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阳来复,始知长生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新皇朱厚熜登基称帝。
同日。
龙虎山下,张家村,张秀才家媳妇正待产子,此时,天降金莲,龙虎齐鸣,霞光一夜未散,老天师张彦頨连夜下山,代祖收徒。
奉香祖师,碟告三清。
选《道德经》第三十五章“执大象,天下往”为名,号为——张执象。
授太上大洞经箓。
从此天师府多了一个小师叔祖……
……
嘉靖五年,冬。
大雪纷飞之时,一道圣旨伴随着浩浩汤汤的钦差队伍来到龙虎山,玉皇殿内,御前太监黄锦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师张彦頨斩妖除邪、持教护国……授正一嗣教葆光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
顿时礼乐齐鸣,拜谢皇恩。
但黄锦不急不慢又拿出另一道圣旨:“……朕闻登基之时,有仙人降世,以为祥瑞,故赐玉印金冠,加紫金法衣,授光禄大夫,请小仙人年后择日进京。”
府上一愣,随后大喜。
老天师拍了拍张执象的小肩膀,说道:“去吧。”
张执象便上前领了旨意,又在一众太监的簇拥下去换了紫金法衣,带着玉印金冠,端是一个活脱脱的神仙童子。
黄锦让画师为张执象作画,自己则向老天师示意了一下,走出玉皇殿,在外廊观雪。
大太监拢手而立,看着那鹅毛大雪忧愁道:“老天师是否觉得今年太冷了些?”
“的确如此。”
张彦頨沉声认可,问道:“陛下今日厚赏,可是为此?”
“正是。”
黄锦朝北方一拜,正色道:“天时大寒,钦天监以为这只是初兆,自元末以来,时日渐冷,可真正的大寒似乎才要来临。”
“天时一冷,万物欠收,旱涝并至,天下大乱。”
“万岁爷欲问天师可有改天之法,以救苍生。”
老天师沉默良久,答道:“贫道修为浅显,难以改天,但大寒之前有大暑,寒潮来临之前,必然是天地阳气最强劲之时。”
“若能得此‘回光返照’之际诞一仙人。”
“或能逆天改命,挽救苍生。”
黄锦呢喃:“大寒之前有大暑……何以见得?”
老天师:“今日便是冬至,一阳来复之时,且看葭管飞灰,定阳气之强弱。”
黄锦:“甚好!”
……
夜里,吃过饺子,老天师看着张执象含笑问道:“感觉如何?”
张执象拨弄了下头顶的金冠,苦着小脸说道:“感觉被请上了神坛,都不像自己了,师兄,我能把衣服换回来吗?”
张彦頨代祖收徒,所以张执象名义上的师傅是祖天师张道陵。
天师世系相传,皆可视为祖天师的弟子,故张彦頨与张执象这一老一幼以师兄弟相称。
而张执象,这位出生便带着祥瑞,被视为仙人降世的孩童。
其实是个穿越者。
他前世自幼体弱多病,各大医院都无法治疗,恰逢张至顺道长在他们慈利县来建造黄中宫,他父亲听闻道爷是得道高人,便带着他上门求医。
道爷医术非凡,可因为种种原因,曾经立下过誓言,此生不再行医。
但又不忍孩童早夭。
便收留他在黄中宫,教他以《八部金刚功》和《长寿功》,并日日为他推拿行气,只以修行之名,代行医之事。
然而道长时日年事已高,仅三年便仙逝飞升。
他病根未除,当年仅八岁,虽然按照道爷嘱咐,日日勤修不辍,但他的病气乃先天所得,修为浅显无法根治,终于在十六岁时因病去世。
临终前他手持乾坤圈,遗憾自己缘分不够,没能修得道法,但却不想再睁眼时,已是婴儿……
时光荏苒。
五年时间过去,张执象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天师府小师叔祖的事实,前世遗憾能够弥补,他非常珍惜这份求道的机缘。
如果可以。
他并不想下山,更不想要皇帝的封赏,但老天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成仙之前,我们就还在人世当中,也就免不了俗,等钦差走了,再换衣服吧。”
“师兄,我真的要去见皇帝么?”
“陛下喜爱玄学,你去了自然被奉为上宾,只当闲游即可。”
“哪有这么轻松……”
张执象嘟囔,老天师却笑了笑没有帮他的打算,而是换了个话题,问道:“千字文还能背吗?”
“嗯!”
他这辈子的父亲叫张百川,是个秀才,所以从他三岁起就开始教他识字,三百千都读了,便依言开始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张执象还待再背,老天师抬手打断了他,问道:“律吕调阳何解?”
张执象答:“律管和吕管可以调节阴阳。”
“相传,古黄帝之时,定十二律,以十二支律管来定音阶,最长九寸,最短四寸六分,九寸者名为‘黄钟’,为第一律,也是地支之首的‘子’。”
“今日便是冬至。”
“将十二支律管斜埋在土里,只留一孔与地面齐平,管内放置新生芦苇内薄膜烧成的灰,再用竹膜封口,待一阳来复之时,‘黄钟’内的葭灰便会冲破竹膜喷涌而出。”
“这是地气上升的缘故。”
“故而,音乐是可以调节阴阳,确定节气的。”
“父亲说。”
“礼乐的重要性,就在于此。”
“乐为国之根本,度量衡全部都是以‘黄钟’来定准的,是以古有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可惜自秦以后《乐》经失传,故今人不知飞龙之在天也。”
老天师抚须称赞:“你爹倒是个读书求甚解的。”
张执象苦笑道:“爹常说这些东西学了对科举无用,可每次他又忍不住去看这些书,反而是经义时文看不进去,所以才考不上举人。”
老天师打趣道:“读书哪有修仙好?你看,你不就是光禄大夫,一品的官衔了吗?”
“我又不稀罕。”
“呵呵……”
笑过之后,老天师看向院子,见黄锦已经过来,便拉着张执象的手说道:“走吧,去看看一阳来复,我们的钦差大人等不及了。”
一阳来复在冬至子时。
如今时候还早,但黄锦坐不住,就只能先行前往候气室外等待,明明是寒风当中,站在亭台下的黄锦也心头一片火热,期待着大寒之前有大暑。
候气室是三层叠架的房子,所以外部看来十分高大。
每层房子都只有一个门,而且分别南北对向,房子的所有缝隙都被堵死不说,每层房屋外面都有厚重的帷幔遮挡,保证最里面的房子绝对无风。
室内的十二支律管在每个节气都会发生反应。
每次观测之后,都会有弟子带走旧葭灰,添上新葭灰并封口,以待下次观测。
冬至之时,是天地之间阴气最重阳气最弱的时候,但却是一阳来复的否极泰来之势,所以地气涌动反而最为强烈。届时“黄钟”会发出“嗡”的声音,律管内的葭灰同时也会冲破竹膜喷涌而出。
老天师要判断大寒之前是否有大暑,只需听“嗡”声的大小便知。
时间尚早。
老天师便对冻得直哆嗦的张执象问道:“一阳来复是天地由阴极转阳的契机,而人体内的一阳来复,你可知是什么?”
张执象摇头,他没学过,自然不懂。
老天师拢袖道:“先天为阳,后天为阴,一阳来复,始返先天。”
“返先天?”
老天师:“金丹大道,纯阳之法。先天一炁,人之本相。母胎之中,自是先天,诞生之后,已失先天。百日筑基,无漏无缺,一阳来复,天人萌发。”
“是谓。”
“一点元阳燃本炁,群阴褪尽始开来。本炁归真返先天,从此长生自可期。”
“小师弟,可愿长生否?”
张执象自然愿意长生。
可老天师只是含笑抚须,并未教他金丹大道,他疑惑之际,大太监黄锦笑道:“小仙人,一阳来复还有一个意思呢。”
“精满神足,无欲而举。”
“你现在跟咱家一样,修不了的。”
张执象恍然大悟,问道:“那我要成年了才能修炼?”
老天师笑道:“正常来说,十六岁为乾卦,属于纯阳之时,此时开始修炼最好。”
“另外。”
“男子二八天癸至,八八天癸尽;女子二七天癸至,七七天癸尽。虽然也不是说这前后都不能修行,只是效果差强人意罢了。”
张执象疑惑道:“既然如此,师兄你为何现在就问我?”
一阵寒风吹来,身穿单衣道袍的老天师飘然如仙人,他深邃智慧的眼睛看向候气室,说道:“修道需先学道,时至而大道现,自当观之。”
“师弟,记住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道不在我的口中,也不在经史子集当中,而在天地当中。”
“是以。”
“我观天地,天地观我。”
言语之间,周天寒风大雪都为之一滞,随后老天师走出亭台,站于风雪之中,竟无片雪沾身,他缓缓转身,向张执象邀请道:“来,走出来,到师兄这来。”
张执象一呆。
他缓缓的走出亭台,风雪自避……
黄锦震惊的捂住嘴,随后眼中满是惊喜,小仙人不曾学过任何道法,竟然可以同于天地,真不愧是仙人降世!
大寒之前有大暑,诞一仙人可救世。
张执象便是上天送与大明的仙人!是上天给陛下的赐福!
天佑大明!
大明万福!
2、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候气室是三层叠套。
时辰快到时,先打开第一层屋子,老天师、张执象、黄锦三人持灯进入,大门重新关闭,放下帷幔,风很快便停了。
短暂的空气流通让屋内的气味好闻了一些,但依旧难受。
灯笼里蜡烛还在燃烧,张执象想着,如果待久了,怕是会氧气耗光而昏死过去。
三人都没有走动。
在等,等这一层室内的空气流动基本停止,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张彦頨才动身,两人跟上,走到南边打开第二扇门,黄锦亲自动手去放下帷幔。
这次走到第三扇门前,才停下等候。
这次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张执象都觉得闷气了,张彦頨才动手打开第三扇门的卡扣,将门上的一块木板推开,露出里面的一层薄纱,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到里面。
三人就站在门外,静静的等候着。
张执象只有好奇,老天师十分淡定,黄锦却非常紧张,他死死攥紧了拳头,全神贯注的盯着内室的地面,看着那十二支律管。
时间缓缓流过。
在张执象觉得呼吸越发困难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噗”的一声,黄钟里面甚至传出类似于火药爆破的声音,在封孔的竹膜被冲破后,葭灰迸发的满屋都是,“嗡”的声音十分巨大,甚至连地面都好似颤动一样,随后忽然一声异变,剩下十一支律管竟然依次爆发,十二个不同音阶的嗡声齐鸣,那声音仿佛直击于灵魂之上……
“怎么会!!”
黄锦没忍住,当即发出了惊呼,葭管飞灰向来是调节历法的有效手段,黄钟之宫更是律吕之本,钦天监有三分之一的人负责这个实验,每年都在进行矫正。
钦天监的纪录里面,可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大寒之前有大暑了,而是四时节气乱了,这是天崩地裂的征兆!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张执象虽然不懂,但也感觉不妙了,老天师幽幽一叹,说道:“物极而变,寒潮的强度超出常理之后,四时节序崩溃,旱灾、水灾、地震、蝗虫、瘟疫等等都会接踵而至。”
“而且,不会是短短数年,而是持续上百年。”
“昔日殷商之末,东汉之末,李唐之末……皆由此而发,神州大地,十室九空。”
老天师看到的是灾难对于苍生的劫难,而黄锦浑身颤抖,看到的却是王朝更替……
这次寒潮比之前更加猛烈,大明能幸免于难吗?
“老天师!!”
“大寒之前有大暑,寒潮越强,诞生仙人的概率就越高,对吗?”
黄锦死死看着张彦頨,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老天师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拉起张执象转身离开,苍遒的声音落在黄锦的心头:“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值此大灾之世天人合发。”
“陛下岂能只寄望于仙人乎?”
黄锦陡然惊醒,神情肃穆朝老天师身影一拜,便急忙召集队伍连夜赶回京都了……
看着远处的灯火融入黑夜。
张执象好几次欲言又止,他一路跟着看下来,已经明白黄锦和老天师在说什么了。
明清小冰河。
从嘉靖二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550开始,到公元1770年,整整220年的漫长冰期,最严重的时候连长江都要冻结一月有余,洞庭湖的冰层能有一尺之厚,两广地区能下七八天大雪,山川林木皆被大雪覆盖,眼里只剩白色……
他前世病弱,但记忆极好,而且性格喜静,除了练功之外,基本都是在看书。
老天师说十室九空,真不夸张。
明实录上记载的人口数并非是真实人口数,而是朝廷能够收税的人数,这个数值在正德元年最低,为4680万。
而实际人口该是多少呢?
