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26章 山雨未至风先起
大唐天宝四载十一月初六,辽东旅顺,寒风凛冽。
南霁云神情冷竣,他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来到营地之外的河沟前。
当初选择营地之时,就考虑过淡水的问题,故此选择了靠近河沟之处。现在虽然已经打井,河沟仍然是水源补充之一。他到这里看了看,河沟已经完全冻结实了。
南霁云的眉头皱紧,召人问道:“海上情形如何?”
“浮冰又多了些,不过离水道还远。”
“冰封之时,怕是大战开始之际。”他喃喃自语了一声,目中忧色更甚。
善直与叶英带来的消息,经过他们几人反复确认,已经证实了。众人商议的结果,卑沙城的泉盖洪如此做派,原因有二。
其一是逼迫旅顺自溃,泉盖洪虽然能聚拢数千兵马,但若能让旅顺不战自溃,他直接得到这块地盘那是最好的。其二便是待海中水道冰封,水道冰封之后,旅顺就算有大唐支持,急切间也不可能得到援军。等海冰融化海道重开,战局已定,以泉盖洪对大唐的了解,这时大唐便是有心报复,也会先捏着鼻子承认现实。
这才让旅顺有了缓冲之机,泉盖洪并不怕大唐借着这缓冲之机给旅顺支持,因为战事还未起呢,大唐就是派来几千士兵,也不可能在旅顺长期驻守——那附近的粮食支撑不住一支庞大的军队。
“也不知郎君何时能回来……”南霁云不怕泉盖洪的攻击,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是临阵破敌的勇将,三军之胆,却不是坐镇指挥的元帅,不是三军之魂。
唯有叶畅,方能当此任。
就在他琢磨的时候,忽然听得外边欢呼之声,他皱眉起身,如今旅顺按照叶畅离开时的安排,已经进入所谓二等战备状态,怎么会有欢呼之声?
紧接着,他便听得脚步声,然后,叶畅在数人护卫之下,出现在他面前。
“二哥,我回来了”看到惊喜满脸的南霁云,叶畅笑道。
“你可总算回来了”南霁云长吁了口气:“信使可曾将消息传给你?”
“中途大约是错过了,不过到了登州,我也听得了消息。”叶畅笑道:“区区卑沙城罢了,有何可惧”
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南霁云有些讶然。
“与我说说如今情形吧,可曾发生了冲突?”
“我们是十月初五得到善直四弟传来的消息,但在这之前,已经感觉到不对,派往北边市易的人或被劫或被驱,故此当时我们便进入三等战略,我抽调了二十人,组成四支游骑,往来于崴子寨之外,又暂时中止这边的部分建设,转而去筑崴子寨。善直四弟回来之后,我便请他去崴子寨驻守,同去的尚有一百人。”
崴子寨被夺去之后,便给叶畅放弃了。他将寨民全部迁到了旅顺,而在那边只设了一个二十人的哨所。如今南霁云又增派了一百人,在那边就有一百二十人——虽然不多,可都是敢战能战之士,等闲几百人围攻,很难破寨。
“崴子寨好,地势险要,若卑沙城来攻我,必然要经过此处。”叶畅点头道。
当初南霁云破崴子寨乃是用计,若不是将崴子寨的王乃诱出、再装扮成北来的客商,也没有那么容易进寨。如今崴子寨经过加固,叶畅也赞成将主战场设于此处,总胜过在旅顺开仗。
“如今秋收已毕,我又在都里征民兵操演,都里有民兵三百,足够自卫之需。”南霁云又道。
这是旅顺的第二道防线,而且都里与旅顺近,两镇可以互为犄角。不过所谓民兵三百,显然就是些当地汉人,虽然辽东汉人战力也可观,终究不可与真正军士相比。
“然后就是旅顺,有护军二百,民兵七百。”南霁云低声道:“十一郎,护军人数,还是太少了”
根据如今旅顺的制度,南霁云虽然可以在叶畅离开的时候执掌军政,但却只有调兵之权,而无征兵之权。因此虽然明知兵力少,旅顺的护军仍然只有叶畅离开时的二百,倒是民兵,将全部适龄精壮都编了进去。
护军加民兵,一共是一千三百人,加上游骑之类,不足一千四百,这已经是旅顺能调得出的极限。虽说如今旅顺、都里等全部加起来有近七千人,可毕竟还有妇孺老弱,另外亦有一些人不宜上战场。
“这些事情暂且放下不说,粮食呢,我们的粮食够不够?”叶畅问道。
南霁云又报了存粮的数据,叶畅顿时放宽了心。
他们的存粮主要有两个来路,一是都里本地所产和缴获所得,另一则是从登州、莱州购来的粮。两者相加,足够万人半年之需,这样一来,支撑到来年秋收虽尚不足,但至少半年内不用担心粮食问题。
“我去时西边盐场呢?旅顺湾内冬季亦不结冰,鱼类当喜聚于此过冬,鱼肉亦不无小补,再以盐场产盐腌渍,可以较长时间保存了。”
“盐场产了一批盐,数量虽是不多,但足够用了,只是如今海冰渐成,估计再有盐就需要来春了。”
“有粮有钱,卑沙城何足惧也”叶畅笑道。
“无兵甲啊”南霁云无奈地道。
困扰旅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没有兵器、盔甲。卑沙城中甲士能够凑得出三百来,加上着皮甲者,数量有一千五百,而旅顺全部盔甲加起来是五十五副,包括叶畅自己带来的二十副和从都里缴获的三十五副。堪用的武器也只有六百余件,其中弓多些,有三百余,这与附近多猎人有关。绝大多数民兵,如今都是使用木棒竹枪,这等装备,如何去与对方较量
“这个问题,你可以放心,很快就会有一批甲兵送来,沈同,你说是不是
叶畅转向身边的一个人,南霁云看着这个四十余岁的汉子,心里暗暗一愣,这人他绝对不曾见过,可听叶畅的口气,似乎与他很熟悉。
“家主人可以赠送郎君甲一百副。”被称为沈同的男子声音略有些沙哑:“弓五十,刀枪槊剑五百。”
南霁云愕然看向叶畅,这厮好大的口气
“这位沈壮士,乃是洛阳城中沈郎君臂膀心腹,此次来,便是给我们送甲兵的。”叶畅泰然自若地道:“过会儿他便启程,去桃花浦取甲兵,少则三天,多则五日,便可归来。”
南霁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沈溪派来的
沈溪之父乃大门艺,为渤海王子,只因与兄长反目,逃归大唐,而且曾经督军欲征渤海,在辽东藏着几百副甲兵,再正常不过。但一口气拿出一百副甲,也是相当大的气魄了。
“除此之外,沈壮士,还有一事要烦劳你,请你在卑沙城以北广布谣言,就说契丹人欲入辽东”
“呃?”沈同愣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焦急地问道:“叶郎君,此事是真是假?”
“不论是真是假,你先散布出去再说。”叶畅笑道。
契丹人欲入辽东,那么整个辽东的局势必然发生大变,渤海国绝对不会坐视,而大唐之兵也肯定随之而来。那样的话,卑沙城等辽东诸城,必然倍感压力,群议纷纷中,原本就不是集权的各部各怀心思,这样卑沙城很难集中力量来进行南征。甚至可以这样说,原本卑沙城能调动各部凑齐四五千兵马的,如今最多只能派出一半。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沈同点了点头:“诺”
“事不宜迟,我便不在此耽搁沈壮士歇息,船我已经安排好,总得赶在大海封冻之前将兵甲运来。”
“诺”
连应了两声,自有人带着沈同离开,叶畅这时神情才肃然,顿了一顿之后又问:“过冬之事可曾安排好了。”
“啊呀……”南霁云有些尴尬,这些时日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防备卑沙城的袭击上,民政方面,关心得并不多。
叶畅一笑摇头:“罢了罢了,此事我去问叶安。”
都里镇如今冷清了许多,一来是天色寒冷商旅不行,二来则是有关要与卑沙城开战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分得永业田的都里汉人,自然是不愿意再回到过去,希望旅顺能够支撑下来,可是他们一对比双方力量,心中都觉得悬,故此一个个沉寂了许多。与他们相反,随着叶畅击杀高宝晟而不再趾高气昂的高句丽人,现在却活跃起来,一个个窃窃私语,看着汉人时,面色便有些不善。
此也在所难免,叶畅虽然颁布“检族令”,归定高句丽人只要上溯五代之内有汉人血亲者,无论是父族还是母族,都可以归化为汉人,但实际上这些高句丽人愿意归化为汉人的并不多。
樊季勇低着头,缩在破衣裳当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穿过巷子。
“啊哟”
穿过巷子时,却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下,他恼怒地踹了一脚树根,咒骂了
当真是喝凉水也塞牙,时运不顺了,连这树根都欺负他,让他摔了一跤。原本就破破烂烂的冬衣,如今更是开了大口子,变成了前后两片。
看着撒了一地的芦絮、布片,樊季勇当真欲哭无泪。
这件冬衣是他冬日御寒的唯一衣裳,家中又没有女人,他自己笨手笨脚对付了这么久才缝上的
然后便听得有人讥笑之声:“樊三,看来你的全部家当就这般毁了啊。”
樊季勇向说话人望去,却是一个高句丽人,姓张,名全准。
“张全准,你待如何?”
“要不要我售件冬衣与你啊,转眼可就要结海冰了,若是没有冬衣,你只怕过不完这个冬天吧。”那张全准一边说,一边抱着胳膊走了过来:“也不须你出高价,将你的永业田卖与我,便可以换得了。”
樊季勇顿时变色:“永业田,你这厮好大的狗胆”
“现在卖,还值一件冬衣的价钱,而且乃家翁我怜你孤苦,佃租于你,让你有口食吃。你莫不知好歹,再过些时日,这田可就不姓樊了”
“此言怎讲?”
“泉盖刺史就要来了。”张全准冷笑了一声。
泉盖洪自称积利州刺史,樊季勇盯着张全准望了一眼,又缩了缩脖子,不免有些讷讷。
他为人胆怯,故此未曾加入民兵,只是作为民夫苦力奉命奔走。对于泉盖洪,他心中确实畏惧,很是担忧旅顺能不能挡得住其人。若是挡不住,他此生拥有的第一批土地,定然是保不住的。
“果真?”他问道。
“十足真”
“我……我……”樊季勇喃喃地说了两声,心中犹豫不决。他没有多少见识,那二十亩永业田才分到手,收得今年的第一批粮食,原本是极高兴的,还想着省吃俭用想法子说房妻子,然后传宗结代。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张全准又道。
就在这时,突然间听得铜锣响。
这铜锣是连敲五声,然后停一会,接着又是连敲五声。按着旅顺的规矩,这是召人集合之意,张全准听得先是一惊,然后笑道:“看吧,看吧,定然是泉盖刺史打来了”
樊季勇又犹豫了会儿,想得家中的那些粮,想到这几个月来难得每日二餐饱饭,他一咬牙,向着镇子西北奔去。
那边有一块空地,乃是镇中汉人聚集之所。张全准在他背后吐了口口水,又高声道:“措大短褐汉儿,就等着被冻死吧”
樊季勇停下脚步,终究还是舍不得那二十亩田,向着集合所奔去,他心中暗想:“叶参军英武非凡,只带一人便能杀高宝晟,如今他有千人之众,当能击败卑沙城的来犯吧。”
如他一般,奔到空地的人有不少,都是汉人,也有少数胡人跑来看热闹打探消息的。众人聚在一处,议论纷纷,便发觉到场的人少了四分之一。
动摇观望者不少啊。
叶畅此时正位于观台之上,望着少了的人,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这么多墙头草,当真是不晓得好歹
不过百姓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不晓得好歹,教他们晓得就是。
因为平时每十日便演练一回的缘故,此次聚集人手,并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只是一刻左右,会来的人便都来了,剩余者只怕不会出现。众人又听得一声锣响,那是静肃的锣令,顿时安静了下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27章 与子同仇岂无衣
“凛冬将至。”
叶畅徐徐开口,不急不躁,仿佛在说最平常的事情。他这种态度,让紧张的气氛稍减,众人不由得点头。
这些都里的汉民,虽然现在能分辨出铜锣传递出的信息,毕竟还没有经过真正训练,纪律什么的还是差了不少。
“某来之前,高宝晟欺压良善,至使诸君家贫无衣。我等皆居于辽东,于莽林海泽之中辗转求生,所谓守望相助。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叶畅说得并不很深,在场诸人也都听得懂,他们听得岂曰无衣是,不禁愣住,懂这诗的不免面面相觑。
然后便看着叶畅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一个大布幔顿时被掀开,露出底下的东西来。
全部是厚厚的棉衣棉裤,这些棉衣棉裤,倒是唐人的样式,堆在一起象座小丘,少说也有几百套,甚至有可能更多。
在场的汉人,多是穷困潦倒的,原本就在想这个冬日如何熬过去,一见这些棉衣棉裤,一个个眼里便热了起来。一套棉衣在这样的冬天里是宝贵的,但更让人觉得心暖的,是这套棉衣所代表的叶参军的关怀。
“各保保长,将自己保的人带好,然后依序来领冬衣。”叶畅又道。
顿时是一片欢呼之声。
樊季勇呼得声音最响亮,想起方才那张全准竟然想要凭借一件旧冬衣夺走自己的永业田,而现在叶参军竟然直接发放与自己,强烈的反差之下,他禁不住脱口道:“叶参军,某愿从军,与卑沙城战”
此时众人欢呼暂歇,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都是一愣。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樊季勇平时的怯懦都没有了,他怒气勃然:“我流亡辽东,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食不裹腹,衣难御寒。叶参军食我衣我田我护我,父母不过如此。今卑沙城高句丽狗奴欲来犯,若叶参军败,田宅衣食尽非我有”
这话说到众人心里了,他们中大多数都无立锥之地,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点生活的希望,便又有人欲来破坏。
“正是,我也欲投军”
“投军,投军,为叶郎君战”
众人纷纷嚷了起来,叶畅向边上示意了一下,顿时一声锣响,众人明白他的意思,又安静下来。
“诸位未经训练,上阵只凭血气之勇罢了,叶某绝对不会让平民上阵。”叶道笑道:“诸位拳拳之心,叶某感同身受,不过如方才这位壮士所说,诸位不是为叶某战,而是为自家的田地衣食妻儿战。若真有心,便入民兵,先经训练,做一些运粮巡视之类的事情吧。”
接下来便是发放棉衣棉裤,几座庄园的棉花产量比起去年几乎翻了一倍,一来是农夫如今学会如何种植棉花,二来则是因为种植面积的扩大,因此棉衣棉被的产量也增加了。而且因为看到种棉收益远高于种粮,已经不少附近地主家也在求种。叶畅自己也准备,来年在辽东推广棉花种植。
棉衣发到樊季勇手中,无论是布面还是保暖,都比麻布中塞芦花要强得多。樊季勇一把抓住之后,便迫不及待换上,只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穿过这般暖和的衣裳。
他从来不是胆大之人,但是这一次,他的胆子终于大了起来。
看到众人都喜滋滋换上新衣,樊季勇便拉着自己一保的保长:“我要投军,盛保长,你说当如何去投吧”
“我去帮你问问,不过,樊三啊,今日你当真让人刮目相看,几个月前你还不是说家中唯有你一人,不肯去民兵么?”
樊季勇嘿嘿笑了笑,有些尴尬,没有说话。
几个月前刚发放田地时,叶畅征一批人充任民兵,当时保长便动员樊季勇去,樊季勇死活不于。他只想着耕作自己的那二十亩永业田,早些积攒些家当,然后娶房媳妇。可是后来他发觉,自己一个人累死累活于不完的田间事,加入民兵的人则在早晚训练值勤之余,大伙协力,数十人互助,没花多长时间就完成了。那个时候,他心中就有些后悔,只是叶畅没有再提招民兵之事,所以他也不敢去求。
如今不同,叶畅发放棉衣之举,让他彻底归心,而民兵的互助劳作,又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反生出趋利之心,借着泉盖洪入侵之机提出加入民兵,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叶畅离开旅顺有一个月,南霁云重军务轻民政,积压下来的事情不少,故此叶畅很快就离开了集会所。到了傍晚,事务处置完毕,他再到集会所来,想看看募民兵之事是否结束了,结果却听得那边发生了争执。
“奇怪,莫非是有人想入民兵而不得?也是,所谓民兵,乃是护卫预备役,总得身体条件达到标准时,才能够应募,若有残疾缺陷,那就只能遗憾了。
但近前来,却知道不是,争论的乃是几个高句丽人。
高句丽人与汉人的服饰相近,但发髻不一样。他们嚷嚷着,却是说也要入军,叶畅微微皱了一下眉:此前他下归化令,高句丽人都不理不睬,此时怎么也要入军了?
“参军来得好,我们也要入军,也要分衣”见他来了,那些高句丽人便纷纷迎上来嚷道。
叶畅目光扫过这些人,如今都里镇上还留着大约六十余户高句丽人,一半略有财产,另一半则家贫,这些人当中,既有家贫的,也有略有财产的。
“你们也想入民兵?”叶畅笑着问道:“民兵辛苦,从早到晚,不是训练便是值勤,有时甚至会耽搁家中家务,你们也要加入?”
“有衣穿,有粮吃,自然要加入”一人笑道。
旁边的一个汉人却道:“这厮胡说八道,他早上还想着拿一件旧冬衣换我的永业田”
说话的正是樊季勇,他因为早时的表现,让负责募民兵的叶英甚为满意,留下来帮忙。方才与这伙高句丽人争执,正是他带头,认为高句丽人没有资格加入民兵。
“哪有此事,不过是玩笑罢了,永业田,便是我换来也不可能归我啊。”张全准谄笑着道。
“他还说泉盖洪会打过来,我们的永业田便没了”
张全准脸色微微变了一下:“那时不知叶参军回来了么,这么久不曾看到旅顺有何应对之策,某心中焦急,口不择言犯了错,还请叶参军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个高句丽人伶牙俐齿,樊季勇说不过他,被他见招拆招尽数化解。樊季勇气得脸皮红紫,只是反复道:“他不能入,他是高句丽人,他不能入”
“叶参军说过,高句丽人实际上也是汉人遗支、炎帝后裔”张全准昂然道:“此前叶参军还发过归化令,我虽是高句丽人,却也有一颗汉人之心”
叶畅哑然失笑:“既是如此,这些高句丽人便也准了他们入民兵吧。”
见樊季勇还要谏言,叶畅摆了摆手:“不必多说了,樊三,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你且随我来。”
自有叶英去接应这些高句丽人,叶畅将樊季勇带到一旁,又找了些杂事让他去做,便将他打发走了。
待招募已毕,旅顺体系下的民兵就已经达三千余,几乎所有成年男子,都加入了民兵,但护军数量却仍然是三百五十人。
让叶畅放心的是,这三百五十人是未来的职业军人,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其中有部分在攻打周围寨子时见过血,算是有些战斗经验。而且,他们中的主力要么是从修武跟来的亲族子弟,要么是受过叶畅救命之恩的洛阳灾民,忠诚方面,叶畅很是放心。
“五弟,那些高句丽人,你也让他们加入民兵了?”
他回到旅顺没多久,听到消息的南霁云一脸惊讶地匆匆赶来,见了他后径直说道。
他脾气耿直,对叶畅一片赤心,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避讳,只要想到,便说了出来。
叶畅笑道:“怎么,辽东汉人少,咱们要想做一番事业出来,没有足够人手不成,这些高句丽人,严格来说不少都是汉人后裔,若能为我所用,亦是美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南霁云摇头道:“这些高句丽人,你颁布归化令时,他们可都不曾当一回事,如今要开仗,他们会好心来相助?”
“呵呵,是啊,兄长说的是,所以他们也太把我们当傻瓜了。”叶畅大笑起来。
这群高句丽人背后肯定有鬼,现在让叶畅有疑问的是,这鬼来自外部,还是源于都里的高句丽人本身。不过不管这鬼来自何方,叶畅都觉得,目前将之揪出,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留为己用,才是正途。
“你之意……想要借他们之手行事?”
“兄长猜对了。”叶畅微笑起来。
张全准如愿加入了民兵,心中甚为欢喜,第二日一早,他便跟着都里镇上大多数青壮男子一般,在集合所集合之后跑向旅顺。如今都里到旅顺之间的沙子路已经修好,跑到也不过是一刻多钟的时间。到得旅顺,他们却没有进入营地,而是在营地之外的操练场。
平日里旅顺操练民兵、护军,便是在此。
南霁云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目光在张全准脸上扫过时,张全准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南霁云点了点头,然后喝道:“今日你们都要进行操演,操演之前,先得有人去武库领取武器,谁愿意做此事?”
“我”樊季勇第一个叫道。
“我也愿意去,我们几个人都可以去”张全准听得“武库”,眼睛微眯了下,不甘落后地叫道。
樊季勇瞪了他一眼,他却满不在乎。樊季勇喃喃骂道:“这伙高句丽狗奴,如今还嚣张”
南霁云见不少人愿意,当下点了十余人,张全准一伙五个高句丽人全在被点之列。
倒是樊季勇没有点到,多少有些失望。
这十余人跟着南霁云走向营内,武库作为最重要的建筑之一,位于旅顺偏西之处,如今只是一座面积不大的独立院落,只不过周围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到了这里,戒备明显严格起来,便是南霁云领着他们,也先后经过三道岗哨。
“库里还有多少件兵刃?”进到院子之后,南霁云向库管问道。
“只余一些哨棒、竹枪了。”那库管懒洋洋地答道。
“什么,为何只余这些,我记得武库中当有三十五副甲、五十张弓、五十杆槊和二百柄横刀的,怎么只余这些?”
