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一碗明前茶 多少心里话
袭人端来碗茶,对宝玉说:“我的爷,你去年春上要的明前茶,下院早早就给你备下了,可是在柜橱里存放着,候了你一冬,这期间,你也没个消息,只说是跟着皇家主子去办事,我们当奴才的为了不辜负这千金难换的清茶,特意用从西域挖来的冰镇子岩块给镇着,一直镇到如今,这人力、物力和心血,不能一一在此论及,长话短说:直待您今儿个品茗。这不,才请出茶来,用趵跳泉的沸水给你沏了第一过儿。”
宝玉也不看袭人端茶的袅娜身段,也不瞧哥几个直愣愣地盯着美眷如花花袭人的垂涎,他只当袭人是打小儿就贴身伺候自家的丫头,也从不把她当个外人,更从不色眯眯、美滋滋地瞧上过她一眼。如此相熟,对袭人来说,不能不算是一种悲哀。
慢慢品茗的宝玉见美茶在眼前,竟然忘记给哥几个让渡、邀请吃茶,而是自顾自、悠悠然地来上了第一口。
“真有如一夜天阶雨,大早晴空碧的感觉啊。”宝玉不觉赞叹起来,用手摸了摸下巴拿几根毛,好像一个老道的茶评人。
小宝对薛蟠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宝玉咋不管咱俩。
薛蟠对韦小宝此举装作视而不见,但是,却眼巴巴地看着宝玉喝茶的陶醉神情,此举自然提醒了晴雯。
晴雯忙斟茶待客,生怕疏忽了团练的这帮伙伴们。
花袭人看晴雯忙前忙后沏茶、倒茶……她看在眼里,不觉眼白朝天。
袭人心里嘀咕:“也就是跟着主子近的缘故,晴雯你个小丫头难道就以为登天啦?!”
晴雯自从有了皇家禁制在身,就有了谛听心灵的能力。
原本,此刻,她是应该能够听到袭人的心声的,然而,晴雯却是个懒家伙,专挑感兴趣的人才会把自己的“频道”调整到可以对接自己大脑那根弦。
对于花袭人,晴雯只知道自己入了怡红院不久,就被分派着归了花袭人来管理。那么,这样说来,这花袭人也就相当于自己的直属领导啦。
花袭人的特点无人不知,但也无人敢于揭露,她就是个笑脸迎人,主人之下,万人之上、深藏不露的姑娘。
对于袭人这一点,晴雯不是不知道,只是晴雯的懒汉哲学导致她再次于回到怡红院后忽略掉了直属领导的心理轨迹。
韦小宝抿了一口晴雯递上来的茶,啧啧发声。
薛蟠抿上一口,闭上眼睛,深长地回味、深长地呼吸,好像沉醉在其中。
看来,薛蟠对于此茶的看好要远过于小宝。
宝玉一下子心血来潮,说:“薛兄,我看你是真喜欢这茶,要说送茶给你,我还真不舍得,但是,我可以邀请你们天天来喝茶。”
小宝说:“茶,不稀罕,人,稀罕。我就喜欢天天来大观园怡红院,一路上看妹妹看小姐姐,这莺莺燕燕的一路,真是养眼啊。”
袭人一听,抖袖掩住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
宝玉做了个退下的手势,袭人立马知趣地带领着丫鬟婆子们退出了大门。
回头,袭人冲着站在原地未动的晴雯狠狠地、不加掩饰地瞪了一眼。
第四百零一章 不如鸡肋
京城的晚霞分外地妖娆,橘子红、胭脂红、鸭血红……不仅笼罩了天空,映红了街衢,更透过怡红院的粉墙黛瓦将一种温柔的喜气传将进来。
想来,这年轻人扎堆儿的怡红院肯定分外热闹、红火,好比了这晚霞风光无限。
然而,团练的小伙子们却没有一个有闲心来赏景观天,就连最富诗情画意的、啥都放不下的宝玉也同样没法赏析这美丽的落霞。
原来,是除了晴雯之外哥几个正在跑茅房跑得正忙。
前后脚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哎呦呦捂着肚子乱叫的、提着裤脚挽着袖子的、刚从茅房出来又马上回去待命的、大汗淋漓痛不欲生状的……看来,这是一次集体性的食物中毒。
只可惜,宝玉刚打发走了袭人等一干老妈子小丫鬟的,这里,事发的眼巴前儿,更少了人来照应。
此刻,薛蟠刚刚头重脚轻地走出茅房,不消一息时间,他就又忍不住大叫着满地打滚,爬起来,欲冲回茅房。
“我说,薛学兄,咱能不能在人家家里注重点礼数?!你这叫声,呵呵,不是我说不好听的,还真有点像杀猪声呢。”
韦小宝虽然面色苍白,可是,面子,对于他来说,似乎还要顾及。
小宝不像此刻的薛蟠,那薛蟠简直就是破罐子破摔,任由着跑肚拉稀的病魔让自己失态,全不自律。
“哎呀,你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宝玉斜了韦小宝一眼,同时,他在紧自己的裤腰带,宝玉责怪地说:
“他都这么遭罪了,还难能顾得上什么尊严、面子,我也和薛学兄差不多了,这拉肚子看来是能把人给拖死啊。”
“晴雯,你怎么没事人似的?!你说说,你和我们早上吃的一样,怎么你就无碍呢?”
薛蟠再次走出茅房,他如此身体不适,也还照旧没忘记观察四周,他亲见晴雯淡定自若,一会给这个递个毛巾,一会儿给那个捧来热水,忙得四脚朝天。她是这院子里唯一的“好”人。
听薛蟠这么一问,晴雯自己也纳闷起来:按理说,自己的体质虽然不差,但是团练的哥几个也同样不赖啊?!
她于是开始胡编乱造:“我不是有皇家禁制加身吗?”
她可真不会说话,难道就不怕哥几个再犯红眼病?!
“嘿嘿,”小宝说:“你还真当这皇家禁制上身是个宝贝吗?”
“你这话怎么讲?”宝玉忍住自己的肚痛,凡是关乎晴雯的话题,他都依旧很关注。
“我是说,”小宝接着解释道:“现在可好,人人都会眼红你的皇家禁制,都想从你身上夺走,它会给你带来生命危险……”
宝玉点了点头,却不满意到大吼了一声:“小宝,你卖什么关子?趁老子肚痛间歇,赶紧说重点!”
“皇家禁制不能给你当饭吃,你也不被允许轻易动用体内的皇家禁制…也就是说,这皇家禁制相当于是感冒打喷嚏的那个喷嚏,暂时寄宿在你的身体里,却不肯帮忙。”
“要是皇家禁制帮我的忙呢?”晴雯挑衅地对小宝说。
小宝郑重地说:“大周皇律里说了,谁动用皇家禁制,谁就免不了会死。”
“哈哈哈,那不就是块鸡肋吗?”薛蟠跟着说。
“我看比鸡肋不如。”宝玉痛苦地拧着眉毛,说道。
第四百零二章 虚伪到油腻
就在宝玉几个不是跑厕所,就是头重脚轻、呼呦嗨哟的时候,晴雯麻利地丹田运气,轻轻催动,然后,目光缓缓抬起,冲着宝玉裤腰带的位置就是狠呆呆地一瞪。
宝玉一个趔趄,说:“唉?我怎么一时之间像是被霜给打了一下似的?”
小宝看了一眼宝玉,不满地说:“你可真会说话!明明你像突然给打了鸡血一般,干嘛唬我们?说什么霜打,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猜,晴雯是给你吃小灶吧,宝玉啊宝玉,你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虚伪到油腻啦?!”
小宝刚说完,就看气色转好的宝玉一下子满地打滚起来,哎呦哎哟,就差背过气去。
薛蟠也顾不上自己肚子的绞痛,小宝也顾不上自己的虚脱,两人跑过去,一个扶,一个按人中,忙得慌了手脚,也忘记了去唤袭人等一干丫鬟。
晴雯用脚拔开小宝,又一记重掌推开薛蟠,箭步冲上前,然而,下一步,晴雯却站在宝玉的身边,纹思不动、冷冰冰地看着痛苦嚎叫中的宝玉。
小宝坐在地上,抬头说:“袭人不在,晴雯你就称霸王啦?!胆肥了你,还敢用脚拨拉俺这个正版纯少爷?!”
薛蟠白了小宝一眼,说:“大局为重好不好?我还是京城一霸呢,晴雯还不是照样摔打我?和我比起来,小宝你在晴雯眼里又能算老几?!”
小宝点了点头,说:“看见你在她面前都变得这么怂了,我心大慰啊。”
宝玉如此难过,还不忘插句话,说:“瞧你那点出息,哎呦!哎呦……”
晴雯依旧狠呆呆地盯着宝玉,把宝玉直看得发毛,说:“晴雯,你这又是哪一出啊?我这主子难道还尊你不够?好不知足。”
小宝说:“宝玉,你这是报应吧,一定是平日里肚子不疼的时候没少亏欠人家晴雯。你看,晴雯她张心眼儿啦,会落井下石啦。”
就这么冷嘲热讽,加隐喻提示的,晴雯听了,也还是纹丝不动,依旧站立得跟一根葱似的。
薛蟠笑了:“宝玉,你要是HOLD不住你家丫鬟晴雯,你把她转给我好不好?我正缺个平日里对我冷箭冷眼,时刻提醒着不让我头脑发热的仆人呢。”
宝玉没有理会薛蟠,他一边打滚、一边仰头对晴雯说:“哎呦,哎呦,你这热度有点高!!怎么这霜进了肚子就升温成打铁的锤子,一下,一下,好给劲啊!”
