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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篇
苏州河泛着油彩,艳艳的阳光照在河岸的石头阶上。
那临着河岸、淤满了垃圾的水一漾一漾地,闪着肥腻的七彩。
七八岁上下的小丫头晴雯正在苏州河边上打水。
她放下担子上的大大木桶,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站立在苏州河畔。
放眼望去,此时,苏州河日渐开阔的水面就像过世前妈妈的胸脯,一呼一吸的,缓缓地、平和地起伏着。
在晴雯的耳畔,捣衣声、洗菜声、提水声、摇橹声、闲话声、孩子哭闹声……汇成了一首嘈嘈杂杂的评弹老调,让人昏昏欲睡。
晴雯被卖进这举大周国闻名的苏州听鹂馆,也才不过半个月的时光。
这期间吃的苦头,晴雯不想再去回想。单这手上、背上的伤痕都还没有痊愈。
晴雯只知道自打戏班子因火灾破产后,自己是被长兄好说歹说,给骗进听鹂馆,签了卖身契的。
当时,望着长兄揣着银子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晴雯知道,他那是赶赴药店给重病的爹爹尚掌柜抓救急药去。晴雯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这么……让她把眼泪给一点一点地憋了回去。
从那一刻起,晴雯就打定主意,要忘记自己“尚家戏班”长女的出身,忘记狠心的长兄,甚至要忘记一蹶不振、重病缠身的爹爹。
半个月下来,勤手利脚的晴雯不仅得到了听鹂馆老鸨的信任,也得到了楼上楼下各位姐姐们的交口称赞。
“做好小答应,为姐姐们服务,好有朝一日找机会,设法从听鹂馆脱身”……这,似乎成了小晴雯得以存活到今天的信条。
今晚,听鹂馆会有知府大人到访。
一大早,小晴雯就帮着店小二早早升起了旗杆上绣有“听鹂馆”三个飘红大字的大旗。
旗帜招扬于风中,成为苏州河畔最有风情的一道风景。
晴雯又在老鸨的命令下,登登登上了竹椅子,把个金灿灿的“曦月明鉴”头牌给挂在了听鹂馆外最亮堂、最惹眼的对外告示台上。
照听鹂馆老鸨的说法:这是拉大旗作虎皮,在做给对面的霓裳馆看。
“我听鹂馆头牌有多亮,世界就有多大!哼,你霓裳馆算个什么?!”
要知道,当红的姐姐曦月她可是千金难求的金招牌。
成天价,那些慕名而来的狂蜂乱蝶,吵吵嚷嚷、拍下银子、带着抵押、以死相逼地,专来这听鹂馆,求请能得缘一见那金招牌曦月。
可再怎么闹腾,那也是没门的。
曦月这个听鹂馆的头牌果真响当当的,唱作念打、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举手投足、嫣然回首,莫不惊艳。只是,似乎曦月天生就不喜争强好胜,且心绪寡淡,故而,也只去偶尔见见老鸨给安排的、不得不见的各色大人,除此之外的时间,千金难求,一律不见客。
担完水、洒扫庭院后,一身月白小衫,麻布面黑色布鞋的小晴雯被曦月姐姐给传唤去绞脸。
曦月自是喜欢这个周周正正、爽爽利利的小丫头,总不忘记在支使晴雯干这个、干那个之后,都会奖赏给她几个角子。
晴雯见大中午的,听鹂馆的各位姐姐们都相继去午睡、歇息去了,直等着晚上的大戏开场。于是乎,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听鹂馆的后门,在听鹂馆的后廊上站着,向河上的船家偷偷地招手。
不大一会功夫,一碟子核桃、起酥、枣干被送上岸来。
晴雯付了角子,她急匆匆将碟子往敞开的衣襟里一倒、一兜,转身回了听鹂馆。
这干果杂拌可是孝敬听鹂馆坐镇的老医生穆先生的,晴雯知道,自己不能白学老先生的医术。学了这半个月了,总得有点表示,尽些正式弟子的礼数。
“哪里去啦?”平地一声吼,震住了晴雯偷溜的脚步。
老鸨的儿子韦小宝从晴雯的身后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就势那么一后拽。
晴雯被拽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干果杂拌立时间滚落了一地。
“呵呵,孝敬老子的吗?!”韦小宝放开晴雯,俯下身子捡拾起一地的零食,掩不住的欢喜。
“就是啊,韦小弟,行姐姐个方便。”晴雯不仅自己也捡,还把捡来的杂拌往韦小宝的衣襟上直放。
“什么,什么方便?”韦小宝一嘴好吃的,还掩不住他的好奇,支支吾吾间,还没忘记继续追问晴雯。
“把磨刀的铁杵给姐姐从后厨房给偷来。”晴雯道。
“敢指使老子,姐姐想的美……好,好,我的好姐姐,我这就去。”起先,韦小宝想对晴雯硬起腰板、说个“不”字。怎奈,此时,晴雯的绣花针已经抵在了他的眉心,韦小宝立即识相地答应了下来。
晴雯心思已定:“既然吃我的,就得听我的。孝敬不成老中医,收买你个小霸王,也是划算的。”
正这样寻思着,绣花针忽的鬼使神差地调转了个个儿,从兰花指间挣脱下坠,一下子扎入晴雯的足三里,晴雯钻心地疼痛。“哎呦!”,她不禁倒在地上。
韦小宝禁不住满嘴吃食,还一个劲儿地看“戏”、拍手雀跃,直乐道:“哈哈哈,晴雯姐姐马失前蹄喽。早知道,你这么痛快就给我吃的,我还抢个什么劲儿啊?!快快请起,别自己和自己摔跤,过不去。”
扎入足三里的绣花针在晴雯痛苦地扭曲中一下子自己抽身而出,然而,绣花针好像自己有主意一般,并不真的落地,而是直接从足三里处“嗤——”地一下子飞将了起来,在阳光和灰尘之间一闪,直冲晴雯的面门而去。
听得细如柳颤的风声,晴雯将脸一偏,梅花针斜掠过晴雯的鼻尖,在空中一个腾跃,再次,扎向晴雯的人中。
“够狠!”晴雯心里一惊,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大气更不敢出,一个狠心,伸出手掌一个拼死横档,“擦啦——”梅花针的小针尖一下子就如入泥丸般轻易切入到晴雯的手心里。
“哎呀!手儿连心,”韦小宝看到这里,也惊讶得顾不上看热闹了,心疼地问:“好姐姐你疼不疼?”