张全准跟在南霁云身边,一听得这些数字,眼睛不由一亮,他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面色,暗暗将这些全部记下来。
“我有什么办法,这些装备,前些时日随大师一起运到崴子寨去了,我这里剩下的,就只有三百杆哨棒、五百杆竹枪”那库管叹着气道:“参军此次回来又没有带来补给,他说明年开春才会有五百副甲兵送来,今年先只有对付着过了。”
南霁云听得此语大发雷霆:“如何能对付,那边卑沙城随时会攻过来,就靠着这些哨棒、竹枪,如何能对付他们?”
“要攻也得先破崴子寨,咱们也靠着崴子寨为屏障,否则靠眼前这些生瓜短褐,岂能守得住?”
库管的话让南霁云更为恼怒:“若是贼人绕过崴子寨,径直来攻都里、旅顺,当如何是好?”
“不可能,贼人哪有这胆子。南将军,你只管放心,熬过这个冬天便好了,过了这冬,五百套甲兵,都可以与贼人正面野战了。”
南霁云忧心忡忡,叹息道:“如今也就只能如此,但愿这些新募的民兵能有几分战力……”
领了哨棒、竹枪发了下去,南霁云开始一板一眼地训练这些民兵,众人倒是卖力气,因为南霁云说了,表现得好的,中午可以加肉菜。张全准等人表现得较突出,还得了南霁云连接夸赞,让樊季勇心中更是不喜。
操演训练了十日,气温一天冷胜一天,在天宝四载十一月十五日,终于旅顺口之外的海面都为浮冰所阻,辽东与登州的联系就此中止。随着海面冰冻,天空也被阴云所笼罩,与寒风一起来临的,还有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28章 内忧隐伏外患起
风卷着雪籽打在皮衣上,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罗九河望了一下天空,脸上露出忧色。
“罗将军,你似乎有些担忧啊?”
泉盖洪站在他身边,侧过脸似笑非笑地对他道。
一直以来,罗九河都是泉盖洪手中的爱将,甚得泉盖洪“重用”,基本上每有恶战,都会让罗九河将汉军出战。但是此次征旅顺,罗九河与汉军却负责留守,防备可能因为契丹人南侵导致的混乱。
罗九河对这种谣言一直是不以为然的,冬季原本不是用兵时节,虽然辽南还算暖和,可是契丹人要从松漠打来,其间要吃的苦头可不是一般的大。就算契丹人耐寒,也有近千里之遥,岂是短时间内能至的。
让人有几分担心的是那些乘乱而起的马贼,可也用不着他与整支汉军都留下来防备。罗九河明白,这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的身份:汉人。
在这些异族手中,汉人是不可能得到完全信任的,哪怕为这些异族立下再多的功劳。
“唐人狡诈,那叶畅能孤身刺杀高宝晟,也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我担忧高尹成不是他的对手啊。”罗九河低声道:“刺史,不可不谨慎”
“我最欢喜的,便是你为人谨慎。”泉盖洪哈哈大笑:“不过谨慎过了,便是胆怯了。那叶姓唐狗自称大唐襄平守捉、积利州录事参军,其手中实际上的甲兵还不足五十,有兵刃者不过三百,我此次调集众军,兵力足有三千,破此敌不费吹灰之力”
罗九河只能苦笑,泉盖洪太自信了些。
他确实有三千兵,但真正属于泉盖洪的只有一千,其余两千,皆是纠集各方势力组成的仆从军,军令并不能完全统一。对方可战之兵虽然只有三百,可是传来的消息,加上民兵也有三千之众。己方因为准备时间过长,失去了突然性,对方以逸待劳,又坐拥地势之利,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时机。
“刺史说的是……”不过泉盖洪既然不听劝谏,他也只能应和,身为汉将,违逆主君的结果必然是加倍的猜忌。
“高尹成乃我军中宿将,那叶姓唐狗不过二十许,乳臭未于,他能杀高宝晟,靠的不过是血气之勇,高尹成此去,必然成功”旁边一人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个个连声称是,罗九河压制住内心中的不安,也随声附和。
三千人的部队,排成一列,自卑沙城出去,也花了不少时间。站在位于山上的卑沙城城墙向部队望去,它就象一条长蛇,顺着山道南下,扑向远方。罗九河猛然想到,叶畅杀高宝晟确实是猝然发作,不象是有预先谋划,但他夺崴子寨杀王乃全家,却是做得极为漂亮,此后扫荡征服周围的寨子,也都展现出智勇。
号称宿将的高尹成,当真是他的对手?
高尹成确实是泉盖洪手中第一将,此前二十余年间与周围势力相争,他次次当先,立下了不少功劳。卑沙城到都里镇,不过是百余里,距离并不远,他也不急,指挥全军每日就是行出三十日,不待日落便扎营休息,总之不给旅顺军任何偷袭的机会。
他大军第一次扎营,便有人来报:“远处见着几骑,隔着数里便转身跑了,追之不急。”
“定是唐狗的侦骑,无妨,让他们惊慌去。”高尹成不以为意地道。
如他所言,逃脱的数骑正是南霁云派出的侦骑。他们快马加鞭,连夜赶路,次日早便将消息传回崴子寨,崴子寨再同样派快马赶往旅顺,到得中午时,报讯的快马就进入了旅顺营地之中。
正在校场上操演的张全准看到这两骑一前一后疾驰入内,他眼前顿时一亮
果然,没多久,号角声便响起,紧接着,南霁云等正在训练的军官纷纷离开,显然是去参加军议去了。
“张大郎,你觉得……是不是那个来了?”
“自然是的。”
身边的另一个高句丽人凑上来问了一句,张全准点头道。
与此同时,在码头上的吴大海也直起身躯,向着这边望来,他身后是几个兄弟外加卞平这个跟班。
此前几兄弟被打乱,分配到了不同的船上,几乎没有凑到一起的时候。现在海路封冻,所有人都回到港中,每天就是在旅顺口这点小小的地方打转,当一当渔夫,几人便有闲暇凑在一处了。
“看来高句丽人要打过来了,大哥,若是真如此,大便宜可就给高句丽人占了”吴大蛟眺望了会儿,向吴大海道:“我早说了,咱们拐走两艘船就行了,如今可好,没准连咱们都得搭上……”
“胡说八道,你道那叶参军是好相与的,记得北海李邕是怎么死的么,被叶参军坑死的”吴大海冷笑了一声:“卑沙城的高句丽小儿,岂会是这狗官的对手,只怕是送肉给狗”
“大哥你还真瞧得起那厮,若那厮真这般厉害,你还敢打他的船和匠人的主意?”吴大蛟有些不服气。
“那厮最缺的是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缺海上的水工。飘洋过海,须得咱们这般在海上做过十年上下的老手才行,他自陆上带来的那几十个旱鸭子,除了给咱们打打下手当当学徒,还能怎么样?若是我夺了他的船与匠人,回南边去,自寻一座岛为基业,他能奈我何?”吴大海笑道:“咱们此前大当家的为何会给朝廷剿灭?我算看明白了,就是没有自己的基业,若我们占据一岛,再从陆上劫些百姓去耕种劳作,咱们自可在海外称帝为王”
吴大蛟愕然看着自己的兄长,他们的名字自然都是假名,但大伙一起光屁股长大,确实如兄弟般熟悉,只是他不曾想过,被认作大哥的吴大海,竟然还有这般志向。
“到时大海哥就是皇帝,你们就是亲王,我么,怎么也能扔个侯爷当当吧?”卞平听得这里,笑嘻嘻凑上来道。
“少不得你一个狗肉侯。”吴大海踹了他一脚:“去去,将那边的鱼搬过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那狗官撑不住呢?”吴大江幽幽地道。
“撑不住也与咱们无关,高句丽人占了旅顺,咱们也就是换个上司。”吴大海对此满不在乎:“高句丽人难道就不要用船?”
“不过高句丽人只怕不肯象狗官那般,给咱们那么多的薪资。”
“哈哈,那点小钱算啥,你们都要提醒各家兄弟,莫被那点小钱唬住了,跟着咱们兄弟才,荣华富贵都等着呢”吴大海道。
他们小声议论间,过了只有小半时辰,便见那些军官又纷纷出营,紧接着,便看到一队队的人马开走。
“这是去做什么,若是高句丽人打来了,怎么还将兵马向外派去?”
“自然是派到崴子寨去,决战便在于崴子寨,高句丽人欲取旅顺,就必须先取都里,欲取都里,又必须攻击崴子寨。”
守在校场上的张全准等人正等着结果,他们也在小声议论,不少人都在担忧,他们这些民兵会不会派上战场。感受到周围一片惶恐的气氛,张全准心中又是一喜。
南霁云领着一人出来,张全准认得那人,姓薛,单名一个则字,据说原本是长安城中的游侠儿,后来追随了叶畅。只不过此人一直木讷,不得叶畅重用,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汝等今后,便由薛则带领。”南霁云召集众人,只是匆匆吩咐了这一声,然后又一声令下:“各队队官出列,汝等与我赶往崴子寨”
民兵分为若于队,各队队官都是由原来洛阳城外灾民中勇健者充任,他们对叶畅忠诚度较高,而且又经过一年半军事化的训练和三个月全军事化的培训,构成了旅顺军力中的基于,也可以说是民兵的主心骨。他们虽然同样没有上过战场,可毕竟比这些招募来才十余日的民兵要强。
这些人被抽调走,众人更加感到紧张,相互顾盼之时,都可以从对方眼中看出恐惧。
薛则果然镇不住众人,在南霁云等离开之后,操演就变得稀稀拉拉的,薛则也没有办法,只能草草收场。
张全准在散队之后没有急着回都里镇,而是与一群人闲逛,不多久,他就判断出来,几乎老民兵全部都抽调走了,旅顺、都里留下的,就是他们这些生瓜蛋儿。
“崴子寨,果然是决战之所”张全准心中暗想。
次日,高尹成率领的三千军马便到了崴子寨前。
位于半山腰的崴子寨有东西两条道路可以通行,卑沙军到此之后,并未急着进攻,而是扎住营寨。高尹成亲至山下,仰观地势,然后笑道:“当初崴子寨的王乃也太蠢了些,这般山寨,竟然给人家二十余人便夺了下来”
“是,虽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但是只要有二三十人守着,没有三五百人,正面强攻,根本不可能攻破寨子。”部下也道。
“不过若是有千人分两路进攻,寨子想要守住也不易。”高尹成道。
他正与部将商议如何攻打,突然听得寨子里一声锣响,然后寨门洞开,一队队人马行了出来,当先是十骑骑士,往后是二十步甲,再往后又是数十人,各执刀兵,阵列整齐。
“嗬,不愧是唐人,一群乌合之众也给操演出这般模样,要攻崴子寨,不是很容易啊。”旁边一高句丽酋长看得这情形,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忍不住道。
高尹成点了点头,他们得到的情报中也说,那个唐朝官员倒是会练兵的。不过他心中并不惊惧,甚至隐约还觉得,这些唐兵再精锐些更好。
原因很简单,此次南征,夺取都里只是目的之一,泉盖洪的另一个目的,则是借机削弱诸部实力,好为下一步直接兼并诸部做打算。
“来者何人,可敢一战”
他们正观望间,突然听得一声厉喝,声震四野,连林木之上新积的雪花,都被震得束束而下。
一匹马给这声音惊得连连后退,马上的卑沙军将不慎跌落下来,顿时卑沙军全军都是一慌。
高尹成神情一肃:唐人当中,竟然有这样的人物
他凝神去看,只见那二十骑唐人当中,最为高大壮硕的马上,一个着甲之人驱马向前迈了几步。此人体格雄壮,长得虽丑,双眸却是炯炯有神,宛若暗夜里的星辰一般。
“此人不知是谁,看模样,象是有几分本领的,莫非就是南八?”
对于旅顺军中的将领,卑沙城知道的就是叶畅与南霁云,特别是南霁云神射,名声早就传了出去。
“这蠢马,这蠢马”
那摔倒的卑沙将此时爬了起来,恨不得踢马两脚。他扶正头盔,见高尹成一脸轻蔑地望来,心中羞怒交加,大声请战道:“高公,某愿领本部去夺这第一功”
“久闻你部勇武,若是你愿意去夺这第一功,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厮不是泉盖洪嫡系,乃是召来的临近一高句丽部族酋长,一向骄狂,听得他要去攻寨,高尹成自然不会阻拦。不但不阻拦,还鼓励道:“若你能先破此寨,寨中子女金帛,任你所取”
“好”
那卑沙将大喜,他望了望这山路,山路狭窄,寨门口虽然有一块空地较大,但如今已经被寨中出来的唐人占据了。他虽是鲁莽,却不蠢,一看这模样便知道对方占了有利地势,只从正面去攻,他的兵力展不开。
“四郎,你领人去东面,走东路与我夹击”他召来自己的兄弟吩咐道。
他这一部,也就三百余人,分为两路向上而去。高尹成见他们顺山道而上,行动速度并不快,回脸笑道:“汝等以为,他此去能建功否?”
众人面面相觑,明眼人都知道,这次攻击只是试探,若是真能建功,岂不意味着那些唐人一触即溃?
“看唐人会扔多少滚木擂石,若是少,让他们近了寨,或者能建功。”有人大着胆子道。
高尹成点了点头。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卑沙将上得大半,唐人仍只是严阵以待,不仅没有滚木擂石,甚至连箭都没有放一枝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29章 一夜冰封山路难
“让他们再上来些”
善直感觉到身后有些躁动,也不回头,径直说道。
他心中也有些惶恐,虽然在陇右之时随叶畅参与过与犬戎的大战,但真正让他指挥将士独当一面,这还是第一次。
但叶畅前些时日专门赶来跟他说的话,他还记忆在心。
“高句丽人虽是猖獗,但他们被大唐打怕了的,故此初战之时,肯定是要以杂系兵马进行试探,不会猝然全发,既是如此,你要利用这个机会立威,三你初战打得越好,那么我方的士气就会越高涨,战斗力就越能发挥出来”
咽了口口水,他又想到叶畅对于士兵的评价:上战阵之时,能咽得口水,能握得紧刀剑,那就是可战之兵,能听得清我方金鼓之声,看得到我方旌旗指向,那就是好兵。有可战之兵,便足以与敌遭遇,有好兵,便足以破敌。
敌军相距已经是不足五十步,敌军中有心急者,已经张弓搭箭开始乱射。
第一枝箭轻飘飘落在善直身前不足五步处,善直虽然是不擅言辞,也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些什么了。
“此等箭矢,如小儿射鸟,力不能穿布帛……诸位,随我出击”
然后,他便下了马。
山路狭窄崎岖,在这样的情形下马上作战,必然是自己找死,倒不如步战更为方便。他一手执槊,一手握刀,大步向前,在他身边,那二十名甲士中有一半也跟着向前。
这十人可都是参与过陇右之战的叶畅亲卫,由叶氏族人、修武乡党、长安游侠组成,或与叶畅有亲,或受叶畅之恩,又有过战阵之上厮杀的经历,也是此战善直能调动的精锐。
在他们带动下,另外十名甲士跟着上前,然后是身后着皮甲乃至布衣的护卫。
善直还是动得早了些,双方相距四十步,对方的箭已经密了起来,虽然善直等左拨右挡,可是还有人中箭。
不过对于披着铁甲的善直等人来说,这等程度的射中,并不构成致命伤,大多数箭连甲都未破就被弹开,少数破了甲的,也只是插在他们身上,看上去吓人,实际上并没有多大伤害。
后边的皮甲、布衣护卫,倒是有数人中箭仆倒,不过也都爬了起来,不是致命伤。
临敌不过三发,居高临下冲锋,不待高句丽人射第三轮,两军已经重重撞在一起。
“唐军竟然如此……这分明就是乌合之众”
在两军撞在一起的同时,那边高尹成眼睛眯了起来。
这支高句丽部队从东西两条道上冲,唐军却只顾着西边这条道上的,不去理会东边的,只要被西边缠住,他们就将面临后路被断、前后夹击的窘境
“波韩六这厮,捡着了一个大便宜”旁边的高句丽人惋惜地道,只恨不是自己部去攻敌。
“正是,那唐将长得倒是雄壮,不曾想却是个白杆腊枪头……”
他们议论纷纷当中,那边突然奔雷一般响了起来,紧接着,他们便看到西路的高句丽军雪崩一样退下。
“怎么回事?”众人还在那贬低唐人,转眼间出现这等情形,一个个脸上的笑容都未收便僵住了。
“波韩六死了……”
高尹成为将多年,知道唯有在什么情况之下,才会出现这种崩溃的局面。只不过他心中极是惊讶,波韩六也就是那个高句丽酋长,他一向勇武,所以有些不将卑沙城放在眼中,可如今却转眼被击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却不知,方才善直心中所想的,仍然是叶畅出寨门时的交待
“我兄勇武,天下罕见,高句丽遗族,井底之蛙,哪里知道我兄锋芒之锐
兄与敌战时,敌必自左右两路来袭,若是敌左右两路齐头并进,兄依寨而守,但若敌两路进度不齐,兄可以锐破其先路,回身再破其次路”
他在两军交锋之后,立刻突入敌中,方才在上方他早就看清楚敌军中谁是首领,因此进入敌阵便瞅准敌将冲去。高句丽人虽然凶悍,可普通兵士怎么是他的对手,若是真的精锐,倒还可以结阵阻他,但这些高句丽人失去正式建制久了,几乎全凭武勇来作战。善直一手刀一手槊,双臂挥动之下,如同劈波斩浪般,将高句丽人便分开
连杀四人后,他面对的就已经是波韩六
波韩六向来悍勇骄狂,故此在比较靠前处督战,有点身先士卒之意,可不曾想面前部下不知为何非倒即让,再定神看去时,那个雄壮的唐将已经到了自己面前。他心中一凛,却并不是十分惧怕,而是挺刀欲来战。
“咄”善直怒喝一声,径直闯到了波韩六面前,两人刀格在一起。波韩六哪里有他的神力,刀被震飞,胸前门户大开。波韩六“啊”的一声叫,情知不妙,可是善直动作连贯,仿佛事先就知道会震飞对方刀一般,猱身上前,另一只手中的步槊毒蛇吐芯一般,穿入波韩六胸膛
只是一个突击,便用步槊将其刺了个透心凉
周围的高句丽人,原本就看到善直悍勇,不得不纷纷避其锋芒,现在还失去了头领,稍稍愣了一下,顿时发一声喊,整个乱了起来。将乃兵中之胆,波韩六一死,他们胆气丧尽,哪里还敢继续向前,一个个转身便逃,任唐人在身后追杀,被追上者除了跪地求饶之外根本不敢还手。
又乘势掩杀了几人之后,善直掉过头来,他身后的旗手跟着回头,众人又回到山寨门前,恰好与赶来的另一支高句丽人相遇。
这支高句丽人方才视线为山林所阻,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最初以为唐军是被赶回来了,哇哇叫着正要冲上来,结果却见一颗人头从唐人这边扔了过来。
那人头在地上滚了滚,到了他们面前,众高句丽人一看:这人头很眼熟啊
紧接着那离人头最近的高句丽人将手中兵刃一扔,转身就逃,他已经认出,这正是己方酋长波韩六
这第一个带头逃走,身后的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人撞在一处挤成一团,然后那身后的高句丽人也认出了这首绩的身份,顿时也慌了神。他们想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波韩六为何转眼就只剩余一颗人头了,只想着波韩六已死,此次攻击分明失利,便也想逃。
高句丽人乱成一团,善直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挥槊大叫:“高句丽奴儿,不过如此,随我杀之”
身后甲士,齐声应喝:“杀之”
唐军化成一道奔流,狠狠贯入乱成一团的高句丽人当中。此际高句丽人中一片哭喊声,有人大叫“酋长已死”,亦有人大叫“快逃”,虽然波韩六指派的那位兄弟四郎想要稳住阵脚,可是军势一乱,哪是他能稳住的
到后来他一想到兄长已死,自己应该留着有用之身回去争酋长之位,而不该在这里白白送死,于是自己也转身就走。他们溃散得更是迅速,若说波韩六那一支还在唐军面前支持了片刻,他们几乎是不发一矢不出一箭,便已经崩溃了。
眼见唐军转眼间击溃两路兵马,高尹成眉头一凝,回首道:“高奉”
“在”
“带你本队前去接应,莫让波韩六部被杀尽了”
高奉乃是高尹成侄儿,对高尹成的吩咐心知肚明:莫让波韩六部被杀尽,那么杀掉一大半是没有问题的。
“这唐军果然悍勇…”眼见高奉迎了上去,略略有些动摇了卑沙军稳住阵脚,看着在高奉接应下,波韩六部总算逃出了小半,一个高句丽人叹道。
“也仅有悍勇,兵法不通,不足为虑。波韩六战败,实是他自己指挥不当。兵分两支是对的,可是两支一先一后,形不成合击之势,那便是等着对方逐一击破了。”高尹成淡淡地道。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接到的情报表明,寨中应当有千余汉人守备,只不过大多数都是刚征募的民兵,真正能战之士,大约就是出战的这二百余人。若是他用兵,方才就要既给波韩六部保持压力,又不令其逃散,而是逼迫他们冲击卑沙军的军阵,同时将寨中大兵尽起,好生冲杀一阵,逼迫卑沙军暂避锋芒。
但是城中唐军却是小胜即回,立刻撤了回去,而且这一次直接撤入寨中。虽然随后寨中传来欢呼声,证明唐军士气大振,可看在高尹成眼中,却知道这是外强中于。
“是否接着攻敌?”
“不急,扎下营寨,且等一等。”高尹成道。
这个时候,不是继续冲杀的时候,而是应该乘机去接收波韩六的部下,虽然其部受了重挫,可还余两百余人呢。
扎营、埋灶,转眼间天色便暗了下来,高句丽人虽受小挫,但在酒肉犒赏之下,士气复振。
“你们此来,可是有什么建议?”饱食之后,高尹成正待就寝,忽见高奉领着几个部酋来见,高尹成便问道。
“唐狗白日小胜,必生骄怠之心,我们何不半夜袭寨?只要我们的人能够靠近寨子,那寨墙不过一人多高,不用云梯便可攀援而上”
“你们是来请战的?”
