐当是如何景象”

    “张兄这样说,叶某可就受不起了,各有所能各有所专,叶某能将积利州一州之事理顺,便须借助张兄等之力”叶畅笑着道:“张兄,还需多多为叶某荐人啊。”

    将此次危机,变成宣扬自己政见的机会,叶畅想出了这个大方略,但具体如何去做,却是张镐、岑参为他构划的。那日岑参举荐了张镐后,叶畅当夜便去拜会,最初时张镐对他只是客气,却丝毫没有为他效力的意思。但后来看了叶畅的几篇文章之后,张镐击节赞叹,终于下定决心,出来助叶畅一臂之力。

    这几篇文章,乃是叶畅平日里结合自己对大唐的认识与另一世的见识,所写的治国方略,他以白话所写,没有什么文采可言,若是放在一个传统文人眼中,那定然要大打折扣的。但这张镐却不是个传统儒生,他受学于吴兢,自己又隐居于长安,见识非一般陋儒可比,更大程度上接近于战国时纵横家一流,故此,对叶畅的见解,他更容易接受。

    “接下来,便是叶参军的事情了。”张镐向着叶畅道。

    “是,忙完此事之后,还请张兄领我去拜访那位来兄”叶畅道。

    所谓他的事情,就是对李霄的反击,这个叶畅早有计划,实施这个计划的人也已经确定了。

    “若能得此人相助,叶参军可无忧诸胡矣。”张镐道。

    他们说的是来稹,此人之父曾为四镇节度使、右领军大将军,此人自幼便随父于边疆,曾任北庭行军司马一职。但如今却是赋闲于长安城中,抑郁不得

    “还是要多谢张兄之举荐……”

    叶畅正说话间,看到一个卫士出现在门外,起身谢过之后,他到了门前:“怎么,有何事情?”

    “那杨钊又来了。”卫士低声道:“正在门前。”

    杨钊如今春风得意,忙着在宫中奉承李隆基与杨玉环,上回他来时神神秘秘不知搞什么鬼,现在又过来了。叶畅心中浮起一丝疑云,莫非还是因为上回之事?

    想到这里,他回身又向张镐等人告罪,然后出了门。到门前发觉,杨钊青衣小帽,一副普通人打扮,根本不复鲜衣怒马。而且还用面巾遮着半边脸,似乎是怕被人看出身份。

    见着叶畅,他一把将叶畅拉上了停在旁边的马车,放下了帘子:“走,快走”

    “唉唉……杨兄,你这是何意?”叶畅见马车真的径直行动起来,不禁讶然道。

    “娘娘召你相见…唉,事不宜迟”杨钊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娘娘召我?”叶畅愣了愣,心中浮直杨玉环的形象来。

    虽然后世将杨玉环称为四大美人之一,但实话实说,此时的审美观与后世大有不同,杨玉环的“环肥”可不是胡诌的,其体型确实丰满了些。在此时是富态福态,但看在叶畅眼中,倒不如虫娘这般初抽条儿的小姑娘秀气可爱。

    倒不是说她不美,美则美矣,却非叶畅所好的风格。

    “正是,你一向多智,现在只怕只有你才能帮娘娘了。”

    “呃?”叶畅皱着眉:“娘娘想要的东西,我又何能为?”

    “这个……”杨钊有些犹豫。

    叶畅想到上回听高力士说的,杨玉环的镜子被砸碎之事,便以为知道了杨钊的来意:“娘娘便是要我去傲来国寻宝镜,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办成的事情啊,杨兄,我上回不是与你说清楚了吗?”

    “咳,不是宝镜……到了你就知道了。”杨钊越发尴尬起来。

    叶畅满腹狐疑,却也无奈,只能随他而去。但走着走着,叶畅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便发觉不对,他对长安不算熟悉,可也知道,这并不时去皇家苑囿的道路。

    “杨兄,这可不是去兴庆宫,到底是去哪,你不说清楚来,我就要下车了”叶畅半起身,神情肃然地道。

    杨钊一顿足:“真是娘娘召你,娘娘如今不在宫中,而是在我堂兄府邸

    “你堂兄……杨鸿胪?”

    “正是”

    杨鸿胪便是杨铕,杨玉环堂兄,在杨玉环于去载被封为贵妃之后,他便鸡犬升天,被赐官为鸿胪卿。杨玉环父母早亡,在长安中无家可归,若是回家省亲,便只有去叔父或者堂兄家。

    可从杨钊的神情来判断,杨玉环并不是回家省亲,更象是……

    叶畅突然间觉得有些古怪,这有点象是另一世中小夫妻吵架,丈夫把妻子赶回去了,妻子娘家人于是鸡飞狗跳,四处找人出谋划策想要替自己女儿出一口恶气。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麻烦了,自己这被抓来出谋划策的对象,可是李隆基这老儿

    压住心中的好奇,叶畅定了定神:“娘娘是怎么去杨鸿胪府的?”

    “这个……”

    “杨兄,你若是想寻我帮忙,就休要吞吞吐吐,到了地方,我自然也会知道”叶畅有些生气:“此时我早知道一点,路上便可以想想有什么对策”

    “是圣人遣人将她送来的……”

    好嘛,果然是与李隆基吵架闹翻,被李隆基赶回娘家了。叶畅心中不由暗自腹诽,杨玉环倒还轻了,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李隆基都六十的人了,还玩这种名堂以为自己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么?

    “圣人为何要送娘娘回家?”叶畅又问道。

    杨钊面有难色:“此事就唯有娘娘能说,我却不能说,贤弟,当真不是愚兄有意隐瞒,你看愚兄如今模样,就知道愚兄已经是六神无主了”

    “难怪……”叶畅看他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他确实是六神无主,杨家如今的富贵,几乎没有别的根基,完全是建立在杨玉环受李隆基宠爱的份上。如今杨玉环被赶回娘家,下一步只怕就是要剥夺贵妃封号,再下一步可能就是要赐死。若真如此,杨家不仅富贵一场空,他们这两年暴发户般行径得罪的人,少不了就要报复。

    满门尽诛的可能性都有

    “莫急,莫急。”叶畅心中很奇怪,以李隆基对杨玉环的宠爱,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不过想到高力士那天奇怪的态度,他又觉得,事情还没有严重到杨家担心的地步。他安慰了杨钊几句,杨钊现在就象是溺水之人抓着稻草一般,听得叶畅怎么说便怎么有理。

    过了一会儿,马车到了杨铕宅,还不敢走正门,而是自侧门将叶畅与杨钊放了进去。才一进入客堂,叶畅就觉得眼前发花,因为客堂里一片愁云惨淡,坐满了杨家的亲人。既有杨玉环那三位艳名高炽据说与李隆基有一腿的姐妹,也有她的堂兄弟们,再加上一些晚辈,足足几十人。

    “杨钊,这个时候,你怎么还领个外人来了”有人一见叶畅,先是一愣,然后怒道。

    却是杨家大姐,她倒是认得叶畅,但因为那位公主府的女郎未曾和亲的缘故,迁怒于叶畅之身。

    不过好在她也知叶畅如今身份不同,只是说他是外人,却不敢更为无礼。

    “娘娘召十一郎来的。”杨钊苦笑道:“此乃娘娘旨意……”

    “娘娘召他?娘娘不肯见我们,不愿意与我们说话,竟然召他这个外人?”杨家三姐也嚷了起来。

    “大姐,三妹”二娘喝了一声,拉住这俩姐妹,向她们使了使眼色。这俩姐妹一脸狐疑,叶畅懒得理她们,稍稍与杨铕等人见礼,便随杨钊往后院走

    “二妹,不赶这厮走,你拦我们做甚?”叶畅不在了,杨大姐才压着嗓子问道。

    “蠢了,你们没见着那叶十一的模样么,青春年少,又英姿勃发,这般少年郎君,又在辽东杀过人,又能赚钱……”杨二姐用更细的声音道:“娘娘和圣人闹翻,没准这厮也有份儿,你们怎么能当他是外人”

    杨大姐杨三妹恍然大悟,三个女人顿时觉得,仿佛有小猫儿在心中挠啊挠,她们不约而同起来:“我们再去看看娘娘”

    必须弄明白叶畅究竟是外人还是“内人”

    她们三人也到了专为杨玉环准备的院子,但才到门口,便看到杨钊一脸尴尬地站在外边,仿佛是个把风的。三人又是交换了一下眼神:有奸情

    若无奸情,怎么连杨钊这个引路之人,都被赶到了外边?

    她们小心翼翼过去,却被杨钊张臂拦住:“三位姑奶奶,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要闹什么?”

    “嘘”杨二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进去看看?”

    “看什么看,有娘娘带来的女官呢”杨钊实在无奈:“休要玩什么花样了,还是老实等着吧,若是叶十一能开导好娘娘,让娘娘向圣人认个错……唉,什么事情都没了。”

    “也不知那叶十一如何开导娘娘……”三女也知道不能进去,只能留在院外,与杨钊一起遐想了。

    叶畅此时已经站在杨玉环身前,杨玉环躺在榻上,背对着他,时不时吸两下鼻子。

    “娘娘召某来此,究竟有何吩咐,还请娘娘直言。”叶畅催了一句。

    杨玉环吸鼻子的声音顿时变成了呜咽声:“还有什么吩咐,圣人将我赶回来了,我哪里还敢吩咐你,若不是你,圣人哪里能恼了我你走,你走,去讨好别人去,莫要在我这可怜人身前晃”

    叶畅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这杨玉环被李隆基赶回娘家,难道还真和自己有关?

    “娘娘,我可是比东海孝妇还冤啊……这怎么与我有关系了?”

    “你还油嘴滑舌”杨玉环终于坐了起来,怒视着叶畅:“你是不是让人给梅妃送镜子去了?那个狠毒女人,见你送的镜子不如我的,便砸了我的镜子

    叶畅张大嘴巴,目光发直,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不仅仅是杨玉环揭出来的宫闱秘闻,也因为杨玉环起身时,衣裳有些敞开,唐时仕女衣着原本就比较开放,这一敞开,便让叶畅看到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好吧,叶畅虽然更喜欢秀气苗条些的女郎,对于杨玉环这种丰满型的并无多少感觉,但所谓“有沟必火”,此时的情景,还是让叶畅嘴巴发于心火直冒

    杨玉环却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形象,她哭得梨花带雨,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不幸”当中:“你说,你为何要送镜子与那毒妇?”

    “这……这个,娘娘,就算是你的镜子被梅妃砸了……也不该是你被圣人赶回娘家吧?”

    回过神来的叶畅,移开眼睛,因为被那深沟所震慑,所以说起话来也有些口不择言。杨玉环又呜咽起来:“那狠心三郎,只因我要追究此事,他不肯,我便哭,他便赶我回来”

    叶畅只觉得额头冷汗直冒,当初在陇右被犬戎包围时,他都没有象现在这么紧张过。

    杨玉环说的可是简单,他却明白,这背后必是好几天的宫闱大戏。难怪虫娘出不了宫,也不敢说详情,想必那几天她也被李隆基训丨得厉害。而高力士讳莫如深的原因也清楚了,牵涉到两位娘娘的争斗,夹在中间的李隆基难做人,而高力士这个李隆基最忠心的奴才自然也要伤脑筋。若是能短时间内找来一面更大更好的镜子,或许还可以⊥杨玉环忘了此事,可是叶畅又说傲来国非是二三十天内便能来回的,麻烦不可能因此解决。

    闹到最后,想必李隆基也被闹烦了,于脆将杨玉环赶出了宫。不过,这也证明杨玉环所说,梅妃砸了她的镜子的事情,未必完全准确,否则的话李隆基为何会不责罚梅妃,而是反而责罚杨玉环?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58章 报仇十日犹恨晚

    “娘娘宽心,其实圣人对娘娘,还是一片苦心的……”叶畅挠了挠头,劝女人,劝一个哭泣的女人,这实在不是他擅长的事情啊。不过叶畅可以推断出,李隆基对杨玉环并未绝情,否则哪里是这般处置的,既是如此,他就要想法子在这件事情中获得一些好处了。

    至少不能象现在一样,让杨玉环迁怒于他,日后找他麻烦。

    “什么苦心,便是苦心要重拾旧欢,呜呜……”

    此时的杨玉环,就与一个普通女子没有什么两样,一心都是哀怨,除了哭和发脾气外,根本冷静不下来。

    “娘娘,若是圣人真怪罪于你,只怕等着你的是冷宫,而不是回娘家了。”叶畅很直接地说道。

    一听他提到冷宫,杨玉环颤了一下,不再哭了。

    对于宫中女子来说,特别是对杨玉环这般饱受宠爱的女子来说,冷宫是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

    “圣人之意,也就是请娘娘先回家,让娘娘家人劝解。平常人家中,夫妻也难免有吵架拌嘴的,这点儿小吵小闹,算得了什么大事?”叶畅又道:“但是,圣人耐心亦非无限,娘娘若是不能体会到圣人的好意……”

    “我不管他什么好意,为何他要护着那个毒妇?”杨玉环听到这里,又怒了起来,不过这个怒,声音就明显小了。

    “娘娘,说起此事,臣倒是要为娘娘道贺。”

    “你又要花言巧语”

    “非是臣花言巧语,臣想着了一件事情,一个故事。”

    “哼”

    杨玉环犹自生气的模样,叶畅也不待她允许,便说起西汉时宣帝之旧事。宣帝起于微末,原本连普通宗室都不如,年长而无妻,后来娶了许氏,夫妻二人同甘共苦。但汉武帝死后,被迎立为君的昌邑王无道,宣帝幸运地继位,但权臣霍光之妻有意让自己的女儿嫁与宣帝,乃暗示群臣建议宣帝另立皇后,宣帝却下旨寻找当初穷困之时的佩剑,从而出来一个故剑情深的典故。

    叶畅说完这个故事之后,杨玉环已经不再哭了,他知道女子总是容易被美好的爱情故事所打动的,乘机便又道:“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娘娘虽是国色天香,可天下佳丽何止千万,个个都想着取娘娘而代之圣人不责罚梅妃,那是因为圣人念旧。娘娘得圣人厚爱,更远胜于梅妃当初,圣人又如此念旧,臣当为娘娘贺”

    “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便知花言巧语,黑的你们能说成白的,白的又能说成黑的”杨玉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道:“总之我是不听,不信”

    叶畅悄然一笑,杨玉环口中说不听不信,实际却已经信了大半。而且,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罢了。想了想,叶畅又道:“我空口无凭,娘娘自是不信的,但是三日之内,圣人必会再请娘娘还宫。”

    “若真如此……哼,不惩戒那个贱人,我也不回宫”

    说到此处,虽然还是气话,终究是气势弱了起来。叶畅便又安慰了几句,然后便要退出,那杨玉环却不放他走:“叶十一,你先休走,我要问你,那镜子……傲来国是否还有?”

    “有,娘娘只管放心,傲来国的镜子虽是不多,却总有些,臣只等风向合适之时,便会再度启航,探寻海外仙岛,到时途经傲来国,定然为娘娘带来更好的镜子。”

    总算应付了杨玉环,出了门之后,叶畅长长舒了口气,杨玉环召他来的用意,不在她话语中,但叶畅已经明白了。

    要他通过自己的渠道,缓和她与李隆基的关系,自然,能让李隆基接她回宫那是最好的。方才叶畅的那些劝说,只是杨玉环退让的台阶罢了。

    他才叹气,那边就听得女人窃窃私语:“这么久?”

    “看来这位叶郎君不仅年轻力壮龙精虎猛,也有老牛的耐力啊……”

    “正是,正是,娘娘现在,应当已经不怒了吧?”

    “这么久,自然是不怒了”

    正是杨家三姐妹,她们的窃窃私语,让叶畅冷汗再度出来,狠狠瞪了这三人一眼,换来的却是三个媚意十足的白眼。叶畅唯有唉声叹气:若是李适之的儿子给他惹祸,那么杨家这三姐妹,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后来杨玉环悲剧的原因啊。

    “娘娘召你们进去。”叶畅不愿意在这三姐妹火辣辣的目光下呆着,便骗她们道。

    倒也不是骗人,现在杨玉环情绪稳定下来,这三姐妹进去陪她说说话,更有助于帮她排遣烦恼。

    “叶贤弟,辛苦辛苦,你身体不要紧吧…”才打发走杨氏三姐妹,那边杨钊迎了上来。

    叶畅又瞪了他一眼:这里还有个祸害根源。

    方才来看,杨玉环不过是小女人罢了,有些小性子,喜欢争风吃醋,这些可都不是什么大过。而且她深居宫中,少与外界有联络,若不是她一家子奇葩,怎么会有白绫赐死的下场。

    “有一件事情,你须替我办了”他向杨钊伸出一根指头。

    杨钊看着那根指头,暗暗佩服:持续这么久,竟然还能坚挺如此

    “贤弟只管吩咐”

    “安排御史台的人,弹劾李霄。”

    “李适之的那个蠢儿子?”杨钊眼前一亮。

    李适之虽是去职,可如今还没有任命继任者,他仍然是李林甫的眼中钉,如果能够通过弹劾李霄来打击李适之,想来李林甫会非常欢喜。

    莫看杨家如今气焰嚣张,但杨钊还算冷静,知道杨家只靠着李玉环与李隆基的感情,在外朝的根基非常浅薄。因此,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投靠了李林甫,奔走于李林甫门下。当然,李林甫也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杨家正得宠,对他也颇为另眼相看。

    “怎么做?”杨钊果决地说道:“十一郎,你只管说,御史台里的小官儿,我还是结交了几个”

    “我手中正有他的把柄。”叶畅笑了一下:“只是弹劾他让他从现在这个少卿的位置上滚下来还不够,你要想法子让他被流放”

    “那是自然,只要有把柄,流放他到崖州去都不算什么大事”杨钊满口应承下来。

    “不要流放至崖州,流放积利州。”叶畅道。

    叶畅的口气很平淡,但是杨钊却吸了口冷气。

    积利州是什么地方,叶畅的地盘杨钊心中很清楚,现在在积利州,只怕大唐天子的话都没有叶畅有用,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么李霄这厮与叶畅有仇,叶畅将他弄到积利州去,其下场可想而知。

    在寒战了一下之后,杨钊又觉得佩服:“十一郎,就当如此,大丈夫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岂可婆婆妈妈存妇人之仁不但是李霄,于脆把李适之也弄去罢了,斩草须除根”

    叶畅却摇了摇头,把他拉到一边:“杨兄,你我如今在朝堂之上,都是小人物,弄一个李霄,那是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可是弄李适之,那就是我们过于嚣张跋扈不知适度了。若是想让陛下圣恩长久,咱们行事,还是勿太过为好。”

    “可是李适之岂会坐视其子出事?”

    “那又如何,咱们是小人物,却有大人物盯着他呢,他现在在家中装疯卖傻尚能善终,若是真弄出什么名堂来,你以为最急的是谁?”

    杨钊顿时明白:“李相公?”

    叶畅嘿然一笑,杨钊反应很快,他也算聪明,可惜此前沉沦下僚,然后又崛起得太快,缺少真正的基层斗争经验。所以另一世中,他虽然为相,看似精明能于,实际上却是弄得众叛亲离而不自知。

    “十一郎,你有何把柄,现在就交与我,此事宜早不宜迟,我现在就来布置”

    杨钊觉得这是一个讨好李林甫的大好机会,甚至将杨玉环目前的处境都忘了。叶畅也隐隐有个感觉,自己在长安只怕呆不长久,必须在短时间内解决掉李霄,因此便点了点头:“好,马车还在吧,你与我一起去”

    马车出了杨府,打了个圈儿,径直便向长安城外奔去,过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外一处小庄子。

    杨钊到了这里,便敢掀帘向外观看了,见到这个庄子,笑着道:“这是十一郎的产业?莫非十一郎在此金屋藏娇了不成,要不为何不曾听你说起?”

    “往来长安,有时城中住着不方便,总得寻个落脚处。”叶畅道。

    庄子里有一些农夫,见到叶畅纷纷行礼,但农夫之外,还有些精壮汉子,在庄头的晒谷场上打熬身体。杨钊看了一眼,足足有三十余人,他心中一动,回头看着叶畅:“这些人手……”

    “我得罪的人不少啊,这几年在长安,莫名其妙地遇刺,少说也遇到了三四回。”叶畅苦笑道:“故此准备些人手在此,只要出城回辽东,就要带他们走。”

    “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呢?”

