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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仪敬     晴雯的如梦令txt下载     晴雯的如梦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章 火炉旁的长老会(下)

    原来,在银杉木回到主人身边的同时,一股奇异的力量随银杉木而来。

    冷柯只稍一勘察,便排除了其他四老的嫌疑。

    这股沁入杉木的力量有股女子的阴寒之气,没有掩饰好,轻易给露了端倪。

    火炉边的少年郎韦小宝和宝玉正镇定自若地用手中的茶刷洗钵,然后,因循着规致一一地拨茶、浸茶、过茶……

    此刻温文入定的姑娘,完全不像平日里动如脱兔的她。

    冷柯收起五蕴神识的探查,终于找到了这道寒意的源头——根杉木打坐的小书生晴雯。

    他的视线穿过窗子远眺出去,看得见的只有黑沉沉的孤山之巅、滔滔不绝的大堰河。看不见的远在西山深谷里的银杉林,想必此时杉木林正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柔密的银光,正如甘花溪上波光粼粼一般。

    此时,冷柯的神识已经找到了那个女娃,那个正趴在村头银杉树下呼呼大睡的晴雯。

    经神识诊探,冷柯并未发现他身上有任何能量波动,气血冲撞的迹象。

    看来,这孩子不仅仅得了银杉木还纳了银杉千年之精于体内……再看他打坐姿势虽极其古老原始,却也能气定神闲、吐纳无碍,尚不能打通血脉,倒也应付得了体内气血间较弱的互掐冲撞。

    “造化啊造化!”冷柯不禁暗自感叹道。

    他微微睁开眼睛,对韦小宝讲道:“娃儿,给我再来杯茶。”

    冷柯想借这个机会仔细观察一下。因为他知道,手中那根跟随他多年的银杉木将要遇见它的新主人!

    “都短短二息功夫了,那冷长老都没有流露出讶异的神情,是不是说明自己根本就没有露出破绽?”

    韦小宝边奉茶,边暗暗庆幸,他认为柯长老没有发现自己刚才探听过那根银杉木。

    胡商长老亟不可待地说道:“人都到齐了,请村长确立一下金陵贵人交给咱们这趟差事下一步怎么走?!”

    大堰河有一个恪守千年的祖训:两千多年后,也就是现下,会有一个从东边而来的娃子,族人当竭尽全力教她。

    照响铃心中所讲,小书生晴雯便是大堰河祖训中那个东来的娃子。

    谁又曾想这东边来的娃子晴雯却天生不是修行的料,不但二十八脉尽堵,就连体内的气血都不能自行调和,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蒙受太初遗德了。

    “祖训,别拿祖训压人!晴雯就是块废柴,那是大家公认的。再说祖训中提到的娃子是不是他还不一定呢!”

    胡商看了看双眼紧闭的冷柯,接着说道:“那孩子虽说斗过来黑鸦,也完成了八十一日的独处考验,可这些不能改变他废柴的命运!”

    逸云无声地盯着挂在墙上的鹿首,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是大堰河除了长老之首冷爷和村长耿丁之外最受尊重的人,也是多年来拥护祖训的第一人,真真是位高言重。

    ……

    耿丁用眼神偷偷地询问着韦小宝,他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哈哈哈——试问,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几个人能与银杉木共通?”

    众人皆瞪大了眼睛,一个个皆摊开双手无言相对。

    冷柯把目光转向一脸茫然的韦小宝,说道:“娃子,你来跟大伙说说,你刚才是如何做到的?”

    十目所指,韦小宝不得不如实交代。

    他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说道:

    “各位长老,晴雯手上的那根擀面杖确系银杉木,是多年前我在西山多得。今天得蒙见到柯长老手中的银杉木,竟与晴雯手中的木棍别无二致,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此前所得杉木不一般的木头。”

    他眨了眨眼睛,勉为其难地继续交代道:

    “刚才,那根木头从我身旁飞过,我呢,好奇心驱使,也就大胆了一回,索性,我放出神识妄自验探了一番。结果,不成想,我的气海架不住召唤,竟然跟着这银杉木一起飞走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韦小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双手揪弄着衣角:“神识刚刚才找回了我本人。差点就失魂落魄了……”

    “好了,娃子,你自不必说了,我们大家都明白了。”

    冷柯点了点头,转而,又向长老们解释道:“在这些娃娃中,我试过了,只有这娃娃和晴雯能够与杉木同契共通。”

    冷长老负手在背后,边思忖边踱着步,众人知道大长老这是有了需要定夺的事情,故而都噤声坐在一旁。

    “祖训没有错,这些娃娃确系东来人。那么接下来就委托村长代我向那个娃娃传授些东西……”

    现在想来,那月光啊、茶汽啊、木屑啊……居然都和晴雯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是晴雯禀赋的一部分,竟然不是什么坏事。

    耿丁将目光落在村头方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对于冷长老的决断,众人颇为惊异。

    一直以来作为大师兄的冷柯在四大长老中拥有绝对的独断权,他做出的决定即使谁有意见但都不敢当面提出异议。

    胡商长老眼睁睁地看着冷柯正在把跟随自己多年的银杉木递交给韦小宝,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冷柯感受到了胡商的脸色,他转身又道:“娃子你来,把银杉木给我……待我试试这块废柴……”

    他手持银杉木,对准晴雯平日里趴着坐看星瀑的大石板,就是奋力一磕。

    石板瞬间开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轰轰爆响,产生的气浪蹈出院落,直扑向小溪,一时间,蛙止,荷翻,波掀……

    气浪继续扑向村头,直到大杉树的树干被气浪摧逼得倒向村外的大西山方向,这气浪才稍或消减。

    随后,大杉树的树干被冲撞得一个韧性十足的反弹,树枝打回村子的方向,把树枝上睡觉的晴雯猛地给发射了出去,弹入村长的院中。

    晴雯在睡梦中突然被一股强光刺了紧闭的眼睛,她在醒转的瞬间只觉地动山摇,眼前一片乾坤翻转,远处,有巨大刺耳的声浪刺破他的耳膜……

    不待她明白过来,晴雯已经被弹入村长院中,着实重重的一个屁股墩儿,她懵懂落地,尾骨似裂……...

第一百七十一章 莫非还在做梦不成

    耿丁接着讲道:“其实,自从当年落地不足七日的少一来到大堰河,大师兄和我就在一直不间断地关注着这个娃子。四个月前,长老会又处心积虑地将这娃子放逐到山野,为的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块废柴。

    “呵呵,他倒是真的挺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总算没让我和大师兄失望。四位长老都清楚,本届晒剑大典是师父预言中的最后一届。少康剑是否能遇到它真正的主人,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

    南尚插话道:“既然这事已早有定夺,少一讲真会被推举,那今晚又请大家来,劳神我们作甚?难不成是走个过场?!”

    耿丁解释道:“师弟有所不知,少一这孩子天生有些缺陷,加之按照大堰河祖训不传授外人功法,这五年来他连一次族群狩猎都没参加过,也没有拜师学艺过。少一并不像冷娃那般力大无穷,不像南岩那般善于应变,更没有百里奚的闯荡见识。我和大师兄商议着,还是不太放心完全交由他来担当主剑一职。故此请各位来商议。”

    一直没有搭言的木箫禾长老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大师兄刚才不是已定女娃子作副剑了嘛?!少一那孩子自大西山归来,又当真得了杉霸公的银杉木,那么,大家有目共睹,按照天历演算,本届晒剑大典主‘木’,故此,二个娃子还是有充分理由被长老会看重,并被推举的。诸位,这也没什么问题嘛?”

    “你别忘了,少一终究还是块废柴,虽得银杉木,却未能开窍。让他主剑大不易呀……”谭二长老眼神凝重,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这事到底怎么个定夺法?按你们所说,族人自己的娃子们无缘上剑阁拿少康剑,你们从小看到大的外人少一又显然是块废柴,难不成让这四个孩子一道参加晒剑?”南尚一桶的牢骚,碎碎念着。

    “今天把大家请到我这儿来,就是想和大家商议一下眼前这个问题如何解决。”耿丁道。

    南尚看了一眼墙上的鹿首,是啊,看在大堰河村上万年基业的份上,怎可轻易拱手就将主副剑让给这两个外来的娃子,他一定要据理力争到底。

    南尚亮出此前祖猎的排行榜,冷娃、南岩、百里奚三个娃子分别居于前三,他们以耀眼的猎兽记录将其他的娃子远远地抛在榜后。

    冷柯知道南尚不会甘心,会时刻使出各种幺蛾子来。他决定改善一下此时的气场,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一时间,密布于室内的疑惑、不服、争执……等带有负面光泽的气息被一扫而空。

    这口气息不仅扫除了室内的一切杂质,且顺延到火炉边,将炉火里的火苗“哧——”地瞬间给点旺起来。

    大伙的心境似乎也敞亮了许多。

    耿丁看到这一幕,似乎想到了什么。冷柯见他有所想法,却又迟迟没有开口,便问耿丁道:“你想到了什么?但说无妨。”

    “刚才,师兄一口气让火苗变旺,如是,让我不禁想到:少一平日里显现的那股时明时暗的光,明显说明他是废柴无疑,但不知是否还是可以通过外力,就比如您的气息,给少一激发一下,看看他面对外来的情况能不能产出不同的内在表现。”

    耿丁的一番话让冷柯不禁陷入了持久的沉思中,除了火苗偶尔扭动一下身姿发出噗噗的声音,屋内的气氛异常静谧。

    冷柯转身,对咕咕说:“女娃子你来,把银杉木给我。”

    他手持银杉木,对准少一平日里趴着坐看星瀑的大石板,就是奋力一磕。

    石板瞬间开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轰轰爆响,产生的气浪蹈出院落,直扑向小溪,一时间,蛙止,荷翻,波掀……

    气浪继续扑向村头,直到大杉树的树干被气浪摧逼得倒向村外的大西山方向,这气浪才稍或消减。

    随后,大杉树的树干被冲撞得一个韧性十足的反弹,树枝打回村子的方向,把树枝上睡觉的少一猛地给发射了出去,弹入村长的院中。

    少一在睡梦中突然被一股强光刺了紧闭的眼睛,他在醒转的瞬间只觉地动山摇,眼前一片乾坤翻转,远处,有巨大刺耳的声浪刺破他的耳膜……

    不待他明白过来,少一已经被弹入村长院中,着实重重的一个屁股墩儿,他懵懂落地,尾骨似裂……

    少一奇异地发觉,这气浪还进入了自己的体内。气浪把周身血液带动得疯狂循环,血管喷张,整个身体在快速地向外涨大、涨大……

    好像平日里的断经少脉都被气浪给接续上了一般,虽然经脉很细、很窄、很弱,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经脉通了!

    少一的经脉里,正在发疯地周转运作着气血,那一寒一热的两股气血已经顾不上掐架,合二为一,成为新的营养,在欢实地沿着少一的经脉周游全身,输送源力……

    他趴在地上,仰面看到一位陌生的白发飘飘的老人,手中持握着一根银杉木。

    这老人和他想象中的杉霸公极其相像,少一不禁爬起来,嬉皮笑脸道:“杉霸公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我给您作揖。”

    见老人一脸严肃,少一又环视了一下四周,个个神色严峻,他心想,莫非自己还是在做梦不成?

    众人早已寻着声音来到了院里,见少一、冷柯各握一根银杉木,一个神色严峻,一个懵懂蒙圈。

    咕咕看到少一身下被气浪冲出的人形大坑,心疼地唤了声:“少一——”

    “我怎么会在这儿?”少一挠头。

    冷柯指着一旁碎成四块的大石板,对少一说:“娃子,来来,你试一试,用你手中的银杉木击打这一地石块看看。”

    少一看了一眼耿丁和咕咕,二人在点头。自己有没有这能事不打紧,如若自己连尝试都不敢尝试,那就会让咕咕和村长彻底失望。

    少一凝眉,看了看地上碎成四块的石板。许多年来相伴的石板,也得算是他“亲戚”了,少一很可惜地摇了摇头。

    咕咕见他仍没有举动,不禁噤鼻子瞪眼,似要骂他。少一不得不放弃了犹疑,赶紧落实这老头的指令。否则,咕咕真敢当着众人的面骂他一声娘炮。

    少一屏足了气,感受下气血蒸腾的内里,此时,不知怎么,刚刚接续上的气血因为能够运转周身而越发的饱满、有力,少一深吸了一口气,按自己平日里习惯的方式,将银杉木冲着地上的石块狠力地一跺。

    眼前,“腾——”地升起一片白花花的石灰。

    方才那四块碎石,在银杉木的一跺下,已化为粉末。

    “哈哈哈——”,冷柯笑着对耿丁说道:“还是师弟这招建议管用,这混小子就得靠外力激发。”说着,他将手中的银杉木扔给咕咕,也不向众人交代,兀自扬长而去。

    “爷爷,难道我就真的与剑阁无缘了吗?”冷娃仰头追问着远去的背影。

    过了半响,天空才飘来几个字:“小子,打你的山猪子去吧!”