“正是”高奉应声道。
高尹成眯着眼,思忖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那唐人守将,看起来不是个聪明家伙,或许能成,不过为防为唐人所发觉,不宜动大军……这样吧,蒙乙支娄肖、朱延寿娄肖,你二人各领本部,自东西两侧夹击,勿争功,勿内斗,无论谁先入谷,二人都是头功,若是刺史欲封闾匹支,我以此功荐汝二人,如何?”
高句丽人称县令为娄肖,山寨为谷,县令之上大城城守为闾匹支,高尹成拿出爵赏,那蒙乙支、朱延寿二人顿时大喜,当下便回去暗中准备。
夜间苦寒,待到子夜时分,天气更冷。两位娄肖各点本部人马,口含枚,蹄裹布,开始悄悄向山寨爬去。初时甚为顺利,寨子之上没有任何动静,眼见着离寨墙只有二十余步,两位娄肖大喜。然而就在这时,只见最前方的兵士一个个滑倒,爬起来前进,不过一步又是滑倒
“怎么了?”二人心中讶然,却不敢出声。
士兵最初将此当成意外,再继续前行,却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滑倒,此时有人聪明,便意识到不对:他们脚下,竟然尽是冰面
白日里唐人在此进出作战,都没有任何不稳之处,可是如今,寨墙前二十余步内,竟然被全被一层冰覆盖了。人行在其上,站都站不稳,稍一移动,便是摔倒,更莫提作战了。
就在高句丽人不知该进还是退之时,寨墙上之上突然间火光大起,足有数十只火把举了起来,然后便听得城头二声鼓响,“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是弓弦之声。
高句丽人此时意识到不对,转身便跑,但上山容易下山难,一些地方还有冰坑,更何况在黑夜之中分辨不了道路。只听得一片哀声中,也不知多少高句丽人翻滚而下,侥幸不曾摔死者,也多是臂断腿折。
在山下观战的高尹成摇了摇头,眉头又皱起:“这是怎么回事?”
待那两位娄肖退下山来,高尹成召他们来相问,才知道原因,高尹成不禁吸了寒气。
上当了
白天看那唐将似乎只是一个一勇之夫,并没有多少指挥作战的经验,却不曾想他竟然是在扮猪食虎以这鲁莽勇夫的形象,诱他出兵夜袭,实际上却是暗中自水沟中排水出来,在寨墙前制造出一道冰坡这等智慧,岂可能只是一勇之夫能做到的,难怪白天只看到那名悍勇的唐将,却总觉得唐人的表现与情报所得不合,原来真正厉害的人物,还藏在寨子里没有出来
定然就是那个叶畅,从此前他的作为来看,当真是一个有勇有谋之人,也只有他,能施展出这般手段来。
“收兵,回营,明日再战。”高尹成道。
虽然如此说,他隐约觉得,这崴子寨,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夺来。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0章 雪火胜负两重天
天色终于亮了。
迷迷糊糊只睡了半宿的高尹成是被营外的惊呼声唤醒的,他从毡毯上起来之后,大发雷霆:“军中不得喧哗,这点规矩都守不住么?”
外边的亲兵进来,脸有异色:“可罗达,是那些娄肖的部下在喧哗。”
可罗达同样是原高句丽王朝的官职,相当于长史。高尹成喃喃骂了一声,这些部族酋长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然后他又问道:“为何喧哗?”
“唐人那边……修了一条冰道。”亲兵脸有惧色地道。
“冰道?”高尹成不明就里,不过眼见为实,他也懒得多问,穿戴好之后便出了营,来到崴子寨前。
然后他嘴巴也张得老大,半晌合不拢。
一夜之间,长达两百步的山道上,至少有一百多步都成了冰道
昨夜寨子里的唐人,只怕没停往下倒水,因为水不大,所以是顺着山道缓缓浸漫而下。天气寒冷,这些水还没有流到山下就冻结成冰,形成两条冰道
这样的冰道,人站都站不稳,更别提上去进攻了。
“唐人狡猾奸诈,果然一如既往”一个高句丽将又惊又怒:“这还怎么个攻法,莫非要等到天气开晴冰面融化?”
高尹成不满地看了这厮一眼,这分明是打击自己一方的士气
他正待说什么,突然间看到一个卫士领着一人匆匆赶来,高尹成皱着眉,见那卫士做了一个手势,他心中大喜。
“休要大惊小怪,去中军大帐,召开军议”他喝了一声,然后向着那边走去。
被带来的正是张全准。
他满脸谄媚之色,对着高尹成就拜:“可罗达在上,小人拜见”
“你便是张全准吧,虽是初次见面,但老夫早就听说过你了。都里镇上,你是最先弃暗投明,欲为主上效力者。”高尹成用温和的声音道:“这首倡之功,自然不会被忘掉……你此次来,可是有什么新消息?”
“小人微末功劳,竟然也能入可罗达之耳”张全准恭敬地道:“小人是偷逃出来的,据小人所知,昨日叶畅与南霁云等率领唐人主力,已经连夜开拔,想必此时就在崴子寨中”
“哦?”高尹成闻言眼睛一眯:“你把当时情形细细说与老夫听”
张全准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高尹成听到这里暗暗点头,这便与目前崴子寨的情形相对应了。
正是那以奸诈闻名的叶畅到了崴子寨,才会有白天和晚上两次受挫:这两战根本没有给寨中的唐人多少伤害,反倒是他们折损了百余人马。
“如此算来,寨中应该是有一千五百余人守卫了,但昨日为何只见到两三百人?”高奉疑惑地问道。
“自是隐起来,不让我军知晓他们的真正实力。”高尹成冷笑了两声:“这位唐国狗官果然狡诈”
他得了确实消息,便让人将张全准安置下去,然后大步来到中军大帐。
此时各部将领、酋长都已经聚集在其中,一个个议论纷纷,见高尹成大步入内,便有人迫不及待问道:“可罗达,如今该怎么做,有那冰道,我们根本攻不上去啊”
“莫非要等到天色晴好之后?”
“就算是天晴,那冰道也未必会融化”
“唐人真是奸猾,我早就听闻此次唐人派来的那狗官就奸猾,先骗了都里,后诈人子寨,也唯有这等奸贼,才想得出这般奸计”
众人一片议论,到后来就变成了对叶畅的咒骂,高尹成眉头猛皱:“都住口”
众人安静下来,有些酋首还不服气,瞪着眼睛看高尹成能说出什么来。
“若是咒骂能杀死那奸贼,我比你们骂得都要凶”高尹成道:“那冰道有何惧之,我少说有十种法门破之”
“啊?”
“运土铺沙将之盖住,辟出一条路来难道需要很长时间么?伐薪割草铺于其上,还需要怕滑么?”高尹成不满地道:“你们思虑之事太浅,这冰道反倒帮了我们大忙”
“什么?”
“冰道拦住我们,也拦住了寨子里的唐人,他们不能出寨袭扰,就只能缩在寨中如乌龟一般”高尹成道:“我只需留下一千人在此与之对峙,封住他出来的路,剩余之人,绕过崴子寨,直攻都里便是”
众人眼前顿时一亮。
确实,崴子寨是挡大军前的一块坚石,但并不是说非要踢掉崴子寨才能前行,他们此前欲攻崴子寨,无非就是怕去攻都里时腹背受敌,也怕崴子寨断绝他们的后勤补给。但如此这冰道,在阻止高句丽人攻寨的同时,也挡住了崴子寨人出击,卑沙军只要安排少量人手在此守住便可。
“我愿在此封住寨子里的唐人”一将大声道。
其余诸将中有也起身请命的,还有默不作声的。大伙心中都在权衡,去攻都里会有伤亡,但劫掠收获也会更大。因此当众人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便开始争了起来,想要财富的便吵着去都里,想要保存实力的便嚷着要留守。
“安静”高尹成喝止众人,面色甚为难看:“这般吵嚷,与乌合之众有何区别?”
他心中琢磨,此行削弱诸部的目的并没有完全达到,因此,他点了几个人,将昨日战败受损的三部千余人留在此,自己带余下一千六百兵马扑向都里。
这一点人马,他才愕然发觉,自己昨日夜间,竟然已经折损了三百余人,接近十分之一了。这些人倒不是都阵亡了,阵亡者只有百余人,主要是波韩六部,但伤者则超过了两百人。
不过他并不太在意,按照张全准带来的情报,都里如今只剩余不足五百人,而且全是民兵,使用竹枪、哨棒为武器,就连象样的弓都没有几张。更重要的是,这五百人里还有十几个是高句丽人的内应,只等他大军赶到,这些人便会开门相迎。
他分派人马已毕,便亲领主力离营,此时天色阴沉,所见不远,他的营地驻扎处又离崴子寨较远,故此他有把握,寨子上人看不到他大军的举动。为了更逼真一些,他还交待留下的部队多张旗帜往来扬尘,作出一副人喧马嚣的情
“诸位,等我平定都里之后,这崴子寨就不战自溃了。”他出营时笑道:“你们只要能将寨中唐军堵住,不令其回援接应,那便是首功,少不得有厚赏
留守诸部顿时也高兴起来。
崴子寨距离都里不过是几十里,他们轻兵急进,只要一日便可到,而且,还有张全准这个向导,走一些小路,甚至可以花费更短的时间。不过正因为近,高尹成还是谨慎,中途每行军十里便休息一会儿,傍晚时分抵达离都里十余里外时,他于脆寻避风之处令全军休息。
休息的同时,也没有放松警惕,派出不少明岗暗哨。如今他胜券在握,若是因为大意而让自己失利的话,那未免也太过悲剧了。
凌晨时分,天色刚朦朦亮,高尹成便令全军造饭,饱食之后下令道:“今日进都里吃晚饭”
众人欢呼而进,张全准跟在他身前,行出里许后他指着前面的小山丘道:“可罗达,过了这山口,便可望见都里,若是唐人意欲拦截,必在这山口设防。如今都没有看到,想来唐人自知兵力不足,只敢笼兵守城了。”
“再笼兵守城也是多的,都里镇城墙不是早被唐人破了么?”高尹成笑道:“张全准,此战胜后,或许你也可以得个官职,没准就是都里娄肖?”
张全准小眼睛笑得眯成了缝:“不敢不敢……”
正笑间,突然高尹成神情一变,几乎同时,一声鼓响传来,然后是二声、三声,连串的鼓声自那山口两边山上响起。
“不对”高尹成听得鼓响,便意识到不对,若都里、旅顺真的只剩余几百民兵,如何敢出来迎击?
“虚张声势?”
两边的喊杀声、己方军士的惨叫声,分明不是虚张,那两边山上,自林间滚落的石木与飞射而来的羽箭,分明不是虚张
“中计”高尹成明白过来,然后就听得那边有人齐笑:“高尹成,既已中计,还不跪降,更待何时?”
这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数十上百人的齐声高喊,对方不仅有埋伏,甚至连他的姓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高尹成再看张全准,张全准脸上还挂着笑,笑容甚为刺目。高尹成拔刀便砍,张全准的首绩飞了出去,血喷得满天都是
“竖子,狗奴,竟然替唐人效力”高尹成恨恨地骂道,然后鼓起眼举刀:“冲上去,夺山”
无论张全准是不是真为唐人效力,他都是准备砍了泄愤了,这几日来连战皆不顺,高尹成面上淡然,心里却也憋着火呢。
此时他怒归怒,但对己方尚未失去信心。
夹着山口的山峰并不高,上面也隐藏不了太多的唐军,故此,高尹成觉得,自己可以扭转如今的局面。在绝对实力面前,便是阴谋诡计,那又能如何
叶畅在山头上看着这边,咂了一下舌头,心中有些惋惜。这些高句丽人,倒还真坚韧,原本以为他们受此猝袭,会慌乱一阵呢。没有想到,那个高句丽主将高尹成,竟然还有几分本领。
“举火”
若是可能,他可真不想放火,虽然下了点雪,但并未积起来,这火一放,连片的山林只怕都要完蛋了。
好在事先砍出了一块隔离带,不会损失太大。
山上滚下来一个个火球,高尹成见此情形,神情终于一变,水火无情,在这种不利地势上,那火球可以顺着山路一直滚来,他的部下却甚难闪开
“撤”虽然心中不愿意,他还是下达了这个命令。
他这些可以撤,先过了山口的却撤不回来了,山口给滚木擂石挡住,高尹成只听得那边厮杀的呼号叫喝之声,还有兵刃撞击与死亡哀鸣之声。他回首看了看,发觉进了山口的约有五百余人,已经占了他兵力的三分之一,而且他所倚重的一些将领,如高奉等人尽数在内
不能不救
虽然他在暗祷唐人没有实力吃掉五百甲士,但他心中明白,自己开战以来处处受制,只怕唐人真正拥有消灭五百甲士的实力若按着此前得到的消息,唐人甲士确实不多,可现在高尹成已经不敢相信那些消息的真实性了。
“高奉勇武忠心,必能坚守。”他转头看了看周围:“随我来,绕过此山,前去接应”
都里北面的山被当地汉人称为凤凰山,原本就不甚高险,高尹成估算,也就是多绕个近十里路。不过这样一来,便要偏开大路,翻山过去,马匹什么的,就只有牵着前行了。
他这边千辛万苦终于绕过火场,前后也花费了一个时辰功夫,待翻过凤凰山时,却发现对面已经是一片寂静
高尹成心中惶然,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五百甲士,难道就这样被唐人消灭了?
然后他便看到,在南面平野之上,唐军阵列整齐地面对着他们。
唐军人数可能有两千,或许还要更多一些,他们的装备,并不象情报中所说的那样只有哨棒与竹枪,相反,一排排铁矛、钢刀,都在反射着微雪的寒光。唐人分为三部分,中间最前是一排甲士,看数量至少有三百人
三百甲士,二千轻兵……消灭五百卑沙城甲兵,而且是失去了指挥乱成一团的高句丽军,并非不可能的事情。高尹成便是还带一丝侥幸,此刻也已经绝望了。
然后他看到了丢弃在一旁的尸体,那些被剥得精光的尸首,显然不会是唐人的。
不待高尹成从悲痛震惊中恢复过来,便听得唐军鼓响,那三百甲士大喝了一声,举步向前。
高尹成心中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与唐军合战,但他还未做决定,身边的几个部族酋长已经掉头就跑,连带他们的亲兵同样转身就逃
若是打顺风仗抢浮财,这些家伙必然不甘落后,可现在双方多寡之势已易,而且刚折损了最精锐的五百人,这些人都已破胆,哪里还愿意去死战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1章 今日家鹊慕鸿雁
在身边酋长逃跑的一瞬间,高尹成便意识到不妙。
他在战前嘲笑叶畅的唐军只是临时征募来的乌合之众时,却没有想过,自己这三千兵马,同样是乌合之众。虽然主力来自于卑沙城,可还有一半多的人马是来自于周围各个心怀鬼胎的小城。
他其实也知道打到这种情形,必须撤回崴子寨下进行休整,现在可以肯定崴子寨里并没有多少兵马。但便是要撤,也应该是有序撤退,象如今这样,一个个拼了命想要比战友跑得快,其结果只能是被唐军从背后掩杀殆尽
可是知道这一点与能改变如今的局势是两回事,便是他自己,在确认事情不可挽回之后,也打马狂奔,试图逃回山中。
唐军这边,看到敌人为战先溃,顿时发出不可遏制的欢呼。
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的,却因为此前种种分离、削弱敌人的计策,变成了一场摧枯拉朽般的大胜,这等变化,让唐军完全忘了方才击杀那五百卑沙城甲士时自己所受的损失。
有些部队甚至开始想要追击,原本森严的队列也变得散乱起来。
见这一幕,叶畅笑着挥手。
南霁云见他下令,顿时如离弦箭般突前,方才他阵斩高奉,却觉得意犹未尽,这高句丽将领,也就是陇右遇到的犬戎一般勇士的水准,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敌。他这一出去,顿时两翼的骑兵跟着冲了出去,然后是轻步兵也随之而动,转眼之间,叶畅身边就只剩余那些着甲的重步兵了。
“还得多谢沈溪的三百具甲与诸多兵器了。”叶畅心中暗想:“若不然,方才想要吃掉高句丽人最为精锐的五百甲士,当真困难。”
此战高句丽人的惨败已经注定,高尹成被此前的消息所迷惑,太过自大乃是其败的关键,若他能当机立断断尾求生,还能再给叶畅制造些麻烦,但是他尚心怀侥幸,花了一个多时辰翻山,使自己成了疲兵。故此,叶畅一点都不担心追亡逐北时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一战已经是必胜,唯一的问题是战果多大罢了。
“清出道路,咱们得前进了”
南霁云领轻兵去追杀,叶畅带着甲士则开始清理火场,待那边追杀已毕,他这里也从火场清出了一条道路。
“二哥,战果如何?”见南霁云得意洋洋地回来,叶畅便知情形,故意问道。
“生擒高尹成了”南霁云道。
在他身后一匹马上,失了头盔的高尹成满脸污垢,见叶畅望过来,深深垂下头去,却是一言不发。
“二哥还能战否?”叶畅又问道。
“能”
“我将骑兵全都拨给二哥,二哥可愿去破崴子寨外的贼虏?”
“正所愿也”
“二哥如何与敌战?”
“广造声势,驱敌残败入其营中”
“好”叶畅笑了起来,南霁云想的战术,与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骑兵不过百余,加上此战缴获,可以凑成二百骑,而敌人尚有千余,要胜之必须花点心思。这驱赶残败之敌,既是乱敌军阵,也是降敌士气,显然,在主将都就擒之后,崴子寨的高句丽人不立刻崩溃就已经是奇迹了。
“兄长勇武,加上还有三哥在崴子寨,胜是必然的,不过为了减少我方伤亡,这厮的首绩,二哥还是带去吧。”叶畅一指高尹成。
高尹成双眼顿时睁得老大,他惊声道:“大唐乃仁义之国,唐军乃仁义之师,我愿降,我愿降……”
南霁云看向叶畅,能决定这老儿性命的,唯有叶畅。
“养虎遗患的仁义之国么,亲痛仇快的仁义之师么?”叶畅哈哈大笑起来:“抱歉,我可没有这种习惯……杀了吧”
“不,你敢……”
高尹成话声未落,便觉刀光闪动,他人头飞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地上。脸上的惊愕讶然神情,仍然栩栩如生,有晓事的兵士上前,将首绩拾起,系在了南霁云马脖子之上。
“我在此静候佳音。”叶畅向南霁云拱手道。
南霁云行完礼,召呼了一声,那两百骑跟上了他。不过道路刚刚整出,还只能牵马而行,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叶畅心中浮起的念头,却是在战后定要想法子将道路整过。
“打扫战场,然后回都里吧,现在可以清扫一下都里的垃圾了。”回过神来,叶畅下令道。
此战卑沙城纠集的高句丽等诸族将士一千六百人,被杀、被擒者便有千余,逃回者不足五百。叶畅下令打扫战场,少不得将这些尸体衣甲剥下,还有他们的武器、马匹,这些都是目前旅顺急缺之物。
叶英留守在都里、叶挺跟在崴子寨,如今留在叶畅身边的唯有叶安。负责清点战场的,正是叶安。叶安虽然不如叶英、叶挺武勇,不过做事心细麻利,半个时辰之后,他带着一脸兴奋来禀报:“十一郎,缴获甲四百四十具,都可以用,刀枪矛槊一千一百只,有些坏了,不过铁还是好的。另外弓三百张,马四百九十匹,其中有六十匹受了伤,今后怕是不能当战马了。”
这个缴获让叶畅大喜,这些都是有钱难买的东西,有这些收获,这一仗就不是白打了。
“另缴获金银、铜钱若于,数量不多,还有一些粮草,数量亦不多,主要是于粮。”说到这,叶安低声道:“有些将士私藏金银铜钱……我没有声张,只是让人记下他们。”
“做得好。”叶畅听得金银、铜钱的数字,完全不放在心上,这些人轻军而来,身上不可能带太多的金银,那些私藏金银铜钱的将士,叶畅也不准备去计较:“私藏者就算了,不必追究,毕竟此战乃是初战,我军军法还未成啊。
说到这,叶畅心里早就有的一个打算,觉得现在成熟了,当下对叶安道:“此战之后,我会将民兵改为团练,南二哥为团练使,你给他担任副手,如何
叶安愣了愣,神情有些犹豫:“十一郎,这擅建官制……”
擅建官制几乎就意味着造反了,叶畅此时远没有造反的资本,莫说别处,就是离他不远的安禄山,便可以轻松将他这点实力完全吃掉。叶畅哈哈笑道:“自然不是擅建官制,我会上表朝廷,今上重边功,再加上朝中有人使气力,设一团练不成问题”
“那就好,那岂不是说,我也可以当官了?”叶安喜形于色:“咱们叶家,不只十一郎你一个为官者了”
叶畅笑着点头,叶安喜滋滋的,却没有注意到叶畅眼中闪过的一丝异色。
叶畅没有想到,当官竟然会对叶安有这么大的影响,高兴得都近乎失态了。他虽然此世亦有四载,终究不完全是此时之人,不清楚出仕为官对于叶安这般小家族平民出身的人有什么意义。
但此时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啊呀,我欢喜得都忘了……十一郎,虽然大胜,我方伤亡亦统计出来了。”一个人傻笑了好一会儿,叶安回过神之后,强捺住欢喜,开始禀报己方的伤亡情形。
此战叶畅方损失最大处,就在于消灭过了山口的那五百高句丽前锋时,当时虽然将敌人消灭了,自己这边也有三百余人伤亡,好在伤者居多,真正阵亡者不过五十余人。而叶畅治军别的没有,独军医这一点抓得极紧,故此伤者大多得到了处置。
听得伤亡数字,叶畅心中有些发冷,但旋即又冷硬起来:慈不掌兵,若他自己不想死,那么就必须习惯于伤亡。
“死者入土为安,伤者好生医治,若有残疾,量其才器安置。家属亲人,从忧抚恤——无论寻得到寻不到其亲族,都要登记在册,以备祭祀”说完之后,叶畅想想,还有些不放心:“此事我亲自督办,你现在与我去看看伤者,让都里派大车来,将伤者好生送回去。”
战场离都里镇只有十里,而且是十里平川道路,故此没有多久,便有都里民兵拉着大车赶了过来。樊季勇便在这些民兵当中,他一脸兴奋,用力推着大车向这边赶,但还隔着老远,便被北风吹来的血腥气弄得胃中东西不停翻腾,等到了战场上一看,就不得不扔下车,到路边呕吐去了。
与他一般呕吐的不只一个,都里新招募的民兵,都未曾派上战场,他们见过血腥,但如此血腥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凤凰山下,几乎遍地死尸,而且大多数死尸都不完整,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断头开腹。
“哈哈”
樊季勇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些,便听得有人大笑,他抬头看去,只见一队老民兵整着队,雄纠纠气昂昂从他们面前经过。那大笑声,便是看着他们狼狈模样发出的嘲笑。
“这般菜瓜生枣儿,当真没有用处,还只是看着这里便成了这般模样”那笑声中有人议论道。
“难免,难免,杀猪杀狗或者见过,可是杀人,而且是杀这么多人……”
那些老民兵泰然自若地一边议论一边开拔,樊季勇等人心中既是不愤,又是羞愧。就在樊季勇满心纠结之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樊季勇回过头去,吓了一大跳,顿时站直来:“叶参军”
“莫往心里去,他们也不过是比你们早些加入民兵,经历过几场战事,多见过几次死人罢了。”叶畅笑着鼓励道。
“是……是”樊季勇只觉得嘴巴里发涩,说起话来都直哆嗦,叶畅又向他笑了笑,然后举步上前,牵着马向着都里方向行去,留下一个背影给樊季勇看。
“好小子,叶参军和你说话,你怎么就这模样了?”叶畅走得远了些,旁边的伙伴上来,一个个推搡着樊季勇。
樊季勇此时才回过神来,眼睛里晶晶亮:“方才……方才叶参军与我说话了,与我说话了”
“瞧这小子的德性,以往叶参军不是也与你说过话么?”
