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1章 黎明初照怛罗斯
当齐亚德被部下拥着狂奔的时候,数十里之外的怛罗斯城外,一个小会正在召开。
“于了?”卫伯玉最后问了句,虽是问,却并不是真的在征求意见。
“卫郎君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如何不于?卫郎君对叶中丞有信心,我们难道就没有信心?他可以去为了救咱们的败兵,与高仙芝翻脸反目,那么又如何会放弃我们这些肩负重责的将士?卫郎君不必多说了,于吧”
“那就好,咱们人并不少,虽然这里只有八百,但你们看,那边就是俘虏营,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咱们人,而离战俘营不远处,就是辎重营,高仙芝这败家贼将咱们的军资全扔了,被大食人夺去,囤在这里。咱们兵分两路,一路攻破战俘营,一路夺下辎重营,以这些军资重新武装好咱们的人,如此咱们就有近万人手可用”
“方才俘获的石国狗贼也说了,怛罗斯城中如今只剩余两三百兵,就连青壮,也被征发,运送军资和看守俘虏。把咱们人救出之后,接下来便是夺怛罗斯城,但为了防止意外,还是先遣三十余人,冒充北边来的胡人,进入怛罗斯城,等这边乱起,就想法子夺取西城门。夺城之后,接下来咱们依城而守,抢运城外军资入城,只要能将军资运进去两成,咱们这一万人,便可以守住怛罗斯一个月到那时,还愁叶中丞不来与我们会合?”
“正是”
如此重大的事情,卫伯玉自然不能一人拿主意,几个军头开了小会,将事情都说穿了。直到这个时候,他们对于大唐会获胜仍然抱有坚定的信心,特别是对叶畅,知道他不是轻贱士卒性命之人,只要大伙能夺下怛罗斯城坚守,那么叶畅必然会来解围。
商议已定,他们便开始分头行事,卫伯玉自带人去袭俘虏营,他手中有不少胡人,便令这些胡人假冒河中诸胡,押送着汉人往俘虏营中行去。
此时大食军败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怛罗斯都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不免就有些大意,卫伯玉等人入了营,他们还没有醒觉,然后他们抽出短刃一顿砍杀,先是占了俘虏营的一处出口,然后便将带来的兵刃发给那些反应过来的唐军俘虏。
唐军俘虏原本是意气消沉,突然发觉有人来救,顿时兴奋起来。大食人留下看守俘虏的只有五百余人,俘虏中的工匠被他们关进了怛罗斯城中,关在这的五千余人则都是普通将士,转眼之间,双方形势互易,大食人成了俘虏,而唐军则顺利地夺下了俘虏营。
这也与大食人在怛罗斯之战大胜后懈怠有关,毕竟军力占优局面占优,谁会想到唐军竟然敢绕道数百里,穿过戈壁沙漠前来突袭
“那边情形如何?分一半人去辎重营,其余则去夺城”卫伯玉没有想到,事情比自己意料地还要顺利,见已经控制了局面,便下令道。
他自己亲自来夺城,此时城中已经发觉了城外俘虏营的骚动,原本是要派人来帮助弹压的,只是城内兵少,商议了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只派个人来察看。结果派来的人给卫伯玉迎头撞上,顿时给砍翻。
城上发觉不妙,立刻下令关门戒备,可早混进去的唐军,也适时发作,夺下了西门。里应外合,唐军人数又多,当唐军涌入城后,战局便已经定下。
倒是拿下军资营出了点问题,俘虏营里的骚动惊动了军资营,此时石国王子远恩正在军资营中,他昨日连夜回来,清点军资备用,结果听得骚乱,立刻下令闭营坚守。他带了五百亲兵,加上营中原本有五百守军、千余民夫,用军械武装起来,便有两千人。卫伯玉派去的不过是五百人,偷袭不成只能强攻,急切之间,却是攻不破寨。
见到城头旗帜换成了大唐之旗,远恩心中顿时明白,高仙芝数万人花了五日未能攻下的怛罗斯城,就在这么短的瞬间失守了
怛罗斯一失,他再坚守军资寨也就没有了意义——城中也有军械,只是因为城内狭小,所以俘虏营和辎重营才会放到了外头。他心中忧惧,却没有失去决断,立刻下令道:“放火”
“什么?”
“让你们放火”远恩厉声道。
“这不行,这可是我们的战利品”守在此处的大食将领厉声道。
他可没有将远恩放在心上,方才听远恩的,只是暂时罢了。现在远恩若真放火烧了军辎,他如何向齐亚德交差?
“你听着,这里堆的,不过是些军械,连军粮都没有多少,若你不烧掉,莫非想要唐人用它们来守怛罗斯城么?”远恩一把揪过他,声音更大:“唐人有充足的军资,便能坚守怛逻斯待援,你想着齐亚德将军回来后,把你送上绞架么?”
这一声喝,让那大食将领有些犹豫,如远恩所言,他们既救不了怛罗斯城,又守不住军辎,将之烧掉,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只能勉强点头,口中却道:“齐亚德将军那边,你去交待吧
齐亚德虽然凶残,却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远恩料想自己做出这样的决断,他不会介意。而且远恩更担心一件事情,唐军既然绕道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下,安知税建城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反复
当卫伯玉带着在怛罗斯城中获得武装的唐军出来攻辎重营时,便见辎重营上空浓烟滚滚,不由一顿足:“该死,他倒见机得早”
放火只是第一步,远恩在让那大食将领四处放火的同时,却暗中将自己的亲信聚拢,然后突然破寨而出,往南沿着怛罗斯河逃走。他这一行只有两百余骑,而寨中尚有千余敌人,击败这些敌人之后,唐军又忙着救火,故此无人理会他,倒是让他侥幸逃脱。
走脱之后,远恩又渡过怛罗斯河,这边的事情,必须立刻报告给齐亚德,故此他拨马向东,可是还未到白石岭,便见闹哄哄的数百骑夺路逃来。
“怎么回事,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这数百骑乃安国兵,当下拦住问道。
“水,好大的水,成千上万的大军,可是被那水一冲全没了,全没了啊”
逃出来的乃是此次联军的后军叶畅的水攻,虽然冲垮了联军主力,却不可能将联军全军都冲垮。这后军一部,侥幸未被水淹没,可当时那惊天动地的情形,让他们战栗恐惧,只觉得是神祗发怒,根本不敢再呆下去。
从他们口中得到的消息,当然是不确切的,远恩听得糊涂,连问了几人,却都没有什么头绪。这些安**在此喘了几口气,便又想逃走,远恩也不告诉他们怛罗斯的事情,等他们走远了,这才醒悟过来:“糟糕”
河中诸国彼此间亦是矛盾重重,他原本是想借着怛罗斯的唐军,让这些安国人吃苦头,现在细想,这些安国人到了怛罗斯,定然是成为俘虏的命,那个时候,岂不将税建城外的战况传到了怛罗斯?
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他继续前行,又行了五里许,见到逃出来的联军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大食人。见到有大食人,他觉得终于可以有准确的消息了,便将之拦住再问。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真神发怒了,真神舍弃我们了”
大食人的表现,比起河中诸国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副发疯了的模样。远恩恨不得煽他几记耳光,让他清醒清醒,但那大食人在他动手之前,便挣脱他,然后纵马逃走。
还是一个吐火罗人说得清楚一些:“逃吧,快逃,四面八方都是大水,将我们的帐篷、营地,还有战马军械,能冲走的都冲走了大食人?哈,当时为了防备唐人夜袭,他们都着了甲,你懂吗,一身铁甲,落入水中,根本不可能浮起来”
另一个吐火罗人也道:“你们石国还是自求多福吧,这次大食人要全军覆没,如果你们不想被唐人报复,还是早作打算——我们是要回去另做打算了
“十余万大军……就被这水冲走了?”远恩还有些不敢相信。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就算是把十个怛罗斯河聚在一起,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水”
吐火罗人的说法自然是夸大其辞,但夜间看不真切,又聚在一起,大水给联军造成的损失却是不打折扣的。
远恩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他知道事情不好,拨转马头,便与这些败军一起逃走。出了白石岭之后,这些败军渡怛罗斯河欲去怛罗斯城,远恩也不告知怛罗斯城的情形,自领本部,径直向西逃去。
“还没有完,齐亚德不成,还有并波悉林他是呼罗珊的总督,他手中还有数万精兵,而且是最精锐的呼罗珊兵如果说服不了他,我就去说服艾布哈拔斯,他是大食的新任哈里发,让他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贫脊的西方,而是把兵力向东,东边富庶的大唐,才是他应该举国相对的目标”
远恩带着他的狂执,踏上了遥远的道路,而在怛罗斯城下,那下溃逃来的逃兵,带来了大食联军兵败的消息。
接到这个消息,卫伯玉可谓喜出望外,他一边下令派出斥侯,侦察东边大食败军的行动,一边准备城防。到得晚边之时,斥侯飞奔而来,确认了大食溃败的消息,这让卫伯玉最后一丝担心也打消了。
“叶中丞当真是有翻云覆雨的本领”他环视左右:“诸位如今心安了吧
“那是自然,我们从一开始就信任叶中丞”周围都笑了起来。
“既是如此,咱们就再辛苦一晚,把事情做漂亮来。”卫伯玉道:“我已经遣人去见叶中丞,告知怛罗斯已下,但今夜少不得还有大食败兵过来,没准还有几条大鱼可捞咱们一面要紧守城池,另一面,也要扯扯这些败兵的腿,不令其逃了”
无论是跟卫伯玉来的兵士,还是被释放的唐军俘虏,此时都已经接近力竭,但听卫伯玉所说,也都振作起来,卫伯玉点出四千人马,乘夜就在怛罗斯南岸立寨,这样怛罗斯城与南岸的寨子,隔河相对,将大食军逃走的路线给截断
为了虚张声势,他还广布旗帜、遍燃火堆,令军士反复巡逻,做出有数万大军的姿态。前半夜倒是没有什么,大食人的败军到了此处,发觉唐人已经断了他们的去路,要么是散入高山之中,要么就是老老实实投降。
可到了后半夜,却见远处,火把逶迤而来,似乎有数千骑之多。他们在离怛罗斯城不远处停下,观望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骑马上前高声喝问:“是谁在此处?”
话是唐人的话语,卫伯玉此时便在城上,他根本不敢睡觉,听得喝问,便抚城回应道:“卫伯玉奉叶中丞之命,救我军俘虏,夺怛罗斯在此,来此何人
因为是夜晚的原故,城上的回答传得很远,不待问话之人回报,城下军中两名大将就听到了。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晦气模样。
这两将,正是王羊儿与善直。
“呸,就是你这贼秃,若不是你,怎么怛罗斯城的功劳也没有拿到”
“你这厮倒是能胡搅蛮缠,这与我何于?若不是你纠缠我,我早就擒住了齐亚德,哪里还需要跑到这边来”
“齐亚德原该是我的”
“你追了许久,还没有追上,凭什么是你的,应是我的才是”
“就你被我摔两跟头的本事,追上也不是那贼胡的对手”
“你不过是一时侥幸,要不我们再来打过?”
他二人又要争起来,好在身边副将劝开,同时派人去城下说明己军身份。城上卫伯玉听说是叶畅派来的追兵,心中又是大喜,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喊道:“若是叶中丞派来的人,定然有人认识的,不知是何人为大将,还请来城下一见。”
“你去”王羊儿对善直道。
“你才该去”善直也不愿意去,他二人未拿得夺城之功,都没了露脸的心思,你推我我推你,好半天也未曾有人出来,让城头的卫伯玉倒是又担了回
好在此时,离黎明亦是不远,没多远之后,当第一缕晨曦照破东方之时,叶畅也出现在怛罗斯城外。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2章 年末复返长安城
笼罩在薄雾之中的长安城渐渐醒来了。
长得有些獐头鼠目的陈小二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来到了《民报》发放点。
这家新近才出现的报纸,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就融入了长安城的生活之中,也让大街小巷里不少人,又多了一条生计活路。
比如说陈小二。
陈小二,十四岁,性别男,爱好女。
不过家境贫困,他才八岁便给人当小厮,十二岁当学徒,近来则又多了一个行当,每天一大早,在师傅还没有上工之前,先到《民报》发放点领取报纸,然后沿街叫卖。一份报纸,三文钱,他一天好的情形下,可以卖出一百份左右,也能赚个十余文零花。
这让他也识了不少字,因此,今日报刊头条里的话,他习惯性望一眼时,发觉自己竟然认得大半。
“xx斯大x全胜,叶中丞不日返京”
朝中被称为叶中丞的,唯有一人,就是叶畅,这位还未到三十岁的大唐高官,已经成了一位传奇人物,励志典范,也是陈小二的偶像。对于偶像的情形,总是更加留心的,故此,他向那放发报纸的伙计问道:“今日这头条,写的可是叶中丞?”
“正是,叶中丞又打胜仗了”
“那是自然的事情,叶中丞是天上星宿下凡,专为大唐靖扫四边的”另一个来领报纸的人不以为然地道。
这几年,长安城中有关叶畅的消息,就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不仅他自己呆着的西南战线上如此,就是他遥控的辽东,如今也开疆拓土,将边境线直接推到了鸭绿水,与新罗还明里暗里交了几回手。
“不一样,不一样,此次可是斗败了大食,此前都不过些小国,大食不一样……你没见前几回报纸上说么,这大食,乃是一大国,大秦、大食和我大唐,乃当今天下三大国,而且我大唐礼天地祭祖宗,大食、大秦则奉淫祀敬独神,其各自国力,约为我大唐之半……”
因为叶畅往安西去的缘故,在《民报》第一期出来之后,便开始介绍天下情形。这些年叶畅也出了一些有关地理方面的书籍,但影响都不是很大,可这次借助《民报》,对天下地理做了一些粗浅的介绍。他没有介绍得太过超前,只是约略提出了天下三大洲的概念,然后针对某些国家开始介绍,其中大食是重点。
此时长安城中,胡商云集,找几个胡商,相互应证,把大食的情形介绍出来,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陈小二听得仔细,很快,便轮到他来领报纸,他交出一百文钱的订金,然后便抱着一百份《明报》,开始向自己的目标行去。
西市东市是不用想的,自然有身强力壮而且和长安游侠有关的人占着,他就是到几个比较偏远的坊市来卖,不过陈小二还有一个秘密地方。在领了报纸之后,他先到了金光门,在一处雨棚模样的建筑物下,他径直走上了一辆班车
“班车”又是长安的一项新事务,长安城太大了,以往都靠着油壁车来代步,但如今,却有了“班车”。初始只有三条线,从金光门到春明门的西东线,从安化门到芳林门、启夏门到延喜门的南北线,一共三条辙轨双线道,上头跑着数十架班车,都是八匹马拉的,既轻快又便捷,每列班车多可以乘八十人,却只需要一个车夫、一个两售票者即可。价钱也便宜,每过一坊,只收两文钱。
陈小二到这里却不是乘车的,两文钱对他来说,还是太多了,他卖报的目标地永阳坊与昭行坊,目前也不通班车。
“卖报,卖报,啦啦啦,卖报啦,今天新闻真正好,三枚铜子一份报,天文地理,无所不包”
陈小二的呦喝声惊动了正在这等着班车的人们,有些路途远的,恐怕要从头坐到尾,这么长的距离,如果识字的话,拿报纸打发点时间,那就再好不过了。
顿了顿,陈小二见没有人理睬他,便又开始呦喝:“活财神叶中丞安西又获胜仗,天下三大国之一的大食百万雄兵,被叶中丞三万兵马击败”
叶畅人不在长安,但长安城中一直有他的传说。陈小二这一声呦喝出来,顿时有人惊道:“三万人击败百万人,这……这便是杀猪,百万头猪也不那么容易杀啊”
陈小二很是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叶中丞何许人也,他身高八丈,腰围八丈,虎背熊腰,环眼海口,眉如帚,目如月,獠牙虬髯,手执青龙偃月刀,长就有百丈,重十万八千斤……”
“拿青龙刀的是关云长”有人笑骂道:“你这报童,也不知从哪儿听得说书人胡诌,便套到叶公身上来。我可是亲眼见过叶公,不过普通人身高罢了,长得英俊斯文,哪里是那青面獠牙的怪物”
陈小二可是长安城里人,见得多,自然不怕那客人,他白了一眼:“我还说我见过圣人呢,上回我就见着圣人挑着一金扁担过街,身边二十个公公,全拿着金扫帚”
众人都笑,有人招手道:“三文钱一份报?这价格可有些贵,拿一份来我瞅瞅,若真有叶中丞大败大食百万雄兵之事,我便给你钱。”
“大爷你可说笑了,三文钱对小人我来说那比饼还大,对大爷你来说,不过是三粒米罢了。”陈小二不上当:“你省三粒米,我可就亏了三块饼”
“有叔父的消息,我们买一份看看吧?”他与那些客人争执之时,旁边一个年纪约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低声道。
“小郎君既然说了,那就买一份。”那少年身边的随从笑道。
“拿回去与母亲、妹妹看,让她们也高兴高兴。”少年喃喃说了声。
想到家人,他笑了起来,恰好陈小二到了他身边,看到他笑,心里不禁有些嫉妒。
眼前这少年比他大个一两岁,可是身材却高大,比他要高出一个多头,简直与成年人没有什么两样。他身上穿着的衣裳,也不是麻布,而是棉布,面上的笑,带着一种自信。
“不过是生在了好人家罢了。”陈小二心里想。
“三文钱,拿份报给我吧。”少年身边的随从道。
接过钱之后,陈小二将报递了过去,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班车到了,陈小二原本以为这少年会乘班车走的,却不曾想,别人都上车后,这少年与随从却在原地没动。陈小二有些好奇,忍不住提醒道:“小郎君,班车来了”
少年看了一眼车,向他道了声谢:“多谢,我在此等人呢。”
陈小二默然退下,虽然那少年显得彬彬有礼,可越是如此,陈小二就越觉得,自己与对方差距太大。
就在这时,城门开了。
陈小二正忙着叫卖,见城门开了,忙跑过去,便见一大早抵达城门口等待开城的人们纷纷进来。陈小二高声叫着,偶尔便会有一两人上前,拿出三文钱,买上一份报。
最爱买报的是胡商,他们进入长安后,急于了解长安的情形,特别是市场行情,而《民报》中不仅有东市、西市的市场行情,还有些广告。不过今日,众人的注意力都是集中在头条新闻上。
“叶中丞大破大食,骁将卫伯玉千人奇袭,救下此前高仙芝失陷的七千汉俘,夺取怛罗斯城,勇将李嗣业突击白石岭,擒获大食总帅齐亚德……啊呀,叶中丞会与宁远国王窦忠节一起,回长安献俘,同时还有安西商会第一批解赴长安贩卖的货物?”
“这马价要跌了”
“何以见得?”
“河中诸国向来出产良马,宁远国便是古书上所说的大宛国,以叶中丞的本领,岂有不将这些良马贩入中原的道理,马价必跌”
“跌了也好,这几年马价几乎翻了一倍,带着牛羊价格也在涨,我们几乎都吃不起羊肉了”
在一片议论声中,陈小二卖掉了十余份报纸,他正准备离开这里时,却看到一群人在人群后边进了城。
这群人都骑着大马,神情冷竣,看上去甚是威风。陈小二正待上去兜售报纸,然后便听得一声欢呼,他回头看去,方才那少年郎飞奔而来,一脸惊喜,冲着那些骑着大马的人扑去。
骑大马诸人当中一个,见着那少年郎也是惊喜,忙下了马,张臂迎来,那少年郎扑到他身前,一把抱住胳膊,甚是亲热地摇了摇,然后才想到什么,松开手退后,深拜下去。
“侄儿拜见叔父,叔父布武四夷”
“你怎么在这里?”那人笑着揉了揉少年郎的头发:“莫非是溜出来玩的,我回来可是要考校你的功课,若是不好,小心挨揍”
“若是功课好呢,叔父带侄儿去安西,侄儿也要为国立功,杀几个大食贼奴耍耍”
“笑话,大食人可不好杀,你若是跟着善痴师傅学得好本领,我才会考虑带你到边关去。”
他们说话声音可不小,陈小二望着那人,心里甚是羡慕,这叔父当是边关立功回家,正好与侄儿遇上吧。
就在此时,却听得身边有人颤声道:“叶公……叶中丞?”
说话的,正是方才自称见过叶畅的人,他声音也是不小,周围人都惊动了,齐齐向那群骑士望去。
陈小二也是一般望着,心中甚是激动:难道此人真的就是叶畅?
正是叶畅。
此时已经过了十一月,胡天八月即飞雪,他若再耽搁,就只有在来年才能回中原了。
“叔父放心,我可练得一身好武艺,善痴师傅也说我天赋异禀”
这少年郎就是叶畅的侄儿,不过赐奴这个小名现在不用了,换了大名叶铸,名字自然是叶畅取的。
叶畅去云南之后,李隆基在长安城中又赐宅一幢,就在他旧宅之旁,叶畅以李腾空在家中孤单为由,终于将嫂嫂方氏接了出来,再次回到了长安。连带着,他的侄儿叶铸与侄女小娘,还有响儿,都一起来到了长安。
响儿自不必细说,如今就跟在李腾空身边,对叶铸的教育,叶畅甚为重视,自己亲自拟定教材学习,还请了善直的师弟善痴来教他武艺。
“那就好,那就好……”叶畅看到阔别半年的侄儿,也是非常欢喜,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回去吧”
“叶中丞,叶中丞,安西真如报纸上所说,乃是塞外江淮么?”他才准备离开,便听得有人叫了起来。
一群人都围上,包括原本上了班车之人,也都纷纷下来,渴望地看着叶畅
大唐民风开放,而且因为兼收并蓄的缘故,对于金钱财富的追求,深入于市井民心。读书人或许还要假清高一下,可是民间百姓不然,他们对于一个个代表着财富的传奇极为热衷。叶畅自己是传奇中的传奇且不去说他,王元宝这样的老传奇也不去说他,就是这几年象王启年、冯若芳、林銮等人,也都名传大唐。故此,大唐上下对于前往边疆乃至国外发财赚钱,都没有抵触心理,而朝廷贪于财货商税,对这种行为,也渐渐从容忍、默许,转至如今的鼓励了。
听得他们这样问,叶畅笑道:“安西倒不是处处都如塞外江淮一般,大多数地方,还是不适宜农耕,但适宜农耕面积,也有近乎半道之地。而且矿藏众多,更重要的是,有极好的草场,可以放牧牛马羊驼等大牲畜。”
他没有胡吹,只是实话实说,但在场众人却听得极为专注,目光中闪动着对财富的渴望。叶畅末了补充道:“大伙也不必担心安西那边只有胡人,那边汉胡掺杂,大约有三成人是汉人,而且胡人中也有不少能识汉字说汉话。”
说到这里,他就不肯继续说下去了,周围人虽然还想问,却也不敢拦他。听畅向叶铸招了招手,上马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抱着报纸的陈小二突然冲了出来,跪在叶畅的马前。
“叶……叶中丞”陈小二抬起眼,看着叶畅。
叶畅讶然望着他,这个少年瘦瘦黑黑,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叶畅问道:“小郎,你有何事?”