    冷娃不服气地挥舞着手中的板斧,向少一砍去,大叫:“比试比试如何?”

    少一全当还是在梦中,见冷娃袭来也不接招。

    那板斧可不讲情面,裹挟着一股寒风先期到达,当寒风吹动少一长长的睫毛,‘呆鹅少一’这才反应过来。

    板斧已近在咫尺,少一心知已躲闪不及,他想,原来自己是这么死的——不是花下,是斧下。

    无能的少一接受了事实,闭眼赴死。

    “噹——”闭目的少一被一片银杉木的光纹所照亮,咕咕手上的银杉木隔挡开冷娃的一斧,救下了少一。

    “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终究是个废柴。”南尚大呼。

    少一睁开眼睛,看见村长耿丁站在屋檐下,一脸的失望。他这才从懵懂中醒过神来,眼下云山雾罩,根本不是在梦里。

    “杉霸公刚才可在这儿?”少一傻愣愣地问咕咕,完全无视冷娃钉子般的注视。

    咕咕不禁翻了一个白眼,走到他的跟前,趴在耳边低声地说道:“什么杉霸公啊!那是冷娃的爷爷……”

    冷柯的离开不再引起众长老们的异议,大家接受了这个事实:无疑,长老会最终决议确定了本届晒剑大典的人选,院子里只有少一本人不明就里,其他的人包括冷娃他们,都知道主剑已定少一。

    屋檐下,耿丁脸上失望的表情中也还夹带着几许欣喜。欣喜于少一被激发而起的潜能,失望于少一怂到不会还手,

    他身后的南岩显然被少一刚才的那个动作给震住了,衣衫上的尘土还在,石板尽碎,他眼神中有一丝掩盖不住的惊恐。

    另外二人,长老谭二依旧一付儒雅、处变不惊的模样。木箫禾长老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发呆,还在独自咂摸着这件事情的原委。

    对于宣布少一和咕咕为主、副剑的结果,耿丁似乎显得有点难为情,他意想不到的是,平日里小肚鸡肠的南尚此时走到他面前,竟然大方地说道:“真是世事难料啊!不过,还是要恭喜师兄,您培养的少一和咕咕都是好样的。我南尚服——”

    “岩儿,咱们走!”南尚走过废柴少一身旁时,低声对少一说:“小子,咱们下月初四见。”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夜来论繁情

    成日忙前忙后的咕咕自然是看不上少一这一套“平湖秋月”,认为他完全是作威作福的老爷作风。什么望星星啊、收集雨滴、扒木头的纹理啊,在咕咕眼里那都是没用的事体……

    耿丁打趣道:“少一,回来也三天啦,通共你说的话不超过十句,难道话匣子都被熊瞎子当蜂巢给吃了?”

    少一抿嘴一乐,知道村长是在调侃他。要知道,他可在咕咕那里立了大功,扛回来的蜂蜜在咕咕的妙手厨艺下真是让三人大快朵颐。

    咕咕说:“我就知道你在甘花溪深处找了个洞穴猫着睡觉挨过了八十一天,宅到家了对不对?”

    少一还是但笑不语。

    咕咕见少一不搭理自己,她自顾自气哼哼地回了灶房。拿起那根新得的银杉木一通敲击穴位。

    落木萧萧的清音连带着畅通的穴位终于让咕咕重新心清气爽起来。

    少一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村长,我不言不语,那是因为我感受不到周遭的变化。这全无变化,让我的心原地踏步。”

    耿丁听完,先是眉头一紧,他捻起一缕银白的胡须,继而陷入了深思……

    过了很久,连少一这个闷人都看不过去三人之间的沉默了,他打断了耿丁的思绪:“村长,你怎么这般神情,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嗯,哦!”耿丁回过神来:“没,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我只是感叹,你才不到六岁的小人,连基本的打猎都没经历过,竟然能发现和体会到周遭的‘繁情’?!”

    耿丁柔和的眼光望向少一,让少一倍感温暖。

    距离神医摸鱼子把少一送到大堰河村,已经五个寒暑有余,少一无时无刻都处于耿丁悉心的关怀下,他总能感到这无形的呵护。

    “村长,什么是繁情啊?”少一问。

    “繁情就是万世以来万物皆有的情感,以及对这个情感的抒发表达。

    “你看,刚才天边那一行南下的大雁,它们组成队形,每年都在同一个时间南渡。这,就是万种繁情中的一个表现。

    “还有,你不是喜欢看一滴滴的水在檐角饱涨,然后落入瓦罐吗,当发出‘咕咚——’一声的时候;再有,那村口不知储备冬粮的寒号鸟所发出的倾尽一生的歌唱……这些,都是繁情的所在。

    “要说,这世间最美妙也是最难懂的繁情还当属人类男女之间的情感,啧啧!哦,当然啦,你还很小,不懂这个。”耿丁说着说着发觉好像跑了题,幸好自己又及时给拉了回来。

    让耿丁这么一说,少一突然想起入山之前咕咕给他的那个用力一抱,他心头一热,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男女之间的情感。

    少一虽然想了一下,却依旧不知所以,他耸了耸肩,随即把这个问题放在了一边。

    “繁情是什么东东?能当饭吃吗?!”咕咕淋干了盆里的青菜,她刚蒸上了米饭,这会儿就开始炒菜有些早,于是她决定抱着银杉木先去打坐,她走过这二人身边时忍不住就“繁情”这个话题嘟囔着。

    咕咕一向信奉自然主义,对繁情这种话题很不“感冒”,本着想吃就吃,该睡倒头就睡的精神,一切矫情、伪饰在她这里都没有市场。

    “繁情?世界最初不是一个‘一’吗?怎么就千变万化出这么精彩的种种繁情的?”少一一脑子疑问。

    他边想边和耿丁探讨着,说:“村长你说,这天底下的‘繁情’还真的很闷骚哈,明明万种风情,可每一种美好都既不邀宠,也不扎堆儿,兀自根据自己的性情,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舒放、来表达着。

    “村长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要不怎么孔雀在深山里独自开屏,猪笼草偷偷食昆虫,田二爷沾沾自喜偷看洗……?”

    耿丁瞪了他一眼。少一见状,赶紧打住,但即便这样,也不妨碍他重新换了个例子,继续忙不迭地说了下去:“看来呢,这繁情啊实是万物的本性,天地既生‘我’,‘我’若不表达自我就憋得慌,村长,就跟我现在对你唠唠叨叨个不停一个样。

    耿丁肯定地说:“的确……你看,万物汲取了阳光雨露,定要自我生长、壮大……就更有了‘万物生长’、‘万物留情’这种种止不住的力量。”。

    耿丁因着“繁情”这个话题,想起了自己那过世的媳妇对自己的种种好,不禁悲从中来。他定了定神,继续引导少一,说道:“繁情只为自己而生长、而表达,可是,这表达一旦出现了,就已经是自然的一部分了,不啻为一种天地间存在的能量了。”

    少一听后恍然大悟,说:“哦,怪不得呢,繁情本不需要他人关注,可是,他人却能在发现那‘繁情’时被感动到、被影响到。这就好比我吧,孤山之巅的冰雪千万年来始终沉默着在那里,可在我看来,我没到它跟前,就不能识破它的面貌。

    “孤山之巅的万年雪虽然是自我的,自成趣味的,不需要别人关注它,但是我这个‘他人’喜欢看它的雪巅,爱它的风景,就不知不觉被它感动了。本来,雪巅和我没有联系,但是因为有了一个攀登的事情,也就和我有了某种联系。所以呢,雪巅自己并不知道,但实际上,当我远远地眺望到雪巅时,我就觉得它的存在就是在等我,等我再回去。”

    耿丁听了少一的感悟,若有所思。

    少一仍然自顾自地继续思考着这个话题:“村长你说悲欢共荣的你、我、他,所有万物的‘繁情’,合力在一起,是不是积少成多,也成了天地间的大力量、大感动了?说不定能海枯石烂,天地扭转呢!”

    耿丁赞赏地点点头,却又怕少一变得太过多愁善感,于是,假意地说:“要学咕咕那样,不走心、不共情……这,也是冥顽不化的造化。”

    咕咕隔着二道门,陈声对耿丁说:“老人家怎么说话呢?!”

    耿丁听后惨惨地陪笑。

    咕咕又隔着门对少一说:“虽说你不爱说话,这一开口,就又话匣子停不下来。你这也是繁情的表现吗?表达为口干舌燥、脸颊发烫,诊断为马蜂上头、痰多血瘀。”

    少一习惯了咕咕的挤兑。他也不反驳,兀自停留在自己的思考中,隔了半晌,他拍了一下自己脑门。

    又隔了半晌,他慢条斯理地说:“没准儿啊,繁情……还是暖光激发天地的产物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草木亦有情

    看着少一期待中伴着急切的眼神,耿丁不忍心让少一失望:“你放心,关于你的身世我迟早会告诉你真相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少一那双黑亮的眼珠直勾勾望着院门,自己的身世竟然让村长讳莫如深。

    他并没有气馁继续问道:“我总想不明白,使我沦为废柴,连基本的打猎都不能参加的根源到底是什么?过去的七年间,每个月满之夜我都无缘无故地发癫,这又是什么原因?”

    耿丁惊讶地看着少一,八十一天后少一真的长大了,变得敢于提出问题。

    少一继续询问:“为何我体内有二股不合的气血,这个会不会和我亲生父亲、母亲有关系?这是我被抛弃的原因吗?”

    咕咕听到少一这一通话,也安静地凑了上来。在过去的九年里,她自己又何尝放弃过追寻类似的问题呀。

    可是,从来没有过答案。

    此时,东方渐暗的天空上月亮即将升起。“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啊。”咕咕想。

    耿丁勉为其难地向少一费力地解释着:“关于这二股气血的问题,我并不十分确认,但多半如我以前所推断的那样——这气血问题跟你的父母大有关系。不过,这显然还不是他们将你寄送到大堰河的原因。”

    咕咕见少一有些过于严肃,怕他得不到解答,一时落下心病,忙打趣道:“少一,你可别收藏繁情成癖啊,小心你哭哭啼啼,成了个地地道道的情种,还是个哭爹找娘的‘没出息’。要知道,繁情浇灌你太多,小心你像根小苗不胜地力太肥,它再把你给烧坏了。”

    耿丁听着咕咕对少一的恐吓,不禁偷着乐了起来。

    少一对于那二股在他体内掐了五年多的气血多少有些忌惮。很多次,他以为自己会因为他们的争斗而死掉,但打来打去,一直以来,二股气血谁也没有彻底战胜过谁。

    见咕咕凑了过来,耿丁清了清嗓门,正色地开讲道:“那二股气血属于截然相反的对立面,一个主黑,代表柔性的水,一个主红,代表正义的火。

    “二者本无原则上的对立,按五行上讲‘水克火’,而火,具有动能转化的本质,具有壮怀激烈的表象,它岂能甘愿被主黑的水给压制呢?!”

    面对神情严肃的少一和咕咕,耿丁接着解释道:“在这个世界上,水和火这二种对立能量在二个物种身上最具代表性,它们便是鹿和龙。

    “鹿天生优雅柔美,像水一样灵动,且具备水的滋养万物的慈悲品质。而龙虽深居海底,其秉性却张扬不可驯服,总是表现的很狂暴悍霸……

    “不过在你身体里,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两大力量已经合一。少一,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

    少一听了心花怒放,自己这样致命的问题竟然会被解决了?!他怎么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原因。

    耿丁揭晓了谜题:“是冷娃的爷爷借助银杉木,为你打通了你身上二十八条断经脉中的一条。对,你小子是撞大运了!那么,剩下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上剑阁,或许还有咕咕助你,可要真的拿起少康剑,就得完全靠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啦。”耿丁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似乎,如果继续说下去,他老人家会透露什么天大秘密般,耿丁自律地转身离去。

    然而,只这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了。对于少一来说,他已经从耿丁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鼓励的力量。

    瞬间,少一满血复活,不再是那个满腹疑问的小子。

    是不是可以把耿丁的眼神,解释为自打少一今天给打通了这可怜的三十六根经脉中的一根之后,少一就不再那么“废”了?就可以喝酒喝到舌头抽筋、看满月看到脖子变长、对歌不带康大大词典了呢……

    少一带着十足的想象力,笑了。

    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从来都处于无尽的苦痛和挣扎之中,没有余力去感知如今夜般的月满之美。

    月亮的每次圆满,少一“心的空缺”的大忌就暴露出来。在月亮的映射下,二股死掐的气血因经脉不通、心有陷坑而你死我活。再被月光一激发,更加水火不容,何谈什么赏月啊?!

    现在则不同了,今夜月华如水,身体舒畅如徐徐清风拂过。看来,经脉通和不通,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既然耿丁的眼神充满了确信,那么,少一因为耿丁这样的确信,也可以这样来确信。

    他,有救了。

    呛人的炊烟和椒油的面香掺杂在一起,夜色里只有用鼻子去捕捉……

    这是咕咕对自己和少一拿下主副剑的犒赏,也是让耿丁欲罢不能的勾馋虫前奏。

    耿丁目光有些游离,他故意躲闪开少一的眼睛。少一正准备开口追问后面的内容,咕咕从身后窜出来,急切地代少一追问:“然后呢?鹿和龙是不是和少一那体内二股死掐的气血也有关系?”

