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希琳·玛尔伦的财务危机
晚上十点钟,希琳玛尔伦离开了公司大楼,心中万念俱灰。
因为她确信自己就要被驱逐出城了。
晚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她沿着七橡树街狭窄的人行道朝中央大街的公共马车站走去。如同旧城区的大部分街道,这里年久失修,路灯昏暗得足以冒充萤火虫,街边还堆满了各种废弃杂物。
然而在过去两年多的日子里,她几乎每天都会走这条路上下班。一想到自己即将和它永别,希琳不禁感到怅然若失。
也许火印城终归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三天后的傍晚六点,就是她缴纳公民税的最后期限。为了凑足那笔钱,希琳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但六枚弗拉银币依然是一笔遥不可及的巨款。
依照律法,如果不能及时缴税,希琳就必须离开火印城……其实如果公司能预支下两周的薪水,她也许还有救。
然而这个小小的希望两周之前就被她种在心底,现在十天过去了,它不但没有开花结果,反倒渐渐枯萎了下去。
她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听起来异常孤独。希琳穿过最后一堆板条箱和破帆布,中央大街明亮的灯光就在几十步之外。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发现街道左侧的小巷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反光。希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街上的回声戛然而止。
四下一片沉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时之间,她的呼吸声变成了附近最大的动静。
希琳转过头,望向街道左边的小巷。巷口的地上一片狼藉,巷子的最里面隐约有些亮闪闪的反光。
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了毫无道理的希望。末班车还有几分钟才到,进去看看似乎无伤大雅?
绝望时刻想在大街上捡到钱,似乎有些白日做梦……但现在毕竟是晚上。
她安静地侧身走进小巷,不让身体挡住路灯的光亮。空气中有股铁锈的气味,巷子深处的闪光越来越亮。
其实她隐约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但那些小小的闪光太像是硬币了,如果……脚下突然传来液体飞溅的声音,希琳从幻想中惊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闯进了一起凶杀案的现场,靴子刚好踩进了死者的血泊里。
哦哦哦不不不,她慌乱地想,我明天该穿什么去上班?
然而片刻之后,散落在死者身边的圆形亮片就捕获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呼吸急促地蹲下身仔细观察……诸神啊,这是真的!
她在巷子口看到的亮闪闪物体,都是弗拉银币。
一阵眩晕感袭来,希琳险些摔倒。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尖叫的**地上的钱帮了很大的忙。
如果她现在喊出声,引来了城市守卫队,这些钱多半会成为凶杀案的证据。
那样可不行。因为她需要这笔钱,非常需要。
下定决心并不难。帆布没盖住死者的脸,他看起来很普通,相貌平平,中等身材,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希琳完全不认识他。
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七橡树街的小巷里?他为什么会被杀?杀死他的人为什么没有拿走他的钱?
这些问题一股脑地钻进她的脑子,片刻之后又溜了出去。她不在乎。
她需要钱,而眼前就有很多……
当然,她不能拿太多。凶案现场的钱往往意味着麻烦。希琳需要钱,但是不需要麻烦。她很庆幸自己还保有一些理智。
好吧,放轻松。你能行的。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等她觉得自己可以胜任后续的工作后,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展开来放在左手上。
然后她开始捡地上的银币。
由于光线实在太暗,想要分辨出哪些没沾血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尽量从远离血泊的地方捡。
拿到十枚银币后,她果断停了下来。继续拿可能会引起凶案调查者的怀疑,而且她也不敢把太多来历可疑的银币带在身上。
况且十枚已经足够了。有了这些钱,她可以及时缴纳公民税,补上拖欠了半个月的房租,说不定还能剩点钱还给银行。
你已经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机会,她告诉自己,别让贪婪搞砸了它。
不远处的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哨声,希琳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辆马车要赶。她找回了更多的自制力,站起身快步走出小巷。
靴子上的血迹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因为末班车上的乘客们全都累得顾不上关注她。等她回到家里时,血已经干了。
那天晚上,希琳精神紧张得无法入睡,最后只好敲开室友的卧室门,向她讨了半杯安眠酒。
然而她显然低估了安眠酒的劲头,结果第二天早晨差点迟到。当她气喘吁吁地冲进审核员的办公大厅时,墙上的石英钟刚好敲响了第九下。
她在堆满了纸箱的办公区中挤出一条路,好不容易才摸到自己的办公桌。桌上堆着两叠保险单,其中一叠是她昨晚没处理完的,另一堆是今天早晨刚送到的。
而这都要怪她自己。为了争取更多的业绩奖金,希琳向组长申请了额外的工作。现在那些保险单变成了繁衍能力惊人的小怪物,对她穷追不舍。
她的工作非常简单说是“单调”可能更恰当评估保险申请单是否符合规范,并算出具体的保费和赔偿额度。
日常工作中唯一有趣的地方,就是她处理的保险单几乎都和魔法灾害有关。希琳任职的艾冯保险公司是王国内硕果仅存的魔法灾害保险公司,所谓的“魔法灾害”,就是指“冒险者和英雄在拯救世界时造成的意外破坏”。
不止火印城,整个王国都在饱受魔法灾害的折磨。希琳所经历过最可怕的一次,是一头巨龙的尸体从天而降,压碎了半个城区。最终杀死巨龙的巫师成了王国的英雄,而负责赔偿的艾冯保险公司则出了一大波血。
无论是哪位金融专家想出了“魔法灾害保险”这个点子,毫无疑问,在他那个时代,英雄们肯定会尽量把巨龙引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再杀。
在最初的几十年里,魔法灾害保险公司的确赚了一些钱。但很快就转盈为亏,最后只能靠国库拨款来维持经营。
希琳坐进自己的位子里,心不在焉地拿起最上面那张保险申请单。她整个早晨都很难集中精神,一方面是因为安眠酒的余孽还在她脑袋里狂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偷拿死者的钱令她感到愧疚。
她一闭上眼睛,死者的样貌就会出现在眼前。他现在还在那条小巷里吗?尸体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那人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落得横尸街巷的下场?
那些偷拿的银币被她藏在了床底下的暗格里,希琳打算观望一天之后再使用它们。如果风声太紧,她或许还得找个掮客……总而言之,现在不是贸然行动的时候。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克拉克斯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惊醒,希琳吓得差点打翻墨水瓶。
“诸神啊,你要吓死我了。”
“抱歉,没想到你那么专注。”她的组长耸耸肩。他穿着一身略显老气的制服,身体健壮而魁梧。虽然鼻梁上顶着一副眼镜,但他看起来毫无学者气质,反而更像个打手。
她轻轻拍了拍胸口,努力让自己恢复体面。克拉克斯从来不会无所事事地闲逛,他肯定有任务要指派给她。如果她还想保住自己的业绩奖金,就必须表现得专业一点。
“不怪你,是我反应过度了。”她说。
“你确定自己没事?”
“我确定自己和往常一样好。”
“棒极了,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我这里有个紧急任务需要你。”克拉克斯向来直切主题,“今天有两名接待员请了病假,前台有些人手不足。”
她抬起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们需要你去前台接待客户。你入职的时候应该受过接待员的培训吧?”
希琳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没错,可是”
“我和前台组的组长谈过了,你可以借用她们的化妆室。在正式开工之前,你还有……”他抬头看了一眼办公大厅墙上的石英钟,“大约十五分钟收拾一下自己的脸。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但我手下能被派去做接待员的姑娘就只有你了。”
她望向桌上的保险单,“好吧,但”
“今天新送来的那些保险单我会重新发给其他人。你的业绩奖金无疑会减少,不过作为补偿,你今天可以挣双倍的薪水。”
她眨眨眼睛,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克拉克斯挑起眉毛,似乎没想到希琳玛尔伦这样姑娘还有趁火打劫的能力。过去的希琳的确没有,但既然她昨晚才刚刚偷了死人的钱……好吧,管他呢。
“只要不是加薪之类的要求。”最后,他说。
“我需要预支一部分薪水。”她小心翼翼地说,“我的公民税最终期限是三天后。”
他一脸震惊,“只剩三天?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我上个月寄了一大笔钱回家。”她支支吾吾地回答,“我父亲……遇到了一些债务问题。”
“行了,你家里的事不归我管。”克拉克斯抬起一只手,“但是预支薪水?见鬼,你知道最近的股价有多惨,下个月还有一批公司债券要到期。现在让财务提前开支,大概比让公爵大人拨款维修旧城区还他妈的难。”
希琳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她知道公司最近也遇到了财务危机。但无论如何,至少她尝试过了。“我明白了。”她垂下视线。
“我只能帮你想想办法,但做不了任何保证。”克拉克斯又瞥了一眼石英钟,“现在离正式开门营业只有十三分钟了。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当然干。”
“很好,带上东西去化妆室。你负责九号窗口。”
她只花了五分钟就完事了。化妆室里的大部分抽屉都上了锁,外面连支口红都没有。她找到一根绳子把头发扎了起来,之后又用炼金水简单地擦了擦脸。黑眼圈肯定是遮不住了,所幸她在杂物堆里发现了一个没人要的平光眼镜,戴上之后似乎有所改善。
等她换好接待员小姐的制服,在九号窗口前坐定时,刚好赶上公司开张。一大早就来办理业务的客户纷纷涌进大厅。希琳挺直腰杆,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专业的接待员。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接待的第一个客户就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那个人相貌平平,身材适中,看起来最多四十岁……没错,她昨晚在小巷里打劫过的那个死人,此刻正坐在面前的扶手椅里对她微笑。
“欢迎来到艾冯保险公司,先生。”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啊,当然。”他眯起眼睛笑着回答,“我是来理赔的。”
第2章 死而复生的麻烦
“呃,理赔?”她愣了一下,接着意识到自己得说点什么。
“对,理赔。贵司不是在城内的各个角落都张贴了宣传海报吗?‘为魔法灾害带来的财产损失提供公平的赔偿’,现在我真庆幸当初给自己的资产上了保险。”他笑容可掬地说,“我没来错地方吧?”
“当然没错,先生。”她回答。就在那一瞬间,希琳的心中冒出了无数个疑问,而且大多都和她的性命有关。
“太好了,我们怎么开始?”他十指交叉,双手搭在桌面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希琳心中的一小部分正在尖叫着哀求她拔腿就跑,另一部分更理智的那部分建议她冷静下来继续观察。
也许事情还没那么糟,她心想,至少他没有歇斯底里地砸碎玻璃扑过来。
也许她认错了人?昨晚那么暗,认错人也不奇怪。
就算他确实是那个躺在血泊里的尸体,也很可能不知道希琳做了什么……
但他为什么没有死?
一个人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的脑子被各种疑问塞满,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接待员培训第一课的内容。名字,要先问名字。
“请问先生的尊姓大名?”
“托马斯恩德,来自博克兰。”
她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随后从便签堆上撕下一张,写下他的名字,接着指给他看。“拼写正确吗,先生?”
“嗯……完全正确。”他点点头。
“请稍等片刻,恩德先生。”她在纸上补了个“9”,尽可能镇定地起身离开服务窗,走向不远处的档案柜台。
她的腿在发抖,希琳不禁庆幸自己穿的是长裙。然而这小小的安慰丝毫没有减轻她心中的恐惧。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她刚刚一直来不及细想……这个人是特意来找她的吗?
不对,不可能。她十五分钟之前还坐在后面的办公大厅里审核文件呢。无论这个人是谁,他绝不可能提前知道这件事。
一定是巧合。虽然出乎意料,但只可能是巧合。
当然,笼罩在巧合之上的是个更大的谜团昨天晚上,她看到的“死人”到底是什么?
希琳对魔法的了解仅限于报纸上的新闻,但据她所知,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让人死而复生的魔法。至少被公开的那些魔法里没有。
难道他真的没有死?她在档案柜台上放下调档申请的便签纸,又看了一眼坐在九号服务窗口前的男人。他面色红润,看起来非常健康,一点也不像个失血过多的人。
希琳真心希望自己没有踩进什么浑水里。她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年轻女人,恰好需要一笔钱来摆脱困境。但如果这笔钱意味着麻烦……
好吧,现在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琳掐了掐自己的手背,接着回到九号服务窗口,朝他挤出一个微笑。“档案员会找出您的投保资料送过来,那时咱们再看看能为您做点什么。”
托马斯恩德点点头,彬彬有礼的姿态和他那平庸的外表很不相称。希琳观察他越久,脑袋里的疑问就越多……这个人身上肯定藏着秘密,昨天晚上她就目睹了其中之一。
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默下去,否则会紧张得发疯。她得说点什么,什么都行。“您给什么东西上了保险?”
他向后靠上椅背,“我自己经营的一家手工艺品店。就在新月大街,离这儿不算远。”
“发生什么事了?”
“还能是什么事?遇到魔法灾害了呗。”他说着叹了一口气,“就是昨天下午。当时我正在向两个外乡游客介绍一套女巫木护身符的来历,接着三名猎巫人破门而入,和某个看不见的对手打得不可开交。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店里大半的货物都已经毁了。”
他沮丧的样子不像是装的。所以尽管她依然很害怕,希琳还是顺利地扮出了一个同情的表情。
公爵的猎巫人确实可以算是一种魔法灾害。他们受过特殊训练,专门负责猎捕“威胁公民安全”的各种怪物。
为了更好地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公爵赋予了他们诸多特权其中之一,就是可以在紧急时期“征用”平民的私人资产。
希琳经常看到猎巫人成群结队地行动,但很少亲眼目睹他们同怪物作战的样子。然而只要他们拔剑出鞘,准会有公共财产或私人财产遭到破坏。
艾冯保险公司每天都要受理几起与猎巫人有关的理赔事务。那些家伙太过自命不凡,从不在意执行任务时造成的连带破坏。
“幸好您上了保险。”她轻声说。
“是啊。”他耸耸肩,接着调整了一下坐姿,“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她的心跳徒然加快。希琳下意识地把左手挡在胸前,这个姿势能让她多一些安全感。她很想回答“当然不行!”,但如果让正在巡视的组长听见,她的奖金肯定会被狠狠地扣上一笔。
“当然可以。”于是她言不由衷地回答。希琳绝望地发现,保持镇定似乎变得越来越难了。
“请放心,不是什么私人问题。”他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你们晚上通常几点下班?”
她松了口气,心跳也平缓了下来,“……大约六点钟左右。”
“那你知不知道哪些人经常加班?比如一直工作到末班车的时间才离开公司?”
