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扎你没毛病
听鹂馆外面,是层层叠叠的雪意。
幽幽然,只给那世间仅存有一星半点的、少而又少的通灵人士传送着远方的讯息。
听鹂馆内,则是一片火热。
三关击鼓传花已然结束。
刘禅玉带紧身、长衣飘飘,他怒目不语。
此时的书生刘禅,是第三关上的赢家,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儿作幸运儿的喜气。
第一关中,是知府大人欣然受领输家这一角色。
这一关过后,众人方知,原来,懂事的知府大人不仅早付过银子,还给了听鹂馆在尚戏班原址上重建戏院的肥缺儿。这下,他就是一人独享满金陵最响当当的两位花魁,也是无可非议,当之无愧的。
第二关,竟然是动心起意、游戏发起人的拜月姑娘,她自己得了花团箭。
一如珍爱自己羽翼的朝阳丹凤,她这一关成为输家,是拜晴雯帮助书生所赐。
然而,这又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拜月的心意:不以惠顾轻予众俗。
第三关,出乎意料的,被个小书生给偏得了去。
按说,这第三关里规定,赢家是不用使银子,便可与花魁“一响贪欢”的。
然而,隐在这花红柳绿、富贵温柔之乡的,那黑云压境般扑向书生的,是各种恶毒的气浪。
刘禅直觉压抑、窒息,已然在承接着这来袭的种种非议。不觉间,他脸色苍白、腰板微屈,只一双倔强的竖眼在无声地说着“不服!”。
首先,万恶老鸨的当众发难,必定是料想这穷书生也掏不出些银子来,就势利眼地不守此关规则,口口声声要已是赢家的他补些个银两,否则叫他好看。
在刘禅的眼中,那打手一般的韦小宝手拎鼓槌,拧着脚尖,一刻不歇地转动着站姿,一付待看好戏的架势。
听鹂馆里的众姑娘们受了老鸨的影响,纷纷侧目穷书生,好似眼前这是个痨病鬼、沾边赖一般的尽抛嫌弃。
众位看官争相恐后地对老鸨的言辞点头称是,讨好的架势分明就是在帮人不帮理。
宝玉倒是一付全不在意谁输谁赢、付钱也好赊账也罢全和洒家无关的公子哥架势,他满眼睛全关注的是那个丫头晴雯。
最让刘禅气不过的,就是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丫头晴雯,不该帮忙时,尽帮些个倒忙。
可眼见这丫头哪里有些个不对劲,先前的抖机灵、有急才,稍后的盲目、和行侠仗义,好似全都烟消云散。
在刘禅看来,此刻,眼前就是个脑壳空空、两眼无神的丫头。
亏她刚才还起了关键的一踢一挡,真是让人不甚明了。
更让刘禅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行走南周经年,都不曾被任何一人识得身份,却被这此时装疯卖傻的小丫头晴雯给明眼识得。小丫头出其不意,竟不耻地使出女人家才会用的伎俩来对付自己,拿个什么蹊跷梅花针,上来就去刺自己的要害部位——那伪装成脚踝的尾鳍。
想来,原来不早不晚,这地老天荒有时尽的人间,自己遭逢的这么个鬼丫头,竟是自己此行必先灭掉的祸害。刘禅想到这里,不觉一扶额头。
此不胜娇羞之一举,惹得姑娘们心热,惹得看官们心疼。
老鸨秦师师撇嘴一笑,阴风习习。她心说:“原来,这书生不过的是个人畜无害的万人迷。看他有个什么‘能事儿’,敢和老谋深算的老娘我斗法?!”
眼下,书生刘禅面临两种选择:
或者,当众承认自己只是一介穷书生,没权势可依傍、没银子来打点,然后,老老实实放弃这美眷佳期的赢家奖励。
再或者,就拼力一争,保卫这个赢家的权利,誓死也要抱得美人归。
想当初逢到姑娘拜月,那女子小轩窗正梳妆,不胜娇羞,又全无造作。
他刘禅书生意气,禁不住放下书卷行囊、误了赶考,只为这“小松岗月如霜,人如柳絮花亦伤”的相视一笑。
心似刀剑命如草!
一个穷书生家家,能如何对付得了那饿虎般只识银子不识人的老鸨,莫非,自己就放弃这第三关赢家的身份,老老实实退却为好?!
刘禅已然感到黑云压胸,几近晕倒在原地。
第三十三章 杀你个回马枪
面对听鹂馆内各色人等的白眼和非议,书生刘禅飒然立于人群中,他沉着冷峻,一付任凭雨打风吹去也凛然不惧的劲头。
看来,刘君已然出离了愤怒,此刻很是淡定。
拜月暗自点头:此少年非寻常少年郎。
人世间的不公,常常有。敢于反抗的,且抗争到底的,很少有。
刘禅并不敢自诩一定会抗争到底,但是,他此时绝不想就此放过。
莫欺少年穷!只见他挥一挥衣袖,不携带一片愁云障雾。虽然不全是为了赴约之喜,也并不曾因这一时就怀遭诘之屈,书生刘禅一派落落大方。
在人群喧闹的众说纷纭中,他仿似被雨打的泥塘莲,卓然清白依旧。
刘禅不慌不忙,恰似自己全不在这听鹂馆内,而是面对高山流水、往来知交鸿儒之时。
他琅琅吟出此一番诗句:
“蛛网无情封吾炉台兮,烬烟空叹贫之哀,
吾步吾趋铺平失望之灰烬兮,
愤笔明月下,吾相信:天有情。
更深露重落花成冢兮,春来春去俱无踪,
徒留一帘幽梦于吾兮,
谁能解我情衷,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诗句一出,听鹂馆变得出奇的静谧。
人们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书生少年竟然是个才子。
倒是宝玉,突如其来的一阵子信马由缰的拍手喝彩,打破了人们因惊诧而致的沉默不语。众人回过神来,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民间因不满南周坚持绥靖政策、一直不肯出兵收复北周,故而,盛传有“才子一出,天将有变”一说。
这,其实是民间心意的一种趋向,也是不肯熄灭的、最后的愿望。
莫不是“才子”今儿个出山啦?!人们对此将信将疑。
此时,拜月抿嘴一乐,对老鸨秦师师施了一礼,道:“姆妈,既然三关已过,有目共睹的,拜月我尽心尽力为之,并不曾出什么差错。那么,是不是我的许愿函就此也该公之于众,也好让在坐各位作一证人?”
老鸨秦师师早就担心着拜月会出此一招。
谁成想,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俨然,大家伙都心知肚明,拜月此次主动请缨一定深含目的。这会子,既然她完满地完成了游戏,就合着该提请条件出来了。
只是,不知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心愿。人们不觉翘首以待。
韦小宝一向是拜月的死党,他愚忠地进言道:“拜月,你就直说出来吧,我看任谁敢不答应。”
秦师师心里这个气啊,一方面,是那穷酸书生不知深浅的,一意要独占花魁,同时,又没能力赞助听鹂馆个一星半点,事情正僵在那里。另一方面,这自家姑娘拜月又不期然火上浇油,上来就讨要愿望的兑现,不用猜想,也知道,那心愿肯定是个让自己骑虎难下的难题。
现如今,自己的娃子韦小宝又胳膊肘向外拐,心眼独独向着拜月,不跟娘亲一条心,真真气死个人。
见秦师师鼻子气歪,曦月忙上来和稀泥,道:“拜月,姆妈何曾亏待过我们,你也是的,猴急的。这个心愿,日后慢慢说来,也无妨啊?!”
拜月说:“还是姆妈给拜月当众做主,一定乾坤为好啊。曦月姐姐,拜月我也好心里踏实。”
秦师师见推脱不过,又一时扭转不了话题,她只得装作搁置拜月问题的样子,反过来杀了个回马枪,冲着书生刘禅就是一通炮筒子出气儿,高声唱骂出来:
“嘿…
什么水面打跟斗,嘿了了啰
什么水面起高楼,嘿了了啰
什么水面撑阳伞,
什么水面共白头诶?”
秦师师的唱腔可谓中音醇厚、底蕴优然,不觉之间,美妙余音回荡整个听鹂馆大堂,人们听得如痴如醉,哪里管这唱腔是不是在指桑骂槐,或发力奚落那个穷小子。
人们被歌声醉得纷纷提了精神,齐齐鼓掌叫好。连那对戏曲颇有研究的知府大人都不禁在欣赏秦师师的唱腔的同时,拗着身子,和着拍子,口口声声道:“嗯,这竟然是多年来难得一闻的、地道的南越对歌,稀罕,稀罕啊。”
秦师师正在气头上,她不管不顾别人的喝彩,一个劲儿地将唱歌的力道唱足,她歌之气息直逼那个穷书生,继续发声道:
“嘿…
鸭子水面打跟斗,嘿了了啰
大船水面起高楼,嘿了了啰
姑娘能谈会奏劳苦功高是姆妈哎,
人场钱场买卖场你小子付得起就来,付不起就滚蛋诶”
呱呱呱——这指桑骂槐、婆娘骂街的唱词竟然还得了个众人的满堂彩。呜呼哀哉!