    “陇右时的同僚,与犬戎作战,他们因伤致残,大伙是一个锅里舀饭的交情,有人还救过我性命,总不能看他们饿死,便养在此处了。”叶畅随口道。

    这正是去年他招揽的那些陇右老兵,他们虽是伤残,却仍然甚为精悍,叶畅还有一句没有说,便是准备将他们也带到辽东去。

    辽东摊子铺开得太快,叶畅手中缺乏人手。他虽然不能募集正规军,但各处团练总得拉起来。这些老兵虽是伤残,可是派到各地去组织团练却正好。

    而且叶畅还在等另一批人,就是他在陇右时的那些军中郎中们,这些人医术不算太高明,但对于外科手术,现在却已经有相当的经验。叶畅凭借旧情和重金双管齐下,说服了其中一些人,只等着朝廷对积利州的处置决定后,便调他们去辽东,在辽东建起军队医疗体系。

    “原来都是些勇士。”杨钊随口敷衍了句,便没有再多问。

    进了庄子之后,叶畅令马车停下来,带着杨钊径直走向一个院子。这院子周围有人巡视,戒备森严,让杨钊心再度一动。推开门,他进去之后,便看到几个孩子在院中,又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杨钊讶然问道。

    “何、费二位可在?”叶畅扬声道。

    不一会儿,两个形容枯槁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见着叶畅,那二人就下拜行大礼。

    “叶参军,我二人真是被逼的,我二人并无与叶参军为敌之意,您大人大量,便放过我们家小吧”

    “是啊,叶参军,我那最小之子,生时难产,还是用叶参军所发明之产钳才母子平安。叶参军既救其一命,如今还请再饶其一命啊”

    何贯与费旨二人,是在街上被人径直带到此处的,然后又勒令二人写信,只说得罪了李霄,要立刻搬家,将他们家人也想法子弄到了这里来。

    最初时二人还想要硬气一下,可家人也被弄来之后,现在他们总算觉悟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活下去,特别是想要家人活下去,就不得不在叶畅面前服软赔罪。

    叶畅一笑:“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们要对付我,你们不过是门人清客,所作所为,尽为主家所命。不过你们既然做了,就必须受到惩罚…我不喜欢祸及家人,可若你们不知好歹,那么说不得我也只能得罪了。”

    何、费二人对望了一下,满脸都是苦涩。此时还硬气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只能唯唯喏喏。

    “李霄是如何算计我的,你们说与这位郎君听听。”叶畅道。

    何费二人此时才细看杨钊,才看一眼,那何贯面色大变:“杨……杨……

    杨家如今在长安城中风头正健,他二人是看人眼色吃饭的,哪里能不认识。一见是杨钊,两人的神情就更为惶恐:这可是贵妃娘娘的堂兄,出入宫禁无碍的人物

    叶畅将他带到这里来,其背后意味着什么?

    “你们认得我?那就更好办了,我是奉娘娘之命来的,你们当说什么,自己心中有数。”杨钊森然道:“哦,娘娘是不大管外边事的,此事我要先说与你们听。”

    娘娘不管外边事,但又是奉娘娘之命来,这看似自相矛盾的话里,却隐藏着深意。何、费二人心里略一琢磨,便想明白了:这杨钊乃是奉圣命而来,只是不能说

    想明白这一点,二人顿时面无人色。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59章 上阳宫中白头人

    “郎君,去哪儿?”

    杨钊已经送走,夜色也暗了下来,叶畅坐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夫轻声问道

    “先回宅子,会合善直师,然后去玉真观。”叶畅吩咐道。

    会合善直是出于安全考虑,被李霄算计,让叶畅更加重视自己的安全问题。至于去玉真观,则是想法子见二十九娘。

    要替杨玉环、李隆基缓和关系,叶畅有两个渠道可用。其一是高力士,现在叶畅想明白了,那天高力士突然要见他,一来是问问傲来国的情形,二来也是预料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若是叶畅不曾离开长安,那么就可以通过他的途径,来解决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情感危机。

    但叶畅宁可选择第二个渠道,也就是二十九娘。

    高力士这老太监看上去对他很和气,可是叶畅仍然信不过这厮。这老太监太阴,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各方下注,虽然他最忠于的还是李隆基,叶畅没有把握他会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埋什么伏笔。

    而二十九娘则不同,叶畅并不迟钝,小姑娘对他的情感早就发生了改变,从最初时的亲情般的依恋,早就变成了现在这种微妙而复杂地情感。就算没有这情感,以两人的利益共同关系,二十九娘在后宫之中的地位越稳固,对叶畅也越有利。

    如同她料想的那样,在玉真观中不久,便见着了虫娘。

    “你可来了”虫娘第一句就是这个:“为何这么晚啊。”

    她眼中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嗔怪,叶畅不禁怦然心动。这个时候,叶畅再次意识到,二十九娘已经长大了许多。

    按实岁来说是十五,虚数则是十六——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这几日都在忙一些事情,而且上回你给我传条子可没有说何时能见我啊。”叶畅笑道。

    虫娘恨恨瞪了他一眼,然后便一脚踩过去,却又被叶畅闪开。

    “你就一点都不肯让我”虫娘发怒道。

    “有理的地方,我当然让你。”

    “那为何你送与杨娘娘镜子、送与梅妃镜子,却没送镜子与我?”

    叶畅看了看左右,左右早就被屏退了,叶畅还是压低声音:“有,最大最好的一面留着,等风头一过,便给你送来。”

    虫娘这才得意起来,她并不是真的要镜子,否则经她手展览给京中贵女的镜子有数十面,怎么也能留下几面来。她所想要的,无非就是叶畅的重视罢了

    “记得我就好”她娇嗔了一句,然后伸出手来,牵住叶畅的手。

    叶畅手抖了一下,这可有些失体统了,以前她还是个小姑娘,叶畅牵着她逛长安城都没事,现在……已经婷婷玉立啦。

    “怕什么,你胆子不是一向大么?”虫娘面色绯红,有些羞涩,但却很坚定地抓着叶畅的手,抿着嘴笑道。

    “你这模样……最好了。”叶畅也笑了。

    二人相视无语,就这样默默对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开头,又同时笑了起来。

    “前些时日,我在宫中陪娘娘呢,父皇发怒,让她出宫时我也在,我当时小声对她说,让她来寻你,你定然是有办法的。本来以为昨日你就会来,却不曾想到现在”虫娘小声抱怨道。

    这样叶畅的最后一个疑团也解开了,难怪杨玉环点名要寻他出谋划策,原来不是杨钊的建议,也不是杨玉环自己想到的,而是虫娘支的招。这倒是给他揽来了件大事,叶畅苦笑道:“你就不怕我劝不了杨娘娘?”

    “她与父皇,都和小孩儿一般,呕气罢了,出宫静一静,就会回心转意。父皇也是一样,两人在一起就吵,但真分开了,不用两天时间父皇就会想她了。”虫娘哼了一声,老气横秋地道:“更何况你最狡猾,哄女郎的本事可是老大,从六岁到六十岁,没有你哄不过来的……你可知道,如今长安城中多少家的女郎都想嫁与你,你简直就成了……成了……”

    说到这,虫娘不知用什么来形容叶畅好,她恨恨抬起脚,在叶畅脚面上又要踩过去,叶畅这次又闪过。但她手却悄然伸了过来,拧在叶畅胳膊之上。

    不过没有用力气,她知道,叶畅也躲得开的,但是故意让她抓住。

    “唉哟”叶畅却叫了起来,虫娘心中一恼,手中便真用了几分气力了。

    她二人间又闹了会儿,虫娘然后虎着脸道:“你给我记住了,不管哪家的贵女,不管那女郎长得如此,都不许搭理——特别是李相公家的李腾空,你若是敢正眼看她,我便要……”

    “嗯?”叶畅眉头一挑。

    虫娘顿时想起,眼前这个男人可不是她威胁得到的,没准原本叶畅对李腾空没有什么心思,她越是如此说,反倒激起了他的心思来

    于是她委委屈屈地道:“我便要哭,一个人哭……拉着晌儿一起哭……”

    叶畅跑到辽东去,晌儿留在修武,虫娘留在长安,二人反而同病相怜起来。近一年的时间里,晌儿跑了长安三趟,次次都在长安留住十余日,与虫娘同出同游,如今倒成了一对好姊妹。

    “莫哭莫哭……其实辽东也有一位著名的仙人,你若是愿意,不妨让圣人允你去辽东祭仙。”

    “啊……丁令威?”

    “正是”叶畅笑了起来。

    此人乃晋时陶潜于《搜神后记》中所录,为辽东人,离家求道,道成化鹤归辽。虫娘想到这个,便又白了叶畅一眼:“说你诡计多端吧,连仙人都为你所用”

    叶畅但笑不语。

    接下来便是谈正事,叶畅与虫娘讨论了一番如何在李隆基面前进言让他接回杨玉环的事宜。正事聊完之后,虫娘又开始问辽东风物,还有叶畅在那边的经历。有些事情此前叶畅就已经和她说过了,但她百听不厌,缠着叶畅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已晚,叶畅第五次告辞,她才意犹未尽地放叶畅离开。

    此时已经是傍晚,很快暮鼓就要敲响,虫娘未在玉真观停留,转身便进了皇宫。因为与杨玉环吵架的缘故,李隆基也没有留在兴庆宫,而是在皇城之中。他这两日都是不乐,神情都有些恍惚,虫娘来到他身边他都没有注意到。

    虫娘示意两个宫女离得远些,自己上前,轻轻为李隆基捏起肩膀来。李隆基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是她,叹了口气:“二十九娘……”

    他想说话,但又忆起虫娘只是一小姑娘,而且并未嫁人,哪里知道男女感情之事,于是到嘴的话又化为一叹。

    虫娘却带着忧色道:“阿耶,娘娘去了杨家,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娘娘最喜洁净,连换洗衣裳都没有带去,昨日倒罢了,今天……怕是很难受吧?

    “唔,你不说我还忘了……高力士,高力士”

    高力士象幽灵一般闪了出来,虫娘方才都没有看到他,他回应道:“奴婢在这儿呢。”

    “高将军,你去贵妃宫中,将贵妃的衣裳都收拾好了,给娘娘送到杨家去

    这话语,说得好象是他要将杨玉环的东西都扔了一般。高力士愣了愣,眼睛眨巴了两下,然后应了声,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不对劲啊……二十九贵主分明是在劝和,可是圣人却要将娘娘的衣裳全送了……莫非是圣人真厌了娘娘?”他一边走,心中一边琢磨,然后想到二十九娘听得圣谕时略微浮起的笑容,立刻将这个念头否定了:“不可能,陛下若真是厌了娘娘,现在只会觉得轻松,哪里象这两天一般,茶饭不思?”

    虽是如此,他还是依命去了杨玉环的寝殿。杨玉环的衣裳整出了六大车,虽然天色已晚,高力士还是亲自带人送了过去。到了杨家,见着杨玉环眼睛都哭肿了,但听闻圣人赐还衣裳露出喜色,高力士心里更加肯定了自己后来的推测。

    这是个暗号,送衣裳,表明圣人还是关心在意娘娘,娘娘必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故此才悲中带喜

    他却不知,他前脚出门,后边杨玉环便对杨钊道:“叶十一郎所言果然不差,圣人……还是念着与我的情份,赐衣只是开始……”

    高力士回到宫中,便听得小太监说,圣人催他相见。他入殿一看,李隆基带着笑意,正捧着碗在喝粥。

    这让高力士吃惊了,这两天来,李隆基可是茶不思饭不想,为了劝他吃饭,许多太监宫女都挨了骂。

    他看了旁边的虫娘一眼,心中明白,必然是虫娘给李隆基说了什么,然后再想到在杨家时看到杨玉环的神情,最后一丝疑惑也没了。

    定然是……叶畅

    高力士想来想去,居中穿针引线的,必然是叶畅。朝廷里的重臣,没有谁会闲得无聊来管天子家事,而有意在这问题上拍马奉承的,杨钊要避嫌参与不了,那就唯有叶畅了。

    他此前召叶畅相见,原本也是一记伏笔,希望叶畅能通过他来和缓李隆基与杨玉环的关系。不过叶畅现在通过的渠道是虫娘,而不是他,这让高力士有些失落,也有些愤慨。

    但更重要的,还是在此事上能为自己谋得好处。

    高力士很清楚,李隆基非常信任他,但这个信任持不持久很难说。当初和他一起协助李隆基杀灭韦后、太平公主的王毛仲,曾经也极得李隆基信任,但最后还不是赐死了事

    这个信任,一定要不时维护,才能长久。

    “你回来了……娘娘那边如何?”

    “娘娘收了圣人所送之衣,谢过圣人关照,奴婢观察娘娘颜色,也有些憔悴,才一日多的功夫,娘娘便清减了不少……圣人,还是将娘娘请回来吧”

    李隆基眉眼动了动,看了虫娘一眼,虫娘点点头。

    这一幕看在高力士眼中,他心中明白,虫娘必然已经先劝过李隆基了。既然虫娘劝过,那他此时开口,就不是首功,要想争得这首功,让圣人与娘娘都感激他,就必须再出奇招。

    也是狠招

    “娘娘所怨,并非圣人,而宝镜之破,梅妃亦是有责。如今圣人久不巡幸东都,东都上阳宫中甚乱,宫女无人管教约束,圣人何不请梅妃先至东都上阳宫,以备圣人东巡?”

    虫娘原本站在李隆基身后眉宇间浅笑盈盈的,听得高力士此语,却是身体一震,眼睛瞪得老大

    高力士说得客气温和,实际上是要将梅妃打入冷宫

    若是留在长安城的冷宫中倒还罢了,或许还有重得恩宠之机,打发到东都洛阳……那是彻底绝了梅妃再起的可能性了。

    高力士此策,当真毒辣,他这人向来不轻易做选择,总是多方下注,可这一次,却是将筹码全都放在了杨玉环身上。

    李隆基听得此语,却大以为然。

    虽然虫娘婉劝,高力士也说杨贵妃有悔意,但李隆基明白,杨玉环回来之后,宫里还有得吵。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女人善妒,杨玉环不妒梅妃,梅妃也要妒杨玉环。更何况旧怨只是暂时压制,却没有消除,只要稍有时机,必然死灰复燃。

    那时吵起来会更麻烦,所以真把梅妃打发到洛阳去来个眼不见为净,倒是个好办法。

    至于这样一来,是不是委曲了梅妃……

    这个念头只在李隆基脑中一闪而过,就被他生生抛开了。

    “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李隆基道:“高将军,你去请梅妃别居……若是她不肯,就令她出家吧”

    这冷冰冰的话才说出来,紧接着李隆基便又道:“还有,贵妃那边,你赶紧去接来……天色还不晚,你速去接吧”

    虫娘向外看了一眼,外边乌漆抹黑,就这样,李隆基还说天色不晚。

    她心中同时很是沉重,叶畅和她商议好的计划中,可没有将梅妃赶到洛阳去这一项。高力士提出这个,他一向多方下注,为何就不怕有朝一日梅妃翻盘

    悄悄看了高力士一眼,虫娘虽是聪明,却也无从揣测这老太监究竟做何种打算。

    只有苦了梅妃……

    虫娘心中这样想,却并无太多歉意,梅妃是武惠妃死后入宫的,也曾专宠于后宫数年。而且梅妃性子清冷,与她交往不多,倒不如杨玉环和气可亲。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0章 当断须断偏难断

    “事情了结了?”

    “了结了,昨夜高将军亲来相迎”

    叶畅一大早就迎来了杨钊,与上回杨钊来时遮遮掩掩不同,此次杨钊来就是大摇大摆,恨不得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了结就好,杨兄的心可以放下来了。”叶畅笑道。

    “那是自然,十一郎,你做得真是漂亮,你为娘娘解了心头大患,我不才,也不会让你的心头大患长久”

    叶畅初时没有听出杨钊言下之意,笑着道:“这哪里算是心头大患,不过是……嗯?解了心头大患……莫非?”

    “正是,梅妃已被发落入冷宫,据高将军说,不日便将送往洛阳上阳宫

    “洛阳……上阳宫?”

    熟悉唐时诗歌之人,对这洛阳上阳宫绝对不陌生,叶畅心里跳了一下,这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与虫娘的计划里,也没有这一项,莫非是虫娘添油加醋了?

    “高将军还说了什么?”

    “高将军没有说什么,哦,对了,他临走时曾拉着我的手,要我好好做事,顺便替他问候你一声。”

    “问候”

    叶畅险些骂了出来,高力士这哪里是问候,分明是向他发出警告

    不,不是警告,而是敲打、震慑。现在叶畅算是明白,为何梅妃会被赶走,定然是高力士这老阉货使的气力。而这笔账却是算在了他的头上,就如同李林甫利用他顶上构陷韦坚、皇甫惟明等人的罪名一般,高力士也让他顶上了驱梅妃出宫的罪名

    这帮子老奸巨猾之辈,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不过叶畅没有象上次被李林甫算计时那样苦涩,相反,他兴致更加高昂起来。

    李隆基、李林甫、高力士,还有一个他隐约觉察得到的阴影,都是棋手,而叶畅则是棋子,每个棋手都希望他这个棋子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但以前的时候,叶畅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无足轻重的棋子,他们随意就可以抹去,甚至韩朝宗、皇甫惟明乃至吉温之辈,都可以把他当棋子。但是,现在的他还在,韩朝宗要靠着他努力才没有丢性命,皇甫惟明墓上的草都长得半人高,而吉温……虽然现在还好,却在有些时候要拍他马屁。

    终有一日,叶畅会成长到足以跳出棋盘之外的地步,那时他就要将现在这些下棋人变成他的棋子了。

    叶畅没有悲愤莫名,自然有别的悲愤莫名的人,比如说,李霄。

    他父亲虽是去职,他自己却还在朝堂之上,算计叶畅不成,在家里告假告了两日,不曾想才准备出来活动,便听说有人弹劾自己。

    “你这两日,休要再出门了,行事一定要检点,若不检点,就是自寻死路

    李适之厉声对自己的这个儿子说道,李霄脸色难看,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不服气。

    他确实不服气,在他看来,父亲未能争过李林甫,那是因为父亲的手段太保守了,当在圣人面前与李林甫廷辩,如此忠奸自分,圣人也必然幡然醒悟,李林甫被贬,他父亲独相,而他继续为宰相之子。

    “多谢张公……”李适之喝责完他,又对张培拱手:“有累张公了。”

    张培神情凝重,看了李适之一眼,欲言又止。

    “张公有言,不妨直说。”李适之道。

    “此事非同小可,李公要当心,休要被此事牵连……”

    李霄终于忍不住道:“不过一小吏血口喷人罢了,张公何出此言?”

    那日在兵部,张培不曾与叶畅翻脸,李霄就非常不满,觉得他亦是无担当之辈,今日又只为着一个还不是御史台的微末小官弹劾他,便专门来向他父亲告状。在李霄看来,张培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张培脸色铁青,起身便要靠辞,李适之慌忙拉住,气急之中踹了李霄一脚:“畜牲,汝欲汝翁速死,何不买药鸩我”

    见父亲真的怒了,李霄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跪下来道:“儿愚驽,实不知此事重大,父亲息怒,张公息怒”

    “老夫怎么生出你这般一个蠢子来”李适之又踢了他一脚,浑身直哆嗦:“莫非你还不明白,那出来的小小殿中省主事只是个投石问路的石子,接下来,便是御史台主事、侍御史、监察御史然后,就等着李林甫的亲信蜂拥而至吧”

    张培听得李适之这样说,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也是这样想的,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殿中省主事在缠劾李霄,抓的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把柄,但若李适之这边应对不当,或者是天子那里为此发怒,那么接下来就是弹章如雪了。

    “你这竖子,近来可曾于什么好事?”李适之想想不对,若这背后真有人在组织一场对他的围剿,那么对方手中必然有足够的把柄。他自问自己辞相之后深居简出,没有什么漏洞,若说有,就只能发生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了。

    李霄看了张培一眼,有些为难地道:“那日叶畅奸贼进京时,曾请兵部为难过他一回,不过那一次没为难着他,还被这奸贼打了此事,张公亦知。

    “我观当日情形,叶畅打过令郎之后,似乎怒气已消,应当不会是他所为。而且他不过是一个外臣,在京中也没有这……”

    说到这里的时候,张培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谁说叶畅在京中没有足够的能力?他身为驸马,如何不知道这几日里宫中发生的事情李隆基与杨玉环吵翻了,是叶畅居中作合,让二人恢复如初,而且据说他还请李隆基将曾得宠爱的梅妃赶往冷宫……这个能力,他张培自问没有

    想到这里,他神情一变,若真是叶畅,那他又是为何举此事?

    “李霄,这些时日,你是不是……又为难了叶畅?”张培都不顾礼仪,直接唤了李霄之名。

    李霄顿时神情大变,从地上险些跳了起来:“肯定是他,就是他弄的鬼,他在我身边还安插了人手,收买了我身边的门客”

    “门客?老夫不是令你将门客都遣散了么?”李适之闻言大惊:“莫非你这些时日,真的又去寻过叶畅麻烦?”