民国稳定时期根据食盐的全国产销推算人口为4.5亿,而才结束战争的1950年的人口统计却是5.5亿,可见实际人数是要高于食盐、粮食的物产推算的。
日本在太阁检地后根据粮食推算人口为1700万,实际肯定是要超过2000万的。
这么一个贫瘠的岛国都能供养两千万人,明朝人口只有五六千万,这可信吗?而且实际上在南宋末年的时候,南方人口就有一亿,北方金国又有五六千万,可以说当年的土地开发程度下,就可以养活一亿五千万人了。
明朝时期又在闽地和两广完成了深度开发,又多了云南,人口怎么看也不该低于两亿。
而徐渭在《会稽县志诸论户口论》中写过,不入籍的人数至少是入籍的人数的三倍以上,那么,按照万历六年的6069万来算,可以纳税的人口至少是2.4亿。
实际人口会是多少?
我们再看看清末与明末时期的生产力变化,清朝的生产力发展了吗?没有。清朝的赋税更低吗?没有。清朝有玉米、土豆、红薯,明朝就没有吗?郑和下西洋真的没有到美洲吗?坤舆万国全图后世都被证实是明朝所做了……
好吧,就算明朝没有重视土豆、红薯、玉米。
可1949年统计,我国粮食亩产仅68.6公斤/亩,这些高产作物的效果真的有那么突出吗?而在《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一书中经过加权后估算明朝粮食亩产平均为2.31石!即316.5市斤!
而大明有多少地?
万历九年,张居正丈量全国土地,合计7.07亿市亩!万历三十年更是有11.61亿亩的说法!仅按万历九年计。
大明粮食年产量就高达2237.7亿市斤!
而1949年人均口粮为420斤!
这些粮食能够养活多少人?答:5.328亿!!
既然清朝巅峰人口可以超过5亿,那么明朝人口巅峰有个4亿不过分吧?退一万步,打个对折都有2.5亿呢!!
可经过小冰河之后呢?
顺治八年,《清实录》记载丁口数为1063万,康熙三十九年为2010万。清制,凡男子自十六到六十岁称丁,妇女称口,那么实际人口数往高了算可以乘以3,再离谱点乘以4,那么清初人口也仅在3200万~4200万之间。
大概率不超过四千万……
“十室九空”,从来就不是一个干瘪的形容词,而是实实在在的浩劫,小冰河是天发杀机,而满清入关则是人发杀机……
是真正的天翻地覆!
明亡于1644年,而顺治八年为1651年!!!
张执象深知人祸的危害远甚于天灾,特别是两相叠加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浩劫,可他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老天师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道:“放心,苍生不是系于你一人之肩,无需有什么负担。”
“师兄。”
张执象垂着头,低声喊道,他有些难过:“浩劫之前的盛世,我们每一步修行,是不是就踏在尸山血海之上?”
老天师一愣,面容变得无比柔和。
慈爱的望着张执象,说道:“那就负担起他们的命运,去修行吧。”
“可以吗?师兄不是常说修行最重静字?”
“你这就很静了。”
“有点,不懂……”
“呵呵,以后长大就懂了。”
“嗯。”
(ps:实际上明朝人口多少就不纠结了,本书当中设定万历晚期巅峰为4亿,现在为嘉靖五年,约2.4亿。)
(ps:崇祯年间自然灾害和瘟疫到达顶点,中原地区十室九空,朝廷积贫积弱无力赈灾,又因为战争动乱,大面积饥荒瘟疫导致人口损失惨重,这才是“天人合发”的说法,如果是稳定的治世,情况会好很多的。)
3、盘古开天,人秉阴阳
次日,清晨。
老天师照例在外廊下练习八段锦,张执象看着老天师练完,问道:“师兄,以前你不让我练导引术,现在该教我了吧?”
张执象不是不会。
他前世学了《八部金刚功》和《长寿功》,后来也知晓那是紫阳真人张伯端传下来的,是导引术的一种。
张至顺道长不在意门户之见,所以将功法公开。
可现在是明朝。
门户之别在那,在天师府没见人练过,所以他也不敢练,解释不清来源,而且老天师说他年岁太小,不宜练功。
“呵呵,不急。”
老天师还是那个态度,不过,导引术不教,基础的六字诀却是可以教一下了,他拉着张执象到一旁坐下,问道:“道家有六字诀,你可知晓?”
“嗯。”
张执象点头,他在天师府五年,还是耳濡目染学了很多东西的,便答道:“六字诀是南北朝的陶弘景传下来的,纳气有一,吐气有六,为:吹、呼、嘻、呵、嘘、呬。”
“药王孙思邈有配合五行相生,四时气候,编写了一首卫生歌。”
“歌曰:”
“春嘘明目夏呵心,秋呬冬吹肺肾宁。”
“四季常呼脾化食,三焦嘻出热难停。”
“发宜常梳气宜敛,齿宜数叩津宜咽。”
“子欲不死修昆仑,双手摩擦常在面。”
张执象两世记忆极好,不说过目不忘,只要看过两三遍,肯定能够记下来,他经常进入敕书阁看书,所以很多时候老天师会先问他,再教他。
老天师微微一笑。
问道:“那你觉得,这六字是拟音,还是拟意?”
张执象想了想,答道:“意吧?十里不同音,古今之音又不同,若是拟音,必然失准,而昔者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
“文字乃天地大道所显化。”
“万载不改其道。”
老天师抚须颔首,十分满意,说道:“你既已知关隘,早晚自可吐纳,强身健体,自有其效。”
“师兄,子欲不死修昆仑,何解?”
“昆仑啊……最高之处即昆仑,就是……这里。”
老天师随意点了点张执象的头顶,而后问道:“这里有多高?”
张执象也不清楚自己的身高:“大概……四尺?”
老天师微微一笑,道:“天台四万八千丈,都不如它高,日月星河,都在它底下,这便是昆仑,是长生之所在,是万祖之高山。”
“人秉天地而生,你可知天地从何而来?”
张执象:“盘古开天?”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是这个么?师兄?”
老天师宠溺的揉了揉张执象的脑袋,对于这个小师弟的聪慧再满意不过了,笑道:“阳清无形,阴浊有实。”
“故,无形为阳,有形为阴。”
“先天之时,宇宙混沌如鸡子,万物负阴而抱阳,故,混沌在外,先天元灵在内,待先天转后天之机,大衍之数五十,遁一而活四十九。”
“何为一?”
“先天元灵的道解便是一,这是由阳之至阳的初始之态开始演化,由唯一的先天元灵道解成无数碎片,变成了阳之至阴,阴阳平衡的运转从此开始,混沌作为阴之至阴开始向阴之至阳转化,即,无序的混沌开始变得有序。”
“如此,我们认知的天地便形成了。”
“一切有形之物,源于混沌,而混沌无灵,故而一切生灵,皆是有形之体与无形之灵的融合。”
“所谓无形之灵,这些先天元灵道解后的碎片,我们更愿意称其为……先天元炁。”
“这便是盘古开天辟地。”
“现在,你可知昆仑有多高了?”
张执象瞪大了眼睛,他前世看过很多书,却也不知道还能有这个说法,在震撼之后,他又显露出了孩童的一丝调皮,道:“昆仑高九万里。”
《三五历纪》中关于盘古开天的描述,最后一句就是“故天去地九万里。”
老天师讶然失笑。
“九为数之极,说是九万里也没错,天去地九万里,离我们也是九万里,虽然它就在这里,明明在我们体内,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存在。”
“它是源自先天的大道,是至光至伟至序的存在。”
“修行,就是去找到它!”
“所以。”
“佛家说见性成佛,所以,王阳明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老天师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张执象似懂非懂,老天师也不在意,因为这只是个开始,他会慢慢的将所有道都教给张执象。
等张执象明白了什么是道之后,那个时候,就可以开始修行了。
六字诀吐纳。
说是吐纳,其实更多的效果只是养生,道家入门最基础的东西,张执象身体健康,练起来其实没有什么明显效果,但贵在坚持。
百日筑基的前提是十年调养。
身体都不好,凭什么修行?
中午用过午饭,张执象看了看山路上的积雪,他这小身体下山挺悬乎的。便跑到天师府后的厢房当中,找到一个身高丈余鼾声如雷睡得正香的巨人,喊道:“大防风!大防风!”
巨人鼾声停止,骤然睁眼。
见是张执象才将凶意收敛,瓮声喊道:“小师叔祖。”
“大防风,我要下山回家,送我过去。”
“哦。”
巨人点头应是,转身起床,踏着一双赤脚便踩在地上,扯过一张虎皮搭在肩头,便将张执象捞起放置在肩膀上坐着,便大跨步向山下走去。
山路崎岖也好,大雪覆盖也罢。
巨人半点都不在意,明明是走,却比常人跑步都快,落脚之处稳当无比,松软的积雪何时会被压实,每一脚落下去能踩多深,他仿佛一清二楚。
坐在巨人肩膀上,张执象没有半点颠簸之感。
可见巨人功夫之高深。
巨人没有名字,是商队从海外带回来的,因为身形奇伟,所以指望卖个好价钱,但在运输前往顺天府的途中被巨人找到机会,逃出了奴车。
在追逐当中无意间上了龙虎山,被天师府得知。
大明不允许买卖奴隶,至少律法上是如此的,商队再怎么不甘,总归不敢得罪天师府,于是老天师便以五百两为价,算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从那以后,巨人就留在天师府做护法了。
古有防风氏,高三丈三尺,是为巨人,所以天师府众人便以“防风”称之,又因其高大,所以多称其为“大防风”。
大防风虽是海外野人,但面相与汉人无异。
也是黑发黄肤。
听闻是从东海尽头的大洲而来,老天师了然,说那是殷商之地,昔年三宝太监下西洋,舰队航行全球,在东海以东探得两方大洲,其上皆为殷商旧民,故命其名为商洲,作南北两段。
大防风是殷地安人,来自北商洲。
(PS:天师府其实并不在龙虎山上,在山下的镇子上,但是,我觉得山上更有逼格。)
4、海外巨人,殷商遗民
刚过冬至,节日的欢庆还没有散去,村野之间的孩童在大雪下打着雪仗,玩的不亦乐乎,看到大防风这个巨人也不害怕,反而投掷雪球过去。
有少年喊道:“张执象,来玩啊!”
有孩童羡慕道:“大防风,我也要骑马马!!”
有孩童炫耀道:“张执象,昨天我家吃了韭菜饺子,可香了!”
道家有“四禁食”,即不吃牛、乌鱼、鸿雁、狗。还禁“五荤四腥”,即大葱、韭菜、大蒜、芸苔、胡荽吃不得,花椒、小茴香、八角、辣椒吃不得。
韭菜饺子啊……
张执象叹了口气,他是正儿八经的出家道士,名义上的师傅是祖天师张道陵呢,虽然不像全真教那般吃素,但也有不能吃的东西啊。
“昨天山上来了钦差,送了好几车东西,燕窝涑口也没啥味道。”
“羊肉饺子也就那样。”
“御供的荔枝、桂圆、西瓜味道也不甜,也就冬天吃个新鲜……”
张执象一番话说的孩子们皆尽哇哇大哭,回家找妈妈了,他则如同得胜的将军一样,指挥大防风向家里走去。
许是听到了村口的声音,或是见到了大防风的身影。
母亲张符氏站在门口眺望等待。
“娘!”
张执象兴奋喊道,他平日里住山上,隔三差五才会回家,所以母亲对他格外想念,在张执象落地后,她便拉着儿子絮叨起来。
“昨日怎么不回家,娘包了许多饺子。”
“昨天山上来了钦差,给师兄封了正一嗣教葆光大真人,掌天下道教事,赏赐了许多东西,哦,对了,孩儿如今是朝廷御封的光禄大夫,从一品呢,以后是大官了。”
“真的?!”
“那是,年后我还要进京看皇帝呢。”
“我儿将来岂不是要当宰相?”
“紫衣卿相,可不是宰相么?”