幸好接待大厅里的温度还算怡人,否则她现在多半已经在流汗了。感谢克拉克斯让她暂时成了接待员。
“实在抱歉,先生。”她露出这辈子最为无辜的一个微笑,“接待员一般都是准时下班的,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
他看了她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好吧,还是谢谢你了。”
希琳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但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一定就是她昨晚遇到的那个“死人”。更糟糕的是,他显然知道自己丢了钱,并且开始怀疑艾冯保险公司的员工。
现在她该怎么办?如果托马斯恩德真有起死回生的能力,那他多半不是人类。
她应该去找猎巫人吗?他们肯定乐于处理这一类事件。但他们会问问题,非常多的问题……希琳偷钱的秘密藏不了多久。
跑腿的档案员救了她一命。“博克兰的托马斯恩德先生。”他经过九号窗口时说,同时放下了一个封好的文件袋。
“谢谢。”她说,语调中的感激可不是装出来的。
档案员走后,她从袋子里取出文件。托马斯恩德的确给他的手工艺品店上了保险,而且还是一大笔钱。店的地址……该死,新月大街七号。他说的每件事都能对得上。
“您的资料没有问题,”她最终回答,“我们会尽快派专员去现场评估您的损失,然后拟出一个合理的赔偿金额。”
“好极了。”
“那么,请填好这张申请表,我会尽快转交给审核部门。”
他填完表之后就离开了,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希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却一点放松和解脱的感觉都没有。
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
那天剩下的业务倒是平平无奇,她总共接待了六份投保申请和三份理赔申请。唯一的意外发生在下午,一名看起来刚成年不久的高个子男孩想知道她晚上有没有空。但她实在没心情应付这种事,所以当场拒绝了他的暗示。
接待员傍晚就可以下班。她把头绳和平光眼镜还回了化妆室,大约六点半时跟着其他接待员姑娘一起离开了公司。
在别人的陪伴下,她终于有了走七橡树街的勇气。希琳心不在焉地听着同事们边聊边笑,精神紧张到了极点。
路过昨晚的小巷时,她的惊恐和不安再度回归。碎玻璃和破帆布还在,尸体和血迹却不见了,更没有城市守卫在凶案现场拉起的警戒线。
她不知道自己昨晚看到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惹了个大麻烦。
第3章 猫鼠游戏
希琳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当时她刚下公共马车不久,正在公寓附近的面包房外排队,准备买些打折的剩面包当晚餐。太阳尚未彻底沉入港区西方的海平面,炼金路灯也还没点亮,正是街上照明最差的时刻。
接着队尾传来了争吵声。神经紧张的希琳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到两个水手打扮的男人正在互相推搡。发现争执与自己无关,她暗暗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她和跟踪者对上了视线。
那人靠在大街另一侧的栏杆上,穿着一件不入时的厚风衣,戴着一顶黑色的宽檐帽。他们对上视线的那一刻,男人立刻转开了脸。
半小时之前,她在公司附近的公共马车站见过这个人。当时他也在有意无意地偷看她,但那个时候希琳身边还有别的姑娘,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之后他们上了同一辆马车,不过这个人的座位离她很远。希琳下车时,这个人还留在车上。
现在看来,他一定是故意那么做的。只要比她晚一站下车,就能让她放松警惕。希琳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但如果刚才她没有回头,现在肯定还被蒙在鼓里。
恐惧攫住了她。她感觉呼吸困难,手心渗出了冷汗。
跟踪她的人一定和托马斯·恩德有关,她早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也许他从别的接待员那里问出了想知道的答案,最终把怀疑的范围缩小到了一个可以逐个排查的范围。说不定他已经锁定了她,只是暂时还没找到证据,所以雇人来跟踪她。
希琳知道自己很可能是在捕风捉影。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往往会夸大异常现象之间的联系。换做平时,也许她会说服自己镇定下来。但这次不行。这次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情绪,以及恐惧带来的生理反应。
她实在太害怕了,非得逃离这个人的视线不可。
双手开始发抖,希琳只好把它们紧紧贴在身上。她不能崩溃,现在还不能。于是她把左手按在胸前,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勉强找回了一些思考能力。
那个人在跟踪她,至少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她必须先装作若无其事,以免惊动跟踪者。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被逼急后会做出什么事……
而且现在她也没法采取行动。周围的环境对她非常不利。昏暗的光线是跟踪者的最佳掩护,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拉近距离,无需担心自己会惊动无关的路人。
但只要她能等到路灯点亮,形势就会逆转。港区的炼金路灯是几年前新发明的炼金产品,它们会在周围暗到一定程度后自动点亮。
等到周围变亮,跟踪者就必须有所收敛。路人的目光会成为威慑,让他束手束脚。
没错,那时她才能拉开距离。那时她才有机会逃跑。
可是她该怎么逃呢?直接逃回自己的公寓吗?公寓真的安全吗?
思考,她必须思考……跟踪者是今天下午才盯上她的,所以他应该还不知道希琳住在哪里。如果他知道,那他应该会在公寓附近埋伏,而不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和她乘同一辆马车。
她知道自己在做假设。有些时候,假设是一种危险的思考方式,会诱使她一厢情愿地忽视真正的危险。
没错,她不能低估对方。跟踪者比她高了至少三寸,而且体格魁梧,绝对不是希琳可以独自处理的难题。
她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甩掉他。想要脱离危险,希琳需要别人的帮助。
猎巫人当然是此刻的首选。但他们大多都在中心城区附近保护蓝血贵族,很少出在港区现身。
所以只剩下城市守卫了——港区的码头上一般都会有城市守卫的巡逻队,确保搬运工和船方在讲价时的冲突停留在口角的程度。如果她能把跟踪者引到码头,也许……
但跟踪者会让她如愿吗?况且就算她能成功,又该怎么向城市卫队解释这一切?她怀疑有人在跟踪自己?
不,不行。他们只会哈哈大笑,把她当做一个捕风捉影的乡下女。
除非她能让跟踪者暴露身份,让他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外卖窗口前了,穿着白色制服的女店员朝她露出微笑。
她意识到自己是来买晚餐的。“请给我两条面包。”
等待打包的时候,希琳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偷偷看了看西边的海平面。现在太阳只剩下一个暗红色的亮点,只要光线再暗一点,街上的炼金路灯就会自动点亮。
女店员把装好的面包袋递给她,希琳付给她两枚库珀铜板,随后转身离开了面包房。她在遇到的第一个路口转了个弯,把回公寓的路甩在了身后。
她希望自己的计划能够成功。
港区并不是火印城最繁华的地段,但依然有着诸多晚间娱乐。街上的行人比她预想中要多一些,可惜没有多到能让她混进人群里逃走。
因此她只能朝码头的方向继续前进。
运河的堤道笔直向西,希琳装作有事要办的样子匆匆前行。傍晚的海风迎面吹来,空气中有股淡淡的咸腥味。异味和恐惧混杂在一起,她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只想停下来呕吐。
但她不敢那么做。不敢在被人跟踪的时候那么做。
她走上一座横跨运河的石桥,这时一辆四轮马车迎面驶来。希琳意识到这是个确认距离的机会,于是她向右贴上石桥的栏杆,在马车经过时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
在车身和马匹的间隙中,希琳看到了那个穿着厚风衣的身影。他就在另一侧的栏杆旁,只落后她大约二十步的距离。
她吞下一声恐惧的呜咽,转身加快脚步继续前进。
越靠近码头,路上的行人就越多。希琳渐渐分辨不出跟踪者的脚步声,但她知道对方一直都在,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很快,宽阔的码头空地出现在她前方大约一百步之外。就在这时,头顶的炼金路灯亮了起来。
希琳刚感到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接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什么人突然跑了起来。
是跟踪者。他知道自己即将失去机会,所以打算孤注一掷。
在突如其来的惊慌中,希琳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被抓之前跑进码头。
但她随后发现——感谢诸神——附近的一家露天餐厅里坐着两个身穿城市守卫制服的男人。
希琳提起裙摆,拔腿就跑。
刚跑出几步,她就撞到了什么人,惹得对方破口大骂。然而希琳顾不上停下来道歉,甚至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她冲向城市守卫坐的餐桌,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先生们,帮帮我!求求你们,有人在——”
“等一下,小姐。”年长的那个男人抬起一只手,“慢点说。怎么回事?”
“有人,有人在跟踪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抬起正在发抖的手指向身后。
“我想我知道原因。”他的年轻搭档接口道,随后朝希琳笑了笑。年轻男孩们经常朝她这么笑,但在这种场合还是第一次。
“收敛点,小子,你还在执勤呢。”年长的男人朝希琳身后看了看,接着露出困惑的神色。“谁在跟踪你?”
“就是——”希琳回过头,却发现跟踪者不见了。
“就是?”他挑起眉毛。
“呃,可是……”她感觉有些头晕,随之而来的是涌向全身的无力感。
刚刚肯定有人在跟踪她,那件厚风衣绝不可能认错。但他去哪了?那种身材的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这说不通啊……就在几秒之前,希琳还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到底怎么回事?
“小姐,这种事可不是拿来开玩笑的。”年长的城市守卫听起来有些不耐烦,显然把希琳当成了一个没脑子的乡下女人。
“如果你还是很害怕,也许我们可以送你回家。”年轻的城市守卫提议。
“你要是离开码头半步,猜猜谁的屁股会尝到这双新靴子的滋味?至于你,小姐,只要你指认出那个跟踪你的人,以公爵的名义,我们马上就去逮捕他。但如果你只是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恐怕你要找的不是城市守卫,而是心理治疗师。”
“想象?”希琳震惊地重复道,感觉受到了侮辱。
“好吧,是我措辞不当。所以那个‘真实存在的’跟踪者到底在哪?”
***
希琳疲惫不堪地回到公寓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她的靴子在奔跑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走起路来非常别扭。买来的面包在她和别人相撞时掉到了地上,等她想起来已经晚了,面包被过往的行人踩成了一团黑糊糊的烂泥。
真棒啊,她心想,真是完美的一天。她饥肠辘辘地爬上台阶,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托马斯·恩德正在屋里等她。
她张口欲呼,却发现肺里吸不进任何空气。手工艺品店的老板微笑着对她点头致意,接着一双巨大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担心,玛尔伦小姐,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咱们就去我的店里吧,你觉得如何?”
第4章 恩德先生的友善交谈
希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只感觉全身冰冷、四肢无力,仿佛被泡在水里。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这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发霉的气味。一枚泛着冷光的炼金灯球挂在她头顶,光线昏暗,压抑感十足。
随后她发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房间里还有一名高个子女人,倚靠在房门上,姿态中有种随意而为的优雅。她身穿一套黑色的骑马装,暗红色的头巾裹住了大半个脑袋。
希琳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人没有往这边看。她右手拿着一串鲜红的血葡萄,咬下一颗后细细咀嚼了半天,最后把葡萄籽吐进一面手帕里。
这时她才发现希琳醒了。她朝这边笑了笑,希琳徒劳地张了张嘴作为回应。女人耸耸肩,用指节敲了敲身后的门,接着让到了一旁。
过了一会儿,托马斯恩德推门而入。他穿着一套褪了色的旧礼服,戴着工作用的手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此刻的情绪。
希琳拼命梳理记忆,试图回想起陷入昏迷之前的几秒钟。诸神啊,她早该知道的,她早该知道这个人不好惹!可谁又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她只不过是需要一点钱,只不过是想留在这座城市……不,你这无药可救的蠢女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弃。
看看你给自己招来了什么!
希琳张嘴呼救,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她这是在干嘛?”托马斯恩德皱起眉。
“我不是摘了她的声音吗?现在还没放回去呢。”女人又咬下一颗葡萄,“觉得应该先让你过来看看。”
“做得好。”他点点头,接着转向希琳,“玛尔伦小姐,希望你能原谅这些小小的不便。我实在需要和你谈一谈,但你似乎有些不太合作。”
希琳向他抛去哀求的目光,希望这能激起他的同情心。但她怀疑这招只对人类有用,而托马斯恩德不管外表看上去如何大概不是人类。
“好吧,你的观点很有说服力。交谈这种事,的确需要参与者们都能发出声音才算数。不过在把声音还给你之前,我要先把一些话说清楚。听明白了的话,就点两下头。”
她急切地点了两下头。
“很好,就知道你是个识时务的姑娘。那么首先,第一件事。咱们这番理应非常友善的交谈,就发生在我的手工艺品店的地下室里。楼上虽然没有顾客,但随时可能来人。所以如果你想做些什么,给交谈制造麻烦比如大喊大叫我可以向你保证,最终的发展不会如你所愿。而且交谈还会马上终止。明白吗?”
她吞了一下口水。
“明白了就给我点头,点两下。”
希琳照做了。
他看起来非常满意。“很好。你学得很快,不是吗?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件事。你很聪明,显然知道自己趟进浑水了。但你不知道这水究竟有多深,对不对?这么说吧,现在你脖子以下的部分已经淹在水里了。不仅如此,你那漂亮的脚腕上还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个大号船锚。而咱们接下来的友善交谈,就会决定这些看不见的水会不会继续上涨,最终淹过你的脑袋。所以我建议你过会儿说话时,先想清楚再开口。如何?”
希琳点点头。这次她没忘。
“怎么样?我就说过她很明事理的。”他朝高个子女人笑了笑。
女人耸耸肩,把嘴里的葡萄籽吐进手帕里,接着收起手帕打了个响指。
希琳感觉空气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她突然很好奇刚刚自己是如何呼吸的。但事情只要一扯上魔法,就会很难用她所知的常识去解释,所以还是不要深入思考比较好。
总而言之,她又可以发出声音了。“对不起,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
托马斯恩德抬起一只手。
希琳乖乖地闭上了嘴。
“很高兴看到你的发音能力没问题,这无疑使得接下来的友善交谈成为了可能。你显然十分紧张,而原因就是昨晚那件事……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也知道你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我向你保证,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是啊,她阴郁地想,显然没有。
“所以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对你有这么大的兴趣?既然我们有能力把你邀请到这儿来,为什么没有干脆在你那纤细的脖子上开个可爱的口子呢?”
“……因为你对我另有安排。”她轻声说。
“完全正确!”他兴致勃勃地踱起了步子,看上去和早晨那个平庸的中年男子判若两人,“其实我们一开始确实只想让你出局永久性的那种。毕竟你看到了我的秘密,而且是在一个最尴尬、最不恰当的时机。像我这种注重**的人,最讨厌让陌生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可为什么我改变主意了呢?为什么我会邀请你来我的店里做客呢?”
希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你在假设我知道答案?”
“我在引导你思考,玛尔伦小姐,思考能力对你今后的任务非常重要。今天傍晚的时候,你已经展现出了一些令人欣喜的潜力,至少枯叶对你的评价很高。”
“枯叶?”
高个子女人举起手里的血葡萄向她致意。
“可这是个”
“对,这是个精灵名字。你一定很纳闷,为什么在那件事发生之后,还会有精灵留在火印城。原因很简单,枯叶是个易容大师,她在乔装打扮上很有一套。你已经见过她穿风衣时的样子了。”
希琳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高个子女人。她摘下头巾,露出利落的短发和伤痕累累的尖耳朵。
“刚刚就是你在跟踪我?”希琳惊讶地问。
女精灵后撤半步,姿态优雅地鞠了一躬,如同话剧演员朝着观众席谢幕。
“她的玩心比较重,经常把测试当成游戏。但她操控声音的技巧非常出色,如果你想搞些有趣的大事件,很难找到比她更可靠的伙伴。顺便问一句,你应该知道‘调音师’是什么吧?”
她当然知道。事实上,在精灵被驱逐出火印城之前,调音师是引发魔法灾害的主要原因之一。刚进艾冯保险公司的头几个月,希琳至少处理了几十起与调音师有关的理赔业务。
即便以精灵的标准而言,调音师制造破坏的能力依然名列前茅。他们制造出超越听觉极限的刺耳高音,几乎毁掉了旧城区和生铁区所有的玻璃制品。城市守卫和猎巫人被派去搜捕他们,却被伪造出来的各类声响耍得团团转。
精灵引发的混乱一直持续到一年前的夏至日。就在那一天,公爵颁布了第十九号法令,驱逐了火印城内所有的非人类种族。经过一场短暂的镇压后,希琳再也没在城内见过任何一个精灵。
之前她的隔壁桌就坐着一名精灵审核员,然而那一天过后,他就消失不见了。克拉克斯安排了一名新人替代他,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知道调音师是什么。”希琳回答。
“太好了,这就为咱们省去了许多解释的麻烦。总而言之,枯叶对你的评价很高,她认为我应该给你个机会。”
“给我个机会?”
“我们想拉你入伙。”枯叶咧嘴一笑。
“……我不明白。”希琳诚实地说。
“如果你现在就明白了,老实说,我会感到无比困扰。”托马斯恩德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但你在应对跟踪时展现出来的智慧和勇气,的确值得称赞。如果枯叶认为你能胜任这份工作,那么我会选择相信她的判断。哦,你看起来似乎很吃惊,好像还带了点恐惧?”