秦师师一拍额头,苦笑道:“老娘今儿个为了点银子,可真是显眼大发了!”
第三十四章 原来是你小子
眼前蓝澄澄,晶亮亮,波光粼粼……
不知怎的,已然失去全部记忆的小晴雯此时正大张了一双水灵眼眸。
她的眼神虽不迷离,不凄惶,却如丢了魂般全不能着意于眼前的任何一人、一物。
视线好似穿透了听鹂馆的横梁灰瓦,穿过了高山险谷、森林田园、草滩泥沼,直接望到了地平线的尽头……
耳边,随即产生了或隐或现的幻听。
晴雯弄不明白,究竟是自己的灵魂在丧失固有身体里原本的身世呢,还是灵魂只是暂时脱壳、不自主地附着于它体,完成某种被召唤的使命……
宛如一辆被他人给点燃了的草料车,晴雯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战场上被随意给推下山坡,向敌人阵营无头绪地、焚身碎骨冲撞而去……
就算在被燃尽的最后一刹那,也完全没有自我操控方向的可能,更何谈击中敌方目标。这被白白葬送的感觉,甚为可怕。
“不!我要自我做主,自己掌控。”
这样哑巴着,在内心里不住地挣扎着、呼唤着……
渐渐的,晴雯混乱一气的脑海中再一次清明起来:
蓝澄澄,晶亮亮,波光粼粼……
渔歌唱晚,有童声徘徊不去:
“唧唧复唧唧,
海边生又长,
慈母手中线,
游子尾上鳍。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大海故乡亲。”
不管自己是谁,反正已然魂魄不在听鹂馆内啦。于是,晴雯索性大胆地将魂魄探知出去。
一时之间,竟然穿越了层层雪意,再穿过了北周的冰霜,再次穿过极地的冰风暴,朝着海面飞去……
暖意一丝丝袭来。
烟波浩渺、落霞孤鹜处,便是故乡。
……
在宝玉看来,晴雯自第三关过后,就泛着些不走精神的痴痴傻傻。他隔着人群,远远地奋力冲韦小宝招手,然后,心焦地指了指身边那个木讷的傻晴雯。
韦小宝较之宝玉来,对晴雯总多出了半个月的相识和熟悉。他不慌不忙地顺着宝玉的指示,仔细端瞧了一下这失魂落魄的晴雯。
继而,韦小宝向宝玉做了个打保票的抱拳,又做了个摆摆手的手势,意思好像在说:不打紧不打紧。
韦小宝对人来疯晴雯,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
是的,“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
“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走神了这么久,晴雯恍惚间终于觉到:自己附体的,正是一个初初长成人形的年轻鲛人。
他长发袭肩,尚没有分化出男女性别,在水中像美丽的珊瑚丛般盈盈摇摆。
心爱的尾鳍更是一划一划的。
不拘,他若是向右用力摆动尾鳍,那么,身体就会自然地向左游弋不息。若想上行,只消屏息闭目,安然地将面庞仰向海水上方那个对着太阳的光圈,用尾鳍向下拍水,就会一直一直,潜浮而上。
正是在那月满之夜。
近海的金陵青鸾河上,传来了清丽淙铮的琵琶曲《燕歌行》,那人间的女子于船上丰腴如梨花带露,忧伤如小鹿撞怀。
琴弦拨得如商女泣血,直叫年轻的鲛人莫名地心如刀割。
是的,“心如刀割命如草”!这正是海巫女早已给自己下的定言。
此时,鲛人想抗拒,但为时已晚。
这是一场人族之恋。
诚如那个船上拨弦的女子拜月后来所回忆的那样: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化身刘禅的鲛人,以赴京赶考之名,骗取了父亲的盘缠钱,一路向岸……
他的尾鳍已经开始龟裂、出血,伪装而成的脚踝一走起路来,就形同那命定的刀割。他已经深知,自打遇见拜月起,自己已经选择了要作一名人族的男性。
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人鲛之恋向来没有好的结局。然而,虚幻大千两茫茫,佳人不在,结之何为?!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晴雯内心里呐喊,为刘禅,为他向死而生的爱情。
此时,晴雯回神本位。立定神思,她理解地望向书生刘禅。
刘禅还是没有开口。
晴雯这走神的许久,他一直面对着老鸨的咄咄逼人。
第三十五章 我本孱弱一书生
夜宴已经酒过三巡。
此时,丝竹绕耳,袖香盈动,一位位宾客酒不醉人人自醉,各个心满意足,不问归期。
一时闲来,八卦心起,他们又直当自己是地道的看客,时刻关注着场面上这于己无关的冲突。
刘禅看出老鸨得理不饶人、无理还辩三分的架势,已然羞涩难对。又当着这么众多好奇之人的面儿,更是很有些下不来台。
他向老鸨郑重地拱手一礼,用蚊子般的声音、语带恳求地说:“姆妈,还望成全晚生。”
秦师师也并不想当众作个恶人,一再地打破既定的游戏规则。“要作老板娘,也该真真做出个样子来。”
只是,这一晚上击鼓传花的游戏下来,就让第三关赢家不出半个银子便独占花魁,说来,实在是让听鹂馆有失身价!
坏,更坏在依她那红尘历练之“能事儿”,早看出这小子不知是使了什么巫术,竟然把个见多识广的拜月姑娘给迷了个五迷三道。
这不是倒赔钱的买卖,会是什么?!
尤其,更后有隐患。
要责怪,就只能怪自己平日里对姑娘们看管不严。也还得怪这内部“奸细”、自己那坏儿子韦小宝,要不是他前些日子瞒着自己为拜月和书生暗中牵线搭桥,也不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真真个火上浇油、坑爹坑娘,愚蠢到家!
自己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多年精心栽培的如花“美玉”、风艳榜后起之秀——拜月姑娘就这么被冲昏了头脑、稀里糊涂掉入所谓的爱情陷阱中吧?!
可话说回来,秦师师又分外理解这帮半大不大的小子姑娘们,谁没经历过年轻时头昏脑热、火上走刀刃、冰上滚热血,那就不算是完满于为爱赴过死、为情断过肠。
都是过来人,谁不是当初如火烹油、相见恨晚,只是,到头来,还不都是曲终人散影儿渺。
结果可以预料:不仅坏了前程不说,还会让自己这个响当当的听鹂馆当家人丢了姑娘,还折了名望!
秦师师想到这里,益发狠下一颗女人心。她沉着脸,道:“一个书生,不耕读持家?不赶考会试?不孝敬爹娘?来这听鹂馆作什么名堂?!”
宝玉不知怎么就这么“没旗子”,他接了话茬,道:“书生,以天下为己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看这位哥哥眉目清秀、腹有诗书,倒真个像是来搭救妹子来的,哥哥你不如虎穴,谁入虎穴?!”
宝玉正摇头晃脑,得意于自己能够读懂这同龄的书生。不想后背吃了他老子重重的一手杖。
贾政怒发冲了冠,大骂:“我儿辈分实低,竟由得自己当众胡乱说辞,真是子不教父之过。哪里是虎穴,我看你倒是狼子,在家当祸害不算,出门在外还作帮凶!再不收敛你那骄纵愚断,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小心老夫杖你回了娘胎。”
刘禅自当没有听见这些个旁人过节,较之刚才,他反而此时要自如了许多。
再次深深一礼,书生刘禅正色道:“姆妈所言极是,晚生悉听教诲。”
虽然书生一脸驯良,秦师师仍然警告自己可千万别松了口风。
那书生刘禅继续说道:“古人云:‘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古人又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小宝听得刘禅文绉绉此言,心里直骂:“要不是拜月姐姐相求,我才不鸟你呢!你当自己肚子里真有墨水啊?为啥却偏偏隐去了后两句不表:“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真当我亲娘她没文化?”
秦师师果真扑哧一笑,道:“读书人无不以君子自律。古人云:‘君子可欺以其方,难枉以非其道。’落落读书人,又怎能有过桥而不买单之理?!”
