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物皆有主,贵贱有本
一场午饭,吃了很久,最后一团和气的散席。
张执象他们回到客房,而王家父女却坐着没动,任由丫鬟收拾桌面,王源之沉默了一会,忽然笑着说道:“看,爹眼光还行吧?”
王绛阙起身,站在窗口看着张执象的身影进入客房。
“真有仙人降世?”
她轻轻呢喃了声,西洋参的事情是王家的核心绝密,就算有泄露,也不是给不相干的天师府,而且张执象的态度……是在施舍机缘给他们。
“或许吧。”
“只有仙人才有这份视富贵如浮云的气魄,当年我与大兄为了寻找机缘,深入北商洲腹地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才发现这份商机,而他明明知晓其价值,却轻描淡写的就送给了陌生人。”
“能看出来。”
“他只是想让我们把人参运回来,不管我们怎么卖,货多了,总是有利于百姓的。”
王源之掏出一根烟杆,弄了点烟叶,长长抽了口,烟雾之中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些,烟草原产于商洲中南部,自郑和下西洋后就有番邦国主进献此物。
徽商四大家许、汪、吴、王。
许家的生意在海盗和人口贸易,汪家则是盐商,吴家本是赚些辛苦钱,在海外殖民垦荒,后来大规模种植烟草,靠贩卖烟草发了家,王家则是药材生意。
王源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忽然发现自己很穷。
他引以为豪的巨万家产,不过是张执象轻飘飘送出去的一场机缘,相比之下,他既穷在财富,也穷在德行,啧啧……
“爹。”
“倘若西洋参只是他所知的冰山一角,那么他此去京城,嘉靖皇帝得其助力,会如何?”
王绛阙的问题让王源之一下子提起神来,他们这些人能够活得如此滋润,都是建立在皇权微弱,无力集权的基础上。
若是太祖、太宗那样的强势君王,他们可半点都沾不到好处。
当今皇帝是个聪明的,杨廷和想弄个小皇帝来当傀儡,结果嘉靖通过大礼议直接扳倒了杨廷和,如秋风扫落叶般,该贬的贬,该杀的杀,俨然开始有皇帝的样子了。
皇权已经开始向成化帝时期靠拢。
这其实也没什么,嘉靖再聪明,也无力回天,至多做到成化的程度,反而是看似荒唐的正德威胁更大,因为正德能掌握军队,而且的确能征善战,这也是当初他们造反不成,便不顾脸皮,迫切除掉正德的原因。
可倘若张执象……
“海内财富皆有主,动谁都是割肉,做什么都是与民争利,必然受到反击,海外财富,即便知晓了,也经营不了,至少他们连许家那关都过不去。”
“仅靠知识,张执象扭转不了皇帝的局面。”
“无需担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朝的问题,不是一个张执象能够解决的,也不是一个嘉靖能够解决的,非要有朱元璋、朱棣才有可能重扫寰宇。
但这样的皇帝,都是乱世才有的英豪。
把事情想通透了,王源之笑道:“与其担忧皇权壮大,倒不如担忧今上修仙有成,当真有了仙人本领,那才是四海咸服呢。”
王绛阙想也不想,说道:“谁都能成仙,唯独皇帝不行。”
王源之哈哈大笑。
……
张执象他们回到客房,雨水问着少爷赴宴吃了些什么,听闻只是寻常菜色,对于王家的富贵便有些不以为然。
张永焕跟大防风聊了两句才进屋。
虽然王绛阙有言明利害,但保不准人心,还是防着点比较好。
“如何,那姑娘聪明吗?”
进屋后张永焕含笑发问,张执象也不是蠢人,在王绛阙说出航线之后,也就明白王家是去过“威斯康星州”的。
王绛阙的定力,倒是比她父亲还厉害些。
想想自己七岁的时候……
“感觉聪明的有些可怕了。”张执象是真打了个寒噤,一想到王绛阙那双冷静到似乎看破一切的眼睛,是真真切切有种多智近妖的感觉。
“不敢娶了?”张永焕调侃。
“四叔……”
张执象无奈,张永焕呵呵一笑,拍了拍张执象的肩膀,说道:“好了,去练功吧,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可懈怠。”
张执象闻言便起身站桩。
站了一会,他心不定,还是问道:“四叔,你知道蒸汽机吗?”
“听说过。”
“那,蒸汽机既然可以给船只提供动力,自然也是可以用来锻造钢铁,为生产提供动力的吧?有这样的工厂吗?”
“应该很少。”
“为何?”
“人便宜,机器贵。”
“……”
张执象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大明有了蒸汽机,这一两百年都没有进行工业化了,大明根本就不缺劳动力……
也就是海洋航行的特殊,才有蒸汽机的用武之地。
在陆地上,也就是修宫殿的时候用一下,因为那些大型部件,人力很难运输。
“唉……”
张执象幽幽的叹了口气,感觉历史给大明开了个玩笑,张永焕听出深意,问道:“蒸汽机很重要?”
“嗯,关乎文明之兴衰。”
“文明……”
《易经》有言: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文明的释义往往是“光明”,但张执象的语意,明显这是比国家更高级的概念。
应该指的是华夏。
事关华夏之兴衰么?这样宏大的命题,张永焕也理不清,叹了口气,说道:“此次进京,或许可以向陛下提醒一二。”
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朝廷没钱。
户部一年二百万两银子不到,能做什么事情?工部有自己的库房,可那又如何?他们预算就没够过,年年都还向户部讨钱呢。皇帝下旨做事情,户部肯定是哭穷的,到头来还是要皇帝自己调拨内帑。
嘉靖帝是个极聪明有能力的。
登基之初将查抄豹房得到的五百万两银子都送到了户部国库,从而堵住了悠悠之口,转头将八虎抄家之后,却捞到了一千五百万两银子,全部收入了内帑。
有钱,也是嘉靖皇权的基本保障。
至少做事情他能拿出银子来,不必受朝廷掣肘。
当然。
从正德帝只有五百万存款,而八虎抄家能有一千五百万来看,即便是忠心的太监们,给皇帝的也不到三成……
而皇帝拨银子做事。
百万两银子拨下去,能有五万两落在实处就不错了……
蒸汽机的事情,多半是办不成的。
这种凭空耗钱研发技术的事情,工部也不会去做,反而会以“你研究蒸汽机是不是想造海船开海禁”为理由斥责违背祖宗之法。
当年老朱用来治乱,永乐用来吃独食的法令,已经变成了绞死皇室的绳索。
皇帝的眼光只准放在大明陆地上,休想再看海外一眼。
张永焕想了些事情,不由缓缓摇头,就算没有寒潮来临,大明王朝也持续不了多久了,一个朝廷没有了做事的能力,就只能等待崩溃灭亡。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练武吧,先别想这么多。”
“嗯。”
17、江湖规矩,匹夫怀璧
大明朝的问题不是一个张执象能解决的。
正如老天师曾经跟张执象说的那样,天下苍生并非系于他一人之肩,无需有太多心理负担,张永焕也是如此认为。
张执象知道多想无益,自己也处理不了,遂也将之暂且放下,一心练武。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日暮。
商船也终于行进到了鄱阳湖,这个大明朝龙兴之地,当年正是朱元璋在这里决战打赢了陈友谅,才有了大明江山。
话说,七年前正德皇帝也打算在这里与宁王一决雌雄来着。
可惜没能如愿。
不打仗的时节,鄱阳湖是长江水运的重要枢纽,商船沿信江进入鄱阳湖,抵达狮子洲,在虎头山渡口靠岸。
这里商业繁荣,但总给人一种彪悍之感。
张执象站在甲板上观望,总能看到有壮汉提着刀剑武器,有人堂而皇之的扛着火铳……
“狮子洲是扼守鄱阳湖的关键,自古以来水匪横行,如今虽然没有明面上的造反团伙,但却依旧是三教九流的汇聚之地。”
“王源之说去饶州府办事,但却在这里靠岸。”
“并非是说谎,而是饶州府,或者说大半个江西的商业中心就在这里,走吧,带你去看看传说中的狮头镇。”
张永焕会被老天师派来带张执象进京,自然是通晓俗事的。
江西水网密布却四面环山,只要扼住了鄱阳湖,便就扼住了江西的咽喉,陆路运输虽然可以做低限度保障,可商业却会受到极大影响。
所以。
在江西做生意,就不能不关心鄱阳湖,而鄱阳湖谁说了算,怎么算,就全在这狮子洲的狮头镇了。
说到狮头镇,就必须提一个问题。
那便是鄱阳湖到底有多少水匪……江湖上的说法一直是二十万,但这很可能就是鄱阳湖上讨生活的人的数量,真正的水匪,估计也就三五万。
而自从宁王叛乱以后,江西是不设总督的,巡抚也无权组织民兵。
卫所糜烂这么多年,靠官府剿匪是不成的,因而只要没人扯旗造反,官府对狮头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才有张执象看到的那一幕。
悍匪们堂而皇之的背着弓弩、火铳,完全不怕缉查。
狮头镇的繁荣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是这些年江湖上磨合默认的一个规则,“货票”,货票以石为单位,代表可以往江西运多少货物。
鄱阳湖上没货票的货物,水匪们可是不会客气的……
货票又分三类。
木石类、金铁类、奇珍类。
药材这种,就属于奇珍类,桂源商行在江西的生意,每年商票的多少自然是重中之重,凭本事拿不到商票,便只能花钱买了。
利润自然天差地别。
至于如何凭本事拿货票,每年四月,各方势力都可以凭本事参与角逐,在鄱阳湖内会指定72个岛屿,哪个代表多少货票会标得一清二楚,把岛屿打下来,占据到最后,就能获得今年的份额。
因而三月正是备战的时候,风气格外彪悍。
“四叔,既然如此重要,王源之为何只待两日便走,而不是亲自主持争岛战?”张执象的疑惑,大概还是阅历太少。
张永焕解答道:“王家也不是第一年做生意了,自然有独当一面的人才。”
“王源之亲自过来一趟,确定没有问题即可,无需亲自坐镇。”
“另外。”
“你如果有注意,会发现商船上有几名护卫,他们不是我大明人,而是殷地安人,王家在鄱阳湖的队伍也是如此。”
“他们骁勇善战,悍不畏死,这些年帮王家争夺了不少份额,让王家挤足为十豪之一。”
“这个身份很重要。”
“虽然争岛战决定的只是江西的生意,但鄱阳湖南接江西,东接南京,西接湖广,是东南枢纽所在,参与争岛战的可不仅仅是江西商界,而是整个江南各界。”
“别的不说。”
“王家在鄱阳湖有两千精兵,光是这一点,便可让王家的财富固若金汤,没有谁敢强取豪夺,此乃安身立命的关键。”
听着四叔的分析,张执象醍醐灌顶。
明白了狮头镇的重要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光有钱,却没有力量保护,那会是一件非常凄惨的事情。
可王家有钱,在鄱阳湖有两千精兵。
谁敢打王家的主意,那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王家带了这么多殷地安人来大明?”