“不一般,不一般,你们是不知,方才叶参军出现时,我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眼睛一扫,我便双膝不稳,几乎要跪下去”樊季勇摇头道:“他手拍了拍我,我便觉得身上发麻,动弹不得……啧啧,不愧是叶参军,不愧是天上星宿”
“呵呵,你这厮现在嘴巴倒利索了。”
“你以为我是胡诌?当真我真觉着,叶参军仿佛是从天下降下的星宿,全身上下都散着光——你们瞧,若不是天上降下的星宿,这一战能打得这么于净利落么?”
他一指面前的战场,周围的同伴们不由自主都沉默了。
光从地上的尸体与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俘虏,便可以看出,敌军数量不少,而且都里的汉人都知道,卑沙城乃是附近最大的高句丽势力,传说能派出近万兵马。
大伙再想起叶畅的模样,隐约觉得,那个看上去有些娃娃脸的少年官员,还真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若非如此,这一地的高句丽人,怎么会变成死尸?
“少说杀了上千高句丽人……”有人低声道。
“我看有几千”又有人道。
“啧啧,叶参军……当真是了不起,他手下才多少人,方才过去的,莫看一个个趾高气扬,大伙谁不认识谁,都是咱们都里附近的,不过就是早半年跟着叶参军,便能打胜仗”
“打大胜仗”樊季勇纠正道。
他紧了紧身上衣裳,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追求,似乎不应仅仅是肚子里饱、身上暖和了。若能跟着叶参军,没准自己还能求一求富贵。
哪怕求这富贵要用性命去搏——在辽东,一个汉人想要口稳当饭吃,都需要用性命去搏,为了富贵拼命,又有何不可?
战场上的惨状,让一些人畏惧、退缩,但更多的是象樊季勇这般,从这一战中找到了希望,对叶畅有了信心。虽然这希望、信心还只是萌芽,但只要叶畅还能继续胜利下去,迟早一日,这希望、信心能长成参天大树,反过来给叶畅以支撑。
再将目光投向那些尸体时,樊季勇突然间觉得不怕了:有叶参军护着,连活着的高句丽人都不怕,还会怕这些动弹不得的死尸么?
“于活”他大声喊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2章 明朝猛虎惊狐猿
“当……当真?”
“千真万确啊,小人不敢欺瞒,可罗达败亡,唐人大军已经开过来了”
卑沙城城主府邸里,泉盖洪一屁股坐回到锦凳之上,半晌也没有喘过气来
“情形究竟是如何,你说,快说,高尹成有三千兵马,怎么会败?”旁边一个亲信还是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消息,向跪伏在前的那员裨将喝问道。
“唐人实在是太狡猾了,我们的内线消息有误,唐人兵马也不少于三千,或许有五千”那裨将一边叩首一边哭道:“可罗达为唐军所袭,先是高奉的五百前锋全军覆没,接着可罗达力战阵亡。然后唐人千余骑兵与崴子寨两千守军一起,夹击我等,我等只有一千人,而且多为伤病,实在是无法力敌……”
为了推托责任,他嘴中唐人的兵力被夸大了好几倍,实际上南霁云带着高尹成的首绩、驱赶着败兵到了崴子寨前,他们就立刻弃营而逃,根本不知道南霁云兵力多少。只不过在逃跑过程中,被南霁云追上三次,厮杀了三阵,十停里只有三停顺利逃回了卑沙城,其余人不是被杀被俘,就是躲入山林旷野之中,根本不敢出现了。
“五千……五千……”
听得这个数字,众人脸色都变了。
五千唐军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明白:大唐在退出这里四十多年后,终于要重返辽东了。
“无妨,无妨,如今天寒地冻,海道结冰,大唐最多也只是这五千人……”有一人喃喃自语:“他们就是要大军出动,也得等开春之后。而且,大唐欲东征,少不得大张旗鼓,在登州做准备,可是我们并未听说登州有造船囤粮之举……”
因为与大唐有商贸往来的关系,他们对于山东登州一带的情形多少有些了解。不过这话并没有让众人放下心来,就算大唐还要准备两三年才会真正东征,可总是要东征的……
“东征绝无可能,若是东征,当是安东都护为先,可是如今安东都护那边与契丹人斗得正紧”
“正是,正是”
在惊惧了一会儿之后,众人开始自我开解,但每一个人心中都明白,大国与小国不同之处就在于,大国拥有近乎无穷的底蕴,谁知道大唐这个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国,这个时候会拿出张什么牌来。
而且就算没有别的牌,仅凭这五千兵马,卑沙城就危险了。
“无妨,各位休惊,大唐四处树敌,不可能再全力东向。只是这五千人,奈何不了咱们卑沙城,休要忘了数十年前,大唐来犯时,在卑沙城下吃了多少苦头”泉盖洪又道。
众人纷纷点头,可心中如何想,却是另一回事了。当初大唐确实在卑沙城下吃了不少苦头,但那时大唐的对手乃是高句丽国,人口三百万带甲数十万的大势力,而现在卑沙城却控制在泉盖洪手里,真正掌握的人口还未必有四万,至于军力……
泉盖洪现在最头痛的就是军力。
他自然可以立刻将卑沙城周围的青壮都征召入伍,准备一场大战,但临时拉出的军士能有多大作用,实在令人怀疑。更何况此前准备征都里,他已经动员过一次,如今再动员,意味着连老弱都要上阵了。毕竟他治下地虽广,可真正居住于卑沙城的人口,也不过就是万余。
“此次失利……”泉盖洪正想再鼓舞一下士气,突然间听得外头一阵喧闹,他心中一凛,然后便听得有脚步声传来。
“何事?”
“刺史,青泥浦的高松带本部离开了”
这个消息让泉盖洪眉头顿时竖起:“竖子敢尔”
此次南征,青泥浦的高松可以说是最积极的人之一,但是,当大军开拔时,考虑到他与都里最近,泉盖洪不愿意为他作嫁衣,让他的部队为后部,如今就驻扎在卑沙城中。此时他不经禀报,便将部队撤走,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他已经得知了前线失利的消息
而且他这一带头,那么剩余诸部紧跟着就会离开,目前还聚集在卑沙城的部队,转眼间就会作鸟兽散
“来人,传我令去,将高松首绩取来”他厉声喝道。
“刺史,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听得他这样命令,底下顿时乱了,有人起身道:“此时不宜多树敌人,莫说杀不了高松,就算杀了,高松自有子嗣,刺史这可是将高松往唐人那力推啊”
“高松反意已露,便是不杀他,他也会去投靠唐人”泉盖洪冷笑道:“倒不如杀了他,并了他部下”
说到这,他摆手厉声道:“我意已决,阻拦者与高松同罪泉荔”
“在”
“你与……与罗九河一起,去取高松首绩来”
“是”
泉荔乃是他亲信,罗九河手中的汉军,乃是他目前能动用的最大的一支部队。此二人出门之后,泉荔看了罗九河一眼,心中暗道:“刺史令我与罗九河一起,怕是对罗九河也起了疑心,毕竟那边可是汉人,而罗九河是汉将,手中又是汉军……既是如此,我倒要盯紧了这厮。高尹成既死,我便是刺史麾下第一将,此汉儿何人也,也能与我并列?”
罗九河倒是神色如常,他们点齐兵马,向着青泥浦方向追去,追了两里许,也没有看到高松部的身影,倒是在路边,跪着几个人。
“尔等何人?”泉荔上前问道。
“小人等乃是本城百姓,方才青泥浦高娄肖经过,令小人等在此迎候将军。”那人奉上一张纸:“他留了一封信,如今奉与将军。”
那人呈上信,一个士兵接过之后交给了罗九河,泉荔咳了一声:“拿来与我看”
罗九河默默将信交与他,泉荔拆了一瞧,然后勃然大怒:“狗贼,竟敢如此”
他也不将信交与罗九河,径直揣入怀中:“追吧”
“钳牟丁,你那信……真有用么?”高松缩着脖子,好让刀般的北风不至于将自己耳朵冻坏,他神情有些犹豫地问道。
“自然有用,如今高尹成既败,无论他是生是死,泉盖洪手中能用的就只有罗九河的汉军,故此若有人来追,必是罗九河。我那信乃是离间之计,只要罗九河看到,必然不会全力追击”钳牟丁自信满满地道。
“万一他还全力追呢?”
“所以我才请明公快走啊,咱们只要走出了卑沙城地界——不,只要走出二十里,他们就不敢追了。要知道,高尹成的败兵既然到了,也就意味着唐人的前锋距此不远,而且我们一走,其余诸部必散,泉盖洪岂敢放罗九河远去
如钳牟丁所料,虽然泉荔还想猛追,可才追出十里,后边便有一骑追来,带来泉盖洪的新令,令他们速速返回卑沙城。
回到卑沙城之后,泉荔又看了罗九河一眼,想到此次追击未立寸功,他笑着道:“罗将军,此行辛苦了。”
“不敢,不敢,泉将军才辛苦。”
“我们这就去见刺史,莫让刺史等久了。”
他的话让罗九河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便是感觉不对劲又能如何?
二人入内禀报追击的经过,然后泉荔便将那信递给泉盖洪,泉盖洪看了之后神情异样:“好逆贼,果然狂悖……不过暂时先放过他,前边得到消息,唐军先锋已经在十里外出现了”
罗九河正在想着那信中可能是什么内容,听得这个消息,顿时吸了口冷气:“来得……好快”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召你们回来。”泉盖洪咬牙切齿道:“这唐人果然是贪心不足,竟然还敢来犯吾境,如今我兵力不足,如何守城,你们可有妙计
罗九河正待说话,旁边泉荔却抢着道:“但凭刺史定夺”
“既是如此唐狗自南而来,但如今看来,那叶畅狡计多端,须得备他分遣一军绕道至城北……罗九河,你领三百人守卫城北,多派侦骑,如何?”
罗九河心中一凛。
汉军总数约有一千,原本都归他统属,装备、军饷都比不上高尹成统领下的高句丽部。如今可以说,汉军成了卑沙城中最重要的武力,而泉盖洪一句话,便夺了他七成的兵力。
不过他不敢反对,他心中明白,此时自己的地位甚为尴尬,就象此前出征不令他去一般,此时守卫,最关键的南面与东面,也不会交与他。
“是”他只沉默了很短时间,然后应道。
“好,你乃我心腹爱将,有你在,我们便后顾无忧。唐军远道而来,必不能久,而且天寒地冻,他们若在卑沙城外呆的时间长了,锐气消耗尽了,我们便可反击,那时还须借助你之武勇。”
“是”
罗九河又应了声。
泉盖洪分派防备任务之际,城南数里之外的山上,南霁云举着望远镜,远观卑沙城。
卑沙城乃是一座山城,位于大黑山之上,山势虽是不高,但甚为险竣,想要强攻下来,并不容易。
“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与我们在陇右见着的那几座城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南霁云心中暗暗发愁:“真要攻此城,没有数万兵马,根本不可能”
甚至数万兵马都难,因为部队在攻城时根本展不开,当初太宗皇帝遣郧国公张亮破此城,也不知是如何行事的……
想了好一会儿,南霁云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而且从城外的寨子来看,卑沙城有了准备,实行坚壁清野,他手中如今只有不足三百的骑兵,就算想要破坏对方坚壁清野的意图都很困难。因此,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突袭的打算,回军返回。
这让连打了数场胜仗的南霁云多少有些不过瘾。
他的三百骑为前锋,叶畅亲领大军在后,在凤凰山之战获胜后,叶畅再度征募民兵,这一次参加者更为踊跃,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适龄的汉人青壮,都已经成为了团练兵。
旅顺团练乃是叶畅给这支部队取的新名,在这一次征募后,叶畅手中的团练兵已经达到了四千人,除了留五百人守卫都里与旅顺外,其余人手,尽皆出征。高尹成部留下的军械武装了他们,让他们不至于连武器都没有。
除此之外,叶畅还给崴子寨以北的各个寨子下令,令其供应粮草、民夫。这些寨子原本都不听从旅顺,而是受青泥浦或者卑沙城遥控,而现在却是时移事易了。
在离卑沙城二十余里的三岔口,南霁云与叶畅主力相遇,此时叶畅已经扎下营寨,而营寨外边,还有一些各种打扮的人在风中哆嗦着。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南霁云牵马入营时问道。
“附近寨子派来的,没有送粮草来,参军令他们在外等着。”卫兵笑道:“这些墙头草,支应高尹成的时候倒是殷勤,如今我们来了,反倒没有粮草——就该让他们多喝喝西北风”
南霁云也笑了起来。
不过进了叶畅大帐,他看到一个熟人正坐在马扎之上,见他进来,那熟人慌忙起身行礼:“南将军”
“钳牟丁?”南霁云有些惊讶:“你不在卑沙城中,怎么会在这里?”
“某如何会在卑沙城中”钳牟丁笑道:“某与某家明府一心忠于朝廷,如何会与卑沙城中的叛贼在一起。此前因为叛贼势大,与之虚与委蛇罢了,实际上我家主公是……是……”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心在曹营身在汉”来,南霁云愣住了,而叶畅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绣像三国志演义》中的一语,说的是关云长……”钳牟丁解释道
南霁云顿时也笑了:“好叫你得知,这书可是我家参军所著,原句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曾想你这辽东偏僻之地,竟然也有此书流传”
钳牟丁顿时惊得几乎呆住,他转向叶畅,然后拜伏在地,少说有七分真心地道:“荒僻野人,如今服矣,不想叶参军竟然是如此大才之人,无怪乎破高尹成如擒三岁小儿一般”
“好了,闲话不说,你此次来究竟是什么用意,我心中有数,但青泥浦此前做了些什么事情,我心中亦是有数。”叶畅笑毕摆手,正容道:“我只想问一句,高松是想死还是想活,是想荣华富贵,还是想灰飞烟灭”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3 谁人更扫黄金台
青泥浦如同都里一般,也是汉人客商往渤海国、黑水一带的重要商埠,高松能据此为基业,甚至遥控都里,除了手中兵马之外,便是因为他是一个识时务者。
卑沙城强盛时,他便向卑沙城称臣,而今旅顺占了上风,他也立刻派出钳牟丁,前去试探旅顺的口风。
“情形如何,那位叶参军……究竟是怎么打算?”
听得他急切地追问,钳牟丁心中有些快意,但同时又有些为难。
“明府,这一次,咱们只怕做差了啊。”他哀声叹气地道:“叶参军有令,让我们立刻去他军前效力”
“什么?你有没有说我偶感风寒?”
“说了,可是叶参军连我们刚刚从卑沙城中脱身都知道……明府,叶参军在辽东有探子细作”
能将他们一举一动都打听清楚,那肯定是有探子细作在行事,高松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之后道:“反正不能去,去了他军中,岂不任其宰割了?”
“可是他知晓泉盖洪是我们挑唆的……”钳牟丁又叹气了。
当初高松欲行借刀杀人之计,挑唆泉盖洪攻打都里,钳牟丁便持反对态度。钳牟丁更倾向于与旅顺搞好关系,最好能通过旅顺名正言顺地拿到大唐朝廷的封敕。可高松未从其计,这种情形下,想要轻松从叶畅那边过关,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无妨,大唐君臣都是一般,无非便是要我等称臣纳贡罢了,我重重贿赂之……”高松又道。
“这位叶参军却非这等人物,他说了,高尹成被生擒时也声称愿降,可他以为不诛之不足以戒来者。”咽了口口水,钳牟丁看了高松一眼道。
他说得还很含蓄,叶畅说得更不客气,让他直接告诉高松,负荆请罪都没有用,何况只是口头上的臣服?大唐不需要心怀鬼胎的墙头草,高松唯有两个选择:去他军前效力或者在他攻下卑沙城之后转攻青泥浦。
“时代变了……”钳牟丁能够隐约感受到这一点,可是高松却没有这般感受。
饶是钳牟丁说得委婉,高松听罢还是冷笑一声:“且看他如何攻下卑沙城吧,若真能攻下卑沙城,我便是去拜谒也不迟。”
“若是能攻下卑沙城,这积利州就算是定下来了,积利州人口总数有近十万,放在中原只相当于一个县,可在辽东,已经算是人口不少了。有十万人口,我之大计便可以得成。”
与此同时,三岔口的军营之中,叶畅环视帐中诸人。他的声音尚未歇,然后,他又道:“如今周围各方势力,多持观望,我们不能乘机夺取卑沙城,让卑沙城喘过气来,再想攻取,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而且,卑沙城下,我也好上表奏明朝廷,真正在辽东制立制度。”叶畅最后道:“一州之地,朝廷怎么着也得意识一下吧,诸位若是想封侯,便在于此了”
顿时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叶畅注意观察,甚至连南霁云这时的神情都与平日不同。
唯有善直,倒还保持本心,或者对于莽和尚来说,所谓封侯,还比不得一顿美食重要吧。
“虽是如此,卑沙城不好攻,想要夺城,必出奇计不可,诸位可有什么想法?”叶畅又道。
他如今兵力少,不可能为了省事而去拿人命填这座卑沙城,故此须出奇计才行。
卑沙城这些日子可谓人心惶惶,泉盖洪得知唐军在距离卑沙城不足三十里处扎营,便将部下驱赶起来,整日里巡城修城,昼夜轮换,唯恐给了唐人可乘之机。他的部下也知道事关重大,没有一个口出怨言的。
唯一清闲的人,就是负责北门的罗九河。
虽然泉盖洪口头上说北门重要,实际上大伙都明白,唐人不可能绕过大黑山跑到北门去,故此罗九河所守之处,其实是最无威胁之地。泉盖洪甚至再度从罗九河手中调走了一百五十人,只留给他一百五十人,几乎彻底剥夺了罗九河的兵权。
罗九河心中憋闷,却不敢形诸颜色,越发兢兢业业,唯恐给自己惹来祸端。他这日正在城上巡视,却见一头驴踏着薄雪而来,仔细看去,乃是水云观观主陈宣微。
“宣微道长如何会到这里?”罗九河讶然道。
“眼见便是年关,贫道欲入城买些红纸、香油……咦,罗将军怎么亲自上城值守?”