书生刘禅并没被老鸨说得脸红耳燥,反而,他一派清明平和,惹得众看客更加看得饶有兴致。
刘禅道:“晚生敬服姆妈博学赐教,在此,这厢有礼了。”
秦师师听得此顺耳之言,不禁仿佛一下子被捋顺了脾气般,脸上不自觉地浮出了朝阳大妈似的满足笑意,心想:“我儿小宝要有这般懂事,就算是哄骗我,为娘我也是心甘的啊。”
她正陶醉在被拍中马屁的存在感中,却由不得还未及她清醒过来,那书生就又有话候在这里:
“姆妈,您可知道那古人又云:‘义之所当,千金散尽不后悔;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
宝玉一个没管住自己,再次接了下茬儿,道:“还有一句你怎么给忘了?‘义之所当,千金散尽不后悔;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兴之所在,与君痛饮三百杯。’来来来,咱们辗转难眠兮为明眸善睐,家和万事和为贵乎夜夜思君君不寐!干了这杯,再说吧。”
晴雯心说:“宝玉你上来就一通胡搅和,这是打的什么镲?!”
第三十六章 小女子要从良
面对听鹂馆内各色人等的白眼和非议,书生刘禅飒然立于人群中,他沉着冷峻,一付任凭雨打风吹去也凛然不惧的劲头。
看来,刘君已然出离了愤怒,此刻很是淡定。
拜月暗自点头:此少年非寻常少年郎。
人世间的不公,常常有。敢于反抗的,且抗争到底的,很少有。
刘禅并不敢自诩一定会抗争到底,但是,他此时绝不想就此放过。
莫欺少年穷!只见他挥一挥衣袖,不携带一片愁云障雾。
虽然不全是为了赴约之喜,也并不曾因这一时就怀遭诘之屈,书生刘禅一派落落大方。
在人群喧闹的众说纷纭中,他仿似被雨打的泥塘莲,卓然清白依旧。
不慌不忙,恰似自己全不在这听鹂馆内,而是面对高山流水、往来知交鸿儒之时,他琅琅吟出此一番诗句:
“蛛网无情封吾炉台兮,烬烟空叹贫之哀,
吾步吾趋铺平失望之灰烬兮,
愤笔明月下,吾相信:天有情。
更深露重落花成冢兮,春来春去俱无踪,
徒留一帘幽梦于吾兮,
谁能解我情衷,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诗句一出,听鹂馆变得出奇的静谧。
人们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书生少年竟然是个才子!
倒是宝玉,突如其来的一阵子信马由缰的拍手喝彩,打破了人们因惊诧而致的沉默不语。众人回过神来,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民间因不满南周坚持绥靖政策、一直不肯出兵收复北周,故而,盛传有“才子一出,天将有变”一说。
这,其实是民间心意的一种趋向,也是不肯熄灭的、最后的愿望。
每个人心中暗忖,此人究竟与那“才子”有何联系。
此时,拜月抿嘴一乐,对老鸨秦师师施了一礼,道:“姆妈,既然三关已过,有目共睹的,拜月我尽心尽力为之,并不曾出什么差错。那么,是不是我的许愿函就此也该公之于众,也好让在座各位作一证人?”
老鸨秦师师早就担心着拜月会出此一招。
谁成想,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俨然,大家伙都心知肚明,拜月此次主动请缨一定深含目的。
这会子,既然她完满地完成了游戏,就合着该提请条件出来了。
只是,不知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心愿。
人们不觉翘首以待。
韦小宝一向是拜月的死党,他愚忠地进言道:“拜月,你就直说出来吧,我看任谁敢不答应。”
秦师师心里这个气啊,一方面,是那穷酸书生不知深浅的,一意要独占花魁,同时,又没能力赞助听鹂馆个一星半点,事情正僵在那里。另一方面,这自家姑娘拜月又不期然火上浇油,上来就讨要愿望的兑现,不用猜想,也知道,那心愿肯定是个让自己骑虎难下的难题。
现如今,自己的娃子韦小宝又胳膊肘向外拐,心眼独独向着拜月,不跟娘亲一条心,真真气死个人。
拜月朗声道:“惟愿从良!”
老鸨面露为难之色。
那书生刘禅继续道:“古人云:‘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古人又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小宝听得刘禅文绉绉此言,心里直骂:“要不是拜月姐姐相求,我才不鸟你呢!你当自己肚子里真有墨水啊?为啥却偏偏隐去了后两句不表:“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真当我亲娘她没文化?”
秦师师果真扑哧一笑,道:“读书人无不以君子自律。古人云:‘君子可欺以其方,难枉以非其道。’落落读书人,又怎能有过桥而不买单之理?!”
书生刘禅并没被老鸨说得脸红耳燥,反而,他一派清明平和,惹得众看客更加看得饶有兴致。
刘禅道:“晚生敬服姆妈博学赐教,在此,这厢有礼了。”
秦师师听得此顺耳之言,不禁仿佛一下子被捋顺了脾气般,脸上不自觉地浮出了朝阳大妈似的满足笑意,心想:“我儿小宝要有这般懂事,就算是哄骗我,为娘我也是心甘的啊。”
她正陶醉在被拍中马屁的存在感中,却由不得还未及她清醒过来,那书生就又有话候在这里:
“姆妈,您可知道那古人又云:‘义之所当,千金散尽不后悔;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
宝玉一个没管住自己,再次接了下茬儿,道:“还有一句你怎么给忘了?‘义之所当,千金散尽不后悔;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兴之所在,与君痛饮三百杯。’来来来,咱们辗转难眠兮为明眸善睐,家和万事和为贵乎夜夜思君君不寐!干了这杯,再说吧。”
晴雯心说:“宝玉你上来就一通胡搅和,这是打的什么镲?!”
第三十七章 你草绳布袋也想蒙混过关
韦小宝不耐烦了,插言道:“这位书生,也不要在这里之乎者也,和我老娘辩个没完没了的。”
韦小宝别看平日里为了拜月鞍前马后的,还为她和书生的私会尽打些个马虎眼,跟自己的老娘斗法。可是,今天,在这夜宴堂而皇之的场合,他还是愿意做个不偏不倚的说和人,既不偏私于书生刘禅,也要替听鹂馆讨个说法。
见众人都竖着耳朵在倾听自己,对面自己的老娘秦师师更是一脸欣慰,韦小宝好像被众人鼓了士气般,慢悠悠地大声说道:
“好歹,这听鹂馆也是个享誉海内的地界儿。要说,那知名的学院都还经常被赞助、被捐善款呢,想我们这里传授琴棋书画、调教如花似玉的宝地自然不是白给的。再怎么,听鹂馆也是要面子的名号,并不在于你今儿个打赏的多少,更在乎的是你是否多存敬意。”
刘禅点头,道:“这位小官人说的着实在理。我刘某人来京城赴考,也不是不务正业的登徒子,一味享乐、哄人、消磨。心下,早有感恩听鹂馆贤举之意愿……”
曦月心说:“刘公子,你要是早点觉悟,何至于让姆妈当众相逼?!”
刘禅不慌不忙地,从那洗得几乎发白的单薄衣衫里解下个草绳布袋来。
听鹂馆大堂内,本就装扮得华美绚烂,那杯盘器具,更是考究锃亮,这一切,自然把个草绳布袋给衬得益发地黯然无色。
有些个大龄些的、见过世面的姑娘们都掩不住一脸冷漠,时不时地,还低头讪笑。
刘禅全当没有看见,他痴情地望向远处的拜月。而当家花旦拜月姑娘仍然手拿弓、脚踏靴,面无表情地站立良久。
刘禅细细解开麻绳袋子上的锁扣,将手探入袋中。
此时,晴雯不知是还了魂,还是再次着了魔,她不识时务地大叫起来:“不可,万万不可。”
“嘟!有何不可?!”
“小丫头,这儿哪是你说话的场合?!”
“再多嘴误事儿,把你当柴火劈了!卖了!”