晴雯说:“你知道我在使劲,还胡乱打滚?!小心我的眼神不小心,穿透了你的小心脏。”
宝玉说:“求求你,有个准头吧……”
小宝听了这话,对薛蟠使了个眼神,好像是在找同盟军,为了一起对宝玉和晴雯的联手表示嫉妒和愤懑等掺和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薛蟠读懂了小宝的眼神,却不肯买账,他男子汉般地直接嚷嚷出来,道:“小宝,咱俩有盼头啦,晴雯用皇家禁制来拷打宝玉的肠子肚子?她这招是既治标又治本啊!”
小宝想了想,于是放下了心中对宝玉的那丝小嫉妒,问:“那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啊?”
薛蟠傲娇地一仰脖子,说:“当然排在我后面喽。”
第四百零三章 一切安生,又如此纯净
宝玉在晴雯远距离投射而来的坚毅无比的眼神里感到了力量,这眼神一旦打在他的腹部,腹部就莫名地感受到持续的、热乎乎的压力。
这压力遂在眼神的运作下一次比一次强烈,以至于刚才还腹痛难忍的宝玉早已舒服到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不知不觉间,随着腹部压力的剧增逐渐形成一个光轮,在丹田处旋转往复,热烘烘、光艳艳、明晃晃地,且越转越大……
嗡嗡地,什么在响?
难道是整个的心魂误打误撞地进入了一个神秘的空间?!
……
“了无之间,寸心肠断……”
宝玉听得这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女声,不觉吃了一惊。
这声音,让他倍感熟悉,可当仔细听闻的时候,声音却又苍然已袅……
宝玉顾不上再仔细寻究下去,因为就这么两句女声,也已经让他很是生气。
“这话说的可蹊跷!既然已经了无了,哪里还有什么了和无的之间的事情和空隙?再说啦,都已了无了,怎么还肠断呢?荒唐、瞎说八道、无耻……”宝玉想到这里,不禁很是气愤,嘀嘀咕咕个不停。
宝玉平日里左躲右闪不说,却现如今还真就踩这个雷:
因为他最最受不得的就是那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读书人,一个个说出来都是仿似鞭辟入里的话,可细细品究起来,却完全都是狗屁不懂、文理不通。
作为精英阶层的下一代,宝玉和薛蟠各自继承了不同的特点。薛蟠继承了父辈保家卫国、浴血江山、士为知己者死那一套的将相血脉,好像是自己父辈的翻版。剩下的其他方面,薛蟠完全就是个粗人坯子,除了花钱撒宝是能事外,从品味、教养和学养上看,都是个铁匠武夫的底子。
宝玉则和薛蟠大大不同,宝玉继承了文人士大夫那一套上下求索不尽、洁癖自爱、倨傲不屈、且善于挑眼、品评的各种毛病。
这不,当他听到这女声所诉文理不通、又兼没有美感的时候,就算没人惹他,他也已经因审美洁癖而直接跳了出来,毫不含糊地进行指正,甚而近于刻薄地批评。
这倒是说明了一点:起码,此刻,宝玉的肚子是已经有救了,所以,他才有如此闲心逸志,对这没文化的现象流露出好事惹怪、愤世嫉俗的一面。
这会儿,不待他这点气性给发作出来,突然,宝玉身子一个打横。他吃了一惊:这是怎么?!
其实,宝玉在晴雯的眼神呵护和复原的功效作用下只是心魂发生了震动,可是他理解为是自己的身体在动。
而身子,其实正在类似熟睡、休眠的状态。
心魂这一动,让宝玉连忙提醒自己的神识进行内观,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光轮尚在招摇,晃得宝玉再次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在左摇右晃,这么一晃,心魂就倏忽间直接化成光轮的彩虹一抹。
宝玉突然开了心花:
心性的彩虹在随着光轮转动……
此一息之间,耳朵里再没有什么杂音,眼睛里除却彩虹,再没有什么能惹他生气的了。
一切安生,又如此纯净。
第四百零四章 被看家的修养给绑架住了
“我说,晴雯,我可正替你着急啊。你是瞧不见你自个儿,就算现如今我给你一面镜子,让你自己照,我料想,你也一样看不出自己有什么门道来!
“但是,我还是不得不多嘴,明着告诉给你,我是宁可得罪了你家小主人宝玉,也不吐不快啊。你现在这是身怀绝技!你随便在街上卖个艺,都能挣个钵足盆满的,你自己到底还怕个啥、犹豫个啥?赶紧赎身,有薛兄我给你撑腰啊。”
薛蟠自晴雯用皇家禁制治好他拉肚子的一刻起,就开始不停地在她耳边叨叨咕咕,完全不顾宝玉这个晴雯的主人对他的横眉冷对。
一会儿,薛蟠游说宝玉将晴雯转让给他,一会儿,他又鼓动起晴雯来,让她赶紧去衙门那里,用皇家禁制换个三瓜两枣的。
和薛蟠这么的激动兴奋、不停鼓动比起来,小宝则很安静。
他不像薛蟠这么没深沉,小宝更喜欢就一个问题进行深挖,连观察带思索,带提出疑问,带拿出解决方案……这才是小宝的一套程序。
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小晴雯你有何才何德,竟然能够得了这大周镇国皇家禁制?!老太祖怎么就单单看好一个弱弱的小侍女的?!”
“难道说大周气数现在是阴盛阳衰之际?!”
“还是说,这就是命?!人的命,天注定。看来,晴雯虽然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可同时,人家还真的撞上了个头彩,吉星高照啊!”
和薛蟠盲目崇拜皇家禁制的做法比起来,小宝更加理性。所以,在晴雯给宝玉治病的时候,小宝就已经看清楚了一点:任谁有天大的本事,要想觊觎她的皇家禁制,并通过强权或任何手段将之据为己有,那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小宝觉的啊:“谁拿她都没有办法,因为这技不压身的皇家禁制本身就是一个随身的技能。”
也就是说:皇家禁制只能跟着自己附着其上的人走,不能被偷走、也不会被抢走。
小宝很清楚:如果此刻晴雯被害,那皇家禁制也会随她的死亡而灰飞烟灭,完全不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家伙而存在于晴雯的身体之外。
要是真如小宝所推断的话,那么,岂不是晴雯成了整个大周最最厉害的、身怀绝技的家伙喽?!现如今,医治好哥几个的拉肚子,顺带着给患者们带来五蕴皆通的盛大心里暗示,那还只是晴雯在牛刀小试呢。
故而,在小宝这自认为具有远见卓识、深思熟虑素质的脑壳里,正模拟出将来晴雯如何如何神通广大、所向披靡的场景。
“啪——”地一声响,小宝头上挨了一记暴栗。
“呆鹅,”薛蟠对小宝说:“你神游到何等妙处去啦?
小宝回过神来,刚要对薛蟠抱以歉疚的笑,就看见宝玉在那里如坐针毡,脸上的神情让小宝给解读了个透亮:“宝玉那是对晴雯担忧也不是,对薛蟠恼怒也不是,完全被自己精英阶层看家的修养给绑架住啦。”
小宝只好选择继续犯蔫,他既不针对薛蟠拍马屁作态,也不肯得罪薛蟠来安慰宝玉。
第四百零五章 承认相像
袭人忙不迭地进了怡红院的院子,她那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在石子路上紧倒个不停。
当她绕过花花草草和湖心晚亭,终于气喘吁吁地进了最大宅子大敞四开的房门时,一眼瞅见了坐在正中的宝玉,袭人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马上,袭人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埋怨了起来:“奴才刚刚听薛蟠的随身仆人说,你们几个上吐下泻的,怎么也不叫我们这些在外面墙根那里候着的丫鬟们来救急呢?!”
宝玉憨憨地回以笑容,说:“无大碍,无大碍。已经痊愈啦。”
“什么无大碍?!主子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不替我们这些当家的丫鬟着想,我记得前年那个秦钟不就是暴病太突然,一下子就给……”
宝玉急忙打断袭人的话,说:“袭人啊,你这是焦虑症犯了,可别把我这硬朗的身子骨和那弱柳条去比。”
小宝最善于和人打交道,不想让宝玉觉着有外人的时候和自己丫头说话尴尬,于是连忙上前一步,对袭人连哄带央求地说:“小姐姐开饭不?宝宝都要饿死了。”
袭人对有这样的需求的人报以感激的微笑。
毕竟,这让她觉着自己在怡红院的地位并没有因晴雯的回来而有所改变。自己是被人需要的,而且是很需要。
故而,袭人趁机瞪了闷杵在远处的晴雯一眼,心想你这丫头真鬼,我一进院子,你就属黄花鱼的,赶紧靠边站,提防着惹恼了我。
然后,袭人故意大声地对小宝说:“我早就知道你们都饿了。来人啊,上菜!”
袭人这么威风凛凛地一喊,立时间,一溜小丫鬟莺莺燕燕地就排成一行,游贯而入,双手都托着盘子,盘子上的碗碟都精心地用瓷罩子给罩着。
看来端的东西都很沉,除却薛蟠、韦小宝等团练的伙伴们很有欣赏美女的心情外,这些丫头们一律知礼地低头端菜,按部就班地往餐桌上上菜。
虽然看不见上的是什么菜,但是,香味已经扑面而来,让屋子里的众人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气儿,从刚才的苍白无力的状态变成现在如打了鸡血一般的心明眼亮。
薛蟠也伸长了脖子,忘记了自己官宦子弟的身份,说:“快上,快上。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啦。”
袭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怕不会太油腻了吧?”
因着她知晓这帮兄弟刚才还在跑肚拉稀,身子骨这才有所缓解,故而,自己几个时辰前亲点、备下的接风宴,有些道菜的确不能适合现如今的哥几个。
宝玉听到袭人的担忧,连忙摆了摆手,说:“这一年在外,我一直都在念叨着家里的饭菜,袭人你可知道,我常常梦里都把口水吞?你还犹豫个啥,还不快上?”