“我,我……”陈小二原本是想说,他想跟着叶畅去从军,但被叶畅看着,不知为何,到嘴的话变了:“我是卖报的,叶中丞,买我一份报吧”
叶畅哑然失笑,向身边随从点头,那随从上前递了三文钱与他,然后拿走一份报纸。叶畅温声道:“男儿只要有志气,不怕出身低,今日你只是个卖报少年,却是凭着自己本事养活自己,好好做,安知他日不能成为一时风云人物
他竟然仿佛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陈小二顿时热泪盈眶,他这一生,不是被骂就是被打,几曾有大人物如此对他勉励过
一时之间,他都忘了起来,直到叶畅一笑离开,他才惊觉,在后跟着跑了两步,大声道:“叶中丞,我叫陈小二……不,我叫陈佩,陈佩”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3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叶畅此次回京,一是述职,二是献俘,三则是寻求朝廷对安西商会的支持
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主决定,但若真想让计划顺利实施,朝廷的支持也少不了。他可以感到,李隆基对他的猜忌日深,但与此同时,李隆基对他层出不穷的弄钱方法,也越发依赖,这种双重关系,让二人之间可谓既斗争又合作。
想到这个险些当了自己女儿驸马的重臣,李隆基便有些头疼,可以说,从来没有哪一个官员能让他这样头疼,哪怕当初李林甫权倾朝野,他也没有如此过。
以功绩来说,叶畅是大唐再忠心不过的忠臣,自己只要需要,他会送来源源不断送来钱帛,国家只要有需要,条件再艰难的地方,他都一声不吭过去,从来不在自己个人待遇上讨价还价,最多只是要些权罢了。
但叶畅又是大唐臣子中最跋扈的,在辽东时,便敢擅自对外开战,这些年辽东对新罗、渤海的强硬姿态,都是叶畅暗中使力的结果;在云南,毫不犹豫斩杀阁罗凤等已降之人,根本不理会上司杨钊的意思;这次在安西,虽然又是一场大阵,可更于脆夺了高仙芝兵权,将高仙芝解送长安——这等行径,近乎兵变
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李隆基叹了口气。
叶畅自有方法,将消息直接传递到他的案头,哪怕他再无心政事,叶畅的奏折,总得年上一看的,而叶畅本人,也需要见上一见。
“圣人叹什么气,莫非觉得霓裳羽衣曲哪儿还需要改动?”
杨玉环拎着裙角,缓步走了进来,恰好听得李隆基叹气。看到她,李隆基这次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杨玉环来此,肯定不是为了和他探讨什么曲子,想来是替杨钊打探消息的。
“这个叶畅啊,原本以为他还要在安西呆上半年,却不曾想,那边战事才了结,他就迫不及待来了……他人来了不说,还赶了三千匹好马来,沿途备马料的事情,就弄得人心惶惶……”
杨玉环浅笑盈盈,虽然已经三十余岁接近四十,可是保养得好,她看上去还只是二十许人,眼睛灵活得不成样子,每每见她这模样,李隆基心里就有一种冲动,然后是一种惆怅。
自己终究不是三四十岁年富力强的时候了,如此娇艳的一朵花儿,有的时候……真是有心无力啊。
“叶十一虽是给圣人惹了不少麻烦,但也立下不少功勋,若他不惹麻烦,只怕也立不了这些功勋吧。”杨玉环象是不经意:“他本事那么大,如果一点错误不犯,岂不又是一个圣人?大唐,有一个圣人就够了。”
李隆基看了她一眼,面色微微冷下来。
杨玉环究竟是在为叶畅说话,还是提醒自己,叶畅功高震主?
“不过,臣妾觉得,叶十一给圣人惹得最大麻烦,不在外边,还是在宫内呢。”杨玉环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头了,笑着又道。
“宫内?”
“二十九娘啊,以二十九娘这般年纪,早就应当出嫁了,可是如今还是不嫁,臣妾说过她好几回,却也没有用处”
这确实又是叶畅惹出的大麻烦,也不知道寿安是怎么想的,在未能招叶畅为驸马之后,便死活不肯嫁人。李隆基拧着眉,哼了一声:“岂可由得她……这样吧,我看杨钊之子杨础人品才学俱佳,便将寿安下嫁与他吧,你觉得如何
杨玉环愣住了。
因为杨钊权势飞扬,所以他的几个儿子也纷纷就任要职,象杨础如今是鸿胪少卿——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鸿胪卿。而且杨玉环也一直暗中使力,希望能将某位公主嫁与杨础,增强杨家在朝廷上的助力。
但是寿安公主……
那可是虫娘,二十九娘,她与叶畅的关系,虽然皇家有意隐瞒,可是坊市之间却是津津乐道。更有闲得无聊地诗人,编了长诗《公主歌》来唱之。什么“汉家公主殊颜色,二十九娘丽倾国,诸蕃婚使马接踵,踏遍黄沙成阡陌”,什么“英雄怒发掷文笔,拔剑昂然渡易水,卧沙饮雪奋余威,不教贵主降室韦”。说得叶畅经营边疆,似乎只是为了不让寿安远嫁和亲,天可怜见,当初安禄山建议和亲契丹、奚,与寿安公主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若这门亲事真成了,可就是让杨家与叶畅成为死敌啊。
杨玉环是妇人,而且她的性子虽然有些小慧黠,在后宫争宠夺爱倒是如以,但揣摩帝皇心术,则未免有些不够瞧。
正是因为此事难成,所以李隆基非要此事成,正是因为这样一来杨家与叶畅再无回缓的可能,所以李隆基更是要把它办好来。
“何必难为寿安……以臣妾之见,万春亦可……”
“万春尚幼。”李隆基淡淡地道:“此事就这样说定了。”
杨玉环这一次,当真是花容失色。
想把寿安嫁出去,是断了叶畅在宫中的支持,这是杨家的诸姐妹自以为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法。
与杨钊同叶畅翻脸不同,杨家姐妹与叶畅的关系都相当不错,包括杨玉环,都很欣赏叶畅。但女人的政治头脑,要么就象武后那样厉害得可怕,要么就象杨家姐妹一样浅薄得可怜。她们竟然以为,将寿安嫁了之后,叶畅在宫中没有了支持,就必须向她们低头。这样,她们不但可以从叶畅那儿获取更多的好处,也可以弥补叶畅与杨钊的关系。
她们就没有想到,若是杨、叶一体,首先睡不着觉的就是李隆基,更别提叶畅岂是屈于人下者。
虽然寿安嫁与杨础,也算是实现了她们的部分目的,但效果只怕相反,叶畅从此以后,恐怕不杀绝杨家人,就无法出心头之气了。
到这个时候,杨玉环才想到,那个叶畅……不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少年郎了。他手绾兵权,提督一方,声名远扬,更重要的,他通过安东、云南两个商会,与长安城中的权贵、豪商们形成了一个利益联盟,这个联盟,就连李隆基都不敢轻视。
她还想再要劝,李隆基却摆了摆手:“朕要见外臣,你先退下吧”
杨玉环虽是恃宠,却也知道此时不能硬顶,当下默默退下,心里琢磨着当如何挽回。她走后,李隆基又琢磨了会儿,然后下令:“召叶畅入内相见。”
没有多久,叶畅便被带到他面前。看着叶畅满脸的疲色,李隆基笑道:“朕正准备去温泉宫……叶卿征战辛苦,此次随朕前去吧,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朕在那里,也为你准备也宅邸,离朕宫殿并不远。”
“谢圣人。”叶畅道。
“卿战报朕已经看过,不曾想卿来得这么急,原本朕还想令杨钊率文武至城门相迎的。这一路上,高仙芝没有给你找麻烦吧?”
“臣惶恐,擅自捕拿高仙芝,未得圣人旨意行此专断之事,还请圣人赐罪。”叶畅道。
“自然是要赐罪的。”李隆基脸色板了起来:“你胆子倒是大,高仙芝是你主官,你也敢将之拿下,若是朕在安西,你是不是要将朕也拿下?”
“臣有罪”
这一套不过是程序罢了,李隆基知道,叶畅心里根本不觉得自己有罪,而叶畅也明白,李隆基一番废话,不过是敲打自己。两人貌合神离,先将这一套君臣之间的程序走完,紧接着,便是正题了。
“如今安西情形如何,你奏折中,只说水攻击败大食,还说大唐军制有必要有所变更,但都说得不甚详细。”
“是,安西如今,只能说暂时休兵,那边苦寒,更胜过辽东,又是高原,八月即下雪,无论是我方,还是大食,都无法用兵……”
如叶畅所言,下半年不是葱岭用兵的时节,哪怕辽东商会紧急提供的两万套棉衣棉裤和皮靴都送到了安西,在这样的冬天里顶风冒雪仍然是极危险的事情。主要就是龟兹到碎叶这一顿路,实在艰难,十月过后,基本就被雪覆盖,而且风大得可以吹走人。
因此,在攻下怛罗斯之后,叶畅就没有继续向西用兵,他开始驱使俘虏开山凿石,在怛罗斯西方修了十六处堡坞,每处堡坞各遣二至三十名士兵,负责烽火警戒。然后又加固了怛罗斯城,将城中的胡人全部驱为奴,以为他们帮助大食抵抗大唐的惩戒。
与此同时,天威健儿回撤,征召的河北道的团结兵取代他们,三万人守卫龟兹。原本的安西军五千人留在怛罗斯,负责这个冬天的守卫、建设,剩余不足一万人则与城附兵一起,回到了碎叶,准备在碎叶过冬。
作为给这些背井离乡的诸胡城附兵补偿,叶畅在碎叶川两岸进行囤田,商囤与军囤兼顾,许诺以开垦出来的田地分赐与诸胡城附兵,这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兵力的不足。
“你以为大食会不会放弃?”李隆基听得叶畅的安排,皱着眉头道:“朕记得你曾说过,大食之根本在西方,如今正与大秦打得不可开交,他吃此苦头,还会继续向东?”
“若臣是大食人,便会与我大唐和好。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而且以战促和,和方能久,不整军修武,以备战事,就没有和平可言。那种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说法,多是别有用心故此,臣在怛罗斯,仍然在积极储备物资,准备一场大战。”
“你说的有道理,但今此一败之后,大食尚有余力与我战否。”
“此事我军虽是大胜,斩杀近三万敌,俘虏五万余人,但是其中真正属于大食本部的不过二万人,而呼罗珊精锐,则只有一万。大食虽是重创,却还不能说伤精动骨,而且,大食虽败,犬戎却并未大败。犬戎只是暂退,若大食卷土重来,他们也必再出小勃律入安西。居安思危,不可不慎之。”
“你在奏折中说,有意招募流民入安西,又是何种章程?”
“臣有意募内地失地之民、无籍之户,充实碎龟兹、叶川,使碎叶川永为汉土。”叶畅又道。
“多少人?”
“十至二十万户,五十至一百万人”
李隆基对开疆拓土还是很热衷的,反正叶畅的开中法经营边疆,朝廷中枢只是提供政策,除了开头时需要拨付一些钱粮外,最大的支出就是人口。在李隆基看来,大唐可不缺人口,最新一次户籍调查,大唐已有九百万户、五千万人口,而根据杨钊所言,还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隐藏户口未曾入册籍,若这样算来,大唐人口总算当在七至八千万
而且,这几年人口增长的速度甚快,比起贞观至神龙年间的千分之二的年增产率(《中国人口史隋唐卷》)还要高,达到了可怕的千分之四,也即意味着每年要新增数十万人口。这是托叶畅种痘之法与病菌学说、产钳推广之福,大唐的母婴死亡率极大降低,人口高速增长自是水到渠成。
无论李隆基承认不承认,叶畅的一些作法,已经极大影响到大唐了,比如说,他这个天子,就必须为那每年增长的数十万人操心。等他们长大了成家了有孩子了,当如何给他们土地养活他们。
有关安西的事情,事无巨细,叶畅都有一一说与李隆基听,从人手的安排,如何让商人来运作这迁民之事,如何利用诸胡去捕获俘虏为农奴,还有安西之地适合推广棉花。
李隆基这些年倦于政务,但说来也怪,听得叶畅说这些细节,他却是觉得津津有味。这是种田的乐趣,他毕竟曾是雄才大略的政治家,自然可以想象得到,按照叶畅的计划,安西之地渐渐就会成为大唐的棉业基地、畜牧基地和外贸枢纽。到那时,汉人在西域的统治就会稳固下来,只要商路不绝,那么汉人甚至能够推到葱岭以西的河中诸国,在那里囤垦开发。
“有劳叶卿了,你所奏请之事,朕皆准了。不过,方才朕说了,你擅自拿下高仙芝,终究要受罚……朕之处罚,你想不想听?”
两人细细谈了一个多时辰,李隆基终于露出倦色,他觉得到了打发叶畅走的时候了,因此中断了与叶畅的问对,将话题又回到最初时来。
“还请圣人降罪。”叶畅心里是满不在乎。
“朕欲将寿安赐婚与杨础。”李隆基淡淡地道:“当初你既选了李林甫的女儿,就莫怪朕今日之决断。”
叶畅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4章 敢向龙种挥铁拳
叶畅对李隆基的所谓“降罪”,确实是没有放在心上。
他不靠着朝廷的俸禄,在某种程度上,他个人的权力也不在于李隆基给予的官职,无论李隆基如何降罪,他都不会生气。
他要的,只是李隆基对他政治的支持——甚至不是支持,只要容忍就可以了。
可是李隆基说要将寿安,也就是虫娘嫁与杨础,这句话一听入耳,叶畅还是没有忍住。
猛然捋起袖子,叶畅冲到了李隆基的御案之前,怒视着李隆基,挥拳便要打。
旁边的武士立刻冲上,将他与李隆基隔开。推得他踉跄向后,然后被按住,不得不跪在地上。
“让他起来,让他起来,总算是有点良心。”
李隆基刚才也被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缓过神来,他摆了摆手道。
“杨础绝非佳偶,你这样做,是拿寿安一辈子去……”叶畅虽然被按着,犹自不服气。
他忍了很多,忍了很久,今日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次。
现在他自己也明白,这样做是不对的,这样做让他此前种种伪装都没有了作用,甚至可能让他身陷险境,有性命之忧,他心中也有些懊恼后悔,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
戟指着李隆基,叶畅厉声道:“你是天子,你更是一父亲,只为一己私念,置自己女儿于水火,你枉为人父”
“枉为人父”四字的指责,让李隆基恼羞成怒了,他一拍案几:“天子家事,汝何人也,也配来管?来人,拖下去,拖下去关起来,关到大理寺去”
两边武士要拖叶畅,叶畅一挥臂,哼了一声:“我自己走,若是别人,我自不管,可是虫娘的事情,我……我……”
说到这里叶畅也有些傻眼了,就算是虫娘的事情,他又凭什么去管?
两情相悦?他如今可是有家有口的人
“不嘴硬了?虫娘的事情,你又凭什么管,我是她老子,我愿将她嫁给谁,便嫁给谁”李隆基指着叶畅大骂:“竖子,若不是念在你于国有功的份上,不杀你难泄我心头之愤,滚,滚,朕再也不要见到你”
叶畅转身便走,他也根本不想再见到这个只为了自己的权谋而牺牲女儿幸福的人了。
叶畅离了大殿之后,李隆基犹自气得呼吸急促,大殿之中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好一会儿,高力士才低声道:“这叶畅当真是恃宠而骄,仗着圣人恩宠,连二十九贵主的婚事也欲于涉……他此前还算是知进退啊,也不知是不是在安西受了……”
“行了行了,你别替他说话”李隆基坐回宝座,不耐烦地道。
高力士忙低头认错:“是,是奴婢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可一向不是这种会受激的人啊。”
“哼,他和虫娘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晓,若是不如此,那才真正心性凉薄……虫娘倒是好福气,这世上竟然有人愿意为了她对朕挥拳头”
说到这里,李隆基嘴角抽了一下,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不愤怒,那是假的,但在愤怒之余,李隆基心里多少还有些满意。
叶畅这厮,果然是个重情义的人,他此前对叶畅虽然多有猜忌,但看起来,叶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阴沉狡黠啊。
李隆基最初时没有把叶畅放在心上,不过是个略有才华又会钻营的年轻人罢了,在他漫长的政治生涯中,这样的人物,车载斗量。但后来,渐觉叶畅让他看不透,才华横溢都不足以形容这个人,偏偏没有什么野心——李隆基很清楚,能力越大之人,便越想着权力,政治野心也越会膨胀。
因此,他对叶畅越来越猜忌,但今天叶畅的表现,却让他觉得,这厮终究不是那种能将心思藏住的人。或许自己此前,真的想得太多了,他只是一个太重情义之人。
见李隆基似乎并不很责怪叶畅,高力士心中也甚为奇怪。不过这正合他意,他也需要有人来平衡杨家日益膨胀的势力。
高力士在政治立场上,除了紧紧抱住李隆基的大腿之外,就是制造平衡。以前李林甫在朝,为了平衡朝政,他偏向杨钊这一边,现在李林甫已经滚蛋,老老实实呆在旅顺等死,杨钊眼见炽焰滔天,他便又要暗中拉叶畅一把。
因此他笑道:“圣人当真是宽厚,叶畅这厮如此无礼,圣人也从轻发落。想来叶畅回过神后,也会感激圣人之恩德,此后更为尽心尽力,保圣人江山永固,国库充盈。”
“哼,你又帮他说话,朕这次不可能轻饶他,让他在大理寺的狱中多呆些时日,好好反省不过那些小吏是最势利的,少不得要给他苦头吃,你盯着点”
“奴婢明白,圣人放心,绝不叫一二胥吏坏了圣人宽厚之名。”
高力士笑着应下此事,不过稍后,他略一犹豫:“奴婢听说,叶畅一来京城,只是从家门口过,连家都没有回,便来拜见陛下,求见圣颜。他如今有罪,下狱待罚,他家人那边……”
“怎么?”李隆基有些怒了:“他家里除了一个妻子外,还有谁为他操心
高力士低声道:“圣人说的是,叶畅家中,除了一个妻子外,并无人为他操心。”
同样一句话,李隆基说出来和高力士说出来完全是两个味道。听得高力士说后,李隆基心里不禁一颤,叶畅成亲也有两三年了,可到现在却还连个孩子都没有。
这其中,少不得有部分原因,在于叶畅与李腾空聚少离多。而造成叶畅与李腾空聚少离多的原因,又是他将叶畅赶得四处打转儿。
“咳咳叶畅终究是立了功,他自己受罚,罪不及妻儿……朕欲赐其妻李氏公主,来人,召陈希烈、王维来见。”
有小太监应了一声,高力士笑了笑,此事必然会传出去,叶畅也必然要承他这个情。
杨钊如今可是视叶畅如盯中钉肉中刺,若是给他知道叶畅被下狱,接下来肯定会想方设法罗织罪名,要将叶畅彻底打垮来。但现在李隆基册封李腾空为公主,而不是郡国夫人,其吓阻之意也很明显:打压叶畅没有问题,但若是想借此机会于掉叶畅,就要考虑李隆基会不会发怒了。
虽然高力士做了些补救,但是叶畅下狱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长安,引发了巨大的震动。来给叶畅求情者,可谓络绎不绝,虽然大多数还只是泛泛而言,立场基本上观望,但也可以看出,这些年来叶畅在无声无息中经营出了多大的一个局面。
杨钊自然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冷笑连连,将吉温等召来密议。
“此是良机,当一鼓作气,将叶畅彻底打倒,千万勿令其再起身”吉温第一个发言:“我深知此人,若给他逃过此劫,今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翰林学士张渐却道:“圣人册封李氏公主……可见其人虽惹怒圣人,却并未完全失去圣意。圣人此举,绝非无因,这是警告,若此时动手,只怕反而不美。”
吉温听得就不高兴,他巴不得杨钊此时兴大狱,兴大狱就能用得上他,而用得上他,也就意味着他能够爬得更快。
只要能让他爬得快,他可以冒任何险
“若是瞻前顾后,什么事情都做不得了,以我之见,此时便该穷追猛打,叶畅不是擅自夺了高仙芝兵权么,抓住此事不放,必能治他一个跋扈之罪”
“吉公所言不错,但是,如今咱们最需要什么?”杨钊心腹中,几乎所有人都看吉温不顺眼,当下另一人,吏部郎中郑昂慢悠悠地道:“咱们如今最重要的,是将陈希烈拉下来,如今唯他还挡着尚书为相之路。现在治叶畅之罪,能帮助杨公为相否?”