众人对待晴雯,形同对待过街老鼠。
宝玉拦住晴雯夺路而逃的去路,好说歹说地将她挽留在原地。
那宝玉身后的贾政经此一番对晴雯的观察、试探,早已认定这不过是个愣头青,脑海中不自觉地就排除了她和复国义勇军有干系的嫌疑。
放宽心的贾政第一次没有计较儿子体恤红颜的举止,他一个人在暗处坐着,慢品竹叶青,直等宴会收场,好生回家歇息。
老鸨秦师师眼见着书生在费力地掏东西,就猜着书生定是在把老父亲给的那点赶考盘缠倾囊相出。
猜到这里,秦师师不仅没有劝阻书生在大庭广众面前亮亮底牌、露露怯,但也没有像别人那样一脸嫌弃。
反而,书生的出现,倒让她自顾自地,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相近的情形……不觉让秦师师痛彻心扉。
……
此刻,书生哪里肯听晴雯的阻止,他用力一拽。
“哗——”,四下里一片光华,连斗梁处渗入的丝丝雪意也尽化成涓滴,啪嗒啪嗒掉落在人们的头上。
“顾不得这漏雨,快捂上眼睛吧。”
光华刹那照亮了整个大厅,好像一个烈日炎炎午后的大太阳般。
书生手擎一颗鸡蛋大的明珠,光芒洗刷尽一切蝇营狗苟,一切声色犬马……
连丝竹都停歇,让位了。
俗来俗去的众人们更是哑口无言。
“这——”老鸨秦师师一个着力向前倾的动作,似乎,那颗明珠有一股子不可阻挡的吸力。
知府大人张大了嘴。
贾政的杯盏停于空中。
小宝眯缝着眼睛、不错位地紧盯着书生的手。
曦月已然在明珠的光华中有一种飞升的感觉……
只有宝玉这一俗人,看都没看一眼那珠子,对牢自己相中的未来女子棍棒团的当家巾帼,眼中无限赏识,嘴上直叹无价,再没了承载其他的心力。
清辉洒处,一片晶莹璀璨,一片静默如谜……
“这个,不成敬意。可能完成拜月姑娘从良之愿?”书生语意并无得意,也没有负气,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在问老鸨秦师师。
第三十八章 耳根子软
韦小宝提醒秦师师和拜月说:“你们娘们叽叽歪歪就这么点事情,磨叽来,磨叽去,还考虑不考虑下面的观众了?!这几段子对话说下来,要不是大家伙捧个人场,早就不看你们啦。”
秦师师被自己的亲儿子这么一数落,非但不生他的气,反而觉得小宝提醒的对,遂不再言语。
小宝趁热打铁,嬉皮笑脸地蹭上前,企图将眼前的难题拖延过去,道:“眼看着大家伙这一晚上尽兴欢乐、美酒饕食的,也该早早回去洗洗睡了。亲娘,亲姐,咱们是不是也该早点收工啊?”
拜月才不理会小宝,她只眼巴巴重视自己这辈子的正经大事。于是她正色以对,继续声言道:“姆妈,你莫怪我是我长硬了翅膀,没了良心。”
李师师心说,我还真这么想的。
“那裹足、女为悦己者容、女子无才便是德……乃女子不得已为之、从之的老理儿。这些个日日夜夜,我整天里想的都是:身为女人,怎甘被拘于此花瓶形役?!”
曦月不知是为了给秦师师争面子,还是真的因为对她们的谈话有所触动,竟然一反过往对拜月和书生交往的掩护和支持,站在拜月的对立面上,道:
“花开有时,妹妹你若遇得良人,是可以决意从良的。但,你可万不能轻易自鄙于自己的行当!要知道,有多少良家妇女在家中受着家暴、辛苦一生得不到承认、被指靠男人供养,结果,还不是撂得情非所愿,生不如死?!那,才是真的为婚配所役、一生才学尽泡汤呢!”
秦师师沉吟了良久,然后,抬起头,爽利地对拜月说:“我也看出来了,拜月你是喜欢这刘公子丰仪卓然,儒雅大方,只怕错过了佳偶。不妨,我秦师师今儿个就成全了你,在众人面前,以击鼓传花之胜利为约,允了你这心愿!”
“姆妈慈悲!”拜月扑腾一下磕头在地。
书生刘禅也深深大礼。
众人见此老鸨气派非凡,肯忍让一己,她这是痛割自己亲手养大的、尚没兑出个好价钱的“云顶兰花”啊。大伙儿不觉对她之大度交口称赞。
夜宴正要散去的时候,晴雯拽住了曦月的衣角,不让她走。曦月回头,吃惊地用眼神询问着晴雯。
“啊——”的一声,秦师师胸口已然灼烧出了大泡。那颗鸡蛋大的夜明珠径自滚出她的胸口,“腾——”地在半空一个放亮、放光。灼热一时之后,清辉鞭洒。
众人一时之间连喊带叫、纷纷掩住了眼睛,直到明珠的光华渐暗下来。
只听得“刘母驾到——”,大堂的门口传来小书童清脆的传唤声。
大家伙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似一玉辇腾云而至,身着蟹壳青纹样缎面镶领象牙色对襟披风的一位老妪在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下了辇,对着秦师师就是一礼:
“见过金陵最响亮名号的老板娘秦师师,薄礼在此,不成敬意。”
秦师师喜笑颜开地接过几匹缀满珊瑚珠的、叫不出名的外国绸缎,口上连连称谢。
“此来,只为我世袭刘家出此不孝孙儿,私自拿了祖上的夜明珠,来迎候什么听鹂馆的姑娘。各位,真是多有打扰啦。”
老妪说完,一个挥手,那刘禅就哑着嗓子、挣扎着双手向拜月求助,可偏偏,他双脚不听自己使唤,一溜烟地被裹挟着、跟着那玉辇一队人马出了大堂。
待众人回过神来,大堂内哪还有什么书生、老妪、玉辇……只一颗璀璨的夜明珠仿佛被镶嵌一般,明晃晃地挂在斗梁之上。
晴雯对曦月说:“姐姐,他这是被收走了。”
曦月连忙去救助那慌了神的拜月。
一场好戏就此散场,人们就要各回各家,各找各炕。
“慢着!”贾政一句话出口,仿似一个霹雳,把人们恍惚的精神气儿给拖曳了回来。
“贾大人可有什么吩咐?”秦师师掩不住得了夜明珠这镇宅之宝的喜气,上前殷勤问道。
“那个叫晴雯的丫头机灵的时候多,犯傻的火候也不差,我看,倒是可以经你的同意,到贾府怡红院帮衬帮衬这几天老母庆生的事体。不知可否啊?”
秦师师远没想到会是如此之请。
然则,这可是出自贾政贾大人之口,又如何可以回绝?!她忙点头答应。
这一突来的消息,只把个宝玉乐上眉梢,小宝肚圆袋饱,曦月万般不舍,晴雯晴天霹雳。
想来,老狐狸贾政依旧埋有着继续观察、探知晴雯底细的意图。
第三十九章 利利落落夜宴说收尾就收尾
晴雯心下哀愁,不知是中了什么蛊,自己的身世一晚上就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只一厢听见老板娘秦师师,连口称是着,就把自己卖给了什么大观园。
一时间,晴雯也分不出那个叫韦小宝的为什么笑意涔涔的,是幸灾乐祸呢,还是在真个替自己高兴。倒是那个曦月姐姐,好似对着自己愁眉不展的,欲言又止。眼前,这个喜上眉梢的翩翩公子被人称作宝玉的,怎么看他都是佯装亲切,直叫人恼!
腰上,竟然别着个莫名其妙的、绣花针样的小物件,一看,就是个没用的摆设。自己粗布围裙系腰,看来,在此挂着“听鹂馆”字样的地界儿也就是个干粗活的。
当头一轮明月般的夜明珠,璀璨绝伦,更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心中总萦绕着一句咒语般挥之不去的话——“过往不问”。
“那么,我究竟是谁?我这是在哪里,又去向何方?!”
不由分说地,宝玉身边的两个丫鬟就搀上晴雯的胳膊往外架。留下宝玉和父亲贾政在大堂里和诸位一一话别。
刚到大堂边上,晴雯就猛地打了个喷嚏。
迎头,斗梁上悬挂的夜明珠,明晃晃,毒辣辣的,暖暖内含光,竟然神奇地催化了夜空上的丝丝雪意。
寒冷雪意依从地化为飒飒雨滴,飘飘洒洒,入了听鹂馆大堂。
“阿嚏—”
“阿嚏—”
“这么冷啊——”
“盛夏飞雪,莫不是有什么冤情吧?!”
众人喧哗……
站在门边的晴雯忽感异样。
一片漆黑,不,是一种心如死灰的敌意,在侵蚀着、啃噬着晴雯的心脏……
这敌意来得干脆、有力,让她想呕心,要吐血,止步难行。身旁的两个丫鬟也被冻得双臂抱肩,瑟瑟发抖,全然顾不上看她。
沉沉的、冰寒的、不寻常的盛夏之夜,雨雪猛烈,晴雯的脑海中,不期然地萦绕着“凤腔”唱词:“不散浮云為我阴,悲风為我旋,直待雪飞六月,屈死冤魂竇娥显!”
“莫非有什么天大的冤情?!”就算晴雯此时没有失忆,量她也难于拆解。
曦月姐姐迎着扑入大堂的冷风,紧步跟来,她将一件晴雯眼熟、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吉服双手捧着,递到晴雯怀中,叮嘱了一句:“乖女,好生保存着。”
一个霹雳当空,晴雯和曦月不由自主地望向漆黑中雨雪交加的夜空,好似纷纷被夺了魂般,俩人喃喃的,相互间情意深深,却任谁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曦月一低头,闻出雪意中的敌意,她更顾不得对晴雯的几番不舍,猛地一指天,发力一挡。一道霹雳炸开在身侧,要不是晴雯不由分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起曦月的胳膊就是一抛入堂,想来,曦月此刻已经遭了雷劈。
雪雨交加中,星月皆无。敌意漫天漫地,有如刀剑兵戈,杀,杀,杀,杀尽魑魅魍魉!