袭人故作娇嗲地说:“我的小主子呦,你一回了院子就陪老祖宗吃了全席,应该嘴上不亏,才对啊?!”
宝玉再次摆手,辩解道:“那毕竟是在一家老小面前吃饭,不够自在,不够尽兴,今儿个,好不容易,哥几个又在一起喽,酒肉朋友嘛,哪里能正经离开酒、离开肉啊?!袭人你可不能把菜搞差了,跌了咱怡红院美食在院外的名声,那可是大事。”
袭人劝道:“我看,还是改吃清淡点的为好。”
宝玉说:“这怎么能够?!香辣、油腻的尽管上!口味地道最重要!”
薛蟠也跟着点头,同时,不知怎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物件来,递到宝玉手上,说:
“这一路团练将近也有一年过去了,俺一直欠钱,都是你给垫上的。这回,你薛姨妈传家祖母绿翡翠大戒指一枚,我用来还账好啦。”
韦小宝一听,忙问:“等等,等等,咱们不是被当作公主党给通缉、捉拿了一路吗?哥几个可不要忘了,咱可是为了公主卖命啊!要不是公主回来后在殿下面前以绝食来据理力争,现如今哥几个还不是在大牢里吃糠咽菜呢,哪有机会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啊?!要这么论起来,难道公主她光张罗起事,却不埋单?!”
薛蟠和宝玉互相递了个无奈的眼神,好像俩人的秘密被韦小宝给拆穿了一般。
小宝见这二人的表情就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不禁骂了一句娘,然后说:“你俩咋不早告诉我,咱们这是为谁卖命啊?!值得么?!”
宝玉说:“诸位赶紧上桌吧,这谁付钱是小事,举事,那才是大事。咱要是不保家卫国、不锻炼好身体,才是失了大节。”
小宝点头:“好,好,你们一个个地都做好人,在外吃苦、被通缉,还任劳任怨,不忘修炼功夫、保家卫国,在家,更是自己烧钱、自己搭台子玩……我能有什么意见,我算老几,我也只能够奉陪。”
薛蟠一拍小宝的后背,拉着他入座,说:“这才是好兄弟。”
小宝不满地白了一眼薛蟠,说:“是兄弟,那得有难同当,你们犯难处咋没想起我来?!”
茗烟这时候忍不住站在一旁,对韦小宝不客气地发了话:“我说小宝,你还真当自己是根葱啊?!你看看我,一回到怡红院就开始写检查,检查是向贾大人告饶,告饶自己没有照顾好小主人,检查给宝玉的,那是在反省自己中途带御林军上山,作了叛徒……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在没有入军籍之前还是个奴才,你可倒好,忘记自己不负责任的一贯面目,居然,在人家薛学兄深藏功与名、没你什么事的时候,你却站出来说话,也不嫌腰疼?!”
小宝被茗烟给扎了这么一针,还真的很是管用,马上,他就不再吐糟、傲娇、耍赖和漫天拍胸脯、称大头啦。
小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茗烟,你觉得在此时此地,我会和你计较吗?!”
茗烟回答说:“你不会,因为我知道你像我,真正地属缩头乌龟。”
第一次,茗烟承认了自己和小宝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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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谁要拦我
晴雯因回到怡红院里的缘故,不能像在外面团练的时候那样,跟着大伙儿一起上桌吃饭,随随便便就插话,故而,她一直在默默地帮衬着麝月为落座的宾主们递热毛巾、揭瓷盖子。
晴雯每揭开一个瓷盖子,就引得一片惊呼。大家对这一道道名贵的菜肴也是醉了,毫不吝惜自己的称赞。
袭人难得不掩自豪的表情,真真地在大家的夸赞中找到了存在感。
薛蟠更是张大了一双虎眼,深吸口气,说:“啧啧,真有你家袭人的,竟然能够把胭脂扣作了老酒,沁香扑鼻啊,酒不醉人人自醉,也只有这怡红院才能酿出这样风流但不下流的美酒来。服了,我是服了。”
小宝点了点头,对宝玉说:“我还是独独最爱你这碗扣肉。”
宝玉夹了一口梅干菜,放在嘴里,抿着、巴咂着、闭目品味着,根本不顾平日里斯文的姿态,已然在美食面前陶陶然啦。
连一碗家常梅干菜扣肉都能让自家的小主人如此满意,这说明怡红院的大厨一定是那京城车轮店用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见识评议下来的、被定级别为五星等级的大厨。
待袭人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袅娜着转身去了厨房的时候,晴雯这才再次走到筵席旁。
小宝说:“晴雯,你一向居功至伟,今天下午又治好了我们几个的肚子,你说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落座的?!快坐下,你怕个啥?有小宝我给你撑腰。”
对于薛蟠找宝玉百般想要走晴雯,小宝不时站出来为晴雯撑腰等一干团练小伙伴们的义气做法,晴雯都一一报之以完全地不理会、不回应。
不知这是不是出于晴雯对自己的主人宝玉的一种尊重呢?!
茗烟看在眼里,对晴雯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其实,宝玉也把晴雯这一系列懂事的表现看在了眼里,只不过,一直不适于表达出来。
此刻,他坐在上座,趁袭人不在,对站立在一侧的晴雯一个抱拳,然后,转身对小宝说:
“小宝,你还是尊重晴雯的意见吧,说到底,她倒是不怕谁,就是不想让袭人、麝月她们因为地位的悬殊变化而心里不舒服。”
薛蟠一拍大腿,好像给宝玉说中下怀似的,说:“晴雯,女子里我只佩服你。要是宝玉和我赌,最后他又输了,就再好不过啦。我就是盼着哪天天上掉馅饼,能把你请到我府上去。”
小宝张大嘴,说:“不会吧?就晴雯这呆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人、理解人啦?还知道规避袭人的想法。”
晴雯不肯理睬小宝,只是用眼神逐一扫了一眼桌上的杯杯盘盘。
小宝一惊,问:“晴雯,你又用这皇家御制,是在干嘛?!”
茗烟也和晴雯一样,一直在一旁站立、伺候着上座的人,对小宝说:“你用用心,自己观察好不好,不要什么都问别人。”
小宝又是一惊,原来茗烟也知道晴雯在干什么,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吃吃喝喝到不亦乐乎的宝玉和薛蟠,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晴雯此时的所做作为当一回事儿。
小宝按照茗烟所说,仔细观察起晴雯来,然而,却没有什么收获。再看晴雯用眼睛扫过的美食,小宝一下子就惊呆了。
好端端的一碗梅菜扣肉,现如今,梅菜石化成石头花儿,扣肉成了盆景里的假山。
“唉!我还没来得及享用呢,你咋就给破坏了?”
再看眼前的那盘大厨精心炮制的名品菜——冰球滚热莓,刚才还好像高山冰原上的温泉,正喷着热乎气儿。此刻,只有一片稀汤寡水,不成样子。
嘿,满座的菜肴都变成了假山假水!
晴雯说:“我不给你们把它们变质,你们会一直吃下去,看你们今晚半夜里肚子怎么个折腾法儿?!”
“我反正不感激你,”小宝气鼓鼓地说:“良辰美景,美酒美食,都让你给毁啦。”
可是,小宝却发现宝玉和薛蟠并没有生气,反而,他们在一再地观察桌上的残羹冷炙,且看得仔细,看得有来道去。
小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自己的思考方式和这俩个家伙总是不同呢,甚至连茗烟都更能理解他们的思路和想法。
这样想自己的时候,小宝突然有些自卑起来。
一直没有搭理小宝的晴雯发现了小宝心态的变化,于是,一个箭步走了过来,对小宝说:“小宝,你看这杯杯盘盘现如今的摆放,是不是有什么说法啊?”
经晴雯这么一启发,小宝按耐住自卑的心理,再次好好地观察起来。
嘿,说实在的,这碗被石化的梅菜扣肉还真的和记忆中的什么地形很是相像。
“啪——”小宝拍了一下脑袋瓜,好像他此刻灵光一动不是审慎思考得来的结果,而是自己拍脑袋瓜拍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小宝此刻开了窍。
这梅菜扣肉就是自己和兄弟们一年多来进行团练的大山的地形啊,有沟壑、有平川、有掩护队伍的大森林,有高耸入云的断崖……嘿嘿,小宝心想:“晴雯,你真有你的!”
晴雯对小宝说:“不客气。”
小宝自己并没有出声啊,晴雯怎么就读出了自己的心声呢。小宝顾不上疑问,而是像在座的宝玉和薛蟠一样,将眼睛把桌上杯杯盘盘扫视了一遍又一遍,企图有什么新的发现。
“哈哈哈——”一阵银铃般的声音响起,那个发出声音的小子就站在大门口。
小宝心想这袭人也太不靠谱了,任什么破落陌生人也看不住。
这小子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了桌前,捧起薛蟠的酒杯,也不嫌弃地,就将那烈烈的胭脂扣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找了个座位一屁股坐了下来,刚要夹菜,就被宝玉一个抱拳给拦住了。
“嘿,我还没吃东西呢。”小子不客气地对宝玉说,躲开宝玉乞求的眼神,上去就是一筷子。
筷子还没落到盘子中,就悬停住了。执筷子的动作竟然定格在半空中。
宝玉小声求饶道:“晴雯,放了她吧。”
“吧嗒——”那小子伸在半空中、定格在那里的筷子不期然地落在了盘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谁要拦我?!”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不行咱俩打个赌
袭人刚要上前阻拦这大言不惭的陌生客人,就被茗烟给使了个眼色,拉到了一边。
就这么被强行拦下,袭人也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她不仅一步一回头,还差一点就要喊出逐客的狠话来,直被茗烟用那粗糙多茧的手不顾礼数、粗暴地给捂住了嘴。
再看席上,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已然堂而皇之、自作主张地坐了上座,并旁若无人地开始夸夸其谈。
真是无法无天?这一亩三分地还真的没人管啦?!