吉温这一下默然无语了。
大伙同一船上,杨钊心里想着什么,众人都明白。他就是想当宰相,而且是大权独揽如同李林甫一般的宰相。但是因为李林甫退得太突然,所以杨钊的布局还没有完成,陈希烈依然安坐相位。杨钊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首先还是得将陈希烈扳倒。
众人商议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先集中火力对会陈希烈,对叶畅只是暗中收集他的相关黑材料,等到时机成熟之时,再以雷霆之势,一举将之铲灭。
吉温此后就没有怎么发言,出了门时,他微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杨钊为何不用他的建议,他先是投李林甫,又投叶畅,后再投杨钊,几经辗转,几无忠心可言,故此杨钊待他,还不算十分信任。
看来,杨钊手下,自己也不能呆太久啊……
杨钊之外,朝堂之中,尚能值得他投靠的势力,就很少了。吉温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一条出路,脸上不禁浮出了笑意。
然后他便看到,杨钊之次子杨础兴致冲冲走了进来。
因为杨家权势熏天,杨础早就把少时吃的苦头忘得于净,如今一身都是纨裤气息,见着吉温,倒还想得施礼,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径直进了屋子。
杨钊的密议刚刚散掉,见他这副模样跑进来,忍不住训丨了一句:“这般轻浮,哪里有大臣之体,你要稳重一些”
“大人可不是靠着稳重到如今的位置”杨础笑道。
“胡闹,当家法不在?”见儿子不把自己说的话放在心上,他瞪了一眼:“你少惹些是非,这些时日,夹起尾巴做人”
“为何?”杨础讶然:“叶畅都下了大理狱有好几日,若是他在外边,我必然偃旗息鼓,不敢招惹他,除了他之外,难道说京中还有谁是大人不敢惹的
“不知天高地厚,长安城中权贵云集……”
杨钊于巴巴教训丨了两句,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没有半点说服力。他们杨家气焰炽天,就是公主亲王,都不敢与杨家争道,除了叶畅那个有些愣头青的家伙外,谁敢招惹他的儿子?
想到叶畅愣头青之处,杨钊摇了摇头,打发儿子离开了。
退下之后,杨础的伴当却笑道:“郎君用不了多久就是堂堂驸马,据说寿安公主的私房可是甲于长安,而且又美貌绝伦,郎君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杨础这么得意,正是这个原因。
宫中早就传出了消息,李隆基有意将寿安赐婚与他,而正是这个原因,叶畅在李隆基面前发作,结果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之中。
寿安公主那可不是一般的公主,在进入天宝年间后,这位公主在陛下数十儿女中可谓最为得宠。更重要的是,她早年慧眼识人,倾尽家当去支持叶畅办安东商会,此后在安东银行、云南商会中,也都不遗余力进行投资。所以她攒下了极大的家当,据保守的估计,她的财富,应当值百万贯以上,仅仅安东商会去年给付她的年金,便有五万贯之多。
杨础倒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钱都是叶畅为寿安赚的,但利令智昏,如今他主要还是要仰赖家中支持,可若娶了寿安,他便是在家里,说话声音也可以大
当然,前提是要和公主搞好关系。杨础心里都暗暗决定,只要能娶着这位公主,只要这位公主愿意给钱给他,哪怕公主与叶畅私通,给他送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他也决不反对。
不过如何讨寿安公主的欢心,却是个麻烦事情。
这事情缠着杨础好几日,这天休沐,他不必去衙门,便将心思吐露出来。
“郎君今日既是休沐,何不去东市一游,据闻东市近来又颇多海外珍奇运至,没准郎君能挑着几样乘意的,托娘娘送与公主殿下。”杨础身边,自然是不缺出谋划策的人物。
“你说的是,我们这就去东市转转”杨础顿时觉得有理。
他带着人匆匆出了门,迎面见一名小吏进宅,径直去见他父亲,他也没有在意此事,自顾自却了东市。却不知道,那小吏向杨钊禀报完毕之后,杨钊猛然睁大眼睛,讶然道:“这就出来了?”
“是,圣人旨意,这就出来了。”那小吏苦着脸道:“杨公,小人也是无法,叶畅在狱中,一直有人照看,便是吃食,都有人先尝过再用……”
“我知道我知道,你辛苦了……这么快就出来,果然圣人没有真的恼他啊。”杨钊喃喃地说道。
说完之后,他又道:“让二郎这几日没事莫出门”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5章 何处飞来无妄灾
杨钊说此话时,并不知道自己二儿子已经出门逍遥去了。
自从叶畅上半年在长安城打断了王之子王准的腿后,长安城中的纨裤们就不得不收敛,京中乃至有言,“不惧京兆尹,唯畏叶修武”。杨家虽是气炎熏天,杨础却吸取了王准的教训丨在长安城中并没有太过嚣张。
他一行人到了东市,正东张西望间,突然听得前边有人道:“打”
声音清脆,甚是好听,杨础愣了愣,然后便看到一群人蜂拥而来,二话不说,就把他和他的伴当围起来,动手便是一顿乱打。
周围一片混乱,这等豪强当街斗殴的事情,在长安没少发生过,所以乱归乱,大伙还是不惊,而是让开地方,准备看热闹。
“谁,好大的胆子,敢打我”
杨础在乱中终于爬了起来,此时他身边四五个伴当护着,已经鼻青脸肿,一副狼狈模样,他厉声大叫,急切地寻找着打人的元凶。
“是本公主打的你”那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杨础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个清秀的身影站在面前。
不过不等他看清楚,那边又是一顿乱打,把他和他的亲信伴当都逼到了墙角处。
“你是……你是……”杨础这下看到了那打人指使,原本嚣张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
当初的小虫娘,如今的寿安公主,柳眉怒竖,小嘴噘着,瞪着眼,叉着腰,气冲冲,嫌兮兮地瞪着他。
“殿……殿下?”杨础意识到,自己这顿打,只怕是白挨了。
“回去告诉你爹,龙女岂嫁蛇儿”寿安扬了一下下巴,看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杨础,心中有一些快意。
“你你”杨础脸顿时通红,被人称为“蛇儿”,可不是什么好的称呼,可想而知,今日在东市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他在长安权贵圈子中的声誉,将会成为笑柄。
原本寿安已经转身走了的,听得他的声音,便又掉过头来,瞪着他翻了一眼:“打”
于是寿安的跟班们就将狗腿子的本领展露得淋漓尽致,上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自从王准被打断腿之后,京中权贵外出都会多带随从,杨础的随从也不少,可是比起寿安身边的人,他们打架的本领就差多了。
打完之后,寿安还霸气地拿着指头一点杨础:“记住,给本公主看到你一回,就打你一回”
这一次,寿安当真是扬长而去,留下杨础在原地哀哀呼痛。
他心里还觉得非常委屈:他都做好了戴绿帽子的心理准备了,只求一个名义上的驸马和一些供应他支用的钱罢了,结果,便宜没有占到,倒是先挨了一顿好打
这位寿安公主,不是听说最为贤淑温柔,最会讨天子欢喜,也最仁爱善良的么,怎么……除了最美那一点与传闻相符,别的就没一点如传闻所言
他却不知,寿安还叫虫娘时,可就老踩叶畅脚的,而且身为李家的女儿,又不象她长姊那般嫁了个懦弱之人,怎么会没有一点手段
手下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爬起,过来扶杨础,一肚子郁闷憋屈的杨础一巴掌扇了过去:“没有用的东西”
那手下也是满心委屈,自己没有用,还不是因为跟着的主子没有用么不过这话不敢说,将杨础架着上了辆油壁车,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丢人献眼,然后也没有心思去逛什么街了,转身便要回杨府。
现在得赶紧回去,让杨钊拿个主意,是忍气吞声,还是想法子出口气。
结果出东市门时,却见一群人呼啦啦上来,有人往这边一指:“这些家伙便是”
那几个家伙方才也挨了打,不过倒没有打脸,因此被人一眼认了出来。他们见这些人围上来,而且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原本心里就憋着一肚子气,此时更发作起来:“户部尚书杨公之子鸿胪少卿在此,你们……你们……”
正在报出主家姓名,想要好好扬威一番,就见那些人左右散开,一人面色沉郁走了出来。他们都是有眼神的,见到这人,顿时吓了一跳,到嘴的脏话,也咽了回去。
叶畅
不是说他在大理寺监牢之中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被放出了监狱,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然后,他的人拦在这儿,明显就是冲着杨础来的,听说为了寿安公主的事情,他都敢冲着天子李隆基挥拳头,那么打个尚书儿子……
就算不是为了公主,他打人也不会有什么故忌,那断了腿的王准的事情,长安人还没有淡忘呢。
故此,杨础的伴当嘴里顿时结巴了,他们啊啊了好一会儿,不由自主就散开。这位可是狠人,不比公主,若真惹得他发怒,哪怕杨钊在此,只怕都要被他打断腿来
“杨础何在?”叶畅冰冷地声音吃起。
“又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憋着一肚子气的杨础在车里大怒,他一掀帘子出来,然后看到叶畅,腿一哆嗦,人又坐回去了。
“杨础,出来”叶畅道。
“我我我……”杨础知道躲不过去,他带着哭腔,从马车里伸出个头来:“我都被打成这模样了,你还不放过我?”
叶畅愣了,他刚从大理寺中出来,既然已经给人一个被热血冲昏了头的印象,于脆就把劲做足,故此立刻就来找杨础的麻烦,但是,看杨础这模样……是有人找了他的先?
“这是谁于的?”叶畅有些好奇,长安城中,敢打杨钊儿子的人,数量可是不多。
杨础自然是不会说的,他的伴当不敢说,旁边看热闹的却起了哄。
“方才寿安公主带人来,将这位杨郎君打了一顿”
“寿安公主还说,龙女岂嫁蛇子”
“我们看,寿安公主打得还不够,叶公,再揍他一顿”
“对,揍他,揍他,打断他的腿”
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周围一片起哄之声,这种权贵之间争风吃醋斗殴打架,可不正是市井小民的谈资
杨础听到这一片起哄声,顿时又眼泪汪汪,真要象王准一样被打断了腿,那可就不只是丢脸了。
“世叔……我……我真是无辜的,我没做啥坏事”他象个小媳妇似的,向着叶畅求情。
叶畅本来是要来揍他一顿出气的,但听到寿安已经揍了他一顿,气顿时消了大半。而这厮又厚着脸皮叫他世叔,实际上年纪与他差不多大,这样再打他,就是以大欺小了。
“自己上书天子,该说什么,自己明白…否则的话,我在长安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
“是是是……”杨础除了唯唯喏喏还能说什么,他心里甚至还觉得,叶畅与寿安果然有默契,最后都是扔下这样一句话来。
叶畅等人离开,杨础缩回了车里,想到有可能还会遇到什么人要来揍他,他就不寒而栗,连声催促,这可怜的孩子,今后可是有外出恐惧症了。
“回府,府里还得安抚一下”叶畅上了马,吩咐了一声,有些忧郁地看着长安城的街道。
与近十年前他初来长安时相比,长安城布局没有变化,但更于净整洁,绿化得也非常好。如今虽是冬日,但是仍然可以看到一些不落叶的植物在其间。
这些改变,或许是叶畅带来的,但叶畅却没有多少成就感。
家里的事情,正让他头疼呢。
回到长安,还没有在家里落,便为了别的姑娘,几乎要对天子动拳头,结果被关到了大理寺的牢狱之中。然后一出来,便又是争风吃醋,先没回家安慰妻子,而是来找杨础的麻烦……
回家怎么和空娘交待这些事情?
他的府邸在西市边,从东市过去,避开拥堵的大道,也需要半个时辰。当他赶到的时候,那边禁鼓都开始敲了。
这又是叶畅给长安城带来的变化之一,就是宵禁的时间被推迟,原本六百声禁鼓之后,宵禁开始,现在则改成六百声禁鼓之后,再过半时辰,才开始宵禁。同样,白天坊市开门时间,也从原本的午时,提高到了巳时。而长安城四门开门时间,更是提早到了夏天卯时三刻,冬天辰时三刻。
到了家门口,叶畅心里有些畏惧,怕见到李腾空。
不过再犹豫,总不能过家门而不入。进来之后,才到客堂,便见两个丫环一个婆子随侍下,李腾空匆匆出来。
“郎君且慢。”眼见叶畅要入屋,李腾空唤住了他。
然后,又有个丫环端着盆清水来,李腾空亲自拧好毛巾,递给叶畅:“郎君洗洗晦气罢”
这一个举动,让叶畅心变得异常柔软,他一手接过毛巾,一手抓住了李腾空的手。
“郎君”
“好,好,我洗脸。”
用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李腾空叹了口气,接过毛巾,搓洗后自己动手,细细地抹拭着他的脸庞,哪必最小的一点灰尘,也被她抹去。
“郎君受苦了。”李腾空将毛巾交与使女后,轻声说道。
“让娘子操心,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如此冲动。”
“也是奴不争气……”李腾空听得这句,心中酸涩,轻声叹息道。
二人边说边往屋中行去,旁边的使女婆子有眼色,纷纷都避开,叶畅轻轻皱眉:“娘子这是哪里的话,是我鲁莽了,和娘子有什么关系?”
“自然怪奴,奴未能替郎君生个一儿半女,若是有儿女在,郎君行事,当会多顾忌些。”
此话说得叶畅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
“此事如何怨得了娘子,咱们时常不在一处,两年多时间以来,我与娘子相聚的时间,总共加起来还不知有没有一个月”叶畅拍了拍李腾空的胳膊:“娘子若是心急了,咱们这就来努力”
李腾空微微羞涩,虽是结婚了两年多,对叶畅的这种疯言疯语,她还是有几分不适。
叶畅偷眼瞧她,发觉她真的没有多少醋意,心里不但不觉安心,反而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李腾空就是再大度的人,这种事情,总得生会气吃点醋吧,否则……那就是不正常
想到这,他试探着问道:“娘子,这几天有没有人来寻咱们麻烦?”
“你安排得妥当,我一般不出家门,有谁敢闯到咱们家中来寻麻烦?”
“那外边可有什么流言蜚语?”
“你啊……有话就直说吧。”李腾空轻轻嗔了他一句:“与父亲大人一般,说话就爱拐弯抹角,自己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她这样说,叶畅动了动唇,终于忍不住,将自己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你不生气?”
“自然生气,你这般鲁莽,幸好圣人不曾深怪,要不然,咱们就只能到地下去当一对同命鸳鸯了。”
“这个……你只是生我鲁莽的气?”
“还生什么你是说,二十九贵主?”听得这里,李腾空终于露出一丝带着酸意的黯然,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叶畅怎么去安慰李腾空且不说,还有一个没有人安慰的,如今正一脸冷漠地行在兴庆宫中。
打了杨础,算是让寿安稍稍出了口气,但她明白,自己这种行为,只怕不会讨得什么好的结果。
果然,还没有回到自己的公主府,便听得使者召她入兴庆宫。虽然禁鼓已响,天色渐暗,她还是来到宫中,在院子里等待李隆基召见。
没有等多久,她被召入殿中,看到杨玉环神情有些尴尬坐在那儿,她福了福:“娘娘。”
然后,才跪了下来:“父皇。”
不是她惯常叫的“阿耶”,而是非常正式的父皇,李隆基听得这个称呼,就觉得有气,但一看到寿安那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
“胡闹,你一个堂堂公主,竟然带着人,当待去殴打大臣你是嫌朕这里太安静,怕没有人弹劾你么?皇家的体面,都给你丢尽了”
“叶畅能为儿臣险些打了父皇,儿臣为何不能为了他打一个鸿胪少卿?”寿安一脸平静:“圣人欲治儿臣之罪,儿臣甘愿认罚。”
“你,你”李隆基气得笑了起来。
果然如她所说,叶畅为了她,险些对自己挥拳,她为了叶畅,跑到东市去打一个鸿胪少卿算得了什么?
寿安一脸木然,丝毫没有因为李隆基的愤怒而畏惧,她越是这表情,李隆基就越愤怒。
好在这时,杨玉环上前,她内心虽然私向着杨家一些,但在这个婚事上,她从一开始就不赞成。故此委婉地劝道:“二十九娘亦是一时激愤,圣人想想,她受了委屈,要出口气,也是正常的啊。”
“朕不管了”李隆基闻言一甩衣袖。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6章 此处恶果孰手栽
李隆基是真不想管了。
教训丨寿安,不过是为了安抚杨家,现在杨玉环自己都为寿安说情,那还有必要深究寿安当街打杨础之事么?本来按着李隆基的想法,寿安贵为公主,打一个臣子算得了什么大事
他走了之后,杨玉环看着寿安,眼中露出羡慕之色。
“谢过娘娘。”李隆基不在了,寿安的神情活泛得多,她又向杨玉环行礼道。
“没什么谢的,真羡慕你们两人……”杨玉环说了一句,然后情知自己说错话了。
当初她何曾愿意嫁与李隆基,若是当时寿王李瑁能够坚持一点,有叶畅这般为了爱人敢对皇帝挥老拳的勇气,事情或许就是另一个模样了。
有杨玉环压制,杨钊虽然气愤,可是却不好向李隆基递话。不过依他想,自己便是不出声,总有言官小臣,无论是为了出风头,还是为了讨好自己,会去弹劾寿安公主,再由寿安公主牵涉出叶畅来。
不但他这样想,李隆基也是这样想的,只要有人弹劾,他就要顺势而为,对叶畅做出一些处罚。
但出乎他们二人意料的是,事情过去了五天,李隆基马上就要开始每年一次的冬狩——去温泉宫过冬,竟然还没有一人提及此事。
到这个时候,李隆基无奈,杨钊则有些慌了。若真没有人提及此事,那倒楣的杨础不就白打了吗?
那些平时义正辞严的言官们,地些肩负着进谏任务的御史们,现在怎么一个个都闭嘴不语了?
此事他又不好打听,不过自然有人会来通风报信的。
“你是说……大伙都觉得,这只是件小事,争风吃醋的小事?”盯着眼前的吉温,杨钊一脸的不敢相信。
“正是,卑职也曾试图说服几人联名上奏,弹劾叶畅,但他们都是一笑置之,说这不过是小儿女间争风之事,算不得什么,堂堂御史,朝廷言官,当…
“住口”杨钊气得起身,将面前的杯盏都全推到了地上:“我儿子挨打了,朝廷的鸿胪寺少卿挨打了,竟然还只是区区小事……”
“咳……虽然他们不曾明说,私下里有传闻,为了圣人欲许婚之事,叶畅甚至对圣人都挥了拳头……”
吉温的意思很明确,叶畅为了二十九贵主,连皇帝都敢打,何况是你家那个没有什么本领完全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儿子。与天子险些被打相比,杨础按一顿揍,难道还不是一件区区小事?叶畅要对李隆基挥拳头,李隆基也只是将他关到大理寺的牢狱中禁闭了些时日,连贬官都不曾有,便又放他出来……这种恩遇,也确实让人羡慕。
“哼,宫中之事,你们莫要乱传”
叶畅对李隆基挥拳头的事情,对杨钊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吉温这厮也知道了,他心里有些不快活。确实,叶畅要打李隆基,李隆基都没有怎么责罚他,这其间暗藏的深意,实在耐人寻味。
想到这里,杨钊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杨公,天子如此宠信叶畅……叶畅既能赚钱,手中又有兵权,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啊。”
“我知道,这还用你说,但有什么办法?”杨钊顿了顿足,现在叶畅对他完全没有用处,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威胁到他的位置,他心里确实是欲除之而后快。原本因为陈希烈在,他还想将此事放上一放,但如今看来,还是及早做准备才对。
“有军功,又能赚钱,这等人物,若是进京……莫看他如今年纪尚不足三十,等他年纪到了,杨公,你如何自处呢?”吉温又道。
叶畅当宰相,这是迟早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甚至也有人探听过李隆基的口风,李隆基不置可否,唯一透露出的消息,就是他认为叶畅年纪还轻了些,难以服从。
杨钊人不傻,吉温反复挑唆,若是无计,岂会如此。他瞪了吉温一眼:“吉公,你有话就直说吧”
“叶畅此人,不可使之入朝,以他声望,入朝即使不为宰相,亦是杨公心腹大患,此其一也”吉温伸出一根手指头道。
杨钊点了点头,当初他把叶畅拉到剑南去,后来打发到安西去,为的都是这个目的,叶畅在朝中的影响太大,他身边的利益集团也太多,绝不能让他呆在长安,甚至京畿都不行,必须让他远离中枢。
“叶畅如今在辽东,半有兵权,剑南的高适,乃是他的党羽,在安西又收拢人心,料想用不着三五年,安西之兵,也尽为其所有……这亦是极危险之事,杨公可以向圣人明说此事,此非保全功臣之道,请罢叶畅兵权。”
杨钊也是一抖。
叶畅到现在还只是跋扈,并没有谋反之意,朝中骂叶畅跋扈者不少,说他狂妄自大目无法纪者也不少,但倒没有人会怀疑叶畅谋反。至少到现在,叶畅对李隆基还是甚为忠心,无论是什么好东西,总少不得李隆基的一份。
但现在不谋反,不等于永远不谋反,特别是李隆基年纪越来越大的情形之下,若是李隆基有个三长两短,安西、剑南、辽东三地的兵力,得了叶畅的秘令生起事端,那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杨钊点了点头,不能让叶畅再拥有更多的兵权了。
但是他又犹豫起来:“既不让叶畅在中枢,又不让他为边将……那如何安置他?莫要说拿他下狱或者罢其官职之蠢话,他对天子挥拳,天子尚不怪罪,靠着三言两语,岂能奈何得了他?”
“杨公说的是,所以前边两个,都是一步步来,治标不治本之法。”吉温细声笑了笑:“以卑职愚见,明年,先让他回安西再呆些时日,避免他起疑心,同时方便杨公集中精力收拾陈希烈。然后,杨公可以抛一个饵与他,让他放弃兵权。”
“饵?”
“修路。”
“什么?”
“叶畅一直都向朝廷提,要修辙轨,而且在部分地方,要以铁辙轨取代木辙轨,只不过朝廷一直觉得,这些做起来不容易……若是过两年后,杨公已经为相,在朝中设筑路大使一使差,统管天下辙轨,这使差之职,杨公以为何人可当?”