母子俩聊着进屋,大防风跟在后面,佝偻着钻过房门,也不进屋了,张秀才家房子矮,他进去不自在,在院子将长石凳上的积雪一扫,便坐着等待。
很快便有丫鬟提着一个大瓦罐过来,里面是滚烫的肉汤。
大防风道谢后接过,十来斤的东西,丫鬟提着吃力,但在他手中却宛如一个茶杯一样,咕隆咕隆便一口饮尽。
接着是张秀才带着书童。
张秀才手中提着两只烤鸡,一坛烧酒,书童抱着一大箩筐馒头,东西放好后,张百川笑道:“馒头昨天就准备好了,今天重新蒸了蒸,应该不耽误味道。”
“本来想切点牛肉。”
“想着安平不能吃牛肉,也就不惹他埋怨了。”
张执象的名字是老天师起的,张秀才便只能退而求次,直接给儿子取了表字,张执象,字安平。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援引的同一句,但是期望不同,方向也不同,张百川一介秀才,自然是向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也希望儿子一辈子能够平平安安。
同样。
因为张执象出世时的异象,旁人说什么仙人降世什么的,期望太高了,张百川怕儿子如果回应不了这份期许,会很难受。
希望他如果平凡,也能安于平凡。
“多谢先生,烤鸡也很不错。”大防风的音色沉雄,哪怕非常恭敬,但依旧像是在“吼叫”一样,不认识的可能会花容失色,但张家丫鬟已经不怕了。
可每一次看这个巨人,都觉得神奇得很。
那么大一个馒头,一口就吞下了。
烧鸡都不吐骨头的……
张百川抚须看着大防风进食,笑道:“总觉得可能是体型太大,你这作风倒像是北边的野人女真,而不像是殷地安人了。”
大防风也不介意,说道:“我知道该剔骨头的,但也麻烦,索性直接吞了。”
“野人女真的话,恐怕吃的就是生鸡了。”
大防风也知晓野人女真,听闻那边茹毛饮血,不植五谷,不亲不孝,是真正的蛮荒之地,而他们殷地安人并非野人。
他们会种植,会畜牧。
郑和船队抵达商洲的时候,还带去了许多先进的农具,有曲辕犁,有镰刀,有打谷棒,教会了他们更先进的稻种、插秧、水塘灌溉,还教会了他们烧瓷器和上釉。
他们部落更是得到了郑和船队的允诺,可以使用北斗七星旗帜。
在宣德年间,宣德帝对商洲的几个大的国家和部族都进行了册封,给了金牌和文书,成了大明的臣子……
按理说,他应该算大明子民。
但自从英宗之后,大明官方的舰队已经不再往返商洲、昆仑洲、西罗洲了,只有民间的商队来往,太过遥远的地方小国也无力前往大明朝贡,如今朝贡的主体就只剩下扶桑、朝鲜、琉球等离大明较近的国家了。
不同于朝廷舰队的亲善和援助,民间商队一切以利润为主。
经常有商队和西罗人一样干起了人口贸易的勾当,他们部落当初热情招待了一支商队,结果当天夜晚便被商队突袭,火枪和炸药的战斗,让他们部落一败涂地。
作为部落的第一勇士,大防风被一发炮弹炸晕,醒来后就已经成为了俘虏……
辗转来到大明,被天师府救下后,他不是没有想过报仇。
但老天师说想报仇也得先学好本事,他便留在了天师府,这十年间,他学会了汉话,认了汉字,更学了一身高强武艺。
最近几年数次下山,可知道的越多,对于报仇就越是觉得渺茫。
仇家太厉害了……
当然,大防风不会跟张家说这些,他只是不愿与野人女真相比而已。
他虽然行事上有些不拘小节,但也并非野人,哪怕大明的舰队没到达商洲之前,他们也不是野人,这点很重要。
“自然有区别。”
“若是茹毛饮血的野人,雨水岂敢靠近你?是吧,雨水?”
张百川回头笑问,小丫鬟俏脸通红,抗议道:“我,我胆子很大的……”
“哈哈哈……”
众人顿时大笑,因为第一次见到大防风的时候,雨水直接吓哭了,囔囔着我不好吃之类的话,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张百川笑过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喊道:“安平!安平!快过来。”
张执象跑出屋,问道:“怎么了?爹。”
“你上次不是好奇他们殷地安人吗?为父最近看了诗经,明白了他们与我们的渊源,快让你娘温几壶酒,搬火锅出来,我们边吃边聊。”
“真的?”
张执象愣了下,但还是去喊母亲准备火锅了。
真是怪哉,《诗经》里能有什么证据?殷地安人不是音译么?就像是后世的“印第安人”一样,至于商洲,那应该是根据殷地安人这一词来的吧?
难不成,还真是殷商遗民?
5、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火锅架好,羊肉下锅,花雕酒烫上。
雪日饮宴,别有风趣。
张百川喝了杯酒,畅快的舒了口气,举着筷子问道:“安平,考你一个问题,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玄鸟……是何物?”
张执象皱眉苦思,最终犹疑道:“《说文解字》言:燕,玄鸟也。”
“哈哈哈……”
见儿子果然上当,张百川开怀大笑,他这儿子素来记忆超凡,一律典籍过目不忘,但也就是这样,才容易落入陷阱。
尽信书,不如无书。
儿子,你还是太嫩了啊。
“那你说说,商人与燕子是如何搭上渊源的?”张百川含笑抚须,继续挖坑,张执象明悟过来,也不再说上古图腾之类的事情,这种胡乱猜测,做不得依据。
只好乖乖说道:“爹爹教我。”
“呵呵……”
张百川笑着再饮了一杯酒,说道:“玄鸟者,鹤也!”
“鹤?”
“没错,你可知《别鹤操》?”
“商陵牧子?”
“然也!商陵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兄逼迫改娶,牧子援琴鼓之,叹别鹤以舒其愤懑,故曰别鹤操。其歌曰:将乘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
“鹤?比翼?”
张百川见儿子第一时间领悟到了关键,十分满意,笑道:“《山海经·海外南经》有言:比翼鸟在其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
“《西山经》又言: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
“鹤见于画,岂非一翼一目?”
“其鸟青赤,丹顶鹤的头颈,便是青黑,顶上有赤色,这不就符合了吗?丹顶鹤一生只有一个伴侣,这不是美好的爱情象征?”
“比翼双飞,两鸟平行的时候,中间的翅膀,便很难看见,这不是又符合了吗?”
“《说文解字》言: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
“玄鸟,这不就来了嘛?”
逻辑是这个逻辑,但是,这也太勉强了些吧?张执象问道:“那商人与鹤又怎么联系上的?”
张百川:“我说了呀,《诗经》有记载。”
张执象喃喃道:“《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张百川笑呵呵:“鹤为什么鸣于九皋?”
张执象眼睛一亮,道:“见则天下大水!不是比翼鸟会招来大水,而是比翼鸟见到了大水,在向人们示警!鹤鸣之声幽远,宛如九霄之外而来,符合玄字之意!”
“商人不是好迁徙,而是鹤鸣提醒洪水来了,他们不得不迁徙到其他地方,躲避灾难。”
“所以用玄鸟为图腾!”
“玄鸟当是丹顶鹤无疑,可是,这又与他们殷地安人有何关联呢?”
“难道仅因为商人好迁徙,商洲之民,就是殷商遗民吗?”
“箕子东渡,也仅仅是去了朝鲜吧。”
张执象想知道答案,张百川则不急,先给儿子夹了块羊肉,沾了腐乳酱,转头向大防风问道:“你们的部族的文明是如何来的?”
大防风答道:“似乎是源于奥尔梅克,他们在两千多年前就存在了。”
张百川拿筷子一敲碗,笑道:“这就对了,我查了当年郑和船队的风物志,说是最先抵达商洲中部的奥尔梅克地区,在他们的太阳神庙遗址中找到了许多翡翠和方型高冠雕像,还有青铜器,以及许多玉圭。”
“重点来了,在玉圭上刻有殷商时期的文字,对比后发现正是十天干,其供奉的排列顺序正好是殷商历代先王的名号!”
“十天干的来源是什么?太阳!”
“殷商信仰太阳神,殷地安人也信仰太阳神!”
“在商洲,殷地安人认为羽蛇神是太阳神的化身,对吧?”
“把龙和鹤,合起来,是什么?”
“没错!”
“就是有洁白羽翅的蛇!羽蛇神!这是殷商的‘玄鸟’信仰与华夏的‘龙’信仰的结合。”
“怎么样?信服否?”
张执象知道科学论证当然不是这样的,但自己父亲作为一名秀才,能够有这样的逻辑链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也是一个耳目一新的说法。
“彩!”
张执象给父亲捧场拍掌,大防风则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看来是深信不疑了,他是殷商遗民,也是华夏人!
这一刻,那种流落异乡的情绪一下子就扫空了。
大防风激动而尊敬的向张百川敬酒。
张百川怡然自得,并给张执象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怎么样?老爹我厉害吧?”
张执象咳了咳。
说道:“那个,有个喜事要跟爹您汇报下,昨天山上来了钦差,皇上给了不少赏赐,孩儿我也沾了点光,皇上给我封了个什么光禄大夫,爹,这是几品官呀?”
张百川:“……”
你小子能不知道是几品?!
“那我还是光禄大夫他爹!”张百川哼了声,高傲无比,张符氏在一旁看得好笑,给他们爷俩一人夹了筷肉,让他们消停些。
她说道:“封官是好事,可平儿年后还要进京见万岁爷,他还这么小,经得起舟车劳顿吗?”
“哦?陛下有传你进京?”
张百川惊讶的看向儿子,心想这求仙问道还真是容易得到圣眷,五岁小儿封赏光禄大夫,如若是封赏的读书人,那朝野都要震荡起来。
可儿子有“仙人降世”的招牌,也就没人多说了。
怕是朝堂之上,众臣都在好奇期待……
“嗯,让我年后去,倒没有规定时间,爹,是早去好,还是晚去好?”张执象不是很懂,如果是他自己来选的话,他不想去。
“春暖花开的时候去吧。”
张百川也不是个懂庙堂的,他只想什么时候出游最舒服,就觉得什么时候好。
“那就开春了再去。”
张执象直接做了决定,三月三,春暖花开,正是踏青出行的好时节,那时再去不迟,如今才十一月十九,还有三个多月呢,不急。
正好老天师要教他修行。
“哦,对了,爹,娘,师兄最近教了我六字诀吐纳,你们也可以练练,养生效果还是很好的。”张执象开始讲解六字诀。
张符氏担忧道:“这能外传?”
“嗨,最基础的东西,什么外传不外传的,娘,你跟我练啊,这样……”张执象带着张符氏做了一遍吐纳。
丫鬟雨水和书童李四也跟着学,对这神仙之术相当上心,视若珍宝。
张百川觉得有趣,却没有跟着练,而是喝了口酒,笑道:“看来老天师要准备教你修行了,为父虽然不懂这些,但为父可以教你何为阴阳。”
说罢,张百川让李四去寻了根竹竿出来。
现在正是午时,他将竹竿立在院子里,指着竹竿的影子说道:“看,这就是阴阳!”
6、立杆测影,天生太极
“立杆测影?”
“这与阴阳有何关系?”
张执象不是很懂,他只知晓正午时分的影子最短,而冬至是一年当中正午日影长度最长的那天,如今刚过冬至,应该相差不大。
如今雪后天晴,阳光正亮,竹竿的影子相当清晰。
说来。
古人恐怕也是根据立杆测影,用日影的长度来确定冬至、夏至两个最特别的时节的……
“冬至日影最长,夏至日影最短,这个你知道吧?”
张百川拿了另一根竹竿,在日影外留了一分空白,然后以此为半径,在雪地里画了个圆,别说,还挺圆润的。
在儿子应答之后,张百川虚点着地上的圆圈说道:“这是大地,也就是我们生活的星球。”
“恩……就像个鸡蛋。”
“在浑天说的理论当中,日月星辰都在蛋壳和蛋清当中,而我们则生活在蛋黄之上,天圆地方,实际上地方是相对的。”
“这个你能理解吧?”
张百川担心这种过于高深的天文知识儿子会听不懂,张执象则震惊于原来明朝就认知到了自己生活在星球上!
“能理解……”
“嗯,能理解就好,盘古开天里面说,天地混沌如鸡子,嘿嘿,其实天地开化之后,也是鸡子,日月星辰,皆由气所托,故高悬于天。”
“这个就是宣夜说了。”
“总之,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是天文的三大理论,你有时间可以去了解,现在嘛,我们继续讲阴阳。”
说着话,张百川在圆圈上标了24个刻度。
指着最下方说道:“这是冬至。”
指着最上方说道:“这是夏至,24个刻度,分别对应24节气。”
“如果你看过《周髀算经》,里面是有关于24节气的日影长度的全部记录的,冬至1丈3尺5寸,春秋二分为7尺5寸5分,夏至为1尺6寸,其他的我记不清了,但大致是个渐变的过程。”
“而且夏至时,在北回归线,也就是北纬23度26分的位置,午时太阳直射,日影长度是为零的。”
“这也是可以反馈到图上的。”
“太阳有东升西落,星辰也有。”
“如果你有观看过一夜的星空,你会发现,整个星空除了北极星,所有的星辰都在自西向东的逆时针旋转。”
“天在转,地同样在转。”
“所以,在冬至的左边是小寒,节气是这么排列的。”
“冬至是天地间阴气最重的时候,所以此时阴发于心而阳生于末,待到夏至,此时阳气最盛,所以接下来是阳生于心而阴发于末,从夏至开始,日影的长度就需要从圆周上开始画了。”
“我们依次将24个节气的日影长度画出来并连线……”
“看,太极图就形成了。”
张执象瞪大了眼睛,他从来没有想到太极图居然不是哲学悟道出来的,而是依靠日影长度这种科学归纳而来!
“嘿嘿,吃惊吧?”