袭人越看越气愤,越看越头疼。
“茗烟,贾大人怎么嘱咐你的?这一年多,宝玉都经历了些什么?!我虽然有所不知,但是我却看到了今天的结果:现如今,咱家主人这结交起朋友来,三教九流的,什么都往怡红院里带……你说说,要是这其中,有几个歪瓜劣枣,能整景弄事的,出点什么幺蛾子,可叫我怎么向王夫人交代?”
袭人冲茗烟这么上气不接下气、一股脑儿地吐槽,很明显的,这是下人对下人吐露心声、想要取得对方认同的方式。
然而,此刻,听了袭人这半天嘟嘟囔囔,茗烟脸上表情泰然。他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的主子宝玉“胡作非为”而被袭人指责而有半点作下人的愧疚、羞耻感。
真是厚脸皮,袭人想。
反而,茗烟看袭人的眼神吐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蔑视。
“你怎么这种眼神看我?”袭人如此通透的人,一下子就看出茗烟这是不站在自己一边的架势,也就是说,茗烟根本就不认同自己刚才对他说的话。
茗烟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蔑视的表情稍纵即逝,他半真诚、半开玩笑地说:“我说袭人啊,你这是被拘在这深宅大院里太久了,头发长了,见识短啊……”
听茗烟的话也只才听了一半,袭人就已经气得脸儿苍白。
一向对自己另眼相看、善于溜须拍马的茗烟怎么变了一付嘴脸,难道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尊自己为宝玉的贴身大管家,有个事、递个话、相互串通着也好商量啦?!难道说,自己和茗烟经常共谋的关系早已被这一年多的时光给冲没啦?
气恼之下,袭人首先想到的是这一年多来,同是下人的茗烟是和晴雯在一起,跟随了宝玉一路。
想必,就是这个原因,才导致茗烟偏向晴雯,开始不“鸟”自己的。
想到这里,袭人的鼻子只有气歪。
茗烟却不知道袭人的心里想法,他看也不看袭人脸上的阴晴变化,自顾自地开导起袭人来。
茗烟悄声说:“我的好姐姐,要不是陪伴同一个主人这么多年,咱俩能说上这许多的心里话吗?”
袭人一惊,再仔细端详茗烟的表情,那刚才一闪即逝的蔑视现如今已被一付抛心肠、掏心窝子的赤诚表情所代替。
难道自己刚才是错怪了茗烟?
这让袭人心里有点儿划浑。
袭人再狐疑地看上一眼茗烟的表情,这回,她相信,刚才茗烟脸上的那层蔑视肯定不是针对自己的。
于是,袭人安下心来。
虽然对自己没能阻拦那个不知深浅的陌生客人依旧心有不甘,但是,袭人此刻已经肯于安下心来,好好地听一听茗烟的意见。
“袭人,你想啊,凡是出现在咱们主人身边的一干人等,都是有些个来路的,你呀,万万不可得罪了他们。”
“我可不这样以为!”袭人反驳说:“这些都是闲人,真正追求功名的弟子天天向上,哪里会有功夫、一天到晚没事就习武、钓鱼、喝酒吃肉啊?还拉帮结派,和不三不四的人去大山里玩闹……我看,咱俩的小主人这么没出息,早晚会闹出事情,变的没法收场,王夫人贾大人怪罪下来,总得找个替罪羊吧……”
袭人如此振振有词,且自己越说越觉得有理,仿佛她有千里眼,早已看到了不远的将来、退之不去的命运。
茗烟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赞成袭人的说法:“我的好姐姐,你也太悲观啦。”
袭人说:“什么悲观?分明是你们一个个只知道瞎乐呵、只顾眼前开心、小心着不生事端,可你们想没想过,没准哪一天,老夫人老爷子不满意了宝玉,就会拿咱们先开刀。”
茗烟大吃一惊,说:“袭人,你要不要吃点药,或者我帮你请几天假,你回家散散心,我看你得的这是叫作什么忧郁症的西洋病,而且,你还兼有焦虑症,病得不轻呢。”
袭人摆了摆手,表示不想搭理茗烟的胡扣帽子。
她继续说道:“到哪一天大难临头,你以为我们作下人的形同鸟儿四散飞,就能躲过劫难?!不是这样的,你学没学过各朝代的历史卷宗,我告诉你吧,先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跟着主人最近的下人,因为我们平日里得到的信任最多、荣誉最多,也就会最招人嫉妒、最招黑,也最脆弱到被权势给轻易当作替罪羊给宰喽。”
茗烟不肯放弃自己的说服工作,继续加码:“你试想一下啊,再过个十年八载的,这怡红院的主人是谁啊,大观园里说的算的人又会是谁啊?”
这句话多多少少起了作用,让袭人本已气鼓鼓、仿似大难临头、就要被殃及的冤屈表情有所缓解。
茗烟见袭人不像刚才那么义愤填膺啦,于是,继续开导说:“说的算的,还不是咱俩伺候、陪伴了十余年的这人称龟孙子的主子——贾宝玉?!你以为王夫人是你正经的主子,其实,你这样想,就是得罪了大观园未来的正主啊!”
茗烟说:“你有没有想过,咱主子宝玉没准真的能接替了老爷子的班,且在这个基础上加官进爵,得到新皇上的重重赏识,开创出一番天地来?不仅光宗耀祖啦,还把贾老爷子给当菩萨供了起来,其实,就是给老爷子架空啦……”
袭人掩口一笑,说:“茗烟,原来你是个梦想家啊。”
茗烟说:“你成天胡思乱想,却不往这好上去想,可不也是个梦想家?!”
袭人说:“我审时度势、忧患在心啊,不像你,净做白日梦。”
茗烟说:“不行不行!咱俩还是打个赌吧,我赌我主子有出息。”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丫鬟控了局
“我就不信啦,就凭我们这干精壮热血青年会不能叫进京的胡人头子肝脑涂地?”
入座后的那个陌生小子依旧大言不惭地说着大话。
在袭人听来,这吹牛也是吹上天啦!
可再看一眼在座的各位,怎么宝玉、薛蟠都在诺诺地应承着,且一脸的媚相?!
袭人可算是被茗烟刚才那一番语重心长、将心比心的话给规劝住了,此刻,全凭着她平日里忍辱负重惯了才练就出来的温顺贤惠的修养,袭人在默默微笑着走向席间。
她先为这熟识的一位位爷斟上了酒,又恭恭敬敬地给这位陌生的座上客添了些酒。
刚要退下,只见那陌生的客人不加掩饰,毫不客气地用直愣愣的眼神、不通礼数地直把婀娜妩媚的自己给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个够。
袭人不禁羞红了脸。袭人,那也是私底下很自恋的。
再怎么,袭人虽然温良恭俭让,凡事从众,一向里保持低调,不肯露头,但也还是对自己的身段、为人处世,甚而是对自己的魅力都很有自信,不怕别人看个没完没了,只怕被别人视而不见。
自己一个姑娘家家的,被这么个鲁莽的小伙子盯着看了半天,总还是有些吃亏的感觉,那么,也该赢得到些应得的夸赞吧,想到这里,袭人面带娇羞,急于退下,却同时竖起了耳朵。
只听到这陌生人又开口啦:“我看这个丫头,可是照晴雯差的不只一点儿半点儿的,你们看看,这一脸成熟的看家主妇样子,哪里还有野性尚存?!”
没想到,这色眯眯的陌生客人没皮没脸到如此地步,赤裸裸、不加避讳地打量过自己之后,竟然说出这么荒唐、无礼的话来?!
袭人再有修养,也掩不住一脸的瞠目结舌。
这是哪里来的不开锅的水啊?!
可偏偏,该宝玉出面制止、喝止住这个陌生客人的时候,宝玉却在发蔫!
这可不是小主人宝玉平日里的一贯作风啊。
袭人也是看出来了,不仅她想要宝玉维护自己面子的期待落了空,而且,自己还在众人面前,被拉上跟那不值一提的小蹄子——晴雯做起了比较。
一想到这里,袭人更是羞愤难当。
“嘿!”就在所有在场的人都一脸尴尬的时候,这个陌生的客人简直是得寸进尺,他竟然不顾念宝玉是怡红院主人、这袭人是宝玉贴身丫头的事实,继续不依不饶地说:
“这小妞子到底还是怡红院的出身,能在我如此冷嘲热讽之下脱却世俗气,肯名正言顺地、狠狠瞪上我一眼,哈哈哈,看来,还没有成熟坏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袭人听罢,倒是没想着自己被羞辱得该找个地缝钻起来,满心想的都是:手里有砒霜的话,一定要趁人不备,给这个狂徒下药。
薛蟠看出来袭人那难以掩盖的对这个陌生客人的憎恨,不禁有些怜香惜玉起来。
他斗胆说话,然而,声音一点都不大丈夫,反而颤颤巍巍、小声小气的:“袭人,你这涵养,要是将来不作个二夫人,那可真是宝玉辜负了你啊。”
宝玉顾不得在一众丫鬟面前可能引起冲突的有关这个二夫人话题的提及,也顾不上对薛蟠这么赤裸裸、靠揭人隐私来笨拙安抚人的愚蠢,他刚要站出来、以主人的姿态平定眼前的是非,就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变回那个三脚都踢不出个屁来的废物。
袭人心想,我白跟了你这么多年,原来宝玉你是不维护我的!
因为这个陌生客人不合时宜的说话,目前席间显得冷场,此刻,晴雯正走上前来,对那个陌生的客人很不客气:
“说你呢,怎么就不好好守在自己家里,却跑到这里来搅局?!”
众人皆不出声……
那个陌生的客人一脸的骄纵突然就收敛了起来。
晴雯说:“早知道你是大家之人,就当体恤下人们的不易,你这可倒好,看着宝玉好欺负,就在人家头上拉屎,贬损人家宝玉的下人!”