罗九河叹了口气,他笃信道教,故此在大战之前还曾去水云观祈福,此时见陈宣微来此,便下令开门让他见来。
谁知他命令一下,旁边一人却道:“罗将军,此事不可,刺史可是有令,不得他军令,任何人都不准出入卑沙城,以防唐人奸细”
罗九河愣了愣,不禁颓然。
他知道泉盖洪不信任他,却不曾想,这个名义上来助他防守的家伙,竟然是来监视他的。陈宣微在水云观修道多年,卑沙城中人几乎都认识他,他比叶畅来辽东可要早二十年,他如何会是奸细
无非就是为难他罢了。
“啊呀……”卑沙城并不高,他们在上的说话,城下陈宣微自然也听到了,他面露难色,然后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入城了只求罗将军替我将红纸香油送出城,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罗九河心中歉然:“理当送上贵观,罗某也许久未曾去礼敬,罢罢,今日罗某便暂休一日……荔丁,这北门守卫便烦劳你了。”
荔丁正是被派来监视他的那人,见罗九河识趣,他笑着道:“罗将军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
罗九河买了纸和香油,令亲兵带着,便出了卑沙城。陈宣微与他惯熟,稽首道谢,几人便缓缓离开。
山路雪地湿滑,甚难行走,到后来众人只能牵着马驴。陈宣微回头笑道:“此路令老道想起曾听过的一首诗来。”
大唐诗风甚行,樵夫孺子,皆能背咏,辽东近唐,亦有诗风。罗九河身为汉人,虽是身在胡营,却也能欣赏。当下便道:“道长所记的,必是好诗,请为我试吟之。”
陈宣微捋须吸气,然后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李太白之诗”罗九河听得这两句,心中顿时记起,这诗乃开元年间李白所作,此时流传已广,罗九河亦是能背。那“拔剑四顾心茫然”一句,令他大起共鸣之心。
他将门世家,自负才气,却厕身于胡虏之下。以前还可以以甚得重用自我安慰,可现在泉盖洪猜忌之心已经表露无疑,他便是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故此,待陈宣微吟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之句时,他忍不住应声同吟,到最后“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时,他声音却压抑下去。
吟罢之后,陈宣微笑着看了看他:“罗将军心情不好。”
“让道长见笑了。”
“将军听得这一首,可知李太白去年又做了一首《行路难》?”陈宣微道
“某粗鄙之人,确实不知,请道长为我吟之。”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陈宣微又是一声长啸,开始吟诵。他唱道情惯了的,声音清亮,直震得周围林海雪声束束,如一道凉风,直贯入人脸。罗九河只听这一句,便有共鸣之心,长叹了一声。
待听得“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之时,他心情一愤,忍不住拔剑,砍向身边的一株树。最后“行路难,归去来”六字,陈宣微声音余韵,绕于林间,许久不歇。
“恨不能随道长隐居练气,以求长生之道。”良久之后,罗九河叹道。
“长生何其难也,将军乃富贵中人,求不得长生,哈哈……”
说话之间,到了水云观,罗九河见着观外细雪未扫,两棵古松边却系着几匹马,心中一动,猛然止步。
他虽是心情激荡,但向来机警,一看着这几匹马,便意识到不对,手握在剑柄之上,怒视陈宣微:“道长何意?”
“引君去见黄金台啊。”陈宣微倒是不惧,捋须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将军莫非以为贫道会害你不成?”
罗九河心念转动,若一路上陈宣微未曾念李白的那两首诗,他二话不说调头便走,但是李白那诗确实打动了他,如今“行路难”,莫非他真的要“归去来”么?
他心中正犹豫,突然见道观大门推开,一年轻人笑吟吟出来,在他身边,则是见过一面的那位善直僧,除这二人之位,仅有一随从,虽是握刀,却未着甲。透过这三人身后往道观里望,空空荡荡的,可见除他们之外,并无别人。
那年轻人长揖下去:“汉人叶畅,拜见罗将军”
罗九河身体一抖,他虽是镇定,这时也不禁讶然:“叶畅,哪个叶畅?”
“此时此地,还会有哪个叶畅?”陈宣微笑道:“罗将军,我汉人为礼仪之邦,休如胡蛮,失了汉家礼数”
罗九河轻轻抖了抖,然后上前抱拳:“罗九河拜见叶参军……”
“我此来非大唐参军,乃辽东一汉人也。”两人礼毕,叶畅笑着摆手道:“罗将军这些年支撑积利州汉人事业,多有辛苦,叶某向罗将军礼敬,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罗九河听得此语,顿时心头一热。
大唐因为营州之变而彻底撤出辽东之地,甚至连安东都护都撤回一幽州,只是进入天宝年间后才复东进至营州辽西故城,这数十年间,汉人在辽东的日子可不是艰难
他在卑沙城,尽自己之力庇护积利州的汉人,甚至组织了一支汉军为泉盖洪效力,这其中艰难,唯有他自己知道。别的人只看到他身为泉盖洪帐下第一汉将的威风,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个……不敢当叶参军之语。”罗九河在激动了一刹那后迅速冷静下来,叶畅的来意,他很清楚,若只是被这样一句暖心的话就打动了,他也就不是罗九河了。
“听善直师说,罗兄心怀故土,想要回中原去看看?”叶畅一边把着他的手臂,邀他入道观,一边又笑道:“辽东亦是汉家故地,中原亦是汉家故地,我汉家之壤,北穷寒漠,南接莽荒,西含绝域,东拥大洋,处处壮丽山河——我自幼志向之一,便是能踏遍这些地方”
听他此言,罗九河只是一笑,却不应答。
进了院子,道观的玉皇殿便成了临时会客之所,叶畅向玉皇神位敬了香,罗九河亦是如此。安座之后,罗九河笑道:“叶参军亦心慕仙道?”
“某乃药王孙真人再传弟子。”叶畅道:“自然不敢不敬天地鬼神列祖列
此语入罗九河耳,罗九河便稍有愧色。
“将军请用茶,这是孙真人药王观传下的茶,泡制之法,与一般煎茶不同。”叶畅又笑道。
早有一小炉上水在沸腾,善直亲自动手,为他二人各泡了一杯茶。罗九河端杯在手,对着微微显得深绿色的茶水发起呆来。
叶畅的来意,他岂有不知者,敢于只带廖廖数人深入敌后,其人胆气,让罗九河心中深折。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对叶畅纳头便拜,他心中更大的念头,是不是要暴起发难,擒住叶畅,送去见泉盖洪。
只要擒住此人,此战就必胜了。
不过叶畅既然敢来见他,岂会没有防备,现在看到的只是善直一人,谁知道道观之后是不是还埋伏着什么。另外,叶畅身体矫健行动敏捷,一看就不是文弱之辈,自己真能一击得中么?
“有一件事情,须得与将军分说。”叶畅仍然是面带微笑:“将军如何看卑沙城?”
“雄关高踞,叶参军如欲北上,必不可绕之。”罗九河眯着眼道:“参军莫非意欲攻城?”
“将军此言差矣,这世上没有比人更坚固的雄关。”叶畅正色道:“若众人一心,则平地可以为城,若离心离德,则铁壁亦不过粪土。将军以为,卑沙城中,当真是人人一心么?”
“自是上下齐心。”
“哈哈,将军言不由衷啊,我有样东西,请将军一观。”叶畅笑着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4章 输肝剖效英才
罗九河不知道叶畅会拿出什么东西,在他想来,应当是金银珠宝之类,或者是官职告身之类。叶畅欲来劝说他,无非就是以财或以权来打动他。
但叶畅拿出来的东西,着实出乎他意料。
是一封信。
同样样式的信,罗九河此前见过一次,就是追高松之时。故此接过信之后,他瞄了一眼信封,上书“致罗将军讳九河亲启”,落款也确实是“青泥浦高松顿首”。
罗九河讶然看了叶畅一眼。
“此信乃是青泥浦高松重写一份献与我的。”叶畅笑眯眯地说了句半真半假的话,然后从罗九河的神情里看出异样:“怎么,罗将军竟然没有看到这一封信?”
罗九河默默拆开信,在他想来,叶畅说的没有假,青泥浦看来已经投靠大唐了。青泥浦乃是卑沙城附近仅次于其的势力,这一投靠,必然会带动不少墙头草。
信中的内容无非就是一些挑拨离间的话,大致意思罗九河扫一眼便知。虽然这个离间计用得相当笨拙,可是罗九河手却攥得紧紧的,甚至有些发抖。
若泉盖洪没有怀疑猜忌他,就不会不把信的内容与他看。泉盖洪手中抓着那封信,莫非就是想事后以此为借口,收他兵权,甚至……杀他?
“将军在泉盖洪帐下,到如今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限了。将军既是好道,当知《易》,亢龙有悔,物极必反。将军若是已经六十岁,自可以退养天年,如今泉盖洪与将军互不猜忌。但现在是泉盖洪年近六十,而将军年方三十,泉盖洪爱幼子,承其位者必幼子泉苏,子幼而臣壮,若是高尹成尚在,尚可以高尹成平衡将军,如今高尹成已死,泉盖洪会如何做?”
叶畅缓缓地说着,他全然没有提自己,只是分析罗九河在卑沙城中的处境。罗九河只觉得口中有些发于发苦,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道:“必不至此,便是如此,君臣人伦……”
“至不至此,将军心中明白,叶某不必多说。至于君臣人伦,将军无罪而获罪,则其君不君。况且将军自己心怀忠义,别人捕杀将军时,却非要给将军一顶叛逆之冠,没准还是狗都不如的千古逆贼……将军自是不畏死,可将军妻儿何辜?”
此语真正打动了罗九河。
他坐正身躯,盯着叶畅,叶畅见他终于正视自己,心知自己的言辞起了作用,便笑着又道:“更何况,卑沙城属大唐,将军之君,乃大唐天子,泉盖洪何德何能,可为将军之君?将军守护一方,乃是我汉人疆土,高句丽遗种,不思归化,篡地夺权,僭踞我汉人旧土,将军忠于其人,实是背典忘祖,岂非怪哉?”
这番话将罗九河最后的心结也打开,他沉声道:“叶参军之意,罗某已知,只是罗某如今身受猜忌,又智短才浅,实是不能助叶参军。”
叶畅一笑,这话就是推托,罗九河家中三代在卑沙城中效力,他自己为汉军之首也有七八年,就算身受猜忌,只要他还有自由,那么就自然有其影响力
“将军过谦,我不瞒将军,我身上这积利州录事参军之职,实是圣人为便宜我在辽东行事而赐。但既然为其职,便当负其责,我有上表奏请任免积利州诸官职之权。将军拨乱反正,有功于国,朝廷也不会吝啬一个真正的将军职司。”说到这,叶畅又顿了顿:“况且我如今身在旅顺,主要精力也放在那边,这卑沙城以北军务,需得才智勇猛之将一身担任……”
这是许诺如有得成,卑沙城以事务,就交与罗九河。罗九河心中一热,然后听得叶畅又道:“罗将军,便是不为私人计,也当为辽东汉人计。我来辽东,汉人竟沦为奴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每日辛苦劳作,养得蛮夷之辈脑满肠肥,自己却骨瘦嶙峋。每每见此,我心中便觉不安,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汉人更勤奋者么?天生万物,智者辨而识之,勤者择而用之,德者据而有之——智、勤、德,我汉人与蛮夷相比,此三者无一不远胜之,奈何为其奴仆?”
罗九河顿生知己之感。
叶畅虽然说的是那些汉人奴仆,但在泉盖洪眼中,他罗九河不也是一个奴仆么?无非是地位稍高的奴仆罢了
他的智、勤、德,无一不胜过高尹成,但泉盖洪以高尹成为主将,在高尹成败亡之后还百般猜忌他,如此之主,岂堪他长久效力?
“叶参军说得透,人异于禽兽者,便在智、勤、德也,罗将军,你莫非不欲为人,而欲为兽乎?”旁边的陈宣微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看到罗九河已然心动,只是颜面上还过不去,便乘机插言道:“我至此立观久矣,虽也有心教化,惜哉力不能行,罗将军今日得遇叶参军,正如乐毅遇燕昭王、孔明得刘先主,将军还犹豫什么?”
罗九河听到这,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然后起身,再度向叶畅行礼:“某……原为大唐,为汉人效力”
不是为叶畅效力,但叶畅仍然是满脸喜色。
“只不过,某如今被打发至北城,怕是对叶参军并无用处了。”罗九河又道。
“哈哈,某既然能到卑沙城北边来,某之兵马便也能过来”叶畅笑道:“将军只管放心就是,倒是将军你那边,不可不谨慎。卑沙城一时不下关系不大,可是若让泉盖洪得知将军起义反正就不大好了。”
“这个参军只管放心,我在城中经营十余载,谨慎之心还是有的。”罗九河凝眉不解:“只是……参军寥寥数人过来倒是可以乘隙而过,可大批军马,只怕会被发现吧?”
“不会,我们是自海面上绕过来的。”一直未曾开口的善直笑道:“西边海面冰层颇厚,我们小心一些便可以轻易绕过卑沙城视角了。”
卑沙城在大黑山之上,其西距离海面不足十里,只要天色好,原本是可以看得到海面。为了防止唐人绕道,这些时日在靠海的几座山峰上,都起了烽火台。罗九河听说他们是从海面上过来,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只道海面结冰,船只难行,却不曾想船虽行不得,人却可以走
但这其间的危险,也是极大的。想到这里,罗九河心中更是服气:叶畅不仅仅是身入险境,便是此行途中,也是危机四伏。
“如此,我便只等参军令下。”他琢磨了一会儿,叶畅有勇有谋,即使此次不能一举拿下卑沙城,但待来年春暖海路再开后,得了大唐的援助,拿下卑沙城也是不需花费太多气力的事情。既是如此,他在此时能献出卑沙城,那是大功,待大军来时再献,则只是阵前举事了。
“有劳将军,将军多多小心。”叶畅起身道:“待取了卑沙城之后,某欲与将军秉烛夜谈,说说这辽东经营方略”
“某翘首以盼……不过,那泉氏,叶参军准备如何处置?”罗九河又问道
“泉盖洪以下犯上,僭称刺史,对抗天朝,其罪不赦。”叶畅淡淡地道:“若他识趣,只是送往长安,朝廷自会好生安置,少不得他一份闲俸。”
罗九河点了点头,心知也只能如此。泉家盘踞卑沙城时间不短,在周围颇有些影响力,叶畅既然夺了城,就不可能还让泉家继续在此。
两人都是果决的性子,决不拖泥带水,既然议定,便告别分手。罗九河先行,望着他的背影远去,陈宣微捋须笑道:“参军大事济矣,罗将军果毅刚勇,又有智略,得其相助,辽东乃将军囊中之物了。”
“得罗将军是今日一喜,得道长乃是今日另一喜,双相盈门,若非军务烦忙,当与道长好生谈谈。”叶畅又笑着道。
这陈宣微虽只是一个乡野道士,可颇读了些书,倒是个善与人交涉的人才。说服罗九河之事,他其间出力甚多,故此叶畅也有招徕之心。陈宣微自是会意,他看了看在一旁憨笑的善直,心中暗想,这位叶参军若真在辽东得势,有善直在他身侧,释家大昌是毫无疑问的,而道家如何就难说了。虽然他自承乃药王孙真人再传弟子,可是自己跟在身边,更能为光大道门而出力。
若无光大道门志向,他也不会跑到这辽东之地来当观主了。
“贫道虽是方外之人,亦怀忠义之心,自当为我汉家效力。”陈宣微稽首道:“待卑沙城落之后,参军便是没有吩咐,贫道也要去主动请缨的。”
叶畅闻言大喜,笑着与他揖别。
出了水云观,叶畅问道:“三哥,你说那罗九河是真的意欲举义还是作伪
“自是真的,那罗九河是个爽快汉子,既然开口,必然无虚。”善直道。
“三哥言下之意,我不是一个爽快汉子啊。”叶畅大笑起来。
笑毕之后,他点了点头:“三哥看人还是有慧眼的,这个罗九河,果然是个可用之人,若他能真心相助,平定积利州绝非难事。”
“那位叶参军,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一身是胆,有勇有谋,这般人物,还这般年轻,大唐不愧是人文荟萃之地”与此同时,向卑沙城回去的罗九河心中也在想。
若未见叶畅,他心中对这位突然出现在辽东的大唐官员还有几分陌生,可此次见面,他反倒觉得,自己更加看不透对方了。
两人方才的谈话,叶畅完全占据了主动,他虽然数次试图掌控话语权,结果却是被叶畅牵着走。特别是利害分析,几乎与他心中担忧恐惧的完全相合。
“回城之后,你们当知可说与不可说。”眼见卑沙城在望,他转头望着自己的两个亲兵:“我若失陷,汝二人亦不可能被重用,以泉盖洪为人,最大可能便是杀尽城中汉儿。你二人父母妻小尽在城中,一边是家人尽死,一边是荣华富贵,何去何从,由你二人自选。”
那两个亲兵昂然道:“将军只管放心,咱们都是将军心腹,将军当了大官,咱们才有好日子过。那荔丁何待腌脏货,竟然也敢欺到将国头上,我等早忍不住了”
“你二人既如此想,那便好……回去之后,我还有借重你二人之处。那叶参军远道来辽东,人生地不熟,多有要用人处,你二人做得好了,我将你们荐与他,也博一个封妻荫子”
他们商议已定,离卑沙城也近了,三人不再说什么。但在城门处,他们却被拦住,上面的汉军想要放他们进来,可高句丽兵却不准。
“是罗将军,难道你们认不得么?”
“便是罗将军又如何,如今是战时,城门不可擅开,他要进来,也得待荔将军军令”
“好大的狗胆……”
“你这汉狗,再罗嗦便请荔将军斩汝祭旗”
城上吵成一团,汉军一个个都是怒发冲冠,却又无可奈何。罗九河没有想到自己离开这一会儿,城上便这模样,他心中原本还有一丝动摇,此时便再无半点犹豫了。
既然高句丽人不视自己为同伴,自己又为何要替高句丽卖命?
“休要争执,去通禀一声,就说我回来了。”罗九河在下道。
那高句丽兵自然不愿意去,有罗九河亲近的汉兵得了他眼色,飞奔而去。饶是如此,也等了许久,才引荔丁回来。
这厮不过是泉荔家的家丁,得泉荔所赐,以其名为姓,现在倒耀武扬威称起将军来。罗九河在下拱了拱手:“荔将军,我回来了,还烦劳开门,放我入内。”
荔丁被他称了一声将军,心中顿时一喜,想着此前罗九河还对自己爱理不理直呼其名,如今竟然要这般敬称,他哈哈一笑:“罗兄好说,罗兄好说,你们这些狗东西,罗兄回来了,也不知开门,还要等我来”
他再惺惺作态,罗九河也知道他真实心意,只是冷笑。待城门开后,他与两个亲兵入内,那荔丁便在门前相迎,也不向罗九河行礼:“罗兄敬完香了?
看他真大模大样与罗九河称兄道弟,周围汉军个个都是怒目相视,罗九河悄悄摆手,示意众人且安心,微微应付了那厮两句,便只说倦累,自回宅邸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5章 一包苦茶相疑猜
这股寒潮尚未完全消褪,但天色渐渐有晴朗的样子了。
“十一郎,我还是觉得,你不该亲自去。自有帐下军士效劳,何苦你去冒此险?”将叶畅拉到一边,刘锟一脸忧心地说道,他是真担心,来辽东之前,他可是在妻子那边立了军令状的,定然要帮助好叶畅,结果没帮上忙,尽看着叶畅打仗了。
旁边的叶楝也点头称是,他与刘锟一起来到辽东,为的是在这边建起作坊。原本工程进展很顺利,可是突然间战事起来,工程之事,不得不暂停,将全部力量都集中于战争。
虽然真正被征为兵的人数只有不足三千,但其余人手,也要承担运输、后勤的任务。如今旅顺控制的人力,也就是九千余人,可以说,所有的生产都因为此次大战而耽搁了。
“姐夫,楝叔,你们都放心吧,此前我只带着几个人去过一次,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叶畅笑着道:“打过此战,积利州便算平定下来,此后我就缩在旅顺,不再出征了。”
刘锟与叶楝情知拗不过他,只能再三叮咛他小心。叶畅笑着与众人挥手,然后行向大军。
此次与他一起渡过冰面绕道卑沙城者,共有五百人,都是经过此前大战锻练出来的精锐。其余大军,则交由南霁云统领,驻于三岔口,只待约定的时间到了,便逼近卑沙城。
五百人的装备有些奇特,匹马未携,取而代之的是每人长三尺左右的两块木板。虽然如今渤海中冰结得很厚实,可是为了慎重起见,他们还是采用木板分担压力的方式来经过冰层。虽然这让前进的速度变得缓慢,但至少安全性能极大提高了。
最初时经常有人滑倒,走了里许之后,叶畅便下令在冰上暂时休息。这五百人都是骨于,大多数是护兵,其余的也是挑选身强力壮耐力十足的人,故此众人此时还不显得太疲惫。但行了一日,绕道三十里之后,众人一个个便累得连喘气都困难了。
好在此时,他们已经登岸了。
登岸地点比原计划出了些偏差,原本是在一片荒滩的,如今却发觉一个小渔村。将村子控制住之后,叶畅也累得够戗,他下令全军整休,唯独他与各部军官轮流值守。
村民最初是战战兢兢,生怕这群突然来的人屠村,但发觉他们只是借了屋子睡觉,借了灶台煮水烧饭,还留了些铜钱算是租钱,他们胆子也大了。见叶畅带着一小队人在村中巡视,村中一老者被公推不过,上前来问道:“将军可是大唐的兵马?”
“正是,老翁……”
叶畅话未说完,那老者便深拜在地,老泪纵横,口中呜咽道:“不意竟然得见我大唐天兵至此,老朽死而无憾矣”
叶畅忙将老者扶起,笑着道:“老翁何必如此”
“将军有所不知,我们这边,原是安东都护府官吏后裔,当初营州之变,通途隔绝,此地高句丽等族复起,我等汉官、汉吏一律斥退。家父曾在积利州任一小吏,无法回乡,辗转至此,落地生根……”
老者身边的一壮年人道,听他谈吐,倒不粗俗,叶畅笑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某乃朝廷所任积利州录事参军,帐下正缺吏员效力,老翁既曾在此为事吏,可愿出来助我一臂之力?”