吉温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
辙轨的作用,现在越发明显了,特别是辙轨与运河相配合,使得长安城粮食、绢帛的价格都变得非常稳定,无论是运河可以通航的夏秋,还是运河、黄河封冻的冬日,都有比较稳定的物资运送到关中来。
除此之外,辙轨也使得大宗商品的流通变得可能,以前要十驼马驼着的东西,现在只需要两匹马就足以拉着到处跑,这让各地的物产充分运转起来。
故此,现在朝廷当中,修辙轨、修运河的呼声不绝于耳,只不过隋炀帝搞大工程将国家搞灭了的前车之鉴,让大伙有些畏惧。
叶畅是所有呼吁全国建辙轨的人中,最为活跃的一个,他甚至提出了由安东、云南两大商会再加一个安东银行,三家合力,包建辙轨同时获取辙轨五十年运营权这样一个出奇大胆的建议。
“唔……这倒是个好计,到时候,只要提出这筑路大使的职司,只怕用不着我们给他安上,他自己就会跳出来争取”
“正是,以叶畅性子,如何会坐在长安中指挥,他少不得满天下去亲历亲为,一年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外边,与现在被赶到边疆去,不会有什么区别。”吉温低声道:“修路之事,可不比一般,涉及利害众多,到时杨公在暗中给他使些绊子,甚至不需要杨公自己出面,没有个一二十年,这路,修不成
“有理,有理”杨钊闻言大喜。
这确实是个妙计,以叶畅的心性,这修辙轨之事,肯定要牵扯掉他大力的精力。不仅如此,还需要花费他大量的金钱,等到路修成了,可以收费获利了——取消他的运营权,还不是朝廷一纸旨意的事情
想到叶畅在若于年后会被气得跳脚,杨钊就觉得有趣,不过再一想,他又有些忧虑。
“如你所言,此治标之策,非治本之策…唉,要治本,就非得坏了叶畅的圣宠”
杨钊叹息了一声,这是让他很无奈的事情。
李隆基对叶畅的倚重,第一就是会赚钱,第二才是会打仗。只要叶畅这个活财神的神话不破灭,叶畅的圣眷就不会消失。
吉温嘴角浮起了一丝狞笑,他看着杨钊,却没有说话。
杨钊心中一动:“莫非你也有计?”
“卑职只擅于罗织审捕,哪里有这个本领?”吉温道:“不过,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叶畅是聪明能于,但他太喜欢卖弄自己的聪明能于一些了。”
“哦?”
“这几年的棉乱,杨公应当清楚啊。”
所谓棉乱,便是因为种植棉花引发的农村骚动。如今大唐最市场化的商品,就是棉花,因为棉价的起伏不定,至使种棉的农民收入得不到保障,因此破产而成流民。叶畅在某种程度上默认甚至推动了这种情形的发生,然后将那些破产的流民收拢起来,或者为筑路工人,或者迁至辽东、云南,充实边疆。
虽然叶畅做了补救,但终究还是引发了骚乱,事情不大,别人没有注意,杨钊却注意到了。
“你之意?”
“棉策是叶畅所推行经济之策中一项,但还有一项,杨公当知道,其风险之大,更胜于棉策。棉乱,不过是些升斗小民,又愚顽无知,故此叶畅稍作拉拢,自然就分化而去。真正危险之处,还在于股份与银行。”
“股份……银行”
杨钊自诩理财能手,对于叶畅放出的这两样东西,也确实是花了心思去研究的。股份乃是叶畅的根基,他正是依靠安东商会的股份制,将长安城无数权贵的利益绑在了一起,同时也在辽东、云南获得了大量的利益。
银行则要新一些,是三年前叶畅提出来的,如今只在大唐的一些重要商业城市里开办有被称为“安东银行”的坊柜。可是杨钊对这个的重视,比起对股份毫不逊色,因为这银行不仅通过飞钱来经营通兑,而且还悄悄进行着存储放贷业务。
“这两者,莫非有什么……可乘之机?”思忖了好一会儿,杨钊问道。
吉温脸上的笑渐渐变冷,却不说话,杨钊明白他的意思,非常于脆地道:“御史大夫一职,很快就要出现空缺了,我若能为宰相,必荐你为御史大夫。
“叶畅很小心,对这股份与银行之事,做得非常谨慎,也正是这种谨慎,让人觉得奇怪,莫非这股份与银行之中,还存在有什么可怕的力量,让叶畅也不得不谨慎么?”吉温缓缓道。
杨钊霍然惊觉,猛地站了起来。
两人的密议,持续了许久,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吉温才离开。杨钊亲自送到了大堂之前,看着吉温的背影,杨钊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怪异。
吉温确实是个罗织罪名的能手,但没有想到,他竟然能看出叶畅的一个巨大破绽来……以前不觉得他有这种本领啊。
吉温出了杨府,却没有急着回自家,他的马车在城中转悠了会儿,然后到了青龙寺。
乐游原青龙寺,仍然游人如织,不过这么大的寺庙里,自然有清静的地方。吉温到了其中,径直来到一间静室里,在这其中,有一人早就在等着他。
这人抬起脸,半边脸庞的青斑,让他原本俊秀的面容变得极为丑陋可笑。
“卢郎君在这里?”吉温笑着道。
“看来吉公此行甚是顺利?”卢杞也笑了起来。
两人目光相对,都带着三分提防与忌惮。
“一直不曾想,卢郎君竟然投靠了那一位,那一位可是与卢郎君旧主势不两立。也不曾想到,卢郎君竟然会想着拿叶畅当成敲门砖,叶畅可是卢郎君旧主之婿,而且现在若不是叶畅,卢郎君旧主只怕连性命都难可啊。”吉温道。
“吉公何出此言,某只是天子之臣,却不是别人的臣子。”卢杞缓缓说道:“至于旧主人某虽是在李相门下奔走数年,但论投入李相门下,吉公也在卢某之前啊。”
吉温脸抽了一下,他明白,这种口舌之争没有用。
“事情办妥了,想来杨钊便会依计行事。”他低声道:“某公务繁冗,就此告辞”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7章 世传妙手可点金
叶畅对李隆基挥拳之事,无声无息地被按了下去,而寿安当街痛殴杨础的事情,却被有心的无心的人暗中传递,成为长安城中的笑谈。
至于下嫁公主之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就是杨钊自己,也没有脸再向李隆基提出这般要求了。李隆基原本还有心要换个公主——显然寿安是不可能的,可是他的几个适龄公主闻得此言,一个个扬言,要效仿二十九娘,去将杨础痛揍一顿。
于是此事就无限期拖延,李隆基是想着拖到大伙都忘了之后,就当没有这回事。
陈小二陈佩依然在卖他的报,报纸上也没有这次冲突的任何消息。杜甫还是挺讲人情的家伙,有关叶畅的消息,若有可能是负面的,便不会出现在《民报》之上。
叶畅也深居简出,虽然请了不少人到他府中议事,也有人主动前来拜访,使得他家门之前川流不息。很快,长安城中的热点转到了别的地方,李隆基带领着他庞大的随从队伍,开始了冬狩,京中权贵,凡是以能想办法跟上去的,就都跟到骊山去凑热闹了。
反正现在乘列车走辙轨去,既快且稳,而且运送量大。
就在这时,来自台州的小吏袁晁,来到了长安城中。
二十多岁,眼见快要三十的袁晁,乃是台州当地人,此次来长安,原是公务,不过也带着一点私心,故此将他的弟弟袁瑛也带了来。
“兄长,果然如同传闻的一般,辙轨比起原本的道路要好用得多,只要把路基垫起,哪怕下大雨,也不会耽搁行程,运量又足——咦,那边是怎么回事
袁瑛比袁晁小近十岁,刚刚二十出头,血气方刚,性子活泼,看到前面一堆人,惊讶地问道。
袁晁举目望去,就见旗帜冠盖如云,护卫武士如林,密密麻麻,只怕有成百上千人。他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但还没有说话,便听得身边一人道:“此乃天子出游,巡幸温泉宫”
那人的口音,不似关中,倒象是江淮,袁晁瞧了他一眼,见他身体壮硕,面目带着些凶悍,袁晁便有些不欲与他说话。
但袁瑛性子喜好结交豪雄,向那人行了一礼:“某台州袁瑛,此吾兄袁晁,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某歙州方清。”那人施礼后懒懒地说了一声,将目光又投向那人多处。
“那是天子出巡?”袁瑛又问道。
“正是。”
“当真是好运气,我们来长安,竟然碰上天子出巡”袁瑛叫道:“兄长,我们挤进去看看热闹”
袁晁身为小吏,自然也有一颗上向爬的心,能见到天子龙颜,哪怕只充作吹牛的谈资,回去之后,也有话可说。
他们寻了个高处去望,不一会儿,便见那大队人马行来,先是到了这被称为“春明门站”的辙轨站,清开围观的人群,然后是两千余骑护卫,分两边排开。再然后,才是大队的人上了辙轨列车。
十八辆辙轨列车,满载着皇室、公卿、朝臣、贵戚,还有他们的使女仆人,开始向东而去。他们只是隐约看到一个身着龙袍、头戴冲天冠者的身影,至于长得什么模样,因为隔得远,又有骑士遮挡,根本看不到。
只看到那些骑士耀武扬威,护着这十八辆辙轨列车,缓缓起动然后向东而去。
“啧啧,大丈夫当如是耳”袁晁突然听得有人这样道。
他吃了一惊,能为小吏,多少是读过些书的,当然知道,这句话有个著名的来历。他向说这话的人望去,却见正是方才认识的方清。
这方清不知何时也挤到了这里,远望李隆基仪仗威风,不由心向往之,乃至口出狂言。他不学无术,只是乡野游侠,故此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曾经有一个叫刘邦的流氓也曾经说过,而且此人后来成了大汉高祖。
“说得好,大丈夫就当如此,方兄,我们一起去投军吧,投军在边疆立功,然后回京中为御林军”袁瑛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只当方清是看到那些骑士的威风凛凛,也觉得羡慕,当下道。
“投军?哈哈,没多少兴趣。”方清摇了摇头,不以为然:“想要象他们那般威风,无非就是钱罢了,有钱便能一般威风”
“有钱就能威风?”
“我若有钱,便可以置上这一套行头,然后请些人来吹打。”
“哈哈,说得也是”
听二人说的不象话,袁晁咳嗽了一声:“行了行了,六郎,我们还得进城,准备办事去”
“恰好我也要进城,去办一些事情,顺便见识一下这长安城。”方清道:“二位袁兄,不妨同行?”
袁晁不愿与这人多纠缠,但袁瑛又抢先应承了下来,他抹不开兄弟的面子,只能默认此事。他们到了春明门前,正待进去,却见又是一队仪仗过来,那城门的兵士一见这队仪仗,立刻喝斥众人,让他们等候避开。
“我们先到,为何不让我们先走”方清一扬眉,有些发怒。
“哪来的乡下土包子,莫非不认识贵人的仪仗?”那看门的军士听出他的口音,嘲笑道:“这些年朝廷仁厚,这种乡疙瘩里的土包子也可以到长安城来,但到长安来就得懂长安的规矩,那边是贵人,你不让贵人先行,莫非是等着被贵人打么?”
方清还等要说,那边袁晁先拦住了他,向他摇了摇头。方清心中犹自不服,可是这新结识的朋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当下小声骂骂咧咧,跟着人群一起避开。
但是,那队仪仗才到门前,还没有来得及进门,便又见一队仪仗过来。那队仪仗顿时停下,又慌忙避开,让这后来的仪仗先过。
“噗”方清见此情景,不由噗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好贵人啊,好贵人,原来也得与我们一般避让”
那看门的军士听得他的话,瞪了他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蠢货,休要作死,现在过来的,可是杨尚书家的仪仗,杨尚书马上就要拜相,你惹事生非不要紧,莫要连累了我们”
“杨尚书?”
“土包子就是土包子,连杨尚书都不知道?贵妃娘娘的族兄,当今户部尚书”
来的正是杨家人的仪仗,乃是杨钊的长子太常卿杨暄。他嫌挤在李隆基一行的列车上不自在,故此自己带着仪仗随从,独自赶往温泉宫。
他倒算是小心的,前些时日兄弟挨打的事情才过去不久呢,故此对于周围百姓的围观,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欲出春明门。但一到门口,远远便瞧见十余骑从城外回来,看情形应当是送李隆基离开长安的官员。虽然没有打仪仗,杨暄一眼看到了那十余人中有叶畅的身影,面色当即一便,挥手道:“收住仪仗,快,收住仪仗”
这话原不该他自己喊出来,可此时不喊,后边人未必知道。然后他从马上下来,避让到一旁,叶畅入城之时,他还恭恭敬敬地弯腰一揖。
叶畅看着他,停住马,向他颔首:“原来是太常卿你未曾随侍天子?
“小侄坐不惯列车,总是晕车,故此另行。”
“哦,路上小心。”叶畅淡淡地道。
这个杨暄,在他面前倒是恭敬得过分,仿佛他是长安城中的头号纨裤一般。听了他的话,杨暄额头顿时冒汗,又恭声行礼:“是,是”
叶畅懒得与他多说,这样搭两句话,不过是寒喧罢了。他自领随从,进了长安城,在他走出老远,杨暄才敢直腰,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走走,快走”
他也不遮掩自己对叶畅的畏惧,旁边人看得都是发笑。等他的仪仗走过之后,方清又阴阳怪气地道:“原来这就是杨尚书家人……啧啧,当真是威风,只不过还有更威风……”
“呸”那门丁早就瞧他不顺眼,几人顿时围上来,一枪杆便敲在他的脑袋上,把他的怪话敲了回去。
“乡下的土包子,你可知方才过去的是谁?那可是辽东行军副总管、剑南节度使、安西大都护叶公讳畅者是也你道方才的贵人们为何不净街,让你这般下贱货在这里风言冷语?就是因为叶公在这门前打断了净街的御史大夫之子王准的腿,长安中的贵人子弟,哪个不怕被叶公盯上”那门丁一边拿枪杆敲打着方清,一边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叶公在边关上砍的胡虏脑袋,比你见过的人头还多,竟然敢对他不敬?”
方清按着头,皱着眉:“叶公……那么年轻,就是什么叶公?”
这厮连叶畅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倒真是个乡下土包子,袁晁心中多少有些瞧不起。
与方清不同,叶畅的名字,对袁晁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不知听说过多少遍了。
原因便在于袁晁来自于台州,此时台州又称临海郡,面对大海,航运便利,多有海船往来,当初大盗吴令光便曾攻破台州。袁晁与吴令光的余部有一些联系,知道吴令光手下有些人,曾经混入过叶畅开拓辽东的队伍之中,但后来企图发动兵乱,被叶畅尽数擒杀。
更重要的是,叶畅的财富,有半数来自于海上,对此他是一清二楚。
“这位叶公,乃是活财神,你休要胡言乱语了,走吧,可以通行了,我们兄弟还有公务要做,咱们就此告辞。”袁晁向方清拱了拱手道。
方清听他就要告别,却不愿离开,跟在他身后道:“袁兄知道这位叶公的根底?何不说与我听听,我也想知道,连贵妃娘娘的亲戚都畏之如虎者,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我们兄弟,最敬服这位叶公,他在边疆杀胡之事就不说,真正让人佩服的,是他在辽东打下的局面,还能出海寻得那傲来国”
袁晁不想理会这个方清,他弟弟却是个话唠,觉得方清甚对自己胃口,故此拉着他道:“我们此次来长安,一是来办公务,二么,也是想看看有没有福气遇到叶公的手下,寻他的手下打听些事情。”
“哦,什么事?”方清还是糊里糊涂。
“自然是他如何经营生财之道,我们台州靠海,也有不少海船,若能得叶公指点,就能发财——就和扬州的王启年一般,哦,你是定然不知道这位王启年的……”
“谁说的,别人我不知道,王启年我还会不知?我在扬州,还亲自上场踢过足球戏,如何会不知道王启年”方清不知道叶畅,倒是知道王启年:“不过听闻他如今不办足球戏,而是去挖什么金山……莫非真给他挖到了金山?”
“自然是真的,那船就是从我们台州出去的,眼见他满载黄金而归”袁瑛吹嘘道:“我亲眼所见,绝非虚言”
“这又和叶公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足球戏乃叶公所创,练兵所用?”袁瑛愣着道。
方清一脸傻乎乎地摇头:“不知。”
“让就更不知道,王启年寻着金山的海图,乃是叶公所赠喽?”
“不知……这不可能,若是我知道有座金山,怎么会将海图赠与别人,自己去挖就是”
“所以你就蠢”袁瑛嘿然一笑:“叶公是做大事的,而且他乃活财神,有点石成金之手,哪里看得上一两座金山”
听着弟弟将道听途说的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吹嘘与方清听,袁晁心里有些好笑。袁瑛年轻,故此尚有许多幻想,袁晁自己却知道,想要从叶畅那里得到指点,肯定不容易。
王启年所谓得到叶畅的海图之事,十之**是假的,多半是他自己为了避免被某些权贵觊觎而编出的谎话,好显示自己与叶畅的关系非同一般。不过他也确实与叶畅有一定联络,所以当袁罡辗转求他这边时,他虽是很为难,还是介绍了叶畅手下一个名为萧白朗的人给袁晁。
不过两人关系也仅此而已,王启年只是说此人留在长安城中,若能得他介绍,或许可以一见叶畅。故此,袁晁真要想实现此行的目的,还得先见这位萧白朗。
想到方才叶畅一行威风凛凛、连长安城中最炽手可热的权贵见了他都大气不敢喘的模样,袁晁对自己此行是否真能达到目的,越发没有信心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8章 无奈名臣难相近
袁晁此次前来,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看能不能有幸拜见叶畅,得到叶畅的指点。
他也是个心气大的,虽然口里说是希望遇着叶畅的手下,实际上却是想得到与叶畅独处的机会,向叶畅讨教一些发家致富的本领。
他是台州人,那里海运便捷,又盛产丝绢,原本就有商贾之风。偶然中他结识了王启年,见其财富熏天的模样,便心生羡慕。他虽是一个小吏,可论及排场、奢糜,就是他们的郡守也与王启年相差甚远。
自觉本领不比王启年差,差的只是机遇,此次来长安,便要碰碰这机遇。
办完公事,还需要要长安呆上一段时间等回文,借着这机会,袁晁、袁瑛便一路打听,来到叶畅府前。才到叶府门口,他便愣住了,他身边的袁瑛,更是连连咂舌:“前日陪兄长去衙门,都未曾见到这般模样——不是说叶公得罪了天子,如今倍受冷落,连温泉宫都去不得么?可怎么府前,却还是这么多人
叶畅的门前,人确实多,如今长安的街道都硬化了,水泥路面边上画出了半丈宽、两丈长的长方块,专供临时停放马车、轿子所用,而叶畅府前,这些停放的车轿,足足排出了半里。
还有拴在路旁的乘马,袁瑛算了老半天,算出足有三四十匹。
这也就意味着,等在叶畅门前求见的人,足足有数百,这几乎与当朝宰相门前的人差不多了。
“热闹是热闹,我们兄弟如何能进去求见?”袁晁回过神来,苦笑着道。
原本以为叶畅受了天子冷落,是一处冷灶,他来烧烧冷灶,更容易得到叶畅的青睐,现在看来,他们根本想差了,叶畅的影响力,已经不再是因为李隆基而来,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袁晁心里极是羡慕,若自己也这般威风,那就好了。
“兄长,我们就在这傻等,要不我们插过去?”等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勉强向前移了一些位置,袁瑛从最初的觉得热闹,到现在已经无聊至极,开口向袁晁问道。
“哪来的土包子,竟然说这等蠢话”袁晁还没有开口,身后已经有人说话了。
二人回头一看,见是一个青衣小帽模样的人,满脸不屑,斜睨着二人,见他们望来,那人噗的一声笑:“怎么,不服气?也不打听一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叶府前面排队的,就算不是王公贵人家的使者,也是京城豪商家中的掌柜,最不济,都是进京邀名的才子,你们两个,还敢插他们的队?”
“插了又如何?”袁瑛脾气有些躁,最受不得人家鄙视,厉声道。
“所以说你是土包子,插队也没有啥,你去试试就知。”那人怂恿道。
袁瑛虽然脾气躁,却不傻,那么多大人物家的使者,都老老实实地排队,显然,若是插队,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他瞪着那人,嘴里用台州土话小声嘀咕叫骂,那人听不懂,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那人瞪回来,心里却叫了声晦气。原本是想激着这两个乡下土包子惹事生非,好把他们赶走,自己就可以往前去一位的,却不曾想,这两个土包子看上去笨头笨脑,倒不上这个当。
凡是与叶畅打过交道的人,都很清楚,叶畅喜欢秩序不喜欢混乱。所以,在他门前求见,老老实实排队,插队之人被发觉了,哪怕是公主府或者亲王府来的使者,今日都别想踏入叶畅府门,这是死规矩。
如果有紧急的事情,倒是可以插队,可是也需要到门房处通禀,由门房判断此事是不是真的紧急。
排了小半日队,袁瑛见队伍仍然很长,越发有些不耐。袁晁同样如此,而且他自己知道,这么长的队伍,即使轮到他,叶畅见不见他尚不可知。
毕竟他来求教,对于他来说是大事,对叶畅来说却根本是不相于的人。看这模样,叶畅如今忙得两脚不能同时沾地,哪里有空去管这远地来求见的几个闲杂人等。
“罢了罢了,左右要在长安呆着,再过几日来吧。”他对袁瑛道。
袁瑛有些愤愤不平:“我们远道而来,原本该让我们先见才是,这位叶公,虽是盛名在外,却不是那礼敬英雄的。”
“休得胡言。”袁晁喝道。
他二人回去之后,又等了几天,再来叶畅府前,依然满满的都是人。他们面面相觑,袁瑛有些泄气:“哥哥,看来这位叶公,我们是见不着了。”
“别急,咱们今日来晚了,下回天色不亮咱们就起床,总能赶到众人之前”袁晁也无奈地道。
这一次他们就没有再等,见人多转身就离开了。又过了几日,他们先打听清楚,叶畅次日会在府中,到了次日晨,宵禁才一取消,便上了街,赶到叶畅宅邸所在的光德坊。
果然,今日来这里,排在他们前面的人少了许多,二人到门房处招呼了声,门房倒是客气,请他们在门房坐候。
“终于能见着叶公了,大哥,若是得了叶公指点,咱们也能如王启年一般吧?”袁瑛满心欢喜地道。
“咱们台州得天独厚,近海,又有好港,我们兄弟与海上水工渔民都熟惯,想要招募人手甚是简单。只要叶公指点,就算不能如王启年一般,在海外辟地耕作,当一个富家足谷翁总是不愁的。”袁晁半是期望半是安慰地道。
“若真如此,我要娶她三五房妻妾,开枝散叶,多生子孙,哈哈哈哈……”袁瑛一边说一边用力咽了口口水。
袁晁也笑了起来。
排在他们前边的尚有两伙人,听得他们这般说,一个个露出不屑的神情,他兄弟二人也不以为意。
可就在这时,却见有人从外径直进来,到了门房处道:“安西押解来的人到了”
门房听到这个,肃然起身:“既是如此,今日中丞怕是不能见外客了”
袁瑛一听大急:“不会吧,好不容易要到我了,却不见外客?”