袭人简直是三惊。
这第一惊是:第一次发现,宝玉怎么这么没有血性?!简直是怂到了家!
这第二惊是:晴雯怎么就肯帮衬自己说话的?难道忘记了袭人我日常里对她的挤兑和告状?!
这第三惊就是:怎么连宝玉、薛蟠都不肯吐槽的话,晴雯敢于说出来,敢于斥责对方?就不怕得罪了这个陌生的客人?!
袭人震惊之余,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客人,他可是真给晴雯的面子啊。
在晴雯怒斥他的时候,陌生的客人就已经自觉地站了起来。
待晴雯说完了话,这陌生的客人已经开始面带羞臊地走向大门口,然后,他依依不舍地回头,一脸无可奈何、不能主事儿的样子,说:
“好吧,我还是好好家呆着去。”
薛蟠拦住他,讨好地说:“难得你大驾光临,哥几个正要在这里埋设、讨论着地形图,要不,你也一起来说说吧。”
陌生的客人竟然用躲躲闪闪的眼神期待地向远处那一脸冷淡的晴雯望了过去。
等了片刻后,陌生的客人见对方没有反应,露出失望的表情。
这简直跟刚才那个扣屎盆子的傲娇客人判若两人。
这人对邀请自己的薛蟠无奈地说:
“你难道就没看出门道?此处,已经立起了‘不由爷’的牌子,我这个爷……也只好没趣地撤退啦。”
在袭人眼里,薛蟠乃京城一霸,从来都是欺男霸女的,他什么坏事不敢做,什么坏结果不敢拍胸脯子承担下来。
怎么现如今这薛蟠却像个小家碧玉在相亲现场?!一味地,薛蟠任由着这陌生的客人被晴雯赶走,却没的话说。
袭人已经忘记了这个陌生的客人对自己的羞辱,她这个多年伺候主子的机灵丫鬟哪里还看不出来个眉目:
分明,在今天这个饭局之上,起先,是宝玉作主,后来,陌生的客人来砸场子,搅局成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小丫鬟,也就是比自己的级别还低的丫鬟晴雯出面了,而且,她控了局。
第三百二十九章 收摊啦
在晴雯“驱赶”走了那个陌生的客人之后,筵席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重新活跃了起来。
袭人也跟着大大地松了口气。
眼前,一切都又回到她能够把控的场景之下。
于是乎,她刻意地对麝月使了个眼色。麝月马上领会了袭人的意思,引得一众丫鬟们进得门来,手里都一个个地拿着托盘,开始收拾这一桌的残羹剩炙。
“罢了,罢了。”宝玉竟然摆了摆手,让麝月等一行退下。
袭人睁大了一双吃惊的眼睛,她却只能观察,不能发声。
回过头来,袭人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站在宝玉身后的茗烟。
茗烟这鬼东西非但不肯早早地提示自己该如何应对这离家半年、添了许多新习惯的小主子和他的新要求,而且,还每每笑看自己,好像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一般。
此刻,袭人看到的正是这个场景:茗烟不仅在对自己笑,而且,还刻意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好像意思是说:这其间,有着什么诡计。
袭人伸长了脖子,再看了一眼这席间的饭食,这一盘盘的,不是焦糊了一锅粥,就是石化了一盘鱼,堆积在桌子上,零零散散,冥顽不化的,既不美观,也根本不能食用。
真不知还能被派上什么用场?!
此刻,如袭人所料想的,真还就轮到宝玉开始“发配”袭人啦:“我们哥几个商量点儿事体,袭人,这里暂时没有什么需要,可以退下啦。”
袭人虽然预想到会是这么回事,但,真轮到宝玉发了话,她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心里别别扭扭的,但步子却款款,袭人点了下头,轻轻施了个礼,就乖乖地向大门走去。
捎带脚地,在自己经过晴雯身边的时候,袭人正色对晴雯说:
“王夫人说的那件裘皮大坎儿真真地经了这一冬又掉下不少孔雀羽,你不妨和我去下屋,给它修补修补。”
晴雯刚要答应,袭人就听背后传来宝玉的声音:“袭人,以后此类女人家家的活计,就不劳动晴雯来做啦。”
袭人心下一惊,什么?!
晴雯连忙小声解释说:“主子的意思是要我多做体力活,我生来就力气大。”
茗烟在一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见袭人的脸色阴沉,于是,也跟着安慰起袭人来,说:
“袭人姐姐,你有所不知,这一年来在深山里吃草根、挖树皮、晒太阳、摸泥鳅的,晴雯早就变得要多粗糙有多粗糙啦,和怡红院精致的生活越发不相匹配。你给她交代这么需要细功夫的活计,恐怕她得给你搞砸喽,我劝姐姐,还是另请高明比较好。”
袭人没有听出来茗烟这是在企图为这件事圆场,好让袭人等一众怡红院的丫鬟们放松警惕,不要太因晴雯的“出格”与与众不同,以及得到主人的分别对待而私下里给她小鞋穿。
晴雯也听懂了茗烟话里的这层意思,她看茗烟的眼神中流露出感激的神情。
袭人对晴雯的话,以及茗烟的话都将信将疑的。她不能再耽搁了,只好快快地退出了大厅。
然而,自认是王夫人最信任的眼线,总在内心里多了那么笔傲娇,此刻的袭人又怎么能善罢甘休。
不让她袭人参与,却同时不肯让晴雯出去,这样的情形,说明他们这伙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这伙人里还有茗烟和晴雯。
走出大门的袭人转了个弯儿,打发走了众丫鬟各自回房听候指示,自己则在检查了整个院落后,重新深一脚浅一脚地趴在墙根处,捅破了窗户纸,安心打探大厅内的动静。
是宝玉的声音。
“你家三只松鼠都上房揭瓦啦,你咋还不把油锅给备好,太磨蹭。”
“这是说的什么话?”袭人听得这屋里的话语后,更加一头雾水。
“那没有办法,谁让松鼠窝建在大爷的大树上,大爷没准备好,我徒准备好了老鼠钳子又有什么用?!”这是小宝在辩解。
“你大爷的,我咋没准备好?!”这是薛蟠的声音。
“照我说啊,大树也不是最要命的环节,还是前头有一、两个节骨眼上不顺,才导致后来到了逮松鼠的环节,就全都配合不到位,全都乱套啦。”这是茗烟在说话。
“怎么,茗烟在这伙人中还挺有分量的,竟然也能参与讨论?!这讨论的是什么?云山雾罩的。”袭人至少听出来了,茗烟也是这个团伙中很重要的一员。
“要不,我们看看前头出错在哪里?”这是一反平日里霸道总裁风格的薛蟠在和大家斯文脉脉地交流。
薛蟠的这种态度简直要让她吃惊到掉了下巴。
“前面那个水果摊卖的水果的确有点烂,否则,也不会惹毛了红胡子不给开闸,连方便一下的茅房都找不到。”
这是宝玉在说话,句句都仿似那街头巷尾黑社会的黑话连篇。袭人简直要为宝玉这个准公子感到汗颜。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高山流水的贵公子变成了下里巴人啦?!
这几句对话,让袭人深信:自己的趴墙根早晚物有所值。
虽然,他们说的荤话,自己一句也没有听懂。
袭人似乎为自己能够在王夫人那里即将揭露一个团伙的存在而感到振奋莫名。
“油锅之后,哥几个就得汇合喽,一起上,要知道,那温度高、人气足的地方,缺了谁都不行。”这又是薛蟠,在婆婆妈妈地计划组织着什么。
袭人侧着脑袋、扭着身子这么偷听了许久,开始足底发麻,很想换个动作继续听窗。
突然,身后来了个跌跌撞撞、慌慌忙忙的角色。
自己回头,原来是麝月气喘吁吁地赶来。
麝月小声地在袭人的耳边说了一通话,袭人也慌张了起来。
不等袭人站好,一溜急促的脚步声已经从远处传来。
袭人顾不上自己被宝玉等发现的后果,她直接冲着窗户就大喊:
“贾大人到。”
再一听,屋里也已然慌了神。
一通稀里哗啦的声音,估计是众人在起身告别。
薛蟠的声音传来:“我和小宝要去方便方便,各位见笑啦,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宝玉则在里面喊话说:“麝月,快来,收摊啦。”
第二百三十章 不请之请
待袭人随着贾政一行进入怡红院的大厅时,客人已散尽。
宝玉拘谨有礼,迎在门口,他见了贾政,就是一个跪地之拜,充分地表达了对父亲的敬重。
只是袭人不知他这是做戏,还是发自真心。
贾政一见宝玉,那一天下来都乐呵呵的官僚面孔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贾政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说:“起来,起来。”
宝玉听得父亲的声音,慢慢站了起来,躬身立在一旁,不敢抬头,更不敢有任何造次的动作和仪态,和刚才那席间的表现是判若两人。
晴雯看在眼里,心叹: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一对儿父子啊。
贾政说:“我儿这深山锤炼一年有余,不知有什么收获啊?”
宝玉说:“不敢说有什么大的长进,从小处说,还是有了新的领悟……”
贾政冷笑了一声,说:“什么不敢有大的长进?!在我看来,分明是偷懒馋滑惯了,得过且过,你心里想到,无非是能在外面多游荡一天就算多挨过了一天,万不会想到要主动回家来。”
宝玉一看,父亲依旧抱持着对自己原先的偏见,他也就愈发消极地一味对付起父亲来,期盼着早点蒙混过关,于是乎,宝玉更加唯唯诺诺,说不成一句整话。
宝玉越不想正面回答父亲,就越发显得不够坦坦荡荡,而贾政,是越看宝玉这样的表现,也就越看不顺眼。
两个人几乎要僵持在原地不动啦。这让各位下人也在一旁不知所措,大气都不敢出。
发现桌上有异样的东西,贾政不觉走到那空下来的席间,仔细地看着这一桌狼藉的杯盘和石化了的饭食。
贾政说:“我儿在大山中久居,怎么连对吃的要求也开始变得这么下三滥啦?!这都是些什么不入流、不入口的东西?!况且,这杯盘的摆放,怎么让我看出有几分和那京城朱雀大街、皇城根,以及南市口相像的样貌?难道说你们几个跟着公主闹了一通,出去了一年还嫌不够,又在准备继续生事儿?!”