老者再拜道:“老朽老矣,得见大唐军容,已是无憾。吾儿史铎,正值壮年,跟着老朽也识得几个字,若是叶参军不弃,愿弃下役奔走。”
这老人四十年前曾为积利州吏,如今已经年过七旬,叶畅听得他荐自己儿子,当下大喜:“有赖大郎,我此次来,专为光复积利州……”
“我等已知叶参军威名了,以往卑沙城中差役时不时便要来些,催科逼税偷鸡摸狗,这段时间都不曾来,完全是参军之功”听到叶畅解释自己此行来意,那老人笑道。
他眼中有一丝小狡猾,能在高句丽人眼皮底下生存,自然也有点技巧。对此叶畅不以为意,不怕这些辽东汉人有私心,只怕他们安于现状不敢起私心。
既是双方相认,在那史老翁的帮助下,这小小的二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子也开始行动起来。全军在村子里歇了一晚,大多数人还只能睡在帐篷里,只有少数伤病才能住到屋中。次日中午,叶畅下令全军开拔,在村子派出的向导带领下,向着卑沙城行去。
他们此时在卑沙城西北约是十余里,因为是抄山路小道的缘故,借助树林的掩护,他们于一个时辰之后便到了可以看到卑沙城的地方。叶畅这次没有急着进军,而是令善直去寻陈宣微。
又等了一个时辰,陈宣微领着一个小道士到此,他见叶畅果然带来了数百精锐,心中暗暗称奇。两三个人绕过卑沙城的封锁并不意外,可是数百人能无声无息地绕过来,只能说这位叶参军手中有一支强兵。
“有劳道长了,与罗将军约好,今夜子时,我军便开始夺城,他只要打开北门,放我军进去即可。”叶畅向陈宣微行礼道:“积利州汉人命运,便托与道长了。”
“贫道必做得万无一失。”陈宣微慨然道。
他将道童留在军中,自己单人独驴,缓缓向卑沙城行去。到了城前,上边士兵认出他来,听得他来见罗九河,便前去通禀。
但罗九河还没有来,那荔丁先到了城墙之上。
“你这贼道,在此鬼鬼祟祟,莫非是给贼人充当细作?”在城上望着陈宣微,荔丁大声喝问道。
陈宣微捋须眯眼,坐得倒是稳稳当当的。他既是道士,平时少不得装神弄鬼唬人,此时本色演出,自不在话下:“咄,城上之人何出此言,莫非你不认得贫道了么?贫道在水云观已近二十载,怎么会是细作?”
城上众人都哂笑起来,包括荔丁自己都是如此。
“老道,你来此做甚?”虽然喝斥老道,荔丁却也知道这个道士有几分神通,唬得卑沙城中一些高句丽贵人亦对他甚为敬重。
“上回烦劳了罗将军,如今老道新得了一些茶,献与罗将军。”
“这倒奇了,这个时候你从哪儿来的茶?”荔丁眼神一凝:“莫非你这老道当真与唐国有所勾结?”
“说笑归说笑,此时可不能当真。”陈宣微道:“卑沙城守得跟个铁桶一般,老道便是与唐国有勾结,也插翅难过啊。有你在此,唐人如何能跑到水云观去给老道送茶叶?”
“你还没说茶叶从何而来”
“自然是别人送的,一位汉人客商,贩完货物南返,为战事所阻,便将还剩余的茶全送与了贫道。”陈宣微笑眯眯地说道:“莫非要问这汉人客商是不是奸细?他可是战前便去了渤海国,原是想到都里过冬之后回大唐,现在只有去桃花浦等着了。”
荔丁原本只是有意刁难,正想再说几句,却听得后边脚步声。回头一望,只见罗九河面沉似水走了过来,他虽然现在不将罗九河放在心上,却也只能暂时收敛。
“道长久候了。”上了城,罗九河抱拳道。
“不敢,不敢,这里是献与将军的茶叶。”陈宣微将一个纸包从褡袋中取出,缓步来到城门之下。
“放个吊篮下去。”罗九河先是吩咐了城头士兵一句,然后歉然道:“道长,战时城门不可擅开,只能先委屈道长了。”
“唔,将军太客气,有将军神勇智谋,想必战事不会太久,太平指日可期了。”
陈宣微说完之后,哈哈一笑,将纸包放入吊篮,回身便扬长而去。小驴蹄声轻快,旋即听得陈宣微扬声唱道:“姜太公,年八十,遇文王,乃飞熊……
“这道人唱的是什么,倒是好听。”荔丁笑着道,但当那吊篮拉上来后,他却抢着将里面的纸包拿到手中:“他特意送来的茶,想必是上好的茶饼,我倒要见识一下。”
“那是送与我的”罗九河目光一凝,盯着他道。
荔丁哂然一笑:“罗兄何必小气,不过是些茶罢了,让兄弟我见识见识又有何妨……除非这纸包中不是茶,而是其余什么……”
说到这里,荔丁心中突然疑云大起。前几日道人要来买纸买油,今日又来送茶……这道人不免太勤快了些吧,若说买纸买油还情有可缘,可是送茶……在这战时,送什么茶?
想到这里,荔丁向后退了两步,离得罗九河远了些。
原本他只是扫扫罗九河面子,让诸军士知道如今在这里谁说了算,此时心中却又生起一个念头,若是真拿到了罗九河什么把柄,可是大功一件
他的主子泉荔,对罗九河手中的兵权觊觎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把罗九河搬倒,他主子便能成卑沙城中头号大将,他也可以鸡犬升天,真正成为一个“将军”
“还与我”罗九河伸手道。
荔丁哪肯还他,他避在自己两同伴之后,立刻就将纸包拆开,一些黑色的枯叶顿时散落下来,到处都是。
“咦?”荔丁愣了。
那纸包里当真只有一些茶叶,只不过与他此前见过的那些茶砖或茶饼有些不同,这些茶叶并未压成一团,而是散碎的。
他又看包着茶叶的纸,纸上并无一字,也不可能传递什么消息。荔丁翻来覆去看过了,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抬起头来,却与罗九河阴沉的目光相遇,顿时一个愣神。
他猛然想起,这位罗将军如今虽是低调,可以前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这让他心中一寒,顿时陪着笑脸:“罗将军,小人失礼了,不过也好,那道人竟然用这些烂茶渣来应付罗将军,实在是大不恭敬,将军下回遇着他,定要好生斥责”
罗九河冷冷瞪着他,转身便走,地上的茶叶也不去再看了。
在水云观的时候,他便饮过这种茶叶,只不过他是武人,这种东西,有些喝不惯。茶叶并不代表什么,真正要传递的消息,已经随着陈宣微的到来,传到了他的手中。
陈宣微来,没有别的示意,就表示叶畅的部队已经抵达了。
见罗九河这般模样,是真的恼了,荔丁也有几分害怕,追上去说了两句,罗九河只是不理他,他心中不由火气:“你我份属同僚,何必摆这颜色与我看?不就是一包破烂茶叶么,下回我将上好的茶团匀一块与你”
“竖子,辱我太甚”罗九河听得这一句,勃然大怒,一掌便掴了过去:“若是泉荔说与我同僚尚算那么回事,你不过是泉荔家的狗奴才,看在泉荔份上,某给你三分脸,你却欺到你家阿翁我头上了”
他这一掌下去,掴得荔丁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坐倒在地,不待他爬上来,罗九河又是一脚踹了下去,将他踹了个四仰八叉,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
荔丁吓得脸色寡白,哪里敢再说一个字,直待罗九河走远了,才咕噜爬起,见着城头城下的兵士都一脸哂笑,他面皮胀成了茄子色,撒腿便跑,去寻泉荔哭诉了。
泉荔得他添油加醋的报告,顿时勃然大怒,气冲冲便寻泉盖洪评理。泉盖洪听得事情原委,哈哈一笑:“你这家人倒也是胆大,竟然欺到罗九河头上去。那汉儿向来是个有脾气的,这些时日我们分他兵权,他一声不吭,我心中原本觉得有些担忧,如今看来,却发作到你之奴才身上了。”
“刺史之意,莫非就这般算了?”
听出泉盖洪无意深究此事,泉荔有些发急,他还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夺了罗九河兵权。
“汉儿终不可靠,但此时尚须借助其力守城,待退了唐军之后,我令这汉儿带部下四处征讨,终会耗尽他兵力。”泉盖洪叹道:“若是高尹成不失军机,岂须如此顾忌,一使者便可要他性命”
既然判断大唐有可能回到辽东,泉盖洪就容不得手下汉人能成势力了,他这打算,也是第一次说与人听,听得泉荔心花怒放,只恨不是立刻看到那一日
“不过,此时还得安抚他,莫令其生乱了。”泉盖洪又道:“今夜你不妨去向他赔罪。”
“是”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6章 似有神兵自天来
“喝。”罗九河举起酒杯,向着泉荔示意道。
泉荔将酒一饮而尽:“遵将军之令,某已饮胜”
他奉令来赔罪安抚,面子上自然要过得去,罗九河令他饮酒,他便当真将一盏酒饮尽。
罗九河点了点头:“你既然爽快,那我也爽快,今夜在此,不醉不归”
“城上守备,实是难以分身,待此战……”泉荔想要推托掉。
“休要诳我,我还不知么,唐军在三岔口那边止住,正在与青泥浦高松那老狐交涉。”罗九河摇头道:“若是真要攻城,早就来了,见我卑沙城地势险竣易守难攻,他哪里敢真来”
“虽是如此,大军在外,总不能……”
“你只说你喝不喝,若是不喝,你立刻就滚吧。”罗九河瞪着眼睛道:“这些时日,我心中憋闷,难得你来陪我饮酒,还罗哩罗嗦十分不痛快……不就是觉得我罗某人失了刺史之心么?”
听罗九河连这句话都说了出来,泉荔面色就有些尴尬了,泉盖洪令他来安抚罗九河,莫要安抚不成,反而激得罗九河发作。虽然不怕罗九河闹什么事,他如今手中也只有百十号人,可毕竟不利于守城军心士气。
“既是如此,这样吧,我吩咐一声,让人代我巡城。”泉荔当下召来心腹,吩咐了几句,那心腹便离开罗宅去了。
接下来两人你劝我劝,罗九河还召来女乐佐酒。酒过三巡,泉荔又想着告退,罗九河却屏退女乐,长叹着对泉荔道:“泉兄,你今日给罗某面子,罗某有几句真心话想要说与泉兄听。”
“请讲,请讲。”
“罗某三代为泉氏效力,自十六岁从军以来,十六年大小数十战,次次罗某都不敢落后于人。今日不过因为唐军过来,罗某便受猜忌,想必是刺史身边有了进谗言的小人”
听得罗九河发这个牢骚,泉荔暗暗用心记着,面上却同情地道:“或许有,或许有。”
“这等小人在侧,卑沙城岂能守住,自毁长城乃兵家大忌……既是如此,罗某也不得不有些打算了。”
“哦?”这句话让泉荔心中一凛,他看着罗九河,琢磨着罗九河是在说醉话还是别有用意。
“不知罗将军有何打算?”见罗九河说了一半便不再开口,泉荔便试探着问道。
“自是要给自己寻一条退路了……泉兄,罗某的这条退路,可就着落着泉兄身上。”
“此话怎讲?”
“须得泉兄为罗某行个方便。”罗九河说到这,端起酒盏,笑眯眯地看着泉荔。
泉荔心中琢磨着罗九河要他行个方便究竟是什么方便,面上不动声色地道:“罗兄只管吩咐就是,只要泉某能做到,无有不从,就算泉某做不到,不是还有刺史么?”
“既是如此,罗某就先谢过泉兄了……来来,我为泉兄满上一杯。”
罗九河亲自端着酒樽过来,欲为泉荔倒酒,泉荔霍然起身,一只手悄然按在了佩刀之上。见罗九河真的只是来倒酒,腰间甚至连武器都没有,他心中浮起的那丝怀疑终于淡去。
罗九河给他满上一杯酒之后,自己也倒了一杯,口中笑道:“泉兄……请
随着一声“请”,罗九河手中的杯子突然扬起,酒向着泉荔面上泼来,泉荔本能地伸手去挡,然后就听得一声响,腰间佩刀被罗九河抽了出来。
他情知不妙,也想将手中的酒泼向罗九河,但是罗九河往他身上一靠,将他手夹住,刀挺了过来,刺入他的腹中。泉荔想要大叫,却觉得气力迅速流逝,身体冰冷一片。
“你……你……”
“好教泉兄知晓,我想向泉兄求的,便是你这条性命。”罗九河淡淡地道
“刺史……报……仇……”
“刺史也不能替泉兄报仇了,等大唐军队进入卑沙城之后,他便会被带回旅顺,海道重开之后,他会被送往长安。”罗九河笑着搅动了一下刀:“你就安心去吧”
虽然泉荔用力大叫,可叫出的声音却微不可闻,他的几个随从,如今也已被刀剑架住,一个个面色如土瑟瑟发抖。
“我不欲多做杀伤,泉荔在刺史面前屡进谗言,故诛之以平我怒。”罗九河看着他们:“汝等想死还是想活?”
那些人忙不迭地一个个说想活,有念头转的快的,也开始痛骂泉荔,罗九河面色不变,让亲信将他们一一缚住,再将嘴堵上。
然后他做了个手势,就在这些被制住的高句丽兵惊恐欲绝中,他们纷纷被刺死,一时之间,满堂血腥。
“分不出人手看着他们,现在只能如此了,都着好甲衣,随我去北城。”罗九河下令道。
“将军何必在意这些刍狗,这些日子他们跟着泉荔飞扬跋扈,欺到咱们兄弟头上来了,今日自然少不得一刀了断。”亲信笑道。
罗九河也是一笑:“说的是,杀了便杀了”
他们着好甲,便顺着道路走向北门。此时已经是夜深,四处寂静,寒风如刀,未过多久,他们便到了北门。
“是谁?”有人喝问道。
“罗将军出来巡夜”有亲信答道。
借着火把的光芒,城墙上张弩搭弓的兵士看到了罗九河的脸,便松了口气:“原来是将军,这么晚了,将军还来,当真是尽职尽责”
“荔丁呢?”罗九河看了一眼墙上,原本该在墙上值守的荔丁人却不在,他一皱眉问道。
众人都知道白日里荔丁与他起的冲突,只道他是乘机来寻荔丁麻烦,无论是汉军还是虏军都不怀疑,有人便指着城下的瓮室:“在睡呢……”
“没睡,没睡”荔丁的声音传了来,他原本是准备睡觉的,但听得动静,便慌忙披衣起来。
罗九河看着他一脸涎笑而来,哼了一声:“你没睡正好,我要送你去见你家主人”
荔丁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是带他去见泉荔,苦着脸正要搭话,突然间便听得一声响,然后被罗九河的一名亲信一刀砍了脑袋。
城头顿时乱了起来,众人都是讶然看着罗九河,罗九河冷笑了一声,将荔丁的脑袋踢开:“这厮值守之时竟然敢睡觉,我已替刺史行了军法,你们可有人不服?”
众人哪个敢说不服,都以为他是公报私仇,一个个默不作声。罗九河招了招手:“这些日子,这厮在此,苦了大伙儿,大伙都下来,烤烤火,暖和一下,将我马上的酒坛拿来”
“将军……这个,此时饮酒?”有人小心提醒道。
罗九河咧嘴笑了笑:“你们放心,刺史那边责怪,自有我顶着。”
众人闻言欢呼了一声,纷纷从城头下来,他们分班轮值,此时城头之上的士兵不过三十余人,大伙围坐在火堆之旁,一边饮酒一边谈笑,至于那荔丁,没有人管他了。
见众人中只有几个高句丽人,罗九河不动声色,向着自己的亲信又使了眼色。那几个亲信会意,便来到高句丽人身边,假作劝酒,然后猝然发作,将之尽数刺杀。其余军士,惊得都跳了起来,各执兵刃,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欲降唐,诸位与我一般都是汉人,莫非意欲阻我?”罗九河眯着眼,向着众人问道。
“什么?”
有人不解地问道,罗九河便又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了一句:“我都受泉盖洪猜忌,至于荔丁这般犬豕一般的人物也欺上头来,你们还想步我后尘么?
众军士当中也有向来与罗九河亲善的,此时便叫道:“将军说的是,我们都是汉军,一向为将军效力,将军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哪个胆敢说不字,便送去与荔丁相会就是”
众人七嘴八舌,这些时日罗九河受荔丁之流羞辱,他们可是看在眼中。罗九河带兵向来关爱,兵士咸乐于效力,他受辱,诸军士都是感同身受,如今罗九河要发作,他们自然愿意跟从。
不过也有想得远些的,忧心忡忡地道:“将军,只有我们这些人……怕是难成事啊。”
“不必担忧,汉军近千人,想来大多都会随我,至于虏兵……我也有援军。”罗九河来到城门前,然后下令:“开城”
诸军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将军与唐军有联络?”
得了罗九河肯定的答复之后,众人都是喜形颜色,毕竟,让他们自己起事还是有些担忧,而有了唐军支持,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唐军又如何跑到北城去了,将军如何知道他们到了……莫非,白日里那位陈道长,就是替唐军传讯?”有人在心中暗暗嘀咕,但不敢问出来,这就关系到军机,不是随意能问的了。
大伙动起手来,将城门打开,罗九河亲擎火把,在门洞处晃了三圈。这是在水云观时双方约定的暗号,做完之后,罗九河也就只有在那儿等了。
不过为了防止没有看到,过了片刻之后,他又举起火把转了三圈。
他却不知,就在他打开城门时,远处约两里多的地方,叶畅举着望远镜,正往这边观看。他第一次举起火把,叶畅便看到了。
虽然夜幕影响了视线,但看火光照亮的城门处还是看得到的。叶畅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心中岂能半点都不担忧,万一罗九河是假意投靠,那他带人入城,便是自陷于死地了。
因此,在罗九河第一遍转火把后,他没有急着下令,而是继续观察,在确认城门口并无异样之后,他才回头道:“三哥,有劳你了。”
善直一身甲,点了点头,然后喧着三十余人悄然上前。
借着雪地的略微反光,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接近卑沙城,叶畅领着大队也跟着向前,到了距离城三百步处停了下来,看着善直他们入城。
善直到了城门口,一眼看到罗九河,上前将他手抓住道:“有劳罗将军了
这是叶畅的交待,若是罗九河有什么二心,先接近他,保证能第一时间制住他。到时就算卑沙城里有埋伏,也可以以罗九河的性命来保证善直一行的安
罗九河不知这其中还有多少算计,他见是善直,心里也是欢喜。那日在水云观,他是听得叶畅称这个僧人为三哥,显然与叶畅关系不一般。他摇了摇手:“善直师傅,你亲自来了?”
“情形如何?”善直不放他的手臂,看似亲热地问道。
“北门都是我的人……”
两人说话间,善直带来的人便已经进了城门,然后上城的上城,堵门的堵门,还有人向内搜索了一番。见到这一幕,罗九河才意识到点什么,笑着道:“善直师傅倒是谨慎。”
“将军莫怪,事于重大,不谨慎不行。”善直嘿嘿一笑,他一个莽和尚,哪有这么多心眼,若不是叶畅的交待,他根本不会考虑这些事情。
在确认没有任何埋伏之后,善直在门洞那边做了一个手势,叶畅看到了之后,下令道:“进发”
全军从黑暗中走出,足足有四百余人,看到这一幕,罗九河原本还有些悬的心放了下来。
同时他也暗暗称奇:几十人混过来已经是难事,带了近五百人过来,而卑沙城中却毫无知觉,这也是卑沙城该破。
很快叶畅便出现在火光之中,发觉带队者乃是叶畅本人,罗九河瞳孔猛然缩了一下,总算明白为何善直那么谨慎了。
“参军如何亲自来了”他又惊又喜。
惊的是叶畅以身犯险,喜的是跟着这样胆气过人的主上,不愁没有立功的机会。
“将军与汉军将士亦是冒着奇险,叶某岂能安坐于外?”叶畅上来,向罗九河身后的军士们抱拳一揖:“积利州录事参军、襄平守捉使叶畅在此,多谢诸位深明大义,为我汉家收复故土立了大功”
一听他就是击杀高尹成的叶畅,罗九河身后的军士们几乎同时倒吸了口气
“事态紧急,叶某就不再寒喧,待破敌之后再与诸位庆功痛饮。罗将军,我主力尚在城南,此次带来了五百人,如何行事,全凭你指挥。”叶畅又转向罗九河。
这可是实打实的信任,罗九河心头一热,沉声道:“是”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7章 方自袖手风波定
泉盖洪这夜里睡得并不是很好。
唐军停在三岔口,不进不退已经十余日,这是他的心头大患。虽然他安慰自己,再坚持几天,下一股寒潮来时,唐军再不走就要冻死,可是实际的情形是,唐人从旅顺运来大量的木炭,看起来是准备在三岔口过冬了。
若是寒冬不能击退唐人,等到春暖花开时节,唐人大举来犯,卑沙城就更难支撑了。
这种担忧,让泉盖洪的睡眠很浅,外边有些响动,便能把他惊醒。
故此,当卑沙城内杀声四起之时,他第一时间惊醒:“唐军攻来了么?”
外头却没有人回应,这深更半夜都快到子时了,便是外头有人值守,也一时间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如何敢胡乱回答?
泉盖洪披衣而起,心中忧虑,面上还维持勉强镇定,唤来仆人给他着甲,这边才披上甲,终于有人闯了进来。
“刺史,不好了,不好了,罗九河反了”
进来的人带着哭腔嚷嚷着,泉盖洪闻言大惊,伸手便摘下挂在墙上的刀:“我就知汉儿不可靠,可是这厮怎么突然反了?莫非是泉荔逼他太过,让他不得不反?”
想到泉荔,他心中一动:“泉荔呢,我将兵权交与他,快唤他来平乱”
“泉将军早就被杀了,刺史,快逃吧,罗九河已将聚拢了汉军,马上就要向这边过来……刺史,咱们赶紧走东门逃吧”
北门原本就掌握在罗九河手中,如今他起事,北门是走不得的,南边就是唐军,也走不得,唯一能走的,就是东门。泉盖洪听得泉荔已死,顿时明白,大势已去,再也无人能够制衡罗九河。
他身边一侍从犹自怀有侥幸:“城中汉兵不过**百,急切间罗九河能收拢的最多五六百,高句丽人则有数千。刺史只要登高一呼,定然能拨乱反正…
“罗九河岂会未与唐军勾结”泉盖洪喝了一声。
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罗九河敢于突然举事,自然是与唐人有所勾结,连这点都想不到,还让自己登高一呼……此时登高一呼,分明是送肉入狼口
“走,快走……”
顾不得家中的一切,他厉声道。想到高尹成的下场,他心中便不寒而栗,落入唐人手中,他的头颅岂能保住
但他带着这小队护卫才出府邸,迎面就看到黑压压一片军士,为首者一手刀一手矛,刀刃矛锋都泛着暗红色的光泽,也不知是沾染上的血迹,还是反射着火把的光芒。
正是罗九河,他大踏步走向泉盖洪:“刺史意欲何往?”