    咕咕举着一竿子去冬的干腊肉在耿丁面前晃了晃,也不再多说啥,她就知道耿丁会马上回答自己的问题。

    耿丁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少一,还是犯难,一阵面香迎面扑来,他吞了口口水,试图不望向那馋人的腊肉,笑眯眯地企图蒙混过关:“先吃饭好吗?不能饿肚子对不?”

    三碗宽面片上盖着黄花菜的浇头,喷香扑鼻。

    一碟河蟹炒豆子、一碟桂花酱肘子、一碟虎皮豆腐,再加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辣汤和一坛四年的清香型梨花酒。

    耿丁猴急地坐在主位上,捧起酒坛就往自己碗里倒。

    ……

    一碗酒二块豆腐下肚,耿丁这才开始对着两个好奇心深重、巴巴等着、连饭都顾不上吃的小屁孩儿继续开讲起来:

    “水火不容,就像‘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样,是亘古不变的死理。但是,”耿丁卖着关子,咳嗽了两声,这才缓缓地继续讲道: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物种,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历史远比其他任何一个高等生命都要长久。”耿丁举起手中的筷子,问少一道:“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少一猜完,咕咕猜。咕咕猜得不对,少一继续猜……

    眼看着咕咕因为屡猜不中就要发飙了,耿丁很识相,他默不作声地缓缓翻了一个大白眼,转而问咕咕道:“咕咕,你真的也不知道?”

    咕咕知道爷爷在气她,她顺手拿起银杉木砸向自己脚踝的穴位,以图开经通穴,好自己消消气。

    耿丁眼见少一傻子似的掰着手指头,从嘴里蹦出一个个不靠谱的错误答案,他得意地砸吧着这第一碗酒里最后的一点酒星儿,不急不恼地揭示答案,说:“是草木!”

    “世上再没有任何物种比得上草木,草木最懂得如何积聚世界每一个角落的能量。还有可贵的一点是,草木属性温良,可以平衡很多的能量冲突。尤其是那些跟生命息息相关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动能。”耿丁说完,又神往地摇了摇手里的空酒碗,意思是给点酒好不。

    咕咕一只手按在酒坛上,她插话说道:“那,草木跟鹿和龙有什么关系啊?爷爷要是还想喝酒,你就好好往下讲……”

    耿丁瞪了一眼咕咕,对少一说道:“平衡水与火之力,让鹿和龙的能量休止互掐……这归功于随处可见的草木。”

第一百七十四章 意在于宁缺

    沿着高墙上的鹿首看过来,再转向香案,耿丁的目光落在并排躺着的二根一旧一新的银杉木上。

    咕咕顺着耿丁的视线将目光也落在银杉木上。过了有半晌功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草木之情。

    草木,本就似黑夜里的月光一样温情常在,像繁茂的草原一样野火烧不尽。

    她低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大案。案上,碗里是带着锅气的黄花菜,碗沿上架着双木筷,炉火上,正燃着木柴……这些,都是草木的化身。

    她又偷偷瞥了一眼桌旁的少一,这呆子无论在心智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是个榆木疙瘩,呆板,同时又透着股即便历经一岁一枯荣也经得起世事变迁的大气。

    这次更甚,经冷柯长老那么一激化,少一潜伏着的又艮又韧的草木本性愈发显现了出来……

    对面,大口嚼着面片的耿丁似乎看出了咕咕的心理,他比咕咕更了解少一。

    从小看到大,自打耿丁从摸鱼子手中接过婴儿少一的一刻起,耿丁就看出来少一有颗寸草之心。

    ……

    草木?少一对草木并不稀奇。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了甘花溪源头的银杉,仿佛又看到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里有着杉树汁液在流淌,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稳健平实的心跳,因为是千年银杉使他气血两合。

    杉树积聚千年的津液能够使自己体内互掐七年之久的二股气血调和……看来,真如耿丁刚所说。

    少一顿悟道:“原来,水、火与木同根同源,万物出于一,而归于一……我明白了。”

    听到少一前言不搭后语,咕咕反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少一看了一眼耿丁,从耿丁平静的表情让他可以确认自己的认知并没有错。

    正当少一为自己新的认识而感到高兴时,耿丁将咕咕新斟上的半碗酒给一下子倒掉了。

    耿丁的手指猛地向碗边一划,碗瞬间掉了一角。

    咕咕始料不及,气恼地改变了称呼:“耿老头你这是喝醉了吗?”

    伴着酒劲儿,耿丁盯着少一,少一也看着耿丁,爷俩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神思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头脑在急速地运转着,眼前闪现着纷繁的场景:万物有灵,繁情万千……

    许久,许久……

    突然,少一一阵头皮发麻,随即,他脑髓顿开,高兴得睁开了眼睛,直大喊了出来:“村长,难道你刚才借那只碗,意在于宁缺吗?”

    耿丁笑言道:“没错!少一你虽然从小缺了一块心瓣,但是要记住,宁缺!长大后也不要处心积虑去补一个新的心瓣,你当相信自己草木有情,春风吹又生,只要接受现在的身体条件。即便有缺憾,有残缺,也照样可以通过努力入那玄妙之境。

    “况且天地本不全,何况生于期间的人呢!?”

    少一听到这儿,陷入深深的思索。然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耿丁继续说道:“火候到了,就是今夜!快,去拿上你们各自的银杉木,到院子里去。这个时辰属木,是开始修炼的良机。”

    ……

    月光填满了整个院子,犹如白昼一般。

    咕咕右手大拇指反复摩挲着手中的银杉木,好像这样,就能让它尽快跟自己磨合、如一。

    她终究比少一年长些,在耿丁吩咐他二人拿银杉木时,就已经明白接下来要有一番比试,于是早早开始做起了准备。

    不等耿丁发出下一个指令,她就早已把对面的少一给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待判断出对手少一的几处弱点后,方自信满满地放松下来,耐心等待着来自耿丁的指令。

    耿丁见咕咕已经准备好了,就对他二人说道:“你们现在就按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对打给村长看看。不用考虑在意套路招式,把你们的看家本事拿出来,先露露你们的底子。”

    这时,少一方恍然大悟这是马上要开打了啊!可先机早已被咕咕抓去了,他只得不进反退,摆开防卫姿势,以迎接咕咕的先声。

    少一积极的态度让耿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捋着胡子连连点头。

    看来,少一在山里的八十一天并没有白待着,虽说先机被咕咕拿走了,可这小子上来一亮相就清楚了自己的强势弱势,虽然少一估量着自己不能保证会胜,但耿丁看得出来,少一自信在胸,正在谋划着、准备着,不肯让咕咕在短时间里轻取。

    咕咕瞅了一眼少一弯曲的左膝,断定他重心在左腿上。

    先发制人,她小拇指扣紧银杉木,泰山压顶般冲着少一手中的银杉木就是孙二娘式的一砸。

    这招佯攻果然让少一中了招,他的重心因躲闪袭来的杉木而瞬间右移。

    此时,咕咕不待杉木走到击中目标的一半距离,就右手一个翻转,掉转银杉木,变了攻击方向,直直冲少一右腿膝关节戳去。

    就在咕咕认定自己手中的银杉木必定会戳到少一膝关节时,她突然感到,银杉木像是戳在了棉花包上一样,只软绵绵地撞上少一的身体,却几乎体会不到什么阻力。

    少一右腿不知何时起,早已变直膝为屈膝,躲开了半寸,让咕咕扑了空,她想收手,但发力过猛已来不及收回力道。

    刚才,咕咕太过自信,将全身的力量都逼到手中的银杉木上了,一击不中,结果,强大的惯性让她整个身体重重地拍向地面……

    少一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伸出手想要拉起咕咕,倒地的咕咕并不觉得该就此罢手,只见她并不理睬少一的援助,依旧坐在地上。

    她扔掉手中的银杉木,化掌为门板,双手奋力拍向地面,借反作用力一个鲤鱼翻身,重新站了起来。

    站起后的咕咕并没有急于出手反击,也没有捡回丢在地上的银杉木,更没有抽出挂在胯旁的骨鞭。她的脸上,也没有因自己刚才的失误而增添懊恼。

    咕咕严阵以待,她正色的神情给院里增添了不少紧张的气氛。

    少一双目锁定手中银杉木的顶端,用余光观察着咕咕的一举一动。

    少一将呼吸调至狗熊冬眠般的均匀、迟缓,他让自己的视线和银杉木的一端始终保持在一条线上。

    少一既已入势,又没放松警惕。

    咕咕则开始走走停停,围绕着少一走了几圈,将少一死死地包围于其中,好像在随时寻找一招制胜的机会。

    院子里没有风,四周没有任何声音,此时,连甘花溪似乎都紧张得停止了流淌……

    咕咕蹙了蹙眉头,心中暗笑:“少一你竟然靠降低心跳的速度来麻痹我的防备?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咕咕脸上的微笑让少一感到丝丝不安,毕竟,他一直是咕咕的跟班。要说心理承受能力,他保准不敌咕咕。

第一百七十五章 蚂蚁醉倒一片

    不料咕咕余光瞥见耿丁正骑在门槛上举坛畅饮,引得耿丁直叹天地悠悠,老骥开怀。

    原来贪酒的耿丁趁二人僵持之时闯入了她平日里“照管得当”的酒窖,将她窖藏四年的两坛陈酿杏花酒搬了出来……

    咕咕因发现耿丁“偷酒”,一时分了神儿……少一得此时机,一个先发制人,他化静为动,一脚踢飞了咕咕手中的银杉木,同时,将自己的银杉木向咕咕肩膀拍去。

    咕咕早已听到风声,非但不躲,肩膀反向上一耸,故意往少一的银杉木上硬磕过去。

    少一手中的银杉木触及咕咕肩膀时,直感觉像被咕咕施了咒一般,杉木上所有的力道都被吸了去。

    银杉木竟从少一手中挣脱开,根本不认少一是主人,绕着咕咕肩膀旋转个半周,转眼被咕咕抓在了手里。

    少一哪里反应得过来,瞬间被击倒在地。“呸呸——”少一吐出吃进嘴里的尘土。

    他扭过头来,伸手去拿自己的银杉木。咕咕顺势将那银杉木抛向门槛上的耿丁,只听到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紧接着,梨花酒的香气填满了整个院子。

    耿丁看咕咕打碎了手中的酒坛,为逃脱未经许可就私自开坛“偷酒”的罪名,他就势来了个“葛优瘫”,假装烂醉如泥。

    咕咕丢下少一,疾步来到屋檐下,杏眼圆瞪。

    “额,哈哈哈——额,我——”耿丁满脸堆笑。月光下,梨花酒洒满一地,一群不知死活的蚂蚁正忙碌地舔舐着一地花酒。

    咕咕吭哧吭哧地,也从后院抱着一坛梨花酒回来,当着少一和耿丁的面,仰头咕咚咕咚一番豪饮。

    “痛快!”她笑了。

    ……

    梨花酒下肚,眼中的月光仙气妖妖,甘花溪也泛着醉酒般的神采。

    少一和耿丁各自咽了一口口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静静等咕咕的发落。

    少一想要上前提醒咕咕注意酒量,耿丁拉住少一悄悄地说道:“别阻拦她,就让她喝个够吧!自从那季康儿离开后,她再没有这般痛快地喝过了。”

    耿丁见咕咕已有几分醉意,转身笑着问少一:“你要不要也来二坛呀?地窖四年的老梨花还有四坛呢!”

    “那四坛谁也不能动,最后的四坛得留到最重要的时候用。”管家婆咕咕扶着门框坐下,眼睛直勾勾望着快要落山的月亮,彻彻底底被瞌睡虫给俘获了。

    院子里,给咕咕加盖上一件衣衫,耿丁这才把视线转向一旁,他找到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那根银杉木。

    他本以为,就算少一全无战胜咕咕的可能,但按理,至少也该坚持下几个回合吧!可哪里想到,少一和咕咕二次刚一搭手,他便被咕咕给轻易缴械了。

    失望的耿丁将银杉木放回香案,抬头望了望墙上的鹿首,心中很不是滋味:“什么时候少一才能长大成人,有个交待啊?”

    此时,少一并不了解,耿丁为何望着鹿首不住地发呆。

    夜半,雾气浸湿了月光,地上泼洒的那半坛子梨花酒,引得蚂蚁们醉倒了一片。

    少一费力地用树枝条在地面上仔仔细细地围合出一个大“栅栏”,免得谁个一不小心,踩了这地上零零落落的小蚂蚁们。

    难得一夜清净如洗,少一却迟迟未眠。

    今天是初次和咕咕比试,少一看得出来,咕咕对银杉木把控入微,自己虽说被冷柯一击二十八脉通了一脉,可对银杉木的感应和掌控却几乎完全没有。

    咕咕一向具有修行的天赋,少一看着月光下披着衣服、已然靠着门槛上入睡的咕咕,心中充满了敬服。少一沉甸甸的脑袋开始打起瞌睡来,只是,他迷迷糊糊中,也还没有放下心里的念头:“不知该如何才能不辜负各位长老,成为胜任的主剑?”