    听得父亲也质问这个,李霄缩了缩脖子,有些犹豫。

    他不必回答了,李适之与张培便从他的神情判断出,他必然是做了什么事情,将叶畅激怒了。

    张培又想起一事,猛然道:“叶畅前日给国子监捐一万贯的经书,还另捐一万贯设为辽东国学奖,奖励太学诸科教谕与学习刻苦优异之学子……此等沽名钓誉之事,他虽是一向爱为之,但做得这般不遮掩……莫非与你也有关?”

    此时李霄也已经知道,叶畅前前后后撒了数万贯,将他试图抹黑其名的举动,变成了为其扬名之事。他听得质问,看了父亲一眼,讷讷不敢回答。

    “畜牲,到此时你还不说实话?”李适之又上前来踹了他一脚,须发几乎都要竖起来:“叶十一比你小二十岁,你多活的二十年,全活到豕犬身上去了

    “我,我只是不愤他败坏朝廷官声与百姓风气……”李霄此时哪里还能继续隐瞒,吞吞吐吐地将自己设计想要害叶畅之事说了出来。

    李适之与张培两人目瞪口呆,不曾想,竟然是这样的大事

    “此事……难以善了。”张培叹了口气:“李公,我先告辞了。”

    “好,好……”李适之有些失魂落魄,但旋即回过神来:“老夫送你至门前”

    “不必,李公,保重。”

    “要送的,要送的……也许就是最后一次送你。”

    他二人这般对话,没有任何人搭理李霄,李霄还有些莫名其妙,想跟上去,却又不敢。

    二人出了客堂,张培又停住脚步,他知道,李适之送他出来,是还有话要说。

    “当真……无计可施了么?”李适之果然问道。

    以前他性子粗率,可是从宰相之位下来后,很多事情却想得更细了。李适之不等张培回应,又叹了口气道:“若是向叶畅低头……他会接受么?”

    “贺宾客若在,哪怕韩朝宗在,他或许都会接受,旁人都道他忘恩负义,其实我知道,他是极重旧情者……”张培喃喃地道:“可是,李公,贺宾客已仙去,韩朝宗去职之时李公也不无怨愤之念。”

    李适之也知道这一点,满脸都是羞愧。贺知章寿终正寝不去说,韩朝宗因为与他关系近被李林甫攻讦,那个时候他却没有伸出援手,只是单纯地怕连累自己,到现在,怎么好意思去找韩朝宗为他说合?就算他厚得下这面皮,一时之间,又去哪儿找韩朝宗去?

    “可恨,可恨”他忍不住喃喃道。

    “令郎着实糊涂……此时还去招惹叶畅。”张培道。

    “何只他糊涂,老夫也糊涂,可恨的是老夫当年太糊涂……当年贺宾客将叶畅荐与老夫,老夫却只令一幕客与之相会,然后便打发他…可恨老夫有眼无珠啊若是当初能稍加示好,笼络此人,以之来对付李林甫……”

    李适之心中的懊悔到了极致,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张培心里也满是苦涩,当初贺知章重视叶畅,他也是不经为然,两度在公开场合羞辱叶畅,甚至纵容元载、卢杞之流踩着叶畅上位。

    若非如此……

    紧紧握了一下拳,若非如此,韦坚、皇甫惟明如何会死,王忠嗣如何会流放

    “李公,当断须断。”镇定了一下,排除掉那些杂念之后,张培对李适之轻声说道,然后一抱拳,再不说二话便离开了。

    李适之没有再走,而是身体抖了抖,人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他粗率没错,但吃过这么多亏之后,如何还不知道张培言下之意。

    毒蛇噬手,壮士断腕,当断则断,不断必乱

    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李适之觉得很冷,他惧的不是叶畅,甚至不是李林甫,惧的是李隆基。

    缓缓走回屋子里后,便看到李霄仍然跪在那儿,三十余岁的人,垂头丧气的模样,让李适之心中一软。

    他想起当初这个儿子小时的情形。

    他小时就顽皮,总是闯祸,自己子嗣不多,故此爱若珍宝,管教上不免疏忽了些。每当他犯了大错,自己要责罚时,他便会这般模样。

    “吾儿,起来吧。”和声说了一句,李适之叹息道。

    “父亲,是孩儿不孝,又陷父亲于此境地……孩儿这就去向叶畅负荆请罪去,父亲觉得可好?”

    李霄口中如此说,却有些狡猾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越发如此,父亲越不会让自己受委曲。

    “不必了,你坏叶畅名声,仇结得太大…”李适之正待再说,突然见到门外有仆人在晃,不由皱起了眉:“你起来吧。”

    “郎君,有客人来拜。”李霄起来之后,那仆人才敢进来,将一个名刺递了过来。

    名剌上很简单,就只有手书的房玛二字。

    “是寻孩儿的”见这名刺,李霄顿时大喜,知道今日这事情算是掀过了

    “此人……我记得有官职?”李适之问道。

    “如今为试主客郎中,前相张公说曾赞其有奇才。”李霄犹豫了片刻:“孩儿原本与其相约今日相会,后来张公来了便耽搁下来。想必是见孩儿逾时未至,寻上门来……”

    “咳咳……”李适之轻轻咳嗽了几声,沉重地点了点头:“你去会客,谨言慎行。”

    李霄自去会客,李适之在客堂发了会儿呆,然后缓缓踱到自己的书房里。他眼中既是痛苦,又是挣扎,过了好一会儿,他摇了摇头:“不可,不可,我如何能这般做”

    “或者还是试试,提及贺宾客,叶畅会不会念在逝者面上,放过霄儿?不,他不会放过,他便是想放过,他背后的李林甫也绝不会放过……”

    犹豫挣扎许久,李适之还是拿不定主间。他铺了一张纸,提起笔写了几字,便觉得不妥,又把纸揉撕了,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撕了十余张纸,也未能写出什么正式的书信。

    他心中很清楚,自己的想法,终究只是侥幸,但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寄希望于侥幸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1章 欲得成活须疯魔

    “李相公将奏折递给了圣人。”

    杨钊一脸都是得意,他呼吸都有些急促,仿佛看到了血肉的饿狼。

    在他面前,叶畅却是很平静,微笑着点头:“那是自然的,虽然现在李相公总说天下无事不宜烦劳圣人,但攻讦李霄之弹章,特别不是出自他自己授意的弹章,如何会阻止。

    不但不阻,还会用最快速度送到了李隆基手中。

    “明日会有监察御史上奏,后日是侍御史。”杨钊又补充道。

    李霄一心想要叶畅身败名裂,让朝廷当中急着踩人上位的小官们对他群起而攻之,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比起叶畅,是更适合挨踩的对象。

    叶畅听到这里,知道大势已定。但杨钊又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十一郎,便是李适之来跪求你,你也退缩不得,千万记着”

    “我是妇人之仁的人么?”叶畅白了他一眼。

    二人都大笑起来,笑毕之后,杨钊略一犹豫,又开口道:“不过……李相公那边,你没有去拜谒吧?”

    叶畅顿时大感头痛,此次回京之后,李林甫那边只是送了礼,他自己人却是没有去。虽然没忘记给李腾空准备礼物,可叶畅心中总有些犹豫。

    李腾空对他有好感,李林甫想招他为婿,他心中很清楚,可他更希望你情我愿的事情,叶畅对李腾空也同样有好感,可这好感从来没有上升到情爱方面。虽然叶畅也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恐怕婚姻并不由着自己的情感来发展,但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抵触。

    而且李林甫给他的心理压力太大,初见此人时,还觉为人甚为和气,但接触得越多,便越觉他老奸巨猾。上一次在长安时,看着李林甫将安禄山玩弄于股掌之间,叶畅心中更是敬畏。

    敬畏的结果,自然就是敬而远之。

    “李公与你说过?”叶畅问道。

    “不曾说……唯独不曾提起,故此才觉得,你该去拜谒一下李公。”杨钊低声道:“若不然,积利州之事,恐怕还会有变故”

    叶畅心中一惊,他确实已经把李隆基那边的关节打通了,因此就有些轻视李林甫意愿,现在杨钊一提醒,便知自己大错特错。

    这些年来,李隆基越发不管事情,也越发依赖于李林甫了。如果没有人能取代李林甫,那么李林甫在李隆基心目中,永远是份量最重的一个人。叶畅自己的势头不错,一年可以给李隆基送几万贯钱,但李林甫却是送几百万几千万贯

    “杨兄说的是,我今日便去拜谒李公。”琢磨了一下,叶畅道。

    “宜早不宜迟,最好在圣人任命另一位相公之前——积利州之事,少不得要过兵部,而另一位相公,会兼兵部尚书。”

    “多谢杨兄。”叶畅拱手道。

    “哪里哪里,咱们兄弟齐心,不愁做不出一番事业来”杨钊笑道。

    他今日来便是提醒叶畅此事的,此时话说完,便要告辞,叶畅将他送到门口,转过头来面色便有些沉郁。

    李林甫那边……可不是好见的,怕是要出点血吧。

    若只是出钱便能解决掉这个问题,叶畅愿出十万贯,但现在显然是不行。

    就在叶畅为见李林甫伤脑筋之时,李霄兴致冲冲地走到父亲屋前。他方才垂头丧气,现在又高兴起来,见他这模样,李适之就觉得心往下沉。

    又有什么妖蛾子了。

    “大人,我有一计,可以对付叶畅”

    李适之刚刚提起的笔落了下去,面前写了一半的信纸顿时脏污不堪。

    “你是说……对付叶畅?”

    “正是,大人,叶畅在国子监与长安诸处散钱扬名,此为沽名钓誉国子监乃是国家人才储备之所,朝廷公器也,叶畅却在此处收买声望,分明是图谋不轨他谎称要去求仙,却私占积利州之地,此乃试图自立”

    李霄越说越兴奋,眼中狠辣之光四溢:方才被父亲与张培教训丨他对叶畅的恨意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如今有了一个他认为万全的报复措施,真情便流露出来。

    这可比坏叶畅名声要厉害得多,他现在想来,自己此前只是要坏叶畅名声实在是太温柔太仁慈了,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给叶畅栽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让他身死族诛

    不,不是栽帽子,而是事实,叶畅就是图谋不轨

    “此策非汝所能想……是那个房玛?”李适之面不改色地问道。

    “这个……是。”

    “你方才见客,把与叶畅之事也说与他听了?”

    “他是孩儿至交好友,向来机敏有才智,今日见孩儿衣冠不整,便问为何如此。孩儿想到我们是至交好友,便将事情始末告诉了他。他闻言极怒,便为我出此奇策”

    “管家何在”李适之道。

    “在。”一老仆走了出来。

    “传我之令,这房玛若是再来我家,一律挡着,莫让他进来。若是他进踏入我府中一步,你和门房就都不用活了。”李适之平静地道。

    “是”

    李霄神情一变,他与房玛交情不错,父亲却这样态度

    他急道:“大人,不可如此,大人”

    李适之冷冷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失望,可是李霄丝毫未觉,愤愤不平地道:“自大人去职之后,以往来我府中拜会的如今都不来了,房玛却来疾风知劲草,房玛乃是我真正之友,大人却欲将之拒之门外,这这……大人是不是老糊涂了”

    李霄急切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情绪不受控制了。李适之伸出一指,指着他,长叹了一声:“你……你是蠢极坑爹,那房玛是蠢极坑友你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么,还是怕我们家不被满门诛绝?以叶畅如今之圣眷,你便是靠他谋逆,圣人岂有不亲自过问之理?圣人一过问,叶畅只须说为你所迫不得不如此,你当如何应之?”

    “他胡说,血口喷人……”

    “你那俩门客如今便在叶畅手中,他血口喷人?”李适之连连摇头:“你以为占了大义之名分便能胜了?蠢材”

    李霄犹自不服,还待再说什么,李适之已经森然道:“来人”

    几个家仆进来行礼,里边的争执他们早就听到了,可是主人之间相争,他们没有介入的余地。此时李适之招人,他们不来就不行了。

    “霄儿突发失心之症,将他带到小院去,看好来,莫让他出来,也莫让闲杂人进入一步”

    李适之冰冷的话冲入李霄耳中,李霄目瞪口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觉得父亲是老糊涂了,却不想父亲直接说他疯了,而且要把他关起来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因为叶畅,因为叶畅

    直到此时,他还不曾丝毫反省,家仆上来说了一声“得罪”,把他推出门,出来后他才醒悟过来:“大人,大人,我没失心疯,我没那叶畅不过是耕田织布之辈,你们为何畏之如虎,大人,大人啊”

    仆人不敢耽搁,将他拖走,他的声音远去了。

    李适之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儿子,还是一切太顺,使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他将被沾染的纸又揉了,狠狠摔在地上,再拿出张纸来,然后落笔开头。

    这是一份奏折,向李隆基说明自己儿子已得失心之症,不宜担官,请辞去少卿之职。同时也说自己年迈,又伤心儿子之病,不愿留在长安,请辞太子少师,去乡下养老。

    奏折写完,李适之看了一遍,又是一声长叹。

    当断即断……这样断,还不知能不能让某些人满意啊。

    李适之担心不满意的人可不只是叶畅,甚至不只是李林甫,还有张培。

    张培出了李府之后,并没有回到自己宅中,而是到了西市。他家中在西市自有产业,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上了一座临街楼之后,他叹了口气。

    当初曾经在这楼上看到叶畅与吉温观察西市,转眼间就是几年过去了,前后两任京兆尹对西市的发展极重视,这是关系到京兆尹钱袋子的大事。故此,现在西市的繁华,更胜于往昔。

    对于张培的到来,门上的几个仆人孰视无睹。张培到了楼上一间屋前,低低咳了声,里面人也轻咳了声。

    “如何了?”里面人问道。

    “已经与李公说了,当断须断。”

    “李适之心软,未必下得了手。”里边人有些懊恼:“可若是因为李霄之蠢,牵连到李适之……坏了大事,当如何是好?”

    “要他鸩死李霄着实不易,毕竟是亲生子,而且他本来就子嗣艰难。”张培也唯有叹气:“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我们总不能逼他逼得太急……他知道得太多了。”

    张培的“当断须断”可是要李适之这个父亲亲自杀死其子

    “是,他知道得太多了……早知他是这等不中用之辈,就不应该用他为相”里边人有些恼。

    二人诚默了会儿,张培拱了拱手:“短时间内,你莫再出来了。”

    “是”里边人尖着声音说道。

    张培离了这间屋子,然后去了另一处,这时他脸上就带着笑意了。虽然是强自装出的笑容,可是就算最熟悉他的人,也无法将之分清楚来。

    叶畅送别杨钊,紧接着就是准备去拜见李林甫,重礼初来之时就已经送过了,这一次去,就用不着准备。但如何面对李林甫有可能的态度,则是叶畅需要反复思索的问题。

    李林甫府邸前,仍然是门庭若市,甚至可以说,比此前叶畅来拜访的任何一次都要热闹。毕竟以前叶畅来时,朝廷还是有两个相公,现在则是李林甫一

    叶畅的名刺递进去后,门房对他很客气,将他招呼到了一间小屋里,请他坐下稍候。叶畅注意到,这小屋里已经另有一人。此人着深绯色官服,相貌堂堂,看起来颇有气势。

    见叶畅被带进来,此人有些讶然,抬头看了叶畅一眼。

    叶畅从他的神情来判断,他似乎是认识自己,但叶畅却只觉得他眼熟,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是从官服颜色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四品的大员。

    “叶畅拜见阁下。”叶畅做了个揖,能在这里等着李林甫接见的,应当是与李林甫关系相当好之人。

    “果然是你,叶十一郎……唉呀,人才一表,不愧是得圣人与李相都看中之人啊。”那人笑着道。

    虽然笑语吟吟,但那人口气里还是有些傲气,也没有起身。这很正常,他官高长年,又非素识,自然要矜持些。

    “谬赞,谬赞。”叶畅有心想要打听对方身份,想想还是算了,到这儿来多是有求于李林甫的,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此人未必愿意为人所知。

    叶畅寻了凳子坐下,不过他才落身,便见李林甫身边老仆匆匆过来,见着叶畅没有理会,而是向对面那人拱手:“如何能让侍郎在此相候,相公有请

    那人笑着捋须,起身便行,走时向叶畅微微颔首。叶畅待他离开之后,才问前来端茶水的仆人:“此公为何人?”

    “门下侍郎陈公。”

    门下侍郎如今可是高官,可以参与国家大事,如此高官也要在李林甫门房这坐着等候,李林甫权势可见一斑。不过叶畅从那人神情中倒是看不到半点不愉,相反,那人虽然隐有些焦急,更大的还是欢喜。

    稍一琢磨,他顿时记起此人身份:门下侍郎陈希烈。

    此人亦是李隆基宠臣,善讲《老子》与《易经》,曾代张九龄专判集贤殿事,为李隆基起草文书,相当于李隆基的秘书——秘书党向来不好惹,于不了实事,但勾心斗角却有水平。叶畅对于这些人,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可是陈希烈去见李林甫之后,也不知在谈什么,谈得甚久,好一会儿也没有结果。叶畅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到了巳时,等了一个时辰,午时还没有人来让他见李林甫。叶畅有些奇怪,待仆人来换茶水时问了一句:“陈侍郎还在与相公说话?”

    “陈侍郎早走了,如今相公在见旁人。”那仆人神情有些怪异地说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2章 不意千帆争渡歌

    陈希烈已经离开,在见旁人……

    叶畅顿时明白,李林甫这是晾着他呢。

    来到长安这么久,虽然没少遣人送礼问候,可是却没有登门拜访,是为失礼。没有按照李林甫的暗示,寻人提亲,是为失望。失礼、失望之下,李林甫只是晾他,那还是轻的。

    而且叶畅对于李腾空也多少有几分愧疚。

    相识以来,李腾空可以说从来没有从他这儿索取什么,只有对他的默默付出。虽然这种付出有时会给他造成一些困扰,但从一个男人的立场上来说……这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看在李腾空的面子上,被晾就被晾吧,至少还没赶出去对吧。

    叶畅这样琢磨了一下午,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可直到暮鼓声响,李林甫也没有召他入内相见。

    只是一个管家出来打发他:“今日时候不早了,叶郎君先请回吧,明日请赶早”

    就这样被打发走了,除了灌了一肚子茶水,连茶点都没有给叶畅吃一块。

    叶畅走之后,那管家回到月堂,李林甫正坐在那儿看着公文,腾空则站在身后轻轻敲打着他的背。

    “那厮走了?”李林甫眼睛都没抬。

    “走了。”管家回道。

    “神情如何,可有怨愤之情?”

    “看不出有怨愤之意。”

    “那羞愧之色呢?”

    “亦无羞愧之色。”

    李林甫终于放下手中的公文,轻轻叹了口气。

    他非常看好叶畅,自己儿子庸碌,唯有李岫还有些眼光,但是虽能看到问题,却无解决问题的方略与应急之才。自己为了向上爬,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只可前不可退。

    甚至想要原地不动……都有极大的危险。

    “空娘,这厮心思难测,我开始在想,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人选……”李林甫喃喃地说道。

    “阿耶胡说什么,空娘不嫁人”

    李腾空白了父亲一眼,露出叶畅从没有看到的一面,用力按了李林甫脖子一下,李林甫嘶的一声:“要拆了你阿耶这把老骨头不成?”

    “谁让阿耶胡说了”

    李腾空口中如此说,目光却有些黯然,仿佛又看到了虫娘那宣示领地般的眼神。

    “空娘乃是为父至珍之宝,若不是一个有本领有才华又真心对空娘的,为父可不放心……”

    这话是真的,但并不完全,李林甫知道自己死后家族不保,空娘最为纯善,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不能找个喜欢她又护得住她的,倒不如让她真正出家,至少能得个性命无忧。

    “阿耶,再说我可就不理你了”

    “好好,不说了……那厮今日被饿了大半日,你说他明早还会来么?”

    李腾空有些犹豫:是啊,明天,叶畅还会过来么?