不是一点恐惧,是强烈的恐惧。希琳完全不想跟这两个人扯上关系一个是可以死而复生的男人,另一个是精灵调音师。他们就像是混合好的炼金火药,随时可能把她的平静生活炸得粉碎。
“我很抱歉,恩德先生,但你们显然高估了我的价值。我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年轻女人,无论你们在计划什么,都绝对用不上我这样的人。”她轻声说。
他突然敛起笑容,恢复了最初面无表情的样子。
希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该道歉的是我,玛尔伦小姐。我有个喜欢玩弄修辞的坏毛病,这么多年总也改不掉。我刚刚的表述肯定让你产生了某种错误的印象,那么现在请允许我换一种更直白的说法:入伙或是入火,你选一个吧。”
希琳绝望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似乎别无选择。”
“的确如此。其实在大多数时候,‘拥有选择’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罢了。那么,既然咱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是不是就该谈谈正经事了呢?我这里有一个很简单的小任务,而且可以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你管这叫达成共识?“我简直迫不及待了。”她说。
“太棒了,太棒了!”他兴奋地搓了搓手,“那咱们就算是谈妥了。明天你会照常去艾冯保险公司上班,然后你会收到下一步的具体指示。其实我并不喜欢让别人猜谜,但偶尔留点悬念能让大家在枯燥的工作中找到些许的乐趣……无论如何,现在你应该露出迷人的微笑了,玛尔伦小姐。毕竟你已经成为了某个高尚事业中的一份子。”
第5章 意外的转机
被托马斯恩德掳去谈话的第二天,希琳比往常早醒了半个小时。她身心俱疲,眼皮沉重得像是没睡过一样。
在这种时候,继续赖在床上多睡一会儿似乎才是明智的选择。然而一想起昨天的经历,她的睡意顿时消逝无踪。
都怪她那该死的好奇心。如果希琳当时没有拐进那条小巷,现在困扰她的烦恼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交不出公民税,离开火印城当然不可避免。但除去回家乡结婚,她肯定还有别的选择。
她能读会写,还有初级核算师的资格证书。只要肯花时间询问,在旅行商队中谋到一个职位应该不算难事。
居无定所的日子自然会比现在更艰苦,但至少她仍旧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过自己选择的生活。
然而昨晚的会面彻底断绝了这种可能。
如今她成了托马斯恩德安插在艾冯保险公司中的棋子,被迫在他的计划中扮演角色。
就算她的运气足够好,顺利完成了托马斯恩德交付的所有任务……事情结束后,她全身而退的机会也很渺茫。
那个男人怎么可能放过她?
想到这里,希琳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爬下床,拿起水壶往木盆里倒了些清水,接着开始用毛巾擦洗身子。
作为一名勉强维持城市生活的底层平民,希琳只能每周去公共浴室洗一次热水澡。为了保持身体清洁,每天起床后的擦身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任务。
擦到一半时,她突然想起了床底下藏的银币。希琳顾不得穿好睡衣,连忙蹲下来伸手去探……感谢诸神,裹着银币的手帕还在暗格里。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后把它取了出来。
她发现手帕里多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工整的小字:
“玛尔伦小姐,我知道你遇到了一些经济方面的困难,所以这些钱就留给你当做活动经费吧,请尽量别让我后悔在你身上投资友善的托马斯恩德。”
她气得把纸条撕得粉碎,还差点把手帕和银币扔出窗外。但她知道要是自己真的扔了,等一下还得跑出去捡。
她确实很需要这笔钱。明天晚上六点钟就是公民税的最后期限,而且她还有许许多多的账单需要付。
既然她已经被托马斯恩德拉下了水,花他的钱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
于是她捡出那八枚没有沾血的弗拉银币,小心地装进了钱包。这笔钱足够她支付公民税和拖欠的房租,甚至还能买些新鲜的肉和蔬菜改善伙食。虽然希琳还在银行借了一笔信用贷款,但还款期是下周末,那时她已经领到薪水了。
擦洗完身体之后,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内衣,接着又穿上正装长裙。简单打理过头发后,希琳拉开卧室的门,准备去赶公共马车。
她的室友莫伊拉正站在门外,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敲门。看到希琳自己推门而出,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事吗?”希琳问。
莫伊拉挑起眉毛,“你说呢?”她是个典型的火印城本地姑娘,身材修长,留着一头厚实的红卷发。
“别闹了,莫伊拉,我正要去赶公共马车呢。”
“怎么,你今天还打算去上班?”莫伊拉看起来很高兴,“公民税的问题解决了吗?”
希琳这时才想起来她上周和莫伊拉说过公民税的事,但她完全没想到莫伊拉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虽说是合租的室友,但她们也只是分享同一间盥洗室和起居室,关系并不算是太亲密。
希琳住的这家公寓名为“郁金香”,是港区为数不多的女性公寓。住户全是年轻的单身女性,月租金比附近的其他公寓高了大约两成。
住在这里的姑娘大多是火印城真理院的硕士,还有一小部分是拥有一份体面工作的职业女性。如果条件允许,希琳很愿意继续住下去。
然而在四周之前,她突然收到了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来信,信中宣称她们的父亲即将因债务问题被捕入狱。于是希琳把自己全部的积蓄都寄回了家,只留下一些必要的生活费。
一周之后,她才想起公民税的事,但那时已经晚了。在之后的两周里,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办法,但始终没法凑齐公民税的钱。
于是在上周末的休息日,她把自己即将离开火印城的事告诉了莫伊拉……
其实她只是想倾诉一下而已。莫伊拉比她年轻四岁,还在真理院读书。她们两个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借出六弗拉的程度。
经历了昨晚那件事,希琳知道自己最好和这个年轻女孩保持距离。于是她轻描淡写地说:“是啊,总算是解决了。”
“真的吗?真是太好了!”莫伊拉兴奋地扑上来拥抱了希琳。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于是又满脸飞霞地退了回去。
在火印城,成年女性之间的拥抱是有失体面的行为,除非她们有血缘关系。但希琳一点也不介意刚刚的拥抱,因为莫伊拉显然是发自内心地为她高兴。
“呃,可你到底是怎么凑够钱的?”莫伊拉有些尴尬,于是赶快转移了话题。。
“家里寄了些钱给我。”希琳撒了个谎。她不能说出真相,否则托马斯恩德肯定会把莫伊拉也带去那个地下室的。
“哈,我就说过你应该写信回家的。他们是你的家人,怎么会拒绝你呢?更不用说,你就是为了帮助家人才陷入困境的。”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希琳轻声回答,“生活有时会为我们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不是吗?”
莫伊拉兴奋地点点头。“要不要一起吃早餐?我做了煎蛋熏肉三明治,足够咱们两个人吃的。”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今天有事,必须提前到公司。”希琳心乱如麻,只好编个借口回绝了她的邀请。
她出门后径直赶往公共马车站。一些穿着港务局制服的工人正在翻修车站附近的路面,大块的方形石地砖已经被挖了出来,露出了下面的泥土。
半小时后,她搭乘的公共马车抵达了中央大街。
由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希琳感觉有些头晕。幸好她今天出门早了二十分钟,于是下车后立刻前往附近的餐厅,点了份丰盛的早餐。
心满意足地吃完最后一块烤薄饼后,希琳招呼服务生来结账。
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来到桌旁,他的头上缠着头巾,希琳觉得他似乎有些面熟。
收取餐费时,他突然凑到希琳的耳边,“恩德先生向你问好。”希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服务生就已经端着空餐盘离开了。
上衣的口袋处有股异物感,她伸手探去,发现口袋里多了张折叠起来的纸条。琳抽出纸条平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和她早晨在手帕里找到的纸条一模一样:
“莫伊拉是个纯真可爱的姑娘,我们都不希望她的身上发生任何意外,不是吗?所以我诚恳地建议,她的纯真和无知最好能长久地保持下去。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希琳茫然地看着枯叶离去的方向,意识到他们已经发现了一个更有价值的筹码。
整个上午,她都有些魂不守舍。桌上的保险申请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甚至需要站起身才能看到办公室的门口。
保险单和昨晚的谈话弄得她焦头烂额,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写错了好几个签名,又弄坏了几张表格纸……
午餐时间的铃声响起时,她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了。整个上午的工作成果少得可怜,心不在焉简直就是审核员的灾难。
希琳站起身,扶着椅背伸了个懒腰,决定暂时把工作和烦恼抛到一旁,思考一下午餐的问题。
今天早晨为了躲开莫伊拉,她没来得及准备午餐,所以只能出去吃了。正在她犹豫着要去那家餐厅时,前台组的艾玛佩吉突然冒了出来。
“玛尔伦小姐,有空吗?”她说着敲了敲桌子,假装是在敲门。
艾玛比希琳年长一岁,是前台组最时髦的女人之一。她今天打扮得像个杂志模特,一身艳丽红裙,嘴唇涂成了上个月才开始流行的浅紫色。
希琳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艾玛佩吉和她同期入职,她们曾经一起接受过接待员的培训。不过在实习期结束后,她们就没什么交集了。
“午安,佩吉小姐。”希琳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哈哈,你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艾玛佩吉眯起眼睛笑了笑,“其实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午餐有什么安排吗?”
“呃,我打算出去吃。”希琳回答。
“那正好。你是不是跟克拉克斯提过预支薪水的事?他好像真的替你说了些好话,所以尽管最近的生意不太景气,公司还是同意帮你这个忙。”
希琳惊讶地看着她,随后意识到事情有多讽刺。要是早些时候就知道会这样,她就不用去捡死人的钱,也不会遇到昨晚那件事了。
“我真是受宠若惊。”她哭笑不得地说。
“哎,谁不是呢?说起来,你知不知道高级评估员卡兰佐德文?”
“当然。”希琳记得这个名字,他在公司中的地位很高,相当于各个部门直属的主管经理。拒绝他的午餐邀请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咱们过会儿就是要和他一起吃午餐,顺便谈谈你的公民税……至少他说事情和你的公民税有关。”艾玛露出微笑,“你可真够幸运的,居然能遇到这么好的事。”
幸运?希琳叹了口气。她到底有多幸运,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6章 新工作
金蔷薇餐厅位于上城区的外环大街,与旧城区之间只隔着一条运河。仅看外表,它和旧城区的各类古旧建筑没什么区别,但内部的装饰风格却融汇了瑟伦佩尔的各种流行元素,显得既现代又典雅。
餐厅的大部分包间都在临河的那一侧,客人站在窗边就能看到运河上的景色。
希琳拘谨地坐在包间里,感觉自己与身边的精致环境格格不入。尽管这家餐厅离公司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行程,但她之前一次也没来过。
她在艾冯保险公司的周薪并不高,算上业绩奖金也只有十辛提多一点,甚至还不足一弗拉。扣除各类必要的生活开支后,每周的结余只有大约五辛提这些钱中的一大部分还要存下来做公民税。
而金蔷薇的一顿午餐,算上服务费至少需要三辛提,远远超出了她的经济能力。
虽然她的收入比火印城最底层的工人略高,但与中产阶级仍然还有很大的差距。希琳在这一点上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没奢望过中产阶级的富裕生活。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包间里的另一名女人艾玛佩吉正倚在窗边,悠闲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色。她的经济状况比希琳稍好一些,但也很有限。换句话说,她们两个都不是能坐在金蔷薇餐厅三层的临河包间里享用午餐的人。
尚未到场的卡兰佐德文是她们能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在希琳的印象中,他是个棱角分明中年男人,大约三十五岁上下。头发和胡子都剃得极短,身材不高但体格结实,看起来像个退伍的军人。
希琳在公司的年度聚会时见过他一次,但没有说上话。高级评估员属于公司的核心员工,职位比她的直属上司克拉克斯还高了三级,因此根本就不可能跟希琳有什么交集。
像他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邀请她们来这种地方吃午餐?如果仅仅是谈论她的公民税,有必要如此破费吗?
对于这些疑问,希琳实在没什么头绪。但她已经开始后悔刚才答应得太快了,现在只希望自己没有陷入另一个麻烦。
“唉,你平时也这样吗?”艾玛突然说。
“什么?”希琳被她问得一愣。
“坐在如此舒适的环境中,却僵硬得像座雕塑。要是把你搬到中央广场的喷泉里,路过的旅行者说不定还会向你扔硬币讨好运呢。”
“哈哈,非常好笑。”希琳干巴巴地说,“好吧,我确实有些紧张……因为我不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来。”
“不过是吃个午餐而已,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希琳眨了眨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艾玛挑挑眉毛,“啊哈,我知道了!你在担心德文先生的动机。完全没那个必要。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对你不感兴趣。”
希琳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女接待员信步走回餐桌旁,从果盘里捡起一颗树莓,“卡兰佐德文已经成婚了,而且婚姻很幸福。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前几年有个年轻貌美的女接待员试图勾引他,结果那女孩不但没得手,还被开除了。如果让我在艾冯保险公司里找个最不用防备的午餐伴侣,德文先生就是不二之选。”
希琳皱起眉,“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他真的没有……”
“他妻子是我在真理院读书时的同学,”艾玛笑着回答,“你可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德文是个很传统的瑟伦佩尔人。对他而言,忠于妻子比什么都重要。”
“真的?”
“当然是真的。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他明明只是想找你谈话,为什么邀请我一起来?就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啊。”
但愿如此,希琳心想。她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最好不要再变得更复杂。
她们又等了一会儿,直到艾玛佩吉也有些不耐烦了,卡兰佐德文才终于现身。
他的形象和希琳记忆中差别不大,只是着装不像当时那么正式。“抱歉,女士们,我不是存心让你们久等的。”他摘下帽子欠了欠身。
“也许高级评估员是弹性工作制,但接待员和审核员可不是。”艾玛佩吉毫不客气地抱怨道,“由于你的迟到,这顿午餐只剩下二十分钟了。”
“那咱们最好赶快进入正题。”他殷勤地为艾玛佩吉拉开椅子,接着走到门口对外面的侍者说了些什么。
希琳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德文先生和佩吉小姐显然很熟,但对希琳而言,他却是完全的陌生人。按照礼节,她应该主动站起来鞠躬行礼。可她光顾着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幸好他没有介意。德文很快又回到房间里,随后对希琳露出友善的笑容。“幸会,玛尔伦小姐。我们曾经在年度聚会上见过面,可惜不算太正式。”
她吓了一跳,接着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行礼。“德文先生,我不知道……我是说……”
德文困惑地看了一眼艾玛,“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你就饶了她吧,卡兰佐,”艾玛嗤嗤笑道,“她昨天一整天脸红的次数还没刚才多。虽然欣赏她窘迫的样子也算是个不错的消遣,但咱们毕竟时间有限。”
“是啊,时间有限。”德文点点头,“我自作主张为你们二位点了这里的工作午餐,虽然只是简餐,但能在短时间里端上来的也就只有它了。”
“短时间”这个词显然有些过于轻描淡写了。这番话说完后才过了半分钟,三份餐盘就被送进了包间。等侍者揭开餐盘的罩子时,希琳意识到“简餐”这个词也很轻描淡写。
新鲜出炉的胡椒香料面包配上牛肉浓汤和白兰地煮牡蛎,主菜是洒着莳萝、百里香和柠檬汁的烤鸡肉,每个人的餐盘里还有一杯冰过的汽泡酒。
希琳下意识地在心中估算价格。她怀疑这样的一餐不止三辛提,顿时失去了拿起刀叉的勇气。真没想到昂贵而精致的食物摆在面前时,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看看另外两人,发现他们并没有这些顾虑。艾玛毫不客气地开始切鸡肉,德文也用餐叉插起一个牡蛎送进嘴里。希琳意识到自己有多饿,于是也撕下一片面包,接着尝了尝牛肉汤。
他们沉默地吃完了各自的午餐,完全没有浪费。希琳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这么好的胃口,而且居然在陌生人的面前吃了光盘子里的食物。
“那么,午餐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德文用餐巾抹了抹嘴,“开始谈正事吧。”
艾玛打了个哈欠,“需要我回避吗?”
“不用,不是什么秘密。”他耸耸肩,接着看向希琳,“玛尔伦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家乡位于瑟伦佩尔东部边境,靠近沃弗林。”
希琳点点头。“是的。为什么问这个?”
“你沃弗林语说得如何?”
“几乎和瑟伦语一样好。我的继母就是沃弗林人,她很重视子女的语言教育。”
“很好,看来我找对人了。”德文满意地点点头,“我们需要一个能说沃弗林语的翻译官,最好了解公司的各项业务。目前看来,你似乎就是最佳人选。”
希琳困惑地看着他,“你确定吗,先生?”
“非常确定,除非你在自己的沃弗林语水平上夸大其词了。是这样吗?”
她立刻羞红了脸。“当然没有,先生,你可以找一本沃弗林语的书来考我。”
德文抓了抓下巴,“我个人倾向于相信你,但其他的高级评估员或许会要求你证明自己。不管怎么说,一旦我们确定你的沃弗林语满足要求,这个任务就是你的了。”
“任务?”