宝玉低着头,依旧躬身在侧,然而,脸上却开始有些挂不住了,一付生怕被人识破的惊恐。
晴雯见状,很有些为这父子关系难过,她的心里,还更多了些对贾大人的不满。
然而,由于意识到自己的级别太低,连大丫鬟袭人的职位都不如,这里根本没有她可以说话的份儿,也就只好站在原地干着急。
贾政此刻斜了一眼茗烟和晴雯,沉声说:“你两个贴身奴才,还不给我下跪,愣在那里干嘛?也说说,你们这小主子在外面晃荡了一年有余,到底有没有收获?还是多养出了一身的坏习气?”
晴雯见贾政点到了自己和茗烟,正中她的下怀,她一个上前,抢着一个重重的跪拜,说:
“大人,这里没有丫鬟说话的份儿,但是,晴雯也要向您禀告,这杯盘剩炙哪里是什么您说的京城规制,这分明是大山四季风景的再现。今儿个,和主人宝玉一起团练的几人来此,就是为了纪念那山中修行的良辰美景,您瞧,这盘山笋炖天骄,那是断崖飞鹰的写照,您再看这里,一锅稠粥,那是平地起风雷、沉鱼加落雁的雨后山野泥塘啊。”
贾政捻着胡须,仔细地按照晴雯的讲解一路看了过去,一会点头,说:“嗯,这盘盆景倒是很有新意。”
一会儿,又摇头说:“这么美的诗歌配这么懊糟的大山气候,亏你们的大厨也能按照你们的要求在这里强拼乱凑,不美,不美。”
贾政饶有兴趣的样子,多少缓解了刚才的紧张气氛。宝玉和众丫鬟,也包括一直跪在地上的茗烟都偷偷松了口气。
“啪——”,贾政突然拍响了桌子,让众人立时间重新毛骨悚然起来。
“就你们这帮登徒子,一天到晚不学无术,玩鸟逗鹰,还成帮结派的,真真个是要祸国殃民,完结我南周的节奏啊。气死我哉!”
这回,贾政这么突然从耐心、饶有兴致的状态重新没有过渡地一下子转而为暴怒,实在是不能让怡红院大大小小诸位年轻人心服口服。
一个个都已经有如惊弓之鸟,低头敛眉,大气都不敢出。
宝玉说:“孩儿之修行长进全在内化,是看不出来的,故而,也无法为自己在父亲面前辩解。”
贾政气性够大,说:“你还顶嘴?!你以为内化之说就可以是逃脱我检验你进步与否的挡箭牌?你可以躲过朝廷内外的评价,却无法躲过我。”
宝玉也有些气鼓鼓的,父亲不通情理,现如今,父亲更把自己当作祸患来对待,真真是自己的敌人啦。
贾政斜了一眼茗烟,又斜了一眼晴雯,好像在说,你们这些失职的奴才。
茗烟见识贾政修理宝玉的次数多,已然见怪不怪,再说,茗烟长期的奴才心态导致他根本没打算为自己的小主人争辩。
晴雯则不同,晴雯虽然听闻贾大人看不上自己的儿子宝玉,虽然在听鹂馆那次多少领教过贾政对自己儿子的态度,但是,这一次,贾政不由分说地不肯相信宝玉说的话,反给宝玉扣上偷奸耍滑的帽子,认定他一事无成,这对于一向爱打抱不平的晴雯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于是,晴雯就真的挺身而出,做起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晴雯上前一步,主动承担责任般地对贾政再深深地施了一个礼,然后,正色地说:
“这山中美景赏过之后,还请大人能够亲自检验一下宝玉此一年多修行的结果。小奴才以为,这正是主人宝玉对大人您想提又不敢提之请。”
贾政一听宝玉真要为自己露上一手,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万没想到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竟然还真的敢应了挑战,拿出些本事来让他老子看看。
他斜睨着低头不语的宝玉,说:“我儿,看来你的不情之请,都让你这丫鬟给请喽。”
宝玉说:“父亲,正是,正是。”
第二百三十一章 茗烟认为主子没戏
贾政一付拭目以待的表情。
他了解,一向对自己这个父亲唯唯诺诺、恐避之而不及的儿子,从来就没在自己面前提请过展示自己,哪怕只有一次。
这次真是破天荒,虽然是贴身丫鬟晴雯替他说出来的,但贾政能分辨得出来,晴雯的提请就代表着此刻宝玉的心声。
看来,宝玉他还真是借了个胆儿。
他这样的表现,让贾政内心有了些许对儿子的期待。
私底下,宝玉偷偷瞪了晴雯一眼,心说:“丫头,什么不请之请,你就把我往火坑里推吧。”
晴雯才不理会一贯温吞、难于决策的宝玉就此有什么想法,然而,同时,为避免宝玉事后跟自己算账,她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身边的茗烟倒是替自己的小主子着想,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晴雯,晴雯则回瞪了他一眼。
只听茗烟小心谨慎到似乎是在用腹语和自己说话。
不,茗烟他那不是在说话,那是在央求。
茗烟说:“我的好妹妹,你要是送佛,也得直送到西天啊,现如今,你提请都替他提请过啦,咋就把咱这小主子给扔在半路上啦?!万一不小心,他叭嚓一下掉下来,可……”
晴雯本来想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结果,一听到“叭嚓”这两个字被茗烟用来形容自己小主子宝玉之窝囊,她一下子忍俊不禁。
贾政看见宝玉在那里站着手足无措的样子,起先刚生出来的那点对儿子建立起的信心,此刻又动摇起来。
他开始怀疑,这一切的提请根本就是他身边的贴身小丫鬟晴雯唆使的结果。
而自己的儿子,仍旧如自己所意料的那样,没什么出息。
想到这里,贾政气不打一处来,面孔憋得发紫,眼看着就要大发雷霆。
“我说,袭……袭人,你……去给我拿两个生鸡蛋来。”宝玉在这个贾政就要发脾气的这个节骨眼上,终于,吞吞吐吐地冒出了这么句话来。
袭人当然忙不迭地赶紧领命去办。
而在堂上陪在贾政和宝玉身边的众侍者则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宝玉要搞什么名堂。
鸡蛋被端了上来,宝玉拿起一枚,就着烛火仔细冲蛋壳的里面看了又看。
然后,他双手捧着,将这枚生鸡蛋呈送给贾政面前,说:
“还请父亲检查一下。”
贾政闷声闷气、不耐烦地一摆手,说:“不会有错,不就是个生鸡蛋嘛。”
众人皆看到宝玉郑重其事地手持一枚鸡蛋,不知他下文将要干些什么。
于是乎,一时之间,堂上静到都能听到彼此的喘气声。
宝玉瓮声瓮气地对晴雯说:“晴雯,你来配合我修习功夫吧。”
“啊——?”众人听了宝玉这话,吃惊得简直要掉下下巴来。
什么?在父亲面前提请,说要展示一下一年以来的学业和武功进展,这还算合乎情理。然而,宝玉你竟然要拉上一个垫背的?而且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
这是作甚?
人们的偏见并不来源于对晴雯的瞧不起,而是来自于不逊于贾政所意识到的、根深蒂固的对宝玉这人一无所长的认知。
故而,宝玉这样一出口,那些原本还期望着宝玉真有些什么进步的人们也开始重新站到了贾大人这堆人中,也就是说,他们不再肯相信,宝玉这么个不成器的公子哥会在短短的一年里成才。
他那是吹牛。
看他一会儿如何显眼吧?!
一旦大家都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堂上的气氛也就开始不对啦。
似乎,人人都在开始担心,今晚到最后会不会有一场父亲对儿子的虐待发生。
紧张的气氛让大堂上哪怕只是掉根针,也能被分辨个一清二楚。
晴雯大大方方地走到宝玉的对面,对他一个拱手施礼,在众人看来,她还真有些女侠的风范。
这样的表现,让贾政不由地想起了这个被自己遗忘了的大观园里的丫鬟。
他想起来了,这就是自己当初为了纠察她身上暴露出的复国军的蛛丝马迹,而从听鹂馆的老鸨那里特意买回来的小侍女。
虽然,自己当年对她的盘查没有得出什么定案,到最后,不了了之啦,但,这并不等于说,这个小侍女不再引起贾政的疑心。
把她放在宝玉的身边,是贾政看出这个娃子很机灵,也比较实诚,不像那些袭人、金钏儿的,整体阴气重重地围绕在宝玉的四周,且对宝玉言听计从。
在听鹂馆那晚的游戏当中,不知怎的,贾政和宝玉一样,对这个小侍女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信心,觉得她是个肯于承担的,敢于直谏的家伙。
贾政将这个晴雯给重新记起来的时候,也就是晴雯和宝玉的修习展示开场的时候。
一步跨远,双足分开,宝玉的一招一式,都像是科班出身的。他站立在原地,气定神闲摆开的架势是五行太极。
宝玉双手认真地捂住这枚生鸡蛋,缓缓地,他摊开手掌,将双臂伸长,仿佛要将鸡蛋交到对面的晴雯的手上。
晴雯立时间呼应起宝玉的这一动作,一个接地气地双抱转双推,将自己的手掌稳稳地送到宝玉递来的鸡蛋处。
鸡蛋忽然立在宝玉递出的手和晴雯推掌的手之间,下面就是地面,也就是说,鸡蛋在宝玉和晴雯的手之间悬空立住,其实,被两个人的手掌给夹住在中间。
看热闹的下人们也开始有了进入游戏的感觉,甚而,有几位在贾政身后的老年下人已经开始用暗语彼此比划着,在赌,赌宝玉不输还是赌晴雯不输。
“什么规则?”袭人探着头张望,她一边担心着宝玉,一边不放心晴雯给闹砸了锅,于是,急切地问向茗烟。
茗烟也多少有些紧张,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手心出汗,两眼发花。
今天贾政来怡红院,在茗烟看来,分明就是要找茬儿修理自己这个在外面混了一年的臭儿子。
茗烟对宝玉的信心,但那从来都是他自己在欺骗自己,有时,茗烟不再欺骗自己的时候,也真心地承认宝玉很怂。
所以,一看贾政来了,茗烟就知道宝玉今天没戏,根本躲不过这场来自严父的教训。
第三百三十二章 生鸡蛋竟然还没碎
自己该怎么回答袭人呢?