张百川很满意儿子的这种表情,这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十分有成就感,他这个秀才虽然八股文章做的马虎,但杂书看得可不少。
他重新坐下,喝着小酒,唱着戏曲。
张百川才过三十,还有些公子作风,张家虽然不是什么地主,但也是富户,在上清镇有一间门面,还有百亩良田。
家有余财,自然潇洒。
张符氏并不觉得丈夫这样轻浮,相反,自家丈夫才情皆高,又是随和活泼的性子,更懂得体贴人,她再满意不过了,所以看丈夫的眼神里全是爱意。
小丫鬟雨水也觉得老爷很帅气。
大防风则钦佩于张百川的才学,他看不起那些只会做文章的腐儒,但是对张秀才这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是由衷的敬佩。
张执象则依旧处于震撼当中,他呢喃问道:“阴阳鱼呢?”
“这个啊……你去问老天师吧,其中还要牵扯河图、洛书、五行,我虽然能给你讲,但修行上的关联不太清楚,还是由老天师来说比较好。”
“嗯……”
张执象有些走神,张百川却不愿意看他这副书呆子的样子,将他拉了过来,抱在怀里,说道:“正经知识教完了,爹再教你些更有用的啊。”
“来,雨水过来。”
“安平啊,你看着雨水,如果你要夸雨水,该怎么夸?”
张执象愣愣的看向雨水,小丫鬟今年十岁,虽然没长开,但却是个清秀可人的,想了会,说道:“很干净,像开春的小草,柔柔顺顺的,清新自然。”
“哟……不错,还有点天赋。那假如你不认识雨水,你会如何与她搭讪?”
“啊?”
张执象大概反应过来自家老爹在教什么了,雨水也是俏脸一红,不依道:“老爷!!”
张百川哈哈大笑:“雨水啊,以后嫁给安平好不好呀?”
“老爷尽会开玩笑!”
涨红了脸反驳了声,雨水就跑掉了,这让张百川更加开心,继续对儿子传授一身绝学,张符氏看着也不阻止……
张执象一脸无奈,咱才五岁啊,爹。
……
在家里待了半日,张执象便回山上了,主要是大防风这体型,张家没有可以给他留宿的条件,总不能让他睡在地上。
还没到山顶,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青石板台阶上。
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袄,显得喜庆而可爱,双手撑着脸蛋,小嘴儿嘟得老高,气鼓鼓的像个小河豚,萌凶萌凶的。
张执象这才记起,昨天她好像跟自己说过要一起下山去玩的。
他忘了……
“那个……嘟嘟,昨天钦差不是送了许多水果嘛,我们来做草莓沙冰吧。”
“草莓沙冰?”
张静笃疑惑中带着好奇,脸上的凶萌也维持不住了,这让张执象松了口气,草莓的原产地也是商洲,这种“奇花异草”当初郑和船队肯定也有收集,只是民间引进不多,但皇家园林里肯定有栽培一些,草莓的果型不大,味道也偏酸,昨天他试了一个,觉得有些难下口。
但如果和糖一起熬制成草莓果酱,那就没问题了。
这年头也没有工业废气,雪还是很干净的,盛碗雪,淋上草莓果酱,啧啧……
(PS:草莓也是美洲产物,不管是否论证,就当书中的大明,郑和船队去过美洲吧,毕竟这是架空历史的仙侠文。另外,坤舆万国全图上有经纬网。)
(PS:《滇南本草》成书于1436年,里面有玉米的药用价值记录,《明实录》记载,嘉靖5年的玉米价格是一石5钱银子。这说明在1526年,玉米在市场的交易量够大已经值得记录了。)
(PS:对老天师的年龄做了修改,比历史上高了二十来岁,原本是老来得子的,在书中改为青年得子,还有一个孙女,小张执象一岁。)
7、斗转星移,大道左旋
“这草莓沙冰的味道还真不错。”
张执象将御赐的那一袋草莓都熬制成果酱后,便让厨房给府上的人都送了一份草莓沙冰,他自己则端着一碗亲自送给老天师了。
“皇上的赏赐里面拢共五斤草莓,一次熬制了,装了两罐,今天用了一罐,剩下的一罐就是嘟嘟的私人收藏啦。”
“下次再想吃草莓,恐怕只能向司苑局讨要种子了。”
“反季节的果蔬味道总是差点。”
“七八月份正当熟的草莓可能会甜一些,直接吃也是很好的味道。”
老天师看着孙女死死抱着瓦罐的样子,知道小姑娘应该是爱煞了这个味道,宠溺的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说道:“既然嘟嘟喜欢吃,你这次进京就向陛下讨要些种子吧。”
“专门开辟几亩地,种上草莓。”
“每年府上有的吃,也可以给村子里送一些。”
张家村就在龙虎山脚下,既是天师府张家自古以来的一些旁支,也是历代常驻道士留下的后代,还有些陆续迁徙过来的村民,有五百余户,算是个大村子了。
张秀才家虽然也姓张,但与天师府并不同宗。
张秀才家祖上是吴县张氏,在五代十国那会,天下如同砧板一样剁了个稀巴烂,他们这一支就是那个时候迁徙过来的,几百年过去,早与宗族失了联系,算是独门小户了。
如他们这种“外来户”不多。
大约在百户左右,算来也是沾了光,像张执象这样的出生时带异像,若非是天师府兜着,那绝对是有大麻烦的。
这份渊源不仅体现在大事上,生活中也是如此,山上山下逢年过节互送东西也是常有的事。
生活,讲究一个人情味嘛。
“顺天府遥远,这次进京,回来怕是赶不上播种了,夏天要是吃不上草莓,嘟嘟可不许哭鼻子。”张执象笑着说道。
小丫头不满道:“谁哭鼻子了?”
“你呀~~”
张执象捏了捏她可爱的小鼻子,她娇憨的哼了几声,表示抗议,老天师看着他们两小无猜的样子,也是含笑抚须。
问道:“问过父母进京的事情了?”
张执象答:“嗯,爹说让我开春后再去,对了,师兄,我爹今天给我讲了圭表测影和太极的关系,但太极图里的阴阳鱼却没有画出来。”
“说是与河图洛书有关联,是这样吗?”
老天师笑了笑,称赞了张秀才几句,才说道:“我昨天与你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便是如此。”
“在修道之前,首先要学道。”
“得知晓我们修炼的道从何而来,阴阳是什么,五行是什么,天干地支是什么,知道了这些,才明白修道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是有迹可循的。”
“凭空与你讲这些,认知可能不够深刻。”
“正好。”
“今夜无云,适宜观星。”
……
敕书阁,阁顶。
楼高七层,专门收藏天师府历朝历代受到的敕封文书和经书道藏,在五层有一间茶水室,专供天师饮茶看书小憩。
而在七层之上的阁顶,有两米见方的观星台,至窗外攀悬梯可上。
老天师年过六旬,身手却格外矫健,他一手提着张执象纵身跃窗而出,宛如游龙一般回转,单手攀援,几乎是“飘”上去的。
落地的那一刻,张执象还有些失神。
这手功夫太厉害了……
“呵呵,老夫不曾习武,但修为到了,自然身轻如燕,江湖上比老夫快的,应该没有两个,若是冯虚御空,也不是不可。”
张执象被凡尔赛到了,但他更是发现了重点。
“师兄真能飞?”
“不敢言飞,御气而已。”
说罢,便满足了小师弟的好奇心,纵身而起,凌空踏出数十丈,而后蹬天而返,那飘然如仙人的姿态让张执象无比震撼,神往不已。
老天师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好了,以后你也能做到的,这些只是小术,不值得挂念。”
“我们来看大道。”
老天师指向了星空,这不是张执象第一次看这个时空的夜空了,但无论多少次,漫天的繁星都是那么震撼,在现代社会当中,哪怕是乡下,也看不到多少星星,城里面更是只有寥寥数颗……
如果说大道就藏在这星空当中。
那么现代社会丢失大道不是没有道理的,人们已经无法亲近星空了。
“找到北斗七星了吗?”
“嗯。”
“北极星呢?找得到吗?”
“那个?”
张执象沿着天璇与天枢的连线寻找,很简单便找到了北极星,冬至刚过一日,斗柄正好指着北方。
这个北方怎么确定的呢?
我们朝北而立,斗柄指向我的前方,就是北,斗柄指向我的后方,自然就是南了。
故而。
古人在画星图的时候,会是上南下北,因为朝北而立的时候,需仰头才能看到南方,故而南在上,北在下。
星图里的东西南北,就是个视角问题。
毕竟世界是三维的。
张执象脑袋里有许多现代天文知识,老天师却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也没有理会,也无需理会,那些都只是工具,用来佐证的工具罢了。
“冬至刚过,你可以依据现在的北斗七星,来确定春分、夏至、秋分时的位置。”
“再加上北极星。”
“这四副北斗图与北极星的连线,你发现了什么?”
张执象抬手比划了一下,便顿时愣住了,他呢喃道:“反着的万字符?”
佛家万字符是右旋,而这个图案是左旋的,恰巧,又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存在,其旗帜就是这个符号……
“哦?的确是反着的万字符,佛家这个也是有渊源的,只是这渊源不在天,而在地。”
“先不管佛家的事。”
“天空北斗七星四季位置与北极星的连线图案,是呈左旋的姿态,看出来了吧?今夜你如果观看一整晚的星象,你会发现,整个天空,所有星星,都在环绕着北极星左旋。”
“天空,大地,人,所有的事物都在左旋。”
“是为……大道左旋。”
张执象惊讶道:“人也在左旋?”
老天师含笑说道:“《内经》有云:上者右行,下者左行。我们体内的气机流转,都是左升右降的,自然是左旋。”
气机这东西,张执象理解有限。
但他忽然想到了前世曾看过的一些小知识,人体内的氨基酸,好像都是左旋的,DNA的双螺旋结构好像是右手螺旋最稳定,右手螺旋,可不就是左旋吗……
真的,只是巧合吗?
8、缀术衍道,混元为宗
银河系在左旋,太阳系公转也是左旋,行星公转、自转也都是左旋……
就连人体的气机、DNA这些也都在左旋。
电流产生的磁场也是左旋。
这已经不能用巧合可以解释的了,当所有的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那便是真理,就是如老天师所说——大道左旋。
“知晓了大道左旋,在看太极图的时候,是不是又疑惑了?”
“以圭表测影所画的太极图是右旋的,但是你平常看到的太极图,我们道家所用的,都是左旋的,对吧?”
“这其实是视角问题。”
“你看,我们看星空,其实是镜面相对的。”
“太极毕竟是来源于天,所以翻转过来,左旋的太极图,才是天道本相。”
“太极图虽然是根据圭表测影画出来的,但也正是这种‘天垂象’,才反应了大道,先人对于世界的认知,从表面的象上升到了道。”
“再由道去推理万物,就很简单了。”
“你爹没有告诉你太极图中的阴阳鱼从何而来,是想让我跟你讲修行的关联,但其实要讲道,还是会从象的层面着手。”
“你爹讲圭表测影,应该有告诉你,我们的星球,实际上是围绕太阳旋转的吧?”
张执象点头,心道,原来大家都知道……
很快,他便震惊于这份认知并非是郑和船队全球航行测绘地图后的结果,而是数千年前,先祖们早已知晓。
老天师问:“那么你觉得,站在我们的角度上看,日月又是怎么运动的呢?”
张执象呆呆的将双手托举,假如一手是日,一手是月,那么它们围绕我的运动,便正如太极图中的阴阳鱼一样,只是两者的速度……
“师兄,它们的速度不同。”
老天师反问:“日夜是等长的吗?阴阳是泾渭分明的吗?月亮的转动,又岂能与太阳无关?转一圈与转十二圈有何区别?”
“若只是一昧的细分,是学不会阴阳的。”
“阴阳本就是统一的。”
“懂吗?”
张执象有些懵懂,主要是与前世的认知有些冲突,但他能够明白师兄的意思,阴阳虽然分了阴阳,但实际是一体的。
月亮的运动受太阳的引力影响,所以两者转动的速率其实在考虑到这些影响后,就是相同的……
“觉得不可验算,对吧?”
见张执象如此,老天师也没有什么不耐烦,反而很有兴致,说道:“算学起源于天文,在秦九韶的《数书九章》里,有内算和外算的说法。”
“其言:系于方圆者为蚩术,皆曰外算,对内而言也。其用相通,不可岐二。”
“内算与外算其实是相通的,你所见所知,此楼有多高,影有多长,物有多重,这些都是外算,外算直观能见,所以会产生唯外算论的观念。”
“实则,万事万物,互有干扰。”
“外算所验证者,都是在某个尺度之下,才能保证正确。”
“若是尺度不为掌控,便不灵了,当今外算之法,算不出阴阳,这很正常,毕竟是在推演大道,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是算不完的。”
“听闻山西王文素完成了《算学宝鉴》一书,在外算上又有了些进步。但目前而言,还是远远不够的。”
“或许未来有一天,外算到一定的高度,能够推衍吧。”
“在那之前,我们观天地,观道,还是要用内算。”
“内算应用比较广泛的是占卜,主要有:太乙、六壬、三甲,当然,这些都是术法小道,你以后再学,现在我们继续学大道。”
《数书九章》里竟然有这些内容?