他这一嚷,门房就有些恼了,转脸瞪了他一眼:“此处是何地方,岂容大声喧哗,你小心些”
袁瑛还待再叫,却被袁晁按了回去。那门房放了送消息之人入内,这算是一个插队的,袁瑛见此情景,脸色憋得红紫交替,只觉得自己无限委屈。
袁晁知道自己这兄弟性子直,没有什么心眼,拉住他不让他生事端。过了会儿,里面出来一人,向门房道:“这些客人都请先回去吧,今日中丞有事,见不得外客了。”
袁晁心里也是极为懊恼,这位叶公,还当真是难见。那边的袁瑛突的跳了起来,大声道:“说见就见,说不见就不见,这叶中丞的架子也太大……”
他这一嚷,其余等得心焦的人,也就不免躁动。门房见他出言不逊,也恼了,瞪着他道:“哪来的狗才,敢在这边无礼,还不快滚”
叶畅的门房,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卒伤兵,他们手脚有些不灵便,无法再做重活。那门房腿筋就在激战中被砍断,故此走路一拐一瘸。听他喝斥自己,袁瑛戟指他道:“你这不开眼的瘸子,狗眼看人低的货色,若不是看你断了腿,爷爷今日就要……”
话还没说完,门房外冲进几个人来,一顿拳脚,便将袁瑛打趴下,然后连着袁晁,都扔出了叶府。
那门房一拐一拐地出来,看着这二人,冷笑着道:“总有你们这般不开眼的货色,敢到叶府来闹事……以为自己是上门的恶客么?要打架,也不看看爷爷我是何许出身,爷爷我在云南砍蛮人脑袋当球踢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乡下疙瘩里窝着”
袁晁脸色铁青,见袁瑛还要叫骂,拉着他便走。袁瑛一路骂骂咧咧,离开叶府远了,才猛然想起,今天没有按住脾气,却是误了自家的事情。
“哥哥,是小弟我的错。”他满脸羞愧地道。
袁晁哼了一声,没有理睬他,心里在琢磨着,当如何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
得罪了叶畅的门房,那门房出来时分明是把他们兄弟记住了,以后再想求见,几乎就是不可能,这等情形之下,如何不让袁晁心中生出些怨恨来。
他们茫然地站在长安的街道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然后便看到,二十余骑从叶府方向出来,顺着延寿坊大街,到了金光门横街然后折向西。这些人当中簇拥者,正是他们远远见过一面的叶畅。
“他果然出府有事”袁瑛也认出叶畅,哼了一声:“也不过如此,养得如此蛮不讲理的门子,想来不如传闻里一般”
“看模样,是去西城外……咱们也去看看。”袁晁心中总是怀有一丝希望,或许还能在途中拦住叶畅,说上几句话。
叶畅确实是去西城外,出了金光门,便是漕渠,而与漕渠平行,有一条新近修成的辙轨,向着西伸展出去。
这条辙轨的另一端,初步定为玉门,原是为了便于往陇右、安西调配兵马物资而修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完全修好。
十编列车正停在这已经通车了半截的辙轨车站处,约有几百名士兵守在车站外。
一编列车黑暗的车厢中,哈立德从车厢缝隙向外看着,然后回过头,对着车厢的一角道:“将军,看情形,我们到了”
他说话的对象,正是齐亚德。
叶畅在税建城外最大的战果之一,便是这位齐亚德将军。他被万里迢迢押送到长安来,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千五百名俘虏。
这些先到长安的俘虏,许多是大食、河中、吐火罗的贵族、达官、将领、头人,还有他们的亲兵,叶畅将他们赶在年前弄来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拍李隆基的马屁,让李隆基在新年来临时高兴一番。结果没有想到,因为寿安的婚事,他与李隆基起了冲突,虽然被从狱中放出来,可这一个拍马屁的行动就显得鸡肋了。
齐亚德隐在黑暗的角落里,用手捂着脸。
他被当作最重要的战俘押送而来,与他同行的,还有河中诸国三个国王,其中就包括安国国王屈波底。这一路上,齐亚德都在思考,自己为何会在大胜之后又吃了一个大败仗,唐人究竟是凭借什么力量,将他胜利的势头遏制住,然后反败为胜。
那场洪水,象是恶梦一般,困扰着他。在此前他战斗记忆之中,从来没有这样充分利用自然伟力者,在那一刻,仿佛苍天、大地,都站在了唐人这一边
“这是真神给我的启示,一定是如此,他要让我知道,在我们的东面,有可以操纵洪水的异信者和卡勒菲,让我们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西面的拜占庭人身上,而是回首东顾……”
他即使当了俘虏,仍然按照教典,准时祈祷,绝不吃唐人提供的肉食。
“好象发生了争执……”哈立德又说道。
“争执……那是难免的,那位叶畅太嚣张了,连自己的上司都敢抓捕放逐,这一路上他们的争吵还少了吗?”齐亚德的声音从他的手掌后传来:“哈立德……你知道怎么打败唐人了吗?”
“知道,这一路上,将军反复和我们说了。要在广阔的平地与唐人接战,避免他们利用水或者火。要用密集的阵型挡住唐人最勇猛的战士,不要被他们突入分割。要……”
哈立德将齐亚德总结的经验教训背了一遍,然后苦笑道:“将军,就算我们知道怎么打败唐人又能怎么样,我们失败了啊。”
“我失败了,没有机会回一我们的故乡去,因为我是总帅,唐人不会放过我。”齐亚德放下手,眼中闪动着愤怒的光:“但是你不一样,你只是我的亲卫部将,只要你装出恭顺的模样,唐人会放过你你可以回到我们的国家去,然后领兵来替我复仇”
哈立德愣了愣,不曾想齐亚德竟然还有这样的打算。
“你们也是……如果有机会逃出去,以真神的名义,你们一定要回来替我复仇”齐亚德又对其余的人说道。
众人有点头的,有不以为然的,也有一片麻木的。齐亚德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话。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399章 暗伏贼胆欲包天
李隆基不在长安之中,这些俘虏,自然也不会押入京城。此时正值隆冬,这一千五百俘虏如何处置,也成了一个问题。叶畅事先与兵部、礼部、鸿胪寺都有所协调,他们被安排在长安西北的一处京军马场,在那里用木板、帐篷搭起了临时居所。
听说这些大食俘虏来了,长安游侠儿有不少跑到这边来看热闹的。他们这些游侠儿,原本就好惹事生非,大食商人他们见惯了,但大食战俘,却不多见
袁晁与袁瑛便混在这些游侠儿当中。
他们兄弟都是好结交豪杰游侠的性子,这次在长安要呆上一段时间,自然少不得呼朋引伴。他们带了些钱,出手豪阔大方,故此才一些时日功夫,身边就有不少人跟着在称兄道弟了。
“瞧瞧,这伙大食人,一个个留着那难看的胡须,还将自己用布裹着,都什么模样”
“我见过回纥人,甚至见过波斯人,就没有见过这么丑的大食人……啧啧
周围的议论声,袁晁与袁瑛都是充耳不闻,他兄弟二人神情有些诡异。
叶畅不见他们,他的门房还将袁瑛给打了出去,对于二人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就算叶畅未曾听说过他们的名声,不愿意倒履相迎,也不当这样
他们都是光棍的脾气,人敬己一尺,己敬人一丈,但若是人有辱自己一分,自己就想方设法都要给他掀翻回去的。莫看袁晁是小吏,手底下却也有些不法的勾当,否则也不会和当初大海盗吴令光的手下有瓜葛。故此,哪怕对面是名闻天下的叶畅,他二人也没有太多的畏惧。
从敬到恨,不过是一点小事罢了。
“你们说,这是为何,叶陟州这几日,招请各方人等来此,观看这些大食俘虏,莫非是想要展示自己的武功?”有人问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另一消息灵通者哈哈大笑:“听闻,叶中丞要做一笔大买卖”
“买卖?他堂堂中丞,还要去做买卖,岂不有失朝廷体面?”
“换了二十年前或者如此,如今可不一样,朝廷里权贵重臣,哪家不做些商贾勾当此风原是叶中丞带起,他做买卖,有何奇怪。而且他所为之事,利家利国,便是那些将钱财称之为阿堵物的清高君子,也少有斥责者。”那个说做买卖之人道。
“那是钱使得多的缘故”一刻薄的人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叶畅在士林中的名声说不得好,但奇怪的是,士林清流也不批判他。原因就在于叶畅捐资助学,长安城中的太学生、助教,可不知多少人拿了叶畅的资助。所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得了叶畅这些好处,士林清流对叶畅有些做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何时代皆是如此,那些掌握话语权之人,大多都得对着金钱、权力屈服,能保持沉默还是好的,甚至有人还会玩出两面派的把戏,对不可能真正对付他的,百般谩骂,可对那些给钱与他的,跪舔狂拍。
袁晁心里如此想,与袁瑛交换着眼色。
“别跑题别跑题,咱们方才说的,分明是叶中丞弄这么多人来做什么,你不是说大买卖吗,究竟是什么大买卖,难道说是要卖人?”众人哄笑了会儿之后,有人将话题抓了回来。
“正是”那买卖兄一拍大腿:“此事也与叶中丞经营边疆的边策论有关,你们知道,他边策论里提出开中之法,请商家在边境囤田,种植粮食棉麻甘蔗,就近供应大军所需军资,而且还可以为商会所办工坊提供原料。但这样需要大量的劳力,故此,叶中丞准备卖了这批大食、河中俘虏,以此为资本,建起安西商会”
众人听到这,不禁都绝倒:“果然是叶中丞一惯所为”
大唐买卖胡人为奴婢是常事,虽然朝廷屡有禁止,可是也只是一纸空文。而且大唐胡人奴婢的地位极低,甚至比作牲畜,不得与良人通婚,故此,这些长安的游侠儿对于这种情形,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走吧,我兄弟还要去拜访一位友人,他隐居于南山之中。”听到这里,袁晁开口道。
“你兄弟自去就是。”那些京中游侠笑着打发他们离开。
他二人离了不远,便歪入一片林子中。袁晁沉声道:“六郎,你想清楚来,当真要做此事么?”
“自然要做的,不做此事,我念头就不得通达”袁瑛冷笑了声:“竟然不将咱们兄弟放在眼中,大哥,咱们在台州可是响当当的汉子,几曾受过这等腌气”
“那行,咱们就给这位叶公制造些麻烦。”袁晁也笑了。
与袁瑛笑的狰狞不同,袁晁笑中带着股剽悍之气。他们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丝毫不担心自己此举可能会招惹祸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远望着俘虏营地燃起了火把,袁晁招了招手:“行了,咱们动身吧。”
在那俘虏营中,叶畅看着沉默不语的齐亚德,叹了口气。
“最后和他说,如果他愿意将自己所知的大食军制、阵列、操练、比校说出来,我可以在天子面前为他美言,在长安城中,也少不得他的富贵。或许有一日,他可以回到家乡去。”
翻译叽叽呱呱地将叶畅的话转成大食语,齐亚德却仍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既是如此,那就算了吧。”叶畅见最后的劝说也起不到作用,当下便起身。他在这里已经花费了一天时间,除了见那些有意收购奴婢的人之外,便是劝说齐亚德了。
他起身离开,才走到门口,却听到齐亚德开口道:“你准备将我们怎么样,变成你的奴隶吗?”
“他说什么?”这还是齐亚德第一次开口,叶畅向通译问道。
通译译过来之后,叶畅冷笑了一声,原来这厮并不是要投降,还让他白高兴一场。
“如你所想,你们将会在距离大食最远的农庄与坑沿里度过余生,放心,你们将是很宝贵的财产,我们不会那么早让你们死去的。”叶畅淡淡地说了句,然后便出去了。
叶畅与他的卫兵离开,齐亚德的木屋里就只剩余他一人。他抬起眼,看着叶畅离开的方向,仿佛是在深思。
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并没有受到虐待,大唐给了他单独的一间小院,还允许他保留几个亲兵使唤。
夜色即将降临,齐亚德来到了院子里,看了看天边,然后喊道:“哈立德,你过来”
哈立德跑了过来,心中有些不解。
他原本并不是齐亚德的亲信,但当了俘虏之后,齐亚德却把他弄到了身边,时不时地和他说些话。哈立德心里很尊敬这位将军,但同时也对他会如此转变困惑不解。
“哈立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另眼看待吗?”把哈立德叫过来,两人就在门口,齐亚德低声说道。
别的几个亲兵都在院外,就只有哈立德在此,他不担心话被别人听去。
“不知道。”哈立德老老实实地回应道。
“因为你会说唐人的话语。”齐亚德凝视着他。
“什么?”
“记住我在路上给你说的话,想办法逃出去,你看这个。”齐亚德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个口袋。
他身上的武器自然全部被收缴了,但是无论是俘获他的李嗣业,还是唐军的统帅叶畅,都没有对他随身携带的私人财物下手。故此,他拿出的小布口袋里,装着的全是五颜六色的宝石。
这些是河中诸国国王为了贿赂他而准备的,宝石都相当珍贵,所以被他随身携带。
“你会说唐人的语言,带上这个,逃出去后就可以说是来自我们大食的宝石商人,这样,凭借这些宝石,你可以在大唐生存,找准机会,回到我们的国家,把我让你记住的那些话,唐人才是我们的最大敌人,如何打败唐人,都带给艾布总督,带给阿拔斯哈里发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带领着我们的大军,来到这片土地之上,我真希望那一天来临之时,我还没有死去”
齐亚德一边说,一边把那小袋宝石塞在哈立德手中。哈立德紧紧抓着这些宝石,眼中涌出了泪水:“将军,真神会保佑你,你会长命的……但是,现在我们都是俘虏,唐人看守得很紧,我该如何逃走?”
“就象我想的那样,任何一个国家,如果首都和平了太久,守卫首都的军士总会有些懈怠。你看到今天的交接么,那个唐人年轻将军的部下,把我们交给了首都的卫戍部队,而首都的这些军士,一个个骄傲狂妄,却远没有边军的警觉。我们会有机会的,你只要做好准备”齐亚德道。
哈立德应了一声,心里稍稍有些怀疑,他们真的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距离这处马场约十里处的一座庄子,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轻轻敲打着马背,他看着周围的十余骑,微笑着道:“事情都记清楚了么?”
“记清楚了,莫伤人,只纵火。”
“就是如此,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让咱们的叶中丞莫要那么骄傲,而不是往死里得罪他。”那男子仰着头,看了看东方:“出发吧。”
如果不是背后那位的坚持,他并不想展开这次行动,但是拗不过那位,他只能象征性地展开这次行动了。
“殿下,虽然温泉宫那边的消息,天子似乎回心转意,你急着坏叶畅的恩宠,但是……这等手段,未必真有效啊……”想着自己与叶畅曾经的交往,这名道士模样的男子微微叹了口气。
若能由着他的心思,当真不会和叶畅为难,放手使用叶畅,便能得一奇力臂助,而意图敌视叶畅,只能给自己增加一个可怕的对手。但自己所侍奉的那位殿下,在别的事情上都听人劝,唯独在对叶畅这个问题上,却是个听不进人劝说的。
这一队人马顺着小道,自西南方接近安置俘虏的山谷。这条路他们是熟惯的,平时也常来,故此十里路不过是小半时辰的功夫,当他们赶到时,星光寥落,一轮弯月已经悬在天宇之上。
他们远远地下马,将马身上易燃之物都取了下来,个个黑巾蒙面,在那道人带领下,接近山谷。山谷中一片帐篷、木屋,就是他们即将袭击的目标。
“稍候片刻,东南风起了,天上将有云遮月。”道士看着天,缓缓说道。
众人抬头往天上看去,月明星稀,万里无云,哪里会有云遮月不过这位先生,甚得他们主上敬重,而且年纪轻轻之时,便已经声名远扬,被誉为卧龙、凤雏一流的人物,他这样说,总会有几分根据吧。
在山谷的东北山,袁家兄弟也已经到了。
二人借着月光,在山上盯着眼前的营地,借着营中的火光,约略可以看到其中的人影行动。
“都说叶畅会治军,我看也不过如此,你看,有人在军中纵酒,那些巡哨也走得乱七八糟,今日定然可以⊥叶畅好看”袁晁看了一会儿后笑道。
他分不清楚这山谷中的兵士与叶畅兵士的区别,故此误把这些军纪不严的京畿禁军当成了叶畅的部下。
“哥哥说的是,依我看,叶畅这等人都能成为名将,哥哥和我便可以是名将中的名将了”袁瑛更是不服气:“就这么两下子,竟然也能威震四夷,看来叶畅的名头,都是吹嘘得来的哥哥,有机会咱们兄弟也弄个将军元帅当当……到时哥哥当天子,我当大将军”
他们在长安东站见着天子仪仗,原本就有向往之心,此时受了怨气,又看到禁军如此水准,不免就有些狂妄之语。
“呵呵,背后说说,休到人前去提这些话。”袁晁听得他鲁莽之语,笑着摇头道。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刮起一阵风,然后,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一团淡淡的云,将月亮遮住,四周瞬间暗了下来。
虽然营中有火把的光芒,但那可以照亮营中,却照不得他们身边,因此两人就觉得有些不适。
山谷的另一端,此时发生了微微的骚动。
那道士说起风有云,竟然就真起风有云了
他们看着道士的眼神就有些不对,道士自己却云淡风轻:“开始吧,记得草料的位置……无论成果如何,射完火箭之后,都随我立刻离开”
“是”众人恭敬地应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00章 明火执刃拦路前
这些蒙面黑衣人纷纷取出行囊中的火箭,开始向着早就定好的目标准备
道人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根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行动,虽然会给叶畅招来一些麻烦,可是更有可能让自己陷入麻烦当中。但是那位殿下,为什么就这样坚持呢。
就算天子再给叶畅一次风光的献俘典仪,那又能怎么样,天子不可能完全信任叶畅,这是天子身份决定的,身为皇帝,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一个臣子。可以说,现在的叶畅,对于那位殿下根本没有什么威胁,但那么殿下却偏偏就是固执
看不开啊……
也难怪,当了十余年太子,眼见两鬓斑白,看上去比起父皇还要老些,被逼得两次离缘,每日都暗藏短匕毒药在身——那位殿下,怎么会不恨造成这一切的李林甫,不恨李林甫最重要的帮凶叶畅?
自己倒是知道,叶畅与李林甫,也只是面和心不和,从叶畅并没有完全继承李林甫的政治遗产就可以看出。但殿下却因为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等心腹之死,恨叶畅入骨啊。
道士神情恍惚之间,他的手下行事倒是于净利落,转眼间,完成了一切准
十余枝火箭射了出去,不等那火箭落下,便又是十余枝火箭。
三轮火箭射毕,道士及时回过神来,挥手示意:“走”
他们转身就离开,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而这边因为太过疏忽,所以在第一时间,竟然无人发觉此事
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太平了几十年之后,长安城中的禁军是多么疏忽大意,防备是如何松懈。
“郎君,这般做,真的能给叶畅制造麻烦?”在回到他们拴马之所,听得营地那边传来的火声和呼喊声,一个蒙面人忍不住问道。
“此处军营,又不是叶畅管辖,能给叶畅造成什么麻烦,最多是京营主官之间相互推托,或者就说是大食俘虏纵火……真正能给叶畅制造麻烦的,是杨钊。”道人道。
“为何?”