“对,”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气泡酒,“你应该知道‘火印城的巫师’吧?毕竟那件事才过去半年而已。”
“当然,先生。那几周我们都差点累死在办公室里。”希琳回答。这可没有夸大其词。
“幸好没有,否则真是这个世界的损失。”他笑着说,“那么,我们刚刚说到的那位巫师,凭借从巨龙的威胁中拯救王国的功绩,得到了国王陛下的嘉奖。现在他成了第七位护国贤者,而他的辖区……就是火印城。”
哈,这可真够讽刺的。巫师自己惹出的烂摊子,最终又砸到了自己的手里。“但是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贤者大人下周就要上任了。我们的公爵大人希望他能接手灾害保险相关的工作,换句话说,他会成为艾冯保险公司的官方监督人。你知道官方监督人是什么吗?”
“听起来像是个麻烦。”希琳回答。
“没错,是个天大的麻烦。而且更棘手的地方在于,我们的护国贤者大人其实是个沃弗林人……他的瑟伦语口语还算勉强,但读写能力就不太够用了。据说他还带着两名女巫做副手,而她们连半句瑟伦语都不会说。”他摊开双手,“现在知道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了吗?”
她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你成了他的翻译官,就再也不需要操心公民税的问题了。不仅如此,你的薪水也会提高很多。”德文停顿了一下,“但是我要先提醒你,和巫师打交道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在这方面我有些个人的体会……而且不算美好。”
“没人喜欢和巫师打交道。”艾玛说。她看起来也有些紧张。
“所以我们会给你一天的考虑时间,玛尔伦小姐。明天刚好是休息日,你就好好想想吧。”
第7章 第一条指示
那天下午,希琳一直等待着预期中的指示,心中忐忑得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但直到前台送来最后一份保险单,她也没发现任何与托马斯恩德有关的文件。
她意识到自己猜错了方向,但又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不是保险单,那该是什么?对托马斯恩德而言,希琳还有什么别的价值?会不会是中间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保险单被阴差阳错地送到了其他审核员手上?
可这说不通啊……他看起来那么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无法想象那个吓得她做噩梦的男人会在这种小事上犯错。
疑问在她心中不断堆积,却始终得不到解答。临近下班时,克拉克斯突然出现,招着手把希琳叫出了办公室。
他眼镜上雾蒙蒙的,人看起来有些憔悴。“怎么样?事情顺利吗?”她的组长开门见山地说。
希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公司里的大部分人都在准备下班,至少表面上没有人关心他们的谈话。“你都知道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知道新上任的护国贤者下周就到。”克拉克斯耸耸肩,“而且他的瑟伦语说得不太好,嗯?”
她叹了口气,“他们想让我当他的翻译官……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
“是卡兰佐德文找你谈话的,对吧?”
希琳点点头。
“如果他认为你行,那你多半就行。”克拉克斯若有所思地说,“德文在识人方面很有一套,他能当上高级评估员靠的就是这种洞察力。至少在重大决策上,他的选择每次都被证明是对的。”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审核员而已,公司里随便找个人都比我更有资格……”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就换个角度看待这件事吧,”他咧嘴一笑,“至少你不需要操心公民税的事了。税务司的专员几分钟前离开了公司大楼,包里还带着你下半年的公民税而且据我所知,这些钱不是从你的薪水中预支的。”
要是早知道有这种安排,她当初干嘛还要去提心吊胆地捡死人钱?结果那些钱不但完全没派上用场,还害她成了托马斯恩德手里的棋子。
一想到事情有多讽刺,希琳差点大笑起来。“那我会被调离审核组吗?”她咬了咬嘴唇。
“也许会吧,我也不知道。在事情最终确定之前,应该还会有一场测试。只要你通过了测试,翻译官的工作就属于你了。这的确算个有前途的差事,但是护国贤者?哈,真见鬼!我可一点也不羡慕你,玛尔伦小姐。”
“没人喜欢和巫师打交道。”希琳突然想起艾玛中午说过的话。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魔法和自己的生活相隔甚远虽然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处理魔法灾害,但那毕竟只是一种灾害类型的名称,并不意味着真正的魔法。
而给护国贤者和他的女巫副手当翻译官,这和在办公室里审核文件的平凡工作完全是两码事。希琳怎么可能一边在托马斯恩德的手心里跳舞,一边伺候那些目中无人的巫师?
“最好赶快喜欢上,毕竟你马上就要去为巫师们工作了。”克拉克斯摘下眼镜擦了擦,“还有,明天是休息日,所以今天你就不要加班了。”
她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需要业绩奖金了。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了两周,不料最后竟是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的,一时之间还真有些接受不了。“可我还有一些保险单……”
克拉克斯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没有什么保险单必须在周六晚上处理。回家去吧,玛尔伦小姐,下周我会重新安排那些工作的。”
于是她走了。
七橡树街上满是抄近路赶往公共马车站的人,他们看起来都很疲惫,但至少还有心情和同行的人谈笑。在黄昏的辉光中,远去的每个人都被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希琳茫然地看着那些影子。
她依然有些难以置信。谁能料到,就在两天之前,公民税还是她可悲生活中最大的麻烦。那时她还没遇到托马斯恩德,生活也只是充满磨难,但至少还有清晰可见的退路。
而现在她口袋里装着八枚弗拉银币,很快还会得到一份令人羡慕的新工作。可她却宁愿自己还在发愁公民税至少不需要跟精灵调音师和杀死过巨龙的巫师打交道。
希琳叹了口气,随即迈开步子。然而没走出两步,一个高大的人影就拦在了她的面前……哈,当然了。
枯叶一直在等她。
“跟我来,玛尔伦。”她操控着自己的声调,变成了十足的男人腔,而且是颇有魅力的那种。和昨晚初次现身时一样,女精灵依然穿着那件厚实的风衣。希琳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幅打扮是为了掩饰她窈窕的女性身材。
“我没接到任何指示。”希琳压低声音说。
“别在这儿说,跟上我。”枯叶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带路。她的那双长腿可不是变装出来的,步子大得不可思议。希琳提着裙摆一路小跑才好不容易跟上她。
“呃,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你昨天去过的地方。有人在看咱们呢,快跟她们打个招呼。”
希琳慌慌张张地朝不远处的前台组姑娘们挥手致意,她们也挥手回礼,有几个还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玛尔伦,这是你男朋友?”一个女孩大声问。
“什么?”希琳刚说出一个词,紧接着她的声音就被枯叶摘走了。
“幸会,各位小姐。”穿着男装的女精灵用迷人的男性嗓音说,“我很想和你们多聊聊,但希尔和我的晚餐约会就快迟到了。餐厅经理说如果我们迟到,预订好位子就会被他让给别人。”
希尔?她刚刚叫我希尔?希琳正要用表情否认,结果枯叶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咱们可不想迟到,对吧?”女精灵朝她笑了笑。
她手腕的力气可真大,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希琳知道反抗对自己没有好处,只好乖乖地点了点头,按对方的意愿表演给其他人看。
和前台组的女孩们分开之后,枯叶才松开手。希琳又惊又气地揉了揉手腕,想抗议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好朝高个子女精灵怒目而视。
“唉,生气了?”枯叶好奇地问。
希琳清了清嗓子,发现声音又回来了。“我讨厌被人当成玩具耍来耍去。”她说。
“真抱歉。”女精灵顶着厚实的风衣耸耸肩,“但见识了你昨天在码头的表现,小心一点准没错。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摆我一道?”
“你今天早晨才往我衣袋里塞了张纸条,威胁要对付我的合租室友。”希琳酸溜溜地说,“我现在除了乖乖听话,还敢怎么样?”
枯叶抬起眉毛,“至少你还敢对我怒目而视,顺便再吐出两句咄咄逼人的抱怨,是吧?”
“我”希琳一时语塞。
“行啦,我们看中的就是你这一点。”女精灵用修长的手臂拍了拍她的背,催促她继续赶路,“而且我觉得这大概算是件好事。在你眼中,我不像恩德先生那么可怕,对吗?”
希琳迟疑地点点头。
枯叶看起来颇为得意,“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拉你入伙,玛尔伦。你这个年纪的人类大多不怎么聪明。偶尔有几个聪明的,也多半已经被可悲的生活压迫成只会成天抱怨的混球了。”
“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似乎离你所说的‘成天抱怨的混球’只有一步之遥。”希琳闷闷不乐地说。
“有些时候,差那一步就是天壤之别。你很有潜力,恩德先生也认同我对你的看法。所以不要把你的天赋浪费在担惊受怕和胡思乱想上,嗯?”
她们走过两个街区,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路上的马车。很快,新月大街的拱门出现在路口的拐角处,希琳远远就看到了写着“巧手和艺术”的招牌,挂在一根从手工艺品店二楼的窗子里伸出来的木杆上。
店里没有顾客,和她昨天来这里“做客”时一样。托马斯恩德也不见踪影,他唯一的店员正在跟一个律师打扮的男人低声交谈。看到枯叶和希琳走进大门,店员瞥了一眼通往地下仓库的走廊,接着继续和律师交头接耳。
希琳上次来的时候太过匆忙,又太过害怕,所以没来得及观察店里的样子。这里比她想象中更像个装满了旧货的阁楼,只是少了些灰尘,而且“旧货”都被摆放在精美的玻璃橱窗里。
她粗略地扫了一眼,很快认定自己对这些“手工艺品”不感兴趣。
黯淡无光的珠宝原石,雕着意义不明的花纹的巨大贝壳,用皮革和兽骨制作的古怪图腾,毫无形状可言的陶土酒杯……真不知道谁会对这样的东西感兴趣,至少绝对不是她。
枯叶轻轻推了她一下,希琳只好继续前进。她们穿过冷清的大厅,钻进黑漆漆的走廊,最后回到了昨晚她从昏迷中醒来时所在的那个地下室。
托马斯恩德并没在那里等她。毫无疑问,比起等待别人,那个男人更愿意让别人等他。
地下室里依然灯光昏暗,气氛压抑得让她有些不舒服。希琳想找把椅子坐下,但很快又想起自己昨晚被绑在椅子上的经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算了,还是站着吧。
枯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串血葡萄,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希琳好奇地看着她。
“看什么?血葡萄我可不会跟别人分享。”女精灵一边说,一边把葡萄籽吐进左手拿着的手帕里。
“呃,我没想抢你的葡萄吃。我只是想知道,托马斯恩德在哪儿?”
“今天他不会来,咱们要见的是其他人。”
“其他人?”
“也是团队里的人。”女精灵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准会喜欢她的,可迷人了。”
希琳皱起眉,“请原谅,我这个年纪的人类大多不怎么聪明。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恩德先生昨天说过,今天就会向我下达指示。可我在公司等了一整天,却什么也没收到。”
“指示已经下达了啊,你不是还在为它发愁呢么?”
“我根本”
一个戴着单边眼镜的老妇人突然推开地下室的门。她看了看正在吃血葡萄的女精灵,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希琳,随后拄着手里的拐杖把自己挪进房间里。
她穿着一件黑色披肩,脸上的皮肤又松又皱,看起来至少六十岁以上,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紧绷绷的发髻。
“晚上好,伊蕾妮大师。”枯叶后撤半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吃你的葡萄吧,小丫头。”伊蕾妮大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看向希琳,“你们昨天说的那个文盲就是她?”
“文盲?”希琳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有意见?”伊蕾妮大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无知的小丫头居然还会顶嘴?”
希琳恼火地看向枯叶,然而女精灵正专心致志地吃着葡萄。
“要是有人能屈尊给这位文盲解释解释,那就太好了。”希琳缓缓地说。
“哈,文盲小姐很快就能得到解释。她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伊蕾妮大师咧开嘴,露出一个缺牙的微笑,“伺候巫师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能在正式开工之前得到一个学习基础知识的机会,文盲小姐应该心存感激。”
希琳惊得脸色发白,“你在说什么”
“她还不知道?”伊蕾妮大师看向枯叶,皱起眉。
“我还没告诉她。”女精灵耸耸肩。
“告诉我什么?”希琳提高了音量。
“你午餐时的谈话就是我们安排的。”枯叶说着咬下一颗葡萄,“我们需要一个能够接近巫师的人,最好够机灵,也要足够忠诚。”
忠诚?用死亡威胁换来的忠诚吗?“别逗了,卡兰佐德文怎么可能会听你们的话?”
“他的确不会,但这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们只不过是替你铲除了几个潜在的竞争对手,现在艾冯保险公司里应该不会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份工作了。”
“……铲除?”
“别担心,没人受到永久性的伤害至少我负责的那三个没有。”枯叶笑着说,“与其挂念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还是考虑一下你自己吧。从现在开始,你得跟伊蕾妮大师学习如何与巫师打交道。说得具体点,就是如何当着他们的面撒谎,以及如何从他们的口袋里摸点有价值的东西出来。”
希琳睁大眼睛看着她,“你在开玩笑。”
“我开玩笑的时候,你肯定会捧腹大笑的。”女精灵认真地说,“现在,如果我是你,就会找个舒服的椅子坐下。我向你保证,接下来的一天会非常漫长。”
第8章 常识课
“通常来讲,”伊蕾妮大师用教导无知孩童的口吻说,“把一个能读会写的普通文盲教导成可以为巫师打杂的助手,大约需要一年。而把一个连刀子哪头尖都分不清的雏鸟儿培养成合格的间谍,大约需要三年。遗憾的是,咱们就只有一个晚上,还得再刨去你睡觉的时间。”
希琳挑起眉毛,“作为一个文盲居然还需要吃饭和睡觉,对此我深感抱歉。”
老妇人在地上敲了敲拐杖,“行了,知道你不高兴。但既然人都坐在这里了,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明白吗?”
希琳看了看枯叶,女精灵一边咀嚼葡萄,一边缓缓地点点头。看起来似乎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真棒啊,真是个愉快的周末。“可是你也说过,我至少需要四年的训练才……”
“四年时间能让你成为合格的法师间谍,但是诸神慈悲,你这次的任务不需要‘合格’也有机会成功。所以咱们不妨试试看,嗯?就从教你如何避免自己的意外惨死开始吧。”
希琳不太自在地正了正坐姿。为了确保她们能看清楚书上的文字,枯叶在地下室里多点了几盏灯。现在屋子里亮堂堂的,但希琳却感觉那些光亮让她无处遁形。
“首先第一条,也是最简单的常识跟巫师打交道的时候,永远先服从再提问。如果你没有理解他的指令,当然可以恳请他做出解释。但大多数巫师对愚蠢之人的耐性都很有限,所以要是你不想太早耗尽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最好表现得机灵点。”
“可是我对魔法一窍不通,”希琳闷闷不乐地说,“他们肯定会觉得在跟猴子讲话。”
“关于这一点,文盲小姐,”伊蕾妮大师不耐烦地摆摆手,“好消息是,对他们而言,你就算分不清艾欣符文和艾登符文都无所谓。因为你的身份是魔法灾害保险公司雇员,对魔法一窍不通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哦?那我还要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哈,文盲小姐,你要担心的可太多了!你以为自己是去做什么的?就业实习吗?你的任务是潜伏在巫师身边,弄来各种有价值的情报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用符文写的。说起这个,你知道符文是什么吗?”
希琳耸耸肩,“有所耳闻,但一个字母也不认识。我听说所有和符文相关的书籍都由巫师会掌控,只有在成为巫师学徒后才能接触到那些知识。普通人根本没有半点机会。”
“哈,你这漂亮的小文盲还算有点救。”老妇人抚了抚眼镜,“没错,符文受到严格的控制,几乎算是巫师们的专属文字。他们的书籍、信件和各类与魔法相关的文字资料大多都是用符文记录的,对巫师而言,符文本身就是一种最基础、最便利的加密手段。”伊蕾妮大师停顿了一下,“这就是你要学习的第二条符文。”
希琳不安地看了看桌面上的硬皮书。她有点好奇这本《初级符文教程》的来历,却又不敢问。跟托马斯恩德的团伙相处时,刨根问底可能不是什么好习惯。
……但在一天之内学会符文?“呃,我觉得这也许不是个好计划。”希琳试探性地说。
“怎么,现在突然对自己的读写能力没自信了?刚刚不是还挺不服气的吗?”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希琳皱起眉,“咱们在谈论的可是一门语言,而且恐怕是世界上最晦涩难懂的语言。”
枯叶终于吃完了最后一颗葡萄,随手把装葡萄籽的手帕放进衣服口袋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女精灵给自己也拉了把椅子,“首先,你不需要学习发音和单词,只要记住每个符文字母的写法就行。其次,你的时间不止是今晚,接下来每天晚上你都可以在家里学习。”
希琳松了一口气。但只是一小口。“我能带走这本书吗?”她问。
“当然不能,不过你可以把符文字母相关的内容抄写下来带回家。就目前而言,你只需要知道每个字母怎么写就行了。”女精灵咧嘴一笑,“怎么样,听起来简单多了?”