秦九韶这位数学大家,张执象是知晓的,却没有想到古代的数学居然如此发达……
“说到阴阳的推算,不仅外算难以推演,就连内算也难以推演,所以,就有必要太极分两仪,两仪分四象,四象分八卦了,所以就需要五行了。”
“既然要讲太极,就避不开一个故事。”
“夸父逐日。”
“《山海经》记载: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夸父与日逐走,的确是在追逐太阳。”
“因为夸父在不同的地点,记录一年当中的日影变化,以此来测定天时,其测定日影的方法就是圭表测影。”
“他先是在黄河、渭水流域测量,发现不够,便向‘北’。”
“此北,乃太阳之极北。”
“是为夏至之时,日影长度为零的地区。”
“所以。”
“北饮大泽是向长江而去,但还没有测量到长江,夸父就去世了,而他用来测量日影的木杆就是桃木,所以我们说桃木是纯阳之木,有避邪的功效。”
“那么夸父最后抵达了哪里呢?”
“是汉江。”
“夸父不但在测量日影,他还在测绘一路来的地理,也正是先人的不断测绘记录,我们才有山海经传下来。”
“他测绘完汉江的形状之后,在夜里思索天文规律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银河。”
“那银河的形状,竟与汉江如此相似。”
“所以,将其取名为汉江。”
“何为汉?”
“我们为何是汉族,不是秦族?不是周族?因为维天有汉!星汉灿烂,这才是我们汉族!”
“天垂象,圣人则之,定汉之名。”
“且以圭表测影画出一年四季的日影长度,得太极图,确定二分二至,定了四时稼猎,夸父乃中国之父,因而以父名之。”
“何为中国?”
“中央之国,燧明之国也。”(“中”字的甲骨文就是圭表测影的象形字,中国既是指中央之国,也是指懂得天道的国家,所以我们称天朝实际上并非是自大。)
“先燧人氏观测大火星,定‘年’而有历,有开天之功。”
“故燧人氏被尊为天皇,有燧明国,夸父乃燧明国人,因夸父逐日得四季历法,燧明国成为中央之国,直至伏羲继承燧明、华胥二国,为天下共主,号为中华。”
“有羲皇一画开天,衍太极,出五行,定八卦。”
“从此大道定矣。”
张执象震撼怔然,原来,中华、汉族,竟是这么来的。
要学道,首先要搞清楚我们是从来哪里而来,要明白我们的文明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是怎么演化的,阴阳、五行、八卦,都是怎么得来的。
让张执象消化了一下,老天师便指着天空的北斗说道。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观天必先观北斗。”
“北斗为指针,周天为表盘,有二十八刻度。”
“分别为东方青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胄、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
“你看。”
“斗柄如今正指向的方向,那里便是北方玄武,正好在虚、女之间。”
“冬至一阳来复是什么时候?是子时,对应的星宿是危、虚、女,过了子时便是丑时,对应的星宿是牛、斗。”
“我们常说气冲斗牛,形容剑气凌冽,因为这个时候天地之间寒气最盛,当斗柄转过斗宿的时候。”
“斗柄回寅,大地回春,此时……正是一年之首,春节。”
“你看……”
“至龙尾而起,左旋而上,青龙属木,春天,朱雀属火,夏天,白虎属于金,秋天,玄武属水,冬天。”
老天师说到这里停了下,张执象呢喃着“木火金水”,五行,怎么少了一个?
四季,五行。
不配啊……
“师兄,即便中央属土,可为何其余四行都有季节,而土没有?”在张执象的概念当中,土应该是五行当中最重要的才是,不应该如此。
老天师含笑抚须,说道:“原本是有的,现在没有了。”
“上古之时,以十月为历,一年分为五季,春、夏、长夏、秋、冬,长夏便是土,你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五行相生,便是按照五季顺序而来。”
上古居然是十月历?
张执象有点懵,这搞不清上古史,都学不会道法啊。
“可为什么还是变成了四季呢?”
他不是抬杠,他是真不明白,四季的气候所对应的意象都很贴切,一年当中没有什么情况可以用来对应土才对。
他才这么想,老天师就做出了解答。
“两季,四季,五季,都是归纳划分的。”
“最早只有阴阳两季,后来根据雨雪、生长、酷暑、干旱、战争,划分了水、木、火、土、金五季,再后来,就根据四时气象,定了大地回春为岁首,便有了春夏长夏秋冬。”
“何为长夏?长在夏中。”
“说是五季,其实只是四季,长夏本身还是夏,只因为火为土母,所以火最盛的那一段时间,规划为了土季,实际上,土居中方,早已化入四季,木、火、金、水,五行何曾绝对?不过是天地之间,此时节下,以某气主之罢了。”
“土合四季,四季便是五行。”
“懂了吗?”
老天师虽然有些奇怪自家师弟对于“细分”的执着,但也能够理解,认为只是聪明用错了方向,所以很有耐心的在教导张执象。
要告诉他,万事万物不是绝对的。
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圣人化阴阳为五行,却不是让五行孤立的,即便水火相克,但也水中有火,火中有水……
混元,才是内算的核心。
9、河图为体,万化为用
“天象历度,谓之缀术。”
“内算以混元为宗,外算以细分为理,两者各有所长,却如南辕北辙,即便最后能够殊途同归,但也暂时不可混为一谈,需各有认知。”
“夸父逐日,以圭表测影得‘天垂象’,定太极分阴阳。”
“伏羲画卦,以河图洛书演化五行八卦,是以大道沉淀,天地开辟矣。”
“你问我太极当中为何有阴阳鱼,那么你首先得理解日月运行的轨迹并不单纯因速度而定,你须知四季当中就有五行。”
“知道了这些,我们再来观星。”
“再来看这些‘天垂象’后‘圣人则之’的道,又有哪些象可以来印证。”
老天师敦敦教诲,不可谓不尽心,张执象虽然有些现代科学造成的固有观念,但却也宛如打开了一个新世界那样,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一夜。
老天师指着星空,告诉他四季五行,木火土金水,在星空当中,此五星也按照这个顺序,会依次出现在北极天空,每星各行72天。
所以古时有五季,十月,每月36天。一年360天,剩下5或6天过年。
水星在每天的子时与巳时出现在北方,每月一、六(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日月与水星相会于北方,每年一月、六月,黄昏时可以在北方看到水星。
火星则是二、七。
木星则是三、八。
金星则是四、九。
土星则是五、十。
故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天二生火,地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天四生金,地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
河图,就这么画出来了。
河图记录的是星空的变化,而所谓的龙马负图,则是“天垂象”了,老天师说,在洛阳城北的卦沟,如果河水干涸现出河床的形状,会是一副苍龙图。
而龙首的形象,又是一匹马……
龙马并非一种生物,而是龙和马,正如张百川曾经分析的羽蛇神那样,并不是羽蛇,而应该是羽和蛇……
总之。
卦沟的形状与天空的苍龙七宿一模一样,龙马负图,天地在这一刻汇聚,缘分如此奇妙。
天垂象,圣人则之。
于是,记录星空,认为天空之上,有大道可以指导文明前行,遂绘制出河图,北1、6,南2、7,东3、8,西4、9,中5、10。
奇数为阳,偶数为阴。
故而居中有阴阳,大道左旋,5为阳在左,10为阴在右,太极便多了阴阳鱼……也正是太极阴阳,才能解释为什么四季有五行。
这一晚,老天师讲了很多。
但令张执象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却是:“河图的确是大道的图录,但我想让你记住的不是这幅图,而是‘天垂象,圣人则之’这件事。”
……
太极,阴阳,五行,八卦,天干,地支,张执象要学的东西很多,今夜才只是一个开始,都说修仙是逆天而行,那么,你得先懂什么是天道,才能逆天吧?
可今夜过后,老天师却不再教了。
只言教多了就乱花渐欲迷人眼了,看不清大道了,所以没有再教他什么,只让他夜里入睡前多看看星空。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两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明日便是三月三了,三月三生轩辕。
正是上巳节。
虽然宋元以来上巳节就不再重视了,但依旧有着踏青出游的习俗,正是出行的好时节。
担心路上没人照顾张执象,张符氏便让雨水陪同上路。
天师府那边则由老天师的侄儿,张永焕带队上路,大防风也陪同护卫,一行仅有四人,倒也不虞有什么差错。
在出发前向老天师请辞。
老天师交代了张永焕几句后,便看了张执象一会,忽然说道:“山下比不得山上,我还是教你一式道法吧。”
“啊?”
张执象没有想到师兄这些天连大道知识都不跟自己讲,如今却愿意教自己法术了,可是,自己根本就没有开始修炼,没有真气,怎么施展?
似乎是看出了张执象的担忧,老天师笑道:“放心,只是一段神咒,念出来就有效。”
“哦。”
张执象有些傻乎乎的点头,老天师却很满意,他没有教张执象怎么念,而是伸出手指,一点金光抵在他的眉心,刹那间满室金光亮得人睁不开眼……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三界内外,唯道独尊。”
“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
马车已经出发,张执象坐在车里,依旧在念叨着金光咒,可是那个蓬荜生辉的情况却再也没有发生,果然,同样的法术不同的人用出来是不同的……
“少爷,你这念的是什么啊?”
“法术。”
“呀!少爷会法术了?”
“算是吧……”
“那少爷,你快帮老爷太太祈福呀。”
“哦,好的。”
张永焕坐在车架上驾车,听着小师叔和丫鬟的对话,不由会心一笑,金光咒哪里是用来祈福的。
继续驾车赶路。
张永焕看了眼在马车旁随意迈步就能跟上马车的大防风,他那体型,实在雄武,如今身披一张白色虎皮大氅,背着一杆三丈长的玄铁霸王枪,腰挂两柄七星斩马刀。
威武是挺威武的,可等会怎么坐船呢……
从龙虎山出发前往顺天府,最好的路线是走鄱阳湖,经水路抵达应天府,然后沿着运河北上。
鄱阳湖有信江支流北经贵溪县,从张家村到信江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十余里,最近的渡口则是五十里,驱车在日暮的时候抵达。
在渡口找了个伙计,给了二钱银子,嘱咐将马车送回张家村。
也没有契约,更没有什么保证,就这么大大方方将银子和马车交出去了,在后世看来有些奇怪的交易,在当下却是正常现象。
这年头做事,讲的是一个信义。
因为户籍、路引等因素,人口流动不大,在当地名声坏了,那可就不好过活了。
信江宽约80米,没什么太大的气势,会游泳的一个猛子扎下去,要不了两分钟就能游到对岸,江上也没什么大船,载客的多是些乌篷船。
但作为贵溪县渡口,自是有商船北上的。
大防风的体型乘坐不了乌篷船,张永焕便找了一艘正在装货的商船,管事问了来历,得知是天师府的道士,便答应了带上他们。
不但没收费,还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可能有天师府的名头,更多的则是看着大防风的面子上,这年头行商可不一定安稳,有这么一员无双猛将,想必水匪来了也不怕。
在船上安排了房间,张执象却没有进房休息。
而是站在甲板上,看着码头的工人们扛着货物从五尺宽的踏板上快步飞走,明明有些人已经很累了,走路都有些摇晃了,可还在继续……
大明嘉靖五年,山下的世界,没有山上那么美好。
10、武学四境,有道撄宁
贵溪不是什么大城市,人工要便宜许多。
这些码头的工人,一天的工钱也就三五十文,如今的米价是一石五钱银子,大约3到4文钱就能买一斤米。
如果不算赋税、徭役,可能日子还过得去,但这两样东西必然是不会少的。
朝廷规定的赋税和实际征收的又有不同……
张执象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拿出一两银子,在码头找了一家汤饼店,让店家在歇工后给每位工人送一碗杂碎汤和两张炊饼。
临行前张符氏给了五十两银子,他手头还挺宽裕的。
待做完这些回到船上,商船的管事含笑称赞道:“小道长慈悲心肠,郑某代码头的力工们谢过了。”
他在观察自己?
张执象心下疑惑的时候,管事已经跟伙计吩咐,说是今天搬运货物的工人,每人多加了十文钱赏钱,这让张执象心情颇为复杂。
特别是工人们听到消息,十分高兴的向他呼喊致谢。
“你在帮我扬名?”