第二章 绣花针
梅花针的小针尖一下子就如入泥丸般轻易地切入到晴雯的手心里。
韦小宝在一旁看着,着实惊呼了出来。
在他心目中,这个才来到听鹂馆半个月的小姐姐,几乎就是自己在这个胡乱环境里唯一能够找到的、和他几乎年龄相仿的玩伴。
霸凌她,那其实只是韦小宝无聊,以及喜欢晴雯的一种表达。或许,可以说,这也是他会的、唯一的表达方式。
故而,在韦小宝看来,晴雯受到自己绣花针的突然袭击,应该和自己一样,表现得手足无措才对,才合乎情理啊。怎么,晴雯姐姐会镇定到如此变态?!韦小宝不禁偷偷咋舌。
但见晴雯,她果真没有韦小宝预想的那种慌张,正在凝眉怒目,闭气不语。
晴雯不仅站立不动,且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也并没有一根叫作“绣花针”的小剑正插入掌心,且让她手掌血流不止。
神情自若,她渐渐调匀了呼吸,直将心口那一缕因遭受袭击而生出的浮躁,内化为悠悠然的一股热流。
然后,小晴雯用沉静的气息将这股热流压回到丹田,储备了起来。
待晴雯再一睁眼,已经不是刚才那个慌忙中应对“绣花针”出击的七八岁女娃,她的眼睛中,不知怎么地,似有一种只有亡国者、只有受过大创伤者才会有的镇定和毅然。
此神情再次吓到了韦小宝,他慌慌张张地将剩下的杂拌、干果一并都送还,直接塞入晴雯的腰袋里。
同时,嘴里还振振有词,道:“姐姐够狠!嗯,姐姐威武!小的,我这就去给你取那后厨的‘定海神针’。”
晴雯待韦小宝走远了,她观四下无人,于是一咬牙,用右手将左手掌中的“绣花针”细剑那么狠厉一拔,拔出后,将绣花针在腰带上蹭去血迹,直接插回腰间的剑鞘中。
绣花针一出掌心,立时间,手掌血流如注。
晴雯急忙快速地将手按在鱼际穴上,好止住血流。她因右手按住出血口,故而,只得用受伤的左手拉上身上的腰带直把腰带的另一边递到自己的嘴里,头一扭,嘴用力一扯,“撕啦——”腰带被撕下了一条,晴雯三下五除二,就用撕扯下来的布条缠绕住左手掌数周,完成了布条的包扎。
“甚好。”不知什么时候起,老中医穆先生已在身后,他缕着胡须笑赞不已。
“师傅,您怎么这么早就来啦?!”晴雯深施一礼。
“今天知府大人到,想必老鸨娘娘有一应事务需要我帮衬呢。”穆先生答道。
“你刚才的自救,一招一式,的确没有辜负师傅交予你的那一星半点的医术啊。你能果断拔出剑刺,在一息之间就地取物、用腰带包扎,拴牢了出血口,而且还知道运用鱼际穴作辅助来止血……这些,都说明你遇到危险思路很清晰,条理又有,还能够根据果断的判断做出及时的应对。难得,难得啊。”
“师傅您过奖了,弟子还望好好学习,早日成为内门弟子。”晴雯一个欠身请安,活脱脱就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哪里是什么听鹂馆这等地方的小小答应啊。
“我倒有疑问,为什么你自己的这把小剑,竟会不放过你,天天和你想方设法地作对?而你,却又舍不得它、离不开它?”穆先生用探寻的眼神等待着晴雯的回答。
晴雯抿了抿嘴,正色地说:“这把剑是我那为国捐躯的二哥在临行前特意为我打造的。自从二哥身亡的消息传回金陵,我这把‘绣花针’般的小剑就变得不再驯服了,且处处和我作对。我对此……也是毫无办法。”晴雯一付很伤脑筋的为难状。
“不会是这小剑要重新认主吧?!”穆先生略一思索,即提出了这一试探性的结论。
“我也不知道……”晴雯难过地**着剑鞘,睹物思人,睹物思人,她怎能因为“绣花针”时时出来伤害自己,就放弃这个二哥留下来的唯一念想呢?!
穆先生上前一步,为受惊之后的晴雯轻轻把脉。
“嗯,刚才用气应急而过力,现在,你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静养上一会。否则,这元气受了损,可就不会轻易恢复了。”穆先生道。
晴雯点了点头,但是,她心里却知道,这听鹂馆上上下下的活,干完这件,冒出那件。女老板又分外地霸道,看不得别人歇气儿。故而,自己虽然需要静养以恢复刚才丧失的气血,也是根本做不到的。
“嗯,女娃,你在第一胸椎至第八胸椎两侧及腰部,有条索状物及压痛,在第五胸椎至第十二胸椎两侧有结节,怕是前生带来的没还明白的债,直追上你这个才七八岁上的娃子。如若任身体自行修复,恐怕抵不过耗损的快速啊。女娃,打第一天在听鹂馆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有痼疾,且时日无多。”
晴雯听到老中医穆先生这么说,没有黯然伤神,反而,展颜,落落而笑。笑中带有一丝浅浅的自嘲。
她说:“师傅,这个……我是知道的,早有算命的说过,我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不是一个寿长的人。再加上,我那身世,也是一劫加身。师傅请勿为我烦恼,”晴雯她说着说着,反倒安慰起师傅来,说:“这不,我有绣花针,这梅花针法总出其不意地袭击我,看似,是在为我治病吧。”
第三章 自家梅花针扎自己只能没脾气
梅花针的小针尖一下子就如入泥丸般轻易地切入到晴雯的手心里。
韦小宝在一旁看着,着实惊呼了出来。
在他心目中,这个才来到听鹂馆半个月的小姐姐,几乎就是自己在这个胡乱环境里唯一能够找到的、和他几乎年龄相仿的玩伴。
霸凌她,那其实只是韦小宝无聊,以及喜欢晴雯的一种表达。或许,可以说,这也是他会的、唯一的表达方式。
故而,在韦小宝看来,晴雯受到自己绣花针的突然袭击,应该和自己一样,表现得手足无措才对,才合乎情理啊。怎么,晴雯姐姐会镇定到如此变态?!韦小宝不禁偷偷咋舌。
但见晴雯,她果真没有韦小宝预想的那种慌张,正在凝眉怒目,闭气不语。
晴雯不仅站立不动,且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也并没有一根叫作“绣花针”的小剑正插入掌心,且让她手掌血流不止。
神情自若,她渐渐调匀了呼吸,直将心口那一缕因遭受袭击而生出的浮躁,内化为悠悠然的一股热流。
然后,小晴雯用沉静的气息将这股热流压回到丹田,储备了起来。