杀,杀,杀,杀倒活人活物!
外面一片雪白,车马了无踪影。
先期走出大堂的人们早已退避回去。
只晴雯,在这昏天暗地中浑忘记自己是谁的晴雯,不知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虎胆还是怎的,竟然凛然不退。
将曦月接住的小宝惊呆地望向门口处晴雯那一根筋的背影,心说:“虎妞儿,你这不叫自信,只能算是不自量力、豁的出去!”
但觉一团黑寒之气一点点靠近自己,晴雯来不及躲避。
直愣愣地看将过去,在黑寒之气的中央,旋转出一团螺旋轻烟。那轻烟逆时针飞转,幻化出黑黑的人形,不等晴雯用手挡隔,就意主晴雯,一个猛子扎入了她的神庭。
一眨眼,晴雯就被这股黑寒之气给控制住了。
她一阵剧痛,目赤耳胀,冰寒入体,一热一寒,顿时眩晕而至恍惚。
此时,黑雾不由分说地在晴雯体内裂变成两个,随后,黑色轻烟人形不可阻挡地大肆入侵,通过动脉和经脉任意窜跳游走,每到一处,神志不清的晴雯都不自觉地抽搐一下。
宝玉在后面大喊:“丫头,你棍棒呢?”
在宝玉心目中,自己那女子棍棒团的不二人选晴雯此时若实施自我救助,那还不得真真地上来真情实弹?!
晴雯经此提示,糊里糊涂不觉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摸,突然,触到一个铁杵。(第二章中表过:韦小宝欠晴雯的情,为她偷来的后厨神杵)
“我勒个去!”小宝一个嘴上没把门,原来他看见了自己偷来的家伙事儿。
第四十章 小宝,原来你也有求我的时候
“小祖宗,你这大早上的,一睁眼就像被招了魂似的,提上鞋就直奔这舒芜草屋跑,又出啥幺蛾子?!”
别听袭人声音娇弱,却隐隐带着种威力。
她从后面大喘着气追了上来,利落地为宝玉披上了一件白狐领翻羊皮大氅,道:“赶着这园子大事频出的节骨眼上,你若真的不小心沾了晨露、着了凉,可让我向太太、老太太怎么交代?!”
宝玉回头,直看到袭人的眼里,关切地说:“你回吧,我没事。谁教你的,怎么你身子就不比我金贵啦?!这成天价帮衬着前院忙活老太太的生日,就够你累的啦,还得这么个看紧法看着我、惦记着我,长时间靠下去,你还不得累病啦?好姐姐,你自己悠着点吧。”
袭人一听这关切的话,严峻的小脸跟冰化了似的再没绷住,她噗嗤一笑摆了摆手:“就你这甜言蜜语受用。罢了罢了,趁老爷子近来忙活朝廷的事儿不‘提溜’你,你自己去玩吧,我这就回了。”
宝玉见今日袭人难得地开通,立时高兴了几分。
眼看着袭人的身影消失了,他这才一声口哨,唤出了藏身树丛中的韦小宝,服气地说:“你可起的真够早的,快说,你这是让爷们帮你什么忙呀?”
小宝苦笑着从树丛中爬了出来,龇牙咧嘴地摘着裤子上的杂草倒刺儿,还不忘奉承一句:“哥哥早。得亏你收了信鸽的条子。”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舒芜草屋。
灶房的炊烟已经开始冒出了香味。
小宝探头探脑的,经过侦查,他认定今天周瑞家的尚没来这里巡防。
头发、鼻尖沾满面糊的布衣丫头正头不抬眼不睁地忙活着,她正先用干净的抹布利索地擦去上一张煎饼的碎渣,然后,用手悬在架火的鏊子上方,感受火候够了,就赶紧用一块油布将清油在鏊子上擦一遍油,随即,舀上一勺煎饼糊,放到鏊子上。
“我来试试呗。”小宝蹲下身子,对布衣丫头说。
晴雯也不看他,也不说话。继续专注于眼巴前的活儿。
她用耙子细心地沿着鏊子摊开一圈。由于鏊子是热的,煎饼糊所到之处就迅速地被凝固成了一层。
“遭了,又给摊厚了。”搁在现代社会,晴雯一定是处女座的。
“我来,薄的、厚的、碎了的,直要是你摊的,我都爱。”小宝继续对着不理不睬的晴雯“放电”。
晴雯抹了把脸上的汗,也不看他,问:“不对啊?你今天一定是有求于我。”
小宝被说中了,反而讪笑着不承认:“你一个出苦力、总熬不出头、忘性老大的实习丫头,我能求着你什么?!你也太臭美啦。”
宝玉吃着晴雯放在筐里的新出锅煎饼,好吃到巴咂着嘴,完全没了吃像,更顾不上说话。
等他二人仰躺在灶房的草垛上、挺着肚子消化“神儿”的时候,宝玉才慢悠悠地提出了久已存在心里的问题:“晴雯,不是说丫头小厮吃了你的煎饼果子都变的哭哭啼啼吗?咋没停你的工,还让你继续烙呢?想我大观园,劳工缺乏竟至如此程度!”
晴雯忙了这么久还没吃上早饭呢,这是今天第三十八批次煎饼果子啦,是周管家前一天就嘱咐过的,让她额外烙给门口那些央求的车夫们。
对于宝玉这个问题,前两天,韦小宝就问过晴雯了。此时,他自信地代替晴雯来回答:“本来已经被停职审查啦。可不成想,吃过晴雯煎饼的大小人等,哭倒是都莫名其妙地哭了,都反应说,体重轻了,头不晕了,眼睛也比平日里好使了,那些爱闹个小性子的、暴脾气的,也都不知咋的变得心平气和了。周瑞家的经不起大家的呼吁,就恢复了晴雯在舒芜草屋的差事儿。”
宝玉点头。
小宝为晴雯打抱不平,道:“你口口声声要了晴雯来,看,还不是给摞在这里干最下等的活儿?”
宝玉尴尬地说:“她这总不过了实习期的,她的头儿不上派,叫我这大老板如何使力气?只能……再等等机缘。”
晴雯咬了口煎饼,就着根大葱,看得小宝直噤鼻子,心说:“晴雯,你这听鹂馆的出身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从大山窝窝里插跟草把你卖到金陵来呢。”
“有话直说,你俩来做什么?”晴雯问。
“我能有啥子事?”宝玉说:“不过,自从小宝做了我的伴读,我还就真是事儿不断。”
“你这分明是讽刺。”韦小宝用手弱弱地扶着自己小心脏的部位,抗议说。
“哦。”晴雯觉得宝玉说的似和情理,她白了小宝一眼:“还慎着做啥,还不快说。”
晴雯手上活计不断,宝玉眼睛看天,小宝哪里还有什么存在感,遂情非得已地幽幽道出:
“还不是薛蟠这家伙给闹的。”
第四十一章 同好之人
已然忘却自己身份的晴雯很是不高兴,直嚷出:“我神杵乃天降大任的斯人,你是哪根葱?!”
气冲星斗有孤剑,梅花剑全不在意小主人无视自己的存在,她灵巧、绣花针样的身体里装着颗铁石蛋子男人心!
力挽栋梁无万牛,单枪匹马梅花剑。
一阵子猛烈、有的放矢地披、拨、呛、刺,三下五除二地,给一一点了穴、通了经络,梅花剑直把个小主晴雯闹得原地一下子腿抽筋、一下子眼翻白、一下子脑充血…..