对袭人的回答,很显然,茗烟还在踌躇着,迟迟没有将之说出口。
但是,他可没在团练的队伍里白呆过。
茗烟不希望袭人对宝玉的不信任会影响到堂上的一干看客,故而,茗烟在策略上下了点功夫。
于是乎,他小声而坚定地趴在袭人耳边说:“你就看好吧。”
这句话,茗烟自鸣得意地认为回答得挺漂亮。
当“你就看好吧”这句话,是用非常肯定、坚信的语气来说出时,会让听者认为:茗烟他对于自己的小主人宝玉,那是信心百倍啊。
同时,似乎,茗烟也暗示出来了:在自己这一年有余对小主人的陪伴中,自己最了解他,也最有针对宝玉水平的发言权。
那么,自己说出的这句“你就看好吧”,无疑说明茗烟他自己对宝玉的信心。
把这样的信心传递给袭人,不仅可以安定住袭人那颗将信将疑的心,也可以暂时不引起周围人对宝玉水平的怀疑。
只有这样,才会带来场上有如被打了鸡血般的、群情振奋的局面,而不是让消极、质疑宝玉的态度占上风。
这局面,一定也将有利于贾政做出对自己儿子的新判断。
茗烟在说“你就看好吧”的同时,虽然,用的语气是万分肯定的,听起来似乎信心满满,但是,他给自己留了一个心眼儿,那就是:万一,万一宝玉他再次在父亲面前展示的时候露了怯、失败了,他茗烟还能不能拎清自己?
因为茗烟告知袭人的这句“你就看好吧”,其实是在示意给袭人说:就这个失败的结局,哼哼,不是我茗烟没告诉过你袭人哦,我说的“好”字,不就是那个一贯的坏结局的意思吗。这“你就看好吧”,分明是一句反话。如果怪,只能怪当时你袭人没有听出来。
这样理解,袭人事后也不会找他的后账。
茗烟如此肆无忌惮地玩语言游戏,耍小聪明,看来,还一时没有人站出来对他进行过揭穿,他自己也还没有吃到这样做事的苦头。
这也说明,这是茗烟作为下人惯用的一些说话伎俩,这还不是在夹缝中生存给磨炼出来的?!
这样想自己的时候,茗烟在自怜的同时,也就原谅了自己的耍心眼儿和留后路。
而袭人呢,自从听了茗烟的这句话后,她慢慢有了信心,开始变得安安生生,耐下心来,肯仔细观瞧宝玉的展示。
袭人一旦安下心来,就带动着她身后的一干丫鬟、老婆子们也有了对宝玉的盲目信心。
“主人,我们看好你!”
年纪轻的小丫鬟们已经开始雀跃兴奋起来,开心地在为宝玉加油。
没有受堂上气氛影响的宝玉依旧镇定自若,此时,他已经和晴雯合二为一地推掌、退步、转身、一个悬停……
几招几式下来,虽然不算稳扎稳打,虽然动作都很悬,但那两手之间的鸡蛋却没因他俩配合动作的生疏而掉在地上……
这里一定有幸运的成分在。
要这么看来,宝玉还真的在功夫方面有了些许长进。这一年多在大山团练的经历,看来也是有收获的。
宝玉如此的几个回合下来,贾政那一脸的嫌弃终于有所收敛。
他从对宝玉的持续关注上改为对宝玉身边这个小丫鬟的关注上。
宝玉看似没有分心,但其实,内心却很是胶着。
因为说到底,功夫也就是三脚猫的水平,这舞舞扎扎的半天下来啦,也打了三五个回合了,招招出手前,他都得现想这下一招该出什么。
好在不知道为什么,晴雯倒是对宝玉突发奇想的每一招都能果断配合,并且招招险象环生间,都给接住了。
这让忙得脑袋开始有些不清醒、手势有些招架不住的宝玉在心里不住地感激晴雯。
晴雯这边,并没有像宝玉想的那么犯难,主要是因为晴雯心大。
心大的人,再大的困难在前方,再不好的预期已经眼看着成为定局,也能够安之若素,不仅能坦然地接受即将失败的事实,而且,能够心无旁骛,专心一意于眼巴前这一个片段的时光,这一个眼下被分解出来的动作。
晴雯就是这个心大的主儿,虽然她在大观园怡红院只是个连袭人都不如的丫鬟,没地位,没话语权,甚而,都被别人视之不见,但是,晴雯自己不这么想她自己,晴雯连对自己的想法都不存,懒得存,不仅涂脂抹粉、如何招主人喜欢这些劳心劳力的、小丫鬟们常费脑筋的事情,在晴雯这里是空白,是无聊之举,就算是该顾及的大事,比如别给自己的主人添乱啊、别因为生硬地支持主人没能力去承担的责任而导致殃及自己啊……就这些个俗事,也全进不得晴雯的心思。
总之,她就是个粗人。
此刻,为什么晴雯招招都险中救下宝玉呢,迎合着他随时突发奇想的步伐和招式,达到和他的密切配合呢,不至于将生鸡蛋跌碎在地呢……
那是因为晴雯专一,且晴雯很会读懂宝玉的心路历程,和招式习惯。
更重要的是,晴雯最知道宝玉水平才达到几分几两,当宝玉每一招都差了半招的时候,晴雯都能抓紧给补齐喽。
所以,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在有水平、能看出问题所在的贾政看来,这两人配合到非常好,非常有潜力。
虽然宝玉和晴雯在招式的配合当中还是不断地有小闪失,但是,贾政很清楚:那是因为两个人第一次这样合作的缘故,还尚生疏,他相信:一旦两个人过上十招之后,就能解决这个生疏的配合问题。
关键是这宝玉得心里头真的埋藏有超过十招的武术底子啊,而且,晴雯也得在招式的学习和知识的掌握上,和宝玉一直保持一致。
“难道说这次团练,每一个参加的公主党的成员,都在招式上精进学习过,且能相互配合?!”
猜想、推断出这一步的时候,贾政的脸色一会儿阴一会儿阳,心里头大大地折腾了一番。
此刻,已经过到第八招。
生鸡蛋在宝玉和晴雯的两掌之间,既没有破损,也没有掉地。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不奖反罚
贾政没想到这个被自己从小看到大都没多大出息的儿子竟然在大山的团练后有了一番真本事,虽然这真本事并不夯实。这让他有些忘记了自己平日里一贯严格的教子原则,贾政老怀得慰,乐极而悲生,不禁心生感慨,但同时,他又有些不大肯确信自己的眼睛。
宝玉收手的一刻,冲晴雯使了个眼色。
眼疾手快的晴雯立马两指夹住那枚生鸡蛋,几乎在与此同时,两个人一道向贾政的方向拱手、施礼、收步……
众人鼓掌。
的确,两人在众人面前用生鸡蛋打了个漂亮仗。
贾政虽然在心里已然承认了宝玉的功夫渐长,但又怕表露出来,引起宝玉的自满,故而,他依旧阴沉个脸,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宝玉见父亲如此这般没有反应,不觉有些心灰意冷,也重新燃起了刚被自己压制下去的对父亲的抵触情绪,他开始又变得低眉耷拉眼,不走心起来。
贾政咳嗽了一声,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站得远远的宝玉,不知道是该夸他一句,还是给他提出新的要求为好。沉吟了片刻,贾政说:
“团练这个词,这几天在上朝的间歇反复被提及,只不过各位大人们还没有下决心去呈报皇上。满京城都在传扬,说什么公主党本该在殿下旨意下为御林军所俘,碍于公主大婚在即,皇上也才放了一马。这样说来,你们这帮团练小子也是庆幸逃脱了这结党营私的罪名。”
宝玉低着头,诺诺着,像是在应罪,又像是很服管、很服帖的样子。
贾政要的是虎子,看宝玉这么怂,立马,刚对儿子建立起的信心又被他给无情地收了回去。
他明令道:“好生给我在家修行,莫在外再生什么事端。”
宝玉依旧诺诺。
“晴雯。”贾政已然不开心,遂继续下令传唤。
这一唤可了不得。众人,尤其是怡红院的丫头老妈子们,谁人不是隔着几层主子才仰头看到远远的老爷贾政,或许,他们连仰头都不敢。
层层指令那是分明的,级级下达的。
如老爷贾政有什么吩咐,那也是传唤大管家,或者是知会王夫人,再由王夫人安排凤姐,那凤姐领命管家,再会一级级地指派下人。
这么直接唤怡红院的二等丫鬟晴雯,贾政如此做,在怡红院乃至贾府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晴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这举动让众人以为这丫头一定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贾政一边思虑着什么,一边慢腾腾地下指令:“我看,这团练并没有白去,且不管这团练到底搭的是公主的车,还是御林军的车,茗烟、晴雯,你们两人陪同着宝玉这一年半载的,我儿还是有所长进的。”
宝玉本在担心晴雯,也不知被自己恼怒了的父亲会不会迁怒于晴雯,说不好,会把她给撵走。父亲此番话一出,着实让他心里放下了块大石头。
被传唤的时候,晴雯倒是并不紧张。一贯水来将挡的做法以及自认为并没有多大自我选择度的侍女身份,让她对可能发生的责罚很是木然。
正待被贾政严斥的时候,晴雯发现,原来,这大老爷还真的有双慧眼,装得下青红皂白。
听贾政接着说:“作主子的,向来要奖罚分明……”
贾政来访怡红院,已然是怡红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人们心中的一件大事。而贾政抱着“修理”宝玉的架势来访怡红院,更是让人们非常紧张和不知所措。此刻,贾政稍有对宝玉的好颜色,就让人们喜乐的情绪升级,好像算准了此次贾政不会对宝玉再打大板。
乐滋滋的情绪刚在众人间有所回升,不想,大老爷贾政会亲自越级来传唤小丫头晴雯,若是嘉奖她,那还不是让怡红院的丫头老妈子们嫉妒到翻天,要是责罚她,也还让怡红院的一众老小觉着跟着蒙羞,回头私底下定会对她再进行一番责罚。
在晴雯跪下的这一会儿,众人就是抱着这样那样的猜疑开始交头接耳、八卦个不停。
贾政继续说:“本来,我要因宝玉的进步奖励你和茗烟,但是,我又想起,这团练尚且是个不法组织,只不过,当今皇上以大局为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在我们贾府决不准团练再兴风作浪,否则,家法伺候……”
众人一听这家法要被置办,就心说不好。
是不是宝玉又免不了像每次那样遭到老爷子摧毁性地“打击”?!