事实上,根本就没那么简单。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希琳就坐在地下室的桌子边,一边听着伊蕾妮大师念叨各种匪夷所思的“常识”,一边努力把来历不明的符文书上的字母印在脑海里。
老妇人在地下室中来回踱步,拐杖戳着地板,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在这种噪音下,想要集中精神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伊蕾妮大师偶尔会突然停下脚步,考问她之前提到过的知识点。如果希琳答错或答不出,就会引来一阵别出心裁的冷嘲热讽。
“为什么巫师在冥想时需要独处?”
“因为冥想时受到干扰可能会失败?”她苦思冥想,但还是只能回忆起这些废话。
回答显然不够好,因为伊蕾妮大师抿起了嘴。
“呃,”希琳舔舔嘴唇,突然想起了答案,“如果打扰到冥想中的巫师,可能会受到他们无意识的攻击。为了避免造成无谓的破坏,巫师们在冥想时必须独处。”
“哼,还算有点救。魔网是什么?”
“魔网是巫师共享的通讯网络,他们编织各种特定的图案,从而与其他巫师建立精神上的联系。他们可以通过魔网实现远距离的情报交换……”
伊蕾妮大师突然对她怒目而视,“我让你停下了吗?边抄边回答!”
希琳连忙继续抄写符文。伊蕾妮大师又开始哒、哒、哒地踱步。
她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眼皮也越来越重,到了后来甚至连欧玛和欧克都弄混了。伊蕾妮大师不依不饶地念叨着文盲什么什么的。
枯叶突然从房间的角落冒了出来,“好了,今天到此为止,我送你回家。”
但这毫无必要,因为希琳一碰到桌子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有人在她睡着后把她搬到了床上。希琳打着哈欠环顾四周,发现这间陌生的卧室比她在郁金香公寓里的房间要小一些,但打扫得很干净。
房间的窗子敞开着,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希琳直起上身伸了个懒腰。
没睡在自己的床上让她有些不舒服,但昨天她实在是太困了,不知道最后熬到了几点。
幸好今天是周末,不回家也不会引起怀疑。接下来她只要……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又变成了敲门声。
她是不是应该说“请进”?但她现在只穿着贴身衬衣,邀请别人进屋显然不太得体。至少要先弄清楚对方的身份。
“是谁?”她问。
枯叶推门而入,希琳松了口气。女精灵两手各拿着一个袋子,一股脑地堆在她的床上。
“我的其他衣服呢?”希琳想起来自己应该生气。
“被我扔了。”枯叶说,“都是些破烂,你不能穿成那样去见巫师。”
“那我怎么去见?穿着贴身衬衣吗?”
“很有想法,可惜毫无意义。巫师的助手是两名女巫,据说都是绝色美女。所以他肯定对你没兴趣……更何况你只是个没有天赋的普通人。”
“哎!那既然如此,你就行行好,放过我这个可怜的普通人吧。”
“怎么可能?我还指望你替我下金蛋呢。”女精灵拍了拍她拿进来的袋子,“穿上这些,然后下楼吃早餐。恩德先生想和你谈谈。”
希琳突然没了开玩笑的兴致。她沉默地点点头。于是枯叶离开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她爬下床,关上窗子,接着拆开枯叶拿进来的袋子。里面是一整套女装,比她来火印城后穿过的任何一套衣服都要好。
上衣是她最近在杂志上看到过的新款式,又舒适又合身。浅黄色的裙服刚好贴合她的线条,腰部内侧的金属裙撑避免了衬裙紧贴在身上带来的不便。
她只在家里穿过这样的衣服,继母从她十八岁开始就忙着为她张罗婚事,一直在努力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对家人的回忆让她感到更难过,就连和继母相处也好过与楼下那些人为伍。可惜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房间里没有镜子,但枯叶留了把梳子给她。希琳简单地打理了一下头发,确保它们没有乱糟糟地蓬成一团。
然后她走出房间,下到一层。
托马斯恩德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正在边喝咖啡边看,面前的餐盘里只剩下食物的残渣。
枯叶面前什么也没有,但她手里一如既往地拿着一串鲜红的葡萄。
“啊,玛尔伦小姐。”恩德先生头也不抬地说,“欢迎加入我们。想来点什么?”
“我想要回我的衣服。”希琳坐进留给她的位子。
“送去洗了,洗好之后会送回你家里。”他回答。
希琳责怪地看向枯叶,女精灵笑着举起葡萄向她致意。
“太好了。”希琳说,“那就再来点早餐吧。”
和这两个曾经绑架过她的人共处一室,希琳理应感到害怕。但可能是这日常的一幕过于正常,她竟然没了恐惧的感觉。
他们似乎只是一对普通的合作伙伴,而希琳则是团队的新成员。她感觉有些匪夷所思,但既然她现在还活着,所以这个推断大概没错。
她扫了一眼托马斯恩德正在看的报纸,头版的新闻标题是《第七位护国贤者即将上任!火印城第二次迎来了她的保护者》。
“来点煎饼怎么样?茶还是咖啡?”托马斯恩德的声音从报纸后面传来。
他是怎么做到的?身上带着那么黑暗的秘密,却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他的早餐为什么是煎饼和咖啡?难道不该是带血生肉之类的吗?
“好,那就煎饼,再来点茶。”她说。
“伊蕾妮大师对你的评价很高啊。”他突然说。
“如果智力未开化的文盲算是高评价的话,是啊。”希琳耸耸肩,“她不来一起吃早餐吗?”
“很遗憾,伊蕾妮大师已经回去了。她说你确实天赋有限,所以强行灌输过多的知识没什么好处。但她认为你符文学得还不错,所以任务的基础要求算是满足了。”
“嗯?”希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也就是说,你已经正式入伙了。接下来你要想办法通过艾冯保险公司的测试,我想大概就是明天吧。”托马斯恩德放下手里的报纸,“除此之外,我希望你多花点钱打扮一下自己。还好今天是周末,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让你变得更有吸引力……赶快吃你的早餐,然后枯叶会陪你去逛街。”
女精灵朝她开心地笑了笑,希琳叹了口气。
第9章 猎巫人
“怎么,玛尔伦,又走不动了?”
希琳第三次要求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息时,枯叶朝她皱了皱眉。高挑的女精灵今天依然是一身男性打扮,骑马装外罩着一件厚风衣,脚上的平底长靴令希琳无比羡慕。
“这该死的高跟鞋。”希琳嘟囔着说。
“是你自己说的。”枯叶指出,“之前的高跟鞋沾了血,要买双新的。”
“是啊是啊,但你就不能等咱们回去之后再扔掉我的旧靴子吗?我又没说要穿着新高跟鞋跟你逛街!”希琳希琳摇摇晃晃地走向路边的长椅,一屁股坐了上去,接着满足地哼了几声。
“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姐。”枯叶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拎着包裹跟过来坐在她旁边。
“你说得倒轻巧,要不要来试试穿着这双鞋走一会儿?”
“哈,我倒是想。但你的脚那么小,我怎么穿得进去?”
希琳懒得和她斗嘴。穿着新买的高跟鞋逛完低语百合街上大部分女装店后,她打算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只有呻吟和抱怨。
难怪这条街的路边有这么多供人休息的长椅,真该给想出这个点子的人一些奖赏。“还有多少东西要买?”她隔着鞋子揉了揉酸痛的脚踝。
枯叶从口袋里掏出她们出门前一起列的清单,“好像还需要两条丝巾,外加一副新手套。”
希琳发出哀怨的呻吟声。
“行啦,又不是让你出钱。”女精灵拍了拍已经瘪下去很多的钱袋,“这些都是必要的准备措施。要想不被巫师看轻,你就得在着装打扮上做足功课。”
她当然明白衣装的重要性,只是没想到购物计划在具体执行时居然会这么难挨。在今天之前,希琳一直以为自己很喜欢逛街。“也许他不会在意我穿什么,”她叹着气说,“毕竟你也说过的在巫师眼中,没有魔法天赋的平民几乎不能算人。”
“但这不代表他会容忍你那平庸的着装。别忘了,你可是要为护国贤者工作,如果他打算在出席重要场合时把你带在身边呢?你总得有一套像样的衣服吧?”
希琳耸耸肩,“如果他对我的着装有要求,也许应该多发我一点薪水?可我不记得自己领到过什么额外的补贴啊。”
“巫师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他只管提要求,如何满足是其他人的事。如果他需要一个举止得体、打扮入时的女翻译官,那这个女翻译官,”枯叶看了她一眼,“最好自己想办法变得举止得体、打扮入时。”
“听起来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上司。”
“欢迎来到火印城,玛尔伦‘公主殿下’。”
她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享受着轻柔的晚风和难得的沉默。炼金路灯还没点亮,现在正是大街上最暗的时候。
希琳伸了个懒腰,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脱下高跟鞋,然后把脚放在长椅上……
卖零食的小贩推着车从她们面前经过,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希琳满怀期待地望向她的同伴。
“还要?你刚刚不是才吃过吗?”
“刚刚?已经至少过去一个小时了!”
枯叶轻轻揉着眉头,“最后一次,吃完就走。”
“吃完就走,你说了算。”希琳甜美地笑了笑。
女精灵嘟囔着站起身,迈开长腿追赶还没走远的小贩。希琳心满意足地目送她离开。虽然今天确实很累,但能吃到冰草莓也算值得了。如果她被迫离开了火印城,冰草莓肯定能在她的思念名单上排到前列。
枯叶正在和小贩讨价还价,希琳把脚抽出高跟鞋,侧坐在长椅上。她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无意中瞥到了一抹红蓝相间的剪影。
那是一支城市守卫的小队,六名穿着红蓝色制服的士兵正迈着勉强可以称为整齐的步子,正在大街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行进。
领头的军官没穿城市守卫制服。暗红色的斗篷下,黑色的甲胄若隐若现。他留着紧贴头皮的短碎发,走起路来姿态优雅、步履从容,如同一只兼具敏捷和力量的巨型猫科动物。
希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猎巫人。
她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看向枯叶。女精灵正拿着两杯冰草莓朝这边走来,她显然也注意到了猎巫人,但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在火印城潜伏的一年多时间里,她肯定见过猎巫人不止一次。
“吃完就走。”枯叶把杯子塞给她,语气中命令的意味很明显。
“好。”希琳乖乖应允。
她刚吃下一颗草莓,街对面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接着是凄厉的尖叫声。恐慌如同滴入水杯中的墨水般迅速扩散开来,街上的行人尖叫着四散而逃。
枯叶一跃而起,希琳吓得打翻了手里的杯子。“你能自己回去吗?”她急躁地问。
“我……我不知道。”
“那就雇辆车。不用等我吃晚餐了。”她话音未落便转身冲向街对面。
希琳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看着女精灵逆着四散奔逃的人群,冲向混乱源头的那家衣帽店。
她的心砰砰直跳,仿佛有人正在胸膛中打鼓。人的尖叫声和马的嘶鸣声不绝于耳,一时之间,她也想加入这惊恐而疯狂的合唱。
她知道自己应该拔腿就跑,跟着其他人逃离这条街。但她的脚还在疼,而且也还没穿上鞋。
于是她跪在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枯叶消失的店门。希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该关心的。她应该带着刚买的衣服离开,雇辆马车……
尖锐的爆鸣声从大街对面传来,沿街那一侧的玻璃窗齐刷刷地崩裂开来,碎片四散飞溅。希琳痛苦地捂着耳朵,几乎确信自己已经聋了。
但她没有聋。
尖叫声再次传来,听上去像是个孩子。
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赤着脚跳下长椅,一把抓起地上的高跟鞋,朝衣帽店的方向跑去。
她提着裙摆冲过无人的大街,店门口的地上全是碎玻璃,希琳只好穿上那双该死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靠上前,躲在门框后向店里望去。
衣帽店里的灯全被刚刚的音爆震碎了,四周光线昏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不,有人在里面。不止一个人。
希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我认得你。”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是他们中的一员,调音师。”
“那你可是占尽了优势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枯叶,“我对你一无所知。”
“不用担心……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利刃出鞘的声音,接着是金铁交鸣的声音。希琳躲在门框后面,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发抖。
眼睛逐渐适应了店里的亮度,她看到地上躺着人的躯体。他们穿着制服,一动不动,如同尸体。
一、二、三……五个,总共五个人。他们全都瘫在地上,有一个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暗色的液体淌出他的耳朵。
希琳又想尖叫,但恐惧让她发不出声音。在衣帽店的深处,两个轮廓模糊的身影正在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缠斗。
他们的剪影跳着诡异而恐怖的舞蹈,如同一对配合默契的舞伴,只是少了些暧昧,多了些致对方于死地的杀气。
利刃交错,尖锐的刺啦声切割着耳膜,令她指尖发痒。
孩子的尖叫声从衣帽店旁的小巷里传来。希琳强迫自己从枯叶和猎巫人的死亡舞蹈上移开视线,朝声音的来源赶去。
她还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来。
小巷里,一个身穿红蓝斗篷的城市守卫背对着她,正拖着一个软绵绵的躯体退向她所在的大街。一个尖耳朵的女孩瘫坐在地上衣帽店侧门外的地上,厉声尖叫。
希琳环顾四周,想找人来帮忙。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意识到,大家都知道爆炸声和尖叫声意味着猎巫人正在猎捕藏匿起来的精灵。
城市守卫吃力地拖着躯体向她退过来,腰上的剑鞘是空的。希琳麻木地看着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没戴头盔。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率先行动了起来。她脱下高跟鞋,紧紧握在手里,接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抡向城市守卫的后脑。
他痛苦地大叫一声,放下正在拖拽的躯体。希琳被他的叫声吓得差点脱手。但她没有脱手,紧接着又在同一个部位补了一下。
正在向后转身的城市守卫瘫倒在地,头破血流。希琳厌恶地扔下已经变形的鞋子,走上前抱起那个精灵女孩。
“没事了,”她尽可能温柔地说,“没事了,别怕。”
女孩依然哭个不停。
希琳感觉想吐,右手的小指也在火辣辣地疼大概是刚刚用鞋子打人的时候扭到了。
“别怕,别怕,没事了。”她把女孩搂在怀里,“除了你……还有谁?”
女孩指了指侧门的方向,希琳朝门内望去,只看到一个尖耳朵的女人倒在血泊里。她的胸前插着一把剑,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起伏。
希琳忍住强烈的呕吐**,抱起女孩走向那个倒在地上的男精灵。感谢诸神,他在低声呻吟。他还活着。
“醒醒,求你了,”她放下女孩,用力摇晃躺在地上的精灵,“求你了,快醒醒。”
他睁开眼睛,目光迷离地看着她。“我妻子……”他嘶声说,“我妻子……还在里面……”
“她死了,她死了!”希琳哭着说,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你们得离开这儿!枯叶正在和猎巫人战斗,我不知道她能拖住那个人多久。你们得马上离开!”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话。希琳哭得泪眼朦胧,泣不成声。“求你了,快走吧!想想你女儿!”