泉盖洪不曾想罗九河动作这么快,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杀到自己面前。但一看罗九河身边跟着的兵士,他顿时明白,脸色大变:“唐军……入城了
“好叫刺史得知,唐军一个时辰之前已经自北门入城,然后随我入军营。如今城中,除了少数不识时务者在负隅顽抗,已然平定下来。”罗九河眯着眼睛道。
“罗九河,你这逆贼,我待你不薄,你竟然、竟然背叛我?”
“泉荔的亲信已经招了,刺史打算此战终后便将某处置掉。”罗九河盯着他:“我家三代为你泉氏效力,若非我祖父,你泉氏哪里能成为卑沙城主,若非我父,你又如何能继承刺史之位,若非我,你如何能号令积利州?可人是如何待我不薄的,便是要诛我满门么?”
泉盖洪顿时哑口,罗九河家三代为他们家效力,战死的人就超过六位,若说对不起,也是他对不起罗九河在先。
“罢罢,你这逆贼,杀我泄愤便罢,莫害了城中百姓……”
“你若念着城中百姓,就该早日开城迎王师才对,此时却假惺惺的说什么来?”罗九河道:“至于你自己,你只管放心,我向叶参军求情,他说只将你送回长安安置”
“叶参军?”
泉盖洪瞪大了眼睛,罗九河是几时见到的叶畅?莫非叶畅已经随大军入了城?
“叶某在此。”他惊讶中,就听得有人说了一声,然后从罗九河身后诸军中行出一个年轻的将领来。
火光下,这位年轻的将领显得英气勃勃,目光炯炯有神。泉盖洪看了看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一个少年郎,就是叶畅。
“你……你待如何?”在叶畅目光逼视下,他心惊胆战,不知如何应付,开口便露出怯。
“依尔之罪,原该明刑正典,传首四方,令胆敢象效尤者戒”叶畅厉声道:“你之帮凶爪牙高尹成尚死,你岂有活路”
泉盖洪双膝一软,险些坐倒。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在任何情形下都镇定自若,却不曾想被叶畅一喝,就近乎胆破。
“不过,罗将军念在旧情份上为你求情,你不过是豕犬罢了,以你一命,换取罗将军效力,叶某算是占了大便宜。”叶畅又道:“故此,饶你死罪,送往长安,献俘阙下”
这个安排让泉盖洪站稳了,能够不死,虽然将永远失去权力,但总算是留下了性命。
他感觉得到,叶畅是真心想要杀他,若不是有罗九河,他这条性命就没有了。再看罗九河时,他的神情就有些复杂,虽然痛恨依然,却骂不出口了。
“令你的随从放下武器,我不欲多作杀伤。”叶畅又喝道。
泉盖洪回头看了看,他的随从只有十余人罢了,而且一个个面如土色,甚至不待他吩咐,就有人把武器扔在了地上。他长叹了一声:“罢,罢,便依叶参军之令……只望叶参军约束兵卒,勿滥杀无辜,这城中的高句丽人无罪,有罪尽在泉某一身,还请叶参军勿要为难他们……”
“自此以后,他们就是大唐子民,是叶某治下,我如何会为难他们?”叶畅噗的一笑:“绑起来,都送回他府中去……府中武器兵甲都搜出来,但金银财帛不可擅取,擅取者军法从事女眷不许淫辱,淫辱者有杀无赦”
他连接着两个命令下去,诸军应了一声,便纷纷行动起来。
卑沙城是小城,面积并不大,没有花多长时间,便又安定下来。虽然还有许多人惴惴不安难以入睡,但对于叶畅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了。除了必要的部队在城中巡视之外,包括从南门入城的旅顺军在军,都进了军营,开始休
“终于忙好了……我倒是累了,自前日起,就没怎么睡过。”叶畅长长伸了个懒腰,笑着向罗九河道:“罗将军,你家中可有宿处,我便去你家里打扰一番,不知这个不速之客,你是否欢迎啊。”
罗九河闻得此语愣了愣,然后道:“今夜怕还有变动,某欲宿于营中……
“那我便去你营中休息。”叶畅不容拒绝地道:“请罗将军带路。”
罗九河心中明白,这是叶畅安抚降军的手段,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为叶畅的气魄、器量所打量。新附之军,军心不稳,叶畅便敢宿于其中,不是对自己有绝对信心就能够做到的。
将叶畅请入营中之后,罗九河心中还是有些不安,若军中有一两个心怀不诡之徒混了进来,刺杀了叶畅,那么次日城里只怕要变成尸山血海,绝对不会象今夜这般没有流多少血。故此,他悄然召来亲信军官,低声吩咐道:“叶参军便宿于我营中,你们各领一队,每个时辰轮换一次,将参军所宿营帐护好。若是有一只老鼠混了进去,你们都提头来见我吧”
一亲信军官听得这吩咐,笑了起来:“恭喜将军了。”
另一人奇道:“有何喜事?”
“将军为泉氏效力三代,泉氏犹是猜忌提防,叶参军才来一夜,便视将军如同腹心手足。将军在泉氏手中不得用,在叶参军帐下必能大用,这位叶参军年纪轻轻便能做到如此大官,一来是他有才,二来也少不得朝中有人支持。得他信用,将军必可大展鸿图”
听得他这般说,众人纷纷称是,也向罗九河道喜。罗九河呵呵笑了笑:“我若得大用,岂不意味着你们也得大用大伙同喜,同喜”
次日叶畅高卧至快巳时才起床,这是极少有的。这段时间,他劳心劳力,想着将卑沙城这隐患彻底除掉,故此甚为疲倦。如今大功告成,难免放松一下。醒来之后,看得外头一片红光,披衣出帐,发现一轮红日悬在天空,天色竟然已经完全放晴。他心情顿时更为舒畅,活动活动手脚之后,便看到罗九河亲自捧着一个食盒过来。
“军中都用过食了么?你自己用过了么?”叶畅问道。
“都吃过了,卑职擅自开了卑沙城中的粮仓,又宰了些牛羊。”
“昨日不就说了,这善后事宜,全由你处置,算得上什么擅自?”叶畅一摆手:“我倒是饿了,让我尝尝你军中厨师手艺如何。”
摆开碗筷,叶畅又想到一个问题:“罗将军,你军中士卒,一日几餐?”
“两餐。”
“两餐……”
叶畅沉吟了一下,开始吃饭,吃完之后,他才说道:“我那边,莫说护军,就是民兵,亦是一日三餐。只有吃饱了,才有气力操演训练,只有肯卖力气操演训练,才能三餐吃饱……”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罗九河,罗九河脸上有些困惑,不知道叶畅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叶畅又笑了起来:“这样吧,罗将军不妨传令下去,在你军中寻二十名力士来,我再在我军中寻二十名力士,大伙来一场角力如何?”
“啊?”
“校场联欢,咱们军士么,总得比较一些男儿气概的东西。”叶畅原是临时出的念头,并没有准备,因此开始很有些粗糙,渐渐他想得细了,便又道:“这样吧,不只是二十名力士……”
他最初提出二十名力士,乃是想要让两军来场拔河比赛。拔河古名牵钩,源自楚国,此时也甚为流行,甚至有官方组织的千人大赛。不过想到只凭拔河,似乎还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目的,叶畅当下又准备了几个项目。
“双方各出同等人数,较拔河、跑步、足球三大项,许城中百姓一起来观看,算是与民同乐,你看如何?”
罗九河低头心索,微微有些犯难:叶畅提出此事轻松,他却有些难以抉择,全力求胜吧,又怕得罪了叶畅的帐下,主动求败吧,更会伤了叶畅的兴致。
叶畅看他神情,便知道他的打算,便又道:“罗将军,你虽是治军有方,我闻名已久,但我帐下某些人却向来不服气。我是欲向朝廷好生举荐你的,可若你不能让他们服气,便会叫我为难……你定要全力以赴,不唯是替你扬名,亦是替我教训丨一番那些骄狂之辈,好叫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听得叶畅把话说到这,罗九河哪里还会拒绝,当下应诺。双方定下较试的时间放在下午午饭之后,便各自去召集人手。
原本昨夜之时人心惶惶,包括归义的那些汉蕃将士亦是如此,但如今听说要搞一次联欢,双方各派人手较赛,人心顿时安稳下来:既然这位叶参军有意搞这个,想来待城中军民不会太过苛刻。
发觉命令传下去之后,无论军民脸上的紧张忧心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欢喜与憧憬,罗九河恍然大悟,自觉明白了叶畅的意图,原是想借此次比校,安抚城中军民之心。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让这次比校弄砸了。
他却不知,安抚卑沙城中军民之心,只是叶畅目的之一,叶畅真正的目的,还是卑沙城中一千五百名汉蕃军士。
原本卑沙城只有两千兵,其中汉军五百人,此次备战进行了扩军,汉军扩到了九百人,而蕃兵则有二千余人。只不过大多数蕃兵在高尹城手中被灭,或成俘虏或被杀死。这些兵士如何解决,是叶畅需要考虑的问题。以他的物力,养这么多兵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改编。
但改编要想获得降将的支持,还必须花多一些心思。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8章 又展欢旗论输赢
因为连日的小雪,如今太阳出来,卑沙城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辛允摸了摸肚子,向着天上的太阳张开嘴。据说大唐的炼气士们能做到辟谷,只要对着太阳张嘴吸气,便可以肚子儿不饿了。辛允甚是羡慕大唐炼气士们的这种本领,不过若能依着他的愿望,他宁可没有这种本领,只要能吃饱就好了。
看着已经见底的米坛,他叹了口气,紧了紧腰带,还是准备出门看看。方才不是听外头有人喊,说是入城的唐军与本城的守军要来一场校赛,比赛的项目先是拔河,双方各出五十人;然后是赛跑,包括一百步、四百步、五千步三项;最后压轴的则是足球,这个近年风行起来的马球变种。既然找不到什么活计,那就去校场看看热闹,至少在那儿晒太阳,可以打发掉饥饿的时间。
结果他一推开门出来,迎面便见到了几个军汉领着一个军官过来。
那几个军汉一见着辛允便指着道:“就是这厮”
辛允愣了愣,转身便跑,他跑得飞快,眨眼间便窜出老远。那军官在后边看着便乐了:“果然是飞毛腿,喂,休跑,非是你犯事要拿你”
军官这话喊出来时,辛允都跑出了近十丈,闻言放慢脚步,回头望着道:“不是拿我……军爷有何贵于?”
“听闻你跑得快,便来请你帮个小忙。”那军官笑嘻嘻地道。
辛允看着几个军汉,愤愤不平地道:“你们这几个穷措大,不过就是平日与你们赌钱罢了,为何要来害我?”
原来辛允好赌,常与这些军汉聚赌,他赌品在开赌之时尚可,但一到最后一把时,若是输了,必然赖账,撒腿就跑,众军汉怎么也追不上去,故此他这个善跑的名声算是出来了。
“寻你是好事,怎么能说害你?”那几个军汉笑嘻嘻地道:“就是让你替我们去跟都里来的家伙比比,你不是最能跑的么,记得有一回追了你绕城跑了一圈都没追上,那五千步跑可是非你莫属”
“不跑,不跑,那都里来的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若是得罪了,我小命不保。”辛允听得这个,将头摇得象是拨浪鼓一般。
那军官也笑了:“都里来的不好惹,我们就好惹了?都里来的终究要回都里,若是你不保,你就休想在卑沙城呆了”
“正是,正是,这厮上回欠了我五文钱,至今还未给,正好去抄他家,看看能不能抄回来。”
众军士纷纷起哄,辛允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咬牙道:“好吧,跑就跑,不过你们可得答应,若是唐军怪罪,你们可得护着我”
“只要你有本事胜,莫说护着你,赏赐有的是。还有,如今我们可也是唐军了,你跑胜了,补个军籍,以后便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每日两顿,总能让你混个肚儿圆”
辛允有些心动,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摇了摇头:“当兵吃粮……我家中老母就要饿死了……不可,不可。”
他停了下来,那些军士却还在继续走,此时突然加速,将他一夹,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这回你总跑不掉了”
辛允顿时懊恼:“原来你们是骗我”
“不骗你,不骗你,但若不抓住你,你跑了我们可赶不上”一个军汉笑嘻嘻地道:“你便是不想从军,只要去跑,也少不得你的好处”
辛允眨巴着眼睛,心里却是不信。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道:“我腹中饥饿,跑不动。”
“跑不动方才还跑得那么快”那军官哼了一声,不过接着又道:“带他去军中,我让人给他备饭菜”
辛允被带到军营之中,饭菜很快便端了上来,一见还有肉,辛允顿时觉得肚子里似乎要伸出一只手来,将肉抓到他腹中去。不过才吃了一块肉,他突然停筹,犹豫起来。
“方才还和饿死鬼一般,如今怎么不吃了?”那军官喝问道。
这一问,辛允泪水便开始滚滚而下,然后他离座拜倒:“某只要有饭便够了,求官长遣人将这肉菜送还某家中,以奉某老母……某无能,老母已半年不识肉味矣”
那军官愣了一下:“你倒是个孝子……放心,今后卑沙城重归大唐,听说叶参军要在卑沙城也推行永业田,泉家等高句丽贵人之田会被分了,你能得二十亩田,以后你老母想吃肉,不会太难”
见辛允仍不起来,那军官骂了一声,然后令人将那盘肉菜用油纸包了,给辛允家中送过去。辛允这才起身,眨巴着眼睛,见这军官比较好说话,他试探着问道:“方才将军所说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诳你做甚么,人家都里可是在五月份便分好了田”军官哼了一声:“快吃快吃,时辰一到,你就得替我们去跑去”
辛允狼吞虎咽将饭菜扫光,摸了摸肚子,觉得又有些撑了。好在不是立刻就跑步,他还可以歇息一会儿。
不过也没有休息太长时间,他便被赶起来,到了校场边的一处空地里。和他一般聚集在这里的还有数十人,辛允目光在众人身上打着转儿,希望看到熟人,没想到竟然还真给他看到了一人,却是城里的铁匠。
卑沙城只有两家铁匠铺,辛允看到的这个铁匠乃是其中较年轻的一个,名为丘拓,今年才三十出头,因为打铁的缘故,身材健硕,力大无穷。不过这厮向来老实,此刻一脸担忧的模样,见辛允走过来,只是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老丘,你怎么也来了?”
“让我来拔河呢,都说我力大……唉,不曾想力大也有过错。”
“哈哈,一样,我是被唤来跑步,给我报了那个五千步…啧啧,这可不是五十步,还不知怎么个跑法。”辛允苦笑道:“好歹管了顿饱饭……咦,那边是什么人?”
他们正聊着,便看到那边有人走了过来,城中大名鼎鼎的罗九河将军陪着一个少年郎。那少年郎身着青袍,神情轻松,与罗九河谈笑风生,看上去身份比罗将军还要高一些。
“那是谁?”辛允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就是叶参军,带着唐军来的那一位。”有人低声答道。
辛允顿时咂舌:“就是砍了高尹成的那位?啧啧,看不出啊,这么清秀俏朗的一位小郎君,竟然,竟然……”
他没有读过书,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叶畅,不过叶畅的出现,确实给了他极大的震动。
眼见他近们来,一个军官跑来喝道:“还不快列队,迎接叶参军?”
辛允与丘拓都有些迷糊,不知该如何是好,然后看得身边的人纷纷站起,稀稀拉拉列好队,他们二人也学着站了起来。
叶畅笑吟吟看着这些被挑出来的人,扫过一眼,他便知道,这些人当中有些不是军士,恐怕是临时拉出来的。
看来自己的激励果然有效,卑沙军也要拿出真正的实力来。
“你叫什么名字?”当从辛允面前经过时,叶畅突然停住脚步,笑着向他问道。
辛允不知所措,左看右看,却也不知道寻谁拿主意好。他有些惶然,旁边的军官瞪着他道:“叶参军问你,你还不答话?”
“小……小人贱名辛允……”
“辛允……幸运……倒是好名字。”叶畅哈哈笑了一句,然后又道:“今年多大?”
“二十五。”辛允小心翼翼地回答。
“为军多长时间了?”叶畅又问。
这个问题可就难住了辛允,他很想说自己是被强拉来的,但他也知道,此事是不能揭穿的。期期艾艾了好半天,他才说道:“三……三年。”
“三年?”叶畅呵呵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有再说什么。
罗九河侧过脸,看着那个军官,神情甚为严厉。与叶畅一般,他也看出辛允根本不可能是军人,更不可能是当了三年兵的军人,这必然就是自己手下的那些军官搞的鬼。
那军官躲着罗九河的目光,叶畅见罗九河没跟上来,回头招呼了一声,罗九河正待说什么,叶畅却摆了摆手,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下边人好胜,那是好事,军人如果不好胜,那就没有荣誉之心,而荣誉对军人来说,甚至比胜利更重要”
罗九河有些发愣,叶畅这话含意极深,他一时之间有些想不透。
没有荣誉之心的部队,即使能够获胜,也必不长久,而有了荣誉心的军人,即使一时失败,终有反超之时。
叶畅原先的意思,是将卑沙城守军想法子彻底解决掉,至少把他们从战斗部队改成非战斗的辅兵,可现在倒换了主意,觉得他们或许还可以拥有战斗力
他们到了校场,也就意味着比赛即将开始。已经有人用布带将场地与观众席隔开,还有些兵士在此主持。叶畅与罗九河登上临时搭起的观礼台,向着那边望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人小跑而来,却是南霁云。
南霁云一身戎装,跑得不快,到了观礼台下行了一礼:“守捉使,全军集结已毕,请下令”
叶畅举手至眉,虽然周围人对这个动作都很惊讶,但有聪明的便知道,这是叶畅还的礼。还完礼之后,叶畅大声道:“开始”
南霁云再度敬礼,肃然站正,转身,小跑而出。罗九河亦已经见过南霁云,知道他与叶畅乃是结义兄弟,但在军前,他却一板一眼,丝毫看不出与叶畅关系非同寻常。
这让罗九河对于叶畅治军有了更深的认识:严。
他正琢磨着这事,突然间,便听得一声惊雷般的喝。
乃是在校场外的旅顺军,不知何时,他们竟然已经集中到了校场之外,南霁云去之后,也不知下达了什么命令,他们同时呼喝了一声。
然后他们便开始行军,罗九河注意到,旅顺军行军有所不同,他们的武器不是扛在肩上的,而都是举在胸前,随时可以进行攻击。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排得十分整齐,近乎一条直线,甚至连迈步的大小都几乎一般模样。
大唐官兵训练,也讲究队列阵势,但与罗九河此时看到的绝不相同。罗九河可是知道,这入校场接受检阅的五百人,乃是最早的一批所谓旅顺护兵——也就是叶畅手中的真正正规军,但他们接受训练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半年
半年脱产练习,就能练出这样的一支部队?