一个个地,他们立刻老实、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老爷子下面的吩咐,不敢再继续交头接耳。
贾政说:“好,这里长话短说,今日里,为秉家法之严格,我特责令宝玉立身,修‘零一’功直修到三更天。晴雯,着你陪同。”
贾政携众人拂袖而去的时候,宝玉和晴雯已然蹲起马步。
怡红院的下人也纷纷撤下。
此刻,就连袭人也对晴雯没有了刚才的羡慕嫉妒恨。
要说,陪小主子练功,还不如让她们一个个丫头选择自尽,同样是受苦,也了结得快一些。
“什么是零一功?”晴雯腹语着。
宝玉说:“让你念,你就静立着默念好了。还问个啥?!”
宝玉肯定是满肚子委屈的缘故,他爹一走,立马就发火起来。
晴雯也不想点着宝玉的怒火。于是,她乖乖地不吱声,陪立在一侧。
“零、一、零、一、零、一……”这个是宝玉,边站立入定,边诚恳诵咏着。
“零、一、零、一、零、一……”这个是晴雯,模仿着宝玉,边站立入定,边诚恳诵咏着。
两个人站立的身形被月影打在石阶上,却让人总觉着孤零零的。
“我卖过梨,会算账,零个梨加上零个梨,那是没有梨。一个梨加上零个梨,那是一个梨。”晴雯念叨着。
“你饿了吧?”宝玉对晴雯说。
“何止是饿啊,我是心里饿,不知道这零一功有啥门道,念叨来、念叨去的……”晴雯在吐槽。
“肯定这是在拿没用的东西责罚我。”宝玉也益发心灰意冷。
第三百三十四章 没来得及下崽儿
月上中天。
怡红院内,两呆子还在按照老爷子的嘱咐勉强修炼着。
“嗡,嗡,嗡,嗡……”这是宝玉在站立着,生无可恋地念念有词。
“你不是睡着了吧?”晴雯也站立在其侧,老老实实地陪练,不敢有一丝的马虎。
只是晴雯纳闷,怎么在宝玉这里才几息的功夫,就从“零一决”变成“嗡嗡决”啦?
修习零一决,这是贾政临走前的指令。
这老爷子本就抱着要“治治”儿子的想法来个突然袭击,不成想,出乎贾政的意料:宝玉不掉链子,没给他这个机会。
宝玉非但没有出丑,还在生鸡蛋展示中以漂亮的亮相和收尾堵住了他爹的嘴。
但是,那一家之主贾政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天朝老爷面前他一直在装孙子,在满朝文武面前他装学识,在贾府上下他装道貌岸然……好不容易劳累了一天,装也装够了,才想起来,自己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被生活所控,不得解脱。好不容易想要教训教训儿子,都没能得逞。
于是乎,贾政怒了。
他没有表现出来这怒气,但是,他的内心真的是怒了。
“零一决”,莫非是贾政杜撰的、信口拈来的口诀?
贾政早就听说,在遥远的、遥远的远古时代,老祖宗就是靠着什么零一决的修炼而天长日久生了能耐,最后,靠这能耐走出了山顶洞,来到了一马平川。
又过了几万上千年,才开始进行穿衣、敬佛、礼国、战争、书写……等等这样那样文明或不文明的行径。
今天,贾政简直是在对儿子宝玉该施以怎样的教诲犯踌躇时突发了奇想,他想起了这么个连宗卷里都没有记载过的、只是传说中的“零一决”,并马上将之奉为一方教诲的宝剑。
如何驾驭住宝玉这匹野马,让他心服口服不再跟自己争辩、讲歪理,贾政思前想后,也只得靠这些云山雾罩、没有固定套路、解法的口诀以想法儿震住他。
只有这样,自己这个当爹的才有可能长此以往地将这小子给管控住。
在贾政看来,这“零一决”不过就是零和一两个字倒来倒去,念来念去罢了,就算念不出个成绩来,也大可放心,总念不死人吧。
不妨,就拿这个谁也找不到出处、谁也不能引经据典给予挑剔、评价的伪修行口诀来震住这臭小子好啦。
这也就是贾政在说话的时候慢腾腾的缘故,谁让他是一边在心里打着算盘,一边发出这道指令的。
指令一旦发出,贾政就立马打道回府,歇息去了。贾政留下宝玉在这怡红院里,也好让他问无可问,查无可查。
一想到能让宝玉黑更半夜地、耐着性子站他个数百息,贾政就很有调教自己儿子的满足感。
总比宝玉他和那些宠溺他的小丫鬟们胡混在一起要强得多吧。
心满意足于自己的安排,贾政也就完成了今日对怡红院的盘查与随访。
可怜的是宝玉,明明该得到父亲的鼓励和肯定,却得来了不尽的新指令。
……
“嗡、嗡、嗡、嗡……”宝玉闭目念叨着,神魂都不知去了哪里。
晴雯只好停下自己的练功,用手抓住宝玉的肩膀,一个劲地摇晃,说:“醒醒,宝玉你醒醒。”
宝玉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睛适应了好半天,才看见月光下自己的正对面晴雯那着急的神态。
“嗡,嗡,吸血,吸你血!”宝玉红着眼说。
“可不得了啦,这零一功是怎么回事啊,宝爷难道你变吸血鬼了不成?”袭人正前来关照,撞上了眼前这一幕。
见多识广的袭人听宝玉这不着调的荤话,自然联想到在京城里近日盛传的那个吸血鬼的故事:“快别练了,再练下去,就该走火入魔啦。再不济,我去回王夫人,让她给老祖宗说去。”袭人就是这么心疼人,也有上层关系可以办事办得到。
可是没成想,宝玉对袭人的建议全不领情,还吹胡子瞪眼:“你敢去说,小心我先叨你一口!”
“我的个天啊,你这小祖宗又开始犯浑了,简直是好赖不分!得,我才懒得管你,再累了我自己的名声,犯不着。”袭人撂下话就逃,话音尚在,人已渺。
反而是晴雯理解宝玉,默默陪护在侧,没有多言。
“嗡,嗡,”宝玉重新练回功夫,真如袭人所说,他已然入魔。
“啪——”蚊子掉在石阶上,这么微小如掉根针的声音只有晴雯能捕捉得到。
“嗡,嗡,谁让我怜香惜玉的?!”宝玉不遗余力地继续呼唤着蚊子。
“还不快感激我?”宝玉捧了一把地上零零落落的蚊子尸体,将摊开的手掌凑到正在练功的晴雯的鼻子尖前。
晴雯按部就班地念着“零、一、零、一”,不肯理会宝玉。
宝玉对晴雯耐心地解释说:“晴雯,我不是不好好练,我是得了这蚊子功的好处,谁还不是喜欢练那些卓有成效的功法?这蚊子功,我比较入门。”
“再说啦,条条道路通甘水窖,我修习打蚊子功,也算是修习的一种啊,不能算是诓骗了我爹。”宝玉还在给自己找理由。
“可是……大丈夫杀人,也要有个正大光明啊。你这装成公蚊子,吸引母蚊子落袋,你这不是很小人吗?”
晴雯好像不是生活在和宝玉一个时代的人一般,格外地格物致知,不肯逾距一丝一毫。
“呜呼哀哉,想来,俺和我们打仗的胡人也是一个个拖家带口、爱护亲人邻里的人啊?也分善良的、幽默的、有大力气的、长相英俊的……要是按照晴雯你这么论起来崖,他们也不该被我们的御林军赶尽杀绝啊?晴雯,我看你呀,你是犯了泛爱的毛病吧,弄得没有立场,敌友不分的。”
晴雯的话显然刺激了宝玉,才引得宝玉默默叨叨,说了这么多的话。
“我是觉着母蚊子还没来得及下崽呢……”
“晴雯,不是我说你,那老夫子走路都怕踩到蚂蚁,你这杯盯得浑身跟蜂窝煤似的,却还替母蚊子叫屈,可得说好了,你要当圣人,俺宝玉可不陪你。”宝玉气哼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