张执象有些惊奇。
“并没有,王家在鄱阳湖的队伍叫沧溟帮,只有五百老营是殷地安人,另外一千五百人都是这些年招募纠集的悍匪。”
“毕竟远渡重洋容易,挑选出足够的勇士却难。”
“王家能够从北商洲带回来五百勇士,已经足见他们在那个苏必利尔湖地区根基的深厚了,恐怕旁人就算知道了这个商机,也是做不了这个生意的。”
张永焕对王家多有称赞。
并非说蛮夷生番就有战斗力,真要这样的话,也不会有华夏今天了,光会好勇斗狠,在战场上只会死得更快而已。
勇武,守纪,能成军,才是合格的兵源。
别的不说,沧溟帮那五百老营的勇士都学会了汉话,作战时能够令行禁止,这就不是一般的困难,可见王家的手段。
在大明,或者说在这鄱阳湖上,外籍雇佣兵格外的多。
不仅有殷地安人,还有各种扶桑浪人、昆仑战奴、西罗骑士、阿萨辛刺客、交趾猴兵,甚至是蒙古骑士、女真重甲兵……
张执象跟随四叔在狮头镇走了一段,可以说是看得眼花缭乱。
“狮头镇只是一个缩影,大明作为世界中心,从郑和下西洋开始,就开始有各族之人慕名来到大明,如今在大明的外族,少说也有一两百万人。”
“能被招募到鄱阳湖来的,都是异族当中最勇武的那些。”
“这些年实战验证。”
“其实生番并不如熟番好用,许家留在鄱阳湖的那支倭人军队,当属各异族之首,他们虽然身量不高,可战斗的时候悍不畏死,又能够集体协作,作战风格阴险狡诈,能够熟练使用火器,兼之有忍者作为斥候刺探情报,可以说是战斗力最强。”
“那些西罗人的骑士,看着光鲜,但在战场上没什么用。”
“一则数量太少,二则鄱阳湖水战居多,用到骑兵的地方少,那种重甲骑士,巅峰当属金国的铁浮屠,西罗人可凑不出这种规模来。”
“昆仑奴看着高大有力,实际上难以听从指挥,生性散漫,不是什么好兵。”
“阿萨辛的刺客倒是厉害。”
“可惜如今已经没落,当年蒙古大将郭侃炮轰鹫巢,斩杀山中老人,将阿萨辛派的五万壮年屠戮一空,便再也不成气候了。”
“否则也不会沦落到来鄱阳湖谋生。”
张永焕竟然对世界各族如数家珍,连当年阿萨辛派被蒙古剿灭一事都知晓清楚,张执象愣了一下,也觉得理所当然。
明朝是继承了元朝,修了元史的。
蒙古帝国当年的事情,自然知晓的一清二楚,蒙古打到了哪里,明朝如何不知晓?既然知晓西罗洲,郑和舰队当初又如何会不去看看?
大明能否远迈汉唐另论,可元朝曾经去过的地方,我大明是不是该去一去?
当然得去!
18、三教九流,妖气西来
狮头镇的“繁荣”,已经让张执象看到了当初郑和舰队的豪迈。
知晓了洪武、永乐年间那股追亡逐北,囊括四海的豪情壮志,越是知晓,就越是对当下大明的糜烂而不忿。
窥一斑而见全豹。
这大明上上下下,各阶级阶层,都在玩自己的,而且对此习以为常。
每个人都在扒拉着自己的利益,趴在大明朝身上吸血,那么最惨的是谁?是牢居于深宫,易溶于水的皇帝?
不,不是。
是天下万民,是最底层的百姓。
倘若国朝无事还好,一旦有事,户部太仓那点银子能做什么?户部不够了怎么办?皇帝内帑拨钱呗,皇帝也没钱怎么办?
嘿,这点崇祯就很清楚。
至于内帑搞钱有多难,正德与八虎们,大概勉强可以三七分成吧,当今这位嘉靖帝,心理底线是七三分,可鄢懋卿冒青烟的时候,他还是得喊一句“朕的钱”。
等到万历的时候,效率就更低了。
到处派矿监,搞得哀声载道,终其一辈子,也不过搞了四千万两银子,可太监们捞了多少,地方官吏配合太监们又捞了多少,恐怕要翻百倍不止……
这百姓的日子得多难过?
人祸如此,还要加上小冰河带来的天灾,大明不亡,那才没有天理。
天人合发,万化定基啊。
届时亡的又岂是大明的国祚?剃发易服,焚书愚民,再二百年,割地赔款,几近亡族灭种……
想着明亡后发生的一切,张执象长长叹息一声。
“四叔认为大明会亡么?”
张永焕愣了下,不知道张执象怎么就想到了这里,犹豫了下,问道:“小师叔是看到了大明灭亡的未来?”
“嗯……”
“亡大明者谁?”
“或许,满清。”
“满清?”
“就,建州女真。”
“……”
张永焕不信,说道:“此事绝无可能,小师叔许是看错了。”
张执象苦笑:“是啊,绝无可能,谁也不信建州能够灭亡大明。”大明是亡在建州吗?当然不是,这么强大的帝国怎么可能从外部被攻灭。
亡大明的,是那满朝士绅,是在这狮头镇角逐利益的各方势力啊。
阿萨辛派以恐怖和暗杀威震西罗洲,一时显赫,可当蒙古大军碾压而至的时候,只能引颈待戮,这鄱阳湖上同样如此,看似无法无天,个个虎虎生威,可等建州八旗驱使着关宁铁骑南下的时候,也唯有引颈待戮。
商人、士绅建立的私兵,如何能与边军相提并论?
这一点会在南明表现得淋漓尽致。
张执象思绪有些飘飞,自从坦白自己“生而知之”后,他就更加喜欢以两世经验来对比观察了,这种“上帝视角”能让他看到更多的东西。
然而张永焕关注的却不是建州灭亡大明。
他慎重提醒道:“大明亡于建州,此事最好不要外言,进京面圣之后,也千万不要提及。”
这事不会有人信的,说出来只会影响张执象的名声,而且当年成化犁庭尚且没能灭亡建州,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嘉靖虽然在大礼议中胜出了。
可他毕竟是藩王入主,皇权的正统性先不提,他是没有“先皇”的遗产能够继承的,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几年对付杨廷和一党就已经精疲力尽了,对于九边军事能有几分掌控?
说白了。
嘉靖如今没有对外开战的能力,政治上的考量也绝无对外开战的可能,张执象哪怕再肯定这个预言,也不能将其说出。
他若是敢说。
那么“仙人”就会立刻变成“妖人”,是在妖言惑众!
“我知道的。”
张执象不傻,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情绪多少还是有些低落,张永焕能理解,但这世道就是如此……
“大明什么时候会亡?”张永焕还是有些好奇。
“崇祯17年,距今……118年。”
“竟还有百年国祚?”
张永焕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大明如今的情况,大寒来临的时候,大明朝就该亡了。
怎么也不该坚挺百年才对。
“是啊,竟还有百年……”张执象恍惚间也看到了希望,大明朝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这个时代并不坏。
儒家两个半圣人。
王阳明先生还在世,张居正去年应该已经出生了。
大明,还是有救的。
“四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张执象不再悲观,他已经想通了,师兄说的没有错,天下兴亡,不在他一人之肩。
没有他张执象,也有人在力挽狂澜!
这不是腐朽绝望的时代!
“嗯,能想通就好,走吧,去前面那家酒楼吃饭了。”张永焕感觉小师叔不仅仅是精神振奋了,而是整个人都升华了一些。
张执象自己没发现,他不曾念诵金光咒,但身上却闪耀着常人无法看见的金光。
若是老天师在此,当会抚须称赞。
张执象没有发觉这些,但他因为精神振奋,恢复了几分孩童的活泼,走起路来只觉得身体轻盈,跃步如风。
进了那家来福客栈。
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好饭菜,因为天要黑了,店里也升起灯火,倒是亮堂的很,在灯光之下,竟然有音乐升起,接着有胡姬出现,踏上一张桌子直接起舞。
那些顾客们也纷纷呼喊吹哨起来,有开心的直接将银子、铜钱洒向舞者身旁。
荤腔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似乎自带狂野与躁动……
张执象不太喜欢这种环境,感觉有些像……酒吧,他前世没有去过,但也听说过,感觉应该类似。
“四叔,好吵。”
“嗯,吃完饭再回去。”
王家在狮头镇有院子,大防风和雨水已经随王家队伍先去落脚了,张永焕带张执象出来逛逛见下世面,这种三教九流之地,最是锻炼人的好地方。
张永焕说是等吃饭,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地……有妖气。
(PS:曾国藩说两个半圣人,是抬举他自己。孔子、王阳明是圣人,剩下半个,真要论的话,只能是张居正,曾剃头差得远了。)
19、古神遗卷,不可名状
有妖气的不是酒楼。
而是坐在数米外那一桌的西罗人身上。
在鄱阳湖的雇佣兵当中,西罗人的骑士其实不多,更多的是……海盗。
穿着邋遢的服装,腰间别着弯刀和火铳,头上要么带着帽子要么绑着布带,一行四人正围着一个似乎泡了海水的破木盒子嘀嘀咕咕。
张永焕不是耳顺境武夫,却也耳聪目明,能够听见。
他懂西巴尼亚语(西班牙)。
一个门派总有分工的,张永焕的分工就是接待外事,这些年西罗洲来了不少传教士,他们那些教义和思想,虽然看着并无可取之处。
但是当年佛教的经验在先。
佛教在发源地已经没落,但结合华夏本土文化后,却发展出了禅宗这样的大派,佛学有了更加强劲的生命力。
天师府认为,天主教因为没有与华夏文化相结合,所以不能展现出它的潜力。
于是,老天师让张永焕等人学习弗朗机语和西巴尼亚语,自己翻译学习天主教教义,试图找到教义中的闪光点,实现类似于佛家的那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华夏的儒释道三教。
为何常说三教合一才是完整的大道?因为道家解决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儒家解决的是人与人的关系,而佛家解决的是人与自我的关系。
如此,才有宋明以来,无论是全真道,还是心学,都在提倡三教合一。
所以。
天师府想看看天主教是不是有可以借助的东西,结果……反正张永焕看了十多年的圣经和一些教义书籍,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得出的结论是,天主教是纯粹的宗教,有术无道。
虽然平白研究了十多年,但张永焕还是多学了两门外语,让他能够听懂这四名西罗人在说什么。
这四个西罗人不是一伙的。
其中三人是许家在鄱阳湖的势力天王帮的成员,另一人则是从事世界贸易和抢劫的船长,他们称作“派克船长”……
派克·尼恩,西巴尼亚人。
是自郑和舰队抵达西巴尼亚,带来世界地理后,开启的大航海时代中的一名自由人船长。
所谓自由人船长……
其实就是以海盗为本业出航,顺带会做些生意,他们以抢劫为主业,做生意不在行,所以很少跑西罗洲到大明的成熟航线,而是拿着海图,不断琢磨怎么才能找到“宝藏”。
派克原本有一条四百料的海船,拥有157名船员。(古代船只以“料”为单位,表示浮力,可以看做1料=0.325吨。)
早先年很是抢了些财富。
但在半年前经由南商洲满载而归,走墨尼镴尼海峡经过,沿着南极洲向西,准备进入东南海,从而抵达大明,来消费此次出行的收获,并换成货物回到西罗洲。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线。
哪怕是当年的郑和舰队,在第六次航行的时候,洪保航线与周满航线虽然完成了自南商洲绕“龙尾”而归,但在返程途中都损失惨重,经过数次休整,才有少量部队返回大明,其中多数都留在了当地,等待遥遥无期的救援。
派克的冒险精神让他做出了挑战这条航线的决定。
结果,他错了。
他本以为阻碍郑和舰队的只是气候与洋流,结果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在经过沙岛,进入墨尼镴尼海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天空忽然漆黑,宛如暴雨来临。
风暴的来临让他们惊慌,但他们的勇气和经验足以面对,远远不到恐惧和绝望的时刻,但是,在暴风雨中,出现的不是大海的风浪,而是……
派克忽然一阵寒颤。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只记得那是无上的恐惧,但却不记得具体为何物了,整支船队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暴风雨后有些残破的船只上,只剩他一人,其他人连尸体都没见到!