待晴雯再一睁眼,已经不是刚才那个慌忙中应对“绣花针”出击的七八岁女娃,她的眼睛中,不知怎么地,似有一种只有亡国者、只有受过大创伤者才会有的镇定和毅然。
此神情再次吓到了韦小宝,他慌慌张张地将剩下的杂拌、干果一并都送还,直接塞入晴雯的腰袋里。
同时,嘴里还振振有词,道:“姐姐够狠!嗯,姐姐威武!小的,我这就去给你取那后厨的‘定海神针’。”
晴雯待韦小宝走远了,她观四下无人,于是一咬牙,用右手将左手掌中的“绣花针”细剑那么狠厉一拔,拔出后,将绣花针在腰带上蹭去血迹,直接插回腰间的剑鞘中。
绣花针一出掌心,立时间,手掌血流如注。
晴雯急忙快速地将手按在鱼际穴上,好止住血流。她因右手按住出血口,故而,只得用受伤的左手拉上身上的腰带直把腰带的另一边递到自己的嘴里,头一扭,嘴用力一扯,“撕啦——”腰带被撕下了一条,晴雯三下五除二,就用撕扯下来的布条缠绕住左手掌数周,完成了布条的包扎。
第五章 冲突起
穆先生被楼上的老鸨响雷般的一声传唤给叫上楼去,此时,韦小宝不失时机地闪身出现了。
从怀里,他偷偷掏出个沉沉的铁杵递过去,悄声说:“小姐姐,小弟平日里是看走了眼,不成想,你真是个舞棍弄棒的厉害主儿,失敬失敬。”
晴雯扑哧一笑,脸上阴霾瞬间给这玩笑话冲得烟消云散。
她拿起铁杵,就势做了个要打的动作,那神通鬼怪的韦小宝早有预感地跳出丈外,正回头冲她做着鬼脸。
“改日,再酬劳你哦。”晴雯说。
“不急,先记个账就行。”韦小宝嬉皮笑脸的,却再不靠前。
晴雯道了声:“请好吧你”。
此时,楼上的一声厉吼震彻屋宇:“姑娘们都给我听好了,今个儿可是咱听鹂馆露脸的日子,谁都不得怠慢。各就其位,早早筹备喽。”
老鸨的声音犹如洪钟大吕,立时间,雕梁、画柱、木梯、云屏,纷纷在声音中轻轻颤抖、震荡,有些散架子的可能,刚才还嘤嘤嗡嗡、私语不断的三层听鹂馆一下子就在老鸨的传唤下静若庙堂了。
晴雯听到老鸨的指唤,哪里还顾得上因刚才绣花针的乱点穴位谱而导致的体内脉走混乱、人晕眼花,她只得又一溜小跑着登登登上了楼去,直奔听鹂馆头牌曦月的兰庭坊。
晴雯估摸着:此时曦月姑娘该已经绞脸完毕,正是该传唤自己的时候啦。
上到三楼,刚进得兰庭坊门内,还未及听到曦月姑娘的指派,晴雯就赶紧低头,让路给了一个急匆匆奔来的身影。
只见一双水葱白的手指挑帘而入,伴着一串玲珑叮咚的帘声,进来了一位乌发漫卷、翡翠钗头、粉白皮肤、尖笋下巴的俏姑娘。
晴雯不用抬头,都知道,这是听鹂馆嘴上最不饶人的拜月姑娘。
水红小袄、葱绿灯笼裤的拜月唇红齿白,眼梢剑挑,对站在一旁的小答应晴雯,她睬都不睬一眼。她目标明确,癫怒地瞪着笑脸相迎的老鸨,道:“姆妈,您也在这啊!要不说,您就是偏心眼儿,这接待知府大人的好差事,却只留给我曦月姐姐,也不想想我们这帮从小跟您到大、也算见过世面、受过调教、一心要为听鹂馆长脸的大小姑娘们。难道,我们就被一‘月’当空,永没个出头之日吗?!”
还不待老鸨安抚,晴雯就见从里屋款步走出的头牌曦月姑娘,迎上来,笑着答复:“拜月妹妹,来来,曦月赶紧坐下。你这有话直说、决不遮遮掩掩的脾气就是和姐姐我对路。该争取,该申诉!”
拜月说:“姐姐,不是我挑理,也不是要夺你的位置,只是,这出头的机会就这么少。”
“谁说不是呢?!”曦月亲切地拉着拜月的手。
晴雯不敢抬头,却一直在竖着耳朵,听那俩姐妹的对话……
第六章 化解
曦月拉着拜月的手两人双双坐下,她爱惜地看着眼前拜月妹妹傲娇、不服气的神情,不觉抿嘴儿一笑,仿佛看见了当初那个气盛的自己。
拜月正在气头上,这大晌午的,听鹂馆里人们都还才开始洗漱、整妆,她就不管不顾地急闯了进来,也是由着性子,仗着自己最近势头渐长、客官们的倾慕与追捧与日俱增,自视在听鹂馆上上下下的姑娘们中间也算是坐定了这第二把交椅的,故而,拜月这才会有底气地直来与老鸨对峙,当着曦月姐姐的面申诉机会的不公。
与其说拜月是来申诉、撒娇和谈判的,倒不如说是还带着几分刺头儿的架势,这明显是新上位者对旧有秩序和权威的初次跃跃欲试的挑衅。
面对这火药味十足的气氛,别说一个小小答应晴雯喽,就算是老鸨,也在这两位给自己既挣面子又挣花销的姑娘面前选择了暂时的噤声、观望,一时间,三楼兰庭坊内的气氛倒是有些凝滞。
曦月不急不恼,娓娓道来:“拜月妹妹,姐姐我也是这么一路走来的。这一般常理儿,照说呢,一位姑娘要想在听鹂馆站得住脚、出头、得名,都在于肯忍耐、肯等待,一向里的,要‘尊长’、‘循规’、‘论资排辈’。这样算起来,一位姑娘十六岁上始戴花,十七岁跟从着听鹂馆的大牌学艺,十八岁上辅助展艺,十九岁上,才可以与头牌一道,做些联合的展艺,而要说能真正开始得到与大牌同样的待客机会,那又要过不知道多少道关坎儿,方得以更上层楼。只怕,也又要花费上不知多少时日,即便一位姑娘她有灵性,风华正茂。姐姐我,就是这么一步步熬过来、等下来的,才有了今日,才不愧对听鹂馆这多年的栽培。”
拜月听得曦月的话,她仔细一斟酌,便觉得这番话还真是将心比心、坦诚以待的大实话,因此,心中的气儿也跟着消去了一半。
曦月见拜月颜色有所缓和,遂抽空给老鸨使了个眼色,老鸨似是与曦月心意相通一般,心领神会地招呼身边的小答应晴雯。
晴雯闻得老鸨的耳语,遂接了命令,不声不响地撤出了兰庭坊。
曦月接着说:“现如今,虽然尊长循规的老讲究没变,但毕竟,姑娘们一个个花骨朵似的,在我这个姐姐的身边不待时日地一一长得如花似玉的,甚是可人。这时不我待的,我曦月是头牌,也还懂得这个道理,就该挺身,破了这因循的旧理儿,从今晚起,听鹂馆的头牌就许带上姑娘们一道展艺,在我这里,也绝不怕什么纡尊降贵的说法,只遵循一理:须依艺而行。”
拜月吃了一惊,没想到听鹂馆的头牌曦月竟然敢破了有利于她的老规矩,一力扶持着众姐妹。
闻得曦月如此大度,拜月反观自身,不禁羞惭,一丝说不出的感念直涌上心头,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感激不尽,却一时间无以言表。
曦月看在眼里,她安慰地用手轻轻拍了拍拜月细白的手背儿,道:“要说我们姑娘家自己不帮助自己,那还得了?!”
