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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露西露     魔法灾害保险指南txt下载     魔法灾害保险指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晚安,玛尔伦小姐

    其实希琳早就猜到艾玛可能是贫民区的居民,但实际看到时还是吃了一惊。

    即便以贫民区的标准,她们面前的这栋公寓楼也可以算得上是“破旧”。外墙的漆面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原色的石砖。一些窗户的玻璃有了裂纹,还有一些根本就没有玻璃。

    “你真的住在这儿?”希琳怀疑地问。

    “去年才搬进来的。”艾玛轻松地回答,“其实这地方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啦。因为房子实在太破旧,所以窗户上缺了玻璃也不会引起怀疑。我每天早晨出门前都会把一扇窗的玻璃拆下来,晚上回家后再安回去。这么说吧,这栋公寓可能是贫民区里唯一可以在白天开两扇窗的。”

    她们走进公寓大厅,希琳意外地发现管理员的柜台后面居然坐着一个人!

    “下午好,佩吉夫人。”管理员无精打采地说。

    “下午好,雷蒙德。有给我的信吗?”

    “有,账单。以及……我觉得这封可能是恐吓信。”

    “都给我。”艾玛朝他伸出手。她挑出恐吓信,拆开之后扫了一眼,“可惜,还是那些陈词滥调。帮我烧了吧。这边来,玛尔伦小姐。”

    希琳连忙追上她,“等等,你刚刚收到的真是恐吓信?”

    “对。”艾玛边走边说,“每个月都能收到两三封,威胁我如果不从这里搬出去就会怎么怎么样。但他们都只敢写信抗议,没胆子真的付诸行动。”

    “你怎么受得了这些?”

    “有什么受不了的?能住在这么好的地方,两三封恐吓信又有什么关系?而且其中有个人的文笔还挺好,每次读他的信都很有意思。”

    她们在三层的一个房门前停下,艾玛用钥匙打开了门。

    希琳听到房间里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女孩冲出房间。一对尖耳朵在她奔跑时晃个不停,看上去就像只兔子。

    女孩兴奋地低呼一声,扑进了艾玛的怀里。

    希琳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艾丝特尔·夏月。但她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个女孩的耳朵似乎要短一些。

    半精灵?

    “这是我女儿,”艾玛抱起怀里的女孩,“她现在叫莱芮,长大以后可能会叫莱芮·佩吉或莱芮·她自己选定的精灵名——取决于她想当人类还是当精灵。”

    “你结婚了?”希琳目瞪口呆,“不对,你都有孩子了?”

    “嗯哼,她下个月就满五岁了。”

    “……你隐瞒的也太好了吧?从来没见你戴过婚戒,”希琳拧紧眉头回忆了片刻,“一次也没有。”

    “嫁给精灵可算不上什么值得炫耀的事,生下一个半精灵就更不能四处张扬了。你也知道现在城内是什么局势。”

    “那她有没有……”

    “嗯哼,我在为她缴纳公民税。半精灵只需要交定额的两倍就行,所以还勉强承担得起。虽然不算轻松,但这一切都很值得。等莱芮成年后,她就能拥有火印城的合法公民身份了。”

    “可她依然会被歧视和排挤,”希琳说,“也许人们不会在公开场合那样做,但她肯定会过得很艰难。”

    “反正她还要好多年才会长大,那时候的事……谁知道呢?好了,小鼻涕虫,口水都流到我脖子上了。你今天又闯什么祸了吗?”

    “没有,妈妈。我上午一直在读书。”

    “那你再多读几页吧。我们现在要去市场买晚餐的材料,这位玛尔伦阿姨今天要住在咱们家。”

    等等,玛尔伦阿姨?

    “呃,这可能不太合适?”希琳迟疑地说,“我以为你是一个人住的……”

    “没什么不合适的。来吧,我带你去市场转转。”

    贫民区的市场紧邻运河,长约四条街。蔬菜和水果的摊位在靠近建筑的那一侧,靠近运河的那边则是肉类和鱼。

    如果只看货物,这里似乎和其他城区里的没区别,但希琳还是觉得这里有些不太对劲……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缺了什么。

    这里太安静了,根本没有市场应有的喧闹。商贩们都待在划分好的区域,没人出声叫卖,讨价还价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在窃窃私语。

    “你丈夫的事我很抱歉。”逛了一会儿之后,希琳低声说。

    “嗯?我丈夫怎么了?”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很遗憾……”

    “啊哈,难道你以为他死了?”艾玛笑出了声,当然是很小的声音,“别傻了,他当然还活着。他是尤文斯大佬的调酒师,负责为他和他的手下人提供清洁的饮用水。”

    “调酒师?”希琳眨了眨眼睛,“他该不会叫做夜星吧?”

    “嗯?你刚刚见到他了?”

    “是啊,在阿莱莎小姐的生日宴会上。他和大佬的儿子关系很好,对不对?”

    “他们两个简直就是狐朋狗友的代名词。但如果你丈夫在正派人聚集的地方工作,威尔·尤文斯大概就是你能想到的最佳选择了——和书呆子成为朋友,至少不会让他被带坏。”

    艾玛在蔬菜摊买了一些时蔬,之后又和肉商用克制的音量和口音浓重的火印城方言争执了半天,最终杀下了两个铜板的折扣。离开市场之前,她又买了一条看起来还算新鲜的鲈鱼。

    回家后,她们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准备好晚餐。夜星在期间回到了家,看到希琳后一脸惊讶。“呃,这位……”

    “希琳·玛尔伦,幸会。”

    “……这位希琳·玛尔伦小姐,你该不会是在跟踪我吧?我可是尤文斯大佬的雇员,受他保护的。”

    “说什么傻话呢,亲爱的。玛尔伦小姐是我邀请来的客人,你先去看看你女儿,晚餐马上就好。”

    等他们把炸面包块、奶酪、牛肉汤、炖鲈鱼和沙拉端上餐桌时,莱芮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沙拉里怎么没有莳萝?”她大声抗议。

    “没见到有人卖。”艾玛回答,“但是今天有鱼,所以闭上嘴,好好吃你的晚餐。”

    “我已经决定了,”莱芮大声说,“我长大以后要叫莳萝!”

    艾玛听后皱起了眉,“你就不能选个诗意点的名字吗?像你爸爸那样?”

    “不,我不喜欢星星,”半精灵女孩说,“我喜欢莳萝。”

    “我可不想给香料当妈妈。等你成年后改完精灵名,就不要再回家了。”

    她的话引来了半精灵女孩的另一轮抗议,直到夜星把她杯子里的水变成了橘子汁,莱芮才安静了下来。

    他们享用了菜式简单但分量很足的晚餐。期间夜星一直在讲白天遇到的趣事,逗得莱芮笑个不停。艾玛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的丈夫和女儿边吃边聊,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晚餐过后,艾玛塞给希琳一条毛巾,然后拉着她来到运河边的一座公共浴室。

    浴室的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艾玛径直走到柜台,拿了两个排队的号牌。

    “拿着,咱们过一会儿再来。看样子今天要等上好久呢。”

    她们在浴室附近的街上散着步,心事重重的希琳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不觉中,两人来到了运河边。艾玛脱下鞋袜,在河堤的低矮处坐下。“快过来,玛尔伦,这水可舒服了。”她说着把脚伸进了水里,河水刚好没过脚踝。

    希琳犹豫了片刻,最后也脱下了鞋袜。河水的确很舒适,水温有点凉,但不算冷。

    她们沉默地并肩而坐,一言不发地看着河对面的篝火区。冒险者行会大楼依然灯火通明,街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那边可比贫民区热闹多了。

    “这些水干净吗?”过了一会儿,希琳突然想起来还没确认过这一点。

    “在他们修好下水道之前,这条河的确不干净。我小时候最怕路过这里,因为河水的气味恶臭无比,有时甚至还能在河面上看到漂浮的死老鼠。”

    希琳飞快地把脚抽出水面。

    “哈哈,别担心,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你看,尽管进展很缓慢,可生活确实在逐渐变好。公民税的确加重了我们的负担,但它也有好的一面。就比如旁边这条街吧,它以前可是被称作割喉小巷的,现在却成了公共浴室的排队等候区。再看那边的……”

    “你就没觉得不公平吗?”希琳忍不住打断她。

    “什么不公平?”艾玛转过身好奇地问。

    “这一切。公民税,你丈夫,你女儿,还有贫民区的生活。你费尽苦心,结果却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你女儿甚至得不到正常的教育。”

    “当然觉得。但谈论公平根本就没有意义。这个世界原本就不是公平的。”

    希琳用脚拨弄着河水,“可是至善圣经上说过……”

    “每个人都应被世界温柔以待?好吧,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虔诚。可惜世界并不会在乎你我的感受。对它而言,我们太过渺小,我们的悲喜不会有任何影响。所以如果你希望被温柔以待,最好的办法就是温柔对待身边的人,然后期待他们给出同样温柔的回报。”

    “……那你得到温柔的回报了吗?”

    “当然。我一直都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对我而言,这样的回报就已经足够温柔了。”

    “我不知道……我以为——哦,天呐!”

    “怎么了?”

    “水下面有东西!”

    “别大惊小怪的,不过是水草而已……哦,好吧,等等……那肯定不是水草!”

    她们赤着脚站在河堤上,面面相觑。

    接着艾玛突然开始大笑,希琳很快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们就站在那里,笑得像两个听到某个蠢笑话的酒鬼。

    “好了,”等她们笑累了,艾玛说,“我不知道你下午是怎么了,但我觉得你应该和让你伤心的那个人好好谈一谈。”

    “嗯……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某个人才伤心的?”

    “你前阵子被公民税压得那么惨,天天都在加班,我也没见你哭过。”艾玛说,“所以这次肯定是因为某个人。”

    “好吧,”希琳耸耸肩,“算你运气好。”

    “随便你怎么嘴硬。但如果你想重新恢复精神,就得和那个人好好谈一谈。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会考虑的。”

    “嗯哼,你慢慢考虑吧。来,走吧,应该快轮到咱们了。”

    她们洗完澡回到家时,希琳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她好不容易才把客厅的沙发整理成能睡的床铺,躺下之后就再也不想动了。

    “玛尔伦阿姨!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又是阿姨?“……叫我希琳就行了,莱芮。”

    “希琳阿姨!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莱芮,快过来。别去烦玛尔伦阿姨了,她今天很累。夜星,你非得现在摆弄那个劳什子玩意儿吗?管管你女儿!”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这个劳什子的名字叫做蒸馏器。来吧,莱芮,跟我讲讲你今天读了什么书?”

    他们走进莱芮的卧室,带上了房门。客厅里只剩下她们两个。

    “那么,我猜今天就是这样了。”艾玛说。

    “是啊……今天真的很感谢。”

    “不用客气。那么晚安了,玛尔伦小姐。”

    “晚安,艾玛。”

    “……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

    “没什么。晚安。”

    “哈,晚安,希琳。”

第47章 新同事

    第二天早晨,她们乘公共马车在七橡树街附近下车时,希琳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路边等她。

    女精灵今天穿着一件轻薄的新风衣,看上去不像上一件那么魁梧了。她还换下了那条有些可疑的头巾,改用一顶灰色的宽檐帽藏耳朵。

    但希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枯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走路时的姿态。

    “你没事吧?昨天晚上怎么没回来?”由于艾玛就在旁边,枯叶没敢表现得太热切。

    “我没事,”希琳没去看她的眼睛,“我在朋友家过的夜。”

    艾玛露出一副“我完全明白了”的表情,“我得先走了,希琳,接待员还要化妆呢。”她冲希琳挤了挤眼睛,接着朝七橡树街的路口走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希琳朝她的背影喊。

    艾玛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们挥了挥手。

    “她刚刚叫你什么?”枯叶狐疑地问,“是不是叫了希琳?”

    “对。”

    女精灵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我无意评价你在挑选伴侣方面的偏好,但你晚上不回家,至少应该告诉我一下吧?我还以为咱们的关系已经很好了呢。”

    “你可能对人类的年龄没概念。其实二十六岁的人类女性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不需要监护人。”希琳冷淡地说。

    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为什么会是这样。还以为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枯叶连忙解释,“我只是在担心你,真的。”

    “感谢关心。”

    “希琳,你别这样好不好?又生气了吗?”

    她看着枯叶的眼睛,“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回答,如果印象不深了就好好回想一下。以前在艾·冯保险公司工作的罗勒,你有他的消息吗?”

    枯叶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说:“你都知道了。”

    希琳昂起头。

    “对不起,”枯叶低声说,“我也不想对你撒谎,但那件事关系重大……你知道的越少,也就……”

    “也就越安全?”希琳替她说完。

    枯叶闭上眼睛,一脸挣扎的神色。

    “罗勒对我很重要,我愿意为他冒这个险。”希琳失望地说,“诸神在上,咱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你却连一句真相不愿意给我吗?”

    “但你还是知道了。”

    “从陌生人那里知道的。而某个我以为是朋友的人,本该在几天之前就告诉我一切。她那天晚上可是答应过……”

    “嘘,别在这里说。”枯叶靠近了一些。

    又一辆公共马车在七橡树街的车站停了下来,一群结伴而行的女员工从她们身边经过。

    “玛尔伦,和你男朋友吵架了吗?”

    “嗯哼,”希琳回答,“我在和他讨论信任问题。”

    “他昨天在公司门口等你等到十点多。我看已经够他受的了,这次就原谅他吧!”

    她们窃窃私语了几句,随后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越来越远。

    “对不起,希琳。”枯叶再次开口,“我处在一个危险的位置,你也一样。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一切,我对欧莉阿妮女神发誓!但是——”

    希琳叹了口气,“好吧,我相信你。”

    “但是——等等,你说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对我隐瞒真相肯定是有原因的。但被欺骗的感觉还是很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反正我非常不希望再体验第二次了。所以如果你不想和我成为单纯的合作伙伴——我是指恩德先生那样的合作伙伴——那你以后至少不要再骗我。如果有什么信息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你可以直接说明。”

    枯叶惊讶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真的?”

    “真的,我昨天很伤心,但我后来想通了。咱们都救过对方的命,这样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被一次欺骗破坏。”希琳回答,“你说呢?”

    “呃,我没意见。”枯叶开心地笑了笑。

    “那就这样了。咱们依然是朋友,也许还是可以住在隔壁的那种。”

    “真的?你不打算从白猫咖啡搬出去?”

    希琳耸耸肩,“我能搬去哪儿呢?我已经彻底破产了,字面意义上的身无分文。连今天的午餐都要不知道该吃什么。”

    “你没给自己的财产上魔法灾害保险吗?”

    “我上了,但那些不属于公司的业务范畴……还记得吗?只有英雄和冒险者在对抗灾难时造成的人为破坏才算。”

    枯叶抬抬眉毛,“好吧,我一直都觉得你们公司对的魔法灾害定义很有问题。既然你已经破产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别客气了。除了房租之外,早餐和晚餐我也可以帮你想办法。”

    “嗯哼,吃和睡的确是必须被满足的生理需求,但其实你还可以帮我另一个更有社会意义的忙。”

    “是什么?尽管开口吧,这位小姐,我迫切地想要对你受伤的心灵做出补偿。”枯叶夸张地欠了欠身,用话剧演员的腔调说道。

    希琳被她逗笑了,“严肃点,这是正经事。你有没有听说过火印城的幽魂?我正在调查一个很可能与他有关的事件……”

    ***

    十分钟后,和枯叶分开的希琳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门是敞开的。一名清洁工人正在费力地从屋子里把成捆的旧资料往外搬。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他看到希琳,立刻笑着说。

    看来她短时间内只能继续忍受这些尴尬的开场白了,“早上好,你这是在做什么?我不记得自己拜托过……”

    “是我让他来帮忙的。”艾玛说着走出办公室。

    呃,她怎么没去化妆?“我不太明白,艾玛。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哼,相信我,我的震惊程度不亚于你。刚刚和你们分开后,我独自来到公司,结果在大厅里碰到了卡兰佐——”

    “等等,德文先生回来了?”

    “别打断我——好吧,他彻夜未眠,现在正要回办公室写港区的灾害评估报告。总之,他把我拉到一边,然后跟我说:‘既然你和玛尔伦小姐的关系这么好,又很熟悉火印城,所以你干脆就去她的新部门工作吧,如何?’”

    希琳愣了一下,“然后你就答应了?”

    “你在开玩笑吗?这个部门的薪水是前台组的两倍!而且我还不用每天往自己脸上和嘴唇上抹那些廉价的化妆品了……你怎么这幅表情,就不能为我高兴一下吗?”