更诡异的是,他的船明明才过沙岛,却在他醒来后已经抵达了吕宋!!
然后,他遇到了海盗……
船上的金银被洗劫一空,但海盗们好心将他贩运到了大明,本来是卖去挖矿的,但看这派克有几手功夫还算能打,便卖到大明当家奴。
按理说,他们经验丰富,派克更不可能逃掉,只能被打入奴籍,一辈子当奴仆。
但……
派克看着三位同胞,他身体前倾,按在了木盒子上,眼睛空幽慑人的看着他们,低语道:“我所有的金银和财富都被抢走了,他们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只戒指。”
“可我在牢笼里,却发现怀里有个物品。”
“我拿出来一看,便是这个盒子,一个无比熟悉的盒子……”
“你们要看吗?”
“只要轻轻的打开它……”
派克正要打开盒子,三名供职于天王帮的海盗,其中的头头,布兰科一把摁住了派克要揭开盒子的手,冷声说道:“那是深海的恐惧,派克。你打算将恶魔放出来吗?”
显然,布兰科不是什么小白。
他多少有听闻过派克的那种故事,那个盒子里绝对是一只魔鬼。
“你在害怕?”
派克咧嘴一笑,气度十分从容而让人讨厌,布兰科沉思了一下,放开了手,任由派克缓缓推开盒子,露出里面物品的真容,一张羊皮卷。
“瞧,没事。”
“魔鬼并不会这么简单的被放出来,恶魔的力量在文字上,只要不曾看到那些文字,就不会有事情。”
“可倘若看到了文字……”
“你就会发疯,然后在恐惧中死去。”
“这是我的恩典,古神在夺去我157名船员后给我的恩典,也是一场浩大的召唤仪式,只要有足够的祭品,古神就会降临。”
“吞噬一切。”
“我听闻在下个月,这里就要举行一场战争了,不是吗?”
“布兰科,为我引荐你的主人吧,这个古神遗卷能够带来你们想要的一切,而我,只是想要重新赚回自己的财富而已。”
“这是双赢的生意。”
(PS:孟席斯认为在郑和舰队第六次远航分作了四支队伍,四支队伍走了不同的路线,洪保、周满、周闻、杨庆,其中洪保和周满都经由南美洲穿过麦哲伦海峡向西回到大明,洪保沿南极洲走,周满走到秘鲁,然后横跨太平洋。孟席斯的研究不严谨,仅供参考,但我写小说拿来用应该是没问题的。)
20、六壬占卜,直视深渊
布兰科没有立即答应,他还在衡量。
供职于天王帮的西罗洲海盗有百余人,但是统领他们这些海盗的,却是骑士,并非是因为那些骑士在西罗洲是贵族的原因,而是骑士的确更能打一些……
哪怕是水战。
双方接舷之后,有骑兵跃马踏舟,起到的突防作用是他们这些步卒比不了的,而且海岛争夺,岛上的战争骑兵也极为关键。
所以,天王帮的那五名骑士老爷,才是他们的“队长”。
不同于海盗。
骑士蒙管是不是贵族,有没有所谓的骑士精神,他们都是支持和信奉上帝,那代表他们的利益,所以骑士会天然排斥一切其他神。
因而。
倘若在这一次事情之后,他不能拿到天王帮内管辖西罗人的权力,事后肯定会被那些骑士报复……
“呵……如此胆小,也配当海盗?”
布兰科拍桌而起,其他客人只是望了眼,便见怪不怪,他恶狠狠的盯着派克,好一会,似乎下定了决心,问道:“我怎么能肯定,这羊皮纸,有你说的功效?”
派克咧嘴一笑,说道:“简单。”
说完,竟解开了羊皮纸卷,随手丢了出去。
张永焕看到这里陡然一惊,便要出手阻止,可刚等他动作,那羊皮纸卷已经不见了,方才的四名海盗也不复存在!
“四叔,怎么了?”
张执象看四叔有些慌急的样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永焕平静下来,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说道:“小师叔,我教你一个最简单的测试吉凶的方法吧。”
“可我阴阳五行这些还没学好。”
“没关系,只要会数数,认识字,左手健全就行。”
“这么简单?”
“嗯,来,伸出左手,看食指、中指、无名指,从食指底部开始顺时针旋转,共六个位点,分别为: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记住了么?”
“嗯……记住了。”
“今天什么日子?”
“三月初五,时辰是……戌时。”
“3,5,11,按顺序转吧。”
“好……”
张执象开始数手指,先转3下,从大安开始,数3下后正是速喜,接着从速喜开始数,再转5下,正是大安,再转11下,又是小吉。
吉卦啊,这是。
“四叔,是速喜、大安、小吉,都是吉卦。”张执象尚且不知道自己在占卜什么,这套小六壬掌可以说是最简便的占卜了。
但并非张执象所说的都是吉卦,而是最后的“小吉”才是定卦。
辞断为:小吉最吉昌,路上好商良,阳人来报喜,失物在坤方,行人立便至,交关真是强,凡事皆和合,病者事无仿。
张永焕不仅要测吉凶,更要测方位。
“坤方”,便是西南。
测得这一结果后,张永焕再朝西南方向看去,那四名海盗便现出身形了,不可知力量的干扰在这一刻被消除。
但人还在,羊皮纸卷却不在了……
“煞煞……”
当你注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注视着你,张永焕窥视神秘的时候,也遭到了神秘的反噬,有不可名状的声音开始在他耳旁低语。
张永焕面色不变,手已在袖中捏住一张杀鬼符。
还不等他动手,张执象迷茫问道:“四叔,刚刚是什么在说话?”
显然,他也听到了低语。
他们两听到低语,都只是听到而已,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诡谲的力量已经弥漫了整家酒楼,本来就躁动的氛围更加激进了。
当即就有人发狂,扑向了台上的舞女。
还有人莫名其妙拔刀砍向周围,无辜之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刀劈死,鲜血的出现顿时令疯狂飙升,店内彻底乱做一团。
这些事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张永焕当即心头一凛,他还是低估了这海外邪崇的实力,当即不再保留,手中杀鬼符一抖,无火自燃,肃杀之气当即升起。
步踏罡斗,手掐真诀,口诵神咒。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
此乃净天地神咒。
此类邪崇无形,找不到目标,那便直接净化天地,定叫其无所遁形!
刹那间罡气奔涌,天地肃清,低语声消失,疯狂的人恢复正常,只留下一地狼藉,张永焕找到那四名海盗,发现皆已昏迷,搜索之下,羊皮纸卷竟然不见踪影……
“被跑掉了。”
张永焕有些凝重,他抬起头,见店家的人已经过来,便让他们去寻王家,等王家派人过来后将这四名海盗抓起,一并审问。
等人的时候,张永焕只亮了天师府的令牌,便不再多言。
其他人也不敢打扰。
“四叔,方才是……有鬼?”
张执象虽然生长在天师府,但却不信鬼神,在他看来,玄学只是另一种科学,修道并不迷信,但鬼神之说就有点离谱了。
天师府上,也自然不会有妖邪鬼物。
可如今亲眼所见,又联想到老天师在下山前教他金光咒,说山下不同于山上……
“不是一般鬼物,小师叔如果觉得不对,可念诵金光咒。”
“嗯!”
两人在现场就没有聊什么了,等到王家的管事郑荣生过来,便让人将这些海盗带去了王府,路上,张永焕问:“此三人是天王帮的,会不会有麻烦?”
郑荣生笑道:“无妨,三个西夷人而已。”
张永焕便不复多言,回家见了王源之,将来福客栈的事情交代一二,王源之敏锐的感觉到了事情并不简单。
他问:“大寒之前有大暑,这是修仙者的盛世,是否……也是妖物邪崇的盛世?”
张永焕点头。
事物总有阴阳两面,阳气充盈的时代,修仙者有利,妖魔鬼怪也会变多起来,而阳气衰弱的时代,修仙者寸步难行,世间也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有的,只是人心……
(PS:本章占卜属于小六壬,能够大概的测个吉凶和寻找失物,有兴趣的可以试试,就当一个小游戏好了。)
21、外算之巅,四元玉鉴
“这次的邪崇,道长能解决?”
王源之确定“大暑”的迹象后,便认真询问眼前的事情,这事与他有关,假如古神遗卷真被许家用在今年的夺岛之战中,那麻烦就大了。
失去一年的份额事小,兵员伤亡事大。
亦或者说,威严伤亡更大,试想一下,假如王家在鄱阳湖的两千精兵全军覆没,哪怕王家不止这一条腿,可外人怎么看?
届时引发的贪婪围攻,才是真正的大损失。
由不得王源之不重视此事。
“此类海外邪崇,过去不曾接触,故而不敢夸言,但斩妖除魔乃我天师府职责所在,必竭力以赴!”张永焕表态,王源之自然也认为该解决此事再继续北上。
吩咐了管家,让沧溟帮的人动起来,全力调查此事。
一有情报,立刻通禀。
“下面人已经去办了,道长还没吃饭吧,我让厨房去准备,先吃过饭再说。”王源之竟然注意到了事情发生在酒楼,可能饭没吃成这一细节。
安排晚饭,让自家女儿跟着张永焕一行后,王源之就出门去办事了。
古神遗卷的出现,让王源之意识到时代真的不同了,四月份的夺岛之战可能还要做其他的准备,许多事他不得不亲自去办。
张执象在吃饭的时候,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件当中。
想跟雨水倾诉一下,但又觉得那事太恐怖,不好跟女孩子说,特别还有王绛阙也在。
他看了那边一眼,女孩便说道:“爹说跟着永焕先生最安全,我没看你,你也不用在意我。”
坐在一旁角落,小姑娘手中拿着一卷《算学宝鉴》。
“哦。”
张执象应了声,但也没有开口说事,雨水胆子挺小来着……
话说,吃完饭了,该练武吧?
他的生活节奏本该是看书或者练武,但老天师说他平日里看书太多,出门不让带书,所以只剩下练武,先前在船上的时候又出过糗,还是不要在她面前练武了……
要不,借本书看?
“那个,你看的是算学宝鉴?”
他开口询问,早先跟老天师学道的时候,师兄讲外算的时候提到过这本书。
“《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作者是山西王文素,晋商出身,正德八年开始传阅初稿,嘉靖三年定稿刊印。”
“全书共12本,42卷,五十万字。”
“此书重点在‘新集’的魄力与‘通证’的毅力之上,对当世能够见到的一切算学著作都留心通证,达到去伪存真,去芜存菁的效果。”
“是能够正本清源的数学巨著。”
“但也只是如此了,相比于宋元数学的高度,王文素所学有限,对于天元术、四元术所知甚少,而且没有往前推导。”
“总结。”
“此乃守成之书,但无开创之举,可惜。”
王绛阙直接把算学宝鉴的相关内容全部讲完了,答话时手上还在翻页,竟是丝毫没有影响她的阅读。
张执象受教之余,有些惊叹。
他不太了解古代数学,王绛阙与老天师的评价不同,但想来老天师应该没看过此书,而王绛阙正在看,她的评价要更准确一些。
有兴趣了解这方面知识,他继续询问。
“那,当下数学成就最高的著作是什么?”