    “不去不行,若是今日不曾去,我就完全可以不去,但既是今日去了,明日不去就不行了,而且晚去了都不行。”叶畅回到宅中,岑参问他起行之时,他苦笑着答道。

    “可恨,李林甫这厮擅权至此,朝廷之中竟然无人可制他,李适之之流比他尚不如”岑参此时还有些热血,故此骂了一声。

    倒是叶畅对这个待遇不以为然,无非就是晾了他大半天罢了,现在他在长安也没有什么急切的事情要办,就是等朝廷处置积利州事宜确定,便可以返回辽东。等个半天不算什么,他还有过在号称公仆的某些基层公务员的嘴脸前当过几十年国家主人翁经历的。

    “我倒是觉得,晾比不晾好,若是直接赶我走,那我没准就得连夜逃出长安了。”叶畅笑道:“晾只是给我一些教训丨罢了,教训丨给足了,自然就没事了

    “你倒是看得开……说起这个,有件事情,就不知你看得开与否了。”岑参一边说一边拿出张纸,将之推到叶畅面前。

    他既然决意随叶畅去辽东,那么有些事情就要提前熟悉。叶畅想象中给他的职务,乃是积利州团练掌书记,实际上负责叶畅与朝廷的全部公文往来、与下属官员的全部公文处理,也就是相当于一个秘书的事务。

    岑参此前并没有做过类似的职务,故此需要熟悉一番,于是现在叶畅就开始,将各方汇拢过来的情报交与他,让他先进行建议。

    推到叶畅面前的纸,乃是长安城中的一些消息,其中有一条,被岑参用朱砂笔点了出来。叶畅一眼看去,便看到其中内容,他神情微微一变,然后大笑起来。

    “十一郎,你还笑?”

    “自然要笑,好,好”叶畅不但笑,而且乐不可支。

    那条消息内容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王元宝牵头,联络京中豪商还有部分宗室权贵,准备置舟入海,去寻找叶畅口中的傲来国。

    “十一郎,傲来国的玻璃,对辽东有大用,对你也有大用”岑参有些发急道:“辽东如今物产贫脊,无论是口粮还是兵甲,都需要花大笔费用来买,而雇用人手,我看了你给我的册簿,所花费又两倍于中原玻璃所获之利,于此不无小补。而且玻璃收益,用于支给京中贵女红利,可令我等虽在辽东,京中仍然有大力支持……”

    这些事情,倒不是叶畅跟他说的,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叶畅听他说起这个,心中甚是满意,原本他觉得最好的掌书记,应该是封长清这个跛子,但是封长清现在已经被高仙芝重用,正在西域那边打生打死,他就算想去挖角,也绝非几个月能挖得来的。现在看来,岑参不缺眼光不缺头脑,唯一缺的,就是实际经验了。

    “此事旁人不知,唯说与岑兄听。”叶畅笑毕之后,向着自己身边的侍卫示意了一下,侍卫会意,出门而去。叶畅这才压低了些声音:“那傲来国,根本是子虚乌有之事”

    “什么,这是欺君……”岑参惊得站起来,然后用手捂住嘴,盯着叶畅。

    叶畅坦诚相告,也是对他的一种考验,岑参惊了一瞬间,然后又坐了下去,思索了一会儿,神色恢复了正常。

    “此事岑兄可知,但便是家中妻儿,亦不可告知,包括张镐……岑兄与我,可以坦诚相见,张镐虽是愿意助我,可我观其心,尚只可与之共事,不可与之同罪。”叶畅笑道。

    “是……我明白。”岑参郑重地点头,同时又有些欢喜。

    张镐颇有智计,才答应助叶畅一臂之力,便在对付李霄上立了大功。岑参虽是他的荐主,心中为他欢喜的同时,也隐隐有些担忧,若是叶畅有了新人忘旧人,那他可就不知所措了。现在叶畅表明更为信任他,他心中自然微喜。

    “这玻璃器如何而来,十一郎勿告诉我。”岑参又道:“少一人知,便少一分泄密之可能”

    “无妨,玻璃器我也只望它能赚三五年钱,即使有人知晓了我如何得玻璃器,没有个三五年,也不可能造出来。”

    这是叶畅真心话,他自己算是知道玻璃生产工艺的,但是从天宝元年开始布局研究,到天宝四载终于研究出来,前后所花时间是三年有余,投入的资金达到了数万贯。别人现在开始来搞,所花时间不会比他更短。

    不过岑参自己要避嫌,叶畅也不会强行告诉他这个秘密,只是笑着又道:“而且,我赚钱之法可不只这一项,此次若能顺利,真成积利州团练,那么我就可以设铁营,到时铁器,亦是一条财源。另外,还有食盐……”

    “盐不可擅卖,朝廷自有法度。”岑参摇头道。

    “我若将之卖与新罗、渤海,还有那草原深处的诸胡呢?”叶畅哈哈笑道:“朝廷法度,可管不到那边去。我要用我的盐,我的布,还有我的玻璃,把那些诸胡的牛羊马全都换来,让他们安安心心为我汉人放牧我要用我的钢我的铁,为我汉人的马车,寻找可以停车的位置”

    此为大言,岑参却听得热血沸腾,应了一声后,便觉诗兴大发,开始挠头吟诗起来。

    王元宝对于叶畅给他施加的压力,唯一的反击之法,就是寻找傲来国。若能找到傲来国,不让叶畅独占玻璃之利,他的琉璃铺基业还有转生之机,否则就会在残酷的竞争中被淘汰。

    正是有这个觉悟,他这几天来可是一刻都没有停,奔走于各豪商、权贵之家,目的只有两个。

    “驸马请你入内相见。”

    一大早,王元宝便来到咸宜公主府,这位公主当年甚得李隆基欢心,李隆基甚亲自到她府中游玩过,只不过自杨玉环得宠之后,她就渐被疏远。王元宝心中最希望能说动的,当然还是玉真长公主,但上回球市之事,已经让玉真长公主出过一回手,如今玉真长公主在棉花种植上甚为仰赖叶畅,而且叶畅也已经越过她能直接同皇宫中的李隆基联系,故此玉真长公主拒绝了王元宝请见。

    而这位驸马杨洄,大约是少数与叶畅完全没有利益联系的宗室权贵之一了

    王元宝的情报中,杨洄与叶畅关系甚为不睦,至于不睦的根源在哪里,他都很清楚。叶畅兄长叶曙当初来长安应役,却被公主府管事以偷盗为借口打杀,而后来叶畅为迎回兄长遗骸第一次入京,便在那次入京中,公主府管事莫名其妙为贼寇诱杀。

    王元宝只恨自己得到这个消息太晚,是在他控制了球市之后,才偶尔从一位球市的管事也就是当初长安的游侠儿口中得知的。据说这伙“贼寇”与叶畅也有些关联,可是因为没有可以确凿的证据,无法以此来指控叶畅。

    到了现在,就算是有确凿的证据,拿来指控叶畅也是多的了——叶畅为兄复仇,是为义也。以他现在的影响,有的是人替叶畅说话,最大的可能,无非是罚金赎罪。

    王元宝只是不知道,咸宜公主上下,是否明白自己一家与叶畅的关系。

    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之后,王元宝跟着那位管事进入了公主府邸的客堂,咸宜公主驸马杨洄高坐在上,见他来之后,颔首示意。

    “王翁不在家中纳福,来我这边不知有何事啊。”

    杨洄的话语很客气,态度却甚为倨傲,即使咸宜公主不如以往那么得宠,他的地位权势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毕竟他与李林甫曾经站在同一条战线之上。

    “小人来拜谒驸马,是有件事情想请驸马相助。”王元宝开门见山:“小人欲造船寻访傲来国,只是朝廷法度,百姓不得擅造海船出海……”

    “傲来国?王翁已然富可敌国,还想着傲来国的宝器?”

    “百余件玻璃器,获利便是十万贯,这还只是长安一地。”王元宝垂头道:“以当日竞拍情形来看,小人估算,长安城一年卖出五十万贯的玻璃器绝无问题,洛阳不逊于此数,还有汴州、扬州等等诸繁华之所。若再能贩至西域,仅此一项,年有二百万贯收益。小人号称富可敌国,实际上外强中于,这二百万贯只需十分之一,便足以⊥小人赚得盆满钵满了。”

    “呵呵,岂是那么容易,且不说傲来国在何方吧,你如何与叶畅相争?”杨洄提起叶畅名字的时候,声音微微抖了抖。

    王元宝发现这一点,他心中有些奇怪,杨洄似乎甚为忌惮叶畅……这是为何?

    但他此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故此他沉声道:“小人有驸马相助,便能胜过叶畅。当初有玉真长公主相助,小人在球市上胜过他,此次有驸马与咸宁公主相助,小人便能在玻璃器上也胜过他”

    “那我府中为何要帮你?”杨洄噗笑一声,心中觉得玉真长公主当年不智。当年若不是因为球市之事恶了叶畅,此次玻璃之事,叶畅怎么会少了玉真长公主一份厚利

    “因为帮我便是帮驸马。”王元宝低声道:“小人得知,叶畅之兄,乃是叶曙”

    杨洄心中猛然一跳:“叶曙?那又如何?”

    “当年贵府杨富,在西市之中将叶曙活活打死,叶畅来迎灵柩,因此有他初入长安之事”

    王元宝没提他怀疑杨富之死与叶畅有关的事情,根本不用提,以杨洄的聪明,便会往这方面想。

    杨洄眉头一动,这一次脸上终于露出惊愕的神情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3章 阴差阳错奈若何

    当王元宝说叶畅的兄长叫叶曙时,杨洄就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他隐约还记得当年的事情,这个叫叶曙的手中,竟然有一块出自内府的玉佩。杨富以为是他所盗,自己却发觉,这块玉佩应当属于已经死了的前太子。

    害死前太子的人里,李林甫自然是主谋,而他杨洄出力也不小。故此当时他便暗示杨富,将这个叶曙料理掉——无论此人与前太子有什么关系,既然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他的一块心病。

    但他也不敢声张,毕竟李隆基在武惠妃死后,已经对当年之事流露出悔意,在杨玉环进宫之后,寿王更是没有了继承大宝的可能。

    叶畅的兄长叶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杨洄从来没有将之放在心上,也没有花费精力去调查这个小人物与前废太子有什么关系。事情过了几年,他更是将之忘怀,却不曾想,此时王元宝提起此事。

    若真如此……

    杨洄想起,自家在当初二十九娘募钱资助叶畅时,也曾经出过一笔,原是咸宁公主看在姐妹份上随手搭上一份,二十九娘初时是收下了,但没过多久,又客客气气地送还。故此这一次叶畅大分红利,他们府中却是半点便宜都没有沾着。

    初时还以为是自家出的钱少了,二十九娘不高兴,现在看来……不高兴的是叶畅,因为他根本不想与自家合作。

    因为,自家乃是他的杀兄仇敌

    眉头皱在一起,杨洄眼里寒芒闪动。

    他是个有野心的,否则不会卷入三庶人案中,在另一世的历史中,他最后还是在另一场叛乱里被赐死。叶畅敌视他,他此前不知道可以没有反应,但现在岂能没有反应

    “王翁所言,可是真实?”

    “句句属实,若非如此,老汉如何敢在驸马面前胡说八道?”

    “不知王翁要我府中如何相助?”杨洄心念转了一下,如今叶畅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货色,比得天子恩宠,与叶畅关系紧密的二十九娘如今所得恩宠已在咸宁之上;比朝廷影响力,叶畅以一个安东商会将长安大大小小一百五十余家宗室、权贵利益绑在了一起;比起个人财力,叶畅的财力深不见底,最重要的是,他极能赚钱;比起武力……杨洄没有蠢到与一个募集勇士夺取一州之地六万人口的家伙去比。

    说来说去,叶畅实力的根源就是他的赚钱本领,这个本领,让他上可以奉承天子,中可以拉拢权贵,下可以招募勇士。杨洄很清楚这一点,而在赚钱上能与叶畅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眼前的王元宝了。

    “两处需要公主、驸马相助,一是许我造海船,二是许我出海。”听得杨洄口风松动,王元宝难捺喜意,忍不住就曝露出商人本色:“只要有这二点,我送公主、驸马两成红利为敬”

    “两成?”

    “不只我一家操持此事,长安城中,我也寻了数十家有意者。”王元宝苦笑道:“两成已是最多一份,小人自己,也只是半成。”

    若按开始王元宝的估算,此事成功之后,便是每年二百万贯以上的收益,两成也有四十万贯。这是一大笔收入,而且可以持续,杨洄也就不深追了。

    而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事我会遣管事与你商议。”杨洄道。

    王元宝被打发走之后,杨洄想了想,起身吩咐备马。

    此时天色还早,他带着随从径直到了李林甫府前,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要象那些小官一般在外等着,故此他直接进了门房处的贵客室。

    才进来便是一怔,因为他看到了叶畅。

    叶畅同样是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这个杨洄,他当然认识,这是他的杀兄仇敌,虽然杨府管事杨富已经被他亲手所杀,但杨洄作为幕后主指,犹自逍遥法外

    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叶畅笑着起身拱手行礼:“见过驸马。”

    杨洄也笑着摆了摆手:“原来是叶参军在此,怎么,在等李相公召见?”

    “正是。”

    叶畅也是平静地回答,没有露出丝毫恨意。

    “唔,那便请坐吧。”

    两人都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李林甫便派人来召杨洄,看情形,是又要晾叶畅了。

    杨洄起身后还向叶畅笑了笑,然后才出门。只是在背对着叶畅时,他脸上的笑容才顿时收敛。

    “这厮可怕”

    此前未曾真正将叶畅视为敌人,所以杨洄并未觉得叶畅有什么可怕之处,但这一刻,他觉得毛骨悚然。

    拒绝自己家的资助,证明他心中牢记着杀兄之仇,在自己面前却和如春风,证明他内心的隐忍与坚韧——这样一个人,竟然被认为过于嚣张不知收敛,若不是他有意做出来的假相,还会是什么

    他为何要做这样的假相,是要瞒过谁?瞒过自己,还是…比自己更重要的别人?

    杨洄带着这个想法到了李林甫的客堂前,李林甫见他来,也只是欠欠身,他一揖到地:“拜见相公”

    “杨公今日来,不知有何事啊?”李林甫请他入座之后问道。

    两人当初是秘密盟友关系,李林甫的发迹,与杨洄背后的武惠妃有关,但是试图扶寿王李瑁为太子的努力失败之后,这个盟友关系就出现了裂痕,而武惠妃一死,双方更是渐渐淡了下来。

    不过至少在有一点上,双方利益是一致的。

    杨洄平静地问道:“到相公这边时,看到叶畅在外等着……不知相公如何看待此人?”

    李林甫咧开嘴,微微笑了起来:“叶十一么,年轻一代中算是比较出色的,论理财的本领,少有人及,见识手段,也非同一般。”

    听得李林甫如此高地评价叶畅,杨洄心中不忧反喜。

    他是了解李林甫的,李林甫其人再有本领,嫉贤妒能的评价是跑不掉的。叶畅本领越大,当他得知此人竟然与自己仇人有关时,他必然会将全部欣赏化为嫉恨,用尽一切方法来消灭掉叶畅。

    杨洄却不知李林甫如今的想法。

    杨洄已经有很久不曾来拜访李林甫了,今日突然来,李林甫便怀疑有什么事情。然后两人一见面便提起叶畅,李林甫就自己解答了自己的疑惑。

    杨洄是叶畅请来的

    而且是请来探他口风的

    若不如此,为何一开口就问自己对叶畅的印象?

    这小辈看来晾了一个下午之后,果然有长进了,终于知道寻人来打探消息了

    想必杨洄下一步,就是替叶畅求婚吧。自己要不要先摆摆谱呢……不成,如今叶畅可谓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单身男,摆谱摆得失去了这个如意女婿,那可就坏事

    “相公可知此人出身?”杨洄又道。

    “果然,接下来就是要谈出身了,叶畅出身略有不足,家中并无累世缨冠,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他家越是门第不高,腾空嫁过去后这个当家主母的位置就越发顽固。而且他身边并无父母需要侍奉……又无弟妹需要照顾,只有一个寡嫂和一侄一侄女……”

    李林甫心中这般琢磨,口里便说道:“唔,我知他出身并不高。不过,英雄不问出身低,以老夫所见,他族中虽是此前无人,有他一人已经足以支撑门户矣”

    杨洄愣了愣,然后就看到李林甫身后站着给他捶肩的李腾空脸色绯红起来

    他与李林甫很熟,故此内室不避,进来时便看到李腾空在李林甫身边。当时心里只琢磨着叶畅的事情,便没有多想。可这个时候,突然间见李腾空面上浮现娇羞之色,杨洄心中一凛

    李林甫疼爱甚至娇纵此女的事情,对于长安城中的权贵来说,并不是什么秘闻,所谓宁伤相子不惹相女,得罪了李林甫的儿子都没有什么关系,可若是惹了他这个女儿,其后果必是极其凄惨。

    难道说……

    杨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正如叶畅是如今长安城中炙手可热的金龟婿人选一样,李腾空同样是长安城中无数人追逐的如意媳妇人选。可直到现在,李林甫也没有流露出要让女儿嫁与某人的意愿。难道说,他其实在心中已经有了人选,那个人选,就是……叶畅

    想到这里,杨洄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他不动声色,咳了一声,继续试探:“相公说的是,叶畅他这般本领,这般年纪,也不知道哪家的女郎能有福气,与他结成秦晋之好。”

    李林甫笑眯眯地又看了李腾空一眼,李腾空面红耳赤,行了一礼,便匆匆退了出去。她脸色绯红,杨洄却是脸色惨白,不用试探了,他的猜测没有错,这个叶畅,就是李林甫选的女婿

    若真是如此……他来此,就是以、疏间亲

    而且很明显,叶畅并没有和李林甫提起与他不对的事情,既是如此,他自己曝露在李林甫面前,那是自寻死路。李林甫连太子都能阴死,再阴死几个驸马公主什么的,会很难么?

    想到这里,杨洄神情一变,笑着道:“李公,不知何时讨一杯喜酒喝啊?

    他这又是试探,而且是最后试探,要看李、叶两家是不是已经在谈婚论嫁。李林甫却误以为他真是来替叶畅为媒的,心中大感满意,让杨洄来作媒,确实比起别人更合他心意。因此李林甫笑着道:“此事却不在老夫,须得看时日了。”

    杨洄口中顿时发苦,这分明就是说,双方已经达成默契,只差男方来送日子了。

    可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到外边

    杨洄心里暗自琢磨这事情,口里却夸赞起叶畅来:“说起来,这位叶参军当真是年少有为,扬威于边疆,便是班超之流,亦不如也,致富于宅内,陶朱公也不过与之相仿,而且极有才华……还有仁心,当年洛阳水患,淹两县之地,数千百姓流离失所,皆赖其能,而得活之……”

    “晚辈后生,还是浮躁了些,不踏实之处,我们这些长辈,须得多加提点。杨公,你莫要再夸他了,若是当面夸他,只怕他更不知天高地厚”

    杨洄几乎都想哭了,这可真是当自己晚辈啊,他振作精神,决定做最后努力:“不过,前些时日宫里有消息,说是圣人欲为这叶畅之媒,为他寻一门好亲事。”

    李林甫愣了愣,然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叶畅没有遣人来为媒呢,原来是这个原因那么这小子这些时日不敢来见他,也算是情有可缘了。

    “此事老夫知道了,那是好事”李林甫笑道:“圣人为媒,天下可没有多少人能有这等荣誉”

    李林甫确实不担心这个,他虽是知道叶畅与二十九娘关系密切,但尚不觉得叶畅会被李隆基招为驸马,原因便在于叶畅家世实在不高。另外,李隆基对他倚仗甚深,想来不会和他抢这个女婿。

    杨洄也是哈哈一笑,可心中已经是彻底绝望,只觉得在这里如坐针毡,敷衍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李林甫也只是稍稍挽留,便送他出了门。

    这让杨洄心里更是不安,李林甫可是很少送人的,最多是唤随侍的管家相送,这次送他出了月堂院子的大门,直到前院来,若是平日里会让他觉得甚为欢喜,可现在,他口中越发苦涩:这不过是因为他夸了叶畅几句罢了

    他若是夸李林甫的儿子,只怕李林甫都会不以为意,但夸叶畅,李林甫如此高兴……分明是叶畅要当定李林甫女婿,并且极有可能是接过李林甫政治遗产的女婿

    杨洄心中暗暗发恨,若是叶畅为李林甫女婿,三庶人之案,自然就不会构成他二人之间的矛盾根源,可是他与叶畅的杀兄之仇,却是绝对不易化解的。他原本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对付叶畅,只不过在李林甫面前,这些方法,有如儿戏

    因为心中想着这事情,出李林甫大门时,他竟然不小心在门槛上磕碰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他慌忙爬起,心中的不祥之感更加强烈了。

    他不由得回望了一眼,然后便看到叶畅正从门房处的客房里出来,大约是李林甫召见他了,正好看到他摔倒,那目光中的冰冷,让杨洄心中发寒。

    这是一个小李林甫啊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4章 忽闻辽东起干戈

    叶畅同样看到杨洄回望时的目光,那目光极其古怪,让叶畅心里怔了一下。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永远隐瞒与杨洄的仇恨,因此方才杨洄与他交谈时,他还在猜对方是不是知道自己是曾被他害死的叶曙之弟了。

    但现在杨洄的目光之复杂,实在让叶畅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

    似乎对他有点……恐惧?