    希琳几乎想上去拥抱她,但随后又想起火印城内成年女人之间的拥抱有失体面。“我真的为你高兴,艾玛!我是说,你正好需要——”

    “嗯哼,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吧。先过来帮我收拾一下办公室,咱们得从这堆旧文件里清出摆放一个办公桌的空间。”

    在清洁工人的协助下,她们花了半个小时才成功在这间曾经的储藏室里清理出足够的空间。

    之后艾玛又找来两个人帮她搬了一套办公桌椅,她自己则去前台组的更衣室里把柜子里的私人物品带了上来。

    等一切完工后,她们面对面坐在办公室里。艾玛一边整理自己的护肤品,一边和希琳念叨着什么“别小看皮肤保养”、“你得为以后做打算”以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艾玛,”希琳终于找到机会插了句话,“听着,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关心,也深刻理解了皮肤保养的必要性。但咱们手边还有个更大的麻烦需要解决呢。”

    艾玛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更大的麻烦?嗯……当然,你是指炼金行会的保险单?”

    “对,我昨天从尤文斯大佬那里听到了一些情报。既然咱们正式成为了同事,那我就必须和你分享它们。”

    她把尤文斯大佬昨天说过的话重复给艾玛听,之后又加上了一些自己的推断和猜测。

    “我怀疑这两次实验室爆炸只是巧合——如果五个月之前的那一次,真是这位神秘的雇佣刺客的手笔。”希琳总结道。

    艾玛若有所思地用食指点了点下巴,“合理的推测,可惜你没有证据。”

    “所以咱们要先找到证据。我想查一查过去的两年中发生的所有意外爆炸事件,最好是有文字报告的那种。如果能顺便拜访一下当年的案件负责人就更好了。”希琳说。

    “你指的是所有?不限于魔法灾害?”

    “我相信绝大多数意外爆炸事件,都没有冒险者或猎巫人的参与——那样的事件是不会被记录为魔法灾害的。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钱为自己的房产上保险。”

    “暂且不说你最后那句话的猜测是否合理,但是……好吧,我也同意不能只查魔法灾害的记录。但这样一来,咱们就得去和城市守卫甚至猎巫人打交道了。”艾玛看着她说,“你确定自己要这么干吗?新工作的第三天,就去招惹那些人?”

    希琳坚决地点点头。

    “真不敢相信,我刚刚居然还以为这个部门的工作会比前台组要轻松呢!”艾玛长叹一声,“好吧,算你走运。我在城市守卫那里的确有一些可以动用的关系。但是咱们先说好,你绝对不能问太出格的问题。而且如果我向你使眼色——”

    “我就闭上嘴,让你说。”希琳露出微笑。

第48章 红衣厅

    希琳早就听说,火印城人起名的能力远远不如他们对苦难的忍耐力。所以当她们来到“红衣厅”的大门前时,她一点也没对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感到意外。

    艾玛看上去非常失望,“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傻吗?”

    “还可以吧,”希琳忍着没笑,“如果你习惯了什么低语百合大街或是红砖大街这样的名字,就不会因为这个所谓的‘红衣厅’而吃惊了。”

    这个所谓的红衣厅,其实是城市守卫的总部。希琳以前只是有所耳闻,但从没亲自来过——毕竟被城市守卫请来做客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哪怕真的只是来喝茶聊天。

    红衣厅位于上城区和铂金区的交界处。这座三层高的旧时代建筑坐落在丘陵上,大门高出路面二十级台阶。门的两侧各有四根被漆成亮红色的立柱,在阳光下看上去有些刺眼。

    她们爬上台阶,在几位身穿红蓝制服的守卫的注视下走进了大门。希琳原以为自己会被拦下,但那些守卫都没有阻拦的意思,似乎在忙着比拼谁的站姿更像雕塑。

    大厅里的气氛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压抑。而且除了她们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明显不是城市守卫的人正坐在等候区的座位里。

    “我以为这里是个军营。”希琳压低声音说。

    “军营在后面,咱们现在身处的这座大厅是接待处。”艾玛解释道,“城市守卫是火印城的治安部队,名义上的职责是保护民众。所以他们偶尔也会听听请愿者的意见。”

    “请愿者?”希琳再次把目光转向坐在等候区的人。他们看起来的确都是普通人,工匠、商人和公司雇员。希琳甚至还看到一位祭司打扮的女人,但那个女人似乎正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对身边的一切不闻不问。

    “好吧,那咱们也算是请愿者了吗?”

    “不算,咱们是来找朋友的。”艾玛挤了挤眼睛,“他是我以前的邻居,上周执行任务时受了伤,我介绍了一位很好的医生给他。姑且算是个值得一用的人情。”

    “诺瓦·科瑞医生?”

    “你记得还挺清楚嘛。”艾玛笑了笑,“科瑞医生是我做上一份工作时认识的。她说话有些尖刻,但是人很好。”

    她们来到接待处的前台,坐在桌子后面的是一位体型堪比野猪的男人。他正无精打采地读着火印城日报,手边放着半杯咖啡和一个只剩食物残渣的餐盘。

    “早上好,奥利。”艾玛友善地打着招呼。

    “早上好,佩吉小姐,”男人放下报纸,“你不是来抗议的吧?”

    “什么抗议?”

    “你知道的。贫民区,巡逻队,公民税之类的,一大堆城市守卫也无能为力的烂事。”奥利打量着希琳,“不打算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

    艾玛看了希琳一眼,“这位是希琳·玛尔伦,我在艾·冯保险公司的同事。至于这位看上去营养过剩的胖子,他是奥利·波尔德,大致上算是个好人。”

    “大致上?你的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甜啊。”奥利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不是来抗议的,那我猜你们是来找维吉奥的,嗯?”

    “猜得真准。他现在在吗?”

    奥利点点头,“我早上看到他了。你知道的,头部受伤,不能出外勤。所以他现在应该还在法医办公室。既然你们二位都是年轻小姐,我强烈建议你们别靠近那个地方。”

    “但我有事要找他。”艾玛说。

    “嗯哼,你在工作时间登门拜访,显然不是来闲聊的。”奥利拿起笔沾了沾墨水,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了几个字,“给你。从这边绕过去,后面有个走廊。把这个条子交给你见到的第一名实习生,他会帮你把维吉奥叫出来的。”

    “不错。”艾玛接过字条,“谢了,奥利。你的确是个好人。”

    “哈,下次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可别忘了这一点。那么,祝你们上午过得愉快,二位小姐。”

    ***

    实习生把她们带到了一间空的会议室,又给她们每人倒了一杯水,之后便急匆匆地赶往法医办公室。她们在连装饰画都没有的空房间里等了大约十分钟,一个穿着城市守卫制服的男人推门而入。

    “艾玛·佩吉?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露出笑容,但随后又疼得龇牙咧嘴。希琳注意到这个人的脑袋上还缠着绷带。

    “哦,天呐,维吉奥,你的头还没好吗?”艾玛关切地问。

    维吉奥表情痛苦地点点头,“打我的人用了一种很特殊的凶器。我们始终没有找到作案的工具,法医也对此一筹莫展。”

    “那你们也没抓到他咯?”

    “怎么可能?那家伙肯定是个雇佣刺客,而且是价格不菲的那种。”维吉奥给自己找了个位子,“说实话,我认为雇那样的刺客去对付精灵有些多余。但事情只要一涉及到他们,就会变得很邪门。”

    精灵?“你好,先生,”希琳开口道,“我是艾·冯保险公司的希琳·玛尔伦。”

    “你好,玛尔伦小姐。咱们本该在一个更得体的场合见面,但我前几天刚被一个天杀的雇佣刺客打伤了脑袋,所以……”

    希琳看了看艾玛,后者没有阻止她提问的意思,“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介意跟我们说说吗?”

    艾玛也表露出了一些兴趣,“我也还不知道详细的经过呢。”

    他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持续多久。看来他很愿意对每一个问起的人讲讲自己受伤的经历。

    “事情是这样的……上周日傍晚,我在下班时突然收到通知,说是黑衣厅那边来了位猎巫人,需要几个城市守卫跟他一起去办事。你知道的,这可是个晋升的好机会,所以我主动报了名。我们很快组织起一支小队,跟着那名猎巫人前往了繁花区……嗯,我记得应该是低语百合大街。”

    希琳要是有徒手捏碎杯子的本事,只怕场面会弄得很滑稽。

    幸好她没有。

    “我们在那里走了一段,行人看到这支小队纷纷逃向其他街区。说真的,那种感觉真的很有趣——可惜有趣的事没有持续太久,我们很快跟着猎巫人走进一家衣帽店。顾客尖叫着跑了出去,店长高声抗议,但猎巫人根本不予理会。他在柜台后面的地上踱了一会儿,接着突然把一个炼金火药瓶砸在了地板上。那可怕的瓶子引发了一场小型爆炸……结果你猜怎么着?”

    艾玛用右手托着脸蛋,“怎么着?”

    “它炸开了一扇活板门!猎巫人一脚踢开门板,随后举起剑指着衣帽店的老板,告诉他别轻举妄动。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剩下的人都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几秒钟后,更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艾玛不耐烦地追问。

    “我不知道你们应不应该继续听下去,我的意思是……那场面可能有点血腥。”

    “我可是在贫民区长大的,”艾玛看了一眼希琳,“等等,也许你应该跳过那些血腥的细节。”

    “好吧,我猜也是。”维吉奥继续说,“总而言之,地下室里藏着一家子精灵。对,我说的就是那些尖耳朵的非人类种族。猎巫人显然是去猎杀……呃,逮捕他们的。之后场面变得非常混乱,最先上来的那个女精灵被猎巫人一剑穿胸……”

    希琳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时,衣帽店的老板就冲上去扑向了猎巫人。我必须承认,他的勇气很令人钦佩。接着一个只有几岁大的精灵女孩走出了活板门,她看到躺在地上的女精灵,厉声尖叫起来。我们几个伙计都惊呆了。接着尖叫声突然提高了好几倍,我被震得头晕眼花,幸好扶着身边的墙才勉强没有倒下。”

    是枯叶,希琳心想,枯叶及时赶到。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面前躺着一个男精灵,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到了头。整个店里一片黑暗。在我们几步之外的地方,猎巫人正在和一个动作灵敏的家伙战斗——我猜那是个调音师。他们打得难解难分,而且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我的其他队友躺在地上,但是都离我很远。如果我想过去帮他们,就得从猎巫人和他的对手身边经过……见鬼,接着我又听到那个精灵女孩在尖叫,我意识到这个倒下的男精灵可能是她父亲。所以我挣扎着站起身,拖着他从侧门离开了衣帽店,希望能把他带到一个安全点的地方。诸神作证,我事先根本不知道猎巫人是来猎杀这些精灵的!”

    艾玛缓缓地点点头,“我相信你。”

    “但那根本不重要,对不对?我拖着那个很可能刚刚失去了妻子的可怜家伙,还没走出多久——那个天杀的雇佣刺客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无疑是猎巫人的后备计划,如果有精灵逃出现场,刺客就要负责完成剩下的工作。”

    “所以你和那个刺客打了一场?”

    “我被那混蛋从背后偷袭,他用那种奇特的武器打了我的头,又准又狠。我觉得他打了至少两次,反正挨了第二下之后我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时,附近一个人也没有。那对精灵父女也不见了,猎巫人和他的对手,还有那名雇佣刺客,全都不见踪影。我头破血流地走了两条街,才找到其他城市守卫。后来发生的事就很显而易见了。”

    对不起,希琳心想,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艾玛说着看了看希琳,“听起来你似乎有些后悔?”

    “后悔?也许吧,如果我知道猎巫人要去做什么,我肯定不会报名的。你看,城市守卫的职责是保护民众,而不是杀害他们……”

    “即便是精灵?”希琳轻声问。

    “即便是精灵。”维吉奥回答,“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然那时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你介绍的科瑞医生给了我一些止痛的草药,她倒是比队医温柔多了。”

    艾玛显然察觉到希琳有些不对劲,于是尽快转换了话题。“那么,说到科瑞医生……很高兴听到她帮到了忙,我每次向熟悉的人推荐她,都是出于善意的。”

    “我明白了。”维吉奥又想露出微笑,但这次只是扯了扯嘴角,“你想让我还个人情。尽管说吧,只要别再让我去抓捕精灵就行。”

    “这件事和精灵无关,”艾玛回答,“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城市守卫在过去两年里调查过的所有爆炸案件。”

    维吉奥抬起眉毛,“你们想看那些案件的调查报告?”

    “如果可以的话。”

    “好吧……但通常来说,这些资料是不能给平民看的。”

    “我们不是平民,”希琳插话道,“我们是艾·冯保险公司的事前防范专员。根据公司和红衣厅的协议,我们有权在——”

    “行了行了,玛尔伦小姐,我现在头很疼,一听到协议跟合约什么的就更疼了。”他叹着气说,“你们当然可以查看那些报告,但必须在我的陪同下,而且绝对不能带出档案室。如果你们答应不会违背这几条规定,我就带你们去档案室。”

第49章 捕风捉影的尝试

    “你知道的,这样的要求其实很常见。”那个唠叨的档案管理员领着他们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时,嘴里一直在喋喋不休,“红衣厅的档案室是火印城最大的犯罪记录资料库,就连真理院的大图书馆在它面前也要自愧不如。我可以肯定地说,这里有全城最多的犯罪记录,而且全都详实而具体。”

    希琳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骄傲的。按照他的说法,档案室似乎是个体面人绝对不会涉足的地方,而他显然还对此颇为自豪。

    “研究过去发生的案件,对于现代刑侦而言有着重大的意义。”管理员继续说道,“如果你们对犯罪学有所了解的话,肯定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们三人之中,维吉奥还可以勉强应付两句,希琳和艾玛只能尽量不失礼貌地保持着敷衍的微笑。

    “说得对,”于是维吉奥应付道,“也许犯罪动机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但大多数案件在犯罪手法上往往缺乏创新性。”

    “事实上,就连犯罪动机也缺乏创新性。”管理员耸耸肩,“就比如我们最近正在整理归档的那些案件,其犯罪动机就是一种从古至今、始终经久不衰的执念——复仇。因为在很多人看来,正义时常迟到,唯有复仇方能安抚他的伤痛。”

    复仇并不能,希琳心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行为是投入巨大却回报甚微的,恐怕就是复仇了。

    他们穿过最后一道门,走进了位于大楼顶层的档案室。这里通风良好,光照也很充足。身穿红色制服的文职人员推着装满卷宗和文件的手推车,在书架之间安静地穿行,显然正在进行所谓的“整理归档”。

    “那么,你们到底想看哪些档案?”档案管理员把他们带到档案室入口附近的书桌边。

    维吉奥递给他一个提前列好的清单,上面都是专门负责调查爆炸案的调查员的名字——也就是最后写下那些案件报告的人。

    档案管理员接过去看了看,接着皱起眉:“这些人的报告全部都要?”

    “全部都要,”希琳确认,“外加你能找到的其他爆炸案件报告。只要是过去两年之内的。”

    “我承认,这是个不同寻常的要求。”档案管理员不情不愿地说,“我们的资料分类体系目前还没考虑过类似的情况。但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尽量满足……好吧,有活干了,伙计们,准备忙起来吧!”

    大约十分钟过后,第一批报告送了过来。文件总共有四份,希琳和艾玛各自拿了两份。

    “愿意给女士们帮个忙吗,维吉奥?”艾玛提议。

    “非常乐意,可惜力有未逮。”他遗憾地回答,“我现在一看到文字就会头疼。而且那些报告大多写得很潦草,读起来简直是一种折磨。”

    希琳不得不承认他的观点。她好歹也算是保险审核员出身的了,自认为多难看的字都见过。

    然而手里的这份报告却让她大开眼界。

    这个名字缩写为K·P的调查员不止字迹潦草,而且显然还有边吃东西边写报告的习惯。两页报告纸上都沾着某种深棕色的酱汁,现在闻上去还有股淡淡的大蒜味。

    希琳一点也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她强迫自己忽略纸面上的各种污渍,专注于报告本身的内容。

    “这是去年冬天发生的案件,”她吃力地读完报告之后做出总结,“爆炸地点是旧城区的一家餐馆,调查员认为爆炸的起因是……粉尘爆炸?这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很常见的爆炸起因。”维吉奥说,“原理并不复杂,但诱因的种类非常多。你们接下来读到的大部分爆炸案件,应该都属于这一类。”

    他说的还真没错。最先送来的四份调查报告,以及随后收到的五份,全部都是这个原因。

    如果这就是那位“火印城的幽魂”的惯用手法,需要排查的范围也实在太大了……

    她的坏预感很快应验。才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希琳和艾玛就被源源不断的案件报告淹没了,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粉尘爆炸。

    “我们需要一张火印城的完整地图,”艾玛恼火地放下手里那份还没读完的报告,“最好是精确到街区的那种。继续像现在这样查下去,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成果。”

    希琳点点头表示赞同,她之前调查港区的地下花园时就是这么干的。“我们可以把案发地点标记在地图上,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规律或模式?”