气氛正回暖之际,小晴雯已经按照老鸨的吩咐,举着一匹南国七锦缎的料子上得楼来。
平日里,老虎般凶悍的老鸨这时见两姑娘和颜悦色,方敢上前,笑着对拜月说:“好啦好啦,有这般大度的姐姐,也不知是你这丫头几世修来的福气。要说,今晚知府带着几位京城的官差大老爷,特来见识咱金陵独有的‘单泉映月’之弦外之音,可万不能有半点差池。既然曦月姑娘同意唤你一道献艺,我这里就凑上一匹今年新样式的七锦缎,也算庆祝你拜月姑娘因今晚的出台而将与曦月一道齐上金陵风艳榜。”
拜月闻言,喜不自禁,直道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连连站起身来,感激地给曦月跪安,又一再称谢,给姆妈跪了安。
第七章 亲人原来在关押
小晴雯走出听鹂馆的后门,远远地就见到廊桥下的曦月正埋头绣着什么。
“姑娘,这是老鸨姆妈送来的点心。”小晴雯走过去,拎着个三层的竹食盒,她一笑,嘴角时隐时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我看还是不要了吧。”曦月没有抬头,仍在绣花,对晴雯说:“不如去给各屋的姑娘们送去,一来尝尝这御用的点心,二来,天也不早了,晴雯你帮我提醒着大家伙儿:这开场前得开开嗓子。”
晴雯轻轻屈膝一礼,随即,掂着竹食盒,准备退回听鹂馆楼内。
“对了,”曦月从针脚线头中抬起眼来,对晴雯说:“你送点心,也要给那黑牢的大凤送上一份儿。”
晴雯听得,不禁心里一喜,随即鼻子又一阵发酸。
大凤,哪里是什么大凤,那分明是自家尚戏班里、把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大风哥啊!
大风哥唱的是旦角,平日看上去就是个不大起眼的瘦小男人,可是一旦给扮上戏装,那可就是虞姬,就是金枝、白娘子,一招一式,楚楚动人,一悲一喜,引人落泪、欢喜。
晴雯并不知晓,在自己被长兄卖到听鹂馆之后的不久,有“人中杰,禽中凤”之称、在戏行里刚刚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大风哥,也被卖到听鹂馆中。
那日的初见,晴雯和大风哥彼此碍于人多眼杂,竟然没能说上句话。这下可好了,晴雯手提着满满的一竹盒百花糕、榛子酥、鲜花饼,她要借着这次送点心的时机,好好地问一问黑牢中的大风哥。
很多问题,晴雯需要问的问题都在心坎上搁着,平日里自不提起,却从未稍敢忘记……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户捣声万户名——”
咿呀呀,如泣如诉的戏文从黑牢中传出。
第八章 过往不问
不用晴雯抬头,她也认得:这是尚戏班的台柱子——当家花旦大风哥独有的嗓音。
大风哥的演唱很讲究气息的运用,他擅用“丹田”,气息深,且能唱出高、低、强、弱以及抑扬顿挫、闪转腾挪的各种变化。
很多戏迷逢场必捧,把他独有的吐字归音法,以及长、短腔和各种音节结合的特点命名为“凤腔”,是取了大风的“风”字的谐音,更兼顾了旦角角色的阴柔之美。
晴雯虽然打小舞刀弄棒,像个假小子,可却又不喜欢和自己的两个兄长作伴、凑热闹,她反独独爱腻在大风哥的身前身后。
也因此,大家都这么说,多多少少的,全戏班子也就是小晴雯一个人得了大风哥地道“凤腔”的真传。
此时,隔着木栏,那个形销骨立、衣衫已被撕破成布条到几乎无法避体的大风哥,正用眼神关爱地示意晴雯:莫要惊呼出来。
晴雯颤颤地递上手帕里的点心,见大风哥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联想到自己被卖之后就再没有了病重爹爹的消息,以及尚戏班的状况,她不觉急得在原地直跺脚、直搓手,怪自己年纪小,是个女儿家,不能顶天立地地撑起一片天空,哪怕是为只呵护住大风哥那么一刻!
“让我给听鹂馆唱戏,我是万万不会的。”大风惨然却又坚毅地对晴雯说道。
然而,这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此时,晴雯已进得牢中,蹲在大风哥的脚边,用湿布擦拭着他溃烂的脚面,泣不成声。
“故国、家园、亲眷齐抛杀,
舍我其谁赴黄泉——”
晴雯听得大风哥此戏文出口,不禁扬起小脸,看着这个不是亲哥却胜似亲哥的大风。
这怎么?青衣的戏竟然唱成了荡气回肠的花脸?!
大风忍着痛,看了晴雯一眼,就一下子明白了晴雯的小心思,他爱怜地轻轻扶去晴雯肩头的干果屑,说:“这里最安全,记住喽,你哪儿也不能去。”
晴雯听得此话,不禁觉得耳熟,忽然想起,这也是长兄将她送入听鹂馆时再三叮嘱过的同样的话。
怎么回事?!
大风也不做解释,接着说:“没有家国,就没有咱尚戏班。可小晴雯,你是大伙唯一的希望,青山在,尚待燎原。”
晴雯依旧不解,茫然而恍惚地望着自己的“亲哥哥”,不知其所云。
“我来这里,”大风哥看了一眼黑牢门前的三个看守,低声说:“只为了见你一面。”
“我?”晴雯心想这代价也太大了。
“时辰不早了,晴雯,点心也送到了,就此,和这臭戏子别过吧。”一个脸膛黑沉的看守吆喝着。
“记住,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过往不问。”
“大风哥,你在说什么?”
大风叮嘱着:“你要过往不问!忘记一切!”
晴雯被大风哥这么一叮咛,更糊涂了:“那……连我爹,我也不准记得?”