    ……

    “小子,连自己手中的木头都拿不稳,你有何资格拿那剑阁阁楼里的少康剑,趁早跟着去捡山楂好啦。”耿丁当头这么一棒,警醒了少一。

    他转身拿起香案上那根银杉木,躬身施礼,郑重地说:“村长请您教我。”

    “那我问你,你手中里握着的是何物?”

    “银杉木啊。”

    “嗯——你找错人了吧。”耿丁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连正眼都不看少一一眼,甩开衣袖转身离去。

    少一呆立原地,这个结果完全不在他预料之内。耿大爷的脸,比天变得还快。

    喝酒有害健康,少一赌气地心想,酒兴上来称兄道弟的,如今却一个老子,一个孙子……

    像个泄了气的气球,少一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望着手中的银杉木,捉摸着:“不是银杉木,那能是什么?”

    他苦闷地注视着头顶的鹿首。鹿首上那长长的睫毛徐徐垂下,留下一个好美、好静谧的阴影,似乎,鹿儿掩住了岁月里发生的很多很多故事,高高的额头明智地对着窗外的远方。

    整个鹿首就像是载有神灵一般,透射着一种高贵的威严,一种带着温度的尊严。

    小的时候,少一的摇篮就被挂在鹿首的下方,在咿咿呀呀的婴儿眼里,这鹿首,就是慈爱的妈妈的化身。

    在墙壁上,鹿首的旁边,交叉着挂有二件古董,那是远古时候大堰河老祖宗们狩猎用过的兵器,一把硕大、锋利的板斧,一件削尖、颀长的铁砧。

    看着兵器上面发出的冷光,少一虽见惯不怪,也还是叫那森森之气给逼得打了个大喷嚏。

    少一不由从这古董兵器联想到冷娃手中那把二百多斤的板斧,他似乎想明白了……原来,铁砧、板斧不仅是日常生活中伐木、砍柴的劳动工具,更是狩猎时,用来打雪狼、刺狗熊的利器。

    他兴奋地喊道:“村长,我知道啦。”

    耿丁见少一握着银杉木,兴致勃勃地走到自己面前,就问:“怎么,找到答案了?”

    少一连连点头道:“嗯!我手里的银杉木当视为一把利剑……”

    “你总算还有那么一点点慧根。既然是把利剑,那么,你现在开始单手提起银杉剑站好,直到把持不住,把剑掉下来,咱们今天的功课才算告一段落。”耿丁脸上略微露出些许满意说道。

    少一接了教诲,遂提剑在手,立身原地。

    耿丁摇摇头,示意少一用两个手指像夹住一枚山楂果一般夹住剑,说:“你要一直挺胸收腹,既不能出手太用力,又不能手劲轻到让剑掉下来。”

    阳光拉伸的影子一大一小,大的是少一,小的则是少一手里夹着的剑。

    日头转动,两个影子也迟缓地跟着在走……

    大滴大滴的汗水掉在地上,少一不在乎自己的艰辛,反倒心疼起地上的小蚂蚁来。此时,他看见蚂蚁们正焦渴着出洞,争着抢着奔扑向地面,去舔舐少一落下的汗渍。

    哎呀,少一心想,往日都是咕咕在正午的时候往院落里泼水降温,今天可惜她上山了。

    能不能有谁,给我脑袋上泼点水啊?!少一在心里嘶喊着。

    过了一个时辰,少一仍丝毫未动。

    耿丁刚要夸赞自己教导有方,只听“扑腾——”一声,少一的身体僵硬地倒向地面。

    耿丁将一桶水铺天盖地地淋了下去,少一睁开眼睛,水淋淋地又一次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继续夹着银杉剑,立于焦阳之下。

    ……

第一百七十六章 雨后二道梁

    “山楂果若再不赶紧摘,等再来一场雨,就全落了。”

    天还没亮大,咕咕一身布衣布裤布鞋,头上扎着布头巾,挎着摞在一起的大小篮子,跟耿丁打个了招呼,就出门上山去了。

    “别忘了,最好的山楂得过了二道梁才有。”耿丁在咕咕背后乐滋滋地嘱咐了一句。

    咕咕刚进山的时候正值黎明时分。甘花溪畔微微发黄的蒿草岸,一滴滴秋露被行进中咕咕的裤脚、鞋子给蹭落了下来,更有几颗落在咕咕发梢和肩膀上,还有一些细小的露珠飘荡在空中,让人闻之抖擞精神。

    每次上山,咕咕都心情大好。

    越过甘花溪后,沿着那条她最熟悉的山路一路向上,走了将近一个上午,咕咕终于爬上了大西山东坡的二道梁山脊。

    满山的红果绿叶映在咕咕的脸颊上,使她整个人喜气洋洋,洋溢着收获季所带来的喜悦。

    此时,能依稀见到山野里的山楂树密实高大的躯干。连不懂行的人都能判断出今年八成是个山楂果的丰年。

    咕咕越走越快,确切地说,她一路小跑着向二道梁奔去,一大摞大小篮子和两股马尾辫在身后一荡一荡的。

    突然,乌云比她步伐更快,转眼已经密布于山脊上的天空。

    “喀嚓——”一个闪电打在山脊上,映亮了二道梁枝头挂满的艳艳山楂。

    通红的天、通红的果,一个通红着脸的、无处躲藏的女娃子……

    雨,说来就来。

    “一个爷爷他冷酷,上街打醋又买布……”咕咕并不真的在躲雨,也不去避雷,她坦然自若,哼着歌在雨中徜徉着,立着脚,伸长手,忙个不停地摘选着能够够得到的红果。

    雨水不住地洗刷着枝头,山楂益发地俏丽红艳起来,咕咕眼明手快,大个儿的都已尽入她的篮中。

    歌曲也是现唱现改词,结果接下来,大堰河的饶舌小调被改唱成了:

    “放下布,搁下醋,

    山楂去打鹰和兔,

    飞了鹰,酸倒兔,

    咯嘣脆,吃核吐……”

    咕咕边唱边想:“嘿嘿,冷爷爷让你一向严肃,这下你可被我用歌给黑了。至于少一你,也会被我早掐算好的雷雨天给弄得早早下课。你还不快来?这一起打山楂才是咱家的正事。”

    ……

    耿丁将少一用力过“勇猛”的练功看在眼里,五岁上的少一虽然独自在山里呆够了九九八十一日,可底子毕竟单薄。今天若再练下去,他还真有点担心少一会伤到身体。

    耿丁将咕咕今晨煮好的罐罐茶重新煨热,里面的核桃碎、油渣、茶面已经浑然一体,泛着难以道明的诱人香味。

    他把灌灌茶放在离少一很近的板扎上,示意少一来喝。

    见少一专心练功,不为所动,耿丁仿佛自言自语,故意说给少一听:“哎呀,这后山的雷声可不小啊!”

    “真的吗?那……咕咕莫不是会有什么危险吧?不行!我得拿上伞去找咕咕。”少一努力从入定的状态走出来,他放下了手指间勉强夹着的剑,脸上挂满焦急。

    话音刚落,房顶上传下一声很近的闷响,雷雨从后山赶过来,已经进村了。

    耿丁和少一各自捧着一碗罐罐茶,跑进屋子。

    紧跟着,一道闪电从严丝合缝的窗子中挤了进来。

    “喀嚓——”闪电迸射而出的电流一下子被墙上的鹿首给全部吸了去。随之,屋里重又阴沉下来,只有两把交叉的古董兵器犹自熠熠地发着光。

    “呀,今年的秋雷比去年早来了四天,照这架势,咕咕恐怕根本无法在落雨前赶回来了。”耿丁补充道。

    “还是我去吧。”少一跳下炕,抢过耿丁手里的蓑衣和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西山一带与云中不同,秋雷比夏雷来的更急更猛。少一前脚刚过了甘花溪,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地面上瞬间就湿透了。

    不一会儿功夫,道路便变得泥泞不堪。少一费劲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中拔脚行进,汗珠和雨珠混杂在一起从脸颊上汩汩流下。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枯叶淡淡的味道,气温也在直线下降。

    少一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他不走寻常路,来了一步险棋,包抄上就近的断崖。

    果不其然,虽然很危险,但是他确是很快就翻到了大西山东坡,得以登上了大雨如注的二道梁山脊。

    少一寻遍了山脊上的好几片野山楂林,密织的雨帘和打湿的落叶让密林变得繁乱纷杂。

    始终,少一没有看见咕咕的身影。

    一个响雷在耳边炸响,击中了山岗上一株灌木丛,火光和来势汹汹的雨水展开了激烈的战争。

    雨滴像一枚枚锐不可摧的箭头,前赴后继地刺向这丛灌木火苗。

    火苗也毫不示弱,即使它自一开始就处于劣势,也依然奋起反抗,在大雨中勃勃燃烧着、相持着。

    终究,闪电一手“点燃”的“灌木山火”在形成更大的气候之前,敌不过如注的磅礴大雨,给生生浇灭了。焦黑的树干上火星熄灭,不断地冒着白烟,发出“呲呲——”的声响。

    少一从烧成黑炭的树干旁走过,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扑鼻而来。于是,他折返回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那棵被烧焦的树干,在树干第二处枝桠处,少一发现了一小块胶凝状的东西,这,很像咕咕的发簪被烤化了后的样子。

    这一幕让他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少一加快了步伐。

    太阳雨就是这样,正被浇得无处躲藏,雨,开始渐渐小了,雷声也远了,一股暖意从半晴的中天泄了下来。

    天边开裂出一道细缝,阳光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投下一缕缕光束。

    ……

    “一二三四五六七,苹果桃儿山楂柿子李子栗子梨——”

    听到这熟悉的劳动小调,少一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一下子变得疲累不堪。

    当一棵山楂树下咕咕举着竹竿的背影出现在少一视线中时,他并没有开口,疾步走上前察看咕咕头顶发簪,的确已经遗失。

    “发簪几时掉的?”

    咕咕扭头看了一眼少一,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头顶笑着摇头说道:“呵呵——

    “少一你来的正是时候。秋雷之后正是摘山楂果的极佳时机。莫管那发簪……”

    咕咕仰着头背对着赶来的少一,一根长长的竹竿拴着灵巧的鹤嘴剪,被她给举到树冠的位置。

    少一看过去,这里,有整树整树得到充分光照的山楂果。

    “来一颗。”

    咕咕抓起一颗又大又圆的山楂,朝少一扔了过去。

    “嗯——今年的味道比去年的更绝,汁多、皮脆、够酸爽……”少一有滋有味地品尝着。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取火并不那么容易

    秋雷后的山色静谧青苍,山谷里升腾起一团团连成片的白雾。

    少一挎着满篮子的山楂果走在前面,咕咕仿佛觉得这满篮子的山楂果都在冲自己微笑,又似乎已嗅到了淡淡的山楂酒香……

    她这个自然天成的造酒师算是着魔了。

    眼前,冲破云层的几道光束与山谷里密集的水气偶遇,于是,在人迹罕至的四道梁,水光交汇的刹那,二山之间的半空中轰然架起了一道七色拱桥。

    不知为什么,少一总觉得头顶这突兀而来的七色拱桥中藏有玄机。

    从少一出生到现在,遇见七彩拱桥就不下十余次,每次,都会有古文字在桥身上流淌而过,乍现又灭,很是神奇。

    对于少一来说,这些文字并不陌生,似乎早已在十几次的相遇后在记忆很深的地方扎下了根。

    他继续走路,他知道,那天边七彩拱桥上行走的一行行古文字,又是在召唤着自己。

    每次七彩拱桥出现,他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要跟随而去的冲动。

    他不懂为什么这桥对他有如此的感召力,且桥上那稀奇古怪的古文字又都是些什么含义和读音。少一虽然不懂,却冥冥中记下了这些古文字的象形。迄今为止,古文字已经默默记于他的脑海,不下十几卷之多。生记硬背,向来是小孩子们的本事。

    转瞬之间,七彩拱桥的云气被烈日烘烤而散,没等少一记住全部的古文字,一切就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阵艳阳高照,举目四下皆空……

    不知什么神力,每次都会抹去少一有关七彩拱桥的记忆。此时,少一只恍惚认为,自己刚被一件七彩的光衣罩过全身……

    兀自立在原处,少一眼神迷茫。

    咕咕于是上前叮嘱他说:“少一,如果有些什么东西并不真正属于你,你不要去奔命追寻。否则,你不仅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失去自我。”

    “我刚才是怎么了?”少一揉着眼睛问。

    “你啊,不过是打了个盹儿。”咕咕手里拿着少一送给她的锦鸡金羽。

    “把山楂果晒晒……”咕咕指着对面的山头,那里,有一片平缓的草坡。

    雷雨带来的雾气在艳阳下迅速蒸腾,少一和咕咕一路翻山越岭,衣服很快就被雾气和汗水给打了个净湿。可过不了一会,艳阳又轻易地争夺回主动权,不仅烘干了他们的衣服,还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汗渍。