    “你们两个还挺有模有样的嘛,”旁观的维吉奥笑了笑,“好吧,火印城的城区地图。指令收到了。”

    他离开档案室,说是要去资料库找城区地图。

    在他离开期间,档案室的几位文职人员对希琳和艾玛的专业性提出了质疑。他们似乎把艾玛当成了维吉奥的女秘书,又把希琳当成了新来的实习生。

    幸好她们随身带着德文先生的授权书,才让那些人闭了嘴。

    “我们看上去这么不专业吗?”艾玛似乎被这件事激怒了。

    “也许我们应该穿一些更像是专业外勤人员的制服?”希琳思索片刻后说,“我穿的太随意,你则打扮得……嗯,打扮得有点太吸引人了。”

    “你是在建议我素颜出门吗?再换一件土里土气的裙子?不如把口音也换换吧,像博克兰的土包子那样如何?”艾玛讽刺地说。

    “别这么夸张,其实我觉得你素颜也很漂亮,或者说淡妆就足够了……”

    “休想,”艾玛坚决地说,“我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改变自己的。”

    “嗯?你们在说什么呢?”维吉奥这时刚好回到了档案室,他的胳膊下面夹着一条长长的纸卷。

    “没什么,至少与你无关。”艾玛耸耸肩,“这是我们要的地图吗?”

    “没错,不过是张旧地图。就为这个,我也费了好大功夫才说服资料库的人。因为没有正规的申请流程,城区地图这种资料算是——”

    “好了好了。”艾玛笑着打断他,“今天过后你就不再欠我的人情了。满意了吗?”

    “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叹了口气。

    有了地图之后,梳理信息的效率提高了很多。她们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把案件的发生地点在地图上标记了出来:粉尘爆炸用蓝色图钉,炼金原料的爆炸则用红色图钉,已经抓到嫌疑人的那些案件则是绿色图钉。

    除了这两类常见的爆炸案之外,还有少数案件的原因始终没有查明,这些案件全都没有抓到嫌疑人,希琳用了黑色图钉。

    梳理工作告一段落后,她们把读完的报告按照次序堆在一起,之后开始专心研究那张贴满了各种标记的地图。

    “规律似乎……不是很明显?”过了一会儿,希琳打破了沉默。

    艾玛点点头,“确实有些一筹莫展。有什么建议吗,维吉奥?”

    “如果你们在找的那个什么幽魂真的存在,那就肯定能在这张图上发现规律。”他说,“不过通常来说,规律的确不明显。”

    “如果他在这两年期间换过不止一位雇主呢?”希琳指出,“那样会不会……”

    “有道理,”艾玛用指尖敲了敲下巴,“但我觉得咱们不妨做个假设。既然这位行踪神秘的幽魂这么神出鬼没,那他挑选雇主和目标的口味肯定很挑剔。在任何行业中,最出色的那些人都拥有最多的自由选择权。”

    “假设可是个危险的思路,”维吉奥提醒她,“至少要有根据才行。如果你们说的这个幽魂真的存在,那这些爆炸案的调查员为什么没有提出这样的假设?你们刚刚读了那么多报告,有任何一篇提到过他吗?”

    尽管希琳不愿意承认,但确实一篇也没有——包括那些悬而未决的案件。

    “有一些案件被调查员认定为非人为的意外,”她说,“我怀疑这些案件里的一部分,可能就是他的所作所为。毕竟那位幽魂最擅长把爆炸伪装成意外?”

    “这依然是个假设,”维吉奥说,“而且你是在试图推翻那些有经验的调查员所做的结论。”

    她盯着那些黑色图钉标记,“对,但我不是在否认他们的工作能力。可既然他们不知道幽魂的存在,就肯定不会往那个方向思考,对不对?”

    “这么说倒是也没错,”艾玛点头赞同,“所以咱们应该排除掉那些已经抓到了嫌疑人的爆炸案件,重点关注起因不明的案件和被认定是非人为意外的案件?”

    她们从地图上取下了绿色图钉,只留下红色、蓝色和黑色。

    “现在看起来好了一些。”希琳说,“至少我们能确定,尚未侦破的粉尘爆炸案主要集中在港区和贫民区,炼金原料爆炸案则遍布全城。”

    然而黑色图钉的分布却很难总结出任何规律。每个城区都有发生,但有些城区只发生过一次。换句话说,这些很可能只是偶发事件。

    “我还以为会很容易呢,”又过了一会儿,艾玛叹了口气,“我们有全部的报告,又有一张地图……想不到还是一筹莫展。”

    维吉奥为她们带了一壶茶和一些煎蛋火腿三明治。然而档案管理员一再强调这里不允许吃东西,所以她们只好把午餐搬到档案室外面的休息区。

    “你们似乎陷入了僵局?”吃午餐时,维吉奥问。

    希琳沮丧地点点头,“报告实在太多了,而我们又缺乏梳理信息的经验。”

    “也缺乏总结规律的经验。”艾玛耸耸肩,“我的意思是,和犯罪学有关的规律。”

    “其实在罪犯的谜底揭晓之前,寻找规律就是最困难的环节。”维吉奥说,“但你们已经干的很不错了。”

    “这远远算不上是‘不错’,”希琳说。

    “你们是想抓到那家伙吗?”

    希琳发现艾玛在朝自己使眼色,于是闭上了正要张开的嘴。

    艾玛接过话头:“我们只是想弄清楚他的行事规律,然后提醒公司的保险代理人,让他们处理那些潜在受害者的业务时留个心眼。”

    “啊,我明白了。你们是想整理出一份黑名单?”

    “别说的那么冷酷,”艾玛无辜地笑了笑,“这都只是生意而已。”

    她们吃过午餐后,继续回到档案室,开始仔细阅读红色、蓝色和黑色图钉代表的案件报告。

    自从离开审核部以来,希琳已经很久没读过这么多文字报告了。在她的提议下,她们要来纸笔,边读边作记录,很快就抄满了十几张纸。

    每当处理枯燥的工作时,时间就过得很快。当她回过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她看了一眼石英钟,发现已经过了下午五点。

    希琳猛地站起身,“咱们得回去了,艾玛。”

    “怎么,受不了这些报告了吗?”艾玛抬起头,她下唇的口红上遍布着细小的咬痕,看上去有些吓人。

    “不是的,我晚上还要去参加宴会呢……就在塞杜庄园。”

    艾玛抬起眉毛,“你的社交生活还挺丰富的嘛。昨天才见过尤文斯大佬,今天就要跻身火印城的上流社会了。明天我会不会在公爵的身边看到你?社交名媛希琳·玛尔伦小姐?”

    “别这样,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希琳被她说得羞红了脸,“但我真的接到了邀请,所以现在必须回去做准备了。”

    “好吧,那我看今天的调查就到此为止了。”艾玛撅着嘴巴点点头,“我们能把这些带回去吗,亲爱的维吉奥?”

    “你们自己抄写的笔记当然可以,但地图和案件报告不行,否则我可是要——”

    艾玛摆摆手打断他,“好了好了,我们对你那可悲的命运不感兴趣。那这些笔记我们就带回去咯?现在你还能帮两位女士最后一个忙——去叫一辆出租马车。”

第50章 塞杜庄园

    她们在旧城区的新月大街下了出租马车,希琳翻了翻德文先生的钱袋,发现两天前领到的“活动资金”现在只剩下了一弗拉、四辛提和一堆铜板。

    付完车费后,这笔原本就所剩不多的钱又减少了一辛提。

    她自己的钱袋则更可怜,里面只剩下铜板,而且全部数出来也凑不够一辛提。

    “发薪日是下周一,”她忧心忡忡地对艾玛说,“今天才刚刚周四。剩下的三天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嗯……可以去蹭吃蹭喝?”艾玛提议。

    “哈哈,非常好笑,艾玛。”希琳干巴巴地回答。

    她们沿着人行道,脚步匆忙地走向不远处的白猫咖啡馆。

    由于艾玛答应了要帮希琳化妆,所以她们决定先回希琳的住处,顺便还能把她们好抄下来的案件报告笔记暂存在房间里——当然要做好充分的保护措施,以免这些珍贵的手抄文件被店里神出鬼没的猫科生物当做磨爪子的玩具。

    推开咖啡馆的大门时,尽管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希琳还是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几只颜色各异的小猫拥上前来,争先恐后地闻着她的裙角。

    希琳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幸好艾玛似乎并不害怕猫——她上前一步,伸出脚踢了踢空气,没费什么力气就赶走了那些可怕的小毛团。

    “谢谢。”希琳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艾玛还想继续刚刚的话题,“我刚刚说蹭吃蹭喝是认真的。今天早上在车站等你的那个人,他和你的关系显然不一般吧?要是你真的需要钱,找他帮忙不就行了?”

    你记得还挺清楚。“嗯……他的确提出过要帮忙。”

    “那问题不就解决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要担心的事可太多了,希琳心想,可惜都不能告诉你。对朋友隐瞒真相的感觉确实很糟,她现在多多少少可以理解枯叶的感受了。

    “先别管他了,”希琳岔开话题,“咱们大概只剩下一个小时,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把我这身衣服收拾一下吧。”

    她们上楼时,在楼梯的拐角处遇到了咖啡馆的女店长。凯蒂依然穿着浆洗过的白衬衫,棕色的短发用发卡固定在耳侧,看起来非常干练。

    尽管之前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希琳:“欢迎回来,玛尔伦小姐。昨天你似乎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嗯,我昨天在朋友家过的夜。”希琳回答,“介绍一下,这位是艾玛·佩吉,我的工作搭档。”

    “凯提恩·莫里迪,你们叫我凯蒂就行了。”女店长朝艾玛露出微笑,但是没有握手的意思。看来她也是个传统的火印城本地姑娘。

    “幸会,凯蒂小姐。”艾玛两眼放光地看着她,希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你和这位希琳小姐的身材相仿。所以……你的衣橱里有没有体面的晚会礼服?就是参加贵族宴会时穿的那种?”

    “艾玛,等等——”

    “难道你真的打算穿这身去参加宴会?”艾玛满脸惊异地瞪着她,“你到底知不知道塞杜家族在火印城的地位?”

    大约一个小时后,打扮完毕的希琳走出了咖啡馆的后门。

    由于不想显得过于张扬,她只是简单地涂了些眼影。艾玛帮她把头发盘在头顶,又在外面罩上一层白色的发网。

    她换下了自己的旧裙服,不情不愿地穿上了凯蒂的一条浅蓝色晚会礼服。礼服的袖口和裙摆的部位都有白色和灰色的褶皱花边,但胸线有点低。

    在希琳的强烈要求下(“我真的要生气了!”),艾玛勉为其难地在她的胸口部位用别针补上了两层蕾丝网,遮住了本该裸露的肌肤。

    等希琳红着脸站在镜子前时,她觉得自己看起来确实比打扮之前好多了——用艾玛的话说,那就是“总算有了点社交名媛的意思”。

    当然,她离真正的社交名媛还差得很远,但至少不会给邀请她参加宴会的帕维尔·塞杜丢脸。

    她们走到新月大街的主路上,艾玛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一辆马车。经过一番语速极快、声调忽高忽低的激烈交涉后,她成功将车费压到了九枚铜板。

    “那么,祝你有个顺利的初次亮相。”艾玛帮她关上车厢门时说,“如果化妆和礼服的效果不理想,记得把那些蕾丝网扯掉。”

    “别闹了,绝对不可能。”希琳板起脸说。

    马车离开了新月大街,径直前往火印城的上城区。说起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正式造访那个贵族和富人的专属城区。

    进入上城区的外环大街后,希琳发现路边的建筑明显换了一种风格。大多数宅邸都采用了西瑟伦佩尔过去流行的建筑风格——由尖顶和塔楼组成的高耸建筑。

    而作为城内五大参政贵族的塞杜家族,则有着更一座堪称堡垒的庞大庄园。希琳一直以为“城市中的城堡”只是人们想象出来的,然而当她站在塞杜庄园的前庭时,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座庄园完全称得上是座小型城堡,它有自己的外墙和庭院,甚至还有一座巨大的花园。庄园内的卫兵身上穿的也不是城市守卫的红蓝制服,而是白色和金色的——他们显然是塞杜家族的私人卫兵。

    要是换作平时,希琳应该傻站在原地看上好几个钟头。幸好她还记得自己是来参加宴会的,然而她随后便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所幸受邀的宾客们似乎都在前往某个方向。于是她吞了吞口水,努力忽视体内逐渐升起的恐惧,尽可能脚步平稳地跟着他们向前走去。

    希琳穿过城堡大门,在见到了更多衣着华丽的陌生男女。有些人似乎注意到了她,但没过多久便失去了兴趣。

    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格格不入。贵族之间的平民实在太过显眼,同时又十分不起眼。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混进天鹅群里的鸭子,或是画布上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污点。

    “希琳?诸神在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莫伊拉不知从哪冒出来,又惊又喜地跑向她。

    她的前室友今天穿了件浅黄色的晚会礼服,红色的长卷发随意地垂在肩上。希琳欣喜地发现,莫伊拉也在胸前补了一层蕾丝网。

    “我也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她的紧张感总算退散了一些。

    “你好像没戴珠宝?”莫伊拉皱起眉,“这可不行,你至少要戴条项链,否则会被嘲笑的。”

    “我觉得我已经变成笑柄了。”希琳紧张地环顾四周,果然有几名女人正在好奇地看着她们。

    “才没有,你看上去很漂亮,只是有些紧张。”莫伊拉解下自己的项链替她戴上,“既然塞杜勋爵邀请的主客是你,那咱们唯一的珠宝就由你来戴吧。”

    “这怎么行!”

    “当然行,而且必须这样。我是你的女伴,所以不需要担心别人对我的评价。”莫伊拉认真地说,“可你就不同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马上就要给护国贤者当助手了吗?所以这次亮相对你而言很重要,必须在贵族圈子里留下个好印象。”

    “我是要给他当翻译官,不是助手。”希琳叹了口气,“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看来我只能借你的项链戴了。谢谢,莫伊拉。”

    她们结伴前行,二人似乎都多了些勇气。希琳不禁暗自庆幸,幸好之前拜托塞杜勋爵邀请了莫伊拉。

    要是真把她一个人扔进这样的地方,希琳非常确定自己会把有史以来平民女孩在贵族宴会上出过的丑全部重现一遍,说不定还能创造几种新的。

    为了进一步缓解紧张,她决定和莫伊拉聊聊天:“我还不知道呢,你现在住哪?”

    “真理院的学生公寓,”莫伊拉轻叹一声,“那地方真是太可怕了。我隔壁住着四名音乐系的女孩,你能想象吗?她们每天天刚亮,就会开始做发声训练!我住进去的第二天才弄明白,为什么那个房间会有空床位。”

    希琳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其他人没有抗议吗?”

    “当然抗议了,可得到的回复居然是‘请自行购买隔音的炼金涂料’。那玩意又贵又难闻,根本没人愿意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莫伊拉气愤地说,“所以我打算尽快搬出去。等到下个学期我就能在图书馆里做兼职了,到时候就有足够的收入出去租新公寓住。”

    希琳有点想邀请莫伊拉来白猫咖啡馆一起租房子,第三层还有两个空房间。但那里距离恩德先生的手工艺品店实在太近了,而且她很可能还要向莫伊拉解释枯叶的事……

    “你呢,希琳?你找到住处了吗?”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不能让莫伊拉靠近恩德先生的游戏,“旧城区的一间破旧小屋。”

    “肯定很不方便吧?”

    她点点头,“是啊,远远比不上以前在郁金香公寓的条件,但至少好过露宿街头……”

    不知不觉中,她们穿过走廊,来到了塞杜家族城堡的宴会大厅。

    希琳原以为贵族的晚间宴会肯定是他们奢靡生活的典型写照。在她的想象中,这里应该是个烟雾缭绕的昏暗密室,内里充斥着古怪的蓝血贵族和各种见不得人的奇异享乐。

    在进来之前,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准备。

    但眼前所见很快让她放心了下来。宴会大厅里灯火通明,精美的彩绘玻璃和织锦挂毯装饰着墙壁。举止优雅、衣着华丽的贵族男女用温和的语调低声交谈。

    她正在好奇地四下观望,莫伊拉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希琳顺着前室友的手指,发现一个身穿黑色礼服长裙的短发女子正微笑着朝她走来。

    不妙,她心想。

    “玛尔伦小姐,真是个惊喜啊。”港务局的克洛芙女士热情地说。她的礼服上镶着很多细小的碎钻,脖子上戴着一条丝绒缎带,上面有颗指甲大小的蓝宝石。

    “克洛芙女士,”希琳警惕地回了个礼,“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希琳,怎么回事?”莫伊拉小声问,“她是谁?”

    “哦?看来你这位可爱的女伴还不了解情况?”克洛芙眯起眼睛看着她,希琳立刻领会了其中的威胁意味。

    “她的确所知不多,”希琳冷静地说,“你找我肯定有重要的事吧?最好让她暂时回避?”