“《四元玉鉴》。”
王绛阙说道:“元代朱世杰的《四元玉鉴》是目前数学界的最高峰,在‘四元术(四元高次多项式方程)’与‘垛积术(高阶等差数列求和)’还有‘招差术(高次内插法)’等方面,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张执象不太懂这些专业名词,但能听出,元代朱世杰最厉害,大明至今没有人超越。
如果他所料不差,四元术应该是四元高次多项式方程,那么他这点数学,在大明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
实际上所有穿越者,只要不是数学专业的,穿越到古代,学的那点数学应该是没啥用的……
你会的,古籍上都有。
你不会的,也有。
“那个,你会这些吗?例如四元术。”张执象有些好奇,毕竟王绛阙的点评,好像将《算学宝鉴》读透了一样。她好像才七岁吧?这么妖孽?反正他自己是不会的,他前世自学完了高中课程后,看的都是一些杂书,数学并不精通。
“会。”
王绛阙的答案十分简短,却霸气十足,尽显学霸风范,相比之下,他就像是一个学渣……事实证明,不是穿越过一回,就比的上历史上的天才的。
“你……还会什么?”
这个多智近妖的女孩,让他升起了许多好奇。
王绛阙停下阅读,回头瞥了张执象一眼,说道:“你只会问人吗?”
张执象:……
被怼了,沉默过后,张执象整理了一下心情,正襟危坐,道:“那你问我吧。”
“不问。”
“……”
他明白了,他打扰别人看书了。
啊,还没借书呢……
心下悠悠一叹,他看了眼门外,四叔拿了块饼子就出去画符了,也不见有回来的迹象,算了,去院子里找大防风探讨武艺吧。
“大防风,大……防风?”
跨过门槛,来到院子,竟然没有看到大防风的人,那么大一个巨人,总不至于找不到,难道,大防风出去了?
就算出去,也应该通知一声吧?
大防风虽然是巨人,但却是很细心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不告而别……
糟了!
张执象陡然惊醒,他猛的转身,眼前却不是房门,而是一片迷雾!整个院子不知道何时竟然布满了迷雾,让人不由的升起几分恐慌!
冷静……
我刚刚出门只走了五步,我现在向前走五步便可以回到房内,至少先找到雨水和王绛阙她们几个姑娘,得保护她们才行。
一,二,三,四,五,六,七……
都走了七步了,面前的迷雾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一样。
偏偏这时候,身后有人在呼唤……
22、迷失魔域,携手突围
呼唤声越来越近,张执象浑身紧绷,满背大汗,心脏砰砰直跳,此时,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肩膀上……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默念着金光咒,模仿四叔第一次演练八极拳的样子,张执象扭身一拳,结果刚转身就愣住了,拳头停在王绛阙的面前,愣愣问道:“你怎么在我后面?”
“不对!”
“你是人是妖!”
王绛阙没有理会他,只是淡淡的抬起左手,手腕处有一串佛珠,此时正散发着盈盈的金光……
“这佛珠这么厉害?”
“庆寿寺老和尚那里求来的。”
“庆寿寺?”
张执象不知,但王绛阙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而是说道:“在你走出房间后,雾气就涌了进来,银翘和你的丫鬟雨水都不见了。”
“要尽快找到她们,不然恐怕会有危险。”
王绛阙懂很多东西,但是这些神神鬼鬼的,她不在行,佛珠只能帮她自保,救回丫鬟还得靠张执象来才行。
然而,张执象光点头了……
“你还不开始?”
“啊,我……对了,好像有办法。”
张执象想到了小六壬,他了解的知识当中,这种占卜除了根据时辰来外,还可以随缘,他张开左手,问道:“你随便说个数字。”
“8。”王绛阙没有问为什么。
“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是留连。断辞是……”
张永焕在回来的路上将小六壬的断辞都教给了张执象,他已经背下,留连的断辞为:留连事难成,求谋曰未明,官事只宜缓,去者未回程,失物南方见,急讨方称心,更须防口舌,人口且平平。
“失物在南方!”
张执象有些兴奋,王绛阙却一瓢冷水泼下,问道:“哪里是南方?”
“南方……”
四处迷雾笼罩,他们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张执象寻找方向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地面的影子。
“未及子时,月亮偏东,影子偏西,南方在这边。”
“是么?”
王绛阙见张执象找到方向,竟然不顾前方全是迷雾,直直闯了过去。
“诶!小心啊!”
张执象没想到她这么莽,眼见她快消失在迷雾中,便连忙跟了上去。
走了数十步后,视野霍然开朗,他这才发现,他们是走出了院子,外面的世界虽然不是四周全是迷雾,但整个也笼罩在一层灰朦当中。
在回廊的那一头,正有两个女孩呆呆的前行,正是银翘和雨水!
“雨水!!”
他放声喊道,可前方的人根本没有反应,王绛阙平静道:“她们被迷了魂,喊不应的,除非你会佛家狮吼功。”
“邪崇作乱,应该还是要找回宿主。”
“跟着过去吧,她们前往的方向正是关押那些海盗的柴房。”
两人跟在后面,张执象忍不住问道:“你不奇怪吗?四叔和大防风都不见了,这院子里也安静的可怕,王府内应该有几十号人才对。”
王绛阙反问:“永焕先生什么境界?”
“啊?”张执象还真不知道,就想你很多时候不记得父母的年龄一样。
以往在山上的时候就没有问过这些。
王绛阙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说道:“正一虽然是以符箓为名,但也讲究内练,嘉靖元年,唐皋上献《性命双修万神圭旨》,嘉靖帝刊印分发后,武当山召开了天下法会。”
“法会上修行界达成一致。”
“确立修仙共分九境:调养、入静、筑基、采药、过三关、结丹、元婴、神游、纯阳。”
“永焕先生在哪一境?”
张执象迂回道:“四叔能用法术,这是什么境界?”
他根本就不知道修仙还有这些境界,师兄连导引术都不教他,哪里会教这些,他倒是在道经上看到过类似的境界,可却也没有分的这么明白。
“他们说你是仙人。”
“我……”
张执象难以辩驳,他只学了道,又没学术。
王绛阙幽幽一叹,说道:“假如邪崇囊括的不仅仅是王府,而是整个狮头镇,永焕先生的消失就很顺理成章了。”
“他在寻找古神遗卷,那里才是主力战场,我们这里,只是次要的而已。”
“至于府中下人不见了……”
“这个时候我倒宁愿不见他们。”
王绛阙并非冷血枉顾下人生死,而是……穿过回廊,来到另一进院子的时候,张执象骤然停步,掌心冒出冷汗。
在院子里拿着扫帚的,是浑身长满了触手身体是错乱的珊瑚眼珠如同挂在头顶的灯泡一样的怪物……这是什么鬼东西?
它们在扫地,在擦栏杆。
直到……看到了他们。
“快跑!”
张执象见怪物动了,直接拉着王绛阙逃跑。
他明白为何他们院子只是迷雾,银翘和雨水也为何只是被迷魂了,是张永焕留在房间的那些符篆的起了效果。
否则他们就会在这个魔域当中,变成那些恶心的怪物!
“他们彻底变成了怪物?”张执象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感觉有点离谱,这个世界的画风有点不对……
“不知道。”
“也许魔域消退后,他们就能变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但可以知道的是,这个邪崇的可怕远远超乎我们,甚至是永焕先生的预料。”
“按照已知情报,那个邪崇实际上都没有降临。”
“等它凑齐祭品降临,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说话间他们已经跑到了银翘和雨水身边,两人各自牵一个丫鬟,不管是否唤醒,拉着就往前跑,可身后的怪物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邪崇降临的仪式肯定与那些海盗有关,去找他们。”
“怪物来了!!”
张执象警惕的回头,那些怪物已经到他们身后四五米的地方了,它们的速度虽然与常人奔跑无异,但他们都只是些小孩和少女!
就在他想着有什么玄学知识可以应对麻烦的时候。
王绛阙如同跳舞般极为流畅的转过身来,一拉右手袖子,居然露出精致的袖箭,啪嗒两声,顿时就将弩箭射在了怪物的腿上。
“跑!”
王绛阙都不看结果,转过身来速度不停,张执象也赶紧回神,拉着雨水狂奔。
在被更多的怪物发现前,他们躲进了一间厢房,张执象喘着粗气,看着呆傻宛如梦游的雨水和银翘,问道:“我用金光咒试试?”
王绛阙问道:“你有真气?”
张执象挠头:“师兄说神咒不一定需要真气来着。”
23、金光初显,护法神威
努力回想当初老天师教他金光咒的场景,也伸出一根手指点在雨水的眉心,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念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唯道独尊。体有金光……”
他为了静心,早已闭上了眼睛。
所以他没有发现,在他诚心念诵金光咒的时候,这间厢房,已经满室金光……
王绛阙的瞳孔微微一缩,看着银翘连接触都没有就渐渐转醒,她算是明白张执象为何被称为仙人转世了。
“少爷……”
听得雨水呼唤,张执象才从沉浸中脱离,他睁开眼睛,看着已经恢复的雨水,心中石头落地,问道:“雨水你没事吧?”
小丫鬟摇头,有些迷茫的看着这间房,问道:“少爷,我们怎么换房间了?”
“这……”
张执象还在犹豫,王绛阙直接就把情况说了,雨水是个胆小的丫头,当即拉着张执象的衣摆,泪眼汪汪,瑟瑟发抖。
啊,果然是这样……张执象叹息了声,所以他不大想说啊。
然而。
丫鬟与丫鬟是不同的。
银翘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眼神认真的护在王绛阙身前。
张执象心想还是她们经验丰富,便看向了王绛阙,王绛阙探望了一眼屋外,随口说道:“你再念金光咒看看。”
“好。”
张执象再念,这次却连一丝金光都没有出现……
“算了,我们绕道。”
王绛阙有银翘护卫后就从容了很多,银翘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但功夫却不差,寻常十多个大汉都进不得身那种。
王源之只有一个独女,女儿的安全肯定是重中之重。
银翘作为贴身丫鬟,也是最后一道护卫屏障,在跨过她的尸体之前,王绛阙是不允许受到半点伤害的。
银翘似乎受过专业的训练。
有她带领,一行人很顺利的绕过那些怪物,来到了柴房外面,可不等他们进入柴房,就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仿佛整个柴房都装满了水一样,门缝、窗缝,都不断的溢出水来……
房间内更是传出啃食的声音,他们本以为柴房内有什么怪物,可须臾之后却明白自己想错了,怪物不在柴房内,而是这个柴房变成了怪物……
粗大丑陋的触手猛的从柴房底下钻出,柴房的两扇窗户忽然打开,就宛如什么东西睁开了双眼一样,里面是令人心颤的猩红,密密麻麻的鳞片开始在柴房上生长,鳞片的纹路又栩栩如生,宛如一只只眼睛……
柴房怪物缓缓转过身来,那猩红的眼睛盯向了张执象他们藏匿的花丛,它仰身嘶吼,然后奔袭而来!