他挣扎着站起身,因脚步不稳又跌倒在地。希琳上去帮他,这次终于站了起来。
精灵看了她一眼,接着沉默地抱起女儿,蹒跚地跑向大街的另一边。
“等等!”希琳意识到他们的样子太过显眼。
精灵转过身,狐疑地看着她。
她擦了擦眼泪,捡起地上的高跟鞋,赤着脚穿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夕阳即将沉入海平线,路灯随时可能点亮。
为什么要做这个?你疯了吗?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
她走到之前坐的长椅旁,拆开其中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斗篷。她把斗篷递给抱着女儿的精灵。
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从她手中接过斗篷。“谢谢。”他咕哝着说。
他们披着斗篷离开了。
希琳抓起剩下的包裹,朝和他们相反的方向跑了好久。她跑啊跑,直到路灯突然点亮,火印城又变得灯火通明,又变得光彩夺目。
她瘫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第10章 噩梦
马车的晃动戛然而止,将她从朦胧的恍惚状态中惊醒。
“我们到了,小姐。”她听到车夫的声音,只是模糊难辨,仿佛隔着厚厚的帷幕。
希琳擦了擦脸,从贴身的钱包里摸出一枚辛提,拎着购物袋钻出车厢。
车夫搬来供她落脚的木踏板,希琳只感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但最终还是伸出脚踩了上去。呕吐的感觉又在蠢蠢欲动,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好不容易才下到地面。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车夫低声问。
“当然,”她漠然地点点头,“多谢关心。”
她付过钱,看着马车驶入夜色。等街上又重归寂静,希琳才转身走进郁金香公寓的大门。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到马车的了。离开低语百合街之后,她的记忆变得时断时续,难以接连。如果她强迫自己沉浸在回忆中,也许能把那些碎片拼凑起来……
但她不敢那么做。她害怕自己会回想起在小巷中经历的一切。
为什么要管闲事?你疯了吗?
希琳轻手轻脚地爬上台阶,只想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然而当她推开房门时,却发现莫伊拉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里。
她的室友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向她,“你去哪儿了?”
“购物。”希琳下意识地回答。
“哈哈,真好笑。”莫伊拉干巴巴地说,显然认为希琳在敷衍自己。接着她注意到希琳赤着脚,“你的鞋子呢?”
在红砖大街的某个垃圾桶里,“不小心掉进运河里了。”希琳回答。
“运河?”莫伊拉一脸怀疑地看着她,“你遇到抢劫了吗?”
“怎么会呢?火印城的治安一直都很好。”她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似乎不太成功。
莫伊拉没再多问,只是拉着希琳走向沙发。她无意中碰到希琳右手受伤的小指,希琳痛得畏缩了一下,猛地抽回手。
“购物时伤到的?”莫伊拉挑起眉毛。
“低语百合街的披肩正在打折。”希琳眨了眨眼睛,挤掉刚刚流出的泪水。
莫伊拉叹了口气,接着把希琳按在沙发上,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
她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医药箱。“给我看看。”她坐在希琳身边,用医生命令伤患的口吻说。
希琳顺从地伸出手。
莫伊拉动作轻柔地检查她小指的扭伤。她的第二根指节肿得像颗葡萄,好在指甲没有受伤,也没有地方在流血。
“披肩在打折?”
“好吧,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我在低语百合大街遇到猎巫人了,而且离他们的办案现场……有点近。”也许离得太近了一点。
“啊哈,我还是更喜欢披肩在打折的故事。”莫伊拉耸耸肩,接着开始往希琳的指节上涂抹某种冰凉的油膏。她的动作很轻,但希琳还是痛得浑身发抖。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只好强迫自己说些什么:“真的太可怕了,莫伊拉。人们四散而逃,马车失去控制,在街上横冲直撞……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怖的场面。”
“魔法灾害啊,嗯?明天你们肯定有得忙了。”
明天?她这时才突然想起来,明天可能会有一场测试。而且她还有一半的符文没有记下来,手抄的笔记也被落在托马斯恩德的店里了。也许枯叶明天会送过来……
枯叶。她的心口一紧。枯叶还在那家衣帽店里,独自面对猎巫人。
她把枯叶丢在了那里……她光顾着自己逃跑,完全忘记了女精灵的事。
但她还能怎么办?枯叶是个调音师,而且动作灵敏、剑法高强,甚至能和猎巫人过招,似乎还不落于下风。
就算希琳留下,又有什么用?她只会成为枯叶的负担。对,让枯叶一个人留下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希琳只能这么想。她已经逃回了家,现在除了用一厢情愿的猜测自我安慰,又能做什么?
“好了。”莫伊拉突然说,“先让它晾一会儿,然后给你冰敷。”
希琳感激地点点头。
“你的脚。”莫伊拉“医生”再次下令。
希琳拉起裙子,抬起双脚侧卧在沙发上。她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脚底扎着木刺,还有几个不大不小的伤口,流出来的血都已经干了。
刚刚为什么一点都不痛?
莫伊拉皱起眉,“这可有点严重了,你是走回来的吗?”
希琳摇摇头,“我雇了辆马车。”但是在上马车之前,她赤着脚跑了三个街区。真不可思议。
“待在这儿别动,”莫伊拉说,“我去弄点水来,要清洗伤口,否则会感染的。”
希琳一动也不想动。她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四肢发软,只想躺在床上。
如果运气好的话,她或许可以躲进梦里……哈,要是她现在从梦里醒来,然后发现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就更好了。
但她知道那不可能。
如此恐怖的经历,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梦里?在亲眼目睹之前,她还从来没见过那么血腥的场面。家人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也许保护得太好了一些。
她不禁暗忖,就在自己为公民税和房租发愁的时候,有多少精灵难民正在被猎巫人无情地屠杀,又有多少处决是在悄无声息中完成的。他们也许连孩子都不会放过……
希琳不知道那对精灵父女能去哪。但既然他们能找到之前的藏身之处,或许还能找到下一个。她希望自己送给他们的披风能起到些作用。
莫伊拉端着一盆水和一袋冰回到起居室,接着又回自己的卧室里翻出一瓶医用消毒剂。希琳一直没问过她在真理院学的是什么,现在看来也许和医学有关。
“你上的是医学院?”她问。
“不,我上的是考古学院,只是顺便学了一些简单的急救常识。毕竟考古学家有时要去野外勘探……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莫伊拉把冰袋递给她,“敷在小指上。”
“这是哪来的冰?”希琳好奇地问。
“炼金院的卡洛琳就住在走廊的另一边,她那里几乎什么都有。”
希琳没和卡洛琳说过几次话,她们出门和回家的时间都差了很多,偶尔在周末能打个照面。但卡洛琳显然对书本和炼金实验更感兴趣。
莫伊拉找来几块干净的纱布,动作麻利地跪在希琳面前,接着把她受伤的脚搁在自己的大腿上。“真走运,伤口不太深。但如果处理得不及时,还是可能会感染。”她喃喃自语道,“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我大概是吓坏了。”
“你的鞋子不是掉进运河了吧?”
“……不是。”
“好吧,可能会有点疼,忍着点。”莫伊拉说着开始用沾水的纱布替她清洗伤口。
冰凉的水流过伤口,麻木的脚底传来阵阵刺痛,还有些痒。莫伊拉熟练地擦去伤口附近的血污,接着用蘸着消毒液的纱布又轻柔地擦拭了一遍。
完事之后,她在伤口上抹了另一种药膏。这次的气味不怎么怡人。
“这是什么?”希琳皱起眉问。
“能让你尽快痊愈的东西。”莫伊拉边说边抹,“闻起来不太讨人喜欢,嗯?但它非常有效。要是你明天还想去上班,就该为此心怀感激。”
“……好吧,太谢谢你了。”
她处理完右脚,接着又开始处理左脚。希琳累得瘫在沙发上,疲倦地闭上眼睛,只想就这么进入梦乡。
暗色的液体从城市守卫的耳朵里流淌而出……
她猛地睁开双眼,全身颤抖。
“疼了吗?”莫伊拉停下手里的动作,关切地问。
“没有,”希琳轻声回答,“不是你的错。”
沉默在她们中间悬了一会儿,最后被莫伊拉打破。“你可以跟我说的。”她低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吧,没关系。”莫伊拉温柔地笑了笑,“那就以后再说。”
处理完伤口之后,她们都精疲力竭。莫伊拉和她分享了晚餐,希琳暗暗决定明天一定要买个礼物作为回报。
那天夜里,希琳真的做了梦。
在噩梦中,她成了被城市守卫拖出小巷的那个人。血淋淋的双腿绵软无力地拖在身前,令她看起来就像个残破的布娃娃。
她听到女孩的哭喊声、金属刮擦时的刺啦声……接着,调音师发出的音爆在离她不远的某个地方爆裂开来,破碎的玻璃四散飞溅,割破了她的脸。
“不,不要!”她尖叫着,慌乱地伸手去摸自己受伤的脸,结果却被某种的锋利尖刺割伤了手指。
在飞舞玻璃的碎片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黑色的荆棘覆在脸上,如同一副面具。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然后她醒了过来。希琳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半天,找到炼金灯球用力摇晃,直到它发出足够的亮度。然后她跳下床,扑向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脸。
没有伤痕,没有荆棘。她还是原来的样子。
希琳脱力地回到床上,向诸神祈祷噩梦别再回来。
第11章 重逢
第二天早晨,希琳脚上的伤依然没有痊愈。莫伊拉为她拆绷带时皱了皱眉,显然对伤口愈合的程度不太满意。
“你今天非去不可?”卧室里充斥着药膏的刺鼻气味,但莫伊拉毫不在意。
希琳点点头,“今天可能有个很重要的测试,测试结果会影响我之后的晋升。”
“可能?”莫伊拉抬了抬眉毛。
“……好吧,是‘很可能’。”希琳耸耸肩,“无论如何,我没资格拿这件事冒险,因为我非常需要那个晋升机会。”
其实枯叶向她保证过,希琳所有的竞争对手都已经被“铲除”了。但她还是想去公司看看,或许能打听到昨晚那件事的相关情报。
莫伊拉叹了口气,“好吧,至少你手指看上去没事了。我现在就帮你换绷带,但你不准穿高跟鞋出门。”
不准穿?希琳的衣柜里现在只剩下三天前那双沾过血的短筒靴了,而且它显然算是高跟鞋。“恐怕我的选择不多。”她沮丧地说。
“这没关系,你可以穿我的。”莫伊拉耸耸肩,“我去拿来让你试。”
她拿回来两双平底的短筒靴,样式都很朴素。希琳的脚比莫伊拉的小了一个尺码,但缠上一层绷带刚好合适。
希琳相中了深红色的那双,于是莫伊拉把另一双收了起来。“不错不错。这下你就不会错过那个‘很可能’存在的测试了,是吧?”她一边整理医药箱一边说。
“哎,你就尽管取笑吧。”希琳试着走了几步,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麻烦你悠着点,我可不希望晚上再重新给你抹药。你也不想再和那种气味儿共度一夜吧?”
“有道理,我会注意的。”
希琳换好外出的衣服,之后打开卧室的窗子,暗暗希望晚上回家时屋里的气味能散掉。由于换绷带花了些时间,她必须立刻出门,没法和莫伊拉一起吃早餐。
这倒是让希琳松了口气。昨晚她受了伤,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只能接受莫伊拉的帮助。但如果可能的话,希琳不想让莫伊拉牵涉得太深毕竟托马斯恩德的威胁依然悬在她们的头顶。
而且这场游戏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巫师、精灵和猎巫人……现在已经有很多让人头大的麻烦要应付了,莫伊拉的加入只会让希琳更被动。
出门后,希琳径直离开了郁金香公寓,打算沿着街道前往公共马车站。
路边一个穿着旅行者斗篷的高个子男人对她吹了声口哨。希琳皱起眉,加快速度从他身边走过,结果却被一把拉住。
“嘿,你”
“别怕,玛尔伦,是我。”是枯叶的声音,“换了身行头而已,之前那套不能穿了。”
“诸神啊!”希琳低呼一声,“昨天真抱歉,我……我把你扔在了那里。”
“你做得很对。”女精灵朝她眨了眨眼,“先不说这个了,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前面的公共马车站附近正在修路,所以我雇了辆前往七橡树街的马车。你知不知道有哪位小姐刚好要去那儿的?我打算带个伴儿一起走,顺便和她聊聊天。”
她们一起上了枯叶所说的马车。女精灵落座后大摇大摆地把那双长腿架在了对面的座位上,希琳只好靠着另一侧坐。
马车晃动了起来,枯叶放下车窗的帘子,接着动作飞快地比划了几下。
外面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可以了,咱们得谈谈。”女精灵说。
“咱们确实得谈谈,”希琳审视着她的脸,“你受伤了吗?”
“一点小伤而已,对上猎巫人只受这么点伤就算很走运了。”枯叶拉起衣袖,她的左手小臂上缠着绷带,没有渗血,“你们逃走之后,我很快就脱身了。”
希琳松了口气,她一直在担心这个。“我不敢回去帮你,怕被他们看到脸。”她有些愧疚地说。
“我刚刚就说过了,你做得对。昨天那件事不在计划之中,是我自己要去浑水的。要是这件事害你被猎巫人盯上,恩德先生肯定会非常生气。”
托马斯恩德对此不知情?“他不知道你在帮助那些精灵?”
“他知道。但他不想让你冒险,明白吗?你的个人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你就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环节。”
希琳抱起手臂,“若真是这样,这位‘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环节’希望能了解更多的情况。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躲开危险?像昨天那件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会在店里遇到什么……”
“抱歉,你说得对。”枯叶停顿了一会儿,“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一直在秘密地帮助城内的精灵。”
希琳难掩惊讶之色,“城里还藏了很多精灵?”
枯叶打量了她一会儿,似乎在犹豫到底应该告诉她多少。“城里还藏着大约两百名精灵,几乎都在同情精灵的人类家里。”
“……真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你们早就离开火印城了。”
“离开?”女精灵冷笑一声,“你以为公爵大人真有那么好心吗?驱逐精灵只是他的官方说法,实际下达的命令是屠杀城内的精灵。”
“屠杀?”希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听说过秘密镇压吧?”
“当然,但只是有所耳闻……报纸上提及的细节实在不多。”
“因为那件事太过残忍,公爵大人当然不会希望他治下的人类平民知道真相。在驱逐日之前,火印城内总共有五百多名精灵。最终逃出城的只有不到一百,藏起来的大约两百……剩下的全部惨遭杀害。”
希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驱逐日前后的确来了很多起理赔业务,但她怎么可能想到……
“我们一直在尽量送屠杀的幸存者逃出城,但每次带出去人数的非常有限。能被贿赂的守卫越来越少,价码也越来越高。像昨天晚上那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枯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们怀疑有人在告密。”
“衣帽店的店长似乎很有理由那样做?”希琳指出。
“这是很自然的结论。但很遗憾,他并不是告密者,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店长的儿子一年前死于秘密镇压的大屠杀,就是被猎巫人误杀的。”枯叶叹了口气,“而且夏月先生的妻子是个心灵手巧的女裁缝,她为衣帽店的生意做了很多贡献。留下他们对他大有好处。”
“……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个,猎巫人才会猜到店里藏了精灵。”
女精灵看上去有些意外,似乎没料到希琳能这么快想到这一层。“我们的确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我刚刚就说过,藏身地暴露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而之前的受害者们,没有留下任何可能会被猎巫人抓到的线索。所以我们还是倾向于‘有人告密’的猜测。”
希琳陷入了沉默。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街道,行人和车马川流不息,整座城市正在从沉睡中苏醒。
她突然感到火印城变得好陌生……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城市中最凄惨的角落。
但她错了。
几百名精灵藏在城市的地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而曾经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人类却浑然不知。
“罗勒,”她轻声问,“幸存者里有他吗?”
“没听过这个名字。”枯叶摇了摇头,“但我只知道幸存者中的一小部分人。这样万一我被抓,也不会被猎巫人拷问出所有人的下落。他是谁?对你很重要吗?”
“他曾经是我邻桌的同事……对我而言算是入行的导师吧。我一直以为他回家了。”希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小指传来一阵刺痛。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罗勒的死讯。对她而言,罗勒就像第二个父亲。
枯叶倾身向前,“玛尔伦,我必须弄清楚……你后悔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吗?”