“如今京中,能坏了叶畅献俘仪典的,并不是我们,是杨钊。”道人平静地道。
这次火起之后,叶畅第一个怀疑的,肯定是杨钊。道人研究过叶畅的性格,此人在势微时还能忍,但有权势之后,几乎是睚眦必报。因此,叶畅绝对不会忍下这口气,他肯定会向杨钊报复。
此前他已经在东市威胁过杨钊之子,寿安公主甚至就把杨钊之子揍了一顿,杨钊那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此事忍了下去,可是这次叶畅再报复,他如何还会忍
道人之所以做这种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也就是想着叶畅与杨钊再度斗起来。
就在那道人下令行动的同时,在一片营帐之中,那木屋小院里,齐亚德将蜡烛擎起,点着了自己睡的被子。
“将军”哈立德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这行动。
“去吧,出去,见到火起,你就大喊,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的,我还要看到你带领大军过来,杀死所有的无信者,奴役他们的男人,强占他们的女人”齐亚德象只蛇一般,嘶嘶地笑着。
哈立德一步步退出了木屋,退到了小院之外,再回头望时,木屋里已经开始向外冒着火舌了。
“着火了,着火了”
他怕再等下去齐亚德真被烧死,当下大叫道。
几乎就在他大喊的同时,周围也是一片“着火了”、“走水了”的喊声,哈立德愕然回望,发觉不知为什么,唐军军营的数个地点,竟然也火光冲天
“这……这……”
他不禁茫然失措,在齐亚德的计划里,分明是点着他自己住的地方,然后乘乱再点着其余营帐、木屋。此时正是冬天,齐亚德早就观察过了,天于物燥,容易起火,而且这里的唐军扎营,比起叶畅行军扎营要疏忽得多,对于防火事宜,根本就是做个样子。
屋子里的齐亚德,看着火势越来越大,脸上肌肉抽动着,很有些快意。
唐人的边军虽然厉害,可是在他们腹心之地,却这么虚弱,竟然让这样一群只有花花架子的人,来拱卫他们的都城。
哈立德会将唐国的虚实带回大食去,自己的同胞教友兄弟们会卷土重来的,至于自己……
或许就此被火烧死,也是一个很好的结果,总不至于被唐人驱使为奴。
他琢磨着这个念头时,突然间,门被推开,然后,奉他命令逃走的哈立德又风一般闯进来。
“该死,你怎么还没有走,再不走救火的人来了,你就走不脱了”齐亚德暴怒,他指着哈立德大骂。
但哈立德拉着他就往屋外跑:“将军,快看,快看,唐营着火了”
“什么?”齐亚德没有听明白,被拉出去之后,才看到,唐营的西北方向,几处火势,冲天而起。
“那是……草料救不了了”齐亚德想到自己看到的那些草垛,立刻做出了正确判断。
那里堆着这个马场千余匹马的过冬于草,这些于草被烧着,想要扑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看起来,那位娶了宰相女儿的年轻将军,在唐国之中,也不是都被人支持啊。”齐亚德喃喃地道。
可惜,知道得太迟了。
“将军,这是机会,唐军都去救火了,这是我们脱身的机会”哈立德拉着他,兴奋地道。
“蠢货,你快走,你只是一个亲兵,唐人不会注意你,如果我逃走,立刻就到处都是搜捕的追兵了”齐亚德推了他一把:“别忘了我的叮嘱,快去,快去”
“将军”
“快去,想办法回去,我在唐国等着你”
虽然哈立德还是不舍,但在齐亚德愤怒狠厉的目光下,他只能逃走。出了小院,看到原本应该有卫兵的警哨处都空无一人,忙着救火的唐军,乘乱欲逃的俘虏,都乱成了一团。与那些俘虏不同,他早有准备,齐亚德甚至与他事先拟定了逃跑路线,因此,借着阴影与混乱,他很快来到了军营边缘,然后翻过栅栏,钻入一片茂密的莽林之中。
马场的东北角,藏在林中的袁晁与袁瑛目瞪口呆地看着营地。方才云彩遮住了月亮,他们的注意力从远处的军营转到了身边的路上,因此分了会神,哪知道就这么片刻的时间,军营之中,竟然起了两处火。
一处靠外围,他们白天望了,大约是军营囤放马场草料的草料堆,另一处则在军营里面,应当是重要俘虏所在之地。
这两处都是重要地方,竟然着了火……
“哈哈哈哈”袁瑛大张的嘴巴里终于发出了笑声,他摇头着:“这就是大唐名将,这就是大唐精兵……兄长,咱们乡里百姓,都不会犯这种蠢事吧
“不对,火起得有些蹊跷,似乎不是失火,而是有人故意纵火。”袁晁也笑了起来。
无论是失火还是纵火,这么短时间内,一把火烧成这模样,都证明唐军的外强中于。
“用不着咱们亲自动手了,看得着实爽快”袁瑛兴奋地道。
“嗯,想必明日,叶畅便要焦头烂额了,他不是忙么,就让他更忙一些……咦,这风向……这几向不对”
袁晁原本在嘲笑叶畅的,但看了一会儿,他神情大变。
时为冬日,刮西北风为主,而西北风在山谷中折了一下,变成了从西南吹向东北。故此那片火,并没有完全冲着营帐而去,打了个转儿,倒是冲着他们这边山上来了。
他二人只顾着看热闹,当发觉不对劲时,一阵大风起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瞬间形成了十余丈的火舌,从草料场那边直接就刮到了山脚,然后轰的一声响,山脚处的松树等易烧之木,转眼就成了一个个火团。
风吹得这些火团,分出无数小火团,冲着他二人所在地飘了过来。
草料场之火变成了山火,那问题就大了。山火燃烧,往往是跳跃的,他二人见势不妙,转身就逃,可是山火就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翻过两处山梁跳过一段山溪,这才到了安全处,惊魂未定向着身后看去。
后边的山上,全是火,倒是军营里的草料场火已经被扑灭了。不过那边还是乱糟糟的,看上去不但没有什么改变,反而更加不堪了。
“军中俘虏乘机闹事了。”袁晁判断道。
“叶畅的麻烦就更大了,哈哈……”
两人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但瞧那山火模样,一时半会不会熄灭,甚至有可能烧到他们这边来。就算没有山火,想来天明之后,这里也会大肆搜山,附近乡民丁壮都会被征发来。
因此,他们借着又出现的月光,悄然离开此处。
二人不紧不慢走了两里地,然后选了一个方向,准备绕回长安,次日早上就可以进城。但隐约听得旁边有什么声音,袁晁拉住袁瑛,低声道:“躲起来
二人躲到道旁,然后听得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又有气喘吁吁的声音。他们心中一动,这样的晚上,怎么会有人在道上狂奔?
从方向来判断,来人似乎也是从马场那边过来的
难道是通报火情求助的使者?
但若是使者,肯定会骑马,可这是人的脚步声,而不是马蹄声。
在二人心念转动之间,便见一个人慌慌张张跑来,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张望,反而没有注意到他们。
袁晁与袁瑛对望了一眼,袁晁做了个手势,袁瑛点了点头,然后当那人跑到他们面前时,袁瑛猛然跳出去,拦腰便将那人抱住。
那人“啊”一声叫,嘟囔了一声什么,袁晁与袁瑛都听不懂。待将那人摁倒之后,袁晁一脚踏在他的身上,狞笑着道:“擒着了,果然是个大食人,瞧这脸胡子”
“这厮倒是本领,竟然从马场逃了出来——嘶,好大的气力”
两人按着那大食人,结果都按不住,被那大食人险些掀翻过来,最后两人扑上去,用膝盖顶住对方腰间,才将对方制住。
“我……我不是俘虏,我是商人,商人”那被抓住的大食人,正是哈立德,他结结巴巴地道。
“笑话,当我们是傻子么,就你这模样,还是商人,分明是逃走的大食俘虏”
“我真是商人,你瞧,我会说大唐官话,我会说”
哈立德倒不是完全说谎,他曾经随父辈来到大唐,在西域居住了两年,又在长安呆过半年,故此能说一口结结巴巴的大唐官话。他一边嚷嚷,一边回头看着这两个将他抓住的人。
这两人模样,不象是官兵,倒象是无赖游侠儿,这让哈立德微松了口气。不过旋即他又紧张起来,大唐的无赖游侠儿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没有军纪约束,绝对很乐意砍他他的脑袋,将之送给官府邀赏。
必须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有比送去官府更大的价值,而且还要在他们搜出自己身上的东西之前
“我真是商人,我在长安城中有住所,我……啊,对了,我还有东西放在住所里,如果你们能帮我,我愿意给你们一贯钱……不,十贯钱”
“十贯?”袁晁与袁瑛嘿然笑了笑,神情甚是轻蔑。
“一百贯我是大食商人,我家中在大食很有钱,我知恩图报”哈立德嚷嚷道。
若是袁晁与袁瑛当真是长安本地的无赖游侠,肯定是将这厮扭送官府的,但是他二人不是,若真到了官府那里,他们自己的身份如何解释,为何此时出现在马场附近,也是一个问题。而袁晁决意要拦截这个大食人,原本也有自己的主意,不会真将他送到官府去。
“果真如此?”袁晁不紧不慢地问道。
“千真万确,我就是怕被认为是大食战俘才跑的,只要能送我进长安,便可证明我身份。若那时我不能拿出钱来谢你二位,你们就当我是俘虏,送给官府就是”
袁瑛是没有想那么深,只是看着兄长,等他拿主意。袁晁向他示意,两人松手,放哈立德爬了起来。
“若敢逃,定让你死在此处”袁瑛吓唬道。
哈立德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迭声连道:“不逃,不逃,绝对不会逃……
他心中也转着主意,这样单身离开,被唐人见着没准就会怀疑是大食战俘,眼前这两个无赖既贪婪又愚蠢,似乎可以利用一下。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01章 祸乱妖星聚长安
“这厮是个骗子,他定然是战俘。”
看着前面一拐一瘸走路的大食人,袁瑛用家乡台州话对袁晁道。
他们带着台州腔的官话,这大食人听得懂,可若是单纯的台州土话,大食人听起来就困难了。
“我知道。”
“那哥哥还留他做甚,不如……”袁瑛做了个捅过去的手势。
“咱们来长安,除了公务之外,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袁晁哼了一声:“莫要只知道打打杀杀,这大食人身上,定然有不少好处,先装着信他,等把好处挖出来,再收拾他。如今可是在大唐,他一个大食战俘,能有何为?”
双方都是各怀鬼胎,想着要算计对方,便保持了一个奇怪的平和局面。
当他们回到长安时,天色破晓,三人都是疲惫不堪,混在人群中进城,却没有谁注意到他们。
而此时,叶畅也得知马场着火的消息,甚至还知道,看情形,似乎是有人故意纵火。
如同那道人所料想,叶畅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杨钊。
“杨钊倒是有长进了,能施出这样的手段不过器量还是小了,这样的伎俩,终究是上不了台面。”
得知损失不大,特别是战俘中重要人物并无损伤,叶畅很是轻松地点评道
“总不能让这厮得意,其人性格,惯于强取豪夺,若就此放任不管,他必然要得寸进尺,一步步试探中丞底线”
在叶畅身旁进言的,乃是张镐。
如今张镐在辽东,亦是风云一方之人物,他与南霁云、岑参,构成了叶畅离开之后的三人体制。虽然还有个罗九河,看似游离于这个三人小团队之外,实际上却也受着叶畅节制。
但是叶畅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未去辽东,故此借着这次机会,将张镐召到长安,也是让张镐向他当面汇报辽东的情形。
“我料想一时半会是回不了安西了,准备在二月底去辽东转转,在辽东多呆些时间。”叶畅没有接杨钊的话茬,那隐伏中的敌人想不到的是,叶畅根本没有把杨钊放在心上,因为他所追求的东西,与杨钊所顽固坚持的东西,根本不是一回事。
“二月底?”张镐脸色微微一动,然后泰然自若:“中丞也当去看一看了
“此次我会将南二哥调走,如今辽东我方占据优势,南二哥总嚷嚷着没有立功的机会,我带他去安西立功去。”叶畅缓缓地说道:“张公足智,我向来倚仗,也须请张公与南二哥一同前往。”
张镐沉默了会儿。
他心中有些犹豫,叶畅这番命令是什么意思,毕竟他在辽东做得很好,也做习惯了,突然间调往西北的安西,隐约间,他觉得这似乎是叶畅不放心他。
叶畅又道:“安西在这一二年内,恐怕会有大战,战事之烈,只会比此前怛罗斯之战更为激烈。我又要分心安西商会之事,须得得力人手相助。张公政军二略皆是精通,故此人选非张公莫属。此次大战之后,朝廷必不放心我久镇安西,会想方设法调我回中原,去我手中兵权,到时,安西之事,唯有依靠二哥与张公了。”
“什么,朝廷对明公猜忌,竟至于此?”张镐吃了一惊。
“汉臣而掌兵权者,唯余我一人矣,而且我掌剑南、安西两镇节度,又有辽东行军总管府,就算朝廷不猜忌,我自己为了避嫌,也当辞去兵权。”叶畅笑道:“只要你们依我方略行事,我掌不掌兵权,有什么关系?”
张镐原本以为叶畅是怀疑他与南霁云在辽东日久,怕辽东成为他们的地盘而做此计,现在听罢,才知道叶畅考虑得更远一些。他心中暗暗有些惭愧,开口问道:“那辽东之事,如何处置?”
叶畅与南霁云乃是结义兄弟,而且双方是过命的交情,虽然最初南霁云看他不上,可这几年来,他对叶畅甚为敬服忠心。故此,叶畅调他回来甚至不用多言,但张镐不同,张镐是叶畅后来招揽的人才,私心比南霁云要重得多,叶畅要调动他,就必须好生交待。
“以张公之见,当如何处之?”
“南八处,罗九河可代之,再以叶英替罗九河。至于我么,如今辽东主要战事,乃是沈溪之乱,北有安东都护府,不须我等过于操心,王昌龄可以代我
“便依张公所言。”叶畅点了点头:“二月底之后,到了辽东我再宣布此事,你先勿透露出去。”
“是。”张镐肃然道。
辽东的安排,就在二人寥寥数语中定了下来,张镐将话题又转回当今的情形:“明公既然有此顾忌,在长安城中,就更需立威,不可令宵小猖獗。”
“我知道,马场之事,其实并不大,但这幕后指使,却不可轻饶。如今我已经遣人去查了,只要捉到蛛丝蚂迹,自然会算这笔账。”叶畅道。
叶畅对于马场火案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却有人从此事中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王身为御史大夫、京兆尹,过去的一年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果不是与陈希烈相互扶持,他这些官位,早就被杨钊借机撸掉了。他原本的计划,是结好叶畅,有叶畅这个外援在,他们在内便能够安生,但是他儿子王准的猖狂,让这个计划泡了汤。
失去叶畅这个外援,只靠着既无胆魄又无智计的陈希烈,王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这也连带着依附于他的亲朋,也不得不夹起眉巴作人。
他的弟弟王焊便是其中为最者,王之子王准之所以跋扈到被叶畅打断腿的地步,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跟着这位叔父学样。
叶畅得到马场火事的消息不久,身为户部郎中的王焊便也得到了消息,他喜滋滋地来见兄长王:“兄长,可知那叶十一丢了老大的颜面否?”
如今王仍是京兆尹,长安地界上的大小事情,少有他不知的。听了自家兄弟的蠢话,他哼了一声:“休要胡说,那马场之火,与叶畅何干?”
“不是温泉宫那边传来消息,朝廷要为叶畅办次大献俘么,此次可是俘得大食名王,前所未有,若真办成了,那叶十一岂不又要风光一回打了杨钊儿子,对圣人挥拳头,这都没有事情,若真给他再风光一回,还不知道……”
“休要听这流言,若圣人真有此意,我岂会不知”王不奈烦地道。
他心中对这个弟弟,实在有些无语,只有些小聪明,行事不仔细,为人却狂妄,此前竟然还问一个术士任海川自己是否有王者之相,弄得王不得不替他杀人灭口。
“兄长话莫说得满了,依我见,圣人对兄长大不如前,此次巡幸温泉宫,圣人便没有带兄长”
“我为京兆尹,岂能离开长安城?”
“那杨钊还是户部尚书,还不是跟着去了温泉宫。此人奸邪幸进之辈,圣人如今尽是宠信这等废物,还有不被阻塞贤路的?”王焊不以为然地道:“兄长,你得当心些,杨钊没准这时就在天子面前说你坏话”
“杨钊现在要对付的是叶畅,不是我”
“兄长这话可就傻了,叶畅又不会入京为宰相,杨钊要对付的怎么是他?”王焊噗笑道:“只为寿安公主打了杨钊的蠢儿子?”
“蠢货,休得胡言,滚滚”听得王焊提起此事,王心里就烦躁不安,自己这兄弟可真是蠢得可以,哪壶不开提哪壶,杨钊之子只是挨打,而自己的儿子,可是被打断了腿
“兄长,咱们的天子可不是什么厚道人,若是一朝失势,就是我们想滚也滚不了,可没有一个叶畅庇护咱们”王焊翻着自己的兄长:“兄长若是没有办法,那愚弟我就来想办法”
他原本是兴冲冲来,结果被兄长反复喝斥,憋着一肚子气出去。在王宅外略一徘徊,然后便对车夫下令:“去金城坊刑宅”
车夫闻言便驾车转向金城坊,金城坊在城北,往南与西市隔着一个醴泉坊,也是长安城中繁华所在,拱卫京师的龙武万骑军,便有许多居住于此。王焊所访者,乃是刑滓,便一向与龙武万骑军士结好。
到了刑家,也不必通禀,王焊直接入门。院子里正一片哄笑之声,酒气满盈,叫声嘈杂,有人在划拳,也有人在放歌,还有人大冬天里赤着上身,在院子里摆弄石锁、兵刃。
王焊一进来,院中的刑滓便看到他,笑着道:“王公,你今日怎么敢来了,莫非叶十一已经离了长安,你又敢出来逍遥了?”
王焊脸上微微紫涨,嘴便撇了下去。
叶畅凶名极盛,得知他回长安之后,象王焊这样原本蛮横霸道之人纷纷收敛,故此这些时日,王焊都少出门,因此被自己的朋友嘲笑了。
“若是你们不惧叶畅,为何会在这里混着,而不是鲜衣怒马出门去?”王焊不客气地道。
这下轮到他的朋友们尴尬了。
这些人虽是龙武万骑军士,同时也是长安城中的无赖游侠,他们一身兼有两重身份。但无论是做什么的,都甚是忌惮叶畅:论官面上,叶畅官职比他们大得多,论私面上,叶畅结交的萧白朗、贾猫儿、王启年,都是十年前就在长安城中有了名气的游侠,便是叶畅义兄弟中的老四黄衫客,也是五六年前名动长安的豪杰。
“大伙都一样,只要叶畅尚在,大伙就别想在长安城中逞英雄。”王焊见众人不说话了,便冷声道。
“王公,看你今日神情,似乎极是不快,不知有何事,说出来让众家兄弟为你分忧。”刑滓也岔开话题道。
“还是以前之事,如今我兄长处境不妙,此次圣人去温泉宫,我兄长也未能随侍——诸位这两年来能在长安逍遥,我兄长为京兆尹可是帮了不少忙的,咱们此前商议的事情,只怕真要做了”
他说出语,却是没有一人回应,王焊心里甚是不快,哼了一声道:“怎么,起事之事,是你们起的头,如今真要你们做,一个个都不作声了?”
“这是什么话”刑滓脸色变了变:“王公,休要……”
“事成了,你我都少不得荣华富贵,我若为王为侯,你们也都是将军郡守”王焊恶声恶气地道:“昨日火灾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吧,京军便这德性,只要我们能杀了陈……”
“王兄,休要再说”刑滓脸色一变,跳起来向王焊示意道。
王焊眉头一皱:“怎么?”
刑滓眯着眼,侧耳听了听,然后道:“有客人在……袁大兄,袁六兄,你们二位可曾醒了?”
王焊这才变了颜色,这里是刑滓的家,也是他们一伙狐党的窝点,方才进来他看到都是熟惯之人,故此说话就没有注意。现在才知道,这里竟然还有陌生人在,他方才的话,若是被陌生人听了去,少不得又是一桩大罪
他眼中闪动着凶芒,向刑滓望去,刑滓又侧耳听了听,示意一个同伴。那同伴来到侧厢,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有人道:“啊呀——睡得好觉”
侧厢门打开,走出来三个汉子,当先一个五短身材,但孔武有力,正是袁瑛。跟在他身后的,乃是袁晁,而位于最后的则是哈立德。
刑滓一伙,正是袁晁兄弟结识的京中游侠儿,他二人回到长安后,因为带着哈立德这厮,怕有什么闪失,便借刑滓宅补个觉。此前刑滓为了展示自己豪迈好客的一面,也邀二人来过,此次他们带个大食人来投,虽然刑滓也有些疑心,却并未细问。
推开门出来的袁晁见到王焊这张生面孔,抱拳拱手道:“某台州袁晁,这位兄台未曾见过,某这厢有礼了。”
“某王焊。”王焊见这二人都是一副彪悍的模样,心中一动,他若真的起事,正缺这样的勇士。
“这位是袁兄之弟,袁六郎瑛,这个是大食商人。”刑滓在旁一边介绍,一边观察着袁家兄弟的神情。
从袁家兄弟的神情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稍稍放下心来,笑着又道:“两位袁兄都是豪阔壮士,他们胆气可不小。”
“胆气?”刑滓这话,让袁晁顿时警觉起来,他看了刑滓一眼。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02章 祸国狐鼠齐相欢
这个时候,提起胆气,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刑滓与袁晁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似笑非笑地道:“若是二位袁兄不是有十足的胆气,怎么在昨夜放火烧了西马场,还拐来一个大食人?”
袁瑛猛然握住自己怀下的佩刀,但是被袁晁一把按住。
这时可不是翻脸的时候,这时翻脸,他们兄弟面临的局面会非常凄惨。
“昨夜的火不是我们兄弟放的。”袁晁沉声道:“刑兄意欲何为?”
“这位王公,他的兄长便是京兆尹,你说我等意欲何为?”刑滓道。
“京兆尹……”袁晁与袁瑛对望了一眼,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这可是大得不得了的官。
“便是见了京兆尹,我们兄弟也只有一句,火不是我们放的,这个大食人,乃是我们半途所遇,他自称是大食商人,我们也觉得他可疑,便擒下准备送到官府去。”袁晁当机立断,现在保命要紧,哪里还顾得其余。
“咳咳”哈立德咳嗽起来,眼中顿时慌了。
“呸,姓刑的,我们只道你是长安城中没遮拦的好汉、京畿地界上首屈一指的英雄,所以才到你这儿来,你却欲将我们卖了?”袁瑛心头不愤,忍不住骂道:“只可惜,你没卖准,那马场的火,不是我们放的”
刑滓脸色变了变,身边的伴当就欲来痛殴袁家兄弟,那边王焊却冷笑道:“这等鬼话,蠢货才相信,到了家兄那边,就算不是你们纵火,那也是了……还敢在我面前嚣张?”
“就是,就是,以为王京兆是何许人也?”
四周的龙武万骑军士兵纷纷帮腔,原本袁家兄弟一唱一和,要将自己的罪名撇清的,但在王焊等人面前,这等手段完全没有了作用。
这是刑滓又开口了,他假意拦着王焊:“王公休怒,王公休怒,这二位袁兄说的是,他们既是信任于我,来投靠我这里,我总不能不分清红皂白就将他们交与官府……我有一个问题,还请二位袁兄回答。”
袁晁比袁瑛精明得多,听出刑滓话中的余地,当下道:“刑兄只管说,某言无不尽。”
“你们带着这大食人做什么,为何不直接送到官府中去?”