大风沉痛地点了点头。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晴雯很是生气。
“没时间了。”大风扶起晴雯,将她的胳膊肘轻轻向门口一推,再次强调道:“过往不问。”
晴雯一步一回头。
大风已背对着墙,一付即使被千刀万剐也任谁都不理不睬的架势。
待晴雯走出去几步,她听到牢中那低回婉转的吟唱着:
“寒号鸟惊心处,大风欲起时。”
第九章 打籽绣
头牌曦月姑娘此时在听鹂馆的三楼自己的兰庭坊内,她正等候着被传唤的小晴雯速速上楼来。
依窗望将出去,月上柳梢,怡红灯影流淌水上,亭阁巍峨倒立水中,苏州河真是别有一番风情与姿色。
听鹂馆的楼下,作揖打千的人影、觥筹交错的人声、呕哑嘲哳的曲调、纸醉金迷的金陵梦……不绝于耳,今晚的大戏就要开场了。
“所有人都如此贪逸享乐,以身处太平自欺,还有谁会记得收复失地的老话儿?!”想到这里,曦月于思索中一展冷傲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中尽含亡国之痛。
此痛却上心头,又无法言说。
“南周自迁都金陵以来,已有经年,南下的一批原大周朝廷的官员似乎也在拥立新君中找回了昔日大周朝廷的感觉,于是乎,更终日陷于党争,贪图眼下安逸,再没有了收复北周的众志成城。”曦月心想:“看来,你们这是要永远心安一隅喽。”
虽为女儿身,虽为金陵最艳美去处的头牌,曦月姑娘却“恨不男儿不出征”。曦月正走神间,小晴雯轻手利脚地上得楼来,一个挑帘进坊,给姑娘轻声请安,打断了曦月不平的心绪。
晴雯见曦月姑娘此时身着白衣白裙,凤头翡翠镶金钗已插入抹了玫瑰膏的云鬓,指甲上抹着的紫寇花汁还没有干透,就知是上台前的准备工作还尚未做齐备。
“不知姑娘有何吩咐?”晴雯问。
“晴雯,我这临上台前的装扮出了点差错,着急之下,遍寻能弥补之人,然而,却无人能胜任。情急之下,不知怎的,我抽不冷子地想起姆妈平日里总夸你人小手灵,做事有分寸、能应急,还能把事情往圆满处使把子力气。所以呢,我就特意叫人急急召你过来,只为着…..”曦月说着,走入内室,不大一会,捧出一件丝缎的衣服来。
晴雯用双手接了过来,不禁仔细打量起来。
“咦?”晴雯亮亮的眼睛里忽现兴奋的异彩。
“怎么?”曦月打量着惊讶不已的晴雯,轻声问道。
“禀告姑娘,这件衣服可是件宝贝。”
“晴雯你虽然人小,见识可不见得就短哦。既然你觉得这是件宝贝,那么,就给本姑娘说说,这是怎么个宝贝法。”曦月很想借机试探一下晴雯这小家伙的能耐,是否真如传闻一般。
“这是福晋才有资格穿的官服。”小晴雯认认真真、有板有眼地回答:“青-色-缎、打-籽-绣、牡丹富贵、蝴蝶翻飞、保平安朝服女褂。”
“哦?难道说这套衣服有这么讲究?!”曦月姑娘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暗自叫好。
“因为是一品官员以上大人们的夫人、或者母亲,才有资格穿这样的衣服,用作节庆与朝和时的礼仪之服。平日里是收藏着的,不轻易去穿。”
晴雯说到这里,看见曦月姑娘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笑容。
“因是官服,故而,就在做工上格外的讲究。就比方说这个上面的打籽绣吧,”晴雯指着牡丹花上的绣工,说:“姑娘请看,这绣得有多么逼真啊,仿若正活着的花开放在缎子上呢,又鲜活又水灵的。要是穿上这缎子裙走起路来,因咱们女子是三寸金莲的原因,走路幅度小,悠悠然一摆一摆的,缎子一抖,那缎子上绣着的牡丹就好似在舒展花瓣、鲜活绽然一放,实在是美极了。”晴雯说到这里,小脸上露出一付醉心的神情。
曦月不语,却在点头称是。
“也正是因为是官服,就格外地注重规制,讲究个尊卑,听我爹爹讲,在过去那个南北统一、一个完整大周的强盛时代,只有一品官爵才可以匹配这样的绣法。”
“是什么绣法?”
“就是‘打籽绣’,”晴雯掏出随身的绣囊,取出一根针和一小块绷在镚子上的绣花布,要示范给曦月看,先解释道:“我来自梨园世家,戏班排戏、演戏,平日里总免不了有很多后台上需要修修补补的活计,所以,我也就打小就养成了随身携带绣囊,随时缝补的习惯。”
曦月听得晴雯的话,更加喜欢上了这个女娃子。
“这在每一缝针之前,都要使针去挑那丝线,将线头打一个结儿,按住,这结儿附在缎子面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瓜籽”一般,一个籽连着一个籽绣下去,就连成了线、组成了图案。姑娘请看,这打籽绣法是不是看上去绣得很丰厚、绣得很活、很饱满啊?”
晴雯手上的镚子已然被她纤手一弄,给绣出来了个黄瓜,还上面带着瓜蒂儿,真是呼之欲出。
第十章 绣工救了急
“这裙子上绣的图案都是取自吉祥用意的谐音,可有讲究啦,”小晴雯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曦月姐姐,要论这个,我可真是有些个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呢。”
曦月叫晴雯这么一说,直给逗乐了:“丫头,吉祥用意姐姐是懂得不少,可是,也还是一样拿这虫蛀没办法呀。眼看着就要上台了,才发现衣服因压箱底太久有了破洞。你看看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
晴雯凑在烛光下,将裙子仔细地瞧了又瞧,果不其然,在百褶裙子下摆、由青色过渡到月白色之处,有一个好明显的虫蛀的洞。
这洞,正好是一只蝴蝶翅膀的位置。
“哦?一只断翅蝴蝶?”小晴雯自言自语道。
晴雯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个东洋货细纤麻料子做的荷包,说:“姐姐你瞧,这荷包水色的细丝麻上还绣着月牙白的点点雏菊呢,淡雅而不拘泥,看上去自然又鲜亮,若补到洞上,仿似青、白缎子之间的颜色过渡。而且,这一朵雏菊一补上,正好将蝴蝶的翅膀给掩了去,岂不是甚好?”