“我不知道。”希琳喃喃地说,“但如果再遇到相同的机会,我想我还会那样做的。”
枯叶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开口道:“谢谢,你是个……有同情心的人类。我很高兴能与你共事。”
希琳直视她的眼睛,“托马斯恩德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他要解救城里的精灵吗?”
“比那更复杂,”枯叶转开视线,“一言难尽。”
“你不信任我?”希琳感到很惊讶,同时又有些伤心。
“策划行动的人不是我,所以我不能决定是否应该让你知情。”女精灵略带歉意地说,“抱歉,玛尔伦,但我不能告诉你更多。”
车厢内再次回归沉默,这次的气氛有些紧张。希琳心烦意乱地用手指卷着头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想见昨天那对父女。”她打破沉默,“夏月先生,是吗?”
“这可以安排。”
“今晚?”
“……可以试着安排。”
希琳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充满决心。“听着,枯叶,我想帮忙。如果明知道有人在被猎杀,自己却什么也不做,我会发疯的。”
枯叶长叹一声,“你要操心的事已经很多了,玛尔伦。别忘了你还有个巫师上司要应付呢,你知道他为什么被派来火印城吗?”
“他杀了一头威胁城市安全的巨龙。”
“巨龙,嗯哼。灾厄年代之后,主动到城市附近作恶的巨龙可不常见,是吧?”
希琳皱起眉,“你难道在暗示……”
“我们怀疑那条龙就是巫师本人引来的。”枯叶说,“那场可怕的魔法灾害,直接导致了三十多名精灵的丧生。他们就藏在遭到破坏的那几条街的地下,巨龙的尸体落下时,所有人都被活埋了。”
希琳对那场灾难记忆犹新。巨龙来袭的那天刚好是四月节,公爵大人在火印城的中央广场上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典。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自己的家。
最后虽然有很多建筑和财产受损,但只有几名街头小贼在灾害中受了伤,死难者的数量为零。
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可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
“这也是你需要弄清的真相之一。”枯叶回答,“现在你知道自己的使命有多重要了吗?那名手上沾满精灵之血的巫师即将来到火印城,而他恰好需要一位翻译官。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接近他?还有谁能查明真相?你必须得到这个职位。”
“没错,”希琳看着窗外,“我必须得到它。”
第12章 准备测试
艾冯保险公司大厅内的石英钟指到八点三十分时,希琳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审核员的公共办公室。
通常她不会提前半小时到公司,但乘坐出租马车为她节省了很多时间。在进公司之前,她甚至在外面吃完了早餐。
由于时间尚早,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坐着零零星星的几个审核员,而且全都没开始工作。
有几个人抬起头跟她打招呼,希琳也向他们点头致意。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发现桌上没有新送来的保险单。
换句话说,除了周六剩下的那几份文件,希琳上午没有其他工作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测试多半就安排在今天。克拉克斯提前接到了通知,所以调整了她的工作安排。
希琳很想找他问个明白,但向来很早就到公司的克拉克斯今天却没在。她只好一边处理保险单,一边留意办公室门口的情况。
时间一点点过去,其他同事陆陆续续地进了屋,克拉克斯依然不见踪影。九点的钟声过后,她听到门外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来访者是一个年轻的男雇员。他穿着投递员的制服,但希琳从没在这一层见过他。“希琳玛尔伦小姐?”他再次向她确认。
“是我。”她点点头。
“卡兰佐德文先生让我通知你,面试就安排在十点钟。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他会派自己的人下来接你。”
面试?希琳一直以为会是场笔试,毕竟就连保险单审核员这种简单的工作,都需要通过笔试才能上岗。“我知道了,谢谢你。”她说。
投递员离开后,她又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继续处理剩下的保险单。
看来枯叶没有夸大其词,翻译官的工作的确非她莫属。希琳又想起了那些她素未谋面的竞争者,只希望他们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
九点四十分,克拉克斯始终没有现身。莫非出了什么事?在她的印象中,克拉克斯即使感冒发烧也会出勤,很少在工作日休假。
对他的担心只是一方面,更要紧的是她希望能在面试之前和他谈谈希琳需要一些和公司的高层人物打交道的经验。
可惜克拉克斯没能让她如愿。
德文先生派来接她的人也是个评估员,而且看上去几乎就是他本人年轻时的翻版。尽管这个人高了几寸,肤色也更深,但他同样留着短发,举手投足也透着一副退伍军人的派头。
如果他们长得再像一些,希琳简直要怀疑这个人是他儿子了。但她之前听艾玛佩吉说过,卡兰佐德文只有两个女儿。
“咱们这是去哪儿?”离开办公室后,希琳问他。
“五层。”他回答。
“评估员说话都像你这么简明扼要吗?”
出乎她的预料,他看起来竟有些紧张,“抱歉,小姐。我可能更习惯和物品打交道。”
“好吧,”她耸耸肩,“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说起来我也算是不善交际的类型了。”在遇到那些怪事之前,希琳也只喜欢和文件打交道。对她而言,人实在太复杂了。
“真的?那你还打算面试翻译官?”
她耸耸肩,“这份工作更体面,而且收入也更高。没理由拒绝。”
“我听说……”他环顾四周,接着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位即将上任的护国贤者大人不太好伺候。”
她叹了口气,“我也略有耳闻。事实上,我就没听到什么好的传闻。”
他们登上台阶,评估员主动走在,外侧。“他人不坏,只是脾气不太好,听说还有点傲慢。但从巨龙的爪牙下拯救了一座城市的巫师,有点傲慢也挺合理的,嗯?”
没错,这才是大家对他的印象。一个脾气不好、性格傲慢、但却天赋异禀的巫师,击败巨龙拯救火印城的英雄。
但如果枯叶没有骗她,他所谓的英雄行经其实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
可她能把真相告诉谁?谁会相信她?况且就连她自己也不确定枯叶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相。很明显,女精灵对她依然有所保留。
希琳咬了咬嘴唇,“我很担心自己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但德文先生十分看好你。”
“德文先生是个温和的绅士,知道怎么保护姑娘的自尊心。”
“不,不是这样的。”他很认真地说,“德文先生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照顾任何人的情绪。他是个……习惯于聆听理性之声的人。”
希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依然认为自己配不上这样的评价。
事实上,她在最近几天里得到的称赞比过去两年里加起来还多。一个人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他们来到五层时,希琳累得气喘吁吁,甚至有些头晕。她平时很少爬这么高,在郁金香公寓也是住在二层。
评估员领着她在面试间外的长椅上坐下,接着又为她倒了杯水。希琳感激地向他道谢,评估员随意地点点头。
“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十点的钟声结束后,你自己进去就行。”他向她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希琳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现在离十点还差五分钟。她小口喝着水,开始观察身边空荡荡的走廊。
五层是评估部的办公区。由于评估部是公司内最重要的部门之一,所以他们的办公环境也比一层的公共办公室要舒适得多。
不止是走廊和房间更宽敞,打扫得也更加干净整洁。而且据她所知,评估员的办公室大多是两人共享通常都是一起出外勤的搭档。
希琳以前也想成为一名评估员。但外勤的工作并不轻松,有时甚至还可能有生命危险。早些时候,公司对评估员的要求还不像现在这么高。在那段时间,评估部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员伤亡。
去魔法灾害现场出外勤,并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工作。受灾现场的种类很多,其中大部分都很危险。可能是被巨型生物毁坏的大楼,可能是实验失控后的炼金实验室,甚至可能是关押异界生物的监狱。
希琳处理过的最危险的投保资产,正是一座关押影痕界生物的监狱。典狱长向艾冯保险公司支付了一大笔保费,而且那个数字每年都在增加。
自从见到那份保险单之后,她就彻底放弃了成为评估员的打算。如果那座监狱发生了什么意外,评估员们必须前往现场,评估损失程度和赔偿金额。
希琳一点也不羡慕他们,任何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和影痕界的东西扯上关系。
令她欣慰的是,那座监狱目前仍然待在某座远离人烟的山谷里,里面的恐怖生物也仍然被关在特制的牢笼中。这无疑让火印城及其下属封地的所有人感到安心……
十点的钟声响起,希琳等到钟声结束后,推门而入。
面试间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希琳原以为会是一个明亮的大房间,有着巨大的落地窗和奢华的长桌。但眼前的这个房间又小又暗,面前只有一把看起来不太舒适的椅子。
她没看到任何面试官。
希琳迟疑地坐在椅子上,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突然之间,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性声音。
“欢迎,玛尔伦小姐。”那个声音说,“请你关上房门。”
她惊恐地四下张望,但周围真的一个人也没有。这么小的房间根本不可能藏人……所以这到底……
“请关上门。”那个声音催促。
她只好顺从地关上了面试间的门。就在房门扣上的一瞬间,整个房间突然亮了起来。四周的墙壁从黑色变成灰色,接着又变成白色,最后变得透明。
墙外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草原。希琳还从没见过像这样的地方,她怀疑整个王国里都没有这么大的草原。
繁茂的野草连绵起伏,编织成巨大的绿色地毯,上面点缀着红色、黄色、蓝色和粉色的野花。太阳躲在云层的后面,光照和温度都很舒适。
但这绝对不是真正的草原。因为希琳没见到任何昆虫和动物。真正的草原也不会这么安静,她甚至连风声都听不到。
但她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凭空出现的女人迤迤然向这边走来,她穿着浅绿色的长袍,披散的黑色长发垂在双肩,姿态高贵而典雅。
如果不是整件事都跟魔法有关,希琳或许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她已经猜到答案了护国贤者大人的某位女巫助手,打算亲自面试她。
“欢迎,玛尔伦小姐,欢迎来到我的花园。”女巫在希琳面前停下,她化着淡妆,有种异域的美。女巫给自己变出了一个沙发,接着优雅地坐了上去。
“这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希琳低声说。
“请原谅,但我本人还没有抵达火印城,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希望我的小小戏法没有吓到你。”女巫露出微笑。
“我的确吃了一惊。”希琳诚实地说,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逞强。
“很好,你很坦诚。”她满意地点点头,“那么,咱们这就开始吧?”
第13章 女巫的花园
希琳紧张地正了正坐姿,希望自己看起来不要显得太平庸。
“你的脚受伤了?严重吗?”女巫突然语调关切地问。
“不太严重……”希琳难掩惊讶。今天出门以来,还没有人发现她受伤了。而且她的脚应该还好好地藏在靴子里才对。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低头检查,发现莫伊拉借她的靴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双凉鞋,露出了缠着绷带的脚。
“我的身体并不在这里,对吗?”希琳抬起头问。
“完全正确。”女巫露出满意的笑容,“你的身体依然坐在那间小屋的椅子上,我只邀请了你的意识进入花园。这样比较快,而且交谈也更方便。”
“可是我的靴子为什么会变?”
女巫耸耸肩,“你不喜欢凉鞋吗?”
“我喜欢。但我想知道为什么靴子会变成凉鞋,而我身上的其他部位却没有任何变化。”希琳突然停顿了一下,“它们确实没有变化,是吗?”
女巫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见过你进来之前的样子。那双靴子不是你的吧?”
希琳点点头,“是别人借给我的。”
“这就是原因所在。”女巫指出,“你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所以当意识进入花园时,自然就会失去它。”
希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今天以前,她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魔法。如此身临其境的体验,仿佛真的身处这片草原……
如果护国贤者大人的女巫想给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必须承认,这番奇特的表演确实很成功。
“你想不想喝点什么?或者来几块点心?”女巫摆出了主人的姿态。
“我能那样做吗?”
“在花园中,只要你想,你就能。谁说意识就不能享受点心和茶呢?我经常在这里招待远方的客人,大家都觉得这是一种很独特的体验。”
希琳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既然她正在亲身体验这一切,看来也只能相信了。“我想要红茶和蜂蜜蛋糕,如果不麻烦的话。”她想起自己是在和女巫交谈,于是补上了一句客套的敬语。
“一点也不麻烦。”女巫挥挥手,一个精巧的玻璃茶几出现在她们中间的空地上。茶几上摆着几个盛着茶点蛋糕的木盘,以及一个透明的玻璃茶壶,壶里装满了茶。
女巫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又把装着蜂蜜蛋糕的茶点盘推到她面前。希琳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食物,但却犹豫着不敢动。
“很值得一试,相信我。”女巫鼓励道。
希琳鼓起勇气尝了尝蛋糕,发现这是她吃过得最好的蜂蜜蛋糕。和她小时候母亲做的一模一样,可是
“这不可能。”希琳喃喃地说,“这尝起来像是我母亲做的蜂蜜蛋糕,但根本没人知道她的秘方……”
母亲过世后,她再没尝到过那个味道了。
“让它重现的是你的记忆。”女巫说着拿起一块蛋糕,“蜂蜜蛋糕对我而言没什么特殊的意义,所以我尝起来也只是最普通的茶点而已。”
“我们吃到的蛋糕味道不同?”
“我们吃到或喝到的每样东西,味道都不同。在花园里,体验不能制造新的记忆,而记忆却会反过来影响体验。”
希琳又尝了一口手中蛋糕,更多的回忆涌上心头。失去母亲那年她才七岁,甚至还没有彻底理解死亡的意义。作为家里的长女,希琳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些伤痛掩埋在心底了……想不到心口的那个空洞一直都在。
她擦去脸颊上淌下的泪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即将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我知道你是个没天赋的普通人,而现在你知道魔法是什么样的了。”女巫轻声说,“我不知道这会唤起你的悲伤回忆,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选的蜂蜜蛋糕。”希琳叹了口气。她没想到女巫会为这种琐事道歉,看来她对巫师们的主观印象有些偏颇他们当然不可能是一群没有教养的野蛮人,“咱们还是开始面试吧。”
“已经开始了。”女巫端起自己的茶杯,“自从你进入花园,我就一直在评估你。”
“可是我还什么问题都没回答?”
“恰恰相反,你已经回答了很多。”女巫精致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我已经知道了你对魔法的态度,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以及面对意外和惊奇时的反应。”
希琳眨眨眼,“可是这些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系?我以为你会测试我的语言能力。”
“你以为我们是在用什么语言交谈?”
希琳楞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不是瑟伦语。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换成了另一种语言。这根本说不通啊……她的沃弗林语确实还算不错,但绝对没有好到能在无意中自如切换的程度。“这也是花园的力量吗?我不认为自己的沃弗林语有这么好。”
“花园会帮助你展现自己的能力,但不会加强它。”女巫回答,“它只是让你在无意中换成了我需要的语言。”
希琳抬起眉毛,“要是我的沃弗林语说得很差呢?我会不会在无意中换成瑟伦语?”
“当然不会。如果你沃弗林语说得很差,你会感觉自己像只笨拙的鸟儿,想学人说话却张不开嘴。或者像是在读一本不知所云的书,明明知道每个词的意思,却无法理解由它们连成的句子。总而言之,除非你的语言基础足够好,否则咱们根本不可能像刚刚那样交流。我刻意提及了几个和魔法有关的概念,但你都在很短的时间内领会了它们的含义,这说明你足以胜任这份工作。”
“但是,”希琳无比惊讶,“关于魔法灾害保险,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那些我并不关心。”女巫耸耸肩,“难道你指望我评估你的保险业务能力吗?如果我能做到,还要你做什么?”
“……我明白了。”希琳点点头。
“那么,很高兴有你作伴,玛尔伦小姐。我想咱们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女巫放下手中的茶杯。
“这就结束了?”
“结束了。我对你的表现很满意,这份工作多半会属于你。除非你恰好认识一个沃弗林语比你更好、同时还更了解保险业务的人。”女巫浅浅一笑,“那样的话,也许我会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来花园里见识见识我的魔法。”
已经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希琳心想,他们都被提前淘汰了。“恐怕我不认识那样的人了。”
“很好。我会通知公司的负责人,让他们为你安排新的办公室。”女巫看了看茶几上的茶点,“回去之前,你还想再吃一块吗?”