张执象虽然没什么社会经验,但心思剔透,看到了关键,只是他这么直楞楞的问出来,一般人难免会尴尬。
郑荣生则抚须笑道:“早半个时辰的差别罢了。”
“何况我们桂源商行也得了善名,以后有用工的地方,那些工人们都会认真些,这也是有好处的,说来还是我们沾了小道长的光,请小道长不要介意。”
张执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见他兴致不高,郑荣生也不介意,礼节到了就可以了。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见张永焕听到动静从客房里出来,郑荣生便迎了上去,他有意结交这位天师府的一代弟子。
接下来就是大人之间的交流了。
张执象站在甲板上呆呆的看着商船起锚开动,码头越来越远,山与城在两岸划过,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总之,刚下山,就有点想回去了……
“知道掌教为什么不再教小师叔道法吗?”张永焕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张执象身边,他看着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说道。
“师兄说我还小。”张执象道。
张永焕点头,说:“表面上说是这样,实际上是因为修道本身就是天人合一,如若不入世走一遭体验人生,又怎么谈谈天人合一呢。”
“修道不是把道书一看,功法一练,就可以修的。”
“自王重阳祖师创立全真道以来。”
“金丹大道讲究三教合一,如今王阳明先生创立心学,也讲究三教合一,所以如今修行的理念也有所不同,世外清修已经不是最优解了。”
“三丰祖师提倡:炼己于尘俗,积铅于市廛。”
“也正是此理。”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方是修行。”
“从龙虎山到京都的这条路,就是小师叔修行之路的开始。”
张执象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张永焕比起道士,反而更像一名教书先生,他揉了揉张执象的头发,说道:“这样吧,一路上乘船苦闷,我教小师叔练武如何?”
“练武?”
“对,练武比修道要苦一些,但不用想那么多,小师叔愿意学吗?”
“不冲突吗?”
“三丰祖师常自称为一介武夫,我想是不冲突的。”
“那好吧,我学。”
张执象想学,张永焕便开始教授,只见这书生文士般有些温吞的中年人站在那里竟然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感觉,一步转出,左右攉打,刚风鼓动,待抬步攉打顶肘,一步落下,仿佛整个甲板都震了起来,一肘顶出,面前如有碑石恐怕都要被击碎……
“这是八极拳,也叫巴子拳,是武当山流传出来的。”
“传闻是当年少林与武当做学术交流,共同创造了这门拳法,虽然属于内家拳,但刚猛霸道,却是集合了少林外家功夫的精髓。”
“其实武功没有高下之分,厉害与否取决于使用者。”
“如宋太祖赵匡胤,便以一套长拳打遍天下无敌手,所以武学的要义在于功力,而非技艺。”
“这点看武学四境便可得知。”
“四境为:手熟、不工、耳顺、从心。”
“宋代欧阳修有《卖油翁》一文,其文有‘无他,但手熟尔’,以其沥油之技比陈康肃之射艺,盖世间技巧,神乎其能者,不外乎‘手熟’二字。”
“武学之道,当从此始。”
“《道德经》有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故而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一招一式无需刻意修辞,不拘于匠心,浑然天成。”
“手熟之后返璞归真,便是不工。”
“孔子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南北朝皇侃《论语义疏》引李充云:‘耳顺者,听先王之法言,则知先王之德行,从帝之则,莫逆于心,心与耳相从,故余曰耳顺也’。”
“耳听为知,心与耳相从,是谓之耳顺,耳顺者,知而能行者也,也是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
“耳顺之境,在于知行合一,所思所想,身体能够跟得上,也在于从这个阶段开始,武者的感知能够听到天地的声音,有心眼之能。”
“所谓从心。”
“便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天地有它的规矩,在天地的规矩之内能够从心所欲,便是最大的自由。”
“武夫没有神通术法,也不能飞天遁地。”
“但,正因为不能,故而无所不能,从心境的武夫,任何法术都无法直接作用于其身。但其自身又是小天地,可以随心所欲的掌控己身,甚至能做到金刚不坏。”
“是谓:万法不受,诸邪辟易。方寸之间,有我无敌。”
武学四境是很厉害,可张执象听懵了,问道:“四叔,既然万法不受了,那还怎么修仙?”
张执象辈分很高,但各论各的。
年长的称叔伯,同年的称兄弟姐妹,大概就是,你管我叫叔,我也管你叫叔……张永焕在永字辈里排行老四,故称四叔。
“小师叔可知撄宁?”
“撄宁?”
“庄子说: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杀生无念。”
“我不用万法,而万法自来。”
“如何不能修仙?”
张执象是知晓撄宁的,庄子说修行有三个境界,分别是:心斋、坐忘、撄宁。
既然武道从心境与撄宁有关,那么张三丰祖师自称为一介武夫,那是不是代表三丰祖师已经接触到了撄宁的境界了?
张永焕似是知道张执象在想什么,笑道:“没错,三丰祖师已经半步撄宁了。”
已经半步撄宁?这什么意思?
不是曾经到达?
意思是说……张三丰还活着?嘉靖五年,那不是都279岁了?
张执象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三丰祖师……还活着?”
张永焕点头:“嗯,但离三百岁大限很近了,掌教说大寒之前有大暑,如果三丰祖师能够修成真仙,或可突破大限,长生久视。”
三百岁大限?
嘉靖四十二年,嘉靖帝赠封张三丰为清虚元妙真君。赠,追赠。看来历史上三丰祖师并没能修成真仙……
11、时过境迁,物有所长
张执象有些走神的时候,一名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称赞道:“道长好武艺,一招一式刚猛无匹,大有擎天撼岳的意象。”
男子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小女孩粉雕玉琢,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鄙人王源之,见过两位道长。”
来人执礼恭敬,张执象也只好陪着四叔一起回礼,却见那小女孩在瞧自己,张执象犹豫了下,也朝她一礼。
她却没有理会,反而失去兴趣一般转头看向了江面。
张执象有些尴尬。
张永焕则向王源之问道:“桂源商行的源?”
“正是。”
桂源商行是徽商近些年新崛起的商行,由王桂之和王源之两兄弟经营,以药材生意起家,几乎垄断了整个江南的人参市场。
待桂源商行崛起之后,人们才发现他们的人参有些不同。
大明本土人参还有长白山人参这些,都是性温,而桂源商行的人参则是性凉,两者同样是补气之药,但药用有略微偏差。
其实性凉的人参反而运用更广一些。
市面上更喜欢桂源商行的人参,而且不知道桂源商行哪里来的货源,其货源之充沛,令人咋舌,价格也比其他药铺便宜。
所以逐渐垄断江南的人参市场。
龙虎山常年炼丹,跟桂源商行也打过几次交道,也是这个原因,张永焕颇为客气,两人攀谈了几句,得知王源之他们从全国药材集散中心的樟树镇过来,这一趟先去饶州府办事,然后去应天府、接着北上顺天府。
两方目的地相同,王源之便邀请他们同行。
张永焕应下之后,王源之才转向张执象,含笑问道:“可是龙虎山小仙人当面?”
张执象不知该不该承认,便转头看向张永焕,张永焕点了点头,他才说道:“居士过誉了,区区道童当不得仙人之称。”
“万岁爷圣旨敕封,小仙人谦虚了。”
客气过后,是几句关心的寒暄,似乎生怕有招待不周之处,聊完便离开了,似乎过来一趟,只是为了嘘寒问暖一样。
张执象不解的看向张永焕:“四叔?”
张永焕笑了笑,说道:“路途遥远,一路上有的是相处的时候,今日过来打个招呼便可,说多了难免显得过于心急。”
“另外。”
“他虽然没有介绍,却也让女儿见了你一面。”
张执象:???
“四叔,我才五岁。”
“可你是仙人降世啊,说不定有宿慧,生而知之呢?”
“这……”
张执象有些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永焕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有与没有,都不必在意,你是祖天师的弟子,你不愿意说的东西,即便是陛下也不能强求。”
“嗯……”
“怎么样,对那小姑娘的感觉如何?”
“啊?”
张执象愣了,不管有没有宿慧,那都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吧?哪里有什么感觉不感觉的,脸色微苦,说道:“四叔,我真不懂这些。”
张永焕点头:“那就是不喜欢了。”
张执象:……
人有点麻,但还是决定不接这个话题了,回转到练武上,张永焕先前说了那么多,可练武本身是一件极枯燥的事情,唯有水滴石穿,才能进境。
在张永焕的指点下站了个两仪桩。
站桩要诀是:头顶青天,脚踏黄泉;两肩塌下气要含;怀抱婴儿肘顶山;眼放豪气八极远。
这些……
张执象都没有体会到,只觉得不出两分钟,就双腿发弹,摇摇欲坠。
“先吃饭吧。”
张永焕见有小厮送了晚饭过来,便让张执象吃过饭后再练,张执象应了声,但起身后走路就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飘然发虚。
他们在客房里吃饭,大防风则坐在门外用餐。
他太高了,进不来客房。
晚饭有鱼有肉,还送了酒,很是丰富了,张执象吃着饭,看向大防风问道:“四叔说武道有四个境界,手熟、不工、耳顺、从心。”
“大防风在哪一境?”
大防风吞下了口里的馒头,想了会,说道:“应该是不工。”
应该?
张永焕知道他疑惑,便解答道:“大防风原是部落里的战士,他们有以战舞来祭祀自然的习惯,所以对自然的感知要更加灵敏一些。”
“早在习武之前,他便开了心眼。”
“能够听到自然万物的声音,这是耳顺境才有的能力,可他又无法做到知行合一,身体不能按照所思所想而动,所以又不算耳顺境。”
原来如此……
张执象正点头的时候,张永焕又说:“虽然只是不工,但大防风天生神力,寻常耳顺境都不是他的对手。”
“于军阵当中,从心境也不如他。”
“如若有匹能够适合他的马,那便是一骑当千的绝世猛将。”
大防风身高一丈三尺,换算过来就是4.4米,而明朝这边的战马普遍都只有1.4米左右的肩高,还不如大防风的腿长……
好像西罗洲那边的夏尔马也只有两米高。
这世界上应该是没有马可以适合大防风了,他骑大象还差不多,但这玩意跑不快,还不如大防风自己奔袭。
其实也就是时代变了。
换在火器出现之前,没有坐骑,大防风也是能够横扫千军的,可现在明军当中的火器比例之高,几乎已经到了三人一杆鸟铳的地步。
就算穿了甲难以破防。
三段式射击,几百发的火力覆盖,也不好胡乱冲阵,更别提火箭车这种一次性240发火箭的喀秋莎式的覆盖了,各类火炮也都有。
以戚继光的蓟镇陆军编制为例,一部千人。
大防风单人去冲阵就是找死。
当然,如今戚家军还没有出现,但神机营的火力绝对更强。
不知道是不是时代原因,张执象理解当中的修仙和武学都要比后世厉害太多,早先在山上的时候没什么了解,如今接触到了,却也不知道最高能做到什么程度。
“四叔,个人之力最多能做到什么程度?”
张永焕想了下,说道:“今年以前,三丰祖师最强,可到底多强,没人能够试探出来,掌教也说他不如三丰祖师远矣。”
“但掌教之能。”
“这百步信江,或可一指断之。”
“今年开始,天地阳气已经数倍于以前,在大寒来临之前,还会越来越强,即便出现飞天遁地,移山填海的仙人,也是有可能的。”
12、时代巨贾,富可敌国
飞天遁地,移山填海。
这八个字让张执象瞪大了眼睛,他无法想象这是个人之力能够做到的事情,他认知当中的修行可没有这么高……
吃过晚饭,张永焕便去打坐了。
张执象则去屋外站桩,让大防风帮自己纠正姿势,可练了一个多时辰,没有一次站桩能够超过两分钟的,相反,因为双腿的酸软,他连站桩的姿势都保持不了,已经无法再练了。
虽然只是五岁的孩童,可这依旧让他有些沮丧。
陪大防风坐在外面,他问道:“大防风,我是不是没有练武的天赋?”
大防风点头。
嗡声说道:“小师叔祖筋骨普通,性格也过于柔和,不适合练武,特别是习练八极拳,永焕师傅应该教你太极拳的。”
张执象想了下,知晓四叔的苦心。
他性格其实是有点懦弱的,毕竟前世身体不好,不喜欢与人争执,也怕与人争执,这一世虽然开朗了些,但依旧不够坚韧。
“八极拳就很好。”
本来打算休息了,张执象却又咬牙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摆出了拳架,他已经下山了,入了这尘世,该有自己的担当。
大防风看张执象的眼神多了丝赞许。
忽然,他耳朵微动,转头朝斜上方瞥了眼,那个瓷娃娃般的小姑娘惊愕了下,便关上了窗户。
“被发现了?”
王源之正在算账,见女儿慌张的样子便含笑问道。
小姑娘穿着白衣红裙,明秀妍丽,却又冷傲如天山雪莲,今天这个打扮其实还是收敛了气势的,作为王源之的独女,也是王家这一代唯一的一个女儿,自是从来不用迁就别人的。
这一次特意被父亲带出来,只为了结交一个小道士,她不太懂。
“是那个巨人发现了我。”
“爹。”
“他是耳顺境的武夫吗?”