    “希琳?”莫伊拉惊愕地看着她。

    对不起,她心想,但是非这样不可。

    “直奔主题,多好的品质啊。要是咱们一开始就能像现在这样对话,很多坏事无疑都能有个更美好的结局。”克洛芙甜甜一笑,“我想,你应该收到港务长大人的信了吧?”

    “收到了,但我一直没时间去拜访。你知道的,港区那件事发生后,艾·冯保险公司忙得不可开交。”

    “我猜也是。所以你应该能想到,当我看到你走进宴会大厅时该有多么惊喜了吧?港务长大人的包厢就在楼上,如果你同意的话,”她说着瞥了一眼希琳身边的莫伊拉,“咱们现在就可以安排那次会面。你觉得怎么样?”

    希琳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当然,我非常乐意。”

第51章 深陷沙漠之人

    港务长的包厢位于宴会大厅的二层。

    房间宽敞而整洁,炼金灯球的光芒照亮了墙上的彩绘图案。房门正对的方向有座延伸而出的阳台,阳台的下方是宴会大厅。如果港务长大人站在阳台上,肯定可以将大厅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但他无需那样做,因为克洛芙已经充当了他的眼线。

    希琳进屋时,港务长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后面。他看上去已经年过六十,但脸上却没有什么衰老的痕迹。他身穿一件浅蓝色的制服,身材依然很魁梧。不过希琳注意到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一条丝质手帕,这似乎与他的硬朗形象有些不大协调。

    但肯定没人敢在他面前谈论这一点。至少希琳不敢。

    出乎她意料的是,港务长的声音十分和蔼,“玛尔伦小姐,很高兴我们终于见面了。”

    希琳可一点高兴不起来,但是她显然没资格对此表示不满。因为刚刚从宴会厅来到包厢的路上,她看到了至少十名身穿港务局制服的护卫……

    虽然不知道港务局今晚来了多少人,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应付这次谈话,否则莫伊拉很可能会受到伤害。

    身后传来关门声和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看来克洛芙女士不打算在他们交谈时离开房间。

    这也印证了希琳早先的猜测——那个短发女人肯定是港务长的心腹。

    她轻轻吸了口气,随后向坐在桌子后面的港务长行了个礼。“这是我的荣幸,大人。”

    “也是我的荣幸。请坐吧,咱们还有很多事要谈,让一位小姐站在门口显然不是我们的待客之道。”

    然而就在不到三天之前,说出这句话的人却让她在港务局的会客室里干等了一个上午……

    在她身边,克洛芙姿态优雅地坐进沙发里,接着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希琳。

    但希琳没有动。

    “我完全理解你的紧张,玛尔伦小姐。”港务长再次开口,“我向你保证,今晚的谈话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危机四伏。如果我打算对你不利,你昨天收到的邀请函里就不会只有一句话了。”

    “我不明白,大人,”希琳缓缓地说,“我以为你并不想见我。”

    港务长抽出手帕,捂在嘴上轻轻咳嗽了几下。“一开始的确不想——请原谅我接下来的措辞——你当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港务局却有个棘手的大麻烦亟待解决。如果换你坐在我的位置上,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取舍。”

    “我完全理解,大人。”希琳说,“但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为什么突然又变得重要了呢?”

    “因为某种没道理的好运,或者说是某种令人遗憾的厄运,她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棋局里。有些时候好运和厄运实在很难区分,因为在结局到来之前,没人知道自己遇到的究竟是哪一种。”他又对着手帕咳了咳,“也许你还没有察觉,玛尔伦小姐,但你现在已经入局了。”

    她努力保持着镇静,“我不太明白你所说的这些话,大人。”

    “当然,我相信你肯定和表面看上去一样无辜。就像我的蕾雅一样,”她身旁的克洛芙听后露出了微笑,“你或许会觉得很难相信,其实许多棋局中的关键角色,往往就是那些无辜之人。也许她原本确实只是个局外人,本不该对棋局有什么影响……但正如我刚刚所说,好运或厄运让她变成了关键,而她自己却对此浑然不知。”

    希琳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现在最好什么也别说,至少在弄清楚港务长的目的之前什么也别说。

    “你是王国东境出身的姑娘吧,玛尔伦小姐?”港务长突然问。

    她楞了一下,随后意识到自己肯定被调查过了。“是的,大人。”她点点头。

    “你的家族替某位伯爵管理他领地内的种植园,对不对?你父亲是个平民出身的庄园主,他在你母亲过世后又迎娶了一位沃弗林女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家人这么有兴趣,大人。”

    “老实说,我对他们没兴趣。”港务长和蔼地说,“不过我觉得提到他们或许能让你放松下来。有些话需要放松下来才能好好谈,你觉得呢?”

    你的家人远在王国的另一端,希琳告诉自己,他伤害不了他们,他的权力不可能延伸到那么远……

    但她还是坐了下来。

    “很好,咱们现在终于有点谈话的样子了。”港务长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用手帕捂着嘴咳了几声。

    克洛芙站起身,“大人,需不需要我……”

    “不需要,蕾雅,谢谢你。”港务长朝她摆摆手,“请原谅,玛尔伦小姐,我的身体最近有些不适。健康问题似乎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你是贵族还是平民,伟人还是庸人……人类还是精灵。”

    希琳不禁感到庆幸。由于她最近经常受到类似的惊吓,已经练就了一套在吃惊时依然保持面无表情的本事。

    “那你或许该找个医生,大人,而不是我。”她无辜地笑了笑。

    港务长大人盯着她,声音低沉地笑了笑。

    希琳感觉肠胃正在不断收紧,但她依然强装镇定。

    “看来我小瞧你了,玛尔伦小姐,我得向你道歉。你早就知道自己身处的位置,而且恐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不对?我很好奇你昨天中午在尤文斯大佬的会客室里和他谈了些什么,但这个问题不是今晚的重点。今晚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花园的种子到底在哪?”

    咱们开始尖叫吧,如何?她心中淑女的那部分如此提议。

    “种子,大人?”希琳努力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种子,玛尔伦小姐,就是你在花园里见到的那颗宝石。救援队宣称他们是在花园附近的洞窟里找到你的,我猜他们肯定错过了整件事最精彩的部分,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种子平静下来的,也许……也许你的继母教会了你控制种子的方法?她是个沃弗林人,对不对?”

    诸神啊,希琳轻轻咬着下唇。如果今天她能活着走出这间包厢,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自作聪明地胡说八道了。

    “我对自己能够侥幸生还这件事一直心存感激,大人。但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种子到底是什么,我是说——”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玛尔伦小姐?我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藏起来的东西有多危险,所以相信我,把它交给港务局处理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火印城有句老话,‘深陷沙漠之人,不该对伸向她的援手挑三拣四’。就算你不知道种子有多危险,也该知道自己惹上麻烦了吧?”

    “这完全是为了你好。”克洛芙说。

    “没错,这完全是出于善意的。你正承受着一个年轻姑娘难以负担的重压,而我们可以帮你。你必须明白,玛尔伦小姐,有些事——”

    包厢的门突然被推开。

    帕维尔·塞杜一脸惊诧地站在门口,他的身后站着两位无可奈何的港务局卫兵。

    “抱歉,港务长大人,”他挠了挠头,“我不想打扰你们,但我正在找……哦,玛尔伦小姐,你果然在这儿!”

    “帕维尔!我的孩子,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说到你呢。”港务长突然又变得和蔼了起来,刚刚咄咄逼人的姿态荡然无存。

    “我们正在谈论你的英勇事迹。你在港区的地震中救了很多人,对不对?”克洛芙说着望向希琳,“玛尔伦小姐对你的表现大为赞赏。”

    希琳艰难地张开嘴,“没错。”

    “实在是过誉了。”塞杜勋爵露出微笑,“不过我得请求你的原谅,港务长大人,因为我要把玛尔伦小姐借走一会儿。我母亲想见她。”

    “原谅?你说得太见外了,孩子。代我向你母亲问好,行吗?毫无疑问,她肯定会喜欢这位举止得体的玛尔伦小姐。”港务长的视线停在希琳的身上,“因为她看起来很聪明,不会做蠢事。”

    “哈,不会做蠢事的红发姑娘可不多见。”塞杜勋爵走进包厢,朝希琳伸出手,“咱们现在就走吧,玛尔伦小姐,我母亲还在等你呢。”

    希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种运气,她刚刚几乎认定自己会在这间包厢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握住塞杜勋爵的手,帕维尔动作温柔地帮她站了起来。

    他们朝门口走去。

    “玛尔伦小姐。”港务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希琳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我希望咱们还有机会再像这样聊天,”他用手帕捂住嘴,轻轻咳了咳,“我想和你聊聊珀西尔·奥伦先生。你也许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你们公司的保险代理人。”

    而他已经失踪四天了……所以这算是个威胁吗?“我很愿意,大人。”希琳挤出一个微笑。

    他们离开房间后,塞杜勋爵放开了希琳的手。两人沿着二层的走廊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希琳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开口。

    “谢谢你,勋爵阁下。”她低声说,“你很可能救了我的命。”

    “救命?你说得太严重了。港务长大人的确有些吓人,但他不会在塞杜家族的庄园里做任何出格的事。他刚刚问你什么了?”

    “他想知道花园里发生的事……他以为是我把种子藏了起来。”

    “真的?是你藏的吗?”他问。看上去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开玩笑。

    希琳怀疑种子多半在海鸥手里,也可能在恩德先生的掌控之下。这两个人她都不太信任,但港务长看上去比他们更坏。

    “我要是有控制种子的本事,”她回答,“就不会去保险公司工作了。”

    “这倒没错。”塞杜勋爵笑了笑,“看来我的确把你从一个为难的境况中解救了出来。但你该感谢的并不是我,而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小姐。要不是她不顾一切地闯进我的私人包厢,我还不知道你被蕾雅·克洛芙带走了呢。”

    “莫伊拉?她还好吗?”

    “她可能受到了一些惊吓,有点语无伦次。不过格拉姆帮她调了杯安神酒,现在应该好多了……嗯,但咱们最好还是尽快把你带回她身边,否则她肯定安稳不下来。”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勋爵阁下。”希琳说。

    “让我想想,”他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陪我参加塞杜家族的宴会怎么样?哦,但你已经在这样做了,不是吗?不过你确实有件事可以帮到我。”

    “去见你母亲?”

    “啊,那件事……好吧,那是我随口胡扯的。我想拜托你的是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报纸的习惯,但那位万众期待的护国贤者大人今晚就会抵达火印城。这场宴会就是为他举办的。”

    希琳只惊讶了很短的时间,随后意识到这似乎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护国贤者的登场当然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悄无声息,火印城的贵族们无疑会争先恐后地讨好他。

    “我有所耳闻。”她回答。

    “我父亲希望我见见他,”帕维尔看起来有些紧张,“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我?”希琳眨了眨眼睛。

    “我需要一个女伴,否则会给塞杜家族丢脸的。”

    “可你不是已经订婚了吗?你的未婚妻……”

    塞杜勋爵耸耸肩,“我还要再过三年才能见到她呢。她来自一个北方家族,那边有个奇怪的传统,贵族女性在成年之前不能离开家。”

    “好吧,但……”她露出为难的表情,“真的很抱歉,但我还是不能陪你去。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其实我已经被艾·冯保险公司选中做护国贤者的翻译官了。”

    他愣了一下,“那这不是正好吗?”

    “不是那么回事,”希琳叹了口气,“我根本就没接到来自公司的邀请通知。换句话说,公司和贤者大人都不希望我今晚到场。如果让他认出来……我怕事情会变得很尴尬。”

    “怎么会?你是我邀请的客人。”

    “但我同时也是艾·冯保险公司的雇员。”

    “好吧……如果我强迫你,那就和港务长大人的所作所为一样了,不是吗?所以我猜我得去找别的姑娘了,幸好宴会上还有很多漂亮姑娘。”

    “你可以带莫伊拉陪你去。”希琳说着解下了脖子上的项链,“顺便把这个项链还给她?她是个中产家庭出身的独女,显然比我更有资格当你的伴儿。”

    “她……倒是也不错,至少是个熟悉的伴儿。”他接过项链,点点头,“那你呢?我不太放心把你一个人留下。”

    “那就让我去你的私人包厢里等,怎么样?”希琳提议,“我可以在那里看着你们,说不定还能远远看一眼自己的新上司。”

    或者说,远远看一眼自己即将面对的麻烦。

第52章 幕间·寒夜

    寒夜不喜欢城堡。

    在她的故乡,人们从不会住在这种由石头垒起来的房子里。沃弗林人信仰树木,也只愿住在树木之间。

    尽管她知道瑟伦人的石制建筑足够稳固,城堡并不会在她安睡时轰然倒塌。但一想到自己的头顶悬着用泥浆粘连的石砖,她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而眼前这个穿着管家制服的男人的聒噪,令那份不自在逐渐变成了不耐烦。

    寒夜听不懂瑟伦语。但此人似乎以为只要他说得足够慢,就能把瑟伦语和沃弗林语变成同一种语言。

    耐心,她告诉自己,你现在身处瑟伦人的国家。这些人或许粗鲁又愚蠢,但他们天性不坏。

    于是寒夜朝他露出微笑,“我知道该去哪。”她柔声说,用的是音律优美的沃弗林语。

    然而男人锲而不舍地继续说着,这次还加上了手势。他似乎希望寒夜留在原地,等他去找某个能听懂沃弗林语的人过来?

    寒夜有些后悔自己没穿女巫袍。如果她是以女巫的身份走进这间宴会厅,这个人还敢对她指手画脚吗?

    但她今晚没穿女巫袍,而是穿了一件在瑟伦交际圈中十分流行的晚会礼服。为了融入他们,她像个瑟伦女人那样不知廉耻地露出胸前的肌肤,甚至还戴了条项链装饰它。

    一切都是因为护国贤者希望她保持低调。

    她的行踪需要保密,身负的使命则关系重大。护国贤者说的没错,火印城的瑟伦人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和他们的国王一样缺乏远见……

    嗯,一个小小的咒语也许无伤大雅?只需动动手指,她就能让这人闭上嘴,像个喝多的醉鬼那样躺在地上打呼噜。而且不会有人察觉到任何异常。

    因为今晚女巫寒夜并没有到场,而她只是个收到宴会邀请的异国女子。

    男人仍旧聒噪个不停,她感觉手套里的手指正在蠢蠢欲动。

    接着她突然听到不断接近的交谈声。寒夜立刻收敛起自己的魔力,摆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来者是一对男女。

    在前面领路的男人身材很壮实,管家制服紧紧勒在身上。寒夜注意到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书,而且不像是装样子的。

    至于那个女人……哦,寒夜差点忍不住露出微笑。

    穿着浅蓝色礼服的希琳·玛尔伦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寒夜发现她明智地用蕾丝网遮住了胸口。

    玛尔伦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接着又变成了困惑。

    那是短暂失忆的困惑,意味着寒夜混在香水里的迷惑灵膏起了作用。现在不管希琳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回想起寒夜的身份了。

    “晚上好,夫人。”希琳用沃弗林语说。在现实中,她的声调听上去比在花园的幻境里更动听。

    “太好了,终于来了个会说沃弗林语的。”寒夜装作激动地上前握住希琳的手,后者吃惊地张了张嘴,在场的两个男人则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好吧,她又忘记了。这里是火印城。

    希琳用瑟伦语和他们说了几句话,那个聒噪的管家姿态僵硬地行了个礼,接着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寒夜看着他的背影心想。

    “夫人,你是来找什么人的吗?我很愿意提供帮助。”

    “我认得路,”寒夜回答,“我只是想从那边的楼梯上去,塞杜伯爵的会客室就在最顶层,对不对?”

    希琳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连瑟伦语都不会说的异国女子会是伯爵的客人。

    她也许又想起了什么,但迷惑灵膏压抑了那段记忆。寒夜饶有兴味地看着希琳·玛尔伦努力对抗着灵膏的效果,最终毫无悬念地败给了她的魔法。

    最后,红发姑娘和那个大块头男人用瑟伦语交谈了几句,接着转向寒夜:“好吧……会客室的确就在最顶层,夫人。祝你今晚过得愉快。”

    寒夜笑着和她道别,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她走上台阶,将吵闹的宴会大厅抛在身下——瑟伦人在制造噪音的方面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但如果他们能把寻欢作乐的时间拿出一半用于办正事,火印城的局势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穿过门廊,她来到城堡顶层的露天走廊。塞杜伯爵的私人会客室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

    挂在走廊两侧的炼金灯球令她感到不快。于是她在前进的同时张开纤手,将沿途的灯光收入掌中。黑暗在她身边汇聚,又在她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她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会客室里的两个人正在等她。

    护国贤者大人身穿红黑相间的巫师长袍,英俊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几乎符合瑟伦人在他们的三流小说中对巫师的所有描绘。

    火印城的公爵大人似乎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他大约四十岁,正值壮年,但浓密的金发间已经夹杂着白丝。他神情严肃,姿态中透出一股习惯于发号施令者的傲慢。

    他们听到寒夜推门的声音,同时望向这边。

    “啊,寒夜。”护国贤者用沃弗林语说,“欢迎你加入我们。请坐吧。”

    迷惑灵膏对他没有效果,这是理所当然的。

    寒夜露出完美的微笑,朝屋内的两人走去。礼服的裙摆刮过金色的地毯,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出她所料,公爵大人果然没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虽然听不懂瑟伦语,但她却很擅长解读眼神。

    尤其是男人的眼神。

    公爵看她的眼神中包含着……敬畏、赞赏、以及警惕……嗯,或许还带着点与情欲相关的渴望?