    以他驸马的身份,完全用不着恐惧啊,自己就算能对李隆基、杨玉环施展一些影响,可这影响与李林甫、高力士这等老奸相比,还差得太远。

    就在这无言的一眼对视之后,杨洄转身离开了,而叶畅也迈步走向月堂。

    李林甫召叶畅相见,叶畅落座之后,李林甫笑眯眯地道:“叶畅,你今日中午就莫走了,陪老夫饮上几杯”

    叶畅有些莫名其妙,昨天还晾着他呢,就连今天早上,初时也会明是准备晾着他的,怎么现在……态度有了变化?

    “李公欲饮酒,我倒是有些自酿的酒,只是性子较烈,不知李公欲饮否?”他心中不明白,口里却顺着李林甫的意思道。

    “陛下说要为你指婚之事,老夫知道了,此事老夫会安排,你只管放心就是。”李林甫又笑着道。

    “啊?”叶畅愣了愣。

    这种发呆,被李林甫当成了惊喜,他哈哈笑了一声:“你家没有长辈,有些事情难免考虑不周,有什么问题要问,直管来问老夫就是,莫要觉得惭愧。

    叶畅只觉得自己脑袋有些不够用了,不过李林甫没有表现出敌意,他总不好上来就扫兴,便笑着接口:“某倒是有些事情,确实要请教李公……辽东之局……”

    他话才说到这,外边突然有人道:“兵部急报,求见相公”

    “呈上来”李林甫眉头顿时皱起,只觉得扫兴。

    不过他既是权臣,总有权力**,心知既然被称为兵部急报,那必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官匆匆入内,将一封军报呈给了李林甫。

    李林甫看了之后,神情微微一变:“取我舆图来”

    有人将地图拿到了他面前,李林甫有些老花眼,很是吃力地看着地图,想了想,他招来叶畅:“安禄山之捷报,说是与契丹人战中大捷,于延津州破契丹诸部联军,契丹一部溃散至南苏州,然后南下侵入盖牟州,当地胡酋纷纷输诚投靠,故此安禄山有意至辽城州……”

    听他一边念,叶畅一边看着地图,然后脸色就阴沉下来。

    盖牟州往南是辽城州,辽城州再往南则是安市州、建安州,建安州再南,便是积利州

    也就是说,契丹人此时离积利州只有三州之地

    “安禄山守得住辽河否?”李林甫问道。

    “他守不住……我来时的消息,便是奚人,打得他落花流水”叶畅咬牙切齿地道。

    他几乎可以猜到,安禄山所谓在延津州大捷,只怕是一场大败,最好也只是见契丹人越境而不敢阻契丹人自延津州渡辽水之后,往北往东是渤海国,他们此时势力并不大,举族八帐也不过是一二十万人,不可能去挑战渤海国,因此只能南下。

    这一二十万人,以游牧民族的本领,可以弄出三五万兵来,而契丹南下诸州是原安东都护府所辖区域,营州之乱后逐渐放弃,就象叶畅到之前的积利州,由各族土酋所控制,名义上受朝廷册封。它们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数万兵的进攻,即使是联合,只怕也很能扛得住契丹人

    “这么说来此信虽是加急送来,但是此战乃二月底时发生,到如今,已近两个月了。”李林甫略一沉吟,然后看着叶畅:“你留在京中……”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如今辽东风云突变,积利州已面临危局,让叶畅留在长安,避免身处险境中去。

    叶畅却绝对不会做这种选择。

    “请相公准我速速还辽。”叶畅摇头道:“不可令契丹坐大,否则幽燕危矣”

    “此言怎讲?”

    “以往奚人在饶乐、契丹在松漠,范阳一镇之力守之,分平卢以抚室韦、渤海,以助范阳之势。如今安东数千里之地,有民百万,若任契丹收而用之,此又一高句丽也若是如此,则柳城不保,范阳危矣。中原势强,则骚扰蚕食幽燕,中原势弱,则毁长城而入河北此子孙后世数百年之祸患,绝不可任之

    叶畅在地图上一边指点一边说,李林甫皱着眉,好一会儿道:“你说得对,虽是癣疥之患,但若置之不理,必遗祸后世。”

    但他脸上仍有难色。

    叶畅明白他为何有难色:“朝廷可是无兵无粮?”

    “正是,圣人欲征小勃律,已令高仙芝为备”李林甫眯着眼,颇为为难:“陇右、范阳,此二镇都不可放松,而北庭那边,虽是白眉已死,可是回纥人若不防备,亦是不行……”

    不仅如此,他又看了叶畅一下:“西南那里,诸蛮亦有异动……朝廷不唯抽不出兵卒,亦调不出钱粮来若是你能忍,过两三年,待小勃律之战结束,老夫当许你夺回积利州”

    叶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虏占两三年,我失两三年,彼长此消,未必能如意……相公,某此去辽东,无需朝廷兵卒钱粮,一应物资,自由安东商会承应,只需许我招募流亡,迁居积利州,以备战时所用即可”

    李林甫心中一惊,在他看来,积利州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甚至整个辽东都是可有可无,可叶畅这个态度,分明是要与积利州共存亡了。他心里对叶畅的认知又有所变化,叶畅绝不是不知取舍之辈,可他却仍然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其中用意,究竟为何?

    此时他自觉与叶畅关系不同一般,故此也不去猜,径直问道:“你要死守积利州,究竟是何用意,直管与老夫说,莫非还信不过老夫?”

    叶畅看了李林甫一眼,有些诧异他这个态度,不知道李林甫为何会与他推心置腹起来。他却不知,李林甫误以为杨洄乃是他请来解释自己苦衷之人,此时已经是老怀弥畅,看他就是看女婿模样

    “欲去海外寻仙山,旅顺就必保,欲保旅顺,积利州就必保,欲保积利州,安东都护府旧地就不可落入契丹人手中。”叶畅略一犹豫,决定还是以寻访海外仙山为由:“李公,若能寻着海外仙山,如今所有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他说的很含糊,可李林甫却是个一心九窍之辈,心中念头猛转,立刻想到两件事情来。

    其一是李隆基,李林甫很清楚,自己也好,叶畅也好,如今的富贵权势都是依附于李隆基身上,若是李隆基驾崩,那么自己与叶畅都少不得要倒楣。若能寻着海外仙山,求得延年益寿之药,那么李隆基可以多活些年头,自己与叶畅的富贵权势亦可以延续下去。便是不为李隆基考虑,自己年纪实际上比李隆基也要大,虽然精力仍然充沛旺盛,可是他自家也知道,身体渐渐有衰朽之兆

    其二是为未来计,哪怕求不得仙药,如果自己不能够保持权势,那么有积利州之地,还可以有一个后路——狡兔三窟的故事,李林甫还是很清楚的。

    想明白这一点,李林甫眼中利芒一闪:“你说的是你要什么,只管开口,朝廷这边,能给你的,我尽力给你”

    他想得深远些,叶畅一心就是去寻访海外仙山,那么若大的积利州,总需要有人去掌控。叶家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而他李林甫子侄当中,虽然也比较平庸,可至少……能在积利州分一杯羹吧。

    更重要的是,叶畅与腾空的婚事,若能成的话,这积利州就有一半也是他李家的。守积利州,就是守他李家的家业

    若没有杨洄跑来一趟,李林甫绝对不会毫无保留地支持叶畅,甚至很有可能于脆将叶畅留在长安,任积利州得而复失。但因为杨洄那几句试探之语,引起李林甫误会,真正将叶畅当成自己人,故此才会说出能给的尽力给之话语。若是杨洄知道此事,只怕又要吐血三升了。

    这一日在李林甫府中,可谓宾主尽欢,不过李腾空却没有再出来相见。叶畅得了李林甫准信,再回家中时,神情就轻松了许多。

    李林甫答应给予的支援在三个方面最为重要,其一是人,允许在河北道、河南道招募流亡、婢生子、罪徒等,平均每年可以招两万人以内入辽,以充实积利州人口。其二是粮,允许在淮南道购粮,转运辽东。

    有人有粮,便有在辽东争胜的本钱,至于第三条则是,设辽东行军大总管一职,将襄平守捉转归辽东总管治下辖属,避免受范阳节度使与安东都护府节制,允许在积利州募集不超过三千人的正式军队和不超过一万五千人的团练,所耗费用以积利州应缴国库赋税承担如各镇节度之例。若有新州归附,则相应增加。这些政策的开放,几乎就让叶畅可以毫无限制地在辽东发展,比如盐业、铁业,这些原本由国家专营的行业,如今他便可以在辽东行其事了。更重要的是,叶畅完全不必在乎安禄山的节制,在某种程度上,辽东总管已经取代了安东都护府的职司,成为半个节度使。

    这行军大总管一职,原本不是新设,只是有些改成了都督府罢了,如今再拿出来,受到的置疑和反对不会太多。而且行军大总管可由亲王遥领,以其长吏为真正主持工作的官员,就便于叶畅施展。

    有了李林甫的积极推动,只是又等了三日,叶畅的告身便颁下来,他的新官职为辽东行军大总管府判官兼录事参军、试积利州司马、检校著作郎、游击将军、骁骑尉、积利州营田使、度支使、转运使、一大堆名号,品秩亦升为从五品下,而且依着他的意愿,他空缺下来的官职还有下属的官职,都由他自辟僚属。

    故此,罗九河成为了新的襄平守捉使,南霁云为辽东团练使,岑参为积利州掌书记,张镐为积利州推官,余下诸人,各有职司。

    就算是这样,叶畅手中还有一大串的官职可以安排下去,但他想要招徕的人,并没有全部到位,比如说来ii,叶畅以职相邀,他尚在犹豫之中,而王昌龄此时则还在江宁,叶畅与岑参寄去的招徕信件,他还不知道是否收到了呢。

    长安之事,至此已毕,叶畅还要去洛阳、修武,故此不做耽搁,与相应人告辞之后,便准备离开长安。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乘船,而是走陆路。四月初九日,长安结交的诸人到了灞桥与他送别,他回望众人,正待告辞之时,突然听得有哭声传来。

    “也不知是谁,伤情别离,竟至如此。”旁边岑参叹道。

    “大丈夫自当于四方取功业,岂可效儿女之态”张镐则慨然道。

    这话可不是嘲笑别人,而是为了激励自己。他在长安城中交游最为广阔,故此来给他送行的人,比起给叶畅送行的人还要多些。他又久居长安,想到此行将是向以苦寒不毛著称的辽东,不免有些惆怅。这等情形之下,也就只有如此自励了。

    “张公所说甚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一时别离,又算什么。昔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有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咱们又是知己同行,路中少有寂寞”

    他二人在叶畅身边相互鼓励,叶畅的注意力却转向那头,因为他总觉得,那边哭哭啼啼的众人当中,似乎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在盯着他。

    但每当他去寻找时,却又是什么都看不到。

    “走吧……”他一笑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了吧。

    但就在此时,却听得有人喊道:“叶司马请留步”

    司马是指他的试积利州司马一职,叶畅听出声音正是从方才哭泣之处传来,便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老翁从那群人中出来,这老翁甚为憔悴,一身常服,慢慢向他走了过来。

    张镐在旁顿时一惊:“李适之”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5章 昔时之因今之果

    来者正是李适之,曾经的宰相,如今的憔悴老人。

    他的太子少师之职也被罢了,被勒令出为宜春太守,而李霄虽然被认为是“疯了”,也没有得好下场,罢少卿之职,转任积利州录事参军。

    对,正是积利州录事参军,刚刚因为叶畅的提拔而空出的职位。

    谁都知道这是极为严厉的处罚,只因为李霄这些年来的种种不法行为被一古骨儿端了出来,而假冒失心疯之举,亦被揭破,这等情形之下,能够不被处死,已经是侥幸了。

    叶畅下了马,对着李适之遥遥一拜:“见过李公。”

    李适之心中满是感慨,看着叶畅少年英姿,他长长叹了一声:“悔当初不听贺宾客之言,未曾重用叶司马”

    “畅泥瓦之才,不入李公之眼,亦属寻常。”叶畅微微一笑。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有什么意义?他对李适之还是保持着几分尊重,毕竟也曾经给过他不少方便,虽然后来分道扬镳,却还没有到要面出恶言的地步。

    但同时他也有些瞧不起李适之,自己为人粗率缺乏实于之才、识人之明,又不善用人,最重要的是管不住身边人,乃有此祸。

    “叶司马,今日可是要回辽东?”李适之又道。

    李适之看着叶畅情有些复杂,眼前这个年轻人,比起他儿子还要年轻近二十岁,可是却有翻江倒海的本领,原本大好的局面,几乎有一半,是被这个年轻人拆毁的。

    若是皇甫惟明、王忠嗣尚在其位……

    若是韦坚仍得重用……

    后悔是没有用了,当初没有正视他的能力,后来没有及时将他抹去,致使己方有此惨败,今后就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想到此处,李适之吸了口气,然后猛然拜下去。

    他年过六旬,一颤巍老翁,却拜倒在叶畅面前

    “叶司马,犬子有罪,不该得罪叶司马,还请叶司马念在当年贺公之情,念在这些年老朽也有些关照的份上,留犬子一条性命,令老朽寿终之时,有人执盆为孝……”

    李适之的声音颤抖,垂着头,他哀声道。

    立刻有人将他扶起,他抬头看时,却没有看到叶畅。

    在他下拜的那一瞬间,叶畅就已经避开。叶畅还没有骄狂到这个地步,去接受一个去职宰相的大拜。

    他心中同时又有些着恼:李适之此举,乃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这一拜下去,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若是不答应,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就少不了,就算答应,把李适之逼得到这个地步,外边的传闻又会如何,李隆基知道后又会如何

    叶畅以己之心,度李隆基之腹,若他是皇帝,得知此事定然会大怒。怒李适之无大臣体是一回事,同时也会怒叶畅的骄狂自大

    故此,虽然眼前是一个老父亲为了保住自己儿子而采取的最后手段,叶畅却将最后一点同情都抛开。

    “李公何出此言,令郎乃朝廷命官,李公又是本朝重臣,虽获罪被贬,可生杀大权,操持于天子圣断。莫非李公以为圣断不公,故此在某面前有此语?若当真如此,某愿为公上书天子,请将令郎另行安置”

    叶畅朗声这般说,周围一片肃然,张镐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岑参则摇了摇头,有不忍之色。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分明就是指责李适之因为自己一家的遭遇而对李隆基有怨愤之心——在这个时代里,对天子有怨愤之心便是大罪,而且以李适之一家如今的处境,这个罪已经足够让天子赐他一杯鸩酒了。

    李适之脸色顿时惨然,这是他最后的反击,为的便是让叶畅有所顾忌,不敢在辽东害死李霄。他一辈子粗率,临老终于想出一个话里藏话的计策,不想叶畅狡猾得紧,不但看破了他的打算,甚至还进一步,反将他一军。

    这样一来,他完全无话可说了。

    叶畅盯着他,后边到嘴的话便咽了下去,终究没有把进一步逼对方的话说出来。

    李适之自觉关照过叶畅,却不曾想,他的那点关照换来的是什么,这几年间,叶畅往宰相府中送的礼,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各种各样的好处,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但是在叶畅最需要他相助的地方,他不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轻视叶畅,纵容自己儿子李霄和李霄的一群跟班去敲打、打压叶畅。在皇甫惟明为难叶畅时,他没有禀公而断,只是因为李林甫女儿与叶畅关系亲近些,便又纵容皇甫惟明等压制叶畅,更不曾让皇甫惟明曾经要置叶畅于死地而道歉。

    “叶畅,你休要得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你便猖狂吧,猖狂吧,终有一日,待到太子……”

    那边李霄终于忍不住号叫起来,方才哭哭啼啼的正是他,他自己也明白,此次去了辽东,落入叶畅手中,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身为罪官,行动并不自由,他便是不想去也不成。

    原本还寄希望于父亲身上,不曾想叶畅一点都没有给李适之脸面。他想不透方才李适之与叶畅暗中的交锋,只是以为叶畅定要为难他。

    “住口”

    李适之狂吼了一声,李霄这才察觉到自己气急失言,面如土色。

    此时远处一辆马车上,帘子轻轻放下,张培在其中摇了摇头,喃喃骂了一

    那日劝李适之当断须断,正是他没有及时处理掉李霄这坑爹货,才会有如今的局面。而且就在刚才,李霄差点又惹出大祸事

    目光变得森然起来,张培看了身边人一眼:“不可让李霄活着到辽东。”

    “正是,若让他活着到了辽东……也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他身边的人尖声道。

    “李适之当断不断,只有让我们来替他断了。恰好有叶畅这个替死鬼,只要做得稍稍于净一些,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们身上。不过,李适之已经没有用了,今后的事情,少与他提起。”

    说完之后,张培又掀起帘子向外望了一眼,然后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走。

    他们的车入城的同时,却又看到一队仪仗出门。这队仪仗当中除了兵士外,还有不少宫女,张培愣了愣,然后苦笑道:“今日还真热闹”

    “怎么了?”

    “梅妃,她也是今日动身,前往洛阳……说起来也与那耕田奴有关,若不是他发力气,圣人念旧,岂会有令梅妃去东都之举”

    另一人沉默不语,张培摇了摇头,心中暗暗为梅妃可惜。梅妃乃是武惠妃死后入宫的妃子,传闻中说是高力士亲自去闽地挑选,那当然是胡说八道,高力士乃宫中大太监,如何能轻易离宫,但是闽地贡选少女充实宫掖,高力士于群女中发现她,然后送到李隆基面前才对。

    入宫时十六岁,到如今,也还不足八年,论及年纪,她比起杨玉环还要小一些。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杨玉环才不容她继续留在长安。

    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便要在冷宫中度过余生,张培觉得有些可惜了。

    他觉得可惜,身为当事人的梅妃江采苹却不觉得。她对李隆基的感情,已经随着那还珠之诗一起送回去了,而李隆基对杨玉环的偏袒,也让她意识到,长安城宫殿虽多,却没有她能够安度余生之所。

    与之相比,倒不如去洛阳,那儿虽是冷宫凄凉,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她并非获罪,至少名义上,她是去洛阳上阳宫管理那边的宫女,为李隆基有可能的东巡做准备。

    “出城了么?”在马车中,她轻声问道。

    坐在车外的使女带着哭腔道:“回禀娘娘,出城了……”

    “出城了就好……”

    江采苹掀起帘,半个身子出了马车,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长安城墙,眼见那角楼、城垣,都渐渐变小,她凝视了许久,想要哭泣,却半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泪水早就留在长安城里了。

    “娘娘,要不要停一会儿?”身边的宫女问道。

    “不必,就这样,越离越远,这样最好。”

    江采苹的仪仗并不算多,加上护兵也只有百余人,其中服侍她的宫女、太监一共是十六个,别的全是“护送”的卫兵。她们一路前行,出了长安,过了灞桥。他们的速度自然是快不起来的,傍晚来临之时,到了新丰驿,护卫的军官前来询问,是否宿于此,江采苹自是同意。

    但此时的新丰驿里,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叶畅等人便宿在这里,而李霄同样如此。他刚刚洗漱完毕,正与张镐、岑参、覃勤寿等人商议辽东情形,听得外边突然又是人喧马嘶的,便笑着道:“这新安驿不愧是进入长安的重要驿站,来往的人果然多,此时竟然还有人来……诸位,辽东地肥而物丰,只需我等戮力同心,必然能令其繁华不逊于长安,到那时,旅顺便不再是如今的小小营地,比起这新安驿要更为繁忙了”

    “叶司马当真是三句不离辽东啊……”张镐笑道:“此去途中,少不得要请司马指教了。”

    “大伙相互砥砺吧,辽东情形与中原毕竟有所不同,一些中原可行之策,在辽东便未必能行,故此有些时候,会有权宜之策,到时还请诸位多多献计。

    这是给众人打预防针,虽然在李林甫的帮助下,叶畅于辽东不必受上官掣肘,甚至同僚当中,也无人能够给他造成牵制。但是,大唐的官僚体制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约束,叶畅要想自己的意志得以贯彻,在有些时候,必须打破这个官僚体制。

    “那是自然……外边怎么越发吵了?”岑参道。

    有一个护卫出去察问,不一会儿回来道:“是梅妃车驾到此,但是馆驿已满,正在腾地方,只不过所腾之人有些不愿意……”

    “谁?”张镐闻言好奇地道。

    “就是那厮。”护卫撇了一下嘴。

    所谓那厮,就是李霄,李适之在灞桥弄出的那样一遭,最终还是以他自己忍气吞声退回为结束。至于狂吼叫骂的李霄,也给李适之摁住,向叶畅道歉了事。

    “也唯有从长安城中出来的才敢如此,知道梅妃如今是给贬至冷宫啊。”岑参道。

    张镐却摇了摇头:“便是再给贬为冷宫,梅妃终究是圣人妃子,乃是君属,李霄待罪之身,尚如此嚣张,其为人可见一斑。”

    “梅妃车驾随行必不少,这样吧,咱们让一些屋子出来,用不着这么多。”叶畅心中却有几分愧疚,他叹息了一声:“虽说不是我之计策,可是梅妃被贬,我终究是有几分关联”

    “我们人也不少,如何让法,总不能与梅妃一行同在此院之中吧。”张镐道。

    他们一行占据了一个院子,叶畅想了想:“张兄、岑兄还有覃兄,你们几位挤一挤,让驿丞寻一间屋子,我与诸随从去外边搭帐篷去。我们在外征战,搭这野营帐篷乃是常事。”

    “何必要给我们留一间,我们也住帐篷。”岑参笑道:“去辽东不是去坐享其成的,终得吃些苦,与其到那边吃苦,不如如今就开始习惯”

    他们召来驿丞,说是腾出自己的院子,只求一处空地扎营帐,那驿丞自然是求之不得。他们随行带了行军帐篷,很快便清理出空地,然后扎下营帐,而梅妃一行,也住进了他们方才让出的小院。

    帐篷刚扎好,便有一个小太监来问:“不知何人是积利州叶司马?”