    登上草坡,放眼望去,草木繁盛,释放着一年中最后的绿意油油。

    少一手搭凉棚,居高远眺,几十里外的牛羊点缀在草海中,有如一颗颗小小的奶葡萄般清晰可见。

    由此,少一足以推断出,大气中水汽的含量很少,空气通透纯净。他对咕咕说道:“这儿足够干爽……”

    二人简单地眼神交流后少一默契地按照去冬留下的暗号,开始去寻找埋藏的井眼。

    此时,咕咕已经打开了折叠的四片荷叶帘子,在烈日下的草坡上铺好,然后将大小篮子里刚被暴雨洗刷干净的山楂按照大、中、小、微四种,分别晾晒在荷叶帘子之上。

    废柴少一没能找到井口,许是经历失败多了的缘故,他并没有因此而垂头丧气,反而先回到咕咕身边,休息一下,好以利再战。

    于是,少一开始悠游地欣赏起眼前山坡上这一帘一帘晾晒着的红果。

    雨水冲刷后,山楂果淡淡的清香经烈阳一晒,迅速地收缩回果肉之中,随着阳光照射的强度不断增大,山楂的表皮渐渐起皱,孔隙收拢,形成了一层亮色的包浆,好像被包裹了一层珍贵的果蜡。

    原先设置在井口的深深浅浅的标记早已被一夏的乱草给抹平了踪迹。遍寻不到井口的少一突然想了一个奇招,他管咕咕要了一块淬火石。

    少一进入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用剔骨刀刮下些树皮,他翻转树皮的内里,剥下了树皮里面包着的一层薄薄的皮膜。

    整个树干上的树皮都因为一个时辰前的暴雨而略显潮湿,然而,这层树皮内里的皮膜却很是干燥。

    少一仔细地将皮膜撕成细细的木屑,他耐心地撕了许多皮膜,以保证木屑被积攒到一定量,然后,少一对着艳阳,将淬火石与石头反复击打,“嚓——,嚓嚓——嚓——”,打着打着,阳光下的少一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坚持,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只有坚持。

    “嚓——,嚓嚓——嚓——”

    ……依然没有效果

    咕咕总是说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了。少一赞同这个观点,一个方法不行,那他就要再试一种方法,少一不禁想用刚被冷长老打通的那二十八脉中唯一的一条来试上一试。

    按照理论,仅有的一条畅通的经脉,也只是可以勉强用来运转气血。

    此时,难得的是,自己体内那原本相掐的二股气血因为经脉畅通、草木中和而形成了和平共处的态势,如果能够运气血于周身一脉,那么产生的能量一定会高于燃点。

    或许,这能量能点燃火苗?

    少一就地盘膝而坐,气沉丹田,屏息静气,徐徐地,将神识一点一点交付给体内那二股气血。

    二气血仿似懂得少一的心意,立时,在杉霸公留存在于少一体内的杉树汁液的融合下,迅速凝成为一股气血力量,在那一根唯一的经脉中缓缓游走,并运作于周身。

    游走的气血因经脉通畅而游走一圈又一圈,走得越来越强健,因此,在少一体内,积蓄产生了一股新的热能。

    待热能游走、接近心田的一刻,少一运足神识,果断地调动这气血之能,“啪——”地从鼻子呼出,将此热能打在淬火石上。

    火石上竟然有火苗一闪,太好了,热能真的达到了燃点,瞬间燃着了木屑。

    虽然火苗还过于弱小,眼看着即将熄灭,但有少一在,就无妨。这少一哪肯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他轻轻吹动火苗上的皮膜碎屑,用扇子拼命地扇风助燃,将碎屑上的火苗慢慢地稳住了下来……

    少一举着手上的一捆柴火,一面走,一面观察着地面,向草原的深处走去。

    他知道,柴火掉下的灰烬如果落地而化,就说明那地面是极寒的。极寒之下必有极寒井水。

    于是,少一将手里的火把左右前后地比划着,还一路上念念有词。当火把的灰烬入地即化的一刻,少一终于找到了当初留下的石头刻痕,他长舒了一口气,对于咕咕,总算能有一次不负嘱托了。

    少一对自己的神识产生信心,这还是第一次。

    刚才,自己用神识驱动气血之能,进行外化,从而点燃起火苗。不得不说,是个很大的进步。

    通过昨天与咕咕的比试,少一已经意识到自己缺乏对银杉木的把控力。既然可以操纵自己的气血,那么,是不是也一样可以操纵银杉木呢?少一想到这里,不禁跃跃欲试。

    二人一起用竹篮将饱吸阳光的颗颗干燥的山楂果续下了水井,一直以来,山楂吸收了太阳的温暖在缓缓地变化。此时,又被迅速地沁入冰寒的井水中,骤然遇冷,不能不说,实是一番对山楂的新历练。

    看着井中莹莹生辉的红通通一片,少一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暴雨、艳阳、冰寒之水……是不是要百沁方成佳酿?他心里赞叹,咕咕这个造酒师真不是白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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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雨滴的叩问

    在人迹罕至的四道梁,接近黄昏的时分,一男一女二个娃子吃力地挎着大大小小的篮子笨重地翻山而下……

    绕过最后一个山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传入耳际,甘花溪出现在谷底。此时,山路两旁的针叶林变为了高大的阔叶林。

    看得出来,在这里,许是因为刚刚暴雨停歇的缘故,少一从林间走过,还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仔细查找,原来那是叶子上残余的雨滴正顺着叶脉,汇聚成大团大团的水滴。

    当大团水滴因不断汇聚而沉重到足以摆脱树叶的控制时,就会纷纷下坠。

    只听得半黑的密林中,“啪嗒——”、“啪嗒——”,水滴落在林地枯叶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怎么?

    听着这一声声“啪嗒——”、“啪嗒——”的雨滴声,少一感觉每一声都仿佛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叩响内心的大门。

    而胸口,那空缺之处,一直以来,都好像有着什么东西被封存在那里。此时,竟然开始微颤着、跃跃欲启……

    啊?!

    少一心尖微颤的感觉,就像在熟睡的深海里突然被一根细微的针给试探了一下;又像是今天吃到的第一口山楂从牙齿直酸透到脑顶;更像一整晚呆看星瀑毫无变化而至打瞌睡、却瞬间不提防地被一颗“星炸”给击下了石板……

    这心尖一颤,最确切的形容是:好像少一的心口被金毛猴子狠狠咬下一口般,钻心一痛!并且,心口有了开裂的迹象……

    他捂住耳朵,可是,一时之间,少一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住想要继续听雨滴的意念。

    这样下去,不仅会加速心门被扣响的节奏,更容易陷入自虐、入迷的状态。

    咕咕拍拍少一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少一睁大眼睛,看见咕咕正在对着自己说着些什么。少一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咕咕。

    咕咕重复了一遍,语重心长地说:“这林子似有神秘的力量,我早就知道你会被迷惑。所以,特地带来了老丁头的苦薄荷药剂,你现在就含在嘴里,少一你要力图保持清醒!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能到冰封的酒曲坑,我去取酒引子……”

    ……

    穿过甘花溪,又绕过了二个断崖,天已经彻底放晴了。

    少一由于听从了咕咕的劝告,努力分神去忘却雨滴的声响。心尖没有再次震动,他快步地跟着咕咕走出了林子。

    清理完在甘花溪畔被泥块弄脏的草鞋底,少一换了只胳膊来提篮子,沉甸甸的山楂将左臂已经压到麻木,不能打弯。

    而咕咕提的篮子并不比少一的轻多少,可是她始终能够飞快地走在前面,走得稳健、带劲儿,小辫子有节奏地上跳下窜。

    少一没有闲功夫去欣赏镶了金边的大片云朵,他心里还在嘀咕着,到底雨滴声和心尖那道强劲的阻力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不由联想起杉霸公的那句话“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示意咕咕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自己放下篮子,找了块平地,开始练起来。

    杉木在手,静则横陈庄重,动则立出剑气。

    这剑气不是从内里发出的,而是天意禀赋的、杉木上万年精魂的外放表达,剑气绵柔至广。确也是,“不在里面”。

    剑气自然地引领少一的身姿上下飞舞,让少一在太极般的动作中不知不觉感到四季的轮回、岁月的流转……

    而沧桑的剑气在少一生疏稚嫩的剑法下竟然直直地产生出几道憨憨的耿直之气来,就好像正在向上生长、又同时向下扎根着的杉木苗,给苍老剑气重新赋予了崭新的锐气。这,大概就是杉霸王说的“也不在外面”的道理吧……

    月亮初上,咕咕看到那根银杉木和少一的手若分若离的剪影,感觉剑舞得很险,银杉木好像会被少一随时脱手。眼看着少一越来越有信心,银杉木的剑气因人性纯良的润滑而越来越舒展自由。

    ……

    咕咕将深埋的酒曲挖了出来,喜滋滋地揭开了手上的小罐,不待咕咕醉心一闻,只见一缕清风一溜烟地飞出了小罐,直奔少一的银杉木而去。

    举木起舞的少一嘿嘿一乐,原来他是在练习用神识探物,咕咕挖出酒曲他便妄图盗走酒气。

    咕咕冲上去就给了少一一个暴栗,少一龇牙咧嘴地赶紧纠错。

    少一生怕咕咕真的动气,他连忙用神识费力地从银杉剑里重新请出酒曲香魂,小心翼翼地,正要将之请回小罐中,怎奈少一此时能量已少、功底又浅,以至在神识逮住酒曲香魂的途中开始虚弱起来,一个不小心,出现了闪失,松开了对酒魂的把控力。

    一时间,香气扑鼻,仙魂四散。

    糟糕!咕咕气愤极了,一年里苦心孤诣窖藏的酒曲子就这么让少一给放跑了。

    少一勉强驱动神识催物的能力真叫孬!

    ……

    这是入秋以来最冷的一个夜晚,月光也彻底挣脱了云朵的遮蔽。

    二人一过桥,就见村口耿丁的身影,看来村长他老人家早已等待多时。

    耿丁给娃子们掂来了姜枣汤和肉干儿,看顾着他们吃下。然后,督促着说要给二人指点一二,全然是为了他们上剑阁……

    耿丁双手背到身后,脸上挂着少有的严肃,对着少一、咕咕如饥似渴的四只眼睛讲道:

    “你们各有擅长,少一呢,善于观察、守静。而咕咕倒是有股子混不吝的悍劲,说白了,就是大风大浪压不倒的精神。”

    少一和咕咕面面相觑,心想这像是肯定的说法吗?!

    “咕咕,你和少一不同,驱动能量是你所擅长的。

    你看,蜻蜓点水、佛掌罩天……同是驱动能量,驱动力寸毫之差就会产生天壤之别。咕咕你不能光有把子冲劲,要学会用巧。当然,是熟能生巧的巧。”

    耿丁深入浅出,说出来的教导连咕咕和少一这样的娃子都能听懂。

    “少一呢,就是少根筋。虽然喜欢观察事务总结事务,可做事总是太过于饱含情感。还凭自己区区五年的年纪和见识,就旺自坚持自己的所谓判断和立场。

    “你这样子下去,不变得嫉恶如仇,就变得宅心过于仁厚,唉!不够稳,还不够稳。”说完,耿丁抱着茶壶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二人傻呆在一边,他俩分明没有被老丁头点拨透,完全云里雾里。

    二个娃子见耿丁的样子,知道无望继续得到老家伙的真经。

    就算是耿丁继续,可打哑谜似的说法也还是让他们只得一知半解而已。二人索性决定,自己在行动中去体察领悟。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又遇大黑色

    很快晴雯已经进入了状态,宝玉则一直没找到感觉。耿丁但见这两个娃子,一个稳如钟,一个乱如热锅上的蚂蚁。

    耿丁本以为一向任性且有些“跋扈”的宝玉会追问个所以然,结果等了半天,他发现宝玉一反常态,很沉得住气,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刨根问到底。

    而是时时在与自己较劲,着实用自己的领会、用实际行动练起。

    宝玉并不让耿丁太过担心,要知道宝玉和小书生不一样,他有厚实的底子,不像晴雯小荷才露尖尖角。

    他也比较专注,不像晴雯草木通情、经雨伤感、见天阳光的,宝玉实属务实派。在耿丁看来,宝玉需要的只是时间的磨砺。

    至于晴雯,这孩子自得了那银杉木后整个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脾性看来并没什么变化,在点滴的处事上还是露了端倪。晴雯变得话少,人容易发呆,而且,对周遭的事情投入了比过去还要多的精力和情感。

    要是这样下去,晴雯还没成,估计就已经被多头事项给拖挎了,耿丁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除非,除非晴雯能够去粗取精,处处做减法,否则,将来必然是剑走偏锋的路子。

    耿丁看的出来,晴雯已经开始琢磨起手、“剑”和心三者合一的境地。这样就好,耿丁知道在压力面前,晴雯很会动脑筋去解决问题。

    “歇了吧!”老丁头看着院子里渐入佳境的两个娃子,不禁心疼地说。

    没人理他。那二人较上劲了,看谁先累瘫谁最光荣。

    ……

    今夜,耿丁本打算磨炼晴雯,让她继续练习极其乏味的“提杉木剑在手”,想熬熬她的心性。一方面,想让她知道这修行大不易,另一方面,是想真心点拨于她,按现在的底子,晴雯连剑带人也只有被宝玉缴械的份儿。

    寒露前夜,正是练剑的绝好时间,耿丁并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

    “别发呆了,把蒜锤交给宝玉。”说着,耿丁将那根银杉木丢给晴雯。

    晴雯通过几天来的苦练,加之一向爱琢磨的好学精神,果然,付出总算没有白费,晴雯真的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银杉木。

    经耿丁点拨,晴雯果真有了不少长进,他提剑在手,运气而出,人剑合一。整个持重如一飞毯相持于半空,不去,不来。

    入夜后,湿气不断加重,很快,在晴雯长长的睫毛上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霜。而热气正从晴雯的衣领间散发出来,睫毛上的水霜经这热气一喷,再一次凝成水滴,滴落了下来。

    晴雯在月光下金鸡独立着,正苦练功夫,宝玉在用纱布过滤出细细的山楂泥,耿丁听到懒驴拉磨的磨锤正有节律地打出山楂浆来,发出“梆梆——”的声音,他悠悠地自言自语道:“二月后开坛,出酒。”

    就在耿丁美滋滋地预想着大雪前后便可尝到新的山楂酒,突然,他发觉身边异样。

    自从耿丁后方袭来一股黑风,耿丁一眼就看出来,这股黑风和他多年前在打雷关所遭遇的“大黑色”一模一样。

    就在耿丁起身之际,大黑色以极快的速度逼近了晴雯,耿丁见状,冲晴雯大声喊道:“躲开!”