    然而寒夜认为他并没有蠢到会打女巫主意的地步。

    于是她不再关心公爵的目光,坐下后便转向正在等待她汇报的护国贤者,“已经办妥了,贤者大人,显然是我亲自监督完成的。那些物资全都安安稳稳地存进了公爵大人指定的地方,而且很快就能派上用场。”

    “我希望这身伪装没给你带来什么不便。”贤者大人说。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欢迎来到火印城,寒夜女士。”公爵突然用流利的沃弗林语说。

    寒夜略微吃惊地看着他。她之前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情报,护国贤者大人也没对她提起过。“您真是充满惊喜,公爵大人。”

    “如果缺少了吃惊的部分,那就不能称之为惊喜了。”公爵轻描淡写地回答。

    “更多的惊喜就留着让她慢慢发现吧,”护国贤者说,“咱们应该回到刚刚的话题上来,公爵大人。”

    尽管他的语气很恭敬,但显然他才是那个掌控话题的人。

    公爵大人又看了看寒夜,这次的眼神中几乎只有警惕。和所有位高权重的领主一样,他今天在脖子上挂了件护身符。瑟伦人相信它能保护自己不受魔法的影响,并将其视作与巫师打交道时的必需品。

    它的确可以抵消迷惑灵膏这类魔法的效果,但无疑抵挡不了真正的魔法。但巫师会一致认同应该让他们继续维持这样的错觉。

    如果无天赋者认为他们在谈话中处在平等的位置,那他们就会说得更多。

    “当然,”公爵开口道,“你们二位的到来无疑会缓解城内的紧张局势,你们带来的那些箱子……”

    “已经送去斯瑞·凡图银行了,债务的清偿明天就能开始。艾·冯保险公司也会收到同样数额的克朗,足以让他们摆脱当下的困境。”护国贤者大人说。

    “这很令人欣慰,但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公爵倾身向前,“公民税的确是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但再好的办法也不可能一劳永逸。我没法用煮沸的水去给烧红的铁块降温。”

    “那你或许可以直接用水灭火?”护国贤者微笑着提议。寒夜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的,这让她感到脊背发凉。

    “我不是来和你玩文字游戏的,贤者大人。”公爵冷冷地说。依然带着世俗权力者的傲慢。

    “我也不是,”贤者大人回答,“但既然你不愿意采取最激烈的措施……我能理解。所以咱们只能继续用公民税的办法。”

    “你没有认真听我说。我刚刚告诉过你,公民税已经快要行不通了。贫民区的军官每天都会送来报告,请求更多的人手。我所有的手下都在问问题,他们想知道这场闹剧要演到什么时候。港区的地震发生后,我甚至得知有很多人在私下谈论‘精灵’!为了维持城内的稳定,我几乎耗尽了手头所有的资源。但这就像是从喷泉里舀水去灭火,迟早会有用尽的那一天。”

    火印城的瑟伦人还真喜欢与火有关的比喻,寒夜心想,也许他真的已经焦头烂额了……或者用他们的话说,应该是火烧眉毛了?

    “花园的问题我们会处理。”护国贤者看了一眼寒夜。

    她正了正坐姿,“玫瑰正在调查种子的下落——如果种子真的存在。”

    “玫瑰?就是你的另一位助手?”

    “对。她是位颇具魅力的女士,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公爵大人。”

    寒夜差点没有忍住微笑的冲动。玫瑰的魅力大概早在她的少女时代就消失无踪了。尽管女巫不会衰老,也能始终保持外表的美丽,但玫瑰的暴躁脾气令她几十年来一直维持着单身状态。

    “我对她的魅力不感兴趣,只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工作。”公爵不为所动地说。

    “那你可以放心,公爵大人。我想不出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做这件事了。玫瑰对精灵的了解甚至胜过了很多精灵贤者,只要种子还在城内,她就会找出来,并消除那份隐患。”

    公爵阴晴不定地沉默了许久。他显然没法放心下来——换成寒夜也做不到。但如果一位护国贤者让你这样做,乖乖照办才是明智之举。

    她听过那个瑟伦人的笑话。在王国中,如果某位护国贤者说现在是晴天,而暴雨却依然下个不停,那你就该担心一下太阳的命运了。

    公爵大人或许也听过那个笑话,因为他的表情很快平静了下来。

    “当然,”他露出微笑,“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我很高兴咱们达成了共识。”

    “咱们还需要达成更多的共识,就在不久后的将来。但现在,我得请求你跟我一起去下面的宴会厅露个面。我已经答应了塞杜伯爵,让他带两个儿子见见你。”

    “当然,我也想当面向他表示感谢,这场接风宴会的安排令我非常满意。”护国贤者英俊的脸上也露出微笑,“你要加入我们吗,寒夜?”

    她摇摇头,“我上来时被人看到了。就是你的女翻译官。”

    “希琳·玛尔伦?”

    “正是。”

    “好吧,看来意外总是无法避免?不管怎么说,你的谨慎值得称赞。”护国贤者点点头,“你能不能为她安排一下,公爵大人?寒夜为咱们的事业忙碌了那么久,现在显然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如果能让她在这里享用晚餐……”

    公爵看着她,点点头。“当然可以。欢迎来到火印城,寒夜女士,我们会尽量让你喜欢上这儿的。”

    她已经开始感到厌恶了。

    但一切忍耐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计划,他的计划……于是她露出瑟伦女人最擅长的虚伪笑容。

    “我非常期待,公爵大人。”

第53章 恩德先生的善意忠告

    希琳觉得自己认识刚才那位沃弗林女士,至少看上去感觉很面熟。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想不起来……

    难道她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

    不会的,希琳告诉自己,是那些酒的缘故,你喝得太多了。

    也许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毕竟她平时喝酒的机会实在不多,而品尝这些产自格拉佐的黑葡萄酒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刚才幸好有你在,玛尔伦小姐。”格拉姆突然说。

    希琳转过身,朝他露出微笑,“这是我的荣幸。而且刚刚我也只是确认了那位女士不需要帮忙,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称赞的丰功伟绩。”

    “你或许阻止了一场潜在的社交灾难。”格拉姆露出学者沉思时的表情,“我有种预感,刚刚那位沃弗林女士很可能是个重要人物。”

    希琳觉得他沉思时的样子实在很有趣。从表面上看,帕维尔的贴身保镖似乎是个心狠手辣的硬汉角色,但在私下里他却是个酷爱读书的人。

    他的想象力多半就是从那些书里来的,“毫无疑问,我只是和她谈了几句话,就把火印城从灭顶之灾中解救了出来。”她笑着说。

    格拉姆耸耸肩,“好吧,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那么,如果你觉得已经在取笑我这件事上获得了足够的乐趣,我提议咱们返回塞杜勋爵的包厢。”

    她忍住笑,“嗯哼,那就请你带路吧。”

    他们原路返回了宴会厅的二层,路过港务长的包厢时,希琳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了咳嗽的声音。

    看来港务长的健康问题并非伪装,而且似乎是最近才出现的……因为他看上去绝不是个体弱多病的人。

    希琳只希望他的病不要好得太快。那样一来,港务长就顾不上纠缠她了。

    但这多半是她的奢望。就算港务长卧病在床,克洛芙女士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那女人说不定还在记她的仇呢。

    不过现在有格拉姆在身边,希琳至少不需要担心港务局的卫兵。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些人的目光似乎一直在跟着她。

    他们穿过走廊,来到塞杜勋爵的包厢。它位于宴会厅二层的最内侧,尺寸只有其他包厢一半大。

    希琳走进房间时,帕维尔的朋友鲁索·格雷科勋爵轻佻地朝她吹了声口哨。

    她皱起眉。

    “欢迎回来,玛尔伦小姐。”他摆弄了一下自己的披风,随后露出自认为很有魅力的微笑。

    鲁索·格雷科是帕维尔的好友之一。他个体格强壮的年轻贵族,块头几乎和格拉姆相当。他的相貌也称得上英俊,身边肯定不乏女性追求者。

    但希琳刚才出门前只和他相处了不到五分钟,就已经发觉到他的自命不凡有多令人厌烦。

    “玛尔伦小姐是塞杜勋爵的客人。”格拉姆彬彬有礼地说,“你应该对她尊重一些,格雷科勋爵阁下。”

    “哦,你这唠叨的书呆子,我当然知道她是帕维尔的客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表示友好,对不对?”鲁索厌恶地看着他,“你非得留在这里不可吗?难道不是应该去守着你的主子?”

    希琳还从没见过格拉姆生气时的样子。尽管他和柯斯塔之间的关系很紧张,但那两个人交谈时也不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

    “你非得当个讨人厌的混球吗,鲁索?”阳台上的沃明·盖洛勋爵叹了口气,“要是你不希望帕维尔生气的话,最好别找他们两个的麻烦。”

    “轮不到你来管我,沃明。”鲁索没好气地说。

    “总得有人在你犯浑的时候给你提个醒。”沃明说着走回包厢内。

    他是个中等身材,举止优雅的年轻贵族,看上去可能不超过二十岁。如果脱下那身做工精良的华服,希琳肯定猜不到他是位贵族。

    原因在于他身上那股平易近人的气质,这使得他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贵族都不一样。帕维尔也算是位很有礼貌的伯爵之子了,然而和沃明·盖洛比起来,他简直就像个傲慢的纨绔子弟。

    因此,尽管沃明似乎是帕维尔的小团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位,另外两人却都很在意他的看法。沃明·盖洛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甚至连鲁索那样的人也希望能和他成为朋友。

    希琳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凯蒂·莫里迪愿意接受他对白猫咖啡馆的投资。想要拒绝他这样的人实在太难了,当他露出温和的微笑时,没人能怀疑他的善意。

    然而格拉姆好像不太喜欢他,“感谢你的支持,盖洛勋爵阁下。”他的措辞虽然很礼貌,但语调却很冷淡。

    “这不算什么,”沃明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正如你所说,玛尔伦小姐是帕维尔的客人。”

    格拉姆替她要了份单人晚餐,她就在包厢里慢慢享用。

    鲁索似乎很想和格拉姆演练某个徒手格斗的技巧,但格拉姆显然对手里那本书更感兴趣。他用礼貌却暗含讥讽的方式拒绝了格雷科勋爵的提议,令希琳惊讶的是,鲁索·格雷科居然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沃明·盖洛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他沉默地站在阳台上,俯视着下方的宴会厅,就好像这里是他的家族庄园。

    希琳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拥有自己的庄园。帕维尔和他的两位朋友是城内三大参政贵族的次子,全都没有家族的继承权。

    格拉姆私下告诉她,这些人自称什么“次子同盟”。他们偶尔会举行这样的小型聚会,谈论彼此都感兴趣的任何话题——除了政治。

    “人们正在离开宴会厅,”沃明突然说,“公爵大人好像要在庭院里进行演讲,介绍刚刚抵达的护国贤者大人。”

    “护国贤者已经到了?”希琳惊愕地问。

    “似乎是的。”沃明看了她一眼。

    “我可没兴趣听巫师在那夸夸其谈,”鲁索说,“他们都是些自作聪明的傲慢之辈。”

    沃明好像也对巫师没有兴趣,希琳怀疑他们两个之后还有更好的机会和护国贤者见面,也许还是和他面对面的机会?

    但她现在就想看看护国贤者的样子,于是她请求格拉姆陪她去庭院。他合上书,欣然同意。

    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宴会厅,来到塞杜庄园的庭院。夜空一片黑暗,星星和月亮都不见踪影。希琳发现公爵大人正站在庭院中心的演讲台上,于是向那边靠了过去。

    然而人群将那里围得密不透风。希琳试图接近一些,结果被挤得差点窒息。幸好格拉姆及时拉住了她的手,希琳才得以从那个人和人构成的漩涡中逃出来。

    她放弃了。为了能把这身晚会礼裙毫发无损地还给自己的女房东,她最好还是乖乖留在人群的外面。

    不远处突然传来争执声,听上去两位塞杜伯爵的客人在刚刚的拥挤中有了些小摩擦。

    争执很快变成了争吵,接着又变成了谩骂。

    “我得过去看一下,”格拉姆说,“趁他们还没有像两个野蛮人那样用不体面的方式解决问题……”

    “好的。”她点点头。

    他急匆匆地离开了。希琳望向演讲台上的公爵,他正看着台下的听众,似乎在等待一个适合开口发言的时机。

    护国贤者安静地站在公爵身旁。他几乎符合希琳对巫师的一切想象,而且还巧妙地把那些平庸的部分变得完美。

    他年轻又英俊,身材魁梧,却又显得文质彬彬。

    他的光芒令身边的其他人全部黯然失色。塞杜伯爵看上去是个勇武的军人,他的长子则是他的年轻版本。然而他们两人站在巫师身边时,都显得无比平庸。

    帕维尔看上去很紧张,希琳还从来没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情绪。站在他身旁的莫伊拉脸色绯红,似乎激动得快要昏过去了。

    希琳暗暗庆幸站在那里的不是自己。刚刚离开宴会厅的时候,她看到了几个艾·冯保险公司的高层管理者。

    如果让他们见到自己站在演讲台上……明天一早她回到公司时,听到的问候会不会从“早上好,玛尔伦小姐”变成“早上好,塞杜夫人”?

    关于她的那些流言已经够夸张了,最好别再给它们添加新的元素。

    “别回头,玛尔伦小姐。我就在你身后。”她正在哀叹自己被德文先生害得有多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希琳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托马斯·恩德的声音。

    她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发抖。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似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公爵大人和护国贤者身上。

    “恩德先生,”她轻声回答,“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受到了邀请。”希琳闭上眼睛说,“我以为这点自由我还是有的。”

    “我无意干预你的私人生活,但你不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太忙了么?尤文斯大佬还好吗?”

    他都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了……恩德先生似乎对城里发生的事无所不知。

    “我只是在做魔法灾害保险的工作,恰好需要黑夜公爵的帮助。”

    “所以你也恰好需要港务长的帮助咯?”不知道为什么,希琳觉得恩德先生在提到港务长的时候似乎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些情绪……

    是憎恨?

    不,很难说清。

    “我是被迫去见港务长的,”她谨慎地说,“他对港区花园里发生的事很感兴趣。”

    “我想你应该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吧。”

    她摇摇头,“我不相信他。”他看上去比你更坏。

    恩德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连呼吸声都没有。

    希琳以为他离开了,但接着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你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吧?我希望你没忘。”那声音依然波澜不惊,却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希琳僵硬地点点头。

    “很好。其实看到你站在这里,而不是公爵的演讲台上,我真的很欣慰。”他说,“你肯定有一位很好的导师,他让你学会了谨小慎微地应对一切。与护国贤者的接触越少,你暴露身份的风险就越低……但无论如何,从明天开始,你就必须和他打交道了。我希望你已经学会了所有的符文。”

    她没有回答。不敢回答。由于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根本无暇顾及符文的学习。

    伊蕾妮大师的手抄本被她留在了咖啡馆的房间里,上面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内容她连看都没看过,更不用说记下来了。

    “你似乎落后了一些进度。”他说,“但像你这么聪明的姑娘,肯定知道该怎么做。应该不需要我再次提醒你,这个任务到底有多重要吧?”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么……我们都等着你的好消息。记住,玛尔伦小姐,你的所作所为皆是正义的。如果这件事里有谁是邪恶的那一方,无疑就是咱们的敌人。”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希琳却始终不敢回头。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逐渐赢回了一些主动。但她错了,大错特错。

    希琳依然是恩德先生计划中的棋子,只是她之前错估了自己的位置……她不是小卒,而是皇后。

    脖子上挂着绞索的皇后。

第54章 情报大师

    第二天早晨,希琳顶着一对黑眼圈,疲惫不堪地走进她在艾·冯保险公司的办公室,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她刚刚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字面意义上的那种。为了翻译上报给首席顾问大人的业务资料,希琳昨晚通宵赶工,好不容易才在黎明之前整理完毕。

    现在她只想把这些资料递交上去,然后找地方打个盹……嗯,至少她有自己的办公室了。

    然而当她敲开大楼六层首席顾问办公室的房门时,迎接她的既不是护国贤者,也不是他的女巫助手,而是一个看上去不太友好的沃弗林人。

    此人身材干瘦,生了一个鹰钩鼻,灰色的头发扎成了一束马尾。他看起来似乎刚过三十岁,说话的口吻却像是已经看透了人生的老者。

    他自称是首席顾问大人的业务代理人,还有一份随身携带的文件可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希琳勉为其难地查看了那份文件,证实了他的身份确实和他所宣称的一样。

    没想到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不得不说,此人挑刺的能力堪称一流。

    他先是批评了希琳的沃弗林语口音不够地道,又对她忙了一个通宵才写好的业务资料大加嘲讽——主要集中在不够工整的字迹和偶尔拼错的单词上。

    希琳怀疑就连真理院的语言学教授也不像他这么吹毛求疵。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个人之所以这样对她,完全是出于沃弗林人对瑟伦人的歧视。

    “你知道的,”他把希琳好不容易翻译完的资料随意地扔在书桌上,“你应该在你的沃弗林语上多花些时间。那才是有意义的投入。”

    这个人也太没礼貌了吧?