“被发现了,快跑!”
“怎么跑?又开始起雾了!”
“啊!”雨水摔倒了。
张执象连忙回身扶起雨水,就这片刻功夫,那怪物已经冲到跟前,张执象心底自然是慌得一批,但他却没有退缩。
总不能丢下雨水,他当即站定,准备与怪物拼上一拼,如果金光咒能奏效的话……
“轰——”
就在张执象打算殊死一搏的时候,一道仿若雷霆般的巨响炸开,宛如流星般的玄铁长枪仿佛是从天外刺来,以摧枯拉朽之势轰击在怪物身上,夜月之下,仿佛有巨人蔽空,大防风竟然一跃十多米高,白虎大氅凌风飘荡,宛如战神。
手持两柄七星斩马刀,那可是道门加持的法器,对付邪崇最为有利。
只见他突袭之下,双刀运转如风,顷刻间便将那怪物绞成一地碎屑,木屑与血肉横飞,竟然不见半块完整的东西……
血雨腥风之下,那白虎大氅竟然没有沾染分毫,似乎也是法器。
收到归鞘,拔出扎入地面的霸王枪,他嗡声告罪道:“小师叔祖,我来晚了。”
“无,无妨……”
张执象这是第一次见大防风出手,那震撼之情溢于言表,王绛阙也有震惊,但随后更多的是对大防风的欣赏,要是王家也有这样的虎将就好了……
“大防风,一开始你怎么不在院子里?”
张执象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只是好奇发生了什么,大防风再次抱拳致歉:“我见院内有符法守护,觉得暂时无碍,便去帮永焕师傅了。”
“拿出古神遗卷的派克船长在迷雾出现前逃离,永焕师傅正在捉拿他。”
“我跟着追出王府,视野丢失了一瞬间,便陷入了迷宫,折腾一翻才出来,知晓已经追不上去,便返了回来。”
“所幸没有来迟。”
张执象不忍看地上那摊碎肉,可此时看去,血液已经大幅度消退,地上更多的是木屑,只有零星血肉在木屑当中……
“那这里面?”
“应该只那三个海盗。”
“府上的仆人?”
“虚幻之法,小师叔祖用心看就会发现他们还是人,只是你们看他们是怪物,他们被迷了魂,看你们可能是盗贼之类,所以会追拿你们。”
“还好,还好……”
张执象回想起被王绛阙在腿上射了两支袖箭的下人,只觉得他们幸也不幸,王绛阙杀伐果断,但好歹还存了善念。
“那,四叔呢?”
“怕是不容乐观,迷雾笼罩了整个狮头镇,不能破妄的人看什么都是怪物,等他们心境崩溃,疯傻之后,可能就会被邪崇完全控制,会以自杀的方式成为召唤邪崇的祭品。狮头镇有五万多人,不能自保的终究是大多数,此时祭品可能已经凑齐。”
“那怎么办?”
“要么阻止邪崇降临,要么……杀了它。”
大防风那份源于自信的霸气令人侧目,张执象他们也不能独自留在王府,不然还是怕有危险,所以决定跟着大防风一起去支援张永焕。
或许是大防风道破虚幻的缘故,他们再看过去,就没有了怪物,都是迷魂了的人。
不知道大防风在那些人眼里是什么怪物,但凡有人看到他们,都吓得惊恐万分,连滚带爬的落荒而逃,这样也行吧,至少他们行程会顺利很多。
大防风有心眼之能,能够聆听天地万物的声音。
邪崇能够遮蔽人心,却无法迷幻那花花草草,大防风根据植物给出的信息,知晓张永焕在码头那边,等他们赶到码头时,眼前震撼的一幕,才让他们明白这个邪崇到底有多可怕……
24、火炮覆盖,时代之辨
“以前有这种妖怪么?”
“从没见过。”
鄱阳湖水域宽广,但水深平均只有8.4米,最深处为25.1米,但这怪物从水中站立起来,就好像从大海下浮现一样。
仅仅露出水面的半个身子就有五十多米高了,完整身躯肯定在百米以上。
庞大的身躯就想一只长满了骨刺的蠕虫,那癫狂的形象与嘶鸣声,普通人直视一眼,血液便会从眼睛里流出。
张执象看着那个怪物,只觉得有一股莫大的压力降临,大脑就像是做题过度一样,甚至产生了恶心反胃的感觉。
这样纯粹的,邪恶的,癫狂的妖魔,华夏大地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类型上应该归属于上古凶兽那类。
狮头镇三教九流,自然少不了和尚道士,甚至连传教士都有,但他们都不顶用,也不专业,这里唯一的专业人士只有张永焕。
天师府专业斩妖除魔,只可惜这邪崇是外来物,所以不那么顺手。
张永焕开坛做法,打出一堆符篆,有用是有用,但没有以往那种专门的克制效果,这邪崇似乎并不像妖魔鬼怪那样受到“阳”的力量克制。
例如桃木剑,对妖魔鬼怪有用,对这个邪崇就反响平平。
没有了属性克制,就只能以纯粹的实力对抗,王绛阙前面有问过张永焕是什么境界,张执象不清楚,只印象中四叔修为不高来着。
张永焕的修为不高,只是在天师府比较。
调养、入静、筑基、采药、过三关、结丹、元婴、神游、纯阳,这九个境界,前三个境界都是打基础,筑基后才算正式踏上修行之路。
结丹才算有所成就,一般有这个境界,都算得上“得道”了。
很可惜,张永焕并未结丹,他只有过三关的修为,打通尾闾、夹脊、玉枕三关,真气在任督二脉当中周天循环,行走坐卧,皆是修行。
此乃真气周天,而非经络周天,此任督也非彼任督。
总之,虽未结丹,这境界也不算低了,一应符法神咒道术,张永焕都能使用,而且他博学众长,会的东西尤其多,实战水平远超境界。
可缺点也有。
那就是杂而不精,缺乏一锤定音的能力……
张永焕在用法术牵制,大防风在法坛下护法,在张永焕开口之前,他不会擅自介入,他是龙虎山护法金刚,职责在护法,张永焕作为天师府的弟子,也是需要历练的。
局面僵持。
在狮头镇的几大势力陆陆续续也到了港口这边,这年头哪家不烧香拜佛?没有“仙家”罩着,心里不可能踏实,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全真、正一多是正派修士,不会用些害人之法。
可咒杀之术不少,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偏门术士、苗疆巫蛊、山野妖邪……
这些东西对于普通人来说难以遭遇,可对于这些混江湖的来说,基本都是常态,所以几乎每个势力都有一两样压胜的护符。
最常见的,是各地城隍庙求的护身符。
明朝城隍庙大兴,几乎各地都有,依照县、州、府,城市的等级不同,城隍庙的规制不同,都是由朝廷敕封的正神。
城隍老爷都是当地史上杰出的能臣名将。
这金身打造,香火祭祀,冥冥之中自有反馈,能够庇护驱邪,城隍庙的护身符还是很灵验的。
狮头镇五万人口,此刻邪崇作乱,迷雾笼罩之下,竟然有上千人勘破了妄境,此时已经全副武装的渐渐聚集于此。
看样子,他们提着刀剑弓弩和火铳,对于除邪(物理)很有信心。
“需要帮忙吗?”
王源之带着百来号人,找到站在堤上的张执象问道,张执象有注意,在王源之的队伍里面,竟然还拖着两门虎蹲炮……
“暂时不用,看四叔和大防风的吧。”
张执象觉得还是让专业的人来比较好,物理驱魔不一定管用。
“要快,镇上还有人在心神崩溃后继续自杀,召唤仪式还在继续。等这个邪崇完整降临,恐怕要比现在难对付很多。”
王源之有自己的看法。
实际上包括王家在内,各方都已经动了起来,不一会儿,港口的防洪堤上已经架起了三十多座火炮,在有人居中协调之下,各式火炮和炮手都整齐划一的做好了准备。
只待命令一下,便可一轮齐射,教教这个海怪什么叫做时代变了……
这个作战风格其实是延续朱元璋,甚至是元朝。
大抵就是火炮先轰,轰完了骑兵再冲,冲不进就退回来,再拿炮轰,轰完继续冲,最后才是步兵击溃收割战场……
这就是富则给老子炸。
那边王源之跟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牵头走出,向张永焕问道:“永焕先生,要帮忙吗?”
“不能炸,炸了会很麻烦!这怪物会……”
张永焕还没说完理由,堤上一个面容阴鸷的锦衣男子直接挥手示意攻击,然后那边炮兵阵地问都没问王源之就开炮了,王家那两座虎蹲炮开不开都不影响。
听闻火炮声,张永焕脸色顿时铁青。
他眼睁睁的看着炮弹准确的落在怪物身上,那巨大的目标想打偏也难,本就是一团蠕动的骨刺蠕虫的怪物在炮火下炸成无数段……
“好!!”
岸上的那些人已经开始欢呼了,张永焕却心情格外沉重,他收了符法,拿出压箱底的功夫,甚至咬破了手指,现场开始画符,只为给大防风加持。
而在岸上人们大呼小叫,兴冲冲的准备来第二轮的时候。
那湖面翻滚的怪物,血水是淌开了,但那断掉的一节节的身躯,开始朝两边生长,缓缓补全,变成了一个个单独的段落,一部分主体留在那里继续交缠维持着体型,一部分段落则自主朝岸上发动的攻击,如果它们能吞噬血食,每一个都将成长为可怕的怪物。
这也是张永焕一直棘手的原因。
如果不能想办法将这怪物一击毙命,这样分化下去,只会越来越厉害……
王源之见状,也知道事情麻烦了。
他立即返回,跟属下做了吩咐,就要将女儿送走,在事情失控之前,他必须得保证女儿的安全,然而,王绛阙不走。
“绛儿!”
王源之有些急,王绛阙却没有理自己父亲,而是转过头看着张执象说道:“能够静下来念金光咒吗?”