曦月一见这荷包手工精制、细作,颜色清浅雅致,便知这是小晴雯自家喜欢、贴身的东西,她又怎好用来救急,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晴雯道:“曦月姐姐,您就别见外了。我这荷包虽是跟了自己有几年,也是自己亲手绣制的,且不比您这大氅吉服就差了什么成色,就低了什么用意,但是,荷包难得,裙子也难得,若两厢配在一道,能天衣无缝合成一体,也是派上了一个好的用场。姐姐我若定了这主意,你自不必拦我。”
说着,晴雯就利落地拿出那梅花针样的小剑,不顾曦月的阻拦切割开荷包,然后,再用剑当针,仔细地将麻料缝在裙子的漏洞上。
待晴雯将裙子拿到曦月面前的时候,裙子上,一朵雏菊正在绽放,底色从青色向月白色的自然过渡间,细丝麻的纹理将这朵淡雅的花衬出多层次的质感,竟然活灵活现,且多了几番深沉的意味。
“一时应急,还是有些粗针大脚啦,还望姐姐多多包涵。”晴雯一个施礼。
曦月竟然不顾老鸨的催促,**着这花间蝴蝶映衬的裙摆,爱不释手。
不大一会功夫,云鬓贴花,青色缎、打籽绣、牡丹富贵蝴蝶翻飞保平安(注:绣牡丹言富贵、绣宝瓶言平安、绣蝴蝶双飞言眷属)吉服女褂加身,万字纹袖口,百褶裙裾,一时间,顾盼神采的曦月一扫平日里的沉郁,明**人,宛似个天仙下凡。
连站在一旁的晴雯都觉得被映上了光彩。
在众姑娘的前拥后簇之下,曦月款款走下了楼梯。老鸨早已在楼下恭候,迎上来说:“曦月最疼姆妈喽,这几天临近年节,大江南北的主顾生意跑得勤,礼尚往来要打点、应客的事项也多,今儿个知府来,明儿个还不定是哪为大人来请。这听鹂馆上上下下的,可全靠你头牌领路、率姑娘们照应着,把这些个满满的安排都接应下来,攒足了银两,咱也好一块堆儿早些个更上层楼。”
老鸨喋喋不休,曦月浅笑应承,也不去败那老鸨的兴致,拜月等几位姑娘自是在一旁但笑不语。
众姑娘一出场,引得一片喝彩。头牌曦月落落大方,将自己身畔的姑娘们一一作了介绍。
知府大人亲自起身迎候,四周更是一派应和之声鹊起。一时间,场面上,莺歌燕舞,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
正当弦乐丝竹不断,笑语插话不绝间,小答应晴雯一会儿帮着上果盘,一会儿又有眼力见地给客人们递湿巾,忙得脚打后脑勺。
忽的,一只手拽了她的衣角,使劲地扥了扥,晴雯一抬眼,一位坐在席间、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公子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晴雯怒目还了过去,奇怪的是,那公子竟然不躲避这狠呆呆的目光,反而,一双明眸善睐的大眼睛浮现出欣喜之色。
晴雯心说真是厚脸皮,然后,抹头就走。
韦小宝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将了出来,拦在晴雯面前,喝了一声:“嗨,你真是胆肥了,连贾家公子你也敢瞪啊!”
第十一章 遇见宝玉
这听鹂馆内外,此时正是热闹。
大柳树后面的一排民居瓦房,本就是平日里住着市井人家。此时,月上柳梢,老百姓们但见这对面大道上的听鹂馆张灯结彩、酒旗飘飘、且从外面看檐上挂灯笼、牌坊挂金牌,给拾捯得花红柳绿的,就猜到今晚这是来了一席贵客。他们可是最先认定这听鹂馆正当红的势头,要远压过了对面的霓裳馆的八卦群体。
不由的,那卖花生鲜果的、卖针头线脑的,以及拉人力车的,都三三两两,聚在大道旁,想是来做些散客们的生意,故而,听鹂馆外,吆喝声、闲里说笑声不绝于耳。
馆内大厅灯火通明,行礼打千的,点菜唤酒的,觥筹交错,更是一番热闹。
穿梭忙碌的小晴雯在便道上走来走去的,她端茶送汤,不断照应着客人。
即便是这么忙,她也饶不过好奇,时不时地搭眼望一下主席台。那里,知府大人一身便服,却不失肃整端容、郎朗气派,在他的右首,坐着一袭官服的老人家,想来,这就是知府大人今日在听鹂馆大摆筵席、意欲款待的客人吧。
在知府大人的身旁,坐着静如满月的听鹂馆头牌——曦月姑娘,她一边斟酒,一边似乎在回应着知府大人的什么话题,巧笑倩兮、云鬓霞衣、纤手捧杯……令主席下面、散席上的男客们一个个扭头上望,丝毫不掩倾慕之心。
拜月姑娘则坐在知府大人和他右首客人的中间,明眸美盼,自是另一番光彩照人。
对面的大戏台上,已经鸣锣开张。小晴雯生在戏班、长在戏班,自然懂得。板胡一声响亮的唱板,台下一派叫好,随之,梆子、笛子、三弦、板鼓、板、大锣、铙钹、手锣、小钹、碰钟、堂鼓、花盆鼓、唢呐齐上阵……
声震屋宇的开场合奏似乎一把就扯开了黑夜那久而不散的沉沉幕布,把个通亮的场子给闹腾得红火、喜气。台上的演奏者还真的是青嫩如竹笋、齐齐穿着青白月衣的一干听鹂馆的小姑娘们,只见她们弹奏得有力而不拘谨,落指到位且娴熟,最让晴雯敬服的是,她们全凭记忆,并不照着谱子来弹奏,且可能是时间长了成了熟手的缘故,竟然能随曲而到,随腔而来……
最是客人们丝竹入耳、酒辣入喉、喜气上头的时候,也最是晴雯忙不迭,跑前跑后,照应四下的时候。
正待这时,全没眼力劲的韦小宝又穿过人群,跳到晴雯面前,摇头晃脑地说:“晴雯,我在替你烦愁……”
晴雯正在抹着桌上洒了的酒水,头也不抬,在嘈杂的人群中大声地回复:“你这是操个哪门子的心呢?!快别碍事。”
韦小宝道:“你看看,这姑娘们一个个看似广受欢迎,头牌有头牌的样子,青衣花旦各有位置,可花无百日红啊,不像我们糙老爷们儿……”
晴雯一边忙,一边心想这熊孩子又哪根筋不对喽,绕着自己说个没完,也不能全怪他,谁让他生在听鹂馆,一天天接触的都是这脂粉红尘的。
“要我说,你总得有个一技之长吧,学戏?弹奏?再不,就得琴棋书画,知书达理,做个内侍的姑娘。”
晴雯抬头,看了韦小宝一眼,这垂髫小儿还真的说到了自己的痛处:咋个生存法呢,这是个问题。
小宝转着滴溜溜的眼睛,好像看出了晴雯的心里,忙接着说:“说实话,那边那个公子,使了钱让我给你带话呢。”
晴雯怒目而视,道:“小宝啊小宝,刚念记你的好处,你就来这一出!生生要卖了我不是?!我作小答应挺好的,不劳你烦心。”
韦小宝也不怕晴雯生气,舔着脸,继续跟在后头,说:“宝二爷家真的好,也是个出路。姐姐你想想……”
晴雯回头,望了一眼那贵客的后身,从开场到现在,那个小子一直依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只见那被韦小宝称为宝二爷的少年束发嵌金冠,一身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
只是,那似怒似笑、似癫似顽的眼神,让晴雯一看,就立刻晓得,自己这是又被个不愁衣食腹中空的纨绔给盯上了。
此时,知府大人站起身来,一时间,锣鼓磬铙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知府大人胡须飒然,腰杆笔直,对右首上座的老者一个郑重地拱礼,道:“恭迎贾大人,真是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啊。”
第十二章 小心思
那贾大人贾政正是知府恭迎多时的贵客。
想来,贾家蒙先帝的恩宠,已经一世繁华尽得,不想,待少帝即位后,迎娶了贾家长女元春为昭仪,今春上,又加封为贵妃。此喜事连连,实是福及娘家,荣光耀祖。连旁人都清楚,这贾家将是几世荣耀,万没有哪一天会败落的可能。
此次贾大人赶赴帝京,接受了封爵,又恭候了几天,才得到圣谕,被获准,故而拜见到贵妃娘娘。
这不,贾政刚从帝京返回金陵,就被知府大人等一干故友新朋迎到听鹂馆来,说是给接风洗尘。
贾政自然也将小儿贾宝玉一并带来,只想着让这个不成器的多见些正经仕途之人。
听鹂馆中,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知府大人起身,举杯相邀,贾政谦然起身还礼。
知府大人道:“此次贾大人风尘仆仆,一路快马加鞭地从帝京赶回,听说是为了操办府上老太太的寿辰,足见贾大人的敬孝之心啊。”
曦月也起得身来,斟满自己的酒杯,也为贾大人的酒杯略微添上,双手捧酒,深施一礼:“曦月这厢有礼,代听鹂馆,敬贾大人。”
贾大人见退却不过,也便豪爽地举杯一饮而尽,直道:“好蛮力的酒!”