“这个我兄弟确实有私心,我兄弟得知叶中丞曾言,财富必自海上去取,又认识王启年,知道他在流求寻着金山,想着这大食人或许熟悉海道,可以为我所用。若能从他口中得知大食海道,沿途物产,又以他为向导,我们亦可以去大食贸易,赚个盆满钵满。”
刑滓听了愣住了,袁家兄弟在他眼中,就是天涯海角来的乡下土包子,却不曾想这两人还有如此志向。袁家兄弟说的海贸,应当还只是委婉说法,他们真正的心思,还是对这个大食人市恩求赏。
刑滓有些心动,那边王焊却是哼了一声,露出不屑之色。
他在户部当郎中,帮助他兄长搜刮百姓奉迎天子,手头经办的钱财不少,自然瞧不起这等小生意了。他向刑滓使了个眼色,冷笑道:“这万里烟波求财,茫茫沧海,只怕连财没见到,先把小命去了——京中昔日首富王元宝,不知道你们二位可曾听说过,他便是听信了叶畅的谎言谬论,将全部家当都投到海上,结果全打了水漂——连花儿都没有看到一个”
他这番话说出来后,袁晁心中又是一动,从王焊的口气里,他听出一件事情。
这位京兆尹的弟弟,对叶畅很是不以为然,口气里,甚至还有些仇视。
然后他就想到,那日入城时,曾经听过叶畅打断了御史大夫儿子腿的事情,那位御史大夫,似乎同时兼为京兆尹。
想到这里,袁晁顿时露出懊恼之色:“王公说的是,我们兄弟是愚人,此前为何就没有想到唉,蠢,蠢——都怪那叶畅,若不是他欺世诳人,我们为何会如此那厮就不是好东西,贱种一个”
他把叶畅痛骂了一顿,最初时王焊只是听着,但后来,王焊连连点头,还不时出声附合。
这让袁晁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一关,自己能过了。
两人既然有共同的“敌人”,又有刑滓在中间说和,很快双方称兄道弟起来。这时袁晁再小心翼翼地问起今日之事,王焊与刑滓对望了一眼,然后笑道:“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说,袁兄若是愿意与王某交个朋友,替王某出点气力,你便是将这大食人带回去,也并无妨碍。”
“果真?”袁瑛欢喜地道。
“千真万确,比真金白银还真。”王焊笑吟吟地道。
袁家兄弟对望了一眼,知道事情的关键到了。他们是否能脱身,就看王焊提出的条件。
以王焊的身份,他们兄弟哪能入得了眼,想必这事情,不会简单。
“请王公吩咐。”
“很简单,家兄有个仇人,也是官场之人,家兄自己出面不好收拾,须得要有勇士与刑兄等一齐动手。”王焊慢条斯理地道:“收尾之事,家兄自然会做好来,你们只管放心,只要做掉那人即可。”
杀人放火的勾当,袁家兄弟不是没有做过,可听得王焊此语,他二人却犹豫了。王焊之兄身居高位,自己又结交了这么多龙武万骑壮士,连他都觉得难收拾的人,岂是那么好杀?
“莫非……是那叶畅?”袁瑛首先想到的便是叶畅。
若是叶畅,他倒没有什么害怕,只因他们到现在,还是将西马场的那些京营军士当成了叶畅的部下,只觉得其人也不过如此。而叶畅虽然名声大官位高,手中也有兵将,可大都在边镇外地,他们更是无所畏惧。
“不是,哪里会是叶畅。”王焊脸色微变,刺杀叶畅等于送死,这可是他在研究过叶畅此前几次遇刺事件得出的结论。而且善直带着亲卫,每天都跟在叶畅身边,想向他动手,绝不容易。
“那……莫非是杨钊?”想了想,袁晁又猜出一人。
杨钊与王家兄弟不睦的事情,他看出了几分,不是叶畅,最有可能的就是这杨钊了。
“非也非也,杨钊此贼出入也是极小心,我欲制住之人,不过是一军将,而且很好动手。”王焊笑道:“我与二位袁兄如此投缘,自然不会出难题与你们,你们说,做还是不做吧。”
袁家兄弟哪里能说不做,话都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不做,就是不知死活了
“敢得非王公,便是我们兄弟的死敌,王公只要到时吩咐一声,我们必然起事”
“好,好。”王焊笑道。
旁边刑滓也跟着道:“既是如此,你们二位何必还去什么客栈,就住在这里,也方便王公寻找”
袁家兄弟对视苦笑,如今来看,也只能如此,暂时低头了。
哈立德此时被赶入屋中,只是隐约听得外边的声音,他暗中咬牙,只恨命运无法自主。
也不知外边说了些什么,本来相互对立的王焊与袁家兄弟,又谈笑宴宴,看起来象是多年至交好友。哈立德也被放了出来,众人只当他真是大食商人,问了他一些大食风物,特别是那边的女人,一时之间,奸笑之声,遍于院子。
王焊手中豪绰,便花钱买来酒肉,刑滓又去邀了更多的龙武万骑军士,大伙便在院子里摆出流水席,酒足饭饱之后,天色也渐晚了,袁家兄弟又回到侧厢房里。
只不过这一次哈立德没有跟他们一起来,而是被另行安置。
“哥哥,那姓王的与姓刑的所说当真?”夜已深了,听得外头已经没有了动静,袁瑛低声问道。
“他们说的自然是真的,不过,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若是那个人那么好对付,岂需要劳动我们兄弟?而且,我料想这姓王的与姓刑的都没安好心,或者他们打着主意,杀了人之后,让我们兄弟顶罪”
“若是如此,我们怎么办?”
“先虚以委蛇,再见机行事……此时是脱不了身的,我方才看了,他这院子里竟然也排了警哨,而且长安城中,他们找我们方便,我们欲隐藏却难,我还有公务未了,又不能离开”袁晁心里也是惴惴。
说起来他们不惧叶畅,却怕象刑滓这样的城狐社鼠,原因是他们知道叶畅地位离得自己太远,只要躲着叶畅就不会有事,而刑滓等人却是会直接来找麻烦。
这边金城坊里小小的异动,无人会去关心,那边长安城东亲仁坊的一处宅院里,也同样在发生小小的异动。
“哈哈哈……”一个男子笑了起来:“叶畅果然没有任何反应么,杨钊做出这样的事情,明显是冲着他献俘大计去的,他竟然不做任何反应?”
“如今看来,是没有什么反应,不过叶畅身边之人,防备得甚为慎密,我虽然买通了他的一些仆人,却没有多少有用的消息。或许他暗中有什么报复,只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刘骆谷道
“叶畅必定会报复,他可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
“情形就是如此,消息已经传往温泉宫了,也不知温泉宫那边会如何。”刘骆谷略带恭谨地对着眼前的男子说道。
这男子的打扮,一半是汉人一半是胡人,手中端着酒杯,点着头道:“刘公辛苦了,大人年前会来京城,到时我必将刘公的辛劳禀与大人。”
“某草芥之人,得安公赏识,授予全权,得有今日,安敢不尽心尽力”刘骆谷道:“倒是委屈少将军,这些时日叶畅在京中,少将军不得不呆在府中
“哈哈,听说早年大人与这叶畅关系不睦,他在辽东经营之初,大人还从他手中占了些便宜,刘公谨慎,也是应当的事情。”
与刘骆谷说话的,乃是安禄山之子安庆宗。
这几年来,叶畅手中兵权日重,而且他善战之名,也传遍四周。李隆基在任用叶畅的同时,也不得不考虑平衡,在朝中,他通过杨钊等人来平衡叶畅的影响,在边疆,他则是大力扶植安禄山、夫蒙灵察、安思顺、哥舒翰等胡将,以此来平衡叶畅的力量。
故此,安禄山的实力虽然未能如同原本的历史那般强大,却也不容小视。他如今手中的兵力足有八万——这还是在朝廷册中的战兵,那些依附的诸胡不算在内。叶畅能直接间接掌控的兵力,才不过六万多,还没有安禄山多。
为了获取李隆基更多的信任,接受刘骆谷建议,安禄山特意向李隆基求长安城中的宅邸,并将自己的儿子安庆宗送来,名义上是入长安侍卫,实际上就是充当人质。果然,这一举动甚得李隆基欢喜,虽然在两年前安禄山朝遇天门岭惨败,部下死伤惨重,几乎是全军尽墨,却不但没有受到追究,反而加官进爵,李隆基甚至还抽调陇右、河东和朔方精兵,补充安禄山的损失。
“此次大夫回京之后,有一人最好见上一见。”
“谁?”
“吉温,如今的御史中丞。”
“此人……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他,神情一直阴沉,看上去不是好打交道之人,为何大人要见他?”
“此人胸中自藏狡计,助李林甫,则李林甫兴,助杨钊,则杨钊盛。不过据我所知,他有意御史大夫之职,杨钊对他不是很信任,故此未必会与他。大夫结好此人,所图者并非眼前,而是日后。”
“你说的是……天子何时会返京?”
“总得一二十日之后,如今有辙轨列车在,天子大队人马回来也方便,不必象以往那样急。”
“嗯……咱们的准备要做好来,争取此次把事情办成,定然要将阿布思这厮迁至幽州。”安庆宗道:“他手中的精兵,正合大人所用”
“卑职已经准备好了,朝廷里的关节,基本都打通,只要没有什么意外,阿布思定会去幽州,为大夫副手。”刘骆谷阴笑了一声:“到时只需要给他一个罪名,他部族与精兵,尽归大夫矣”
二人商议到这里,将接下来的事情都敲定,刘骆谷告辞出门,才推开门,就觉得面前狂风席卷,寒意逼人。他愕然抬起头,来见安庆宗时还是晴天,可两人在室中密议之后,天气竟然急转,不但完全黑了下来,而且还飘起了雪花
远处传来夜唱歌声,隐隐约约,似乎来自平康坊。以往宵禁之后,是禁止这等喧哗的,但现在天子不在,管理自然松懈。听着这歌声,刘骆谷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映衬大唐盛世繁华的夜半歌声……能唱多久呢?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03章 旧戚今为新贵族
瑞雪兆丰年,这场冬雪的来临,让长安成了银妆素裹之城。
元公路搓着手,先将手搓暖和了,才戴上那双皮手套。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看到车夫正在检查车轴与车刹,开口问道:“路上可以走么?”
“中丞放心,小人去看过了,一大早各坊就组织人手扫雪,路上没有问题
“中丞”这个词让元公路微微笑了起来。
十年前,他可想不到自己这个没有什么靠山门路的小小县令,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御史中丞。同样,十年前他也没有想到被他俯视着的叶畅,竟然会成为他现在最大的靠山。
当初他还觉得此人恃才傲物,迟早会因才惹祸,所以有意远避他,却不曾想会有今日……
“卖水,卖水,地井泉水,甘冽香甜……”
远处传来卖水者的声音,元公路目光不由偏向自家院子的一隅,那里一个半木半铁的机械正立着。
这就是被称为“地井”的压水井,这两年从辽东传来的新鲜玩意,井口完全封闭,不虞有脏东西掉入其间,也不必担心出现孩童或者老人落水之患。元公路每每看到这个,就佩服叶畅的巧思与聪慧。
如同蜂窝煤一般,这又支撑起长安城里的一个新行当。
这些年,长安城的人对于卫生越发讲究了,商务印书局以几文钱的便宜价格,出售那种介绍卫生知识的小册子,可谓包罗万象,一些环境、食品卫生方面的知识得到了普及。
马车跑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元公路打开帘子,任风吹着脸。
他眉头紧锁,在想一个问题。
如今叶畅在朝中的处境十分艰难,他该怎么办。他原本是留在朝中代表叶畅利益的,可是这些年来,他似乎……有些太不积极了。
马车走到半途时,他看到路边一人,似乎正在等辙轨班车,他咦了一声,然后令车夫停下。
“子美,子美,去哪儿,要不要我带你一程?”
在等着班车的是杜甫,抬起头看到是元公路,他小跑了两步,一边上车一边抱怨道:“天冷,车轴坏了,只能来乘班车,好在遇着元公,否则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哈哈,你那车夫太差了,几时换了吧。”
“毕竟是家乡随着来投靠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去叶公宅,你呢
“料想也是,我也是去叶公那边。”元公路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杜甫看着外边的街景,象是无意说道:“寒风来了。
“正是寒风来了……”元公路喃喃说道:“《民报》中说,寒风之源,来自碎叶城以北数千里处,那儿天寒地冻,到了冬日,寒气冻结,向外扩散……这寒气之源不解决,终究少不得如此寒潮啊。”
“如何能解决?”杜甫摇了摇头。
两人以自然气象,隐晦地在交流意见。在政治立场上,现在两人是一致的,都属于叶畅这个派别,元公路官已至御史中丞,杜甫被称为无印御史,都打着极深的叶畅烙印。
除非改换门庭,否则二人的荣辱,就与叶畅紧紧绑在一起。
他们口中的寒风,是指目前叶畅面临的困境,而寒风之源,则是李隆基。
大唐天子李隆基,这个帝国的主宰,也是叶畅面临困局的根源。
元公路与杜甫都是传统文人,忠义之道浸染久了,就连他们都生出对李隆基的厌烦之心,其余就可想而知了。
“叶公当真是艰难。”杜甫轻轻叹了一声。
元公路看了看杜甫,心中不知道该不该信任杜甫。
他有一个大计划,这个计划需要人手相助,杜甫被称为无印御史,有他鼓吹的话,事情能好办得多。
鼓吹?
元公路猛然想到一点:杜甫办这《民报》,乃是叶畅亲自上门邀请而成。当初叶畅是不是就知道,这报纸将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所以这样做?
“若真是如此,叶畅然所谋甚远,这其间……”
元公路的心怦怦直跳,然后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令自己表现出来
他从来不是什么人品高洁的人,但同样也不是什么胆子太大的人,所以,现在浮现在脑子里的某个念头实在是太强烈,强烈是让他都有些受不了。
“中丞,到了。”他正琢磨着那件事情,听得车夫道。
已经到了叶畅宅,元公路与杜甫下了车,正欲进门,却看到一人从内出来
是萧伯朗。
如今的萧伯朗,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游侠儿首领,他的身份有些特殊,算是叶畅的合伙人,专负责将各式兵器出售给大唐东北周边的国度与部族。
当然是辽东淘汰的一些兵刃,辽东的冶铁铸造业已经广泛使用畜力和水力锻锤,打造出的兵甲质量相当不多,而且价格还便宜。不过其中的残次品率还比较高,一直是个大问题,萧伯朗发现这一点后,便自告奋勇,专门为辽东铁器工坊解决这个问题。他将这些残次品卖出高价的同时,顺便还在销售对象处挑起些事端来。
至于挑起事端的手段,就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之,他于得最出色的一件事,便是现在渤海国的内乱。原本渤海国对辽东之地也是虎视眈眈,若不是忌惮大唐,早就将这肥肉一口吞下了。但萧伯朗帮助大门艺的堂弟沈溪,在渤海国南部挑起了叛乱,叶畅替沈溪练出的两千渤海人成了叛军的主力,而萧伯朗则成了沈溪最大的军械供应商。
这等事情,叶畅不好去做,便由萧伯朗来执行。据说渤海国大门艺也得知这个消息,悬赏五百万文缉拿萧伯朗。
“元公,杜公,二位也是来寻叶公?”看到他们两人,萧伯朗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
元公路心里觉得有些别扭,这斯不过是一个游侠出身的奸商,如今也和他们的利益结合在了一起。站在叶畅这边的人物,还真是不太多。
杜甫没有他那么多想法,只是好奇地道:“许久不曾见过萧郎君了,何时回的长安,如今在哪儿高就?”
他虽然认识萧伯朗,却不知萧伯朗现在在做什么。萧伯朗笑道:“我在辽东,仰仗叶公之威,混一口饭吃,如今回长安,自然要来拜谒叶公。只是今日有些不巧,叶公人不在,里面说,他去了城外庄子,不知何时能回来呢。”
“城外庄子?”元公路与杜甫对望了一眼,这个时候,叶畅不在城中主掌中枢,跑到城外去做什么?
“去庄子做什么,我也不知晓呢……咦,那边又有人来了”
叶畅宅前虽然一向宾客密集,但象他们这样到侧门来的,都是亲近之人。萧伯朗看着来人,脸上又堆出了笑,元公路望了一眼来人,拱手行了一礼。
来人是驸马独孤明,虽然在李隆基诸婿中地位并不高,但元公路等却不会轻视之,因为他所娶之信成公主,与寿安关系极为密切。而且他们家,与杨家关系极不好,当初李隆基险些将他的女儿充当公主遣去和亲。
紧接着又来了几人,也都是驸马、郡驸之类的亲贵,元公路心中又是一动,这些人虽是贵戚,可大多数都与杨氏不睦,因此不受李隆基欢喜。但他们又大多是第一批办安东商会的股东,这些年来,他们甚至被叶畅说动,也采用新的工艺,开办工坊,或者搞大面积庄园种植。
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与故去的贵戚是不同的,在经济上,独立于朝廷与皇权,采用近似于叶畅的经营方法经营自己的财产。
长安城外,西南约二十余里处。
叶畅眯着眼,远远眺望着眼前的小庄子,他是位于山岗之上眺望的,而且手中还拿着望远镜,故此庄子里的人,对他毫不知觉。
“你确认?”叶畅问道。
“确认,这庄子里的人,当夜骑马去了西马场,一共是二十余人。”跟在叶畅身边的卞平一脸木讷地道。
若是被他这木讷的表情哄到,那就大错特错了。卞平的某种天赋被完全开发出来,如今他已经是叶畅派驻长安的情报头目,名义上则是在龙武军中挂了一个职。
“你说当日有两伙人甚为可疑,一伙是与龙武万骑关系甚好的长安城中游侠儿,他们在当日下午时曾至西马场,名义上是看热闹,实际上却侦察良久,似乎有意夺西马场?”
“是,这伙人道领是刑滓,不过此人与王焊交好,受王大夫控制。他们一伙近来多有相聚密议,我怀疑他们大约是想假冒盗贼,做一票大的勾当。他们当日在此时间较久,行踪可疑,但在禁鼓之前,便回到城中。我手中有人打探到,他们此后纵情歌酒,并未再有行动,故此将他们排除。”
卞平答得很细,他得到的资料,还有判断的理由,这些都是以前叶畅教他的,只不过他现在已经青出于蓝了。
“故此,可疑的就是这些人,他们的背景,你也确认了?”
“是,庄中的道士乃是李泌,另有四五十人,平日里并不耕作,只是打熬气力,精练武艺,名义上庄子属于内宦李静忠,实际上应是太子暗中藏着的人手。”
叶畅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太子李亨
最初时,他并没有将西马场着火之事放在心上,只是习惯性地让卞平去调查一下,却不曾想,几乎被他遗忘了的太子李亨,在这里竟然还埋着这样一笔
李泌
这位早年以神童闻名于世的名士,叶畅与他曾经见过数面,那个时候叶畅还没有今日之权势,因此根本没有起招揽他的心思。等到有招揽他的实力时,却忘了这一茬,不曾想,他竟然隐居于此,而不是嵩山
不但隐居于此,还在这里为李亨效力
叶畅很清楚这位李泌的能力,在他另一世的历史中,这李泌就是李唐中期传奇人物,一连数代唐皇,只要用他信他,那政权便稳固,只要信了谗言排斥他贬低他,政权就动荡。
可以说,中唐第一谋士,非李泌莫属。
此时李泌还很年轻,刚刚三十岁,但心智谋略都不能小看。李亨此人,叶畅是很看不上眼的,心大而量浅,好权而无略,除了能忍,几乎一无是处。而且他的忍,还是外忍内残的忍,在另一世的安史之乱中,他为了早日回长安当皇帝,竟然不惜将长安的子女金帛,都许与回纥人。
叶畅根本不将李亨放在眼中,但若是李亨加上李泌——那对付的难度就完全不一样了。幸运的是,李泌毕竟还只是李亨隐藏的谋士,可能还没有得到李亨的完全信任,所以他并没有独断之权。
若他有独断之权,只怕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吧,烧马场坏献俘的事情,应当是李亨那蠢物离开长安之前定下的计策,现在李亨随李隆基呆在温泉宫,却派人来催促李泌,李泌不得不为之耳。
“我已经召齐了人手,随时可以调动。”卞平又道。
叶畅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卞平倒是个有本领的,在李隆基的猜忌之下,李亨离开东宫都困难,却还隐密地埋下了这个庄子,可卞平只用了一日一夜功夫,便将这庄子挖了出来。
屠灭这个庄子,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只不过这样做,会不会打草惊蛇?
他正在想着这个问题,就看到一个人出现在庄子时,其人仙风道骨,相貌俊逸,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显得与叶畅年岁相当。
“李泌”叶畅心中一动。
那边李泌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什么缘故,向着叶畅这边望来。两人隔着数里空间,对望了一眼。
叶畅是看到了李泌面上的神情,李泌却没有看到叶畅。他望着山是皑皑白雪,长长吸了口气。
雪下得好啊,这样前晚他们就算留下了什么痕迹,经过这场大雪,也消失了。更重要的是,前晚他们纵火可是引发了山火的,现在山火被雪压灭,算是万幸。
“三清祖师在上,总算没有造成太多杀孽……唉,为了大唐兴盛,也是不得不为之……”
李泌心里喃喃自语,并不知道,离此处几里之外,叶畅放下了望远镜,回头看着卞平。
“你方才说,那个刑滓似乎是在做什么勾当?”
“正是。”
“着人仔细打听,看看他们究竟做的是什么事情。”叶畅笑了一笑:“他们倒是会算计,想让我以为是杨钊所为,令我与杨钊争斗……可笑。既是如此,我就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吧。”
卞平恭敬地应了一声,没有再提任何问题。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04章 书生意气拨算筹
“不曾想这么巧,大伙都是今日来了。”独孤明看着聚在叶府侧门前的众人,微笑着打招呼,然后又摆了摆手:“既是叶公不在,那么我就先走了,你们若无急事,也都散了吧”
他在诸新贵族当中,年岁最长,故此能这般说话。
说完之后,他便摆了摆手,当真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扬长而去。
他带头离开,紧接着,别的新贵族成员也纷纷离开,有谦和的就与元公路、杜甫、萧伯朗招呼一声,而性子高傲清冷的,就话也不说便走了。
只是片刻间,聚在叶畅侧门的十余伙人,就都散了离开。
萧伯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还许多人,转眼就都散了
杜甫也不大明白,看着元公路道:“元公可知原因?”