    “某便是。”叶畅此时并未进入帐篷之中,与岑参等人正围火而谈,闻言便应道。

    “娘娘有旨,召叶司马前去。”那太监看了叶畅一眼。

    “哦……”叶畅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不知娘娘相召为何事?”

    “娘娘闻知此院为叶司马所让,欲当面致谢。”

    叶畅略一犹豫,当面致谢只是说说罢了,梅妃召他,只怕还有别的事情,比如说,询问她出宫之事的原由始末。正好,有关梅妃出宫之事,叶畅也觉得有必要向梅妃解释一下,当下跟着那太监又回到了院子之中。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6章 面似寒梅腰似柳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西垂,故此院子里点了火把,叶畅进来后便看到,东西厢都住着太监、使女,而随护兵士则都在院外,他们一半是守卫,一半是监视。其实何止他们,那些太监使女当中,也有人暗中负有监视之职。

    不过倒没有人阻拦叶畅,想必是梅妃已经吩咐过的。

    叶畅被带到正门前,那太监入内通禀之后便道:“娘娘召你进去。”

    进了门,叶畅觉得眼前一暗,眼睛适应了屋内之后,便看到屋里只点着一支孤烛,那烛光如豆,仿佛随时可能熄灭一般。

    屋内摆着一张胡床,一个女子坐于其上,因为烛光离她离得远,叶畅看不太清这女子的容貌,只是觉得她身材纤瘦,与此时以丰腴为美的流行时尚颇不相符,倒有几分合叶畅的审美观。

    “臣叶畅拜见娘娘。”没有多看,叶畅就深拜施礼。

    “我召你来,用意为何,想必你心中自知吧?”梅妃沉吟了会儿道。

    叶畅也犹豫起来,好一会儿才道:“臣有所猜测,却不知对与不对。”

    “贬我入冷宫之议,非汝所为也。”梅妃淡淡地道:“汝为人行事,虽有刻薄之处,却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在深宫之中,家人又向来收敛,从未为难于你,故此你必不害我。”

    叶畅一时间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心中暗暗道:李适之堂堂男儿大国宰相,见识气度,竟然还比不上梅妃这样的后宫女子

    “娘娘明见,臣不胜慰藉”叶畅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

    “此议非高力士莫属,高力士惯做这等事情,今日能将我驱入冷宫,他日必能送杨玉环一匹白绫”

    梅妃信口而说,却让叶畅浑身毛骨悚然,他忍不住抬头看了梅妃一眼,然后又垂下头去。

    所谓一语成谶吧……

    “宫中秘事,想来你所知亦是不详,我不欲你背上骂名,也不欲自己背上妒名。杨玉环之镜,非我有意所坏,你可信之?”

    “臣未亲见,不敢妄论。”

    叶畅心里其实也是不相信梅妃砸了杨玉环镜子的,若真是梅妃嫉妒杨玉环得了比自己更大的宝镜而发作砸镜子,那么李隆基岂有不当场将之贬斥的道理更何况,区区一面镜子罢了,梅妃所得虽然小了些,却也是难得一见,她完全用不着去砸杨玉环的镜子。

    这位梅妃在宫中相当低调清冷,当不是能做出这种类似于撒泼之事的人。

    但事涉宫闱秘闻,叶畅也不好多说,他总不能直接告诉梅妃,他怀疑这一切是有人为了拍杨玉环马屁而弄出的名堂,其中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高力士吧。

    “你是个谨慎的人。”梅妃闻得此言之后等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道。

    叶畅不知她真实心意,只是应付:“谢娘娘之赞。”

    “你是要去辽东赴任?”梅妃又问道。

    “那就是要先过洛阳了,我此去仪仗太少,有失天家体面,你就与我同行,充作护卫吧。”梅妃又道。

    叶畅愣了一愣,心中暗暗叫苦,口里道:“娘娘之命,臣原本不该违背,只是辽东军情紧急,臣需得兼程前往……”

    “此行行止,由你安排就是,你若兼程,我也兼程。”

    这可是赖上了,叶畅硬着头皮又道:“兼程之下,甚为艰苦,臣草莽之身,能受得住这苦,娘娘千金之躯,却不宜如此……”

    “我入宫之前,不过是闽地一普通人家女郎,也曾体历生计之艰辛,些许苦处,有何不宜?”梅妃低声道:“我只想着早日离长安远远的,越远越好

    叶畅心中懊恼,自己一时心善,却不曾想惹来这样的麻烦,当下他道:“娘娘还请三思,臣乃外臣,非御林宿卫,哪里当得娘娘这般看重……”

    “叶司马,方才我仪仗至此,请人让出住宿之所,旁人都道我是去冷宫安置,多有不敬之语,唯有你却主动让出住所…我只道你与旁人不同,却不曾想,你也有世态炎凉之念,以我入冷宫而……”

    说到这里,梅妃有些呜咽起来,话语竟然说不下去了。叶畅觉得头疼,却也只能道:“娘娘既是如此说,那臣便为娘娘护卫,直至洛阳就是”

    “我虽入冷宫,却还有些积蓄,你若为我护卫,我必有厚报。”梅妃又道:“你既是答应了,那便先请退下,如何行止,明日我会让人请教于你。”

    叶畅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好心,又惹来了一个大麻烦,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与张镐、岑参说起此事,张镐眉头一动:“这是好事,圣人还是颇念旧情,虽是一时间请梅妃来东都,但少不得书信问候,若是知道司马待梅妃有礼,必然更为欢喜。”

    “梅妃虽入冷宫,终究是圣人爱妃,非小臣所能轻视,十一郎做得对。”岑参也道。

    他二人如今是官面上叶畅的谋主,既然他们都如此说,叶畅也就按下心里隐约觉得的不妥,开始商议行程安排。虽然口中对梅妃说他们要兼程东去,但实际上叶畅不可能真不管不顾梅妃等人的身体,只管按自己的节奏来安排行动。故此,一行人的速度稍慢,比起叶畅原计划的要晚了两天才到新安县,举目向东,次日便可以抵达洛阳了。

    这路上只要一歇脚,梅妃必召叶畅前去询问沿途古迹名胜,这位妃子对于风景名胜甚有兴趣,每每听得一个故事,必咨哦再问。最初时叶畅还怀警惕之心,后来渐渐就有些同情:她入宫之后便如金丝笼中的鸟儿,全部生活就是如何讨李隆基的欢心,如今终于打破囚笼,却又是以这样一种模式。她便是听得再多的典故,也没有任何用处,无论是叶畅,还是负责护送的御林军卫,都不可能让她前去游赏。

    到得新安县宿处,当地官员倒是殷勤,安排得妥当,很快便又听到梅妃相招的命令。张镐与岑参都笑着摇头,叶畅也苦笑道:“好歹就是这一日了,明日到了洛阳,我们这个苦差事就算是结束了。”

    “但愿如此。”张镐道。

    到得梅妃宿处,如往常一般,梅妃仍是端坐于一室之内。因为这一路上相谈甚得的缘故,叶畅一进来,便被赐坐,他坐下之后琢磨着今日要与梅妃说什么,却听得梅妃轻轻叹息了一声:“千里之行终有别日……听叶司马说,今日宿在新安之后,明日便可到洛阳?”

    “是,明日赶紧一些,可以在闭城之前入城。”

    “到洛阳之后,我自是去上阳宫,不会再耽搁你之行程了。”

    “臣惶恐,实是边地军情紧急,契丹人大举南下,只怕如今已经接近积利州了。”

    契丹人再大举南下,如今也不可能立刻接近积利州,毕竟有近千里之途,沿途还有各大大小小的势力,而且渤海国也不会坐视契丹人扫平他们口边之食。不过这道理叶畅自己心中明白即可,不会说与梅妃听。

    “契丹……可是那欲尚主的契丹酋渠么?”

    “正是。”

    “这么说来,叶司马当真是做了件好事,救了一个弱质女子。契丹意欲叛乱,岂是下嫁一公主能安抚得成的,我虽在宫中,却也知道,文成、金城二公主降嫁犬戎,犬戎依旧东侵不止,圣人为此没少忧心。若真按着那些蠢人之议,将公主降嫁契丹,此时契丹叛乱,公主如何自处?十有**,为虏所害矣

    叶畅听得大起共鸣,这位梅妃虽是深闺女子,见识却比过了一些号称饱读诗书的大臣。不过仔细一想,梅妃身逢数变,从一介平民女子,到深受李隆基宠爱的妃子,再到倍受冷落,然后又打入冷宫,有此人生历练,她想问题想得更深远些,也属正常。

    至少,她身为女子,对于那些可能远嫁塞外委身蛮夷的汉家女郎,怀有同为女子的怜悯之心,而不会象某些自诩堂堂男子汉的人一样,将妇人女子送出去消灾弥祸。

    “臣当年有志于边事,便不欲我汉家女儿再降嫁胡虏,受此腥膻之羞”叶畅低着头沉声回答。

    “好,好,无怪乎你会去辽东……那么辽东情形如何,你说与我听听,有什么风物,有什么景色,有什么古人……还有,辽东是否有梅?”

    她慢慢问来,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寂寥。叶畅定了定神,便开始说起辽东之事,从气温水文,到四处风景,再到物产人文,这一说下来,便是小半个时辰。

    他说得有些口于舌燥,那边梅妃总算是满意了,笑着道:“这些时日,却是烦劳叶司马了。”

    “为娘娘分忧,乃人臣之本份。”

    “吾尚有一事,欲烦劳叶司马,闻道叶司马乃当世书法名家,张公旭、颜公真卿等,皆与叶司马相善。我喜好书画,当世名家之作,皆有收藏,唯叶司马之作尚空缺。我已略备笔墨,便在隔间,请叶司马为我书一张……我乃圣人嫌弃之人,无以可报叶司马,唯有一瓣心香,为司马祷求平安了。”

    这话说得婉转无奈,叶畅这一路上来与她说话,觉得这位梅妃真是通情达理之人,只是性子清冷了些,不太喜好多言,而是喜欢听别人说。他听得这临别之请,当下也不疑它,直身行礼:“愿为娘娘书字一幅。”

    “我念其文,你书其字。”梅妃道。

    叶畅依梅妃所指,便到了这屋子隔间,进门便看到一个小案几,上面已经有纸墨笔砚。他目光一转,又看到案几之内是床榻,因为是临时充作梅妃宿处,故此布置得并不复杂,唯一帐、一衾罢了。

    他不敢多看,跪坐于案几前的锦团上,提笔研墨,默默凝神,只等梅妃念文。过了一会儿,听得悉悉索索之声,是梅妃行走的衣袂声,大约梅妃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娘娘欲臣写何文?”

    “休急,休急,待我想想……唔,想好了,这样写吧。”身后梅妃声音传来:“某修武叶畅,因对梅妃不敬……”

    这话一说出来,叶畅顿时觉得不对,猛然回头,却看到梅妃挡在他身后门前,身上衣裳,近乎褪尽

    烛光下看美人,固然令人赏心悦目,但这等情形下,叶畅丝毫不觉赏悦目,却唯有震惊。

    被算计了

    这时叶畅哪里不明白,自己被梅妃算计了,甚至可以说,梅妃从新丰驿开始,就在算计着他

    这些日子召他来说话,听他谈论各地风物人文,有时有太监、宫女在场,有时没有旁人,让他渐渐习惯了两人相处,不至生出警惕之心。然后到了新安县,便猝然发动

    事实上,直到方才入内之时,叶畅还是怀有警惕之心的,他来见梅妃,院子里都带着善直等卫士,不能说他没有提防,只不过谁知道梅妃会以近乎不着片缕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他能想到的,无非是梅妃用鸩酒或者埋伏刀斧手对付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位曾经甚得李隆基宠爱的贵妃娘娘,会以这种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他能做什么,大声呼喊,还是撞开梅妃落荒而逃?

    “这几日来有劳叶司马随我演戏了,我身边有圣人和高将军安插的人手,想来连叶司马都放松了警惕,他们也应当如此。”梅妃嫣然一笑,明眸瞬间闪闪发光,仿佛两颗晨星一般。

    她向来清冷,少有笑时,这一笑,当真是百媚丛生,整间屋子里都似乎亮堂起来。叶畅也见过杨玉环,如今又见她,若单是从叶畅的审美观来判断,她其实比杨玉环还要更美上半分。

    叶畅喉节动了一下,然后苦笑起来。再美又如何,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演戏越会骗人,眼前这位梅妃,虽然不以宫斗著名,可现在看来……不愧是皇宫中出来的女人。

    “娘娘这般捉弄微臣,不知究竟是何打算?”

    梅妃笑容不敛,虽是得意,可那神情却不是让人厌恶的得意忘形,倒象是邻家女郎恶作剧得逞之后的欢喜。她身上衣裳极少,勉强遮住羞处罢了,听得叶畅问话,她腰肢轻轻摆动,身材更易玲珑。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7章 冷宫寒暑不知秋

    或许她是无意中这样做的,也有可能她是要将女子天生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好让叶畅无法专心来思考应对之策,这一摆腰间,风情万种,分明证明,她也有不俗的舞蹈技艺。

    李隆基好梨园,后宫嫔妃,皆精通舞蹈。

    叶畅直视于她,却没有半点情迷意乱的模样,目光深沉,未见喜怒。

    叶畅的这个表情,让梅妃有些惊讶,但又甚为满意。唯有这般冷静,才足以托以大事。

    “想必叶司马也知道,若是你稍有枉动,我便会大喊非礼,屋外的太监、宫女、兵士、护卫,必然蜂拥而入,既有随我来的,也有你之部下。这样一来,叶司马就是有百口亦难自辩,一个试图奸淫圣人嫔妃的名声是少不了的。”梅妃轻声说道,说到“奸淫”之时,她双颊粉红,目光也有些闪避,分明有几分羞涩。

    叶畅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到现在没有任何异动。

    他当然可以杀了梅妃,然后带着自己的人逃走,赶在消息泄露之前离开这里。但是接下来便是天涯流亡,他就算是能逃到辽东去,如今积利州也只是新附于他,得知洛阳这边的消息之后,手下之人必然会分崩离析。

    而且拖家带口的他真能逃回辽东去么?不说别人,家中的嫂嫂、一双侄儿女、姐姐、外甥,这些妇孺如何能逃得走?

    “娘娘不必吓我,娘娘这般情形,总不是为圣人冷落久矣深闺寂寞,欲以叶某为入幕之宾吧?”叶畅说话就相当不客气。

    “都说你尖酸刻薄,看来传言非虚。”梅妃明眸一瞪,露出些许怒意。

    “那娘娘就请长话短说,莫要等太监宫女进来察看。”

    “我要离开。”

    “什么?”

    “离开长安,不过是离开一个笼子,到洛阳上阳宫,那是一个更小更拘人的笼子,我要你替我打开笼子,带我走”

    梅妃声音虽低,但神情严肃,却是无比认真。她这神情,让叶畅终于露出惊讶之色。

    这番话……可不是一般女郎能说得出来的。

    “娘娘未免强人所难,以你身份,天下之大,亦无你容身之所。莫说难以脱离这些宫女、太监监视,便是脱离了,娘娘又能往哪儿去?”

    “辽东。”梅妃微微一笑:“你方才不是说了么,辽东山明水丽,海阔天空,有梅有山。”

    “啊?”叶畅不曾想到,她方才对辽东情形问得那么细致,竟然是打着这般主意。

    “辽东之地,择一小容,为我做道观,我于此出家,静极思动之时,便踏遍你治下山水,赏叶摘花,或泛舟于河海之上,或步登于青云之间……”梅妃说到这里,目光不禁有些远了:“这等日子,乃我平生之夙志”

    原来这位娘娘竟然还是一个文青

    文青难缠,女文青更难缠,叶畅愁得几欲挠头。停了会儿,他又劝道:“娘娘何必如此,我观娘娘姿容,远在杨妃之上,终有复得圣人宠召之时……”

    “我与圣人,已是情断义绝,你休要再以此相劝了。杨妃来日之遭遇,必比我还凄凉,我尚可保全首领,游走江湖之间,她难得善终。”梅妃摇头道:“此非我咒之,乃人心之使然,我不好争,家人亦无权势,犹自如此下场,杨妃善妒,家人又跋扈,圣人驭天之时,便是她杨家族诛之日。”

    这女人实在是聪明,若非如此,也不能算计到叶畅了。叶畅仍在苦恼,梅妃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又道:“我性子虽冷,却非无情之物,你若是不嫌我蒲柳之姿,残絮之身,若是我去了辽东,你有意与我作巫山之会,我也不会拒绝。天子宠妃,承恩于你之身下,事了如梦,不留半点痕迹,无需你担待,你难道一点都不动心?”

    她虽是半赤身躯,此前也有非分之话,但还没有象现在这般,几乎是直接勾引叶畅。叶畅是男人,而且血气方刚,尚未有妻,此情此境,顿时觉得血脉贲张,几乎要脱口说出“我助你”之语了。

    但叶畅毕竟是叶畅,定了定神,向后退了一步,叶畅苦笑道:“娘娘这是强人所难……”

    “若是别人,我是强人所难,但你素有智名,我虽是居于深宫之内,亦屡屡听闻。不过是烦劳你出一计罢了,叶司马,你是男子汉,当今豪杰,大事亦可一言而决之,何况是这区区小事?”

    若是区区小事,那倒还好了。叶畅当然想过,假装答应,然后不认账,但是以梅妃现在表现出来的智计,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好,我答应娘娘。”思前想后,叶畅觉得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梅妃微微一笑,甚是欢悦:“既是如此,请叶司马在纸上写吧。”

    “还要写什么?”

    “若无凭证在手,叶司马总不能现在就将我带走吧?”

    叶畅无奈地道:“好,依娘娘所言……要我写什么。”

    “我叶畅于新安驿淫辱梅妃,以此为证。”梅妃说道。

    叶畅没有动笔,回头看着梅妃:“若真写了,我这条性命,便落入娘娘手中矣。”

    “还请叶司马怜我孤女,无拳无勇,唯出此下策。”梅妃幽幽叹道:“我若真有心害叶司马,如今大叫一声便可,这纸留在我身边,必然贴身所藏,不至流落。叶司马将我救出囚笼,宾主之势便易矣,到时便是我之性命,亦为叶司马所有,何况区区一张纸?”