“这……我试试”
张执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只能深吸口气平定心神,念诵着金光咒,期盼着有什么效果出现。
金光有了,却只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在他右手食指的指肚上。
不注意看的话,都会觉得那是一只萤火虫……
25、灵官除魔,人心险恶
看着手指上的一点金光,张执象有些尴尬。
王家的那些士兵甚至都发出了笑声,王源之若有所思,王绛阙似在犹豫,但识货的张永焕福至心灵,明白了那点金光为何物。
修行境界有九个,但并不是这就是最终敲定的版本了。
实际上人们对于入静这一境界是否能够完整概括性功修行很有疑问,在修行九境当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缺乏足够的概括。
说是三教合一,可是儒家的家国天下,并没有很好的分化出来。
哪怕入静的三个阶段“心斋、坐忘、撄宁”的原始出处是《庄子》当中以孔子为举例来表达的,但人们始终觉得差点什么。
大家都觉得这部分肯定存在,但怎么归纳,如何与修行结合,却没有找到方法。
哪怕是王阳明先生,也还在探索当中。
可现在看到这点金光,张永焕有些明白了,今天傍晚的时候,张执象在谈论大明灭亡后忽然的顿悟,那种霍然一新的闪光感,原来是在这里。
像是佛家的性光,但又有些不同。
“安平,还记得《灵官宝诰》吗?”本来有些焦虑的张永焕在这一刻也平和了下来,他缓缓走向张执象,似乎身后的怪物不存在一样。
张执象点点头,灵官宝诰是道士们早晚课常诵的内容,他听过无数遍,自然记得。
“念吧。”
“嗯……”
灵官宝诰
至心皈命礼
先天主将,一炁神君。
都天纠察大灵官,三界无私猛吏将。
金睛朱发,号三五火车雷公。
凤嘴银牙,统百万貔貅神将。
……
正一与全真的区别在哪?区别在于正一的道士会有法箓。
道家认为符是天上云气自然结成,由神仙摹写,传于世间,故有召劾鬼神、安镇五方、降妖镇魔、治病除灾等神奇功能。
道士拥有相应的法箓,方能召唤神吏兵将护卫身形,或役使以施行道法。
基本上,会召唤的多是正一,剑修多是全真。
张执象是有法箓的,而且是《太上大洞经箓》,这是正一品的法箓,基本上只授予天师真人,不外授。
可见张执象规格之高。
当他念诵灵官宝诰的时候,自是天地祥云浮动,清气卷席,手上那点金光开始颤动,光芒没有扩散,但是亮度却开始急剧提升。
“太乙雷声应化天尊!”
一篇宝诰诵罢,天空直接一道紫雷劈下,竟是准确无比的劈在了那点金光之上,随后金光仿若有灵性一般,瞬间飞至大防风体内。
刹那间,金光爆开,大防风本就高大的身躯仿佛再度膨胀了十倍。
周身竟是有一个巨大的金光法相!!
那法相含威怒目,令如雷霆,指着邪崇呵斥道:“孽畜!”
一声怒喝,顿时天朗气清,笼罩在狮头镇的迷雾极速散去,那召唤到一半的邪崇刹那间宛如被丢到岸上的鱼儿一样,疯狂乱窜,临死挣扎。
而法相却不管它。
在大防风带动下,法相手中的钢鞭打下,那数十米高的怪物便发出凄厉的哀鸣,只见钢鞭扫过之处,皆化为飞灰,仅仅一鞭打下,怪物便真的拦腰折断,分成的那些段落还想狼狈逃窜,此时见那法相从腰间扯出一条腰带,腰带两头的龙首竟然活了过来。
传闻当中,王灵官的腰带,正是拔龙筋所做。
刹那间,两条金龙浮现,分作数百段的怪物惨遭金龙啄食,彻底化为飞灰……
潮水褪去,迷雾散开,明亮的月光重新照拂,那伫立于天地间的金身法相怒目一扫,便从那飞灰当中重新聚集起了一张羊皮卷,将羊皮卷甩给张永焕后,便消散于无形。
一场神仙大战,仿佛梦幻一般。
过了好一会,所有人才回过神来,开始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出现,张永焕拿了个桃木盒子,以朱笔画符封镇之后,正要将羊皮卷收起。
但一个剑鞘却挡住了张永焕的动作。
张永焕眼睛一眯,抬头看去,打量了一会,问道:“许家?”
“正是。”
那面容阴鸷的男子毫不避讳,直接自报身份:“许家,许伯然。”
王源之走到了张执象他们身后,补充了句:“许家大房嫡子,排行老三,负责天王帮。”
许家崛起也是这百来年的事情,如今是传到第五代,这一代许家有四兄弟,分了四房,各自管着一片生意,年纪最大的大老爷已经快六十了,最小的四老爷,刚刚年过三十。
跟大防风直接有仇的那个,正是许家四老爷。
因为大防风这些年下山寻仇的缘故,许家跟天师府也不对付,只是两边都不是好相与的,也就没有明面上撕破脸皮。
但,也别指望和和气气,特别是大防风在的时候。
许伯然没有拔剑,但拿剑鞘指着人依旧是挑衅十足的动作,他挑了挑桃木盒子,说道:“这羊皮卷好像是我们许家的东西。”
张永焕眼神骤然冰冷,凛声道:“许家想豢养妖魔?”
“哈哈哈……不敢。”
张狂的笑过之后,许伯然杵剑而立,说道:“狮头镇起码死了百来号人,我手下被你们伙同王家捉了三个过去,至今生死不明。”
“这些事情没有交代清楚之前,我可不管这东西是什么。”
“至少。”
“你们天师府要将东西带回去,得问我们许家答应不答应!”
有许伯然牵头,其他几家势力也反应了过来,纷纷出声,方才的神仙大战,让他们恍如梦幻,如此可怕的力量先前从没见过。
可以确定的是,引发那个邪崇的就是这卷羊皮纸。
不管这力量是否可控,是否邪恶。
他们要是握在手上,那代表什么?代表一个大杀器!一个可以释放的大杀器!天底下,未必只有天师府的道士不成?
找其他人来,如果能够控制那个怪物……
嘶——
光是想想,就兴奋得头皮发麻,哪管你天师府不天师府,王灵官这等神仙对付邪崇会出手,对付他们这些人,还会出手不成?
于是,他们达成一致默契。
天师府不可怕,羊皮卷要抢!就算不能归属于哪一家,至少将这东西留在狮头镇,届时,狮头镇的独特性将今非昔比!
26、武夫跋扈,赤子纯心
江湖中人,别的或许不出众,但肯定要见多识广一些。
今日之前,他们从没有见过神仙下凡,不管多高规模的科仪,哪怕是罗天大醮,都不会有这番神仙降临的场面,顶多有祥瑞异像发生。
佛道这些,在他们眼里并不是那么的神秘。
今天王灵官的法相出现,让他们大为震撼的同时,也猜到了一些东西,过去没有这种妖魔鬼怪,神仙自然不会出现。
可神仙降临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否则张永焕这个天师府一代弟子,也就不会那么狼狈了。
不论这次召唤是否侥幸,他们都确信张执象无法召唤王灵官来对付他们,他们是人,又非妖魔,神仙不管这些。
没有神仙,那就只看实力了。
这里是狮头镇,龙虎山又如何?天师来了都没用!
在码头这边只有千来号人,但他们已经去联络布置了,说不定一支穿云箭飞起,自有千军万马来相见。
若是陆地也就罢了,这里可是湖心岛啊。
能跑哪去?
张永焕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但许家和这狮头镇各方势力给他的威压并没有让他有丝毫退缩,手中的盒子一抖,便直接将剑鞘震开,收盒入袖的同时,一手探出。
陡然发难,许伯然功夫不俗,当即抵挡,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脖子被陡然掐紧,整个人都被举了起来,他脸上满是阴晴不定,而张永焕淡淡的说道:“没有想到,我的武功比道法高吧?”
“耳顺境……”
“呵。”
张永焕轻笑一声,说道:“咫尺之内,人尽敌国。谁给你的勇气,站在武道宗师面前来威胁他的?而且……”
“这千余盗匪,还真当九边精兵不成?”
“火拼起来,在座的各位,有几个确保自己能活下来?”
“嗯?”
张永焕举重若轻,大防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举起霸王枪,眼神冰冷的盯着各位头领,擒贼先擒王,一旦开打,胜负无论,这些头领一个都别想活。
气氛刹那间压抑到了冰点。
“哈哈哈……息怒,息怒。”
王源之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劝解说道:“想必各位已经得到消息,自冬至以来,天地阳气数倍于以往,接下来妖魔鬼怪怕是层出不穷,正待天师府护持人间呢,各位怎么能对天师府不敬?”
“放下,枪都放下。”
“许伯然,还不道歉?”
他明着是训斥狮头镇的众人,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确,时代变了,这才是一个开始,想要搞到古神遗卷这种东西,以后有的是机会,没必要跟天师府死磕。
众人反应过来,也就熄了心思。
许伯然面色阴沉了一会,气息不畅的说道:“多有失礼,请见谅。”
“哼。”
张永焕随手将许伯然丢回许家的队伍中,在一群人手忙脚乱接下他后,他爬起身咳了咳,恶狠狠看了张永焕一眼,便挥手道:“撤。”
许家走了,其他几家自然也就陆续离开。
张永焕朝王源之抱拳一礼:“多谢先生解围。”
“我表字守义,张老弟无需如此客气,称我守义即可。”王源之适时拉近关系,一旁的张执象却猛然咳嗽,令人不解。
王,王守义……您卖不卖十三香?
“小真人,可是表字有问题?先父虽然是商人,憧憬财富,但却告诫我兄弟二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故而表字守义,我兄弟二人一生行商,都遵循一个‘义’字。”
“呃,很好,很好。”
张执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所幸王源之也没有追究,他内心觉得,既然张执象“生而知之”,是不是也听过他这个名字,他是青史留名的人物?
一时间,王源之心情特别好。
王绛阙却直觉认为不是如此,她翻了个白眼,也懒得理会。
一日折腾,终于安稳袭来,再回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但张执象他们却没有睡,张永焕将羊皮卷交给大防风,说道:“王家已经安排了船,今夜就走,将东西送回山上,交由掌教定夺。”
“还要回来么?”
“不用了,出了鄱阳湖就是治地,没有这么乱,运河之上船只繁多,人气鼎盛,不会再有这样的妖魔了。”
“好。”
“小心一点,今夜他们虽然散去,但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拦不住我。”
大防风并未夸言,他一个人走,想要拦住他,起码要一营骑兵不可,这些商人再疯,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搞出一营骑兵来。
至于指使地方卫所出动?
抱歉,大明军费欠缺卫所糜烂,除了九边,几乎都没有骑兵。
不是没有马,只是缺军费。
拥有云南茶马古道,拥有河套平原,直到明末灭亡之前都以榷场来威胁建州,贸易主动权从来都在大明这边。
大明从不缺马,内地却没有骑兵,就宛如大明从来就不穷,却穷死了一样。
大防风走了,有些疲惫的张永焕并没有急着去休息,而是喊来了张执象,两人面对面坐着,捧着雨水泡的茶,他问道:“感觉如何,今天。”
张执象抱着茶杯,心情不太好的说道:“妖魔鬼怪可怕,人心更可怕。”
张永焕:“想回山上了?”
张执象点头,但眼中并不是懦弱:“想的,但不能逃避。明明是如此可怕的妖魔,他们却贪婪到妄图占有。”
“他们对朝廷,对皇帝,对天师府尚且如此。”
“那么,下民易虐,天下苍生何如?”