众人皆惊,六神不主,叽叽喳喳,却自是帮不出个什么名堂。
可喜的是,此时,被惹得很是恼火的晴雯却发现:
体内分为两股的敌气——人形“黑烟”在梅花剑张弛有度、有章有法地阻击中怯怯地退却了。
看来,实力决定一切。
两股人形不再一个动脉游走,一个静脉迎合,而是为了汇聚分散的力量,在势力开始变弱的情况下,果断地合二为一。
不失时机地,梅花剑断然冲着晴雯的丹田就是狠厉一扎、一拧、一搅和……
一时间,丹田内电闪雷鸣……
梅花剑在丹田内挑拨起存蓄的本真气血。
内海中,本真气血一出山,一上手,就一个顶俩。
晴雯的气血别看只是个七八岁孩子的,可是,因之前她总是被梅花剑不明就里地突袭、剑刺,期间,她很多不通的脉络和不壮实的穴位,都被这样给一一调整和理顺……
虽然梅花剑此举看似是不认晴雯为小主的反抗之举,有待晴雯降服她。然而,正是梅花剑这时不时无厘头的捣乱和攻击,让晴雯在小小的年纪上对气血的储存与蕴藏,较之同龄的孩子们更为丰厚和茁壮,应对应付起“刺头”的本事和耐受力,也因之有所提高。
此时,失忆的晴雯已经忘记了是征战边关、为国殉难的二哥锻造并赠予给自己这把小小梅花剑,但是,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感情始终让晴雯不惧梅花剑的调皮捣蛋,以及看似蓄意破坏的举止。
正是如此,也让晴雯在这危机关头,把信任交给了这把梅花剑,任由她对自己下狠手,也没有动心起意地对梅花剑产生敌意和排斥。
信任,往往是双方不分输赢和强弱时最关键的砥砺,谁握有信任,谁就能坚持到最后。
气血一旦被激发起来,哪管年龄,哪管性别,哪管事后长命百岁,气血一任地气壮山河起来,掀起万丈海涛(意指一花一世界中丹田小宇宙内的真气海涛)。
海涛滚滚,势如破竹,只冲撞得那不阴不阳人形黑烟碎如星尘……
零散的、一时间不再成气候的黑烟被围追堵截地只有负隅残喘的功夫,没有回攻之余力。
梅花剑一个灵力抽身,竟然敢再一次对小主人下狠手。
只见她哗啦啦将剑身横出,照直拍在晴雯的鼻子上。
鼻子一酸楚,立马,晴雯不明就里地开始眼泪哗啦啦地流了满脸。
都说,人是感情的动物。可常常,感情如没有被触动,就不会有生发出来。更何况如今晴雯失忆,变得没心没肺,又如何能被牵连出情感来?!
也有这样的道理:用物役身、以身子的不适反应,一如无来由地掉眼泪、被辣到、被冻着,引起人们的某种情绪和心态变化。
梅花剑就是这么愣,就是这么冲,她也是这样做的。
梅花剑说一不二就拍得晴雯鼻子酸楚眼泪至流,无非是让这心海不起波澜,人性不着烟火的失忆小丫头产生出足够强烈的情感。
那么,梅花剑能做到吗?
玄之又玄。
因为,丫头晴雯本就二了点儿,火上浇油,失忆晴雯又少了根弦。
第四十二章 刚刚开始
耳旁,风声很大。体表,被冰寒所侵蚀。内里,敌气黑烟的杀伐被暂时给压制了下来……
此刻的晴雯睁不开眼睛,更难抒胸闷。
人的情感,最怕的就是被煽风点火。梅花剑这么一拍鼻翼,登时,晴雯就流下了眼泪。
流下的眼泪,首先,接续起晴雯那几近干涸的、失忆后的心流。
同时,眼泪更激发出层峦叠嶂的内心情感。
晴雯内心情感在一激之下不断地生发、不断地增多,也不时地给予心流以丰厚的反哺。
情感反哺心流,此时,内心的活动更加活跃而丰富起来。
外界,纵然隔着冰雪交加,然而,对于晴雯而言:满天满眼的,都是暖光。
不仅有大堂有高悬夜明珠的光芒,更有冰雪暴风之上、那天上星瀑里的无数点点星光……是的,数不胜数的光芒被晴雯强烈地感知到、汲取到。这些光,无序、无识、无数、无由……漫天飞雪般星光熠熠。
光,在高空之上引领着晴雯的心。
爱,则在内心之中温暖如春。
外有光,内有爱,有希望的人生何须畏惧?!
幸运之至,晴雯仿佛被这内有爱、外有光给洗刷了一般,原本弱弱的她振作了起来,眼神也清透了。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晴雯利落地将手抓住了半空中的梅花剑。
“啪啪啪——”,这回,梅花剑在手中有意识地、毫不留情地向自己刺去。
梅花剑所点的身体部位,并不是失忆前穆老中医教过的,更不是什么心法,也不是晴雯的灵机一动。
那么,难道是乱点一气?
光和爱的砥砺,在瞬间让晴雯产生了无穷的动力和对强大的自信。
心流,已然强大到可以依从于心的方向。
如萨满入了自然之镜,晴雯只是依从心,剑点周身。
体内的侵入者,起先,那两股人形黑烟尚在弱势后汇聚修整,如今,更是在晴雯收集的点点星星的光照下,开始逐步缩小着地盘,以示卑微与臣服。
加之晴雯梅花剑从心而刺的部位正是和黑烟斗法之地,剑到之处,不仅晴雯为之一抖、再抖,更剑剑刺中黑烟,困黑烟于穴位牢笼,再追击以毙之。
剑之所点,黑烟尽亡。剑之所刺,不通尽通,疼痛加剧疼痛。
晴雯豆大的汗珠,在冰风暴中默默地流下。
没有人知道,她的体内战事尚酣,银色的光芒在不断汇聚、增大,对全体“黑色”造成挤压之势。部分穴位,点刺与光照正做法,与黑烟缠斗不已。两两俱伤、两两抵消,瞬间,黑烟亡故,筋骨剧痛,敌我之气化成汗水,不断向体外溢出。
只短短的一眨眼功夫,正如来无影一般,全部黑色的黑寒之气从晴雯体内逃逸而出,一溜烟地,不战而逝。
没有人懂得,其实,晴雯并不是什么战天斗地、有着法术的有功夫之人,更何况她已将身世、所学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只是因缘际会,在最关键的时候用干净的心汲取了星瀑上星光的能量,用渴慕的心汲取到了母爱曾经留在她体内的能量,从心而发,从心而斗。
众人见晴雯状态稳定了下来,那听鹂馆大堂之外冰寒的世界不知怎的,开始随着一股愀然而出的黑色之烟渐渐地退却向盛夏的夜空。
奇了怪了,气候开始转暖……
莫不是这冰寒之气,来自被侵占的北周江山?曦月还在暗自垂泪。
莫不是天有不测,先来预兆?穆老中医忧虑不堪。
莫不是被斩杀的复国义勇军在天之灵在大呼冤情?贾政有些不寒而栗。
莫不是我空白无一的清明心境正在升天?晴雯傻傻地看着天儿。
欢笑声霎时弥漫了听鹂馆大堂的内外,人们相互道别着,似乎,早被抹去了某一段眼巴前刚刚发生过的脑海记忆。
宝玉对晴雯款款而言:“我向你保证,怡红院可是个好地界。来,莫紧张,擦擦汗。”
晴雯回头,想要和曦月告别,却见曦月正陪同着疯疯傻傻的拜月去上楼休息,她自顾不得和诸位客官告别,更别说是和自己再说些姐妹一别之类的体己话。
倒是那个叫作什么小,什么宝的家伙,在远处冲自己眨了眨眼睛,做着鬼脸,好像是个阴谋的始作俑者。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的小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怎么被自己拿在手上,一根铁杵别在腰间,难道自己偷了大厨的家伙事儿。
晴雯喜欢这颗明晃晃、好似在跟自己说话的夜明珠。
她依稀仿佛,记得今晚自己好像唱过歌,好像酸痛的浑身被打过般,好像喜欢过一件衣裳……
这件衣裳,也不知是谁交到了自己手上。
眼前这个公子明眸善睐、风雅温婉,在唤自己去个什么地界儿来着,哦,好像是什么红,什么馆。
好的,好的,浑忘了事的心情就是大好的。眼下,一切似乎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怕什么?!”晴雯知道自己有光,有爱,无所畏惧。
第四十三章 小蛮霸也有吐槽时
柴扉正好有个缝,小宝侧身钻了进去。
他环顾四周,地方不大,种着绿竹青蒿的院子后面有三间低矮的草房。
经审慎判断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灶房。
一个八九岁的布衣丫头正在灶房里往炉子里续着柴火。
许是没掌握好火候,再不就是往灶膛里塞多了柴木,滚滚浓烟不从烟囱出,反而从锅底下冒了出来,呛得这丫头直咳嗽。
“我说,你怎么混成这样?”小宝有话就直说出来了。
灰头土脸的丫头闻声,放下捂着眼睛的双手,一回头。小宝心说:“你这不就像是四川老野山上那种黑白猫狸子吗?”
“你……等一下,容我想想。”晴雯一边端详着小宝,一边苦苦琢磨着。
“别想了,我是韦小宝,你是把我这个救命恩人给忘记了。”
“倒是见着面熟……”
“我是韦小宝,其实……我不是你救命恩人,我是你仇家……三百两银子我就私自交易把你给卖进了大观园。贾老爷子那晚上突发奇想跟我娘把你要去,也是又助推了一把。”小宝大言不惭地说。
“是哈……好像有这么回事儿。那……”晴雯歪着个头很费力的样子,忽然,又作恍然大悟状。
“别装了,”小宝继续开门见山:“你就承认自己多忘事不就得了?!也没人瞧不起你。你来这的时日,十个手指头数都数尽了,你咋还痴痴傻傻的,没个长进?!”