    “我只是想把资料呈交给首席顾问大人,”希琳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这是公司董事会的意愿。”

    “当然,没问题。这些文件就留在这儿吧,贤者大人有空时会看的……嗯,我刚刚提到过你这部分的空行太宽了吗?”他指了指两段文字之间的空白部分。

    希琳完全不想搭理他,“顾问大人还有什么指示吗?他今天需不需要我陪在他身边?”

    “那得等他来了才知道。”他说。

    希琳接到的通知是每天早晨来这里报道,然后询问首席顾问大人的日常安排,并根据他的需要调整自己的工作计划。

    由于事前防范部的工作也需要继续进行,所以她现在不能浪费时间——尤其不能跟这个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家伙浪费时间。

    “首席顾问大人什么时候来?”她问,“我可以先回自己的办公室,过会再——”

    她突然听到挪动椅子的声音,接着惊讶地发现首席顾问大人已经坐在他的位子里了。他换了件新的巫师长袍,样式比昨晚那件要朴素一些。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传送法术?

    希琳对魔法的了解实在不多,仅限于报纸上的新闻和一些有关魔法的三流小说,因此只能胡乱猜测……她甚至不知道传送法术是不是真的存在。

    可如果他会传送法术,为什么还要把时间花费在赶路上?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巫师用流利的瑟伦语说,“我注意到很多人都是这样和你打招呼的,看起来你似乎是个名人。”

    希琳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呃,那是因为一些流言。”

    “流言?嗯哼,以后有空时你可以讲给我听。”他拿起书桌上的沃弗林语资料,“请你务必原谅我的代理人,他时常缺少应有的礼貌。”

    希琳看了一眼身边的业务代理人,他正安静地负手而立,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被他们的瑟伦语交流排除在外。

    看来他对巫师的忠诚毋庸置疑。

    “我能理解。”她小心翼翼地说,“他也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而已。”

    “说到工作,寒夜确实没在你的语言水平上夸大其词。”巫师抬起视线看了她一眼,“但这些应该不是直接从原始资料翻译过来的吧?”

    希琳感觉腹部收紧,意识到自己似乎大难临头了。

    “是的,顾问大人。我擅自挑选了原始文件中的重点部分。如果你希望——”

    “不,别介意。我相信你的保险业务能力,毕竟这也是你的工作职责之一。”他突然露出微笑,但希琳依然没有放松下来,“而且我注意到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来翻译这些文件费了你不少精力?”

    她轻轻点头。“这要怪我准备得不够充分。”

    “不用这么谦虚,我都听说了。”他放下文件,“公司前几天成立了事前防范部,而且你被任命为部门的负责人?根据我看到的这些资料,你的部门似乎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所以既然你身兼两份工作,准备不足就是在所难免的。”

    希琳不敢相信巫师居然这么通情达理,这和其他人给她灌输的印象截然不同。所有人都把他描绘成一个目中无人的暴君,但希琳却从他这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宽容。

    好吧,这也许只是他温和的那一面。人本身就很复杂,巫师只会更复杂。这些非凡的天赋者无疑很擅长操控魔法,或许他们也同样擅长操控人心?

    “非常感谢你的理解,顾问大人。”她说。

    “嗯,我向来欣赏认真对待职责的人。另外,我今天要参加很多会议,但都和艾·冯保险公司的业务无关,所以并不需要你陪在身边。鉴于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我认为你或许应该回去休息。”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可是,顾问大人,董事会明确要求我陪你出席所有会议。你可能需要阅读会议上的文字资料,或是签署瑟伦语的文件——”

    “我相信那些会议的组织者会想出办法的。”他笑着说。

    希琳立刻闭上了嘴。她只能提出建议,没资格和他争辩。如果巫师做出了明确的指示,那她最好乖乖服从。

    就比如现在。“我明白了,顾问大人。”

    “你得理解,玛尔伦小姐,我不止是艾·冯保险公司的首席顾问,同时还是火印城的护国贤者。所以我的职责当然不仅限于为你们的魔法灾害业务提供建议,同时还包括协助公爵大人管理这座城市。”

    她乖巧地点点头,“我理解,大人。”

    “鉴于此,我每周会来这间办公室两天,处理所有需要我过目的工作。而在其他时间里,你可以和我的业务代理人合作。他虽然礼貌欠佳,但业务能力非常出众。”

    希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代理人,他不太友善地回看了她一眼。

    哦,棒极了,她心想,从今天开始,每周都有四天要和这个人打交道。

    “没问题,顾问大人。”她希望自己的语调听上去不像是在抱怨。

    “嗯……当然,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专注于事前防范部的工作,也就是这些大额保单。”巫师瞥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我注意到你们正在调查炼金行会的魔法灾害事故,有什么进展吗?”

    “呃,我们正在整理过去两年以来火印城发生的所有爆炸案件,希望能找出一些规律,从而揪出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

    希琳没在资料里提到自己和尤文斯大佬的约定,因为她觉得这样的约定似乎不适合出现在官方资料里。

    好吧,这才是她新上任的第一天,希琳就已经在向火印城最强大的人隐瞒事实了。这么做无疑对她的人身安全大有裨益。而且不仅如此,接下来她还要从这个人的符文笔记中窃取情报……

    简直就是在自杀,而且是主动提高痛苦程度的那种自杀。她真希望自己那天晚上没去捡地上的银币。

    “很好,”他满意地点点头,“你可以回去了。”

    希琳敢对诸神发誓,她关上房门之前听到了椅子挪动的声音。但她实在没胆子回去看看巫师是不是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且也不想再见到那个代理人。

    她睡意朦胧地走回自己在三层的办公室,一路上努力挤出笑脸应付那些“早上好,玛尔伦小姐”的热情问候。

    艾玛看到她的黑眼圈,笑得前仰后合。“你这是化了烟熏妆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别说了,艾玛,我都快困死了。”希琳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

    “昨天熬了个通宵?”

    “翻译资料。”希琳疲倦地点点头。

    “好吧,但你这个黑眼圈也太逗了。”艾玛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需要给你找个平光眼镜吗?前台组的化妆室里应该有。”

    希琳上次用平光眼镜遮住黑眼圈的经历可不太美妙。戴上眼镜后,她接待的第一个客人就是托马斯·恩德。

    从那时起,所有事全都乱套了。

    “还是算了吧,”希琳说,“我打算在办公室里睡一会儿。”

    “嗯……独立办公室还算有些好处。不过你还有个客人。”

    “客人?”希琳愣了一下。

    柯斯塔坐在她的办公室里。他看上去似乎瘦了一圈,显然过去的两天都没闲着。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他说。

    “诸神啊,连你也学会了吗!”

    柯斯塔困惑地看着艾玛,“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艾玛嗤嗤地笑了,“没错,你表现得很好。”

    “好吧,听着,柯斯塔,”希琳恼火地打着哈欠,“我现在对‘早上好,玛尔伦小姐’这句话有些过敏,所以如果你能换种方式打招呼,那就再好不过了。”

    “呃,那就……你好,玛尔伦小姐?”

    “好点了,”希琳双手掩面,“非常感谢你的创意和配合。”

    他看上去有点摸不着头脑。“呃,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去问你的导师吧。”希琳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是我的导师了,”柯斯塔笑着说,“我得到了正式资格,现在的头衔是初级评估员。”

    “真的?那真是恭喜你了。不过你在港区的事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得到提拔是理所当然的。”

    “嗯,我只是想亲自告诉你一声。”柯斯塔耸耸肩,“另外,由于评估员的工作是弹性制的,所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尽管说。”

    “等我睡醒后再说吧,”希琳感觉自己快要睁不开眼睛了,“我们正在调查的事件或许需要你的建议。现在,有女士要在这间办公室里补充睡眠,所以能不能请你,”她又打了个哈欠,“能不能请你先回去?”

    柯斯塔离开后,艾玛把自己的靠垫铺在了希琳的办公桌上。“你补觉的时候,我要干什么?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希琳努力抵挡着不断向自己的清醒意识进攻的睡意,“你可以找几个抄写员,给咱们昨天整理的资料抄一份副本。下午咱们一起去把那些副本交给尤文斯大佬,说不定还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线索。但我现在真的不行了,实在太困了,麻烦你帮我关好门……”

    她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里,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第55章 预言之梦

    希琳记得这片原野。

    她漫步在齐腰高的野草之间,如茵的绿地上点缀着红色、蓝色和金色的野花,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

    她步子迈得很慢,而且始终没有明确的方向。但她对此却毫不在意。因为在这片原野中,时间的流逝并不重要。

    因为这片原野属于她。

    至少此时此刻,这里只属于她一个人……

    然而她错了。

    希琳无意中来到一座山顶,发现她并非孤身一人。

    在山坡下的不远处,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排成长长的队伍,缓缓走下野草覆盖的丘陵,前往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人类和精灵并肩而行。他们低垂着头,用平板的音调合唱着一首怪异的哀歌。

    希琳感到一阵恐惧。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却撞上了身后的人。

    她转过身,看到了莱芮·夜星。

    半精灵女孩的眼中没有神采,阴影凝聚在她的脸庞周围。她张开嘴,用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说道:“荆棘不会屈服于他,荆棘不会屈服于任何人。当万物之绿从深渊中苏醒,浩劫将会吞没两个世界。”

    “莱芮?”希琳低声问,她感觉口中干涩,仿佛刚刚吞下了一口沙子。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莱芮用无神的眼睛望向她,“希琳·玛尔伦,你的选择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开花结果。你的躯体将不再属于你,而她的使者必将回归。”

    希琳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形状的东西绝不可能是莱芮。她转身跑下山坡,不顾一切地远离那个金属质感的声音。

    人类和精灵的歌声改变了音调,而且变得越来越清晰。

    哀歌变为颂赞,接着又变为祈祷。

    希琳拼命向前奔跑,只想逃离这一切。她在奔跑中被一根绳子绊倒,接着发现那是一条棕色的荆棘。

    荆棘……

    希琳尖叫起来。荆棘缠住了她的身体,尖刺钻进她的皮肤之下。疼痛令她无法思考,甚至难以呼吸。

    希琳——

    “救命!”她嘶喊道。

    “希琳!快醒醒!”

    她睁开朦胧的泪眼,发现艾玛正惊恐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希琳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荆棘。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希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皮肤下缓缓流动。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精灵藤蔓中看到的那种液体,它们会朝着光亮的方向汇聚。

    可那究竟是什么?

    她的皮肤下面有什么?

    如果她的恐惧再强烈一些,或许会做出某些疯狂的决定。例如用刀子剖开皮肤,检查藏在下面的秘密……

    艾玛担忧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希琳做了几次深呼吸,擦去脸上的泪水。

    “嗯。”她回答。

    “你可以跟我说的,希琳。跟我讲讲你的噩梦吧,嗯?”艾玛又露出了温柔体贴的那一面。

    希琳很愿意找个人谈谈,但那个人不能是艾玛。因为莱芮出现在她的噩梦中,而且还用那种金属质感的声音说话……不,是在预言。

    不行,绝不能告诉艾玛。

    “现在不行,”她回答,“咱们还有工作要做呢。现在几点了?”

    “还不到下午一点。你或许应该回家去休息,我猜你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如果换做我在你那个位置上,一边要和尤文斯大佬暗中合作,另一边又要应付巫师的各种要求……好吧,我想象不到你此刻的感受。”艾玛叹了口气。

    这怎么可能只是因为压力呢?她以前也曾梦见过家乡的原野,有时甚至能梦到家里的庄园。

    但那些梦里从来没有过精灵……更不可能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半精灵女孩。

    “我没事。”希琳回答,“我去洗洗脸,然后咱们继续工作吧。能帮我去叫一下柯斯塔吗?”

    她走进盥洗室里,锁上了门,接着又打开水龙头,希望流水的声音能够盖住自己的哭声。

    等她情绪恢复稳定后,希琳才用手捧着水擦了擦脸。

    艾玛说得对,她必须找人谈一谈这件事,而且要尽快谈。

    那天在花园里,披着斗篷穿过荆棘时,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脸。

    希琳记得那时她感觉像是有东西钻进了皮肤里面,但这件事实在不合乎逻辑,也与她的理性认知偏离太远。

    但那件事与精灵有关,只要和他们扯上关系,就不能用理性去解释。

    她的疏忽已经让自己吃了很多苦头,毕竟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做噩梦了。还住在郁金香公寓的时候,她也做过类似的梦,而且那时她甚至还不知道荆棘的存在……

    这件事应该去问谁?

    枯叶?没错,她至少应该和枯叶谈谈。也许枯叶无法解释她的梦,但肯定对梦中的荆棘有所了解。

    枯叶甚至知道荆棘的名字,希琳心想,那天晚上,她说那是“铜棘”。

    绝对错不了,枯叶肯定知道些什么……

    “希琳?”她突然听到敲门声。

    是艾玛。艾玛这么快就回来了?

    希琳连忙照了照镜子。她的脸上还有泪痕,虽然不太明显,但如果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来的。

    “我没事,”希琳回答,“我在洗脸呢。”

    “好吧,但柯斯塔已经来了。你不是要找他吗?”

    “柯斯塔已经来了?好吧,你们先回办公室,我马上就好。”

    冷静一点,希琳!她对镜子里那个被吓破胆的女人说。赶快给我振作起来!你的恐慌情绪会影响到别人的,不要让他们担心你。

    她整理好情绪,又用艾玛昨天送给她的眉笔补了补妆。

    回到办公室时,那两个人都用担心的眼神看着她。艾玛肯定把刚刚的事告诉了柯斯塔。

    “你知道,玛尔伦小姐,其实你今天完全可以回家休息。”柯斯塔提议。

    “我知道,但我不会那么做。”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足够坚定,“我没那么脆弱,柯斯塔,我已经在火印城独自生活两年多了,记得吗?我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

    “好吧,”艾玛说,“那咱们下午怎么办?”

    “有什么吃的吗?能不能让我边吃边说?”

    “边吃边说?那样做可不淑女啊。”柯斯塔忍俊不禁,“所以你现在是那个说话很有趣的玛尔伦了吗?”

    希琳瞪了他一眼,“我以为我说话一直都很有趣。”

    “不,显然现在更有趣。”柯斯塔说着朝她鞠了一躬,随后走出办公室。

    艾玛好奇地看着她,“他刚刚说的是什么?什么说话有趣的玛尔伦?”

    希琳耸耸肩,“那是柯斯塔的一个理论。他认为我有两种性格,一种是乖巧的淑女,另一种是偶尔会语出惊人的……嗯,他没有说得太直白,但我猜他想说的那个词是‘语出惊人的疯女人’。”

    “疯女人?什么乱七八糟的。”

    “无疑是评估员思考方式的产物,反正我不打算当回事。”

    柯斯塔带了份公司提供的工作餐回来,只有黑面包、奶酪片和炖牛肉汤。尽管食物都很简单,但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希琳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午餐,一边对柯斯塔怒目而视——后者似乎想知道“语出惊人的疯女人”在吃饭时会不会放弃她的淑女形象。

    “所以,柯斯塔知道咱们的进展了吗?”她问艾玛。

    艾玛点点头,“知道了。我跟他说了咱们昨天在红衣厅整理好的情报,包括过去两年的调查报告和地图。”

    “那咱们跟黑夜公爵合作的事呢?”