    叶畅无奈,只能提笔,依着梅妃之言写下那句话。

    “叶司马如何助我脱困?”梅妃没有急着去拿那张纸,而是又问道。

    叶畅犹豫了一下,这是件麻烦事情。明日就要到洛阳,这途中是没有任何机会了,就算有,为了避免被牵连,叶畅也不敢在途中做出来。

    那么就只能等梅妃入宫了。

    “圣人旨意中,是请娘娘管理上阳宫对不对?”叶畅问道。

    “那样的话,倒有施展的可能……不过娘娘需要冒一些险。”

    “你说,逃走原本就是冒天大之险,若是惧之,我也不寻你了。”

    “娘娘明日还请伤心痛哭,以显不舍长安之意。入上阳宫后,娘娘如此行事……”

    梅妃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说,最初时还面色平静,但后来时便微微点头,待听叶畅说完整个过程之后,她轻轻一叹:“果然,我总算眼光不差,运气也不差,遇着了你”

    “唯有如此,方能少些波澜。”叶畅苦笑道:“娘娘的夸赞,叶某是不敢承担了。”

    “既是如此,你先请去外间。”梅妃道。

    叶畅迈步出门,梅妃正站在门前,她侧过身去,让叶畅过去。经过之时,叶畅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恶念,他猛然停住脚步。

    梅妃却是抬颈看他,目光平静,仿佛意识不到两人近乎贴身相站,只要叶畅一伸手,便可以将她脖子卡住。

    “臣今日是领教了娘娘厉害了,娘娘这般厉害,为何还会输与杨妃?”叶畅问道。

    他呼出的气息,拂动了梅妃额间的刘海,梅妃却是不言不语,只是微微垂下眼睑。

    叶畅原本是想恶作剧般地在她近乎赤着的胸上捏一把的——既然被栽上了这个罪名,不捏也是白不捏,但梅妃垂下眼睑时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情绪,让他心中突然一跳。

    这不过是个想要挣扎出笼子的女子罢了。

    “若是臣未曾答应,娘娘果真会喊出声来?”叶畅问道。

    梅妃这才抬起眼,看着叶畅,两人目光相对,过了一会儿,梅妃道:“你且在外等着。”

    叶畅回到外间,梅妃慢慢走到了案几旁,将叶畅写下的那张纸拿了起来。

    纸上笔迹映入她眼中,她攥紧了这张纸,轻轻吁了口气,然后起身。

    回到外间,梅妃来到叶畅身前,将那纸又交还到他手中,然后退了两步,拜了三拜。

    “娘娘这是何意?”

    “今日所为,情非得已,不过徒引汝笑罢了。”梅妃淡淡地道:“如今纸又还你,你且收着,免得以为我真是害人之辈。”

    “啊?”叶畅讶然。

    梅妃退回之后,泰然自若拾起扔在一旁的衣裳,自己将之又穿了起来。她动作舒缓,充满着韵味,有种让人心动的美感。她穿好衣裳之后,回头又看叶畅:“吾所欲者,不过是脱此囚笼,君既已定计,那纸自然可以还与君。若君觉得受我所欺,不愿依计行事,我也唯有以此性命偿之。”

    她衣裳穿好之后,端坐回位,挥了挥手:“你自退下吧。”

    叶畅抓着那张纸,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现在纸在他手中,梅妃让他离开,他方才所做的许诺,完全可以不遵守了。但他却没有轻松感,相反,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梅妃的表现,实在太让他意外了。

    略一迟疑,他行礼退出,到了门外,晚风一吹,他觉得有些凉意。

    第二日起程之后,他一直没有见到梅妃,只是在梅妃车中,隐约有哭声传来。自有随行的太监、使女入内相劝,却怎么也劝不停,那些太监使女大约是想到这几日梅妃每每召见叶畅,相互商议了会儿,然后有一人竟然到了叶畅面前:“叶司马,娘娘啼哭不休,这当如何是好?”

    “某为外臣,此宫闱之事,某岂能相问?”叶畅道。

    “娘娘一路行来,屡召叶司马说话,还请司马上前劝说一二。”那太监苦笑道:“原以为娘娘是看得开的,不曾想到了这边,反倒伤心起来……叶司马,实是烦劳你去劝劝,久悲伤身啊。”

    叶畅有些无奈,催马到了梅妃马车之外,行礼道:“娘娘,洛阳为东都,繁华不逊于长安,娘娘在此将养些时日,圣人东巡之时,便可与娘娘再相会合

    这只是平平的劝说,里边的梅妃却没哭了,过了会儿,梅妃问道:“外边可是叶司马?”

    “是臣。”

    “此行多有劳烦,耽搁了叶司马行程,我心甚是不安。”梅妃道:“我深宫孤女,待死余生,便是留着那些也没有什么用处……雪枝”

    “奴婢在。”

    “我此行有几车细软财物?”

    “娘娘收拾了六车细软财物。”

    “除去装我衣裳者不动,其余财物,到洛阳之后尽付与叶司马。”

    叶畅愕然,他们的商议之中,可没有这一出。马车里陪着梅妃的那个名为雪枝的宫女也是怔了怔:“娘娘”

    “这可使不得,臣谢过娘娘赏赐,但这些财物,尽属宫内,非臣宜有,还请娘娘收回成命”叶畅在外也道。

    “不过是些金银宝货,原是四方敬奉圣人,圣人又赏赐于我,其中若有违禁之物,我会令人捡出留下。”梅妃叹息道:“我居于高墙之内,此心已死,要之无用,不如叶司马拿去,以充辽东军资,算是我为圣人分忧的一片心意,你不可拒之”

    她拿出“为圣人分忧”的话来,说得冠冕堂皇,周围隐隐也有啧啧称赞之声,那些护卫的御林军士更是眼睛里能喷出火来。叶畅略一犹豫,只能抱拳道:“娘娘如此说,臣就不好再推辞,只是御林军士随行护卫,亦是颇多辛苦,还请娘娘分一些相赐,以谢其辛劳之功。”

    “依你就是。”梅妃说了之后,车内便再无声息。

    听说有财物相赐,那些军士总算高兴起来,车驾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避让,他们掀起一路烟尘。

    “这位娘娘有些古怪。”跟在叶畅身边的张镐道。

    岑参点头道:“是有些与众不同,倒是位巾帼奇女,竟然想到以私财充军资,可惜了。”

    张镐却摇头,低声道:“我说的古怪不在于此,她入上阳宫后,再难得见圣颜,宫中使女太监,若无钱财赏赐,只怕日久便会有怠慢之举……她应知此事,却仍尽捐私财……实是有些古怪。”

    他二人嗟叹了几句,发觉叶畅一声不吭,想到这几日叶畅被梅妃召去相谈,偶尔他二人也会被请入坐陪,那位娘娘谈吐实在是不俗,自此冷宫寒秋不知岁月,确实是可惜,故此以为叶畅也是同情梅妃,便岔开话题,更言其余了。

    唯有叶畅自己,明白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8章 独自凭栏休上楼

    在李隆基之前,上阳宫便是大唐东都一座重要的宫殿,高宗、武后,都曾长时间居住于此,便是李隆基自己,东巡之时也会来到这里。

    只不过随着李隆基年迈,渐倦远游,此地便冷清下来。

    梅妃住进来,在上阳宫里引起了不小的哄动,有同病相怜的,也有因为梅妃曾经得宠而觉得痛快的,此人心使然,古往今来,尽皆如是。

    不过因为打发梅妃来此的旨意中明确有让她管理上阳宫事务的字句,故此明面上,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都不敢太过怠慢。只是这位梅妃娘娘大约是舍不得长安城中兴庆宫里的恩泽,才下车驾,便让人看到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一路。

    “从长安哭到洛阳,水倒真是不少呢。”便有怀着恶意的小声议论。

    “嘘,这位娘娘虽是被贬来,却操持着咱们的生杀大权,而且听闻她以往甚为得宠,地方州郡官员,抢着派快马为她送梅花呢”

    “以前再如何,现在也完了,杨妮岂会放虎归山,让她再有亲近天颜之时

    这些议论仿佛都影响不到梅妃,她只是一脸悲戚,对于此地太监给她安排的宿处也拒绝了,却要了上阳宫最西南边的一处院子,那处院子上有楼,倒是可以登临其上,西看谷水,南望洛水。

    梅妃在楼上南望,忽然又是泣下,唤人拿来纸笔,似乎要写什么东西,却终究是一字未动。

    当夜宿下无话,次日梅妃不吃不喝,只是凭栏而望,一天都是悲悲切切,看得身边的宫娥、太监都是为之心酸。只到傍晚时分,她才用了一碗粥,然后早早歇息了。

    见她睡下,宫娥欲熄烛,梅妃却道:“休要熄烛,我怕黑。”

    宫娥自是依言退下,却不知道,当夜深之时,梅妃却悄悄爬了起来。

    她独自登上了小楼,举目四望,到处一片朦胧,半轮月亮挂于天宇,照着这灰沉沉的大地。她向南边的洛水望去,洛水上倒是有几点渔火,依旧未灭。

    一直站到了后半夜,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声,梅妃下定了决心。她下了楼,慢慢来到了御沟之旁。

    御沟之外,有夹墙,夹墙里有值守的卫兵,不过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卫兵数量并不多,夜晚巡视得也少。

    梅妃缓缓走入水中。

    四月已经是进入初夏了,故此水温不算太凉,但她还是哆嗦了一下。

    “御沟有水道可通洛水,娘娘若能自御沟出来,便可避过阻拦,只要娘娘事先做足准备,留下种种痕迹,待发觉娘娘不见时,他们只会以为娘娘跳水自尽了。”叶畅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耳中,她仿佛再度置身于新安:“娘娘唯一须虑者,乃是御沟之中必有铁栏,不过那铁栏在水中浸泡多年,至今已有七十年,早以锈朽不堪,我会遣人潜入水中,将那铁栏锯穿,做出是年久失修的模样,娘只需穿栏而出就是。”

    一咬牙,梅妃顺着御沟就往外而去。

    这御沟乃是分谷水一支入上阳宫而成,水并不深,才及腰处。梅妃乃闽地之人,自幼生长在多水的乡间,倒是有两分水性,她又极为小心,激起的水声并不大。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了铁栏,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颤。

    叶畅会信守承诺么?

    她用来要挟叶畅的那张纸,已经还给了叶畅,若是叶畅背信,她如今完全是无可奈何了。

    黑漆漆的水门中,什么都看不见,梅妃有些绝望地再度想:他会信守承诺

    她却不知,白日时,叶畅在洛阳城大观园里与众人交待事宜时,心里也在想同样的问题:要不要信守承诺。

    如今梅妃已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他的,不去助梅妃,对叶畅完全没有任何损失,梅妃便是将两人之约说出来,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叶畅的脾气,向来是不喜欢别人要挟,当初边令诚要挟他,叶畅便怀恨在心,后来设计杀了边令诚,还嫁祸于皇甫惟明。此次梅妃要挟他更甚,依着他的脾气,少不得要报复梅妃一回。

    但梅妃还他纸时那眼神,却总是在他眼前闪动。

    倒不是他对梅妃有什么情愫,只是这个深宫中的不幸女子,对于自由的渴望和不惜代价,又对于自己尊严的坚持,让他刮目相看。

    他自问,若是自己换作她的位置,能做到她这个地步么,能做得比她更好

    “叶司马今日有些魂不守舍啊,莫非是担忧辽东局势?”他的心不在焉,落到了张镐眼中,张镐笑道:“方才贾兄不是说了,辽东传来了消息么?”

    积利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没有安禄山传得快,但这时也到了洛阳,贾猫儿在洛阳主持事务,消息便到了他的手中,叶畅来到洛阳,也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情形并没有安禄山上奏的那么恶劣,契丹真正进入安东的只有一部,乃是迭剌部约二万余人,如今离积利州还远。

    “我并未为此事而忧……”叶畅摇了摇头。

    “那还有何事可忧?”

    众人相询,叶畅一笑置之,并没有说出来。梅妃之事,太过离奇,说出来之后,徒乱人心耳。

    他心中有所思,起身更衣,出来之时却见到了骆守一。这老道人从药王观出来到洛阳,乃是应叶畅之所邀,叶畅请他去辽东传播医术。想到这老道人颇有几分道行,叶畅便问道:“师兄,我心中有一惑,请师兄指点。”

    “难得师弟你也有疑惑啊。”骆守一微微一笑:“只管说吧。”

    “有人托我办一事,但此人曾算计过我,我不知当不当替其人办。”

    骆守一听到叶畅这样问,脸上的笑容收住,变得肃穆起来。

    他一直都在关注着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弟,如同善直希望大兴释家一样,骆守一也希望大兴道门,在他看来,叶畅便是今后四十年道门大兴的关键。

    只是叶畅性格当中有些东西,骆守一觉得有些偏激,比如说,对待得罪他的人,一有机会便穷追猛打,丝毫不顾忌伤及旁人。

    虽然有些时候叶畅这样做乃是迫于无奈,但骆守一觉得,在无奈之外,还是多保有一分仁恕之心为好。

    “师弟何须问我?”想了一会儿之后,骆守一道:“当初在洛阳城外,你安置灾民不也是为人算计不得不为之?若此事是对的,便是有人算计,你也去做,若此事是错的,便是无人算计,你也不为之。师弟你向来行事,不都是如此么?”

    “只问是非对错,不问是何人……我明白了。”叶畅向骆守一长揖:“多谢师兄”

    “何必谢我,是你本心。”骆守一捋须一笑:“久闻你这大观园之名,师弟也不安排人手引领为兄一观?”

    叶畅笑着召来人陪他闲逛,自己又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召来一人:“卞平,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去做”

    卞平是少数跟在叶畅身边的随从之一,旁人都觉得很奇怪,此人既无文采又无勇略,打架都打不过叶畅身边的最普通侍卫,可是叶畅却仿佛对他甚为看重。

    “主公只管吩咐”卞平应道。

    “你水性极佳,我要你助我……”

    交给卞平的任务,就是在夜幕降临之后,自谷水潜入上阳宫水门,将水门之上的栅栏锯开一根。

    “栅栏有可能有两道,你记住,是最西南的那座水门,只要锯断一根,可供你进出即可。”叶畅看着卞平:“此事你可愿做?”

    “愿。”卞平的回答甚为简洁。

    他知道叶畅对他的期待,也有很明确的自我定位。跟在叶畅身边,有些别人无法做的事情,他可以去做,就象当初隐伏在吴大海兄弟身边长达大半年之久一样。

    “曝露了可是抄家杀头的罪呢。”

    “曝露不了。”卞平咧嘴笑了笑,神情中倒是有些兴奋,就象当初叶畅让他埋伏在吴大海身边一般。

    “嗯。”

    叶畅没有多说其余,便打发卞平去做此事。为了防备万一,他还必须加快行程,因此便交待下去,令早就在洛阳等着的船准备好来,次日凌晨便要离开

    夜深时分,他只带着寥寥数人到了洛阳城西。让诸人在旁边守着,他自己悄然顺着御沟向上,来到了上阳宫外。

    此事于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到了这儿,跟在他身边的唯有卞平一

    “我去做事了。”卞平道。

    “去吧。”叶畅点头应了一声。

    若从理智的角度来思考,他根本不该来,梅妃的事情与他何于,现在梅妃也没有了可以威胁他的把柄。但人一生哪里能永远理智的,另一世中,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这一生……便做上这一次试试。

    如他料想的一般,水门里的铁栅栏朽烂不堪,只用了半个时辰,卞平又出现在叶畅的面前,叶畅摆了摆手之后,他便无声无息地借着夜色离开了。

    叶畅还在那儿等。

    他会为梅妃出逃创造条件,但不会去上阳宫中带梅妃出来,那不是疯狂而是愚蠢。离开不离开,自由飞翔或者继续当这笼中鸟儿,要由梅妃自己来选择

    上阳宫内,无声无息,叶畅坐在御沟之边,静静地等着。

    渐渐有些瞌睡了,也不曾听到水中有任何声息,叶畅皱了皱眉,事前约好了,就是这西南角的水门,难道说梅妃走错了地方,亦或是她改变了主意?

    无论是与否,男子汉大丈夫,答应了的事情,做到就是。在这里等她等到黎明,总不能对着一个女子背信。

    在叶畅半梦半醒之时,上阳宫里,梅妃摸着水门的铁栅栏,心中满是绝望

    叶畅对她说过,这铁栅栏乃是隔绝水门的唯一阻碍,他会想法子在铁栅栏上留下出入的口子,只要寻着口子,她就能离开这座巨大的囚笼。但是无论她在铁栅栏上如何摸索,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供她进出的口子。

    那个男人,果然……还是食言了。自己没有东西可以威胁他的时候,他果然还是背弃了许诺

    自己这一世,相信了两个男人的许诺,一个现在在长安,或许正揽着他的新欢酣卧,当年花枝之前大殿之中的海誓山盟,早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自己信的第二个男人,又是如此,他或许已经泛舟河上,顺流直下,去往绝无囚笼的所在,还在船上嘲笑自己这个女人,既然做出了不要脸面的事情,却在半途又缩了回去。

    泪水滚滚而下,滴落在水中。御沟里的水味道并不好臭,虽然已是初夏,梅妃还是觉得冰冷。她咬了咬牙:自己瞎眼了看错人,怪不得被别人骗,只能怨自己蠢。既是此生再无自由之望,不如就死在这里吧

    她放弃挣扎,开始缩入水中。

    水流带着她,轻轻撞在了铁栏之上,然后梅妃猛然想起,这铁栏水最下部位,她并没有检查过

    她屏住呼吸,伸手在底下摸索,然后,狂喜浮现在她的脸上:果然,有一处缺口

    缺口不大,不小心的话根本发现不了,而且就在最贴近地面之处

    梅妃浮出水面,先是深吸了口气,然后再度潜入水中,穿过那道栅栏,到了水门之中。

    就在这时,她听得隐约有脚步声传来,那是夜间巡逻的士兵,正行向这边。她不敢耽搁,悄然顺水而下,到了第二道栅栏。

    如同第一道水门一般,同样也有一个缺口。梅妃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她再度潜入水中,这第二道栅栏很快便也甩在她身后了。

    从水中探出头来,她虽然想要让自己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剧烈地喘气,然后便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水中用力拉起。

    “我答应你的,现在做到一半了。”叶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件于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身上,她努力睁着眼,想要看清楚这个把自己拉起的人,但不知是泪还是水,糊住了她的眼睛,让她什么也看不见。

    自由的幸福象海浪般拍打在她身上,她在压力尽失之后,双膝一软,便昏了过去。在倒地之前,她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托住,然后是隐约的“麻烦”声,再然后,就是被那双手抱了起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69章 阳虎为寇遇孔丘

    等在洛水边上的卫士们对叶畅抱着一个人来并没有觉得惊奇。

    这些卫士都是对他甚为忠心的,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上船。”叶畅道。

    早有一艘船停泊在岸边,伪作渔船之态,他们上船之后,船向洛水之中行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洛水南岸。

    南岸这边有马车等着,叶畅推醒梅妃,低声道:“车中自有衣裳,你且换好来,我们为你护卫。”

    此时月已偏斜,梅妃抬眼看着叶畅,朦朦胧胧中不是很真切。马车中有烛台,她在烛火照耀下换好衣裳,叶畅让她吹熄了烛,然后马车开始向前行走。

    梅妃呆在车中,虽是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车往何方,可她心中却是异常安祥,只觉得自己懂事以来,从未如此安全过。

    不知不觉中,她拥着衾毯,竟然睡着了。

    马车在大约临晨时分过了洛阳城,抵达洛水边上。叶畅的计划,就是在这里登上大船,然后放舟顺流,在武陟与修武来的嫂嫂诸人会合,再东去大海。他原本的计划还是要回修武一趟的,只不过如今战事已起,还是先去辽东要紧

    此时天色蒙蒙亮,路上尚无行人,他们顺河而望,想要找到座船。却发现远处传来惨叫之声,似乎还有呼喝的声音。

    叶畅心中一动,这可不是正常的声音,此为洛阳郊外,虽是荒僻,却不是完全没有人,怎么会传来这种声音?

    “去看看”他命令道。

    随行者中,分出一骑迅速向前,不一会儿,便看到那边有一人在拼命往这边跑。在那人身后数十步外,有七八人正在追。

    “救命,救命”那跑之人叫了起来。

    叶畅车上还藏着一个贵妃,原是不愿意生事,但听得那叫救命的声音有些熟悉,凝神微微思索了会儿,脸上不由露出古怪的神情。

    竟然是一个大熟人

    那人是见着火把之光向这边跑来的,越跑越近,见这边是五六骑护着一辆马车,当下又大叫道:“我乃朝廷命官,身后乃强人,救我重重有谢……”

    身后追击之人见到这边人影,顿时停住脚步,略犹豫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离去之前,有人还遥遥冷笑了声:“算是你运气,不过你走不脱的,到了海东,更有你好看”

    逃命者跑到了马车前,他没有注意隐在马车之后的叶畅,只道马车里乃是此行的主人。一路跑来,他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故此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风箱一般喘起气来。

    良久之后,他才起身,到了马车前一拜:“多谢阁下相救,若非遇到诸位,某必死于非命矣”

    得了叶畅的示意,卞平上前,笑嘻嘻地问道:“郎君既是朝廷命官,身边岂无随从,又有谁敢追害郎君?”