希琳缓缓摇了摇头,“悲伤的回忆并不适合反复重温,还是让它留在心底吧。”
“说得好,长期沉浸在悲伤中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女巫赞同道,“那咱们三天后再见,玛尔伦小姐。”
她的话音未落,希琳就感觉周围的一切开始飞速地褪色。片刻之间,黑暗重新降临。希琳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小房间。
她成功了,翻译官的工作正式属于她了……然而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第14章 幕间·寒夜
女巫寒夜刚刚销毁她的花园,魔网中便传来了呼唤。
那是一个加密通讯请求,呼唤者希望能与她在魔印融合的状态下交流。这样的通讯会产生大量额外的魔力开销,同时还会明显地降低沟通效率。
但为了保证通讯的私密性和安全性,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
她接受了那个请求,随后将自己的魔印接入了魔网。她的意识在网络之中不断蔓延,搜寻着呼唤者的魔印。
一些未经加密的通讯信息接入了她的意识。寒夜集中精神,试图屏蔽掉这些干扰,然而其中的某些信息过于激烈,显然通讯者并不介意被魔网的其他接入者们听到。
一个男巫在向他心仪的女巫求爱,得到的回应却冰冷又无情。一个研究至善诸神的学者正在慷慨激昂地宣扬他的成果,但响应的声音寥寥无几。一对搭档在吵架,一对兄弟在闲聊,导师在训斥她的学徒,雇佣巫师和他的雇主在讨价还价……
“寒夜……”呼唤者接入了她的意识,她定位了对方的魔印,随后彻底屏蔽了其他的杂乱信息,开始专心与呼唤者进行融合。
他们花了些时间,最终建立起了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私密通讯通道。寒夜不喜欢在魔网中与别人交谈,在她看来,这永远算不上真正的安全。唯一能够确保私密性的谈话场合,只有两个人在现实中坐在一间施了屏障魔法的屋子里,面对面交谈。
“我们应该换个方式联络。”她向对方传送意识,“魔网并不保险,仍然存在被人窃听的可能。”
“我们三天后就能在现实中见面了。”呼唤者回应,带着一些安抚的情感印记。
他的安抚让寒夜略感安慰,但并不能让她彻底放心。他们正在进行的密谋牵扯过多,危险程度也在与日俱增。所以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你知道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她送出新的回应,警示的印记,“我们承担不起失败的代价,尤其在火印城。”
“公爵大人会理解。”
“但他不会接受。”这次她无意中掺加了少许心烦意乱的情感印记,等察觉时已经送了出去。
呼唤者陷入了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
他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呼唤者都只会向她下达简单的指示或命令,但很少和她讨论或争论某件事。寒夜有时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合理,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
呼唤者无疑是个强大的男巫,但寒夜在魔法方面的造诣并不逊于他。她编织花园的能力虽然缺乏精确有效的现实破坏力,但就连巫师会中最傲慢的男巫和女巫也必须承认,寒夜的花园是魔法构造力和掌控力的巅峰杰作。
呼唤者应该更尊重她,更重视她的建议。也许甚至应该把她视作搭档?
寒夜试着想象自己与呼唤者并肩站在一起,而非站在他的身后。是的,他们会成为令人羡慕的天作之合。男女巫之间的结合鲜少有成功且长久的例子,但即使他们的关系只能维持短暂的几年,寒夜依然愿意尝试……
“面试的结果怎么样?”呼唤者送来了新的意识。新话题,他总是这样。
“还能怎么样?那女孩是你亲自挑选的,不是吗?她当然会得到这份工作。”
“你验证过她的魔法天赋了吗?真的没有?”好奇的印记。
“她纯净得就像一杯清水,甚至连魔刺都感知不到。”寒夜感觉有些不耐烦,但她没在回应中添加这方面的情感印记。呼唤者不喜欢没有耐心的女性。
“所以希琳·玛尔伦成为了翻译官。”呼唤者回应道,赞许的印记,“你认为她能够胜任吗?”
“她是你选中的女孩,你说呢?”
“的确如此,但我毕竟没有太多选择。要做的事那么多,时间却那么少……我真高兴有你在,寒夜。”认同和欣慰的印记。
寒夜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让回应中包含任何急切和欣喜的情感印记。“只是工作而已。”她回应道。
“你的工作能力与你的美貌总是很相称。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他的回应中包含了赞赏和信任的印记,甚至还有一些爱慕和渴望。
但寒夜知道这些都只是呼唤者玩的花招,情感印记都是他故意加上去的。他们时常会玩类似的游戏,设法让对方相信自己已经陷入了爱河。
然而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的关系却从来没有过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寒夜依然是他的从属。
“可惜你还要再等三天才能见到我。”她回应,不带任何情感印记。
“是啊,我会感到度日如年的。”
“你才不会。”
呼唤者再度陷入了沉默,调情的游戏刚开始就结束了。他总是这样。
“我一直在想,你刚才说得很有道理。”过了好久,他送来了新的回应,“在现实中见面之前,咱们不要再使用魔网了。也许会被窃听。”
“在这种地方,安全和隐私是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她压抑着内心的失落,送去了包含赞同印记的回应。
“那就三天后再见吧,注意保重。”他送来最后的回应。
魔印的融合开始消退。寒夜知道呼唤者已经离开了,于是她收回自己的意识,断开了与魔网的连接。
她再次回到了车队的象车上,重新感觉到巨兽行进时传来的震动。冥想室中一切如故,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座宽敞的木制车厢位于象背上的最高点,没有悬挂任何梯子或绳索。只有这样安排,她在冥想时才能不受到打扰。
寒夜掀起窗帘,望向窗外。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午间的太阳,看起来随时可能下雨。在她冥想期间,队伍又向西行进了几十里。如今疤痕林地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重新变成了地图上的一个名字。笔直的大路贯穿了原野,群山在视野的尽头若隐若现。
三天,他们还要三天才能抵达火印城,而寒夜早就看腻了乡野间的单调景色。但车队押送着护国贤者大人的重要物资,他们不曾在沿途遇到的任何村镇停留。
作为车队工作的主持者,寒夜理解这样做的必要性。事实上,下达这一命令的正是她自己。
但即便坐在奢华舒适的象车上,随时可以享受美食和美酒,她的心情仍旧一天天低落下去。
寒夜一点也不喜欢火印城,更不喜欢自己即将参与的密谋。拥有魔法天赋的人时常会忘记世俗权力的影响,但寒夜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在她看来,冒犯火印城的公爵是极不明智的危险行为,犹如把没有保护的手伸进奔涌中的魔流……
她希望自己的警告能起到点作用,否则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得去找个新的翻译官了。经过刚刚的短暂交谈,寒夜已经对希琳·玛尔伦产生了一些好感。如果那女孩在接下来的冲突之中丢了性命,寒夜认为自己或许会感到悲伤。
但也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到。毕竟说到底,她只是个没有天赋的普通人。
第15章 贫民区
克拉克斯直到傍晚才回公司,希琳下班时刚好和他打了个照面。他看起来依然很憔悴,而且似乎比上周六见到时还要严重。
“玛尔伦小姐,”他看到希琳,笑着打了个招呼,“测试怎么样?顺利吗?”
“是一场面试,很顺利。”希琳回答,“那个职位归我了。”
“真的?太好了!虽然失去你对审核组而言是个巨大的损失,但新职位显然对你本人大有好处。别担心,我们很快就能找到新人填补你的空缺。”
希琳打量着他,“我能得到这个面试的机会,主要就是因为你,克拉克斯。”
这句话不完全是在客套。如果没有克拉克斯替她去和公司交涉,卡兰佐·德文或许就不会找到她。无论如何,克拉克斯确实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提供了帮助。
“你说得太夸张了,我只是在日常会议上提了几句而已。”他的语气中透出疲惫,这对克拉克斯来说有点反常。在希琳的印象中,他总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务必让我知道。”希琳担忧地看着他的黑眼圈。
“需要帮忙?当然没有,”他摇摇头,“一切都很好。”
你管这叫一切都很好?“你看起来累坏了。”她指出。
“是啊。你听说低语百合街的事了吗?真是场灾难啊,我觉得今晚我的梦里都会是理赔申请单了。”他叹了口气。
希琳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她怀疑事情没这么简单,毕竟克拉克斯从来不需要做处理文件的工作。但这的确是个绝妙的借口。
既然克拉克斯不愿直说,那她也不该多问。“好吧。要是你改变了主意,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的新办公室在三层,陈列室隔壁的那间。”
克拉克斯挠了挠下巴,“我记得那是个储藏室?”
“幸好是间有窗户的储藏室,打扫过后还是很舒适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房间有点小。”
“小房间也有很多好处,比如上司不会经常去那里找你的麻烦。”他露出苦笑,显然是回想起了什么,“但既然你的新职位是护国贤者大人的翻译官,那你待在办公室的时间应该不会太多。”
“办公室外面有个收件箱,你可以给我留便条。”
“我会的。不止如此,我还要往你的收件箱里放匿名投诉信,满到要爆炸的那种。”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你给我等着吧。”
他真的太累了。“我很期待。”她轻声回答,“我得走了,晚上还有约呢。明天见?”
“当然,明天见。”他说完便走进了公司大厅,背影看起来有些落魄。
希琳目送他离开,之后才来到和枯叶约好的碰面地点。七橡树街的方向传来谈笑声,希琳有些羡慕地看着结伴下班的同事们渐渐走远。
也许在旁人看来,她的新职位收入很高又很体面,但这其中的危险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事实上,光是给巫师做翻译官这件事本身就已经算是危机四伏了,因为所有针对巫师本人的威胁都可能伤害到她。
更不用说,她真正的任务是刺探情报。直到现在,希琳依然对此毫无把握。她并非间谍,也没有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除非诸神垂青,否则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
她一点也不想死于非命。但事到如今,想回头已经不可能了。
“抱歉,我来迟了。”枯叶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没等多久。”希琳注意到女精灵又换了身行头,这次她看起来像个瘦削的银行雇员。“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但不碍事。”枯叶笑着回答,递给她一份今天的报纸,“猜猜看,昨天那件事的官方报道是什么?”
由于一直在挂念测试的事,希琳还没来得及看今天的报纸。她接过报纸,边走边读。
头条依然是吹捧新任护国贤者大人的文章。第二版则介绍了公爵大人即将推行的新政策,以及它将会带来的重大利好。低语百合街的报道在第三版,只有几段话。
希琳一边读,一边紧皱眉头。最后她气恼地把报纸塞回枯叶手里。“炼金实验失控引发的爆炸?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相信。”枯叶打了个手势,示意希琳注意自己的音量。
“难以想象,我居然一直把火印城日报上的文章当真。”希琳压低声音。
“你这么说就有失公允了,报纸上的大部分消息都是真实可靠的。毕竟他们只有这样做,才能在偶尔报道假新闻时顺利骗过所有人。当然也有些读者能察觉出不对劲,比如现在的你。”
“但没人会相信我的话。”希琳闷闷不乐地说。
“对,没人会相信。大家更愿意接受魔法灾害的解释,至少那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现实。”
希琳皱起眉,“无论如何,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相信它了。”
“这就够了。”枯叶点点头,“报道上说那是魔法灾害,你们今天应该忙得要命的吧?”
“我听说审核组收到了铺天盖地的理赔申请单,但我本人没有参与。今早刚到公司不久,我就被带去面试了。”
枯叶好奇地看向她,“面试?结果如何?”
希琳挑起眉毛,“你这是明知故问。”
“对,但我就喜欢听你亲口说出来。”枯叶大大方方地承认。
“好吧,”希琳没有忍住微笑,“我通过了。”
“啊哈,女翻译官希琳·玛尔伦小姐,现在你已经跟我们绑在同一辆马车上了。”女精灵咧嘴一笑。她的乐观情绪很有感染力,但希琳实在没有笑的心情。
“别高兴得太早了,你还欠我一个约定呢。我想见见夏月先生和他女儿。”
枯叶敛起笑容,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你为什么这么想见他们?”
“我想确认他们的安危,”希琳回答,“尤其想见见那个女孩,她目睹了很恐怖的事……我不知道那会对她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也不知道。”枯叶说,“好吧,我的确答应过你。跟我来,他们暂时藏在贫民区。”
在火印城,贫民区并不是乞丐和无业者的居所。自从开始执行公民税制度以来,这片城区的人口构成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事实上,最先被驱逐的就是乞丐和无业者,随后是其他无法承担公民税的底层平民。
如今能留在城内的家庭,至少都是付得起每半年六弗拉税款的中等收入家庭。作为足额缴税的回报,他们的居住地区有着全城最好的治安。
城市守卫的巡逻队从她们面前经过时,希琳温顺地低下头。在进入贫民区之前,她们已经换上了打着补丁的宽松旧斗篷。因此只要在行动时保持低调,就不会引人注目。
“在贫民区行动时,每一步都必须格外小心。”在来时的路上,枯叶告诉她,“驻扎在这里的城市守卫非常警惕,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都会引来盘问。”
事实证明,枯叶说得没错。希琳还从没见过像贫民区这样戒备森严的地方,就连上城区也没有如此密集的巡逻队。
街道干净整洁却空无一物,街边的建筑门窗紧闭,死气沉沉。举目所及之处,一个乞丐和流浪汉也见不到。偶尔出现的行人大多低着头,脚步匆忙,姿态中透出疲惫。
消除了贫困,理想中的城区——火印城日报上的文章曾经做出过这样的评价。在亲自造访“焕然一新”的贫民区之前,希琳一直以为港区才是城内最底层的城区。
现在看来,贫民区或许比那里更富裕,却多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秩序感。
枯叶轻轻扯了扯她的斗篷,希琳顺着女精灵的视线望去,看到大街尽头的转角处有一座灰色的四层高大楼。街上少有敞开大门的建筑,而它就是其中之一。
希琳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但枯叶早就提醒过她,在大街上尽量不要开口说话。于是她紧紧跟在女精灵的身后,走进了那座建筑。
“别放下兜帽,”进门后,枯叶立刻说,“你看上去不像是这里的住户,所以咱们还是谨慎一点,嗯?”
“这是什么地方?”希琳低声问。
“公寓。”
“公寓?”希琳不由得皱起眉。在走进建筑之前,她特意观察过大楼的外面,所有窗户都紧紧关闭着,甚至连晒衣服的杆子都没有。楼内的大厅里也没有管理员。“根本看不出这里住着人。”
“临街的那一侧白天不能开窗,”枯叶解释道,“到了晚上会更有公寓的感觉。”
“诸神啊,”希琳喃喃道,“这和港区差得也太多了。”
枯叶在前面带路,她们穿过昏暗的走廊,来到建筑另一侧的楼梯间。一路上,她们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在希琳的想象中,贫民区的公寓楼的走廊应该更像个吵闹的市场,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坟墓。
“港区的居民主要是外来人口。想在水手和旅行者之间建立这样的秩序是不可能的。”沉默许久的枯叶突然说,“贫民区几乎都是本地人,他们渴望留在火印城,所以很愿意接受公爵大人颁布的种种新政。”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迟早会交不出六弗拉的公民税。”希琳低声说。
“所以每个家庭都在努力工作,竭尽所能地避免自己被驱逐出城。”
她们沿着楼梯向下,进入了公寓的地下室。发现比起地上的楼层,地下室的环境显然更糟糕。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发霉的气味,昏暗的炼金灯球提供着极为有限的照明,亮度堪比即将熄灭的蜡烛。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希琳轻声问。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只敢用气声说话。
“去见夏月先生和他女儿。”女精灵回答。
“他们就住在这儿?”
“暂时住在这儿,等我们找到合适的接纳人,他们就会搬去新家的地下室。”枯叶停顿了一下,“精灵大多都是工匠或手艺人,而且难民不需要工资,所以他们在城内很受欢迎。”
“他们能找到合适的新家吗?”希琳问。
“夏月先生的裁缝手艺不如他妻子,考虑到他们刚刚才暴露身份不久,恐怕寻找新家不会很容易。你们人类并不是过分自私的种族,但接纳难民需要勇气和仁爱之心——公爵大人正试图从平民身上拔除这些品质。”
希琳思索着她的话,她以前从未站在这个角度思考过。接纳精灵显然有利可图,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甘愿冒着巨大风险提供帮助呢?
单纯出于同情是不会做到那种地步的,公民税有效地限制了人们心中的善良和仁慈。如果你无私地接纳精灵难民,你的家人就有可能忍饥挨饿,甚至被逐出城市。
希琳感觉很失落,因为她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