罗九河觉得不可思异,他仿佛看到,战场之上,这样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足以碾压任何人数相当的对手,不论是谁,都唯有在它面前崩溃。
或许只是花架子……
在心中这样想,他仔细看着这支部队中的每一个人,却发觉他们个个面色红润神情昂扬。他们齐步走到观礼台前时,在南霁云的命令之下,齐齐举起武器,向着观礼台行注目礼,口中还齐喊“万胜”。
声音整齐划一,震得周围都嗡嗡作响。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校场上,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此时鸦鹊无声。
叶畅目光在校场周围转了一圈,对于这个效果,他十分满意。入城之后,先震慑住所有人,然后再缓缓安抚民心,这更利于巩固他对卑沙城的控制。
“当真是了不得……”罗九河喃喃说了一声,在旅顺军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是一时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旅顺军走完之后,便来到校场之西,列成方阵,等待着同样被挑出来的卑沙城军。有旅顺军的比较,原本也自觉气宇轩昂的卑沙城军,简直就成了一群脱毛的鸡。
便是他们自己,也觉得气沮,看着旅顺军时,目光多少有些嫉妒。
“叶参军练兵之术,辽东无双。”罗九河向叶畅挑着大拇指道,有对比便有分别,他现在看出了一些旅顺军身上的不同之处,那便是更为自信。或者说,旅顺军身上有极强的“荣誉感”,这种感觉,让他们精气神完全不同。
“且看拔河,叶畅笑眯眯地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39章 香饵之下隐銛钩
拔河的规则,是双方各出二十人,以儿臂粗的麻绳相较,三局两胜。此时拔河已结束,旅顺军一方兴高采烈地庆祝着胜利,而卑沙城一方则垂头丧气。
根本不是对方对手么
那丘拓便被拐来参与拔河,他的力气奇大,若是一对一,双方无论是谁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或许唯有善直出场,才可能占他的一丝上风。但是,二十对二十的情形下,他们却输得落花流水,连一丝胜的可能性都没有。
“罗将军看出什么来了?”叶畅见罗九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侧脸问道
“齐心协力,纪律严明。”罗九河道。
这确实是看到关键了,旅顺军获胜并不是真正力气大,而是他们能将力气往一处使。在一个军官的号令下,他们用相同的节奏发力,而卑沙军方面则相差太远。第一局时根本没有来得及发力,旅顺军便将卑沙军扯了过去;第二局卑沙军倒是有了防备,一开始就用猛力,结果旅顺军只是在那军官指挥下一松一紧,便让卑沙军乱成一团,然后旅顺军再一发力,便又将他们扯了过来;第三局旅顺军则没有用任何手段,就是完全拼笨力气,结果在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卑沙军还是力竭,又被拉了过去。
换言之,无论是组织、智略还是蛮力上,旅顺军都力压卑沙军一头。
罗九河于其间,还看出了叶畅的用兵风格:以自己的训战略稳居上风,辅于奇计,直到最后才会力拼。
“呵呵,接下来再看吧,跑兵……我军中极为重视跑兵,无论是冲杀追敌,还是不利时暂退远遁,都要能跑,不能跑可不行。”叶畅道。
先是百步跑,罗九河听了叶畅的提示,猜想这就是专门为了战场冲锋而练。结果旅顺军派出的四人包揽了前四,卑沙军虽是从一千余人中挑出了最能跑的四人参与此项,结果却还是一败涂地。
四百步仍然如此,连连失利让原本没有太多争胜之心的罗九河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原本以为就算拿不到第一,第二或者第三总能拿一个,却不曾想自己派出的善跑之人连第四都拿不下来。
赛跑的最后一项是五千步,这是长跑,辛允便参与此项。他到了石灰勾出的线上,直等着发令,便开始向前跑。另外三个卑沙城派出来的一起步便猛冲,看到这一幕,辛允暗暗摇头:五千步可不短,这般猛冲,能支持五百步就了不起了,倒不如他这样慢慢来。
果然,旅顺军的诸人也是和他一般,只比他稍快一点。他们绕着校场跑了一圈,那冲到前边的三名卑沙兵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到第二圈时,他们就开始拉近与对方的距离,第五圈便反超,第八圈时甚至超出对方一圈。
这个时候,唯一能跟住旅顺兵的,就只有辛允了。
“你这个兵不错。”叶畅侧脸对罗九河道:“若是受了专门训练,只怕旅顺军中也没有几个人能跑得过他。”
罗九河有些尴尬,他心中明白,这个其实并不是他的兵,而是部下不知从哪儿拉来的。
五千步要绕校场中的石灰道十圈,辛允听得计圈数的人告诉他只余一圈时,他有意观察了一下,卑沙军的其余三人已经被拉下近两圈,现在几乎不是跑而是走了。旅顺军四人仍然健步如飞,速度几乎没有慢多少。辛允略一犹豫,想到那军官许诺的赏格,一咬牙,开始加快脚步。
他这个时候还有体力加速冲刺,倒让叶畅惊讶了。不过辛允一发力,那边四个旅顺军顿时也发力起来,五人你追我赶,开始加快步伐,看得围观的两军都开始呼啸。
旅顺军甚至将军中的鼓都搬了出来,开始急促地敲击,骤雨般的鼓点中,那四个旅顺军兵士越跑越快,辛允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他张大嘴,怒吼了声,将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
“快,快”
跑着跑着,他眼睛里没有了旅顺军,唯有前方牵起的一匹红绢——此前可是说了,谁得了第一,谁就能得三匹红绢的赏赐,第二则是两匹,第三只有一匹,第四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赏赐是我的”他一路咆哮,声若奔雷,脚下烟尘滚滚,竟然缓缓拉近了与前面旅顺军的距离。
到只余半圈时,他离第四名旅顺军只有一步之遥,那名旅顺军虽是勉力想要加速,却已经力竭,眼见着他超过自己,然后到还剩百步时,又接近了第三名旅顺军。
此时卑沙军已经全军狂呼乱叫,他们输到如今,连个前四都没有拿到,早就憋着一肚子气,虽然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辛允,可是并不妨碍他们将辛允视为自己的代表。
不仅卑沙军狂呼乱叫,那些原本来看热闹的卑沙城百姓同样是狂呼乱叫。在这一片呼喊声中,辛允越来越快,终于超过了第三位旅顺军,开始逼近第二位。
但前两位旅顺军军士再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也立刻加速,转眼之间,先后冲过了终点。
饶是如此,当辛允跑到终点时,仍然迎来了一片欢呼,便是旅顺军这边,也纷纷鼓掌喝采。
辛允喘过气来之时,才发觉,那位叶参军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笑吟吟看着他,叶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挑起拇指,然后说道:“跑得好未曾专门训练,能跑得你这模样,已经是十分了不起了……听闻你还是个孝子?”
却是罗九河问明白辛允的情形后向叶畅坦白了,听得他这般问,辛允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母生我养我,甚为不易……孝亲敬长,乃是人之天伦。”
这话是他听卑沙城中一个读了些书的人说的,顺口说出来,让叶畅更是刮目相看:“好好,你便加入卑沙军吧,入了卑沙军……罗将军”
罗九河听得叶畅要招此人入军,心中一喜:他最担忧的就是卑沙军被取消掉,如今看来,叶畅不唯不会取消,还要亲自插手卑沙军事务。
这意味着卑沙军也将如同旅顺军一般,成为叶畅的嫡系心腹
至于自己独掌卑沙军,让卑沙军成为自己的地盘,这种念头,罗九河可是从来没有过。他很清楚,这是大忌,若是犯了此事,叶畅心胸再宽广,也绝对不会容他。
“此人乃孝子,又有毅力,好好操练,或能成大器。”叶畅道:“他家中老母的奉养,我有一个想法,便是卑沙军中军属奉养都得有个章程,不仅军饷要能够供军士养家,更要有专门人员替军属解决劳力不足之困——令兵农彻底分离。”
“啊?”罗九河有些不明白。
“边看球赛边说。”叶畅笑着又将他拉上台,同时也把辛允拉上了观礼台
辛允这一世,还是头一次如此引人注目,他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连手放在哪儿都不知道了。有人端来胡床,他坐下去,却看到叶畅与罗九河尚未坐,立刻又一跳站了起来。
除了他之外,三次跑步的前三名一共九人,全部都被邀上了观礼台,与叶畅、罗九河等共同观看球赛。即使在旅顺军中,这也是难得的荣耀,故此各人都是心潮澎湃,望着叶畅的目光,更是带着十分敬意。
这一幕让罗九河彻底明白,叶畅所说“军人的荣誉”是何意思了。
“罗将军,有关军制之事,我有些想法。”两人入座之后,也不避及在场的诸军士,叶畅开口道。
他的想法主要有三:其一,积利州全部人口十万左右,如今控制在他们手中的也只有数万,因此用不着养一支太过庞大的军部。只畅只准备保留一千常备兵,这些常备兵是真正的职业军人,平时以操演训练为主,战时为部队之骨于。其中旅顺护军要扩编,从五百人增至六百人,而卑沙城护军就只能有三百人,这就需要对如今的卑沙军进行整编裁汰。其二,整编裁汰下来的士兵,也不意味着完全放弃,他们编入团练,平时也要利用时间操练,但除了操练之外,他们还需要做些诸如修路、筑墙甚至合作播种收割等农活儿,算是半工半兵。其三,提高军队待遇,职业军不仅可以养家,而且要能凭借此过上比较体面的生活,也拥有较高的地位。团练虽不如职业兵,却也可以养家糊口,更能在团练中学得一技之长。他们当中表现好的,每年可以递补入职业兵中。
听叶畅将这新制说了一遍,罗九河吸了口气,心中既是振奋,又是惊恐。
振奋的是这新制将军人的地位极大提高,也可以看出叶畅出兵事的重视,旅顺、卑沙两地,绝非他目的的极限,甚至积利州一州之地,都不是叶畅最终目标。惊恐的是,若真按此行事,只怕过个三五年,便会使得治下百姓、士兵皆以战为乐。
“参军虽是裁汰了老弱,却又将之编入团练,乃是一片仁心,卑职哪里还有别的意见?”叶畅催问罗九河可还有别的意见,罗九河想了想,然后道:“只是这般裁汰,真正战兵数量少了,支出反而大了……参军,辽东穷困之地,并无多少财赋可供支用啊。”
“钱的问题,不是问题,唯一可虑者,乃粮耳。”叶畅又是一笑,然后他指了指西面:“我看卑沙城西南平阔,有不少良田尚未辟出,我准备在卑沙城行旅顺之制,凡汉人男子,便可在此获二十亩,女子十五亩。每年只需每亩缴纳少量现粮,连继五年,便可以成为永业田。”
粮食是一个大问题,此时没有后世的良种,即使是在产粮区,粮食亩产也只有一石(唐制较大,一石约为汉制三石,今三百三十余斤),辽东一年一熟,而且又不是熟田,产量会更少。至于钱,叶畅深信,随着自己已经建了小半年的作坊投产,玻璃、锻钢等产品推向市场,他从此不会再缺钱。
更何况他现在手中还有长安城诸位贵女所赠的几百斤金银,足够他支撑大半年了。
“粮食可以从新罗购,新罗婢这几年应该积下了不少粮。”罗九河听到这里便道:“不过也得等开春之后,如今尚未至最冷之时,陆上交通不便。”
“此前是军务,还有民务……除了永业田之外,归化令也要传到这边来,想来卑沙城的泉氏覆灭之后,这归化令的推广难度会小一些了。”
罗九河听得归化令却有些犹豫,叶畅看他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不由得一笑:“九河,你只管说就是,我们虽是相识不久,但想来你也知道我的一些风格了,有什么话,摊出来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是……参军,蕃胡无节操,归化令一下,他们自然会自承有汉人血统,可是其心究竟是不是与汉人相通……恐怕还有待商榷。”
“你说的是,故此归化令底下还有具体操作,所有归化之蕃胡,都只是证明他拥有成为汉人的资格,要想真正成为汉人,还需要考试。”叶畅伸出手指:“最起码的乃是汉语等级考试。”
“啊,莫非是科举?”
叶畅一本正经地道:“不是科举,乃是汉语等级考试,共分八级,我会在中原寻饱学之士确定考试内容。既是汉人,首先便得会说汉话,若是连汉话都不会说,自称汉人岂不是笑话”
罗九河不知为何,觉得叶畅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寒光闪了闪,似乎带着一种杀意。他深思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道:“好计,好计,我听闻太宗皇帝见才智之士纷纷入京考进士,曾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叶参军以此计,则蕃胡中英雄进归于汉矣”
叶畅愕然,罗九河却未发觉,他在那儿犹自叹赞:“仅此一策,胜过一万雄兵,当抵两镇节度使我在辽东久矣,蕃胡之中,亦有才智之士,他们心中羡慕中原繁华,便会以入华夏掳掠为志,有叶参军之计,则又不同,他们必会皓首穷书,只为得过这汉语等级考试”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240章 一夜破城问战守
当有些聪明才智之辈的心思,都放在了考试之上,自然就会大大减少他们谋略侵略汉人的机率。
至于吸引这些蕃胡来参加考试,罗九河倒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要知道大唐之繁盛,远胜此时任何一个国家,无论是新近崛起来的大食、法兰克,还是老牌的拜占庭、天竺,论及国力,或者有一二可以与大唐相抗衡的,但论及经济之繁荣、文化之昌盛,将它们绑在一起,也未必及得大唐。对于这些蕃胡来说,大唐,或者说汉人之国是天朝上国,这是极为正常的历史轨迹。能归化入汉,他们欢喜还来不及
这至少可以将蕃胡中才智之士一大半分化出来,为汉人所用。削弱敌人,壮大自己,乃是不动兵戈而致胜的奇策。
脸上微微抽动了一下,叶畅泰然自若:“正是,欲拥有加入汉人的资格,须过汉语二级,欲享有汉人的一般权利,须过汉语四级,欲在……辽东成为官吏,须过汉语六级。”
“那八级呢?”罗九河有些讶然地问道。
“八级么,待有过了六级的人再说吧。”叶畅咬牙切齿。
“好,好,参军深谋远虑,无怪乎朝廷将参军派到辽东来”罗九河琢磨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何八级要等有过了六级之人再说,不过想到叶畅此前无论是军策还是如今的民策,都谋虑深远,他只道是自己愚驽,一时间想不明白。
“叶参军只管放心,此乃百年大计,罗某不肖,为蕃胡效力十余年,现今终于能为我汉人效力。我必全力攘助,使参军大计得酬”
叶畅点点头,然后笑道:“球赛精彩,我们却去聊些无趣之事,看球,看球吧”
球赛的结果,仍然是旅顺军获胜,而且打得卑沙军落花流水。旅顺军的高对抗与充沛的体能,令卑沙军无所适从,最后只是安慰性地攻入了一球。
在此之前,却已经被旅顺军攻入了六球。
对卑沙城的百姓而言,今日所见让他们津津乐道,多年之后,犹有人提起。但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看球赛之时,叶畅与罗九河就商定了卑沙城乃至整个积利州、辽东的治理章程。
球赛开始同时,一人出了卑沙城,因为战事已结,所以如今卑沙城已经不禁进出,他成了第一批出城者之一。这人出了东门后,立刻快马加鞭,不顾雪后初晴的路滑,向着东南方向便赶去。
卑沙城到青泥浦,直线距离不过数十里,而且多是坦途,从卑沙城上高座,甚至可以眺望青泥浦。到了子夜时分,便赶到了青泥浦。
“是谁?”当他在城下叩关时,有人擎起火把喝问。
“是我”
城下之人没有报名,但城上似乎认出了他,直接将门打开。那人进了城,轻车熟路便到了青泥浦西侧的一处府邸前,只在门前亮了一下相,顿时有人将他接入府内。
“三弟,情形如何?”
这府邸的主人,乃是钳牟利,而这位从卑沙城悄悄来的,乃是他的同族,名钳牟野。
“一夜城破”
“嘶”
虽然已经得到了卑沙城可能被唐军攻破的消息,可是当钳牟野说“一夜城破”四字时,钳牟利还是倒吸了口冷气。
卑沙城之坚,莫说是积利州内,就是整个旧高句丽境内,都是有数的。当初高句丽国在此对抗隋、唐,虽然最终不胜,那也是输在国力不如上,而卑沙城给隋、唐都带来了极大的损失,为破此城,隋、唐可都是花费了巨大的气力
而现在,那位叶参军一夜破城
“伤亡呢,你知道……唐军伤亡如何?”
“几无损伤,唐军夜间不知如何飞越大黑山,到了卑沙城以北,然后又不知如何与罗九河勾连上了,罗九河开门带了唐军入内,借唐军之力控制住城中汉军,再以汉军击杀其余军将,整个过程,不足半个时辰。待泉盖洪率亲信欲突围逃遁时,便已经被包围了。”
“啊”
钳牟丁不由想起自己交与叶畅的那封信。
他奉高松之令,前去与叶畅交涉,商讨两家结盟事宜,结果叶畅毫不客气,勒令高松前去拜谒。不过叶畅虽然对高松不客气,对他却是很热情,每每来时,都是把臂言欢,不仅谈诗论文,还聊这辽东万里气象,其中便有卑沙城虚实。
正是那时,他不小心说出卑沙城中泉盖洪与罗九河未必真的和睦之事,没有想到的是,他无意一言,却为叶畅听者有心,抓住这一点,真的说服了罗九河,从而从内部攻破了卑沙城。
“然后呢,卑沙城中是否乱了,城中咱们高句丽人……还有其余非汉人,是不是被大屠杀了?”
“没有,除去泉盖洪和依附于他的贵人家中田地尽皆被没收之外,并无大碍,甚至连泉盖洪都未死,听闻是准备送回长安去。他们的家虽然受到搜查,却只搜走了甲兵武器,连金银细软都没有动,妇人女子也未曾被污。卑沙城中的汉军倒有想借机生事的,不过被军法队所制,尚未动手即已平息。另外,也不知那位叶参军是打什么主意,竟然在今日弄什么校赛……”
“校赛?”钳牟丁大奇。
“便是在校场上比赛。”钳牟利将几项比赛一一说了,口中啧啧称奇道:“我真是奇了,新占一城,要么忙着搜刮,要么忙着安抚,他却开什么校赛……这位叶参军,当真象大哥说的那般厉害?”
“你自然不明白,这等事情,说与你听你也不懂。”钳牟丁有些痛心疾首:“让你多看看汉人的古书,你就是不听……罢了,现在不是教训丨你的时候……现在得将这个消息禀报给明公。”
此时高松早就歇息了,钳牟丁觉得事态紧急,须得第一时间禀报,可是他在高松帐下虽是重要谋士,却并非地位最高者,甚至因为他与同僚关系不睦的缘故,众人都有意刁难他。故此他虽是到了高松门前求见,却被挡了出来,这让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打着转儿小声乱骂。
直到早晨,高松起床之后,得知他在外等了一夜,才召他入内。等听到他的禀报之后,高松发了愁:“这么说来,叶畅岂不是得了卑沙城的兵,而且在最短时间内已经将卑沙城安抚下来了?”
“正是,放眼积利州,尚会被叶参军视为对手者,唯有我们青泥浦。明公,是战是和,你得速速拿定主意,我料想不须几日,叶参军就会挟大胜余威,兵临我们青泥浦了”
“怎么拿主意,他上回提的条件,可是让我去他那儿,要夺我的权”高松有些声嘶力竭地喊了声,然后又狐疑地看了钳牟丁一眼:“若不是罗九河背叛,想来叶畅便是要夺卑沙城也没有那么容易吧?”
钳牟丁垂着头,应了一声“是”,脸上却抽动了下。
高松突然说这话,让钳牟丁觉得恐惧,这是怀疑他要效法罗九河
他心中可从来没有反意,虽然在高松帐下,他混得并不算如意,可也不能说委曲,除了不能言听计从之外,应有的待遇,可从来没有少他的。
而且他与罗九河不同,罗九河是汉人,投靠叶畅毫无心理压力。他却是高句丽人,虽然心慕汉人文化,可自己知道,自己终归是异族。
异族在叶畅手中……能得重用么?
“以你之计,我当如何?”
“叶畅得卑沙城,兵力便又增二千,加之此前兵力,足有五千以上。”钳牟丁咽了口口水,于巴巴地分析道:“我军若是完全动员,可得兵一千,再联络其余诸城,凭借城池,或可……支撑一段时间。”
“支撑一段时间有何用?而且其余诸城,知道卑沙城都破了,哪个还敢来与叶畅为敌?”高松连连摇头,这等计策,最平庸不过,不过他原本也不指望着钳牟丁能说出什么妙计来,钳牟丁没有劝他降,那就是说,现在钳牟丁还很可靠。
“某愚钝,实是不知当如何了……”钳牟丁小声道。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边要动员,做好叶畅来攻的准备,另一边……你再辛苦一趟,立刻带上五车礼物,去卑沙城见叶参军,只说是我们送来的贺礼,贺他新取卑沙城。你多多贿赂他左右,让人替我们美言,先稳住他。若能打听得他们下一步动向,那就最好了”
高松这般说的时候,心中是有些后悔的,当初叶畅初到都里时,自己就该把他灭掉,而不应让高宝晟那个废物去。如今叶畅大势已成,在积利州中,是没有谁能够压制他了。
或许该去别州寻人相助?新罗婢与渤海国都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么……往北去建安州寻找臂助如何?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莫说建安州离柳城近,面临着安东都护府、平卢军的直接压力,就算他能派人去,人家也愿意帮他,那也不是短短几天能够来的。而叶畅则不然,卑沙城到这里,大军速行,可就是一昼夜的事情
“你定然要安抚好叶参军,莫让他来打我青泥浦,子女金帛,他提什么条件,你都可以答应他”想到这里,高松又对钳牟丁补充道。
钳牟丁先到三岔口,确认叶畅仍在卑沙城,这才赶到卑沙城。这座山城并没有多少经受战事的痕迹,甚至看上去比往常更为繁荣:因为旅顺军暂时驻扎在城中的缘故,所以输送后勤补给的车队往来不息。入城之后,钳牟丁也没有感受到多少惊惶,城里的百姓,无论是汉人还是高句丽人、扶余人或者是其余什么人,对于换一个统治者似乎并没有什么抵触心理。
大伙津津乐道的,仍然是几日前的校寨,集市中的物价也极平稳,并未影响到百姓的生计。
观察到这些,钳牟丁暗叹了声:如此上马可破敌下马可治民的对手,被自己称为明府或者明公的高松,实在不是对手。
心中更是敬畏,待到了军营之前,请人通禀时他的神情就更加恭敬了。
在他等候里面传见之时,便看到一队队士兵正在操演,其威武雄壮,似乎比在旅顺或者三岔口见时更胜几分。钳牟丁不敢多看,好在这时传他相见的命令出来了,他恭恭敬敬向传令兵士谢过之后,整理了一下衣裳,这才踱入营中
“钳郎君,卑沙城新定,俗务繁冗,无暇远迎,还请钳郎君海涵。”见到他,叶畅倒是十分热情,称呼也如同当初在旅顺时一般。可是钳牟丁却是跪拜下去,恭敬无比地行了大礼:“治下卑职钳牟丁拜见参军,参军武运昌隆”
听他说出“武运昌隆”四字,叶畅眼里又泛过一丝异色,然后上前将他掺起:“钳郎君乃是我在辽东所遇少数明事理知诗书之人,岂可以此礼相待,还请起身入座吧。”
“卑职乃是奉命而来,并非私谊,不敢废礼。”钳牟丁哪敢如此,三拜之后,才起身来,叶畅要他入座,他也只敢坐半个屁股,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
叶畅觉得好笑,这厮这番作态,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方才钳郎君说是奉命而来……高松可是决定来我军前效力了?”叶畅也不给他耍花招的机会,而是直接问道。
“这个……”钳牟丁虽有心理准备,可被问及此事,仍禁不住觉得额头冒
“钳郎君有没有劝过高松,你知道,依我之令行事,才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叶畅关怀地道:“不过,以高松小家子气的脾性,想必不会相信钳郎君,甚至怀疑钳郎君与我早有勾结吧?”
钳牟丁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无助地看着叶畅,象是个迷路的小孩儿。叶畅却没有半点同情,以手抚着下巴:“若是如此,倒是个可乘之机,高松帐下唯一可虑之人,便是钳郎君你啊。若是我令人传谣,只说我允诺钳郎君接替高松之位……”
“叶参军,这……这……这手段不合君子之道啊。”听得叶畅这样说,钳牟利几乎可哭出来。
“君子之道,那是什么东西,好吃么?”叶畅嘿的一声:“况且,当初钳郎君传罗九河谣言时,也没有想什么君子之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