    “我远赴上任,身边只有两个长随,尽为贼人所害矣”那逃命之人此时放松下来,不禁泪流满面:“害我者,修武叶畅这狗贼也”

    此语一出,他便觉得不对劲,再看眼前这些人时,发觉他们一个个横眉冷目,似乎要发怒的样子。

    “咳。”叶畅轻咳了一声,催马从马车之后出来,来到这人面前。

    叶畅在马上,这人在地上,他抬起头,张大嘴巴,失魂落魄地看着叶畅。

    李霄。

    这位临晨上演大逃杀的,正是李适之之子,叶畅的旧敌,积利州新任的录事参军,李霄。

    认出叶畅之后,李霄双腿一软,然后便跌坐了下去。

    “你……你……”

    “看来想要你死的人不少啊。”叶畅慢慢笑了起来:“不过,假冒我之名行事,就有些过了。”

    “不、不是你?”想到方才人退走时的言语,李霄总算没有蠢到家,看着叶畅:“方才那些……不是你派的人?”

    “到了辽东,我有一千种让你死无葬生之地的方法。”叶畅撇了一下嘴:“何用这般麻烦”

    李霄嘴巴张开,蠕动了几下,却不知说什么好。看到他满眼都是疑惑,叶畅便知道,这个蠢货只怕也不知道是谁要杀他。

    正如叶畅方才所说,李霄在长安时行事高调,或许还得罪了别人,故此有人欲取其性命,这与叶畅无关。但是那想要害李霄之人,却自称来自“海东”,所谓海东,此时亦是指辽东那一块,那么对方分明是见刺杀未成,便欲嫁祸于叶畅,只不过没有想到被叶畅本人遇上罢了。

    “不是你……会是谁?”李霄茫然地道。

    叶畅没有理睬他,哼了一声:“让路”

    李霄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路,看着叶畅等人随着这辆车离开,心中满是疑惑。等叶畅走得稍远之后,他才猛然想起,方才的刺客,乃是看到叶畅一行才放弃刺杀,若是刺客卷土重来,叶畅又不在身边,当如何是好?

    “叶司马,叶司马,等等我,等我”想到这里,他一咬牙,冲着叶畅便追了过去。

    叶畅一行不是骑马就是乘着马车,速度比起他跑起来可要快得多了,他在身后赶了好一会儿,却只见叶畅等人越和越远。恐惧渐渐袭来,想到刺客随时会再度出现,他的呼声变成了哭嚎。

    “卞平,你觉得当如何处置此事?”叶畅向卞平问道。

    此人虽是粗鄙无文,但性子机敏,而且有向上爬的野心,叶畅也有意培养他,让他成为自己的一柄匕首。

    “以此人为饵,诱出刺客。”卞平简洁地道。

    “然后呢?”

    “借刺客之手除去此人,再将刺客绳……绳……”

    “绳之以法,你要好生学一学,莫连个成语都说不出来。”叶畅一笑:“既是如此,我留三个人与你,你们见机行事”

    “是”

    叶畅总共就带了几个人的护卫,派去四人之后,便只剩余他、马夫还有另一名护卫。不过此时已经离他的目的地不远,没多久,便看到他们的大船停在岸边上。

    “叶挺,你带上一队人去接应卞平,以他为主……记住,让他见机行事。”见叶挺在岸上,叶畅下令道。

    叶挺应了一声便遵令行事,叶畅到了梅妃车前唤了一声,发觉这一路上各种事情,这位前宠妃竟然仍然睡得极香。他不禁摇了摇头,此事交与别人不好,他便上车,以块布遮着梅妃头脸,又将她抱上船去。

    整个过程中,梅妃仍然睡得香甜。

    待她醒来时,发觉自己身体略微有些摇摆,似乎正在船上。她爬起身来,却看到一个使女模样的人在那边打着盹儿,听得声音,那使女醒了过来:“娘子你醒来了?”

    “这是哪儿?”她问道。

    “洛水之中,娘子你饿了吧,厨房里准备了细米粥,端来时你睡着,故此放在了食盒里。”

    这使女略有些憨,说起话来甚为琐碎,梅妃听着她说话,偶尔插上两句,便将她的底细全部掏了出来。

    这位使女只是一个普通婢女,昨日才被买来,然后便带上船。叶畅挑这样一个人来服侍她,也算是用心了。

    吃了那碗粥之后,梅妃随手拿起身边柜子上的书,这是一本印刷得甚为精美的时人诗集,梅妃翻着诗,那名为荷花的使女则在一旁做着女红。好一会儿之后,梅妃听得外边传来大笑之声,是几个男子在说话,隐约其中便有一人是叶畅。

    “事情便是如此,叶挺带人去了,在等他们回来。若是那伙刺客还下手的话,必然能够揪出这幕后之人”那是叶畅的声音。

    “不曾想竟然会在途中发现这等事情……当真是巧了,李霄当时看着十一郎你的神情,定然是十分精彩”这个声音梅妃觉得有些熟悉,想了想,应当是跟在叶畅身边的那个岑参。

    岑参、张镐并不知道叶畅乘夜去上阳宫外之事,他们留在了洛阳,早上乘船东下,来此与叶畅会合。对于叶畅去做什么,他们很有默契地不问。

    叶挺等人按照叶畅所指向前而行,并未多久便追上了卞平。

    “那厮何在?”叶挺问道。

    “就在前方。”卞平讨好似的笑了一下:“竟然劳烦挺郎君,主公也是太过重视那厮了。”

    “你这厮惯会花腔的……主公令我来时说了,让我听令于你,要你见机行事,若是有什么变动,你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吧。”

    “依我所见,那伙刺客短时间内不会在半途截杀了,最大的可能还是盯着这厮。”卞平客气了几句,见叶挺真是让他拿主意,便笑着道:“这点儿想法,主公那定然是明察秋毫的……”

    “卞平啊,郎君将事情托付与你,专心办好事情便是最大的奉承了,说这种话没有什么用处”叶挺有些受不了他三句话不离拍叶畅马屁上,故此叹了口气道。

    “那是,那是……这厮胆小,若我是他,追不上主公,就唯有一途,前去报官。此地离洛阳不远,他定是回洛阳报官,然后在差役护卫下来察看现场。他毕竟是罪官,有此借口,正好可以土延停留,不去辽东赴任。”

    这厮出身虽是卑微,但在揣摩人心上倒是一把好手,听得他这般说,叶挺心中更加佩服叶畅——当初这厮来投靠时,只是一个落魄的渔夫,养家糊口都是艰难,叶畅慧眼识人,将他安排到吴大海等人身边,整日琢磨着如何对付这几个海寇,大半年时间里历练出来了。

    “那我们当如何?”

    “方才我们几人,他都见到过,挺郎君你带来的人里,有没有不曾与这厮照过面的?”

    “有。”叶挺带的人中,多是居住在长安城外的那个小庄子里,并未与李霄照过面。

    卞平从中点出三个人来,小声嘀咕了几句,那几人嘿嘿笑着向他挑了挑大拇指,叶挺也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背:“你这厮就是阴损”

    李霄没有追上叶畅一行,独自呆在道路上,心中满是恐惧。他不敢继续向前,因为再向前就回到他被追杀的老路,极有可能再遇上刺客。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转身向着洛阳城方向行去。

    “不管是不是叶畅所为,我遇刺总是真的,在刺客未缉拿归案之前,我不宜再去辽东,要在此……对,正该如此,哈哈,如此说来,还得感激那伙刺客

    想到自己可以以遭遇刺杀为借口不去辽东,李霄心里方才的恐惧就变成欢喜,他甚至有些埋怨自己,为何没有早想到这一手。若是早就想到,自己做出不定期一幕,至少不至于象如今这般担忧受怕。

    他深一脚浅一脚向着洛阳方向前行,此时路上隐约已经有行人,李霄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在他看来,那些刺客总不会如此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再来行刺。

    但走着走着,他便听得身后有马蹄声,他回头望了望,是六个身着劲装的汉子。他心中担忧,故此远远避开道路,但那伙人却狞笑着向他扑来。

    “啊?”李霄见对方驱马赶过来,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情急之下调头就跑。但他双脚哪里跑得过马儿,转眼便被追上,一人伸手将他拎起,径直横放在马背之上。

    “原本以为那伙人会救这厮,却不曾想竟然抛下这厮不管这样也好,免得我们还需另寻机会,早些了却了他,解了主上心头之患。”擒住他的人笑着道。

    “那是自然,谁在这天尚未全亮之际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多管闲事

    “路上有人,将这厮带到林子里,做掉之后就地埋了”

    听得这可怕的话语,李霄顿时想要大叫救命,但才一张口,被有一块布塞了过来,将他的嘴牢牢堵住。

    他只能恐慌地看着这行人离开官道,上了朝南的小路,渐渐向远处的小山行去。虽然官道上这时已经有了行人,但是小道上却仍然空空落落的,远处启明星尚在,而东方天际也只是泛起鱼肚白。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个早晨,李霄心中满是凄凉,他开始恨起这个世界来,恨叶畅,恨自己的父亲,还恨那些坐视他父子遭难而不闻不问的人。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70章 不如意者时常有

    岑参与张镐来与叶畅会合后没有过多久,便见叶挺、卞平等人回来。随同一起来的,还有李霄。

    叶畅微微皱眉,卞平此事做得就有些不妥当了。

    卞平的神情却有些异样,上船之后,向叶畅眨了眨眼。周围人离得远些,他才上前,用极低的声音道:“刺客并未出现,这厮泄露了一个消息,小人不敢擅专,故此带了这厮回来……事关太子”

    叶畅眉头猛然皱起。

    难怪卞平会将李霄带过来,如果事关太子李亨,那么就绝对不是卞平能处理的事情了。

    甚至连叶畅都处理不了这事情。

    眯着眼想了会儿,在他思索的时候,李霄竟然跪倒在他的船前。叶畅看了卞平一眼:“此人交与你看管,你带着他乘后一艘船……当真是个麻烦”

    事情牵连到太子李亨,就是张镐、岑参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叶畅心中不免有些烦闷。

    太子李亨这个人,叶畅只是远远地见过,并不了解他。只是听闻他为人谦和,甚为孝顺,在东宫中从无跋扈张扬之举。李林甫这些年一直在挑他的错,甚至借着韦坚犯案,将事情牵连到他,他却依然不倒。

    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只是一个谦逊之辈,那倒是奇了。

    不过他不想让张镐等知晓此事,却阻止不了他们看到李霄其人,张镐有些讶然:“叶司马,这不是李霄么,他怎么……在这里?”

    说到这,张镐心中念头一转:莫非是叶畅对李霄怀恨在心,遣人于途中将他擒来?联系到昨夜叶畅连夜离开洛阳城,让他们前来会合,张镐就觉得,自己猜得应当没错。

    “说来也是巧。”叶畅苦笑:“昨夜我有要事出城,赶路之时,恰好遇着这厮,他为盗寇所刺杀,为我属下救下。我原是想用他来诱出刺客,结果刺客也精细,不曾再露面,我属下就只能将他带回来——他被安置在后边船上,省得放在我们面前令人生厌”

    张镐知他所言不尽诚实,但更知道自己等人只是初投入叶畅帐下,有些事情,叶畅未必会直接告知。他很聪明地岔开话题,指点着眼前波浪:“听闻叶司马所造海船,顺黄河河口可直溯广运潭,为何如今所乘却是这等船?”

    他们现在所乘的也不算小船,正是叶畅在武陟所造的最初两艘海船之一,但比直叶畅跟他们提的那足以载数百人的大船还是小了些。叶畅闻言笑道:“黄河与洛水之中泥沙渐多,河道不经勘测,大海船是无法进来,容易搁浅,倒不如这等中小船只,便于行走。想乘大船,要等下半年才行啊。”

    “原来你是诳我……还道你已经造出这等大船了呢”

    “不诳如何能将张公拐到辽东来,张公这般大才,只恐积利州小,招不来啊”

    在他们相互开着玩笑时,水工已经收拢船锚,船开始顺流而下了。

    梅妃发觉,叶畅非常忙,即使是在船上,也忙得不可开交。

    不是与他的幕僚们推敲治理辽东积利州的方略,就是模拟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大伙商讨解决具体问题的方法。有时他也会长时间沉默,但那个时候,他必然是在小小的船舱之中,用一种特殊的鹅毛笔沾墨汁后进行书写。

    听得荷花说起叶畅在纸上写写画画后,梅妃很好奇那纸上会是些什么。不过她情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并没有因为叶畅依言将她从上阳宫接应出来而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

    到了傍晚时候,叶畅才想起自己船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支开花花后来到梅妃舱前问道:“娘娘是否晕船?”

    “自我出上阳宫那一时起,便没有梅妃,我闺名江采苹……不过这名字也不能用了,我以江为姓,以梅为名,你就唤我梅娘吧。”

    “唔……那也好。”

    “或者唤我梅道人也行,我乃南人,打小也乘惯了舟船,故此并不昏船,你只管放心……”

    叶畅闻言放下心来,他只是完成自己的许诺,梅妃赠了他三车财物,他虽没有去看,但有人清点后说,此三车财物少说也值十万贯,叶畅自然不会真要这十万贯钱,等到了辽东再还与梅妃就是。

    “对了,有一事还要请教梅娘。”叶畅想起了李霄这厮,便开口道。

    “请说,奴知无不言。”

    “太子李亨此人,梅娘觉得其人如何?”

    “太子……”梅娘沉吟了好一会儿,李亨的形象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因为她年纪比李亨还要小些,为了避嫌,李亨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不算多。但身处宫中,对于这位国之储君,她还是有所了解的。

    “太子其人,宽厚内敛,喜怒不形诸颜色,行事谨守本份……但是,我觉得,其人乃圣人嫡传”

    梅娘的这句话让叶畅有些不懂,李亨当然是李隆基的嫡传,否则的话岂不是野种?

    “所谓嫡传,是指心性,其人性,颇类圣人,只是他以仁厚外表所遮掩罢了。而且圣人远胜于先帝……若是圣人懦弱如先帝,那太子便是圣人”梅娘说到最后,非常肯定地道。

    她说的象是绕口令,实际上却是警告叶畅,这位太子可不是表面上显示的那么简单。

    “多谢梅娘了。”叶畅道。

    江梅在舱里抿嘴笑了一下,叶畅嘴巴上极客气,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不过江梅不讨厌这种气息,想到自己曾经用那种方式威胁叶畅,她心中不由得有些小得意。

    不过江梅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时间,到了傍晚时分,船再度靠岸。

    江梅心知自己身份特殊,她不是那种性子刁蛮的人,也不愿意给人惹不必要的麻烦,故此呆在船中不出来。可是她不惹麻烦,麻烦却来惹她,外边天色明显暗下来的时候,她听得外边登登的身步声。

    这声音不象是男子的声音,江梅初时以为是荷花,但那脚步声在她的门前却突然消失,让她意识到,可能并不是出去替她取晚饭的荷花。

    紧接着,舱门被推开,借助微光,江梅看到一张年青俏丽的脸庞出现在门

    那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见着她,情绪便转成了傲慢:“我倒要瞧瞧,究竟是谁,让我家郎君金屋藏娇”

    江梅起身,向着这女郎行礼:“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出现在她面前的女郎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才刚刚长成,脸上犹自带着几分稚气,虽是装出傲慢的模样,江梅却可以看出,这个人平时并不懂得怎么生气。

    “休要呼我妹妹……”那女郎嘟囔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江梅,过了会儿,便露出生气的神情:“难怪,难怪,我见犹怜,何况叶郎”

    江梅能在后宫数千佳丽之中脱颖而出,姿色自是冠绝天下,如今她也才不过二十五岁,正是女子成熟的年纪,虽是输了眼前女郎三分纯真,却又要多了几缕风情。

    “晌儿,你在做什么,怎么跑到这边来了?”正待江梅猜测此人是谁时,听得叶畅的声音终于传来。

    “我不到这边来,怎么知道你金屋藏娇……不对,是金船藏娇”晌儿气呼呼地回过脸去:“嫂嫂那边,你如何交待,每每要与你说亲,你都是千阻万推,原来是自己在外头有了”

    “咳,休要胡言,这位江姑娘乃是……乃是我们在途中所遇,哦,你知道梅妃么,她便是梅妃之妹,梅妃获罪于天子,被打入冷宫,怕她受人欺负,便托我将她带到辽东去。”

    “哼,郎君就说谎吧”

    “不信你问她自己。”叶畅向江梅使了个眼色。

    江梅最初时吓了一跳,得了叶畅眼色之后,她便有些明白了,叶畅大约很是宠溺眼前这小女郎,故此不愿意真正骗她,便说了一半事实出来。不过叶畅临时给她编造的身份,倒有几分合适,故此她垂首道:“叶司马说的不错,家姊……零落冷宫,怕我受其牵连,便将我送往辽东。”

    她说着说着,眼里便有泪水滚动,晌儿低下身看了她脸一眼,看到她眼中的泪光,不由得心中一软,抱着她的胳膊道:“姐姐休要难过,你就跟着我家郎君去辽东,他心极好,必然护着你,不教你被别人欺负”

    好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江梅轻轻牵住她的手,将自己手上的一个玉镯取了下来,套在了晌儿手上。手儿缩手回去,变色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你唤我一声姐姐,哪有当姐姐的不给妹妹备见面礼的?”江梅又抓住她的手:“这手镯子是我姐姐与我的,如今我又与你这妹妹……莫非你嫌它旧的不要?”

    “没有嫌,只是……只是……”

    见她们这般模样,叶畅觉得有些头疼,他瞪了江梅一眼,心中寻思着要找个机会警告她,切莫看着晌儿天真纯稚就想着利用晌儿。

    “晌儿,莫打扰这位江家娘子休息,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呢”

    “好吧……”晌儿眼睛眨了一下,笑着对江梅行礼:“方才扰了江家姐姐,过会儿我来给姐姐赔罪啊。”

    “我一人在此正是寂寞,若是妹妹愿意来,我随时欢迎。”江梅道。

    把晌儿从这个女郎身边带走,叶畅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又狠狠瞪了在旁边笑嘻嘻的叶挺一眼。

    若不是叶挺多嘴多舌,晌儿哪里会知道船上还有个江梅

    “嫂嫂为何不离开修武?”叶畅问道。

    “都与你说过几遍了,嫂嫂说她不能离开,若是家中没有人留在老家,只怕有些别有用心之辈,就会造谣生事。而且如今在修武,谁不知道我们叶家,没有人敢欺负她的。”晌儿沉吟了会儿:“还有,家里总归得有人看着”

    叶畅心里甚是不喜,他前后去过几次信,请方氏搬到辽东去,初时方氏还意动,但现在却没有过来,只是让晌儿来了。

    “嫂嫂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赐奴与小娘考虑啊。”他喃喃说了声:“我在外这么久没有回家,只怕赐奴与小娘都记不得我了。”

    “怎么会,整日里都在问,你何时回来。”晌儿摇了摇头:“而且有淳明他们带着,赐奴的学业也是很好的,那位张先生都赞了,说赐奴是难得的数术种子”

    张先生乃是张休,叶畅给他提供条件、思路,他负责进行机械设技与工艺研究,特别是齿轮与擒纵器这二者的研究,到现在也已经有两三年了,只不过一直未曾获得突破性的成果。叶畅知道此事急不得,也没有怎么催他。

    “张先生怎么也没有来?”叶畅问道。

    他原本准备这一次大搬家,将卧龙谷给搬空来,所有重要人物、工坊,都搬到旅顺去,其中就包括张休与他收的淳明等学生。不过方氏却没有依他安排行事,这让叶畅很有些恼火。他知道方氏见识不是一般妇人可比,做出这样的选择,总有她自己的打算,可心中依然有些暗暗责怪。

    “张先生还不是舍不得他的那些东西,说是快有所得了,故此暂不离开。

    “果真快有所得?”叶畅闻言有些惊喜。

    别的不说,擒纵器与齿轮乃是出现更精准的计时器的关键,而只有更精准的计时器,才能够制造更好的航海仪,从而真正开始大航海时代,不是象现在一样,只敢贴着岸边在望远镜视线范围内航行。

    “以我看不可靠,张先生每年都要说七八回快有所得,结果还是失败。”晌儿撇了一下嘴:“那几位巧匠可给他折腾得都要疯了,我可听鲁匠师说,若不是郎君给的价钱够高,他们可受不了张先生满脑子的古怪念头。”

    叶畅微微一笑,但旋即还是为方氏等人不肯离开而伤起脑筋。

    “没有别的事情要问了么?”晌儿抬起头看着他道。

    “没了。”

    “那我倒有事情要问郎君……那位江家的女郎,当真是梅妃之妹?”

    “正是,你可以去问叶挺,我一路护送梅妃而来,她将妹妹托付我带到辽东,为谢我,还送了三车金银宝物。”叶畅道。

    这也不能说完全说谎,只是夹杂着些善意的谎言罢了。

    晌儿点了点头:“那我得给她还一礼物……该给她什么好呢?”

    叶畅因为正在琢磨如何将方氏等人带回辽东,故此没有注意到,晌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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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夜唱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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