王源之添了下墨,一边记账一边说道:“至少两年前他下山的时候还不是,否则许家老三便已经死了。”
“许家做生意不讲究,跟着西罗人一起做奴隶贸易。”
“十年前他们袭击了切诺基人的好几个部落,抓了一批女奴,其中就有大防风的部落,因为大防风的巨人体型,认为价值更高便打算运回来贩卖。”
“结果被他侥幸逃脱,又得天师府收留。”
“麻烦自然就来了。”
“五年前大防风开始下山活动,一共找许家报过三次仇,两年前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负责商洲奴隶贸易的许老三被杀到了身前十步。”
“说是十步,对于大防风来说,也就是两步而已。”
“最后被许家大供奉给拦住了。”
王绛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然说道:“爹,那个人挺呆的。”
王源之轻轻一笑,说道:“收到的情报可不呆,御前大太监黄锦上龙虎山颁旨,在等候葭管飞灰之时,见张执象身无修为却能够同于天地。”
“漫步出亭,风雪自避。”
“这可是仙人气象。”
王绛阙不以为意,她天生聪慧,今年虽然只有七岁,但却比一般孩子早熟太多,她不理解的是父亲为何如此看重此人。
“时代变了,爹,大防风那种巨人都敌不过火器,修为再高又能如何?”
“时代的确变了。”
王源之盖上账册,脸色肃穆的说道:“天师府传言,其他修士也已经佐证,大寒之前有大暑,接下来,是修仙者的时代。”
“个人伟力可能会达到我们无法想象的程度。”
“我们王家自是用不到你来联姻,但这些年我总要带你看看这天下英杰,好让你自己来挑。”
“今日带你来看第一个,也是最合适的一个。”
“不妨多看看再下决定。”
王绛阙点点头,“哦”了声,却没有了下文,她虽然早熟,但毕竟年岁还小,对这些事情不怎么上心。
她在意的始终是父亲的态度。
父亲对张执象太过在意了,她知晓父亲的眼力,王家崛起不过这二十年的事,由大伯和父亲白手起家创下了偌大的家业。
从人参起家,成为药业巨贾,进而衍生百业。
王家多有钱他们自己都算不清,朝廷如今一年税收计入户部太仓的白银不过二百余万两,他们王家的两千料海船往返一次北商洲,带回来的人参就价值上千万两,虽然每两年才往返一次来收货,但王家也不是只有人参生意。
这些年运作人参商品价格,人参从嘉靖元年的每斤1钱5分银子的价格,已经到了每斤3两银子的价格,可依旧不够,单纯卖人参,赚不了什么钱。
但将人参制作成养生治病的补品来卖,就可以了。
王家每年进项足有上千万两,家族总资产更是难以计数。
相对而言,虽然朝廷户部太仓入银不到实际赋税的十分之一,加上物料什么的,大明一年其实能有七八千万两的实际财政收入。
但朝廷可支配的钱就那么多。
他们王家实际上的比皇帝有钱多了……
王家这么有钱了,却还是只是徽商新贵,仅在徽商四大家中排名最末。
许、汪、吴、王。
这四家哪个每年没有上千万两银子的营收的?其中许家掌控整个东南海的武装霸权,十多万海盗全听许家的,每年过路费不知道要收多少,全球奴隶贸易许家更是占了四成。
那才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葡萄牙和西班牙人每年满世界的挖金抢银,最后不还是要来大明买商品?大明每年流入的白银上亿两,偏偏朝廷穷得叮当响,海禁禁了这么些年,禁到江南彻底失控。
大明两京。
顺天府是朝廷的,应天府,已经是商人的了……
当年正德帝在宁王叛乱后,为什么执意要王阳明将抓到的宁王放了再抓一遍?为什么?他哪里是要玩,他是要带着大军横扫江南啊。
结果是什么呢?
自然是被文武百官按下去了,然后正德帝强行南巡至应天府查账,结果连皇宫都进不去,只能住在太监家里,出门钓个鱼,便落了一次水,约见王阳明和杨一清密谈三天后,又落水了,接着就强制被带回顺天府治病,想换医生都换不了,被强行病死……
皇帝?皇帝是什么东西?
从实际出发。
他们王家其实对皇权没有多少敬畏,更没有送女儿进宫的打算,他们根本看不上皇后的位置,毕竟世界那么大,大明才多大点地。
若是愿意去海外垦荒,万里国土也不是占不下来。
但那没有意义。
西罗人心狠手辣毫无底线,满世界的抢奴隶种植挖矿的垦荒,赚的都是辛苦钱,产的物资,挖的金银,不还是都要运到大明来?世界上还有哪个市场能够消化这么多东西不成?
说到底也是西罗人没有办法。
他们正常做生意,在商洲赚不到钱,便只能抢了,可也效果有限,殷地安人虽然大多数都是松散部落,可也有几个国家的,玛雅、阿兹特克、印加,他们才有海量的财富存量。
遗憾的是,西罗人打不赢他们……
或者说,战事进展非常焦灼,西罗人只能看着殷地安人所拥有的海量黄金、白银流口水,而大明的商队一次又一次满载而归。
全球贸易的野性和自由,财富的爆炸。不论王绛阙怎么看,这都是商人的时代。
可为什么爹偏偏说是修仙者的时代呢?
明明只是个呆呆的小道士……
(PS:人参价格在历史上起飞是万年中期开始,明末也才十多两银子一斤,到了清康熙年间,也就翻了两千多倍吧。)
13、投石问路,神霄绛阙
一夜行船,霜寒露重。
清晨的江面满是白雾,甲板与护栏上尽是水珠,王绛阙推开窗户,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神清气爽之余放目四观,不由微微诧异。
张执象竟然已经开始练武了。
甲板湿滑,江面行船其实是有些抖动的,他马步都扎不好,下盘肯定不稳,这么练岂不是要……好吧,摔跤了。
看着张执象后脑勺砸地,在那里倒吸凉气。
王绛阙有些无奈,这家伙不傻也得摔傻了,真不知道哪里像仙人了,她有些百无聊赖,而张执象则因为仰倒的缘故,看见了那张倾国倾城的小脸。
两厢对视,张执象尴尬的笑了笑。
王绛阙没有理他,离开了窗口,他松了口气疼痛又涌了上来,抽着冷气,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后脑勺,心想怕是摔肿了。
唉……
果然师兄说得对,不宜练功,老老实实站桩什么事都没有,但因为昨天练武太拉胯的缘故,加之早上起来浑身都酸痛无比,便打算练一套八部金刚功疏通下气血,拉伸下筋骨。
结果在第七部“凤凰展翅周身力”的时候,因为过于疲惫而有些恍惚,恰逢脚下打滑,船只颠簸。
便一个筋斗向前栽倒了。
被遇见糗事另说,重点是他大早上起来练功就是为了避开四叔他们,也不知道那个女孩看到他练什么没有,就算看到了,应该也不懂吧……
“小师叔在练八部金刚功?”
张执象胡乱想着的时候,张永焕不知道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旁,在他身后问了句,张执象仰头,刚好看到自家师侄的脸……
糟了,第一次练就被发现了,该怎么解释呢?
张执象嗫喏,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永焕却说道:“紫阳真人张伯端传下来的金刚长寿功,内外各八部,的确是上等的导引术了,只是小师叔现在不宜练气,修炼金刚功强身健体便可,最好不要贪功冒进修炼长寿功。”
张执象犹豫了下,问道:“四叔不问我从哪里学的?”
张永焕平静道:“小师叔仙人转世,自是生而知之。”
张执象:“……”
一阵沉默过后,张执象试探的问道:“四叔,其实我还知道《性命圭旨》、《太乙金华宗旨》、《炁体源流》。”
张永焕自然的说道:“《性命圭旨》……是《性命双修万神圭旨》吧?此书原藏于紫阳山人唐皋家中,掌教与修行界诸多高功都借阅过,嘉靖元年的时候,唐皋将书献给了陛下。”
“陛下刊印了一些,就有一本送到了龙虎山。”
“金丹大道初步完善,核心就是两本著作《悟真篇》和《性命圭旨》,掌教说大寒之前有大暑,也是因为大道完善的缘故。”
“至于你说的《太乙金华宗旨》和《炁体源流》,那的确未曾听闻过。既然你将它们与《性命圭旨》同列,那应该也是完善大道的典籍。”
“你若有想法,可在这次进京后献给陛下。”
张执象摇头道:“比不了《性命圭旨》,只是这两本书也是很优秀的道经。”
“《太乙金华宗旨》直提性功,不落第二法门,全文奥妙寄一‘光’字,谓之金华,谓之先天太乙之真炁。”
“《炁体源流》主要是省略世人修道数十年搜寻之功,从道藏里摘了一条康庄大道出来。”
“炁化三清,体能载道,源乃先天道统,流为老君法脉。”
“四字便讲了全文。”
张永焕抚须品鉴,点评道:“《太乙金华宗旨》直指根源,如同大海航行里有了坐标,自是上乘道法,《炁体源流》看似只有摘选,可世间最难的功夫却是返璞归真,由深入浅,敦敦教诲,省却了旁人数十年摸索之功,功德非凡啊。”
“此二书在道法成就上可能不如《性命圭旨》,但于金丹大道的重要性,却是不差的。”
“大寒之前有大暑。”
“小师叔果然是仙人降世,为补全大道而来。”
张执象有些羞愧,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言道:“这两本书不是我写的,我只是看到了。”
“但它们却是因你而出世的。”
张永焕却不管这些,是谁写的重要吗?《性命圭旨》这么重要的道经,不也是佚名?他们修行之人,不在意这些。
此番小师叔袒露心迹,有这两本书打底,这次进京之行,应该是可以满载而归了。
……
经过清晨的事情,张执象轻松了许多。
他不太适合藏匿心事和说谎,更重要的是,不论是那些道经,还是一些知识,其实是很有用的,他因为担忧而藏着不说,一直有着愧疚。
明清小冰河会发生什么,哪怕他只看到数字,依旧会感到毛骨悚然。
远的不说。
他如果长寿百岁,是可以看到天下最乱的那一二十年的,哪怕是为了自己,他也得为这世道尽一份力。
《太乙金华宗旨》和《炁体源流》只是投石问路。
他脑袋里还有更多重要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轻松了,张执象再练武的时候,觉得身体都轻松了些,站桩的时候远没有昨天那么费力。
修炼了一上午。
待到午时,王源之派人来请他们一起吃饭,张执象听说王家是顶富有的商人,但是王家的做派却不见奢靡。
王源之带着女儿,身边也就只有一个婢女服侍。
倒不如说,那个婢女是照应王绛阙的,王源之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
这次吃饭,王源之正式介绍,张执象才知道了女孩的名字——王绛阙。
绛阙。
清都绛阙、神霄绛阙,这些都是指神仙住的宫殿……
张执象习惯性的搜寻知识,一下子就找到了王绛阙的名字来历,但王绛阙显然没有跟他说话的兴致,更别说谈论名字来历了,他想起早上那幕,也是讷讷不言。
王源之与张永焕交谈了几句,轻描淡写的在药材供给方面送了天师府一份大礼后。
才与张执象说话。
他问:“听闻道长是仙人转世,慕名神往已久,恰逢变革之世,所以特别想听听小仙人对于世界的看法,还望小仙人不吝赐教一二。”
14、仙人指路,一语中的
对世界的看法?
这么宏大的命题居然要他一个五岁的孩子来回答?张执象再一次认识到这个时代对“仙人转世”四个字的重视了。
但他又疑惑了,王源之……不是商人么?
这个问题如果是嘉靖帝来问,张执象会觉得很正常,但王源之来问……他想了想,反问道:“居士想问哪个方面?”
张执象自然可以说上一些,但也没有必要知无不言。
毕竟不过是萍水相逢。
王源之微微一笑,他礼遇甚厚,又十分推崇,再加上有女儿坐在一旁,如果是普通男孩恐怕已经知无不言了,可张执象依旧十分平静,还透着几分谨慎。
莫说只是孩童,哪怕坐在这里的是一个少年,那也是极出色的。
仙人转世啊……
“士农工商,商人为末尾,小仙人怎么看?”王源之挑了个与自己有关的方面,既是想听些独到的见解,也是在考究张执象。
大明朝的商人虽然已经无法无天,但外行人能够看到的永远是冰山一角。
他们首先是隐藏在文官集团背后的影子。
想要看透他们,必须先绕过文官集团,因此皇帝都看不透彻。
遑论方外之人?