“他们来此,是摆明立场,便是朝廷不为叶公办献俘,他们也会站在叶公这边。”元公路是积年的官场油子,对这小动作里藏着的真意却是一清二楚。
“他们怎么会站在叶公这边?”萧伯朗有些惊讶。
“你不也站在叶公这边么?”对这个游侠儿,元公路也有些瞧不起,淡淡地说了句。
杜甫低头思忖,他毕竟聪明,没过多外便知道了元公路未言之意。
叶畅将权贵的经济利益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的策略,应当说奏效了,甚至可以说成效很大。那些在李隆基面前不是很得宠的贵戚,比如说信成公主驸马独孤明,他们从李隆基那里得不到大的利益,甚至还要受到杨氏的欺凌。相反,在叶畅这边,他们有源源不绝的经济利益,就连他们独立于叶畅的工商集团之外的自家产业,也采用了如同叶畅一般的经营方法。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已经同旧的权贵割裂开来,形成了一个经济上甚为富裕、政治上却极为失意的集团。他们的下一步,就是稳固自己利益的同时,进而获取政治上的权力。
而被他们推到前台、也唯一能够保证他们权益的,不是大唐天子李隆基,更不会是杨钊之流旧式大臣,唯有叶畅。
他们需要叶畅,在某种程度上,更胜过叶畅需要他们
“我亦有事,既然不知叶公何时归来,我先告辞,子美,你呢?”元公路问道。
杜甫因为有急事要找叶畅,还是坚持留了下来,连萧伯朗都先走了,他到了傍晚时分,总算等来了叶畅。
“子美这模样,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民报》的资金不乘手,还是人员不足?”叶畅一见他笑道。
“却是一件事情,近来收到不少信件”杜甫说起事件的缘由。
在叶畅的大力推动下,如今长安、洛阳都和旅顺一样实行了门牌制,借助安东商会强大的贸易网络,邮寄信件也开始出现萌芽。只需找到任何一家安东商会关联的客栈,就可以寄到这些有门牌城市的展民住。
而《民报》总社,便在西市南横街第一百四十号,每天都有各地的信件寄来。
最近从洛阳寄来的信件中,有一些让杜甫觉得不对劲。
“就是这些信。”
叶畅接过信件后,翻开来看,眉头渐渐皱起。
《民报》被叶畅寄予厚望,一是控制舆论清流,二是倡导新风时尚,三则是普及些自然知识。比如说,他曾利用《民报》介绍安西、河中和大食、天竺、波斯的情形。除此之外,几乎是从《民报》第一期开始,他就在推动文章白话化、句断标点化和数字符号化。
文章白话化,因为《民报》的主要对象是市井之人,所以没有受到太多的非议,句断标点化也是如此,而这几封信,都是针对数字符号化而来的。
叶畅认为,符号化的数字比起汉字计算方法要简便,而数学的推广普及,非常需要符号化的数字。数学对于自然科学的作用是无庸置疑的,叶畅想要推动各种发明创新的产生,就必需数学的兴盛。
叶畅看完信,冷笑了一声:“子美之意呢?”
这些信件,都是攻击算学的内容,说《民报》之上的白话算学,乃是误人子弟、谬种流传,而且牵涉到数术,属于歪理邪说。关键是这些信件乃是从东都国子监寄来的,写信之人,是国子监的算学太学生。
与后世有些人以为科举就是考四书五经不同,隋唐开科举时,考的内容相当丰富,其中就有算学一科。不仅开算学,甚至在国子监中,专门招收算学的太学生,一共给二十人的招生名额。只不过这些太学生并没有放在长安,而是放在洛阳。
“长安太学里倒没有什么风声,这些信,我是理睬还是不理睬?”
杜甫还是有些敏感的,信里有些言语,他觉得指向的是叶畅,故此来寻叶畅拿个主意。
“子美自己的想法呢?”叶畅问道。
“坦率地说,若不是涉及畅然,我是会将这几封信择其文辞好者刊上《民报》。”
“哦?”
“一来显示我《民报》不偏不倚之公正立场,二来也是可以……按畅然的说法,就是炒作一番。”
听得杜甫说“炒作”,叶畅不由得大笑起来。
“既是如此,那就炒作一番吧。”笑毕之后,叶畅眼睛里闪动着光芒:“自天宝二载我在卧龙谷中开始办私学起,如今也是十年了十年时间,也该让这些昔日的孩童们出来了。”
“嗯?”杜甫愣了下,不过,见叶畅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便没有多问。
长安和洛阳太近,每天夜里都有疾驰的专门列车往来,故此仅仅过了三天,洛阳国子监中,一些太学生围在一起,看着最新一期的《明报》。
“当真是狂妄”
“大言不惭”
“我真不是挑事的人,但此事不能忍啊,诸位”
众人纷纷叫骂,原因上《明报》上虽然刊登了他们的来信,但同时在旁还有叶畅的评论:腐儒之言,食古不化,不足为谋。
“此事得去禀报先生”有人建议道:“这可是叶中丞所言,他乃是当朝重臣,又是边关大将,我等不过区区太学生,如何能与之相抗?”
“说的是。”
“诸位这是老皇历了,叶陟州如今大不如前,大不如前。”方才那自称不是挑事的人摇头脑袋道。
唐人喜以籍贯称人,叶畅乃修武人,故此有人称他为叶修武,而修武又属陟州,所以还有人称他为叶陟州。他在辽东成立功业,有些人也以叶安东呼之
“哦?祝兄何出此言?”
“诸位莫非忘了年前的传闻?为了二十九贵主的事情,叶畅竟然敢向天子挥拳,故此他虽然在怛罗斯获一场大胜,拓地千里,俘虏数万,却直到现在也未曾听说封赏,而且,天子冬时巡幸温泉宫,他也未能相随陪侍。你们道这是为何?”
“为何?”
“圣眷已失,叶畅要完了”那位祝兄得意洋洋地道:“在朝为官,本事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圣眷,你们可知李林甫为何会去相?不是因为年老多病,而是因为失了圣眷,结果呢,他就只有到辽东去苟延残喘”
这人信口胡诌,说得周围的太学生一愣一愣的。
身为算学的太学生,他们天生就对叶畅没有好感,早在当初叶畅用一些通俗的读本,把原本玄之又玄的算数浅白地解释之后,他们就有一种忧虑。
这可是将算学这门神圣学科,与账房、朝奉还有庄头等同起来
算学的最高境界,应该是成为太史监,计算历法、天象,怎么能让锱铢必较的商贾之徒也接触到这些神圣的知识?
“难怪他会亲自在报上回应我等,大约就是闲得慌吧。”有人讪笑道。
“他就是失了圣眷,毕竟也是当朝大臣,我等人微言轻,还是寻先生问问为好。”
“正是”
众人议定,便结伴去求见自己的先生。
如今国子监算数科归太史监管,而他们的先生,也与太史监有着密切联系。这位名为瞿昙巽的国子监助教,乃是如今东都算学的第一人,虽然还有位司业在此,可是众学生对于瞿昙巽更为信任一些。
事实上,他们之所以会对《民报》上的数学如此敌视,也是瞿昙巽在其后推波助澜。
“依汝等所见,当如何应对?”瞿昙巽问明前因后果,笑着问道。
他盘膝跌坐,模样甚是从容,那祝姓学生道:“助教乃当今算学大师,家学渊源,岂是叶陟州可比,请先生著文驳之,以正本清源,不使谬种流传”
“是,助教算学精通,若不出来,还有何人可以担当此任?”那祝姓学子慷慨激昂地道。
瞿昙巽又环视众人,心中甚感满意。
他原本不是中原人,祖上出自天竺,自西域来到长安,先后数代担任大唐的太史监,掌管历法制定。但僧一行博采众家之长,定大衍历,取代了他祖上所翻译的九执历,也动摇了他家族在太史监的地位。所以一行去世之后,年仅十七岁的他就说动太史监同僚陈玄景、曾在太史监任过职的南宫说等人,攻击大衍历抄袭了九执历,而且还抄得不精。
官司打到了李隆基面前,结果让他们失望,南宫说等人因此被罪,而他这个始作俑者,也因此被赶到了东京的国子监,远离长安城这政治中心。
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回到长安,但当他从叶畅发行的书籍和《民报》上看到那些普及数学和天文学知识的文章时,看到推崇僧一行的文章时,他感到恐惧和愤怒。
他,还有南宫说,都是天文算学的世家,他们这些家族世代垄断着天文学和比较高深的数学,可以说,对知识的垄断乃是他们能够在朝堂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是《民报》还有那些数学普及读物,要将他们世代垄断的知识公布出来,这就是断了他们家族的富贵之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诸位能入国子监学算学,都是一时才智之士。”他缓缓说道:“任此等歪理邪说流传,至少有二害。其一,谬种流传,误导愚氓,乃至有奸邪之辈,操持所学,口称图谶,行悖逆之事;其二,使宵小之辈,粗得皮毛,一知半解,亦敢称尊,反而令诸君所学,无用武之地”
众学子纷纷点头,这话可不是瞿昙巽第一次说,这些学子对前一点并不是很在意,可对后一点十分重视,说直白些,如果数学普及了,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些人所学的数学完成没有了用处,他们想凭借数学升官发财的美梦就破碎了
故此,他们绝不能容忍此事
“我非为自家虚名,而是为天下,为朝廷,为诸君行此事。”瞿昙巽接着又道:“叶陟州势大,我与之抗,如螳臂当车,却不得不为之”
他说得慷慨悲壮,仿佛只要一出声,叶畅便要置他于死地一般。周围的学子,毕竟年轻,不免有些激奋,那姓祝的振臂道:“助教请放心,叵是叶畅当真敢以势逼人,我等便敢去敲那登闻鼓”
“正是,也让天下人知晓,我们算学太学生亦是忠义之士”
瞿昙巽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虽然瞿昙家在太史监里经营多年,颇有影响,但是与叶畅这样真正手绾大权的重臣相比,他差得太远了。如果不造出一些声势,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虽然京中有位大人物保证,只要他能压过叶畅一头,让叶畅吃个憋,必然要大力抬举他——可是自己手中多一份倚靠,总比完全仰仗别人要强。
“助教欲如何行事,我等必附骥尾”那祝姓学子又道。
瞿昙巽向他微微一笑,两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他眯着眼,沉吟了一会,多面手才道:“既是如此,我倒是有一计。”
“助教请讲。”
“向民报及叶陟州宣战。”
“宣战?”众人听了,都吓了一大跳。
这可不是一般人,此乃当朝重臣,就算如祝学子所说,叶畅已失圣眷,可他毕竟是杀人如麻的名将,他们这些腰间佩剑只作装饰的学子,也能向叶畅宣战?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05章 将此纷争聊解闷
“卖报卖报,今日奇闻,洛阳国子监算学诸生向安西大都护下战书”
陈小二一边卖力地吆喝着,一边东张西望,希望能有人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买他的报纸。
如他所料,今天报纸上的奇闻也太过悚人,立刻就有好些人围了上来:“卖报的小厮,你方才吆喝的是啥?”
“头版头条,洛阳国子监算学诸生,向安西大都护下战书”陈小二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舔着唇,看着站在面前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二十岁左右的模样,长得奇丑,说话还有些口吃,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摇头:“诳人的吧,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诳人的,郎君买我一份报便知,若是郎君看了报纸还觉得我诳人,便揍我一顿”
“我揍你做什么”那人失笑道。
这个时候,有许多人被吸引,都纷纷围上来买报纸。那年轻人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三文钱,交到了陈小二的手中:“给我一份吧”
陈小二交出报纸,笑嘻嘻地道:“郎君看了,必不后悔,这期报上,还有当今名茶品评呢。”
“咦?”那年轻人倒不急着看报了:“当今名茶品评……你如何知晓我对这感兴趣?”
“郎君身上可是有茶叶味儿,小人虽是没有福气,去尝尝天涯茶客陆郎君所夸耀的天下三十六泉泡三十六茶,却也听人说过。郎君身上这样的茶叶,显然是清雅好茶之人”
那人哈哈大笑:“你这小厮,好生去做,前途无量”
“谢郎君吉言了。”
那人便是陆羽,天涯茶客,乃是他的自称。在数年之前,他才在长安香雪海中当小厮,因为苦研茶道,这两年得了叶畅资助,开始周游天下,寻找好茶好水。他一边读书一边品茶,混出个“天涯茶客”的称呼,年前返回到长安,便应杜甫之约,给《民报》写品评泉茶和游览天下的文章,也就是所谓名茶品评。
看到这个陈小二,陆羽便想到当初的自己,若不是叶畅相助,他哪里能象现在这样怡然自得,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打开叠在一起的报纸,他便看到头版头条的标题:“战书——洛阳算学学子致安西大都护叶公。”
“真有其事”陆羽讶然道。
确实是一份战书,只不过,这份战书的内容,却是算学。
算学的学子,也是书生,文章写得不差,故此先是一番恭维,将叶畅拔得高高的。过了中段之后,却是笔锋一转,指责叶畅识人不明,被佞人张休等所惑,误信邪说,偏离算学正道。洛阳学子屡屡致书劝谏,结果叶畅不但不肯改弦更张,反而羞辱这些学子。
故此,这些学子以自己所学,向叶畅发出挑战书,双方各出十题,比赛解题,谁解得多谁胜,若所解数量相同,则以隹用时少为胜。
“这倒是有些象市赛了……也好,也好,终究是雅斗。”陆羽看得心里欢喜,心中自言自语道。
他对叶畅倒是有十足的信心,觉得叶畅绝对不会输与那些寻章摘句的腐儒竖子。不过他心思恬淡单纯,终究没有想到,一群书生,而且还是远离长安这个政治中心的太学生,竟然敢卷入这样的争斗,就连陆羽都看出来,这种明面上的学术之争,背后隐藏的还是政治斗争。
“既然赶上了,当为叶公摇旗呐喊,世人只知叶公为财神,却不知他亦是茶神,俗与雅,浊与清,岂是庸人可辨之者”
陆羽正想着,突然间身边人群乱了乱,他抬头一看,却见十余骑鲜衣怒马,从面前昂扬而过。
此时正值雪后,虽然铲过雪了,但是路旁总有些脏雪,这些人马蹄将雪溅起来之后,周围人纷纷避让。这十余骑不以为意,径直冲过去,仿佛有什么急事一般。
“让他们遇着叶中丞就好”有人破口大骂:“生在长安作威福,出门便遇叶市虎”
“市虎”乃叶畅的又一个绰号,是说他刚烈凶猛,对恶人宛若猛虎。
那群人也听到骂声,有人回头望了望,却没有停下找麻烦。他们一路过去,到了金城坊,直接进了刑滓之宅。
“晦气,今日进城,还被人骂了。”下马之后,有人便道。
“不是骂,是咒,咒我们遇着叶中丞呢。”另一人哈哈大笑。
“闲话休说,刑公何在,召我们来,不知有何事”
他们闹哄哄的,惊动了住在别院处的袁家兄弟,袁晁与袁瑛出来一看,这些人都是面带凶色,看起来乃是亡命之徒。
“今日有一件事情,洛阳的那群腐儒,向叶十一宣战,昨夜我们得到消息,故此召你们来。”
刑滓出来将这些人招呼进屋,十余人挤进去,屋里顿时满满当当的。袁家兄弟未得邀请,只能在院子里,他们想要往那边靠近些,便被人挡住。
二人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屋中,袁瑛愤愤地道:“哥哥,这些家伙,根本不信任咱们”
“咱们也不信任他们,无论他们让咱们做何事,到时候见机行事,现在还须应付一番。”
“那个大食人,要想办法弄出来。”
“可惜,咱们没有人可用……对了,那个歙州人方清,你与他不是有联络么,看看能不能将此人联系上,此人亦是胆大妄为之辈,若能与他联系得上,咱们多一份助力。”
“他们不放心我们兄弟出去,如何能联络?”
“简单,你一人去,我留在这里,他们见我在此,不会疑心其余。”
这兄弟二人秘议,那边刑滓笑着对新来的同伙道:“你们这几日还可以出去快活,但不要再离开长安,到哪儿去,也留个地址,我随时会再请你们来议事。”
“刑大哥,为何如此?”
“今日报纸上说的,洛阳那些太学生欲挑战叶畅之事,你们都知晓否?”
“这是什么事情,谁会在意这个?”有人讶然道。
“你们啊,整日里就只知道斗鸡走狗,也不管些正事,这报纸还是要看看的。”刑滓将那事情说了一遍,然后继续道:“此事已经惊动朝廷,据说,天子听闻这个消息,也极是感兴趣。”
如今的《明报》并不是一天一期,而是五天一期,因此洛阳太学生挑战叶畅的事情,五天前就传到了长安,而且很快就被李隆基知晓。刑滓自有自己的情报来源,知道李隆基对这场比试很感兴趣,据说为止改变主意,提前从温泉宫回长安。
“故此,最多三五日,圣人就会回来,洛阳的那些太学生,如今也已经动身赶往长安,没准此时已经到了骊山了。”
刑滓所料的没错,在瞿昙巽的率领下,洛阳算学的太学生们已经到了骊山。说起来有讽刺性,他们前往长安挑战叶畅,所乘的便是叶畅一手测定的两都辙轨列车。到了骊山之后,有人将消息传到了李隆基处,李隆基对他们甚感兴趣,特意召见他们。
“叶卿计算之术,朝中重臣里可是数一数二,就是杨卿,也未必能及。”看着面前的这些兴奋得脸都红了的太学生,李隆基笑着道:“诸位与他相争……可有信心?”
这些太学生们自然轮不上发话,边上的瞿昙巽施然上前行礼:“如今圣天子在,朝中又有群贤雅集,臣等虽只是苇蔑之材,却也不惧祸国殃民的贼子
李隆基脸不禁抽了一下,旁边的杨钊则是冷笑。
杨钊确实准备对付叶畅,而且还准备了更为隐蔽的手段,但这个瞿昙巽却不是他的人。
他也很奇怪,此人在洛阳充任国子监助教,怎么会挑得太学生闹出这样一番事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学术之争,而是政争。
将叶畅称为祸国殃民的贼子……杨钊也很想这样骂,只不过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叶畅自十一年前出现在长安起,便快速挑动着大唐的变化,而当他在七年前开始经营辽东之后,又创造了一个词:辽东速度。
短短六七年时间,辽东模样大变,已经从大唐的鸡肋,变成大唐一等一富庶之地。杨钊看到过一份秘密报告,辽东旅顺城中百姓收入,平均起来约是长安百姓收入的三倍,洛阳百姓收入的两倍半。而辽东乡野间百姓收入,更是相当于关中乡野百姓收入的五倍以上
故此,辽东在这并不长的时间里,汉人人口由最初的十五万,暴增至天宝八载的三十万,再到如今的五十余万。加上臣服于汉人的室韦、高丽、新罗、女直、契丹、奚等等诸族,人口总数已经有九十万。
而这九十万人一年所创造的财富,近于人口五千万以上的大唐的十分之一
叵说这个数字还不直观,那么有各直观的,就是钢铁产量。辽东一地的钢铁产量,是除辽东之外大唐钢铁产量的十倍
这些钢铁,变成了铁钉、铁锹、铁锄、铁锅,变成了盔甲、箭镞、刀剑、枪槊,变成了菜刀、剪刀……变成了从大唐本土到日本、新罗、安南等等诸地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用品。
这样的人,可以说他所谋甚大,可以说他暗怀叛逆,却不能说他祸国殃民,至少现在为止,叶畅还没有真正祸国殃民过。
当然,以后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杨钊的嘴角噙起的冷笑变成微笑,还向朝他看过来的瞿昙巽微微点头,表示对他的认可与赞许。
“瞿昙卿倒是信心十足,不过,叶卿虽有些不宜之举,却还算不上祸国殃民。这些年国库充盈,百姓安乐,四夷宾服,叶卿出力甚大。”李隆基缓缓说道。
瞿昙卿霍然道:“此等情境,皆是天子洪福,臣僚尽力,将士效命,与叶某何于臣闻叶某凭借他之歪理邪说,于辽东收刮民脂民膏,故此富甲天下……此辈之金银,尽皆陛下之私藏,此辈之行径,乃陛下内库之硕鼠也。陛下宽厚仁和,自古少有,只因其侥幸一胜,纵容至今。而其人沽恶不悛,不思报恩,一昧贪枉。此辈最会矫饰欺瞒,故此他才能……”
“行了行了。”见这瞿昙巽还要骂下去,杨钊咳了一声,挥手阻止道:“圣人面前,不可如此无礼”
开玩笑,让这厮真的就这样一路骂下去,传到叶畅耳中,肯定会以为是他杨钊安排的人手。现在西马场火灾的消息也早就传到杨钊这里,原本杨钊就有些担忧,叶畅会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对他来一场不死不休的政争,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种政争只能两败俱伤,让陈希烈等渔翁得利。
“某只是禀承一片忠心。”瞿昙巽却不买他的账:“杨公惧他,某却是不惧他”
“朕有些乏了,这位瞿昙助教,先退下吧。”李隆基淡淡地道。
这下子,瞿昙巽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了:天子分明是恼了他
他受人指使,只道叶畅已失圣眷,故此跳将出来,要树起倒叶的大旗。他算是狡猾的,知道若自己只是上书弹劾,肯定不会被重视,毕竟一个区区助教,朝中谁会在乎?因此,他先以学术之争挑起纷争,果然得了李隆基召见,这让他认为自己的政治投机得逞,下定决心要乘胜追击。
结果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即使叶畅圣眷不如以前,却也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挑战的。
蜉蚍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再看周围那些李隆基近臣的脸色,似乎都在讥笑他了。他心中翻滚着千百种念头,所有念头,都只有一个结果:这次完了
上一回他投机,才十七岁之时,便乘着僧一行死去的机会,大肆攻讦一行,试图维护自己家族在大唐的特殊地位,那次失败,让他被赶到洛阳,成为一介区区的国子监助教,半点地位都没有。
这一次再失败……会是什么下场?
想到这里,他不禁颤抖起来,然后孤注一掷,跪倒在地,嚎叫着道:“臣家自曾祖之时来到大唐,世代为天家之臣,如今已逾百年,臣对天子,对大唐,是一片忠心……臣虽是学问浅薄,却也愿在此立誓,若臣领着太学生负于叶畅,那臣便是欺君,若臣胜了,叶畅之伪学,还请圣人斥退”
“哦?”李隆基眉头轻轻一舒,那边杨钊也眼前一亮。
“既是如此,就让这厮与叶畅斗上一场,无论胜负,皆可解闷。”这是李隆基的想法。
“要动摇叶畅根基,便须从他的学说开始,此人倒可以充当投石问路的石子”这是杨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