绿蚁酒浓烈土拙的蛮劲儿的确是一下子就将宾主的距离给推进到熏熏然、喜滋滋、亲善善的境地。
知府大人问:“此次进京,贾大人可领了圣上什么旨意?”贾大人捋着胡须,沉吟了半晌,道:“边境不稳,是皇上心中的大忌。此次觐见,皇上每每提及要加强防备,足见去年春上胡虏的长驱直入,让朝廷甚为难堪啊。”
知府大人听得直点头。贾政道:“我疆土一再被犯,也不全是外来的原因,也是内里虚空,官浮于事,排场过大的原因啊。”
知府连连摆手:“贾大人,今日莫谈这个,改日府上拜访,再续再续。”
家政看了看四周,直道说:“也是也是。”忽的瞥见后排的宝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席间走动的“美人儿”,不禁立时间气血上涌,堵了心口,直咳嗦着说不出话来。
贾宝玉哪管他自个儿老爷子这吹胡子瞪眼睛的家常便饭老一套,他全当是没看见。自己刚才贿赂了听鹂馆老鸨的儿子韦小宝,贾宝玉正想在怡红院里集结个女子棍棒团,舞刀弄棒的,多红火啊,闹不好还能训练好喽,赶上老太太做寿,给她表演一番,这女子棍棒团可不比戏班子的节目差。
自有了这个想法,宝玉就絮絮叨叨给韦小宝说了,韦小宝一拍大腿,就给他介绍了个叫晴雯的小答应,说新近发现这丫头有一身莫名其妙的武功。
这消息不觉让贾宝玉起了臆想,这起心动念的这么一想啊,宝玉再看晴雯,怎么看,都觉得这姑娘命中注定的,就该是自己那个女子棍棒团的“女匪头子”,要不说呢,宝玉暗暗竖起大拇指,这叫晴雯的小丫头气质堪比梁红玉、身手不让聂隐娘……
一想到这里,贾宝玉似乎心中升起了已经将晴雯收入囊中的自豪感,有些个喜不自胜,自己一不留神,乐淘淘地不自觉间又多饮了两杯。
较之父亲贾政在外人面前不好管教儿子、不好脾气发作比起来,宝玉可没什么这些个心理负担。他凭借着自己坐在父亲身后、可以捣鼓点小动作的优势,除了忙活着给韦小宝些好处,指使他去办事以外,宝玉更是大大地犒劳了身边的两个姐姐。
一会儿,宝玉夸这边的姐姐气度不让须眉,一会儿,又夸另一个姐姐掩嘴胡噜一笑时最是动人,把个周围的气氛给弄得莺莺燕燕、皆大欢喜的。
姑娘们自都交头接耳,相传着说这个宝二爷出手大方,也和气亲善,且非常懂得尊重各位姑娘,全不动手动脚。
正经事推动起来难上加难,可八卦消息,那是不消什么功夫的。一时间,那台上的,那席间照应的,那身边斟酒的,那递点心的姑娘们,无不向这个珠光宝气殿堂、喝酒吃肉俗宴中唯一卓而清朗的少年投以一道道倾慕的、火辣辣的目光。
只有那小晴雯一如既往黑着脸,心说:“哼,我偏不鸟你这锦衣玉食的、穿绣娘衣吃白食的公子哥儿!”
第十三章 梅花剑的指使
晴雯虽然不是出生在诗书礼仪之家,又早早失去了母亲的亲养,然而,在尚戏班里长大,晴雯从小受到来自父亲尚老板的有关三从四德的严格教诲,又在戏班里一向里尊长爱幼,故而,她不仅打心底里对自己落入红尘、前途可怖的境况很是无奈,更对眼前这“花红柳绿温柔乡”生着一种天然的抵触。
虽然她可以说服着自己:“眼下要干一行爱一行,干好小侍女的本职,留得小小“青山”在。”
但同时,小晴雯也时时地提醒着自己,可千万不要沉迷于这看似莺歌燕舞、风光无限、近人皆欢的场景,要让自己每每从热闹、感人的气氛中清醒地“跳将”出来,还不忘一直在暗暗寻那日后可以解脱的出路。
这样的想法在心里,那么,同样是照应客人时尽心尽力,帮衬姑娘们时鞍前马后,心里有着一杆尺的晴雯就可以不去计较来自别的侍女的刁难和竞争、来自老鸨的压榨,在态度上,她总不偏执,做起事情来,也不别扭。
她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冷眼留意着四周,寻找着契机。
“你还是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吧,”晴雯连眼皮都没抬,抹去酒桌上的酒痕,对央求自己的韦小宝不咸不淡地说。
“讲点良心好不好?我都替你把堪称后厨‘定海神针’的铁杵给偷来了,你倒好,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今后还能不能求我与你玩耍啦?”韦小宝依旧死缠烂打,为达目的,竟然开始算起旧账来。
晴雯忍不住,气他道:“是谁口口声声说自己一个大男人家家的,可惜天不作美出身在红尘,恨自己偏偏又招人怜爱,既是姆妈的独子、又是姑娘们的小心肝儿?!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就开始拉皮条,不正应了你天生就有这根弦?!”