张执象尚未见识过这个时代的商人有多厉害,他的印象中,明朝是重农抑商的,课本上教的,也是因为抑制了资本主义萌芽,从而导致华夏落后于世界,最终有了近代的屈辱。
他刚想说些什么。
忽然想到师兄和父亲都知道地球是圆的,也都以郑和完成了全球航行为常理,大防风更是活生生的出现在身边……
也许,历史不是课本上写的那样,他想到。
“敢问居士的生意,有涉及海外吗?”张执象没有选择去一一陈述,而是再一次反问,他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但的确是在抢夺主导权。
王源之眼睛眯了一下,神思微顿。
他们的人参货源是来自北商洲,这是核心的商业机密,他们也做一些海外生意,但都是掩人耳目,瓷器、丝绸、皮毛、甚至前往建州、朝鲜收购人参,这些都是障眼法。
实际。
在北商洲某地,人参多如野草。
年份又高,质量又好,当地人又以杂草视之,可以说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如果是普通人做生意,那肯定是继续以杂草收购。
但王家不一样。
除了第一船人参缺乏本钱是以杂草价收购外,此后都是公道价格,而且在发家后还补上了第一次的货钱,在明朝本土,人参一斤是3两银子,这是王家这些年对人参营销炒作后的结果。
早几年人参的价格最低在1钱5分银子每斤。
王家二十年前将第一船人参运回来,一共两千石,合计24万斤,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市场需求,全大明每年的药用人参其实不超过2万斤,单以人参做药材,是卖不出这么多货的。
就算贱卖出去,也才二万两银子的赚头。
这对王家兄弟豁出命去北商洲闯荡是划不来的,那些搞武装抢劫的,洗劫几个殷地安人的部落,都不止这点赚头。
但生意毕竟是靠头脑来做的。
王家便着重宣传人参的养生功效,又推出百岁汤为主的补品售卖。
百岁汤,顾名思义,常喝便能长命百岁,由于人参的补虚提神的功效,此药一出,便受百姓热捧,但凡民间有个头痛脑热,都喜欢买一瓶百岁汤,传言更是认为可以包治百病。
这样。
王家就发家了,第一船人参让王家两兄弟赚了足足五十万两银子,百岁汤更是风靡大江南北,利润比单纯卖人参高出数十倍不止……
这时。
王家兄弟做了一个决定,他们将人参的价值告诉了北商洲当地的那几个人口上百万的大部落,告诉他们这东西在大明的价格是每斤1钱5分银子,同时还带着部落的使者不远数千里前往了东海岸的港口做调查询问。
王家的真诚换来了当地部落的友谊。
他们签订了契约,以每斤人参1钱银子的价格,确定了独家贸易,当地数百万土著为王家保密,为他们守护那漫山遍野的人参,而王家不仅给银子,还以大明的物价收购他们需要的物资,不远万里的送到他们那边……
说实在的。
王家这么些年做生意,最大的本钱早已不是明面上的财富了,而是苏必利尔地区的数百万殷地安人对他们的支持。
若是他们愿意,完全可以在那边建国。
许家控制了东南海十多万海盗,他们王家在苏必利尔地区也可以拉起数万人的武装……
“我们王家自然有生意涉及海外的。”
回顾了一遍王家的发家史,王源之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但却不料张执象下一句话竟然是问他:“那么,生意有多大呢?”
王源之笑了,看着张执象说道:“小仙人认为这生意最大可以有多大?”
张执象闭目,并非是惧怕对视,而是对脑海中的一些数据不忍直视,说道:“或许,32亿两白银,2亿两黄金,只是一个开始。”
从西班牙攻破玛雅、阿兹特克、印加开始。
整整一个世纪,仅官方统计,就有10万吨白银,数千吨黄金流入,官方统计的数据相对于走私而言,虽然不至于是冰山一角,但相比于明朝的隐户人口和税收人口比例而言,想必也不会比这个好了,所以总量至少还要翻个四倍。
那是天量的,不可想象的财富。也是不可想象的……尸山血海。
张执象说的沉重,王源之却是瞳孔微微一缩,他是生意做得大,所以才能估算出每年流入大明的白银在一亿两左右。
此事老天师都不可能知晓,张执象却能将贸易体量完整的概括出来?
从郑和下西洋开始,到如今这百年间,世界贸易是一步步发展的,所以早期并没有如今这么大的体量,若要将存量统计起来,差不多就是张执象说的这个数字了。
大约50亿两白银。
王源之却不知,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个东西。
但却巧合的反应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做生意,搞朝贡,确实不如抢劫来得赚钱,特别是当他们抢不到的时候,上天却送了他们一场泼天富贵……
“王家在海外每年有百万两的生意。”
明朝时的商人说生意,不喜欢说规模,多少银子,一般是指这个生意的利润,王源之少说了个量级,却打量着张执象的反应。
这个数字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然而。
张执象只是微微惊讶,而且惊讶的不是生意有这么大,而是他们居然能做这么大的生意,这与课本里的又完全不同了……
课本里面,那是西罗人勇猛开拓富有冒险精神,有郑和下西洋的大明却是只敢沿着海岸线走,然后因为闭关锁国挂机了两百多年……
仔细想想,当年看书的时候就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啊。
凭什么郑和船队数万人花了28年,整整七次出航,就只是沿着海岸线走,而哥伦布和麦哲伦带着一两百人就敢去全球航行,而且目标明确?且顺利完成航行?
这符合客观发展规律吗?
就这么看不起华夏古人?
张执象越是接触,越是察觉到知识与事实的差别,他拿不准如今大明商人在海外做生意是个什么情况,便只能再问道:“桂源商行是做药材生意的,居士在海外的生意也是收购药材?”
王源之眼睑低垂,道:“是。”
张执象略微犹豫了下,便说道:“在北商洲,五大湖地区,嗯,可能是叫苏必利尔湖,也就是五大湖最靠近大明这边的那个,苏必利尔湖的南边生长着无数人参,如野草般繁多,居士有兴趣可以去探访一翻。”
王源之霍然起身!!!
15、钢铁巨舰,蒸汽大明
“爹。”
王源之都有些失态的当口,王绛阙却十分冷静的提醒了一声,他回过神来,才极为自然的转换成惊喜的表情,定定的看着张执象问道:“当真如此?!”
张执象觉得商人果然是贪财的,虽然不喜,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告诉王源之这件事就是为了让他去赚这个钱的,并非是想要从中牟利,而是那么多人参运回来,总归是对大明百姓有利的。
他有些意兴阑珊,不愿意再开口。
而张永焕则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的看了王源之一眼,随后低垂着眼睑,他知道张执象可能说中了桂源商行的秘密。
保不虞王源之有杀人灭口的想法……
然而。
坐在一旁的王绛阙又开口了,她第一次主动跟张执象说话:“船队从杭州府出发,至南海,过满刺加,横跨小西洋,沿途做补给,到默念德,沿河而上,过波尔诺湖,进入地中海,往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横跨大西洋,抵达加里满岛,然后进入圣劳伦斯湾,沿着圣劳伦斯河便可抵达苏必利尔湖。”
“航程约有六万里。”
“虽日夜兼程,仍需三个月才能抵达,这还是不出任何差错的情况下,实际行动起来,可能需要四到五个月才行。”
“哪怕当地的人参如野草,也得能够顺利采摘、晒制才可。”
“这需要多少人手?”
“若非与当地土著交情匪浅,这生意怕是做不得。”
她轻轻柔柔一段话,竟然将航行路线讲得如此明了,聪明人便知道王家定然是去过苏必利尔湖的,其中利害分析,更是切中要害。
同时也在点醒他人。
王家这生意便是公开了也无妨,他们王家能做,其他人却做不了。
连王源之都被张执象忽然的揭秘震惊不已,这个小姑娘却依旧八风不动,甚至一番话平稳局势,更表明自己这边无谋害保密之意,只能说实在是令人惊艳。
张永焕惊讶的看了女孩一眼,笑道:“是这个道理,安平,你可不得胡说,不然王先生平白跑趟北商洲,损失可不小。”
张永焕平时都是称呼“小师叔”的,如今唤他“安平”,便是当他为“小辈”。
张执象领悟,顺着话打过圆场。
心中则还在思索王绛阙所说的航线和时间,六万里航程只需三月?星夜兼程也要考虑风向和洋流的吧?风帆船真的能够完成?大海航行真的能够如此稳当?其中还有大量河道路段,内河航行反而问题更多吧?
又聊了会,抛开刚刚的话题,开始聊海外风物,来活跃气氛。
张执象便抛出了疑问:“三个月真能抵达苏必利尔湖?航船竟然有如此速度?”
王源之知晓张执象没见过海船。
便问道:“小仙人可曾见过旱舡?便是建造大型宫殿的时候,用以拖曳栋梁、大石的时候用到的,百万斤的重物也能拉动,只是相当耗水,往往需要每隔数里便事先打好一口井,以便随时补充水量。”
“正德年间翻修宫殿,换了中道阶。”
“大石长三丈,阔一丈,厚五尺,重32万斤,便是以旱舡拖曳,入城时,造了16轮大车,用了1600匹骡马拉到皇宫的。”
“既有旱舡,那便有水舡。”
“舡,舟工也,意指船上的机械,原理为炭火烧水产生蒸汽推动轮轴,往复之下,为船只提供动力,我们对这个机器一般称之为——蒸汽机。”
“此物在郑和下西洋时被研发出来,宝船以精钢做龙骨,成两万料之巨舰,便是以此物驱动。”
“千料海船配以蒸汽机和风帆,能日行千里。”
张执象听得目瞪口呆,王绛阙则低垂了眼睑,只觉得是山上的土包子,所以说啊,时代变了,钢铁巨舰能够乘风破浪,又怎么是修仙者的时代呢?
然而。
张执象是土包子吗?不是,他只是震惊于大明有蒸汽机!!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真的穿越到仙侠位面,而不是什么蒸汽朋克的科幻位面?
搞半天,郑和船队是钢铁巨舰?
怪不得一直争论宝船的吨位有问题,说木制龙骨不可能有万吨巨舰,的确,木制不可能,如果是钢铁做龙骨就没问题了。
至于大明有没有合适的钢材和钢铁产量?
这是有的。
天工开物已经明确记载了炒钢法,技术没有问题,而明朝巅峰时期生产铁矿的县有245个,元代只有45个,清代只有137个,至于钢铁产量,在洪武初年,国营专办铁矿区有13处,且洪武帝禁止民间开铁矿,也就是说仅13处专办矿区所记载国营产能就有1847万余斤。
按照洪武七年三月的明实录记载。
国营铁厂的全部生产都是有定额的,一年规定产量总计为805万2987斤,即便算是永乐年间新添的四川龙州冶和顺天府遵化铁冶,也不过多上82万斤。合计也就887万斤。
1847-887=960万斤。
这960万斤铁是从13个矿区课税而来,明初要打仗,铁料税率高,为15比1,也就是说明初这13个专营矿区的钢铁产能就达到了1亿4400万斤。
大明巅峰时期,铁矿区多达245个,即便许多矿区规模不如那13个专营。
可总量翻个十倍没问题吧?毕竟民间没有记录的,私自开采的量,也是极大的!
所以。
保守估计,明朝最鼎盛的宣德年间,钢铁年产量至少有70万吨,那么我国1949年钢铁产量是多少呢?答,当年粗钢产量为14.5万吨。
有产量,有质量,造铁甲舰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了……
可惜。
《永乐大典》副本已经被毁被盗,如果能够将完整的《永乐大典》正本从永陵里找出来,那么历史的一切谜团也就将解开,可惜,前世他病逝之时,依旧没有足够的技术完成这项任务。
罢了,就当这是魔改的平行位面吧。
想通关节,张执象不再纠结蒸汽机的事情,向王源之探听了一些船只的概况后,便安静的听他们讲海外风物。
可能因为张执象他们来自龙虎山的缘故,王源之特意挑了海外各族的祭祀来讲。
海外多蛮夷。
诸多部族都没有开化,依旧信奉血祭和活祭,哪怕是在商洲最大的国度,阿兹特克王国,他们经常抓取野人来祭祀神明。
虽然在大明看来,阿兹特克人和野人都归属殷地安人……
但他们自己显然不这么认为。
阿兹特克的祭祀集团已经严重影响了帝国的运转,他们占据大量资源又不事生产也不负责打仗,导致他们的皇帝蒙特祖玛二世处境十分微妙,有点被架空的意味,国家也在爆发内乱的边缘。
那些祭司们能够保持特权,自然也有一些原因。
例如在阿兹特克的首都,特诺奇蒂特兰城的神庙当中就有一条大蛇,说是有数十丈长,是太阳神在人间的化身。
王源之说他见过此蛇。
并无羽翼,也无羽毛,只是一条金色的巨蛇,实际上有十五丈长,每日以活人为食,已开灵智,属于妖邪一类。
此类妖邪,在上古之时亦有之。
话说正一道就是因此而生,消灭山野淫祀,斩尽天下妖魔,在此之前,妖邪居于山野窃据神位,愚夫多以生灵活祭,童男童女何其无辜。
华夏有颛顼绝地天通,有正一扫荡妖邪。
可海外没有。
因此海外远航,不但在大海当中要面对幽暗恐怖,在未开化之地,还要担忧各种自蛮荒以来留下的妖邪孽种……
(PS:旱舡的记录源于明万历年间的故宫建筑文献《冬官纪事》,记载的是贺盛瑞在明朝万历二十四年任工部营缮司郎中时主持修缮故宫中乾清、坤宁两宫的详细经过,换中道阶的案例便是出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