    “什么黑夜公爵?”柯斯塔抬起眉毛。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他。”艾玛看了一眼柯斯塔。

    “可以信任他,柯斯塔虽然不属于事前防范部,但他大概是咱们在公司里能找到的最可靠的朋友了——只是这位可靠的朋友汇报时可能会在你的背后捅刀子。”

    柯斯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真的不知道德文先生会把我的话扭曲成关于你的那些闲话……但你必须承认,正因为他传出来的闲话,现在全公司的人都很尊敬你。”

    希琳皱起眉,“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但我可还没有原谅你呢。”她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汤,“还是说回咱们的计划吧。我下午打算去贫民区面见尤文斯大佬,也就是火印城的黑夜公爵。我前天得知,他也在调查那些爆炸案,火印城的幽魂就是他告诉我的。”

    “火印城的幽魂?”看柯斯塔的反应,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你听说过?”希琳问。

    “当然,在篝火区,这可是大家茶余饭后的保留节目。虽然几乎都些是捕风捉影的故事,但我相信任何故事都有个来源。有些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有些则是某个编造故事的人。”

    艾玛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你在暗示我们能在篝火区找到知情者?”

    “不好说。但我可以保证,咱们在篝火区肯定会有所发现。”

    希琳试着整理思路。

    他们现在还不确定火印城的幽魂是不是传说,尽管尤文斯大佬很肯定他的存在,但红衣厅的调查报告中似乎并没有明确的证据。

    但如果真有那么多人在篝火区谈论幽魂的事,这说明他肯定不止是一个传说。要么确有其人,要么是有人希望大家相信确有其人。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前往篝火区调查肯定都能找到更多的线索。如果希琳能把那些线索和她们已经查到的事拼凑到一起,拼图就会变得更完整,距离真相也就更近了一些……

    “好吧,那咱们先去篝火区。”希琳说,“昨天的笔记抄写好了吗?”

    艾玛点点头,“已经装在文件夹里了。”

    “好,那就带上它们。”她转向柯斯塔,“既然你提出要去篝火区调查,我是不是可以假设,你已经有了调查的方向?”

    柯斯塔看了她一会儿,“我不知道那地方适不适合你们去。据我所知,那家酒吧是城内最混乱的地方之一,几乎堪比学院区的大集市了。”

    “混乱有什么好怕的?”

    “正派人士不会喜欢的那种混乱。篝火区是冒险者的聚集地,而有些冒险者……他们喜欢用刀剑代替唇舌。如果你们在篝火区看到尸体,可别大惊小怪,因为那可能只是因为捡尸人也被杀了……”

    “等等,什么叫‘只是因为’?”艾玛打断他,“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柯斯塔耸耸肩,“据我所知,不止一次。所以你们要是真想去篝火区,最好紧紧跟在我身边,而且我怎么说你们就要怎么做。你们当然可以提问,但是别在附近有人的时候提问,那样只会引来更多想找麻烦的人。”

    希琳和艾玛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不想去。”艾玛清了清嗓子。

    “那你就别去了,”希琳说,“咱们正好需要有人把抄好的文件副本带给尤文斯大佬,你就直接去他的宫殿等吧。”

    “哦?你们还去过他的宫殿?”柯斯塔好奇地问,“那你们有没有见到……”

    “见到了,”希琳回答,“巧手大师哈林姆。你的朋友似乎身居要职啊。”

    “你知道的,哈林姆的原则就是拿钱办事,不问问题。”

    “但咱们正要去问问题。我希望你在这方面的本事没有退步,柯斯塔。”

    “哈,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第56章 无名酒吧

    篝火区应该算是火印城的标志性城区,几乎所有慕名而来的旅行者都会想要一睹它的真容。

    然而这并非公爵大人的意愿。

    据说他更希望外来的旅行者们把学院区当成火印城的标志。那个文明、整洁且建筑风格极具现代感的新城区,坐落在城市北面的湖心岛,城区中心是王国西部最负盛名的高等学院——真理院。

    但是在希琳看来,学院区给人的印象未免过于美好,好得甚至有些不太真实。相比之下,尽管篝火区是个野蛮、无序和荒诞的集合体,但却更像是这座城市真实的样子。

    因为据她所知,冒险者们往往会选择那些与他们脾性相合的地方落脚。篝火区无疑就是这样的地方。

    “注意路边,”他们走进篝火区之后,这是柯斯塔说的第一句话,“如果有什么人突然亮出刀子冲上来,你肯定不希望自己错过提前获得预警的机会。”

    希琳觉得就她那点应对抢劫的能力和经验,就算提前获得预警也没什么意义。而且……

    “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会有人突然亮出刀子冲上来?”她忍不住问道。

    “原因太多了。常见的理由可以是缺钱,也可以是缺刺激。还有些人那么做,是因为他们把你当成了影痕界来的怪物,也就是必须被消灭的威胁。”

    希琳听过很多对女性容貌的恶意比喻,但形容姑娘长得像影痕界的怪物,这种说法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无疑比说她长得像兽人还要恶毒。“我真不知道自己长得有那么可怕。”希琳生气地说。

    “你?不,那不是你的错。”柯斯塔解释道,“那些人喝了黑炼金师调制的鸡尾酒——配方当然不得而知——所以产生了栩栩如生的幻觉,看什么人都像是影痕界来的怪物。他们大多数的时候会把自己锁在饮酒室里,但有时会在房间里自相残杀,还有的时候会跑上大街,攻击路过的行人。”

    “诸神在上,”希琳担忧地环顾四周,“那咱们能去找城市守卫寻求保护吗?”

    “恐怕不能。城市守卫在篝火区没有设置分厅,事实上,就连猎巫人也只敢在成群结队时进入篝火区。”

    难怪出租马车也不愿意进入这里,“我想我知道原因……天呐,柯斯塔!那边的排水沟里躺着一个人!咱们得去帮帮他!”

    “哎,别急。”柯斯塔一把拉住正要跑向排水沟的希琳,“那人身上没有血,所以多半只是喝醉了,正在睡觉呢。”

    “在又脏又臭的排水沟里睡觉?呃,那是什么气味?真恶心!”

    “酒鬼身上的气味就这样,尤其是呕吐过的酒鬼。”柯斯塔用波澜不惊的淡定口吻说,“他们每天早晨被赶出酒吧,然后在附近的排水沟里倒头就睡。有些人可能睡到晚上才会醒,醒来后就再回酒吧继续喝。”

    “诸神啊,酒吧的主人怎么会允许身上有这种气味的人进屋?”希琳难以置信地问。

    “那得看是什么酒吧了。”

    “我真心希望不是咱们即将要去的那家酒吧。”希琳哀怨地瞪了他一眼。

    “那倒不会。咱们要去的地方叫做无名酒吧,和其他那些臭气熏天的烂人集散地截然不同。无名酒吧乃是篝火区唯一的中立地带,酒吧老板曾经说过:就算是公爵本人来访,进去之前也得先把武器留在外面。”

    “公爵大人去过那家酒吧?”

    “不知道,没人说得准。但你在无名酒吧里什么人都能找到,而且无需忍受难闻的恶臭或难喝的劣酒。如果你只想找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喝一杯,也能在那里找到独立的包间。无名酒吧的安保员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大块头,任何胆敢破坏和谐气氛的客人,都会被从临河的窗户扔出去——我之前提到过酒吧就建在运河边上吗?

    “什么?当然没有。你之前说那家酒吧坐落在至善神殿的屋顶,由祭司和善男信女经营,里面的娱乐表演都是圣歌和赞美诗。”

    “哈哈,你还保留着幽默感,说明没被这地方吓破胆。”柯斯塔赞赏地点点头,“真不错。”

    他们沿着篝火区的主街一路前行,逐渐走进篝火区的中心地带。冒险者行会的大楼是整个城区中最高的建筑,外表看上去融合了世界各地的建筑风格。

    尖塔、浮雕、巨型石柱,有一面墙上似乎还用油彩涂抹着扭曲的象形文字。据她所知,只有南裂境的兽人曾经使用过那种文字。

    但她记得柯斯塔说过不能随便问问题,所以只好努力压抑着自己不断膨胀的好奇心。

    随着他们越发深入篝火区,沿途见到的冒险队伍也越来越多。希琳板起脸,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希望自己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的姑娘。

    然而当她看到两支冒险队站在道路中央,剑拔弩张地瞪着对方时,终于忍不住靠近了柯斯塔。“那些人要干什么?决斗吗?这不是被公爵大人明令禁止的吗?”

    “小声点,别盯着看。”柯斯塔领着她从旁边绕过了那伙人。

    希琳抿着嘴,安静地跟在他身旁。

    等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柯斯塔才继续解释说:“篝火区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公爵的律法有时会被那些更加行之有效的规则取代。我应该提到过,冒险者们倾向于用刀剑解决问题。因为交涉太费口舌,而和不讲理的人争论会让大家感到口渴。”

    “这我不能苟同,”希琳反驳道,“某位著名的学者说过:语言比刀剑更有力。”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耳朵挨刀子可比听人讲话要疼多了。在篝火区,耳朵挨刀子有时不仅是比喻。”

    “……告诉我实话,柯斯塔。”希琳努力不去理会身后越来越大的争吵声,以及刀剑出鞘的锐利声响,“你是不是故意的?这些事你明明可以在来时的路上就告诉我,却偏要等我看到之后再做解释。”

    柯斯塔眼含笑意,“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别装傻了,你就是想看我出丑。”希琳叹了口气,“我觉得还是以前那个不擅长应付女人的你比较讨人喜欢。”

    “是你要求我变成这样的,我告诉过你我不擅长应付漂亮女人。但既然你希望我能在你面前健谈一些,那我只能……呃,只能不把你当成女人了。”

    “什么?你是认真的吗?”希琳惊愕地看着他,接着意识到他又在开玩笑。

    在危机四伏的大街上有惊无险地走了十几分钟后(至少没看到尸体),他们终于来到了位于运河边的无名酒吧。

    酒吧的入口是一面躺在石墙上的巨大木门,在门的上方有一块刚刚打过蜡的木制招牌,招牌上用至少六种语言写着店名。

    希琳认出了瑟伦语和沃弗林语,勉强看懂了精灵语,剩下那三种她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在酒吧门口的大遮阳伞下,一个穿着黑袍的女人正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们。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些装了液体的瓶子,看上去显然不是酒。

    这肯定是柯斯塔刚刚提到过的黑炼金师之一。女人剃光了自己的头发,头顶只剩下短短的毛茬。她曾经或许很漂亮,但某种炼金试剂融毁了她的大半张脸。

    她的嗓音也变得无比沙哑,听上去就像是砂纸在互相摩擦:“看看这是谁来了?柯斯塔·德·梅瑟,篝火区的知名人士。”

    “拉曼达夫人,希望你一切安好。”柯斯塔欠了欠身。

    “你的礼貌还算令人满意。”黑炼金师看着站在他身旁的希琳,“这位显然不应该出现在篝火区的漂亮姑娘是谁?”

    “你好,”希琳鼓起勇气说,“我是希琳·玛尔伦,柯斯塔的同事。我们都为艾·冯保险公司工作。”

    拉曼达夫人打量着她,“你不是来推销保险的吧?真希望你不是。但如果你非要卖保险不可,我建议你在裙子下面垫个枕头,因为阿莫尔最喜欢踢保险推销员的屁股。”

    “我们是来打听消息的,”柯斯塔替目瞪口呆的希琳回答,“今天酒吧里还好吗?”

    “应该不比平时更乱。”拉曼达夫人偏了偏脑袋,“老规矩,武器留在这儿,进去之后别惹麻烦。你是这里的常客,我就不跟你多废话了。但你最好看住这位小姐,她看上去都快昏倒了。”

    “什么?才不会!”希琳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

    “哈,但愿不会。”黑炼金师讽刺地笑了笑。

    酒吧的入口是个狭窄的小厅,地上铺满了碎沙子,似乎是为了遮掩血迹?

    昏暗的炼金灯球照亮了通往内部大厅的走廊,走廊两侧的墙上画着一些淑女看了肯定会脸红的涂鸦画。

    希琳装作没看见那些画,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

    他们穿过走廊,来到酒吧的内厅。这里的光线比外面还暗,希琳很庆幸在这样的光照下看不太清酒吧客人的样子。因为大多数人似乎都是狠角色,而且看上去不大友善。

    几个身穿露胳膊背心的大汉看到他们,也许是因为认出了柯斯塔的缘故,所以没有为难他们。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烟草的气味。一名穿着彩色斗篷的吟游诗人正站在墙边的舞台上,一边弹鲁特琴,一边唱着某支取笑贵族的下流小调。

    柯斯塔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带着希琳穿过坐满了客人的桌阵,径直来到吧台前。

    “这地方怎么样?”他问希琳。

    “我刚刚就想说了,”希琳扶着吧台说,“我需要一大杯酒。”

    “你不是说工作日的白天不能喝酒吗?”

    “柯斯塔!”希琳瞪着他,“我现在就要!”

    “女士说了要酒,你就该乖乖照办。”一个鬼魅般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发际线已经向后退了很多。

    希琳狐疑地看着他,结果他把一杯像是香槟酒的东西摆在她面前。

    “谢谢,先生。”希琳向他道谢,同时小心翼翼地把酒杯里那颗发霉的橄榄捡了出来。

    “阿莫尔,你这混球,最好别打她的主意。”柯斯塔说,“除非你能为护国贤者大人找到一位新的女翻译官。”

    阿莫尔用一块看上去不大干净的抹布擦拭着吧台上的杯子,“一上来就拿这些乱七八糟的头衔压我?看来你今天是来办正事的。”

    “我每天都是来办正事的。”柯斯塔说着看了希琳一眼,“我想打听一些消息。”

    “那你可来对地方了,”阿莫尔耸耸肩,“可惜来错了时间。”

    柯斯塔警惕地看着他,“有麻烦?”

    “而且是个很漂亮的麻烦,我发现你身边的美女还挺多。”阿莫尔指了指吧台旁边的包间门,“那位女士说,如果看到你来了,就让你去那里找她谈谈。”

    希琳已经喝下了半杯香槟,酒吧里的气氛似乎变得不那么吓人了。她看了看柯斯塔,“你的熟人?”

    “不大可能,”柯斯塔脸色阴沉,“我说过了,我不擅长应付漂亮女人。你认识那位女士吗,阿莫尔?”

    “不认识,不过她看上去来者不善。你最好留点神。”

    “多谢提醒。”柯斯塔说。

    他们来到包间门口,希琳发现酒吧里的安保员正在盯着这边。大家似乎都认为这场会面可能会有什么麻烦?

    她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然而当他们走进包间时,那份紧张变成了震惊。

    身穿便衣和长裤的蕾雅·克洛芙坐在包间的沙发里,大大方方地朝他们二人露出微笑。

    “欢迎,”她放下酒杯说,“这副场景可真是似曾相识啊,嗯?上次咱们三人的合作不太顺利,希望这次能有所改善。那么请坐吧,玛尔伦小姐,梅瑟先生。咱们需要好好谈一谈——关于不幸的珀西尔·奥伦先生。”

莫伊拉小姐的学术研究报告——瑟伦王国的流通货币

    如各位所见,笔者受某位三流作家之托,即日起将不定期分享自己的学术研究报告,向各位读者介绍瑟伦王国及其周边地区的种种常识。

    尽管这些常识对于瑟伦王国的居民而言,大多都是些人尽皆知的小事。但既然各位读者来自遥远的异乡,笔者姑且相信诸位会对这些无趣的常识感兴趣。

    根据该三流作家在来信中提供的信息,诸位读者似乎希望详细了解王国内的流通货币相关的常识。

    笔者虽在真理院专攻考古和历史,但对现行的流通货币制度也略有了解,因此可以做些简要的介绍。

    目前在瑟伦王国内常见的货币分为四类,由金、银和铜三种贵重金属铸造。

    其中面额最大的金币被称为克朗,翻译成诸位所熟知的语言既是“Crown”——也就是“王冠”的意思。这些金币的正面印着瑟伦王国诸位先王的头像,背面则是瑟伦王朝的皇家徽记——一朵被荆棘环绕的玫瑰。据笔者所知,克朗广泛流通于瑟伦王国及其周边地区,包括但不限于东部的沃弗林王国和依沙德·艾欣(现存唯一的精灵王国)、北方的莫尔鲁格王国(一个由矮人和侏儒共同建立的山间王国)和南裂境。自从人类逐渐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种族之后,瑟伦克朗的汇率逐渐变得越来越稳定,如今已有成为世界通用货币的趋势。

    面额第二大的银币,在王国内存在不止一种。目前大家所了解的火印城及其周边地区(包括但不限于博克兰和格拉佐)使用的银币被称为弗拉,上面印着火印城历任公爵的头像——包括已经魂归至善诸神的那些。弗拉银币在王国西部几乎可以算是通用货币,其与克朗的兑换率约为十二比一。由于火印城的经济近期并不稳定,因此笔者对这一兑换率持悲观态度。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弗拉对克朗的兑换率将会升至十三甚至十四比一。愿诸神庇佑火印城,但愿这样的经济危机永远不会发生。

    此外,诸位也许听说过另一种银币,流通在王国东部地区的梭伦银币。这是一种在东部种植园地区和沃弗林境内流通的银币,由玫瑰城的领主铸造。梭伦与克朗的兑换率约为十比一,而且随着河谷地种植园规模的不断扩大,这一兑换率似乎还有继续下降的趋势。在火印城的斯瑞·凡图银行,任何着装整洁、举止得体的客户都可以用弗拉兑换梭伦,只是银行会抽取兑换金额千分之六的服务费用——在笔者看来,这样的费率无异于趁火打劫。但毕竟这是一篇秉承公正立场的学术论文,因此不再对银行的行为做进一步的阐述,请各位读者自行判断。

    银币之下,各个地区采用的铜铸币更是种类繁多。在大家所熟知的火印城,目前的铜铸币有两种,分别是辛提和库珀——也就是俗称的大铜币和铜板。辛提的体积和重量都比库珀略大,与弗拉的兑换比率为十二比一。据某位三流作者所说,这一兑换比率恰好与诸位读者所在的异乡使用的一种被称作“dozen”的计量标准相同,笔者姑且认为这是某种巧合。辛提与库珀同伴的兑换比率也是十二比一,你能在火印城找到的最小面额的货币是半铜板——也就是被掰成一半的铜板。据说在某些人员构成复杂的集市地区,依然还有人用半铜板进行小额交易的支付。

    最后,也许会有读者好奇为什么克朗的正面会有多位国王。笔者也曾对此感到困惑,而后在王国史的学习中,笔者了解到每当现任国王增发货币时,都会更换铸币的模具,替换成印有自己头像的新克朗。并且还会委托王国银行在后续的市场流通过程中,逐渐回收印着先王头像的旧式克朗,送去铸币厂重新熔铸。这一行为也被各个地区的公爵效仿,因此各大银币上的头像也会时常改变。

第57章 珀西尔·奥伦最后的调查

    希琳不安地看着包间里的另外两人,他们之间的气氛紧张得像是拉满的弓弦。她生怕一旦自己移开视线,看不见的箭矢就会在房间里四处乱飞。

    “给我一个不把你从这里扔出去的理由。”柯斯塔率先发话。

    克洛芙依然面带微笑,“哦,我以为无名酒吧禁止任何暴力行为?”