“四叔,人与人之间不该如此,人们也不该活的这么苦,这世道应该正常一些。”
“不论我能做到什么程度,哪怕只为心安,我也应该尽力做一些事情。”
张执象眼中有光,那是坚定的,有些“愚蠢”的光芒,但这个世间倘若都是聪明人的话,那一定是个最糟糕的世界。
从山上下来的纯真少年,前世今生两辈子,终于入世了。
慢慢见识人心险恶,也见识春暖花开。
27、奇货可居,大道至简
一大清早,张执象便在练武。
雨水小姑娘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打着哈欠看着自家少爷,虽然没睡醒,但眼里满是对少爷的崇拜,昨天她摔倒了,少爷却毅然决然的站在她前面,迎战怪物。
虽然柴房怪物是大防风解决的,但是少爷那个时候真的很帅……
王府,主院。
王家父女的早餐只是很普通的鲜肉粥和包子,坊间对徽商有个形容,叫“死抠”,因为徽商信奉小本经营,积沙成塔。
徽州十人九商,他们满世界行商,哪怕发家了,也极为吝啬,一文钱都不会浪费。
当然,这种习惯多出现在中小商贾身上。
豪富之家,再怎么也是奢华的,王家可能因为是“暴发户”,所以没有奢靡的习惯,不仅仅王源之父女,整个王家都不贪图物质享受。
就如同他们成为了大明的药业巨头,整个药材行业变得更加规范了,医药价格也更加亲民了一样。
王家做生意,信义为首,利润为辅。
他们可以少赚那一两文钱,多一份良心,老百姓就多一份轻松和信赖,正是基于这份名声和招牌,王家在医药行业的发展,可以说是“膳食壶浆,以迎王师”。
在王家的逼迫下,整个医药行业不得不更良心起来。
如此才堪堪止住王家扩张的步伐,但大多数医药商人对王家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但王家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
江湖上提起王家,都会评价一个“狠”字。
不仅仅是殷地安人,为王家做事的那些伙计,都是真心愿意为王家拼命,因为他们知道,王家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他们在生活上极为简朴,但在该花钱的地方,比谁都大方。
能够在二十年间,白手起家到徽商四大家之一,王家自然是极为优秀的,食不言寝不语,吃完饭,涑口擦嘴之后,王源之才问道:“如何,昨夜的事情有没有感到震撼。”
王绛阙点头:“时代确实变了。”
王源之饶有兴趣的问道:“昨夜与他相处,感想如何?”
王绛阙思考了一下,说道:“既平庸,又不平庸……”
王绛阙的说法很奇怪,王源之打趣道:“平庸,即非平庸,是名平庸?”
这是佛家的三句义格式,王绛阙缓缓摇头,说道:“说他缺乏主见、魄力吧,在雨水摔倒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站出来了,明明很怕,但却丝毫没有退缩。”
“明明很厉害,甚至将灵官老爷召唤下凡,却不见半点得意和兴奋。”
“如果现在派人去客房那边查看,他肯定在练武。”
“另外。”
“他对狮头镇的这些势力,甚至包括我们王家,有着天然的警惕和敌视,就像……对,就像正德皇帝敌视我们一样。”
“很奇怪,他明明只是个道士,为何会有这份敌意。”
王源之手中转着两个核桃,微微陷入了沉思,随后,自嘲的笑了笑,道:“但凡有济世救民之心的圣贤,都会敌视我们吧。”
“商人,士绅。”
“不解决我们,国力如何强盛呢?”
王绛阙皱眉:“我们王家信义为先,从不做亏心事。”
王源之含笑摇头:“都一样的,不论我们做了什么,我们的存在就是一种危害,我们分走了属于朝廷的权,这才是本质。”
王绛阙:“这不对。”
王源之:“是啊,不对,士农工商,大明朝这一套制度太落后了,才会有各种别扭,时代早就已经不同了,需要变革才对。但……如今大明,是变则乱,不变则亡,不好改啊。”
王源之眼中精光闪烁,似乎在琢磨什么大生意。
王绛阙没有干扰父亲,她并不觉得父亲的念头有多么疯狂,奇货可居,以天下为货物,才是真正的豪商所为。
……
张执象早上练武,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再次受到了王源之的邀请,王源之与张永焕很活络,他与王绛阙谁都没有说话。
王源之聊了修行的事。
问道:“嘉靖元年,武当山召开天下法会,为了明确金丹大道,所以敲定了修行九境,以方便世人修行。”
“我们门外汉不奢求长生,但求强身健体。”
“这第一境‘调养’,是否就是字面意思?”
张永焕有意给张执象讲解,也不虞被人听去什么绝学,大道至简,若真有什么绝学,那就只有一个“静”字了,没有什么不好言语的。
“修行首重调养,这是有原因的。”
“人首先要营卫之气充足,气血充足,才好修行,否则身体本来就虚,却要修炼真气,这不就是河车空转,釜铛干烧。”
“结果自然是亏本伤元。”
“在医学上,自然出现的病症好治,哪怕是疑难杂症,只要是妙手神医,都能斩关夺门,沉疴立消。”
“可若是修行修出来的病,那就是神仙难医了。”
“所以我们常说,百日筑基的前提,是十年调养,身体必须达到后天最健康的状态,才好着手于筑基。”
“至于如何调养……”
没有什么好敝帚自珍的,张永焕讲得很细,甚至带着王家父女开始练八段锦,教他们六字诀吐纳,又见王绛阙常年看书,传了套九阳炼目的方法。
怎么说呢,这些功法都很简单,没有什么神秘复杂的地方。
例如九阳炼目。
就是在日出时分,太阳不刺眼的时候,双手搓热醒目后以“嘘”字诀吐纳九遍,然后开始看着太阳转眼睛,左转36次,右转24次,左到右、上到下、左上到右下、右上到左下、凝视……
最后闭眼休息,睁眼时看看绿色植物和空旷的景色,双手搓热,一手挡住一只眼睛,一手在后脑按摩,做完收功。
很简单的东西,简单到就像是广播体操一样。
但这东西就是有用,就是能够帮你矫正视力,就是能够为你的修行打下基础,因为人一身之神光,全寄托于双目之上。
眼睛不好,如何修行?
人的身体全是属阴的,唯独一双眼睛,属阳。
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东西,修道难吗?不难,难得是持之以恒,十年调养,也是十年坚持。
28、烟柳画桥,十里秦淮
张执象本以为前世没有师傅传授,才没有仙缘,现在听四叔讲完调养之后,才明白长生不老的前提,首先是健康……
残缺之人,后天尚不饱满,如何返修先天呢?
只有失去过健康,才能体会健康的可贵,我们常说“多运动、少熬夜”都是很简单的道理,可在真正得病之前,谁在乎?
八段锦此类养生功夫,明明知晓经常练习对身体有好处,可有几个能每天坚持?
大道至简,却无捷径可走。
唯有脚踏实地,潜心修行。
……
张执象的心并不浮躁,但在听完调养以后更加沉淀了,他没有想自己天赋如何,没有想练到了什么程度。
除了站桩以外,每日早晨多了九阳炼目和一套八部金刚功。
若是练功累了便抄书。
也可以说是背书默写,他前世只得张至顺道长传授金刚长寿功,虽然跟黄中宫熟悉,但并没有哪个师傅有意收他为徒,所以不知修行门路在哪。
他看了许多书。
道德经、庄子、黄庭经、悟真篇、指玄篇、性命圭旨、太乙金华宗旨、炁体源流……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句话其实并不适用于这些道经。
不懂的时候就是倒背如流,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因为修行这件事,每个人都不一样,必须结合自身实践,才能懂得这些前人总结的经验规律为何物。
他一来没人领路,二来身体确实不具备修行的条件,所以不曾入门。
前世苦求而不得的东西,今生若非生在天师府,张执象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这份从容,他感激上天给他的恩赐,也不吝啬于将所知赠还给这个世界。
抄书的时候虽然还是不得其要,不懂那些内容。
但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格外心安。
在狮头镇又待了三天,便再度起航继续北上,这座充满了江湖气息的镇子,还没怎么体会就离开了,也不知四月份的时候,这片水域又会有多少腥风血雨。
出鄱阳湖,沿长江而下,舟行两日达安庆,复行五日,便可抵达应天。
在快要抵达应天的时候,张执象终于将太乙金华宗旨默写完毕。
全书共十三章,分别为:天心;元神、识神;回光守中;回光调息;回光差缪;回光验证;回光活法;逍遥诀;百日筑基;性光识光;坎离交合;周天;劝世歌。
如果是门外汉看到此书,注重的应该是百日筑基等内容。
但张永焕在张执象抄书的时候,前面几章常常一读就是一整天,而从逍遥诀开始,就只是快速浏览,只读一遍。
待张执象将书写完。
张永焕的第一感觉则是:“虽说是直提性功,不落第二法门,可我觉得此书,应该还是为了在丹道当中择出一条路来。”
“写此书的目的,更像是为了正本清源。”
“这天心回光就是本源。”
张执象疑惑:“书……没用?”
张永焕坚定摇头,表示:“自然有用,但先前期望太高,就不免有些失望,怎么说呢……《太乙金华宗旨》确定了天心回光的重要性,但却讲的比较片面。”
“还需补全之后,才能解决金丹大道目前所面临的问题。”
张执象似懂非懂。
张永焕笑了笑,说道:“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即便没有完全解答,太乙金华宗旨依旧是一本上品道经,如若朝廷有重修道藏的话,肯定会收录进去的。”
说着话,看向窗外忽然繁华了的景色。
张永焕柔声道:“这几日都在埋头写书,前面就是应天府了,先放下笔吧。”
“嗯。”
大明有两京,顺天府是首都,应天府是陪都。
但就繁华程度而言,顺天府是远不如应天府的,这里是整个江南的枢纽核心,他们出长江,经由秦淮河走集庆门入城,穿过应天府巍峨高大的城池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身在十里秦淮之中了。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柳永用来描述杭州的词句,用来形容应天府也恰到好处。
那莺歌燕燕,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明明身处红尘场中,看着那挑灯的画舫应着日暮渐行于江面之上,却不觉半点庸俗……
张执象站在船头,蓦然间有糖果淋下。
怔然间抬头,看到的是少女们掩扇娇笑,有大胆的甚至邀请他上去玩耍,那不是画舫,而是富贵人家的游船……
“哈哈哈,十年后再来,莫不是少年青衫薄,陌上人无双?”
王源之人还未到,打趣的声音便到了,王绛阙跟着父亲后面不由撇了撇嘴,不论傻与不傻,张执象那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确实是丰神俊逸的模子。
雨水似懂非懂,但却有种少爷要被抢走的感觉。
她拉着张执象的袖子,紧张道:“少爷,可不能当老爷说的那个风月班头,老爷最不正经了。”
“哈哈哈……”
王源之、张永焕、郑荣生等人哈哈大笑,王源之说道:“看来张秀才是个妙人。”
“确实风流倜傥。”
张永焕也跟着说道,张家村就那么大,张永焕与张百川是同龄人,自小打过不少交道,在结婚之前,张百川确实是个风流才子。
他不喜读四书五经,但却依旧十六岁中秀才,哪怕是在江西,这也是极罕见的。
更何况他饱读杂书,又颇有才情。
可见当年在这应天府赶考之时,这十里秦淮是如何欢迎。
张永焕最佩服张百川的是,入得了红尘场,抽得了清白心,自从完婚之后,往日的繁华似乎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张百川能够甘之如饴的留在张家村陪媳妇,每日清闲,怡然自得。
这份心性,当属上品。
张永焕希望张执象能够学得他父亲的那份洒脱自然,俗世不当是樊笼,从心而不逾矩,游刃有余,方是自由。
心豁达了,天地便也就宽广了。
29、千秋二圣,缘有此会
船在秦淮河里走着走着,便靠岸了。
与其说是靠岸,不如说是到家了,在夫子庙前有一座庄园,数百米水域与码头,都是王家私人所有,院子里可以停船……
张执象对于王家的富贵终于有了清晰的认识。
晚间吃饭,有小厮递了张纸条给王源之,王源之便笑道:“阳明先生正在应天府访友,守常可要一起去拜访?”