晴雯搓着衣角,觉着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怎么就从洗衣房给赶这破地方来了,让我好找?!”小宝问。
“……”晴雯闷不出声,跟在听鹂馆时机灵乖巧的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是不是又是周瑞家的挑你毛病,老子跟这婆子没完?”小宝气鼓鼓的。
转而,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说:“再怎样,呆在这儿,还是比呆在听鹂馆好。说到底,能有几个姑娘出息成曦月姐姐那样啊?!性子烈点的,寻死觅活,性子软弱的,被人踹,全混不出个样来。你啊,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安生呆着吧。”小宝絮絮叨叨地,企图掩饰自己的心虚。
他进一步“恬不知耻”道:“当初俺贪钱出卖了你,也说不定,还真就打通了你一条生路呢。”
晴雯耐心地为小宝整了整那被柴扉刮破的袖口,她视若罔闻,一脸的平静。
小宝自言自语道:“真愁人。你什么时候能恢复那聪明劲儿啊?!”
“这是啥?”小宝看见晴雯胳膊上红红的檩子,不禁气血上头:“谁?告诉我这又是谁在欺负你?”
晴雯好脾气地摇了摇头,企图掩饰过去。
小宝眼泪一下子出来了,说:“你赶紧好起来吧。那拜月姐姐因为书生刘禅,现今儿个疯疯癫癫在家还不够吗,你这又成了个不中用、保护不了自己的二傻子。我,我还能不能有亲姐妹啦?!”
晴雯有点同情这家伙,她掏了半天,掏出个绣花帕子,给小宝抹眼泪。
“宝玉也纯不是个东西!当初,没出息地眼睛贼溜溜围着你转,生要将你弄到怡红院来,还梦想着组建什么女子棍棒团。我想着他能好好待你,遂托付你于他。谁成想,老太太把你要了去,他竟然连个屁都不敢放!”
小宝真是越说越气:“老太太这边,侍女、丫头进院的实习期也太长了点儿吧?!你这么笨,还不得在周瑞家手下给治死喽,还没见着老太太一面呢?!”
晴雯笑了,她才不管这小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乱说一气儿。
她是真真服了周瑞家的,是自己样样干的不出色,那,不受罚,哪还有啥天理啊。
自己是心甘情愿来这伙房锻炼的。
“吃煎饼不?”晴雯一付懂事的样子。
“你咋知道我饿?”小宝好像被撒了气的炮筒子似的,瞬间就变成了顺毛驴。
“行,这就给你烙。”晴雯对把自己出卖了的仇家,任是不记仇。
小宝摩拳擦掌,这一天下了学,可是腰酸腿疼的。亲娘秦师师找贾政,给自己好不容易谋了个宝玉陪读,真真个,自己苦哦,被赶鸭子上架,本不是块读书的料。
晴雯抱着一盆浆糊出了灶房。
“这是啥?”
“‘对半子’,你可别小看了它,周瑞家的让我把麦子、高梁、玉米、谷子、地瓜干等一应地淘洗、浸泡,然后磨成糊状物,可实实忙了一整天呢。”
“不是喂马的吧?”小宝在亲娘身边长大,是个地地道道的娇儿,看了这酱酱乎乎的一大团,有点吃不消。
晴雯说:“我这就架鏊子、生火、摊煎饼。”
小宝原本以为有现成的热煎饼等着自己呢,一看晴雯还只是半半落落地拿着半成品,再看看天色,有些个等不及了。
“要不,你先忙着,我明儿个再来。”小宝一拱手。
晴雯也不留他:“行,我这手艺也还没到家,你明天再来吃。”
“来什么来?”一声河东狮吼从一间草房中传出。
小宝正欲上前理论,被晴雯给拉着退出了柴扉。
晴雯迎着一顿臭骂乖乖地回了灶房。
“有才华,没才华,咋差距这么大?!”回想起晴雯之前之后好似变了个人,小宝边走,边难过地叹息着。
第四十四章 也带上弟弟我啊
夕阳打在怡红院的红墙上。
晴雯已经按周瑞家的吩咐,煮好了饭食。直到看着几个小厮将热腾腾的饭笼装进篮子里、挑着担子齐声吆喝着出了宅府大门,她才放心地关上了柴扉。
端了个大碗,她一边蹲在院子里的草坡上吃面,一边视线越过栅栏和修竹,望向远处次第张灯的几处园中园。
隔着几趟小路,都能听见主人处热闹的晚宴人声。
这是一天下来晴雯仅有的清净时刻……
天不知不觉就黑了下来。晴雯望了望天空,丝云不见,月满星稀。她很纳闷,不知为什么,勺子形的北斗七星已经几天不见了。
“你这丫头,别让我逮住你磨洋工!”刚还在路上笑意岑岑的周瑞家的,一推开柴扉,见晴雯还在吃饭,就立时间变了脸色。
她信奉的是“棍棒下面出孝子,挑三拣四淬丫头。”,对这些个在自己掌控之下、尚不懂得园里规矩的实习丫头,她自有一番不心软的手段。
晴雯听得周瑞家的吆喝,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可不比原先在听鹂馆中的眼明心亮,当初任什么她都能搭把手,任怎样她都能对付过去,现如今,失去记忆的晴雯性情大变,胆小成一只没满月的猫仔。
“吱呀呀——”一个矮小的身影打在修竹丛上,一圈、再一圈、再一圈,影子在转。影子的手臂还不时地向转圈的中间做着浇灌的动作。
月光扑面,那动的影子是晴雯,静的影子是转圈中央的大磨盘。
这是南山出产的花岗岩大磨,由上下两块叠加在一起,特意制作成粗粝的条纹表面,就是为了增加研磨和排糊的能力。
磨片上被精心地开着两个小洞,影子的手臂,正是晴雯在细心地边推磨,边将料混着水一勺一勺地加入。
“吱呀呀——”从早到晚,院子里,这声音很少停歇。
要知道,满大观园几百号下人的早点——煎饼火烧,可就出自这块大磨磨出的面糊。
正应了周瑞家的要求,晴雯在将不合格的面糊重新返工。使尽力气,方能用双手和上身的体重费力地推动重重的磨杆,勉强让石磨转圈,晴雯连解手都忍着不去,就是恐怕石磨一停,劳累了一天的自己恐怕再难推动它。
“可千万别打盹!”晴雯在心里嘱咐着自己,这样下去,自始至终一个周而复始的推磨动作极容易让人走神,昨天,自己的头上就因打瞌睡给磕了个大包,这会儿,可不能再掉以轻心啦。
想到这里,晴雯毫不犹疑地腾出浇面糊的手,从腰间利落地拔出梅花剑,冲着自己的大腿就是狠狠地一刺。
果然见效,影子突然直起了腰板,重新焕发出精神气儿来。
对自己足够狠,从这一点上看,晴雯倒是一如既往。
正当一圈一圈吃力地推着磨盘,晴雯并没有走神,却一脚踩了空。
她忽地开始下坠起来……
大风在耳边有如刀割,两侧崖壁迅速在眼前飞升,寒气吃了她一嘴、一肚子。
晴雯张大着嘴,却因高度的紧张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倒流过身体的风,让她益发地感到自己掉下去的速度在变得越来越快……
没有尽头……
怎么就没有尽头?!
晴雯冻僵的身体好像个棒槌,在下坠的空中一再地翻着个儿。
害怕,让她在短暂的晕厥与惊惧后大睁起眼睛。然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兜住她的刺骨的寒风。
“我死了吗?”呼啸的飞行中,晴雯不禁问自己。
“死的时候,会不会砸坏什么?”正折着个儿、飞速下坠的晴雯却还在关切着不相干的他人。
“擦啦——”下坠得太快,空气燃着了头发。
坠落中晴雯想用手去胡乱扑打这火烧火燎的头发,却在下降中,手臂难于够到头,给予施救。
头发燃着火星,身子翻着跟头。
“完了。”晴雯心说。
第四十五章 干一行爱一行
也许,在地面上,只是眨眼的功夫。
虚空中的晴雯,却已然下坠了很久、很久……
久得仿佛都经过了许多个季节的轮回更替……
头发,一股烧焦的味道,是速度太快的缘故吧,空气摩擦燃着的,也能被寒风给再次呲灭。
梅花剑早已从腰间掉了出来,跟着她,在坠落的虚空中并行着,同样不停地折着个儿……
“莫不是犯了心魔吧?!”晴雯脑海中忽的闪现了这么一念。
这样一想,整个人就像是露珠儿滚过花蕊般,晴雯在虚空中真真个就从高速坠落转为了幽幽地滚落。
待清醒过来时,自己的脚已稳稳地落在了地面。
晴雯低下头,地面显得更近了,她可以看到自己的脚面。
然而,自己的身体怎么却在云层的上端?!