    晴雯闻言的同时也看到了黑风在地面上的影子,直觉告诉他:这和她在森林遇到的“大黑色”是同一股家伙,晴雯立马握紧手中的银杉木,冲黑风刺去,胳膊太短,她奋力送出之时,银杉木在半途被耿丁抓住,在其上再续一力,直扎向“大黑色”。

    黑风遇银杉木,好像小鬼见了阎王一般随即消散。

    一切,重归月下静寂……

    耿丁摸了摸晴雯的小脑袋,看着她那并不惊慌失措的眼睛,确定晴雯没事儿,这才舒了一口气。

    闻声赶来的宝玉见耿丁站在晴雯身旁,急切地追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了?吓得我手中的竹节都掉酒坛里了。”

    晴雯和耿丁默契地异口同声道:“没事,是一只田鼠。”

    “这个季节哪来的田鼠?撒谎都不会撒,老实交代。”宝玉撅着小嘴巴逼问道。

    未及耿丁开口,随着银杉木落在地上所发出的声响,晴雯已经昏倒在地上。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晴雯的心跳和脉搏就已降到了最低。

    床榻前,耿丁将晴雯的手放回被子,对眉头紧锁的宝玉说道:“虽说脉搏很微弱,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仅仅是受了点风寒。当然,若不是银杉木阻击,那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后果,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一团黑烟气。”耿丁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望着呼吸微弱的晴雯说道:

    “宝玉,你也不用这般担心,从脉象上看,晴雯只是中了一点寒气。有银杉木在,那黑烟并不能重创晴雯。”

    “你确定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吗?”

    面对宝玉的不放心,耿丁点了点头。

    ……

    屋里,月光投进余辉,宝玉伸手给晴雯盖了盖被子。小指尖触及晴雯的肩头,瞬间,宝玉的手被一股寒气给逼回。他瞪大眼睛,以为是错觉,转而用手背又摸了摸晴雯的额头。

    “老天!”

    宝玉喊将出来。

    他强力压制住紧张的心情,屏住呼吸,右手中指伸向晴雯的鼻孔,一股微弱的气流还在流动着……

    他再抓住晴雯的左手中指,冰凉如夏日深井。宝玉慌忙道:“糟糕,晴雯已经被冻透了。”

    耿丁倒是稳得住心神,平静地问:“什么,小书生,小书生咋地了?”

    “老丁头,你没事吧?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咱们是不是得采取点措施。”宝玉一向是息事宁人、有一说一的作风。

    而此时,从宝玉的语气中,虽然读不到他焦急的情绪,但耿丁却清醒地认识到,他此时不比往常的处变不惊,反而越紧张越是面无表情、语气苍白、声音发抖。

    耿丁右手食指并中指按住晴雯的脉搏,另一只手徐徐捋着胡子,他眼睛似合似闭,眉头时紧时松……

    宝玉见惯了耿丁平日里爱摆花架子的乡土“爷范儿”,以为这次他又是在故弄玄虚,只是没有留意他面部表情的几多变化。此时,晴雯的脉象让耿丁举棋不定,没法有个定论。

第一百八十章 睡成点头虫

    “四道梁上我俩相遇时,他的衣衫早已干透了,我也就没多问他。回来时穿过了好几处阴冷的林子,虽然后来晒了会子太阳,少一他又急匆匆地帮我找了半天寒井,怕是又给激着了。”

    听了咕咕的讲述耿丁长出了一口气,微微点点头,说道:

    “这就对了,这寒气其实早在那场秋雷时便侵入到少一的体内啦。这次打山楂回来后,我给他把脉就感觉到有些什么不太对劲,若不是他体温继续下降,我还真难以将寒气和这看似不相干的大黑烟给联系在一起。

    “好在寒气仅仅是深入少一身体,探知少一心瓣的现状,并没有造成真正的危害,只消用些热水就能将它去除,少一也会恢复正常。”

    耿丁的这番话让咕咕稍或安心了一些,她时不时地探看着少一沉睡的情形,想要解读少一昏睡的原因。

    “只是这‘大黑色’,原是想借着寒气来时刻跟踪、探知少一的情况,不想看到少一心瓣残缺的事实,遂得了信心,在杉霸公上次击溃它之后,再次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耿丁继续说出自己的判断。咕咕大张着嘴巴,惊讶得如听到了天书。

    “你去睡吧!我在这炕边靠一会儿。”耿丁嘱咐咕咕回房,自己则靠在少一的床边合衣休息,没过一会,就打起盹来。

    ……

    丑时,睡成点头虫的耿丁像是感知到了少一的动静,醒转过来。少一此时大汗淋漓,无意识地翻来滚去。

    耿丁撤去敷在少一额前的汗巾子,取来咕咕睡前熬制的姜枣汤,用木勺一勺一勺给他灌下。

    喝了咕咕的姜枣汤,不一会儿,少一的脸色发生了变化,人也安生了许多。

    此时,听见动静,咕咕也爬了起来,她来到屋子里,将耿丁扯下的汗巾子泡在热水里,然后,重新敷在少一额前。

    咕咕收手的那一刹那,少一的眼睫毛竟然扇动了一下。

    能听见咕咕和耿丁在对话,却不能听清楚对话的原委,意识清醒却四肢无力的少一,此时,身子开始渐渐地回暖。

    心口那股被滴水声激起的力量并未完全退去。扣门声,一遍一遍,似乎还在努力着,想敲开心口被封住的地方……

    他闭着眼睛,由着那股力量折腾。

    寒露后,夜格外地冷,寒意丝毫不逊色于初冬的早晨。咕咕提着一桶水回来时,天还没亮。

    咕咕顺着耿丁的视线,看到少一心口位置的搏动飘忽不定的,无一定之规,遂转眼询问地看向耿丁。

    “好似被什么锤击了一般,少一这是心口要开封印的节奏啊。”耿丁见咕咕仍旧一脸疑问,又解释道:“你可知道雨滴是什么吗?”

    “雨滴乃天地对话的语言,对不?”咕咕眉头微微一蹙,不太自信地说道:

    “该不会,你该不会是说雷雨之后,林子里那些未落地的雨滴停留在草木的肌体上,未来得及说出天地的对话,因此就聚集于林子下面的阴影之地,成为了要和人类交代、对话的一股股寒气吧?”

    耿丁捋着胡须,闭着眼睛,他点了点头。

    “可是?”咕咕还是感到不解,耿丁睁开眼睛反问道:“可是什么?”

    “咕咕,你难道忘了那傻小子打小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情了?观星瀑和看水滴。和星瀑不同,雨滴也好,水滴也好,都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耳朵听的。你想想,语言是通过声音来传播的,天地之间的语言也遵循这个准则。故而,一定程度上,水滴就是天地语言的一种表达。”

    听到这儿,咕咕傻眼了,她冲少一的方向瞪了一眼,说道:“这憨货,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背了一大背篓山楂,走了那么远的路,还有闲暇心思去听林子里雷雨后的雨滴声,这种事情恐怕也只有他干的出来。结果怎样?被寒气缠身了吧。真是好奇害死猫啊。”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去做,而是……”咕咕听出来了,这是少一发出的微弱的声音,他是在为自己辩解。

    咕咕笑着说道:“呦!看来我和老丁头二人的话,全让你给听见了啊!那还装什么蒜,还不赶紧起床,好给忧心一整晚上的咕咕姐姐捶捶背。”

    “昨夜,你是怎样的感觉?”耿丁俯下身子问道。

    少一已经恢复了大半,他缓慢地开口答道:“雨滴由耳入心,我听雨滴这么多年了,像昨晚那样扣人心房的,还真是头一回。”

    “睡吧!孩子,寒气已被热气逼出。只要你休息够了,就不会影响参加晒剑大典。”听到耿丁这样说道,少一的脸色变轻松了许多。

    昏迷初醒,竟意外地听到村长耿丁道出了自己心口封印欲开的秘密,少一惊讶于自己这个废柴怎么会被高看,还给安上了这么高难度的魔障。

    同样,体内藏着的那股尚不可知的力量的第一次现身,也着实让少一觉得惶惑。

    他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雾气,心中的疑问聚焦到那股不可知的力量上。显然,这雨滴再怎么更改拍子,怎么组合节律,发生异变,都依然可以跟他体内那股藏匿着的力量产生默契,发生共鸣。

    就像扣门声,一被主人听到,主人就自然反应着直奔门迎接客人一样。如此自然地,雨滴的拍子一扣响,少一就有开启心门的冲动。

    幸运的是,咕咕和耿丁一夜的辛苦逼走了寒气,若那股寒气和体内原有的寒热二气血汇聚,那二股掐了五年之久的气血恐怕在新的力量添加后重新展开混战,分割势力。那么,少一此时虚弱的体质就容易在这种极端情况下被废损。

    坐在火炉旁,煨起灌灌茶,咕咕问耿丁道:“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总是想不起来问,老丁头,你说,少一为何对雨滴和星瀑那么执迷?

    “你可还记得?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少一有所领悟,他曾说过的那句‘水、火与木同根同源,万物出于一而归于一,我明白了。’那么,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呢?我猜想,他是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他知晓了自己的本命:是与草木同根同源。”

    咕咕还是不解,一边给耿丁满上刚刚煮沸的灌灌茶,一边问道:“既然天地有情,草木有灵,为何天地之情与草木之灵融合,被少一一感知到,反而乱了他成长的步伐?”

    少一在里屋听着二人的对话,在最关键的时候,二人却突然没声了。

    耿丁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鹿首,压低声音对咕咕说道:“你可还记得那晚我说鹿代表水性吗?这神鹿,不光是我们大堰河族人的图腾,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含义。这和少一体内那二股原本不合的气血有关。”

    咕咕控制不住地喊出声:“咦——原来少一体内其中一股气血来自神鹿,”接下来的话,没出口就被耿丁给制止了。

    “那这跟那‘大黑色’有什么关系呢?似乎,它对少一很上心,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五年前你在打雷关遇袭,那大黑色定也是冲着少一去的。”

    耿丁没有再和咕咕说下去,他望着眼前的火苗,心中默默地在告诉少一:“孩子,别着急,那股属于你的力量不会跑掉,虽然,你目前的能量尚不能驾驭它。

    “若那封印提前冲破,恐怕对大家都不宜。再说昨晚那大黑烟,恐怕日后还得靠你自己去面对。”

    土炕上的少一像是听到了耿丁心里的话,又像是一无所知,他热力回神,已经呼呼大睡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笑问客从何处来

    少一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隐隐约约听到了村口的鸡鸣,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咕咕和耿丁正在院子里嘤嘤嗡嗡地好像在商讨着什么。

    可他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更分辨不出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无奈之下,少一选择重新睡个回笼觉。

    ……

    “铛——铛铛——铛——”

    这是咕咕在和面,手掌用力地滚动厚重的面团,新生成的面团一下一下打在木盆壁上发出了这有节奏的声音。

    “滴——答——”少一感觉几百里之外的甘花溪源头的杉木林里,一滴露水悍然砸下,砸在小银杉苗的叶子上……

    半梦半醒之间,少一竟有了一个新发现,各种声音从远近不同的地方敲打着少一的耳膜,不错,少一再次侧耳凝神。

    此时,不需要去看,不需要去寻找,所有的事情都在感官中放大着,并且把它寻找:

    嗯!窗台上有四只蚂蚁正为一粒米在打架;

    屋檐下,一只蜘蛛在费力修补着被风刮破了的大网……

    平时里知道这些有趣的见闻会让少一欢喜好久,可此时,这件件同时发生的事情一下子涌来,让少一的心有些悸动。

    平时里要靠肉眼、肉耳去观察的事物,现在,只需要自己无形的触感那么轻轻一探,就能知道了,岂不怪哉?!