韦小宝听得晴雯此番挤兑,非但不生气,反倒是被触及到了小心思。
他略一深思,就回复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你说的没错:我投胎没注意下生在这滚滚红尘,可现如今,我还有啥本事可以生存呢?又有谁我比有自己更了解我这天赋禀异能救我?拉皮条,是不大好,可有大大的好处在啊,谁要是拦着我我就跟谁急!”
晴雯听罢,摇了摇头:“你,算是废了。”
韦小宝见自己劝说不灵,又生一计,不待他实施,却发现晴雯端着酒壶,竟然绕过眼前的酒席,直奔主席台斟酒而去。
“难道说,”韦小宝吃惊地想:“这丫头自己想明白了?真肯去见宝二爷了?”
晴雯轻手利脚的,她穿过席间,还不时地停下来,为客人们斟满酒杯。
一路走过去,好像鬼使神差一般。
晴雯心里想的没人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韦小宝给劝说住了,同意和宝二爷去打个照面了?!
其实啊,连她自己对自己此举都是在又抗拒、又惊奇、又犯“二乎”,她根本不是想通了,而是……
而是,她被腰间藏着的那把“梅花剑”给驱使着,腰正被抵着剑尖,被押着不得不走向主席。
梅花剑最近真是给她添了不少乱,别说,不仅不分场合、不分时辰,梅花剑会发出突袭,让晴雯防不胜防,周身的穴位被梅花剑出其不意地给扎到、给反复地扎到……
而且,还在这午后,在晴雯帮助绣补曦月那件吉服的时候,梅花剑被当作梅花针,在一针一线缝补之时,那梅花剑的针脚似乎有自己的主意,偏不听晴雯的指派,织就出一个小小的五芒星的形状,在吉服上。真是添乱!
此时,梅花剑更是抵着晴雯,把她向主席间押去。
莫非这梅花剑自己有个主神?晴雯心想。
待晴雯为主席上的知府大人和贾大人一一斟满酒杯的时候,她直感到身后火烫,料想,那肯定是坐着的宝玉正盯着自己的背影。
真是奇了怪了,晴雯对梅花剑此举颇有些不解。
“想来,贾大人此去京城,面陈皇上钦点的灭妖之举,不仅承蒙皇恩,得以加官进爵,还被赐拜会贵妃,真是载誉而归啊!”知府正俯在贾政的耳畔,轻声地说话。
侧旁侍立的晴雯把他的话完完全全给听到了心里。
“正是正是。可惜了这金陵大名鼎鼎的尚戏班,在此次灭妖中不幸罹难,要怪,也只能怪这戏台所处的位置,正是压妖孽的地方啊。”贾政慢条斯理地一边夹菜,一边对知府回说着。
晴雯听得,更是一惊。
知府摇了摇头:“贾大人不用过虑,该杀该剐的,已尽数除尽。那最后一个知情人,就是那个戏子大风,也在这听鹂馆内被秘密处死了。”
周围很热,可不知为了什么,晴雯的冷汗却流了下来。
“姐姐,我有首诗,正是要送给你。”身后,宝玉在拉晴雯的衣角,他的语气半是央求,半是强推。
晴雯为掩饰自己的失魂落魄,情急之下,她回过头来,对宝玉展颜一笑。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韦小宝,用手摩挲着腰带里的元宝,心满意足地。
嗯,他也偷偷地乐了。
第十四章 宝玉把脉
台上丝弦啁啾,台下杯盏交错。戏台上明镜高悬,似预示着朗朗乾坤;席间笑语莺歌,已自是一派歌舞承平……
那小宝得了便宜还在偷着乐,那痴儿还在目不转睛把美人胚子盼,勾心斗角的拜月祭月俩姑娘再次为赚取客官的青睐拼着小酒,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老鸨姆妈看来已经赚钱赚到了脚抽筋……
“咔嚓——”,不知怎的,台上那胡姬手指间的琵琶丝弦竟在众音调中忽的出了不和谐音,被生生弹断了…
喧闹的席间也突然静了……
正在此时,晴雯回头展颜一笑,眼风媚,酒窝醉。
丝弦再度如常响起,人儿再度寒暄一醉,然则,晴雯泪光盈动,气血早已直冲太阳穴。
只因站在贾政大人和知府大人的身后,不小心听到和自己有关的消息,晴雯面似平静,心却一直在抖……
“你这是怎么了?快坐下喝口热姜茶,莫累坏了身子。”宝玉见一向里这冷脸姑娘,好不容易在韦小宝的劝说下才对自己稍有展颜,却似有心事相缠,忽而又满目莹莹、心事重重了,这让他忍不住为之心疼,遂扥了扥她的袖子,示意晴雯坐下。
晴雯哪里敢坐下,直一个蹲安,就要转身退下。
阴风刚过,热风袭面。老鸨拖着肥腴的身子直赶了过来,也不去照应知府和贾大人,反而是来到后一席宝玉的身畔,拉住晴雯道:“公子好不容易来上一趟,晴雯你就放下手上的活计,陪公子好好聊一聊。”
不由分说地,就按住晴雯的肩膀让她坐在一旁,随即,吩咐人送来时令果子一碟,千层糕咖喱角等南洋糕点一碟,然后,就忙不迭地闪退,一扭一扭地走向别的席间。
宝玉自是那温婉疼人的小主儿,不仅热切切地捧上热茶,更眼看着晴雯要她喝下,然后,又将手指搭在晴雯的手腕上,信誓旦旦地,好像一个老中医在把脉。
“妙忽哉?”宝玉摇头晃脑:“……怎么?!不妙矣!”
晴雯也正在头晕目眩、心焦气浮时……
宝玉一边把脉,一边郑重道:“师父说过:太阳一穴下,正是多感脉和羸弱脉汇集处。我并不很懂,可听得你这脉象,但觉你这似乎刚受到惊吓,敏感的太阳穴被这多重合力给胡乱这么一股脑地冲击,哎呀!小姐姐你看似‘心本就有痼疾’,屋漏偏遭连夜雨,又遭此眼前横来惊吓,一时间,视、听经此袭扰,多脉于太阳被捶,自然就平衡丧失,身肌失调,人头晕、目眩、两眼发黑、不得维持……”
韦小宝探身道:“人好好的呀,怎么让你一把脉,就像要给说过去啦。”
宝玉听得,也吓了一跳,忙缩回手去:“半吊子油**,姐姐你可别偏听了我的,刚才,那都是胡说的。”
晴雯直觉得眼前这个叫宝玉的少年怎么看上去也得有过十二三岁的模样,怎么调皮到口口声声地唤自己一个“小姐姐”,难怪和那小宝一样、是穿一条裤子的坏种!
不过,宝玉诊脉却说的句句在理,切到晴雯的痛处。听他说完,晴雯反倒心里有些个过意不去了,原来,是自己把这个纨绔子弟给想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