难道身体被分成了两截?!
再吃惊地一看:人与地相距千里,心却离地面越来越近……
置身于半空,又黑又冷,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陪伴。
冰冷的孤山山峰正向云端的她一点点地逼近。
俯瞰下去,长风拖曳着乌云,和山峰一道站成一队队、形形种种的神怪。
原来,这高高低低的布阵,是在保护云海下面那座延绵千里的长城。
“难道是北周有救了?”
不知怎么,失忆的晴雯好像上辈子到过这千里长城,征战过北周山河一般,她气血上涌,倍感亲切。
然而,海市蜃楼转眼间烟消云散。
迷雾从耳际快速地飞过,晴雯再一次不能自制地下坠起来。
……
不大一会儿,折着跟头的她浑似俯瞰到了似曾相识的山谷、静寂清澈的月下小溪,以及扑面而来的大片大片高大、茂密的森林……
“这难道是在一路向南?”
不,以翱翔的姿势,晴雯很快辨识到:自己是在飞掠向北。
飞过了胡人驻扎的营地,直向着大荒之原扑去。
看到了,冰晶玉洁的玉汤池、高耸孤决的冰崖……
刚有些兴奋,忽的,扑入眼帘的是——荒原的宁静被再次打破了,一股无声的、旋转着的硕大黑烟正在卷噬着一切……
梅花剑一个追击上来,空中的晴雯吃惊地连忙避让。
就在这个档口,眼皮底下,一座座高山如同蝼蚁一般,在变小、变小……
难道是玩消失了?
俯瞰下去,是另一番景象。
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南周亭台楼阁林立,街道交错有致,大小寺院、官府、民宅安静如昔……
哪里有什么从北极荒原正要南下扑来的黑烟啊?!晴雯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担心。
然而,空气中,却北来了落落的、有些熟识的雪意……
地上,万家灯火闪闪烁烁,仰头看,月儿圆圆满满,一幅太平盛世的气象。
“吱呀呀——”石磨在转着。
晴雯醒了过来。莫非是场大梦?
“盛夏飞雪,和大黑烟无关,”晴雯这样安慰自己:“咱侍女丫头哪里会懂,那分明叫作“风花雪月”,是小姐少爷们玩的格调。”
“吱呀呀——”
谁说晴雯没有耐心,她一生只愿做一件事儿——推磨,这是起码的“工匠精神”。
荒岗上那座没有碑文的土堆,怎么还在脑海中驱之不散?
一滴泪,落在了面糊糊上。
……
大观园的晨钟不长眼睛,一个劲儿地催促个没完。
一大早,晴雯来不及揉揉犯困的眼睛,她晕头涨脑地起身,忙着打扫除尘、撸胳膊扎围裙烙煎饼……
“这煎饼比昨天的,要薄了许多,看来,不是出自同一个厨子的手艺。”几个小丫头一边吃,一边七嘴八舌着。
“哎呦——”
“你这是咋啦?”
“好吃是好吃,怎么,吃到嘴里香,吞到肚子里,心里却苦?”
“别说了,我正止不住眼泪呢。”
“难不成这煎饼是想家的药引子吧?”
“嘘——小心让周瑞家的给听到,咱们更没好果子吃。”
“偷偷给她盘子里捎上个,也试一试她好啦。”
今天一早,大观园几百号人不知怎的,有嘤嘤哭泣的,有嚎啕大哭的,有哽咽着说不出话的……乱成了一团。
“面糊糊只掉上一滴泪啊?”晴雯有些心虚。
第四十六章 我放手,你放不放手
【第四十六章】我放手,你放不放手
看那鱼儿还在溪水中胡乱挣扎,四周泛起混汤,晴雯很是着急。
可她刚对钓鱼线一使力气,又觉得浑然不同于刚才。
那鱼儿好似突然陷入泥地般在原地翻滚、游动,却没能游走多远,像被什么给牵绊住了似的。
鱼儿明显在被两种不同方向的力道给拉扯着不得施展。
“你莫不是和对面那条船钩住了同一条鱼?”船上有人看得明白,惊呼了出来。
果然,晴雯再一使劲,就发现钓鱼线不但失去了韧性不说,而且,她能感觉到钓鱼线在自己和鱼的中间就被某种力道给截住了,这一下子就消减了自己对鱼的控制力。
难道真是自己钓到的鱼也同时被另一垂钓者给钓到了?
那么,两根钓住鱼儿不同部位的钓鱼线在鱼儿打滚、乱游的时候难免不会纠缠在一起,倘若这个时候,两人又都毫不含糊地向自己一方使劲的话,说不好,这一拉一拽的互不相让,就会把钓线给扯断。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结果会是:鱼儿不是落在一人手里,就是趁机逃脱了。
怎么办?
晴雯着急地鼻尖出了汗。
薛蟠见此情形,立刻又来了精神,抓住可贵时机,众目睽睽之下,薛蟠帮助小书生晴雯再发一剑。
他这回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把这一回剑气的角度发得特么地刁钻。
“嗤——嗤——嗤——”,荡起剑气的涟漪,造就一圈圈的“剑气波”,真真是绝杀溪里一切活物去往生的架势。
“呲——,呼——”不知从哪里,也来了一串水花儿。
这水花也没有队形,也没有前后顺序,似乎是从水底的深处直向上涌出来的。
一朵开在溪面上,刚刚打开水花的花瓣儿,还没有最终散开,另一朵水花就又从这朵的花心处重新自下而上地涌动出来,好像王母娘娘手上那总也开不败的水莲花。
此朵朵不败的水花儿涌动不息,直接就灭了薛蟠刚刚发起的剑气涟漪。
“扑哧——”水花的力道直直给了薛蟠一个后坐力,将他推坐在了身后的茶几上,被烫了个正着。
晴雯就着薛潘的剑气涟漪,先是拉回了一段自家的钓线。
可不成想,刚拉到一半,就遇到薛蟠横空被水花儿阻,结果,钓线一下子又被对方给拽得紧绷欲断。
怎么办?
依旧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如果强取,势必会有五成的可能,这鱼儿“渔翁得利”趁机摆脱钓钩、逃之夭夭。如果不取,则自家费了好半天的劲儿,难道就白白将到手的鱼儿送给了对方?!
就在薛蟠跌向后方的一刹那,晴雯其实早已有了决断。
她将梅花剑一剑挑断了钓鱼线,任鱼儿被另一方牵扯了去。
宝玉拍手称赞,小宝也点头称是,只那薛蟠因对方水花跟自己较劲,还有些个不服。
晴雯望向宽阔的溪面,但见溪流上游,正是刚才那如箭飞出的一叶轻舟。
那叶轻舟上的小书生此时头带斗笠,正忙着牵线、逗鱼,没有理会这边晴雯刚才的礼让。
“好大一条鱼!”晴雯见那小书生钓竿扬起,牵出一尾银光闪闪、活蹦乱跳的大鱼,晴雯高兴得就好像是她自己钓到一样,由衷地在为对方高兴。
就在这时,薛蟠不知从哪里抄来一个硕大的网罩子,他分明是面子上过不去,遂一股劲儿地直冲上前,一竿子支了过去。
眼见着长长的竿子在他发力后一甩出手,直奔远方的水面……
“啪啦——”腾空而起的钓线上,大鱼一下子就被兜入了薛蟠的网罩子里。
手疾眼快,薛蟠将手中竿子雷厉风行地那么从上到下、再从底儿重新冲上的一个翻转,网罩子上那圈竹篾子做的网圈子就一下子被翻转了过来,重重叠叠的网子直扣住了网口,把个网口里的活鱼给罩了个瓷瓷实实、满满当当,任它再怎么也逃不出去。
那边的小书生不知怎么,也突然孩子气作怪,任是不撒手钓鱼线,这么着,一根细细的、却蛮有韧劲的钓鱼线牵扯着大鱼,让薛蟠就是想收网子犯了些难。
钓鱼线在此刻的夕阳中有如一线闪电,并不畏惧网罩子已捕获了大鱼的事实,任是要一回拽、二回扯,看来那个小书生也势在必得,要夺回自家的猎物。
晴雯用眼神示意薛蟠不要妄自争胜。
然而,薛蟠哪里顾得上听她的,见对面轻舟上的小书生没有放手的意思,他竟然哈哈大笑,更是来了劲头。
逞着自己力气大,他再一用力,将竿子带上网罩子大力一收。
只见远远的钓线上飞来一股颤抖的强劲力量,众人眼见着这股力量传递过网罩子、竿子,电流般打中薛蟠的拇指、食指、手臂……瞬间传入他的体内。
“啊——”,薛蟠一个后仰,却还不忘嘴硬地说着:“啊!好咬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