    “少一,该醒来了。”耿丁在屋门口唤他。

    “村长,我睡了多久了?”少一缓缓睁开双眼问道,耿丁竖起了四根手指头,悠悠地转身离去。

    真是饱睡一场啊。这一觉何其舒坦,醒来又使人何其迷惘……

    他坐在床沿边发呆,美好的种种事物正在外面不断发生,还主动扑向他的感官,让他觉得满满的,沉沉的。

    “你们这些声音在找我吗?还是我在主动捕捉你们?”少一自言自语道:“你们种种的繁情,是生命欣悦的表现?还是叽叽歪歪不得已的生存挣扎?在我们的关系里,我又是谁?我为什么偏偏在乎你们,想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怎么活,怎么自我保护?……”

    ……

    走入堂房的时候,少一不自主地看向了香案。

    香炉内正竖着一炷刚刚点燃起的细香,细香吐出的香烟直直的,徐徐上升着,等到升至墙上那鹿首双眼的高度,才渐渐消散开来。

    香、鹿、少一……好像是一种仪式,又像是一种对话,少一站在鹿首前,久久不肯离去。

    这是第一次,他切切实实地接住了来自鹿首发出的能量,那是似乎要比杉霸公的银杉木还要强劲的力量。

    从神鹿那里得来的笃定的力量,让少一安下心神,他静静地**着属于自己的那根银杉木,看着那流水般细腻、流畅、温文的木纹。

    从中,他仿佛看到了斑驳岁月痕迹之下的久远过去:大堰河村的缔造者们在这里打下的第一个木桩,种下的第一颗谷粒,垒上的第一块木料……

    “茶烧好了,咱俩赶紧准备一下,好赶去剑阁前的小广场。时间不多了,丁老头已先走了一步。”咕咕道。

    “咕咕,你告诉我,过去的四天里,到底都发生过什么?我怎么好像听见你和村长一直在探讨。”少一捧着碗茶汤,边吃边问道。

    “都不重要了,只要你醒过来就好……”隔着桌子,咕咕关切地看过来。

    ……

    少一走在前面,咕咕手中紧紧握着银杉木,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剑阁离耿丁的宅院并不算很远。此时,少一和咕咕经过一幢幢草房,又穿过了一片梨园,这才来到了大堰河村幽闭冷清的所在。

    当剑阁顶层的青瓦因反射日光而像湖面上波浪一般银光涌动时,少一的手心出汗了。

    咕咕将银杉木从左手倒到右手,红着脸轻声问:“少一你紧张吗?我有点……”

    “说不紧张,那是骗你的,”少一很认真地回答道。“不过,我倒不觉得这样的紧张有什么不好,至少,紧张会提示我不要懈怠。像这样换个角度看问题,咕咕你也不妨试一试。”

    “没法试,你缺心瓣才能转换看问题的角度,可我不缺啊。”咕咕拿少一的心瓣开玩笑,说明她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剑阁位于大堰河的东南角,被一排排竹林隔开。除了四年一届的晒剑大典,平日里,即便是耿丁和四大长老也同样不允许靠近。这是祖师留下来的规矩。

    对于少一和咕咕二人,这是首次近距离地站在剑阁前。

    眼前的建筑和大堰河其他建筑在样式上并不违和,青瓦、木窗、木门。唯一不同的是剑阁有二层,非土坯、非草房,皆是纯木结构。

    听耿丁说,剑阁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水淹、虫蛀、日晒……经二百年不倒,实属不易。

    此时,剑阁南侧的小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村里的人,包括妇孺老幼,一个也不落,都已经赶来了。

    这些面孔对于少一和咕咕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尽管都是乡里乡亲的,却丝毫不能化解他二人此时的紧张心情。

    田二爷一改往日风格,浑身上下黑衫黑裤黑鞋。穿的这么正式,说明对于村民们来说,今天是数年不遇的大事体,是大堰河村民们自家重要的事情。

    这时,田二一脸惊讶,让他惊讶的不是少一的出现,而是少一身后竟然走着的是黄毛丫头咕咕。

    何仙姑的表现更为夸张,她一撇猩红的小嘴,忍不住吃惊道:

    “咦?这是要逆天了吗?小丫头难道也能来晒剑?要是这么个推举法儿,那我,岂不是也能上剑阁喽?!”

    “就算女娃子有资格,你也不会以为自己还是二八华年吧?”何仙姑的婆婆不失时机地接了话茬。

    “切——我何仙姑也年轻过,也是一身功夫的加身,要不是我早婚早孕,那上一届晾剑怎轮得上我那夫君去比试?要说,当属巾帼不让须眉!要这么说来……”

    何仙姑拧着的眉毛突然舒展开来,她心里豁然开朗,大声道:“我还真支持这个女娃子晾剑,也灭灭你们这伙小子的威风。”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入乡随了俗

    却说大将军季浩被召入京城云中,秘密见过王上乙辛,仅呆了半日,就只身领命,深入到大西山中,去寻找那传说中没有入口的大堰河村。

    ……

    这一日,入夜时分,于山回路转的档口,不早不晚的,风餐露宿多日的季浩逢到了一位老者。

    老者悠悠然地,在溪流边的柳树下垂钓。枝头上着只大葫芦,树下的摇篮里睡着个胖小子儿,树尖上,又刚爬上来个新月牙儿,周遭的一切,恰似围绕着老者的清风明月,都是那么的安静。

    季浩虽饥渴难耐,却也不忍心打搅了这陌生的老人家,于是,他靠在柳树旁,兀自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水上的鱼漂突然浮动了两下。季浩不用睁开眼睛,也能通过神识捕捉到这鱼钩的动向,他心想,这下,老人家要有收获了。

    然而,季浩悬浮的神思突然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徐徐的善意,他突然放松了下来,打起瞌睡来。耳畔,鱼漂发出咕咚咕咚的吃水声,旋即,一尾欢快的打挺儿,季浩知道,老人家的鱼不知怎么给跑了。

    待季浩睁开眼睛,人困马乏的他觉得心思清亮,目光炯炯,难道,自己真的在树下得了神助,去了劳累?!

    身边放着老人家的葫芦,远处,提篮的老人正微笑驻足,仿佛意在指路。

    “好酒,好酒。”季浩开怀大笑,向远处的老人深深一礼。

    “老人家,鄙人可否借宿?”

    “耿老不敢当,大将军到访,老汉我等候有时啦。请跟我来。”

    一路上二人无话,倒是婴儿篮里那个熟睡的少一对老人身旁多了个汉子,颇感新奇,咿呀对语。

    太阳的余晖已被黑夜给吞噬殆尽,季浩默默地跟在耿丁P股后面。一路上他屏着气息,不敢停歇,这才勉强跟上耿丁的步伐。

    如在画中游,二人趟过流水湍急的河谷,又爬上白云缭绕的山巅,再从山顶万木葱茏的密林中捉迷藏般绕着曲径左转右转……季浩跟着耿丁,埋着头走了很久,一抬头,他已经来到了一块上古时期留存下来的石壁前……

    耿丁从葫芦里掏出金粉,撒在崖壁上。古代岩刻一时间被金光扑中,古怪的文字、符号扭转着出现,并重新排列。

    季浩看得呆立在原地。

    耿丁轻指一扬,山崖应声而开,两人面前,竟然是一望无际的梯田。

    小山如螺,大山似塔,层层梯田被暮色染成了一派印花蓝……令人的心情如放飞的风筝,惬意舒展开来。

    季浩跟随着耿丁一路过了万年柳,再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缓步走上一个小山包,终于,大堰河村尽收眼底。

    暮色更沉了,一切事物的轮廓都似乎被镶上了深蓝色的边儿,给这个外界所不熟知的村子涂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房舍四周群山环抱,村前河水清清,季浩借助着那村口银杏树上高挂着的油灯看过去。

    光线照不远,但还是能依稀在夜色中分辨出房屋与房屋之间错落有致的整体布置,这里,主路与辅路之间层次分明,大到住家院落,小到牛羊圈、J鸭舍、葡萄架、花圃、纳凉厅……竟然找不到一处败笔。

    季浩看见有天然泉眼,是依照风水被阔挖成的半月形月塘。

    古老的村子一定得到了高人指点,季浩心里叹服着,瞧:引山谷小溪入村庄,北转西南而出,绕着幢幢村舍。这样布置,月塘就好像明珠,这绕村子流过每一家的溪水,就好像是串起颗颗明珠的项链。

    季浩不禁赞说:“古人说,开聚池以蓄内地之水,开沟圳可以通畅村落的气运,吾里山林水绕,万物始盛,人才济济,千家火烟。今天我是见识了。”

    耿丁是修行之人,素有涵养,听得夸赞,但笑而不语。

    更让季浩赞叹不已的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房屋畜禽圈舍,与道路排水系统共同构建起一个纷繁复杂的防御系统,形同一个大迷宫。

    季浩军旅半生,走过无数村庄,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分布复杂的格局。

    纵使熟悉奇门遁甲、精通各类阵法的季浩初次进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耿丁见季浩沉醉于两旁的别样“风景”,就任由他自己四处转悠。耿丁给了他一根银针,叫他用来找回村长家的宅门,于是,耿丁撇下季浩,先自己回家了。

    果不其然,季浩在村落中迷了路,一样的泥坯房、青草顶,实在是难以找到村长家。

    只困惑了不大一会功夫,季浩发现,根本不要什么银针来找方向,一种诱人心脾的R香就在牵引着他,让他几乎脚不着地寻了过去。

    一抬头,泥坯屋前蹲着个捧着大海碗、埋头吃饭的村长。

    一路上,在季浩心里建立起来的老村长光辉形象,刹时间崩塌了。

    季浩心说,我也饿啊,这诡异的香气简直要把我的胃给钓出嗓子眼儿了。他跟村长打了个招呼,就不客气地一脚踏入了村长家门。

    草泥屋看似平常,里面却宽敞有致。

    季浩凭着嗅觉穿过天井式庭院,再穿过中进、穿过堂屋,直来到后进院子一侧的灶房。

    耿丁在大门口传音进来,说道:“季家军的烤野J,老人家是领教了。今日,大将军有幸登门,也请尝尝俺家的乡下味道吧。”

    大将军府的后厨闻名于大周厨界。向来,季浩家老爷爷留下的“神圣大厨”能穷尽世间所有美味,然而,今天,季浩却闻所未闻过这灶房传出的“邪性”香味,更莫说尝过了。

    想来,季浩虽看破世名、功力、家传,但对人间美味,他还是受了季老爷子的地道影响,对美食情有独钟、品评不辍、孜孜以求,此时,闻得耿丁言,禁不住被挑起了想要品尝美食的丝**望。

    这时,一个梳着双髻,头扎红绳、一身短打扮的小女孩一边将拖地的围裙狠逮逮地解下来,就手高空甩向三进宅子外的前大门,一边怒气冲冲地走回灶房。

    也同样,小姑娘用传音的方法答回去,对耿丁道:“老丁头儿,你答应咕咕的大鱼,可有这许多时候了,怎么就一向说话不算数呢?!都过去整整半年了,咱不是说好的,我若摆平得了那个坏小子,就把大鱼奖励给我的?!”

    “呼——,嚓嚓——”听那声音,季浩猜想,一定是耿丁老头已经接住了这小姑娘甩过院子的围裙,正把它当扇子,不慌不恼地扇着风呢。

    “这……”,耿丁好像有点迟疑。

    耿丁在季浩心目中的形象再次受损。

    被女孩称作老丁头的耿丁回答得有点低声下气,道:“大鱼岂是随随便便就上钩的?!都说过一百遍了,要对村长我有信心、有耐心。再说了,我这一把老骨头的,村西沿儿那大鱼他也不稀罕我啊,倒是少一这小娃子细皮嫩的当饵料……”

    此时,耿丁和季浩同时听到了磨刀的声音,耿丁赶紧噤声。

    季浩回头看向灶房窗口。

    “嚓——嚓——嚓——”,灶房里,庖丁解牛般、利手利脚肢解块R的声音刺耳得好像半夜里听到的小孩磨牙。

    哎呀!连房子上的草都受不得这磨刀霍霍的惊吓,纷纷落了满院。耿丁呢,更是没再敢出一口大气。

    季浩自叹,都说将门出虎子,自己家却生了个显然不成器的季康儿。今日有幸,瞧见人家乡野村家的,随便出来个小妹子,都是被自然给养育得健健康康、气势霍霍的,仿佛夜叉转世般。啧啧!