张永焕,字守常。
经过狮头镇的事后,王源之与张永焕的关系拉近了不少,两人皆以表字互称,看起来已经成为了朋友。
“阳明先生……”
张永焕忽然想到了什么,《太乙金华宗旨》这书他看了觉得遗憾,但如若是阳明先生看了,说不定就有所领悟,能够补全。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当即,张永焕便让张执象带着书,他们连夜去拜访。
……
王阳明于嘉靖元年回乡守制,嘉靖三年在稷山书院讲学,嘉靖四年回绍兴创办阳明书院,自此开始大规模传播“王学”。
同年,原配诸氏身故,续弦娶张氏,嘉靖五年,张氏诞下一子。
王阳明早年无子,过继了侄子王正宪为嗣子,他是豁达之人,亦不曾责怪妻子诸氏,但如今能够有子嗣传承,他还是很高兴的。
因而特意到鸡鸣寺来拜访老友,让德旻和尚给孩子祈福。
王阳明住在鸡鸣寺,这日晚间正在与德旻和尚下棋,这老和尚是鸡鸣寺方丈,属于那种有修为,也办得俗事的人。
弘治元年(1488年),这和尚没有当上方丈的时候,就募捐重修鸡鸣寺。
当时南京兵部尚书张蓥带头捐了巨款,直到弘治六年鸡鸣寺才重修完成,寺院规模扩大了十倍,法堂佛殿焕然一新,恢弘堂皇。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德旻和尚是个厉害的。
“两广断藤峡的蛮族盗匪这些年来愈发猖狂动乱,有消息称去年末断藤峡八寨杀了督察御史,算是扯旗造反了。”
“如今愈演愈烈,怕是不好收场。”
“伯安自嘉靖元年受封新建伯后就开始赋闲在家,等到断藤峡叛乱传到京城,万岁爷恐怕还是要点伯安入广平乱。”
德旻落下一粒白子,与王阳明说着政事。
王阳明微微一咳,落下一颗黑子,说道:“若非必要,陛下应该是不愿意用我的,毕竟我是江南人。”
德旻叹了口气。
说道:“当今这位万岁爷是个极聪慧的,登基一年时间,便摸清了杨廷和他们的底细,自然对满朝文官都不信任。”
“再一个,宁王叛乱,伯安没有将宁王交给武宗皇帝,导致他强行南巡应天,最后落水而亡。”
“在万岁爷眼里,伯安恐怕与他们是一伙的。”
“正如当初英宗不信任于少保一样。”
“属实有些杯弓蛇影了。”
王阳明沉默许久,最终摇头,说道:“我将人交给了江彬,也算是给双方都留了个台阶,却不想他们竟敢如此不顾脸面……”
德旻落下一子,问道:“伯安是希望朝廷能有所变革的?”
王阳明点头:“权柄在皇帝手中,集权之后还能做一些事情,看洪武、永乐年间就知道了,我不期望还有哪位陛下能够如太祖皇帝那样心系万民,至少大明应该回到仁宣之治才好。”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再这么下去,必不长久。”
王阳明从正德十一年开始就到处平乱、剿匪,他再清楚不过大明虽然是表面上的和平盛世,但已经匪乱四起了。
他还活着的时候,这些盗匪、叛军都不足为虑。
可他死后怎么办?
盗匪叛军出现的根源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若不能治本,天下只会越来越乱。
德旻沉默一会,说道:“正亿不过牙牙学语,伯安的身体此去两广,恐怕……”
他没有多说,王阳明忍不住咳了咳,他眼睛虽亮,但面色已经有些差了,儿子不过数月大,此次出征很可能就是永别……
“正宪会是一个好大哥的。”
王阳明没有多说什么,长兄如父,王正宪虽然是嗣子,但他这些年带在身边悉心教育,年仅十四,已有纯正君子之风。
“唉……”
德旻悠悠一叹,正想劝解一些,毕竟王阳明年岁已高,又身患旧疾,嘉靖也不信任他,这一次完全可以拒绝朝廷的调令,断藤峡叛乱只是些蛮族而已,不足为虑。
即便事情闹大,朝廷调一两位能臣,调集兵马,总能解决的。
只是效率会慢些,死的人会多些……
“方丈。”
在德旻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有僧人过来传讯,他听完一笑,对王阳明说道:“是你那位弟弟来了。”
王阳明听到“王守义”三个字也是一笑。
歙县王家,在商贾当中属于王阳明最欣赏的那批了,他与王源之交情匪浅,前年建造阳明书院,就是王家出的银子。
因为名字的缘故,王阳明的这些老友,都打趣称为他们为兄弟。
两人谈笑间,已经有僧人引着王源之一行进来,王阳明笑道:“是守义来了,本来以为你在鄱阳湖要待到四月呢。”
王源之笑道:“夺岛之战重要,但给哥哥送个好学生来,更重要。”
“哦?”
王阳明闻言望去,便见到王源之身后的张执象,仅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娃娃,只觉得灵秀纯净,让人如见清泉。
“这是哪家的孩子,快过来让老夫瞧瞧。”
他和蔼可亲,张执象却是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最后一位圣人,有种见到偶像的紧张感,但张永焕适时的按在他的肩头,消除了他的紧张。
他连忙上前一礼,说道:“小子张执象,字安平。见过阳明先生。”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无害,安平泰。”
“是个好名字。”
“张彦頨有心,你父亲更有心。”
王阳明竟然听过他的名字,这让张执象有些惊讶,王阳明见此笑道:“嘉靖元年,天师府上书报祥瑞的时候,老夫还在朝堂。”
“去年陛下赐封你为光禄大夫,其实在嘉靖元年就有这个意思。”
“还是老夫劝阻下来的。”
“如何,赏赐晚了五年,有没有记恨老夫?”
30、诗者何为,天子之经
“光禄大夫有俸禄吗?”
张执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句。
王阳明听了一愣,随后大笑道:“确实,都没有俸禄,早几年晚几年又有何区别?哈哈哈……”
明朝官员的俸禄还是洪武25年定下的,真指着俸禄过日子,不饿死都难,而且明朝散官、勋爵不同于唐宋,勋爵好歹还有俸禄可领,散官就只是对考核制度的一种补充了。
像张执象的这个光禄大夫,看着从一品,十分尊贵。
可是既没有任何权利,又没有俸禄可领,别人也不会真将他当成一品大员来看。
顶多……算个吉祥物。
将表面的殊荣抛开,可不就是这个理?
王阳明喜爱的揉了揉张执象的脑袋,如果说他对儿子有什么期望的话,他想儿子能长成张执象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他拉过张执象在一旁坐下,问道:“可曾读过书?”
“读过一些。”
“读过《诗经》吗?”
张执象犹豫的点了点头,他看过很多书,但结果都是能背,至于能否理解,他对基本的注释尚且没有信心,更遑论真正读懂了。
“何为诗?”
“《说文解字》,诗者,心志也。”
“不对。”
王阳明笑着打断,他在石桌上以手沾着茶水,写下了一个“诗”字,说道:“诗者,言寺也。”
“何为寺?”
虽然是问,但却没有等张执象回答,他挥手示意了这鸡鸣寺一圈,说道:“寺者,非庙,廷也!朝中之寺,即朝中之廷。”
“寺,便是朝廷。”
“朝廷为何有九寺为机构,自然是有其历史渊源的,在上古之时,先祖开拓四海八荒,建寺为制,各寺又朝奉中央,以天子为尊。”
“是不是很熟悉?”
“没错,这就是分封,寺是诸侯国,而集合所有的寺,就是朝廷!”
“诗者,言上古分封开拓建制之事者也!”
“诗经,古天子之经也!”
恢弘之气扑面而来,张执象震撼之余,不由下意识问道:“诗经不是周人所做?”
王阳明笑道:“参商永离,三代同源,天子之经,周人不敢擅改,是故以商雅为小雅,周雅为大雅。”
“夫子自周藏书室取真经,见老子如见真龙。”
“老子是龙,周藏书室之学识,更是真龙,是自上古传下来的大道,大道裂,才有百家出。”
“诗经之远,八千年不止。”
王阳明所言对于张执象来说宛如拨云见日,一下子就扫清了历史的迷雾,将他的视野无限拔高,听阳明先生所言,他才明白父亲从诗经里找羽蛇神的证据不是玩闹了……
诗经,乃华夏之史诗。
王阳明见张执象在领悟消化,他含笑抚须,接下来一句轻飘飘的话却重重的砸在了张执象的灵魂之上。
他说:“现在是不是能够理解《诗经·小雅·北山》中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刹那间,先祖的豪情气魄顿时弥生。
张执象再观古今的时候,便有了一条核心标杆可以对照,他初见阳明先生,几句话的功夫,便受益匪浅。
王阳明见他已经领悟,笑了笑,再问道:“《千字文》读过了吗?”
“读过。”
这次张执象答得比较肯定,因为父亲给他开蒙,讲的就是千字文,张百川旁征博引,让张执象对于千字文的理解是有一定深度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何解?”
王阳明再度考究,张执象答道:“天地杂交为玄黄之色,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远古之时世界皆是洪水大荒,此句意在描述天地开辟解释世界形成。”
王阳明嘴角浮现了熟悉的笑容,老天师似乎也这么笑过。
他说:“浅了。”
“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
“天地本无色,先天之时,‘天’的先天元灵无形,自然无色,‘地’的混沌无序,亦无色,天地玄黄,讲的是宇宙从先天开辟到后天的过程。”
“玄这个字很妙。”
“《说文解字》有言,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
“幽远是本意,黑而赤色者是其相。”
“它指的是……黎明。”
“黎明之时,太阳升起破除黑暗的那一刻,红色的光芒会驱散黑暗,而在远古时期,在伏羲创建完整历法之前,古人经常在黎明时分观测大火星,即苍龙七宿的心宿二。”
“知晓了,在同一时间、同一位置看到大火星,时间就完成了一个轮回。”
“即——年。”
“我们常说燧皇开天,其实燧人氏的功绩不仅仅在于发明了火,更是依据大火星来开创了第一部历法,从此开始,我们有了年的概念。”
“这是与更远古时期,单纯依靠北极星和北斗七星来判定方位、四季不同的。”
“没有年的概念,就没有时间的概念,一切都只是在重复而已。”
“所以,燧人氏有开天之功。”
“天玄,指的是黎明。”
“若是看殷商骨文的‘玄’字,便知道其形,是一个人,两个圈。那便是远古之时,人们在黎明时刻,越过太阳看星星呢。”
“讲完天玄,我们再讲地黄。”
“黄字在殷商骨文里是怎样的呢?是一个人,在圈的中央,简朴而言,可以理解为人在种田,大而化之来说,那便是人在天地之中央,曰黄。”
“天地玄黄。”
“短短四个字,即讲了天地由先天到后天的演化,又讲了文明的源起,我们远古的先祖,从天文观测有了时间的概念开始,学会了种植开始,我们就是天地的主人了。”
“这四个字里面没有‘人’,却处处是人。”
“是天道,是地道,更是人道。”
“天地人,三位一体。”
“这才是天地玄黄。”
老天师跟张执象说四季有五行,现在阳明先生则跟张执象说天地有三才,了解了历史,了解了文明,张执象才渐渐对阴阳五行有了清晰的概念。
然而,还没有完。
千字文作为总结华夏文明的名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八个字的精华,还有另一半同样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