    虽然大锅里在炖汤,R味扑鼻,让人口水横溢,有所期待。但是,季浩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不忍因为自己这个外人来吃饭,就将耿丁老头被孙女给教训得鼠头鼠脑的状况尽收眼底。

    可是,自己又没处躲没处藏。

    耿丁慢悠悠地步了进来,他似乎看到了季浩的尴尬,笑呵呵地说:“小女娃没规矩,大将军莫见怪啊。咕咕,给客人去打壶酒去。”

    季浩这才过意不去地打了个千,二人谈笑着进了主屋,但见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着鹿首。季浩正色一拜,神鹿英灵已去,神采却仍在……

    咕咕气还未消,见有客人在,也不好发作,她看也不看一眼自己的爷爷,就气哼哼接过围裙。

    咕咕与季浩正好打了个照面。

    出乎季浩意料的是,咕咕竟然有规有致地冲着季将军深施一礼,形同云中城里大户人家小姐的讲究的礼仪,持重而文雅。

    这举止得体,完全不像刚才那个怒怼耿丁的她。

    :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扒魂斗罗脸

    小女娃道了声安后,完全没有骄矜和造作,自然而然地,自己又回复成刚才的杂役模样。她小手将围裙在空中一扬,只见三进院落中的草木、灰尘都乖乖地自行聚成几堆儿。

    紧接着,小女娃围裙当抹布,轻手利脚地把个木桌木椅给都擦了个透亮……

    季浩的嘴张得老大,心想,佩服!耿丁真是调教孙女有方。这小娃子脾气,倒是厉害归厉害了点儿,却对外人该讲礼数就讲礼数,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学以致用,把家传功法运用到无限的、繁杂琐碎的家务活儿中去。

    就打比方说那京城云中吧,大户人家若要拣选个小厮,也得挑个十二三岁上下的吧。看这四五岁的乡下女娃干起活来,几个工种样样熟练,不在话下,轻易敌过那些个经年在百年老店里打下手的学徒。最让季浩偷偷咋舌的是,这还是个童工,小小的“童工”!

    见季浩心思游走,耿丁并不以为意,他说:“大将军请坐,大堰河村自祖师爷起第一片瓦,到今天你我有缘相会于树下,已近四千年矣。”

    季浩听闻,虽然不觉得很诧异,也深感有幸,随即拱手,以示还礼。

    “大将军,您可是这四千年当中三位真正进入本村的外人之一啊,而且,是这三个人里唯一的成年人,那两个娃子啊,呵呵,不提也罢。”耿丁笑了。

    ……

    季浩落座,余光看见那小女娃嘴巴撅得可以挂个油瓶了,看来,她还是在生村长的气。女娃子没有停留,她提篮里挂了个酒壶,正向大门口走去。

    “接着!”耿丁一抬手,飞出个铜钱。铜钱在天空中划着弧线,突然,一个转弯,本冲着咕咕飞起的铜钱竟又落回到耿丁的口袋里。

    “哼!”咕咕头也不回,说:“这可是咱俩两年前就定好的约定:一日不见大鱼的话,第一,我咕咕一日不要你往家里交饭费。第二,我一日就家务全包。怎么,你这突然给我酒钱,难道成心想让我触犯了约定,好免了你钓大鱼之责吗?!丁老头,咕咕我偏不上你的当。你要是总这样耍赖不交鱼,看等到了咕咕该出阁的时候,还真的跟爷爷较真,不见鱼不嫁人啦!”

    “又捡爷爷在意的事情来说事儿,咕咕你还能不能好好地聊天了?!”耿丁一边假装生气,一边给季浩倒茶,并冲季浩眨眨眼,既为季浩化解了他作为外人在场的尴尬,也在掩盖自己嘴角的笑纹。

    这个老顽童!季浩心想:呵呵,使出这一招,把个孙女支使得跟个小答应似的,清扫、做饭……

    “来,来,请尝尝我们山里人家的野味,我是个粗人,大将军请不要拘礼。”耿丁豪爽地举杯:“咱们先干为敬。”

    季浩送了口酒入喉,他微微闭目,细细回味。

    “这是乡野村夫自家酿的米酒,能帮助我们抵御这大山里的湿气。喝起来怎么样啊,大将军?”

    “好!入口轻柔,回味还有稻香。虽然不是浓酒,却反因原料好、火候好,很容易让人喝醉。”

    “行家啊!大将军。的确,这是收集惊蛰那天的春雨而酿制的,兼采了大山一冬蓄积的云气,所以,喝起来呢,呵呵,颇有一番天地浑阔的况味。来,咕咕,上抓肉来。”

    咕咕扛着个大盆,嘿哟嘿哟地端上桌来。

    连咕咕都觉得这盆沉,足见这菜有多实诚、多“硬”。

    只看上一眼这盆,就把季浩给吓了一跳。

    “此菜乃本姑娘一绝,名‘扒魂斗罗脸’、脸、脸、脸......”傲娇的声音在季浩微醉的眩晕中不停回响。

    ……

    季浩没有出声,到底是将门世家,他提了提胆量,遂低头咳了几声,试图掩盖住心里的排斥。

    耿丁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怡然自得地衔起一只魂斗罗的眼睛,也不顾有客人在,自己先吃为快。

    过了半个时辰,酒酣肉滋......期间,这二人一直无话,都在忙着大快朵颐。

    真是汁浓、膏肥、色香……

    其实,季浩早已顾不得这盘珍馐的原料是“魂斗罗”,“魂斗罗”乃千年狼豹的交合神种。太好吃了,季浩开怀畅饮已然开了心窍不说,这会儿,又有幸品嚼起有“拜月鬼哭”之称的战斗兽的狰狞面孔来,更是平添了作汉子的豪迈。

    嗯!此肉韧性十足,嚼之,血气上涌,吞咽后,一股新鲜的鼎力立刻助筋脉通流。

    佳肴饕餮于舌尖、齿间......让季浩有些心神飞驰的巅峰感……

    趁着这美食带来的甜蜜知足的劲头未散,季浩熏熏然地问道:“村长,刚才你说到,只有三个人来过本村,那么,除了我,另二位呢?”

    耿丁放下筷子,道:“要说那第一个人,大将军定是知道的。他虽略知人世,但终究顽皮任性,见了《无忧洞真经》,都无动于衷,懒得一阅……”

    季浩闻之无语,他知道耿丁说的正是自己那熊孩子季康儿。

    “至于那另一个嘛,其造化,嘿嘿没的说啊……只是还没断奶呢,正在那婴儿篮中……”

    不知为什么,坐在一旁的咕咕一直没动筷子。

    可是,就在季浩全神贯注于耿丁的回答、没有留意咕咕的时候,咕咕趁机滋溜滋溜,一海碗的酒就给喝干了。

    季浩和耿丁都假装没有看见。

    许是酒喝猛了,咕咕道:“第二个,现在正在堂屋睡着呢,他啊,睡着和醒着也没什么区别,但凡有点动静、有h2

第一百八十四章 墟

    久久,才回过神来,龙羿已经结束了和耿丁的对话,他透过窗户,借助星瀑的微光向院落里看了一眼。此时,后山依稀可见暖光升起。

    “那是什么?”龙羿指着暖光问道。

    韦小宝顺着龙羿手指的方向望去,脸上顿生喜色,顾不上回答龙羿的话,一步跃起来到院子里。

    “成了,成了,小书生做到了,村长,村长快来看。”韦小宝惊呼道。

    然而耿丁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呆呆地望着碗里的酒,半响之后才说道:

    “将军可知星瀑与修道者之间的关系?!”

    “星瀑……早年,我跟师父在终南山学习排兵布阵时,先生曾说过有一妙门,此妙门能洞悉人与遥远的星尘之间的联系。现在,想想真有点遗憾,当年要是多问先生几句就好了。”龙羿喃喃地说道。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该走的也留不住……”包括龙羿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明白村长这句话的真是含义,但他们都能感受到这句话中蛮好不舍与留恋。

    ……

    次日太阳刚升起,很快又被厚实的乌云遮蔽。

    那是太阳降下最后的挽歌,尘埃还在空气中挣扎。

    更多尘埃的命运是悲惨的,它们被残阳枯黄的光斑给钉死在落败的绿色叶子上、断裂的夯土块上、裸露的河床上……

    四道梁和二道梁被拦腰给劈开了,这是此场浩劫留给大地的最深的两道疤痕。

    山楂树张牙舞爪地插满了疤痕表面……

    那,是死者们的唯一墓碑。

    当时,即使是最柔嫩、弱小的树苗,在大力面前也没有放弃过最后的抗争和挣扎,扭曲的树干记录下那一刻的惨状。

    浩劫对众生是公平的,土壤深处的蚜虫被翻了出来,光斑下,可以清晰地看见蚜虫濒死前的恐惧和哀怨;一头强壮的牦牛更惨,断裂的树干从它的右臀劈斩刺入,身体一侧露出形同斧子的锐利木茬子的另一端;甘花溪源头的天泉只留在记忆力,此刻已完全寻不见踪迹了,它被身后的一个小山丘给生生埋没了,不知道谭芊萩得知这天水的命运,会不会找一处旷野,给它立一个木碑……

    那是一片草茬林立的沃土,走近,才看清是稻子,与脚腕平齐的稻茬是被横向蛮力给切去的,裸露在地皮表面,它们没有像谷仓一样被生埋,看上去,是一股莫名的巨大推力将它们成亩成亩地、一下子给砍断的……

    大块大块、倒塌的房屋残垣断壁,其夯土上雕刻着死亡的轨迹,一层叠着一层,前赴后继地,犹如落日余晖在黑暗吞噬白昼前挥舞着皮鞭打下的凄美波纹,沟沟坎坎,道道弯弯。

    甘花溪并不是瞬间消失的。鱼儿或许可以作为不屈服者的代表,它们的脊椎肯定曾经被剧烈地挤压和撕扯,导致在死亡的一刻它们的鳞片全都立着,鱼眼里装满了自打洪荒之初就有的生灵对生的渴望,也定格在了那一刻……

    此时,在裸露的河床上,焦土再次承受着焦阳的炙烤,火焰炎炎,尘土潇潇,慈悲的尘埃刻不容缓地给大地盖上了遮尸布……

    看来,大堰河村的建筑是瞬间坍塌的。

    看地皮表面,这里大概是原来村西头何仙姑家的位置,为数不多的几处瓦砾和断墙带全部朝银老山方向放下倒塌。

    虽然在这里,不是大力施展的主战场,大力的余孽力量相对薄弱,然而,焦土已掀翻,废墟已空寂……何仙姑和其他村民看似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甘花溪南岸的一座山峰,仿似大堰河村的坟。村头的百年银杉树是大堰河新坟上的墓碑,树身已被截断,裸露的树根指着东方,似在苍白地无语凝……

    挽歌结束了,残阳终究没有力气再忍受哪怕一刻这人间悲剧。

    一只悉悉索索的老鼠趁着月亮的升起,抓紧这短暂的时间,搜寻着可能幸存的同胞,它瘦小但不失锋利的爪子在黑夜里苦苦刨着断壁。

    它们惧怕黑暗,而眼前,一望无际的废墟则让它们有了新的渴望。

    黑暗中,老鼠们肆无忌惮、细细碎碎的声音让三个娃子更加心怀忧惧。

    “轰隆——”

    大地震颤着,迎来浩劫后第一轮冉冉而生的圆月。

    老鼠们掏空了脚下的废墟……

    一窝一窝群峰的蚕食着粉尘……

    大堰河上空白蒙蒙的一片,分不清是月光还是废墟,正在蒸腾起漫无边际、无始无终的尘埃……

    一切有形,被再次毁灭。

    一切毁灭,变得极度空洞……

    在庚明大陆的腹地,在大周西境群山的深处,深陷出一个巨大的、暗无尽头的天坑。

    天坑掩埋了大堰河村,掩埋了这里数千年的记忆,此时,又在吞噬起亘古的月光。

    月光并没有做出任何抗拒,反而,月亮一头扎进了这无尽的深渊。

    银老山像一个老人,它身体微微山体,向东倾倒,俯瞰着这月光下发生的一切……

    千年的有情故事,万年的银杉森林,亿年堆砌的高大山峰……

    一切时间所生诸物、空间所载诸物,如飞禽走兽、灵长野蛮、有情无情、动静空有……因幻念所生之有形、无形都葬身在这硕大的天坑里……

    生我之时,历经无量浩劫,始得色身,灭我之日,只一念间。

    苦痛也好、喜悦也好……在这一刻,都比无尽的虚空更加无力、惨淡。

    黑与白在这个曾经叫大堰河的地方互相侵蚀着,谁也没有吃掉对方的意思,谁也不能吃掉对方……

    它们在永恒的动力——无常的驱动下有意识或是无意识运转着,抹杀这各自造化的一切……

    无常一再地碾压着它所创的事物,在一切毫无征兆的时候,无常告诉它所创生出的一切:

    “只有它——无常,才是真正的主宰。”

    当无常过后,所有的信仰、信念、意志都不复存在了,只留下苍白的虚空。

    虚空里,无始无往,一切都归于平静,无有分别,无有好坏,无有正邪……

    就像太初一样,混沌一片,不老不死,不灭不生,不来不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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