    “维护和谐的那种暴力行为当然允许。”

    “那就如你所愿,给你个理由吧。”克洛芙冷静地说,她转向希琳,“玛尔伦小姐,麻烦你看看外面的桌子。有没有见着那个左眼有伤疤的人?这种面部特征很好认吧?你或许已经猜到了,没错,他就是港务局的人,他那一桌剩下的三个人也是。”

    “确实有那样一个人。”希琳收回视线,对柯斯塔说。

    “我的十几名手下已经装扮成了冒险者,此刻就坐在包间的门外。只要我一声令下,不出半分钟,这里就会陷入一场颇有篝火区风格的酒吧斗殴,而且是那些眼神不善的大块头们不一定能应付的那种斗殴。到时候要是发生些什么令人遗憾的事,恐怕场面会变得很伤感。”

    柯斯塔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你在虚张声势。”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想打个赌吗?”克洛芙翘起腿,靠上身后的沙发。

    希琳看着柯斯塔,轻轻摇了摇头。“咱们可以听听她想说什么。”

    “明智的决定,玛尔伦小姐。”克洛芙语调欢快地说,“跟你合作真是很少令人失望啊。”

    “再多说几句废话,你恐怕就要失望了。”柯斯塔冷冷地说。

    克洛芙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你的同伴还真迷人,玛尔伦小姐。你想不想知道,他曾经为了救你做过什么事?”

    希琳没去看柯斯塔,她知道这位港务局的短发女只是在挑拨而已。蕾雅·克洛芙无疑很擅长这样的事,而且绝对不是第一次干了。

    “如果你想让我们自乱阵脚,恐怕是在浪费时间。”希琳说。

    “哎,看来你们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稳固嘛。”克洛芙耸耸肩,“不过尝试一下也没有坏处,干咱们这行的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所以你们二位真的不打算坐下听我讲吗?”

    希琳伸手拽了拽柯斯塔的袖子,拉着他一起坐了下来。评估员显然很不愿意跟这位蛇蝎美人共处一室,但希琳认为他们至少应该听听她的提议。

    “识时务是种难能可贵的品格,玛尔伦小姐,我真的很欣赏你这一点。”克洛芙抓起酒杯啜了一口,“当然,我看得出来,你们的耐性已经快到极限了,所以我就长话短说吧。”

    柯斯塔咕哝了一声什么,但希琳没听清。

    “咱们昨天晚上的会面被打断了,所以有些话没能说完。港务长大人深感痛心,而我对他的心情感同身受。我一直以为,艾·冯保险公司和港务局之间的关系应该不只是普通的合作伙伴,毕竟——你们应该有所耳闻——我效忠的港务长大人,以及你们的老板,他们二位都属于公爵大人的九人议会。”

    九人议会,火印城公爵的幕僚组织,由城内最位高权重的九人组成。他们的作用相当于国王陛下的御前议会,只是地位降低到了公爵的级别。

    但即便如此,那九人在火印城内的权势依然令人畏惧。他们控制着城内的各行各业,从港务到律法,从城市治安到金融贸易,甚至连冒险者行会也受九人议会的管理。

    “你是想说,虽然咱们之间的气氛可谓是剑拔弩张,但事实上咱们都为公爵大人效命?”希琳皱眉道。

    “我就不用那些糊弄白痴的陈词滥调来侮辱二位了,你们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有些时候,为了让上面满意,底下的人就得寻求合作。”

    “哪怕曾经是敌人?”柯斯塔说。

    “敌人?这么说可真令我难过,你总是像这样伤害女人心吗?”克洛芙眯起眼睛微笑道。

    柯斯塔看上去正在极力克制情绪。希琳完全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是个习惯于直来直去的士兵,最讨厌像克洛芙这种拐弯抹角的人。

    希琳轻轻按住他的手,隔着手套感觉到了他因压抑情绪而产生的颤抖。别冲动,柯斯塔,控制住你自己。

    她转向克洛芙,“你说的合作,具体是指什么?这和你刚刚提到的珀西尔·奥伦有什么关系?”

    “嗯……那就回到重点上来吧。”克洛芙挑衅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你们应该还没有弄清楚他离奇失踪的真相吧?”

    “你的猜测似乎毫无根据呢。”希琳也学着她的样子露出了假笑。

    “很聪明的应对,玛尔伦小姐,可惜我是有根据的。你昨天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做出的反应实在太明显了。我敢肯定,你根本就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艾·冯保险公司最近被港区的赔偿业务搞得焦头烂额,肯定也无暇顾及那位失踪的保险代理人。”

    “你是来向我炫耀你那敏锐的洞察力的吗?”

    “我是来跟你谈合作的,港务局和艾·冯保险公司的合作。”克洛芙倾身向前,“咱们或许曾经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过往,但那都已经是过去时了。你向上爬的越高,就越应该明白,朋友和敌人之间的区别会变得越来越小。”

    希琳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请说重点。你特意来到这种地方等我们现身,应该不是想用这些缺乏创意的哑谜谋杀我们的耐性吧?”

    “我们在港区的一座仓库里找到了珀西尔·奥伦的遗体,”克洛芙敛起笑容,“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港务长大人本想用这个情报作为展示善意的礼物,可惜中途被打断了。我知道你对港务局没什么好印象,但我相信奥伦先生很可能和你正在调查的事件有关系。”

    “你在说什么?他怎么会——”

    “火印城的幽魂。奥伦生前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就和那个神秘莫测的刺客有关。如果二位愿意相信我,咱们这去那间仓库看一看。”

    ***

    她所说的仓库位于港区和生铁区的交界处。看上去原本应该是属于港务局的,但之后又被炼金行会租了下来,如今路边的牌子上贴着炼金行会的招牌。

    仓库的入口位于一条脏乱的小巷里,泥泞的地面上有许多或大或小的坑,坑里积满了浑浊的水,没人知道这些水究竟是从哪来的。

    希琳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污垢。如果事前防范部的工作总需要她出入这种地方,她似乎需要订做一套便于行动的长裤套装——就像在前面领路的克洛芙那样。

    他们走进仓库的大门时,四名港务局的卫兵立刻迎上来。柯斯塔把手按在武器上,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别紧张,士兵们,”克洛芙用轻松的口吻说,“这二位是艾·冯保险公司的事前防范专员,他们来这里之前,已经得到了港务长大人的许可。”

    事实上,他们离开无名酒吧后径直赶来了这里,根本没去见过什么港务长。希琳怀疑克洛芙早就已经和她的主子谈过此事,所以现在的发展肯定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港务局的卫兵退回了原来的位置,柯斯塔依然眼神不善,但他的手没再继续按着武器。

    克洛芙朝他甜甜一笑,“就是这样。咱们现在是合作关系,所以涉及到刀剑的时候还是悠着点。”

    他们走进仓库内,发现里面已经被搬空了。仓库内部看上去比外面干净得多,而且弥漫着一股炼金原料特有的金属气味。

    “你们二位谁认识珀西尔·奥伦?”克洛芙问。

    希琳摇摇头,她只是听过他的名字,但是从来没见过他本人。

    “我和他见过几面,”柯斯塔说。

    “那就麻烦你过来看看,”克洛芙指了指仓库墙边的一块帆布,下面似乎盖着一个……一个人?

    希琳感到一阵眩晕。

    柯斯塔快步上前,掀开帆布看了看,接着神色阴沉地退了回来。“是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希琳问。

    “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调查中。我知道港务局看起来很可疑,但其实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在这里发现了他而已。”

    柯斯塔眯起眼睛,“麻烦你解释一下,越简短越好。”

    克洛芙似乎对他语调中的威胁意味毫不在意,“我们上一次见到他是四天前,也就是这周一。奥伦先生是艾·冯保险公司在港务局的保险代理人,所以我和他经常有业务上的往来,彼此之间还算熟悉。那天下午,他急匆匆地闯进港务局,说是有急事,要求面见港务长大人。”

    “他真的去过港务局?”希琳看了一眼柯斯塔,“看来咱们先前猜得没错。”

    “这不是很难得出的结论,”克洛芙说,“奥伦先生和港务长大人只谈了十分钟,当时连我也不在场。但根据港务长大人的说法,他们在谈话中提到了那位火印城的幽魂。奥伦先生似乎认定自己找到了幽魂存在的证据,而且他认为幽魂可能与港务局有关。”

    希琳下意识地看了看墙边那块帆布,努力不去细想帆布下面的到底是什么,“那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我想应该和港务长大人无关吧?”

    “别说得这么伤人,玛尔伦小姐,港务长大人也是昨晚才得知这一悲剧的。奥伦先生希望检查港务局的所有仓库,包括租出去的那些,他认为幽魂存在的证据就在某座仓库里。”

    “但港务长没有相信他?”希琳皱起眉。

    “你必须理解,港务局当时正忙着处理港区内部的麻烦——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顾不上去调查什么火印城的幽魂。于是港务长大人给奥伦先生开了份授权书,允许他自己来调查这些仓库。”

    柯斯塔若有所思地看着帆布下的人形轮廓,“然后他就失踪了?”

    “然后他就失踪了。”克洛芙点点头,“我的手下昨晚才发现他的遗体,而且……你也看到了,尸体上的灼烧痕迹很明显。他无疑是死于一场近距离的爆炸,我想炼金爆炸应该是非常合理的推测——”

    仓库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喊叫声,接着是重物撞击的声音,然后是一声痛苦的惨叫。

    他们同时向那边望去。

    克洛芙大步走向门口,“怎么回事?”她高声问。

    两名港务局的卫兵拖着一个男人走进了仓库。他身材很胖,顶着一头水草般的黑发,看上去……有些面熟。

    希琳认得他。乔治·雷德菲尔,炼金行会的实验部负责人。

第58章 逼近真相

    炼金行会的实验部负责人被两名卫兵扭着胳膊,带到他们面前。

    “我们发现这个人在仓库附近,鬼鬼祟祟地想要摸进来。”卫兵报告说。

    “鬼鬼祟祟?”乔治·雷德菲尔的脸上满是震惊,额头上有个伤口正在流血,“这里是炼金行会的仓库,我只是来检查自己公司的资产!”

    “他的确是炼金行会的人,”希琳快步走上前,递给他一条手帕,“雷德菲尔先生,我以为你只是实验部门的负责人。莫非你的职责也包括检查这些仓库吗?”

    他接过手帕,按在了伤口上。“这也是我的职责之一,检查仓库……”

    “他在撒谎,”克洛芙笑盈盈地说,“这种心存侥幸的人我见多了。只要稍有机会,他就会试图用废话蒙混过关,只有在遭受粗暴对待的时候才能好好交流。”

    柯斯塔上前一步,突然之间目露凶光。那副退伍士兵的派头有时能起到意料之外的效果。“说实话,否则你很快就会需要一条更大的手帕了。”

    乔治·雷德菲尔惊恐地看看他,又看看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的克洛芙,最后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希琳。

    希琳狠下心,别过头。

    “好吧,”他认命地说,“你们逮到我了。我是来这里和一个人碰面的。”

    “碰面?说清楚点。”柯斯塔追问。

    “只是些生意上的往来。那个人对行会的商品很感兴趣,而且愿意以一个公平的价格购买……”

    “直白地说,你在私自向某人出售炼金行会的商品。”克洛芙打断他,“我猜那个公平的价格肯定比市价更低,但交易的收益会落进你自己的腰包吧,嗯?”

    雷德菲尔一脸愤怒,完全像个遭受污蔑的诚实之人,“你这是毫无根据的诽谤,女士!我必须提醒你们,我在炼金行会中身居要职,只要我一句话——”

    柯斯塔一拳打在他的肋下,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雷德菲尔大口喘息,脸上的表情因疼痛而扭曲,接着又开始干呕起来。要不是有两名港务局的卫兵架着,他恐怕已经躺在地上打滚了。

    “我要起诉你!”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是在殴打一名无辜的商人!”

    柯斯塔缓缓蹲下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希琳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了,“雷德菲尔先生,”她用犹疑的语调说,“你对我一直都很有礼貌,所以我必须给你提个醒……这位先生来自南裂境前线,是一名退伍士兵。如果你读过描绘退伍士兵的小说,就应该知道这些见惯了死亡的男人有多冷酷。我不认为你的起诉威胁能吓到他……”

    柯斯塔眯起眼睛,再度举起了拳头。

    雷德菲尔吞了吞口水,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的形势。

    “你要见的那个人,”克洛芙说,“他叫什么名字?你能描述一下他的样子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雷德菲尔回答,“他长得也很没有特色。火印城里有许多像他那样的普通人,不过他的口音……我猜他可能是个博克兰人。”

    “这没什么意义,”柯斯塔说,“城里起码十分之一的人都有博克兰口音。”

    雷德菲尔畏惧地看着他,“这又不是我的错!”

    “的确不是,”克洛芙走上前,挡在他们之间,“好吧,咱们的礼貌哪去了?给这位先生拿把椅子来。”

    一名港务局的卫兵拿来一把破旧的木椅子,架着雷德菲尔的两人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通常来说,能坐上房间里唯一的椅子都是件好事。

    然而这次不是。

    克洛芙在雷德菲尔面前缓缓地踱着步子,“你们约定在这里见面?以前也是这样吗?”

    “以前有过几次,”他回答,“但没有固定的交易场所。你知道的,我不能总从同一个仓库里……取货。”

    “这事有多久了?”

    “几个月吧。”

    克洛芙停下来看着他,“你们就约在大白天见面?”

    “不,通常都在晚上……他上次约的是周一晚上,但我刚好被一件突发事件缠住了,所以就改成了今晚。他也同意了。”

    “那你来得似乎有点早啊。”她咯咯轻笑。

    “……我觉得事情不大对劲,想提前来看看。”

    “提前来看看?可以理解。那你听过珀西尔·奥伦这个名字吗?”

    “什么?没听说过。”他摇摇头。

    柯斯塔挪开身体,让他看到墙边的帆布。雷德菲尔很快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接着惊讶地张大了嘴。

    “所以你也没杀他咯?”克洛芙露出一脸纯真的笑容。

    “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小姐,玛尔伦小姐!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快告诉他们——”

    希琳知道自己不能心软,“回答她的问题,雷德菲尔先生。”

    “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也没杀他!”

    克洛芙审视着他的脸,最后缓缓地点头,“他没在这件事上撒谎。”

    柯斯塔一脸厌恶地看着他,“我不相信。”

    “无知和愚蠢都不是他的错,”克洛芙耸耸肩,“好吧,愚蠢或许是。但在这件事上,比起他在撒谎,显然还有一个更加合情合理的解释。”

    “那个博克兰人可能是他编造出来的。”柯斯塔说。

    “的确可能,但这没法解释他为什么要在杀人之后的第四天回到案发现场。”克洛芙瞥了雷德菲尔一眼,“如果仓库确实不归他管,那他把尸体藏在这里就很安全,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至于可怜的奥伦先生,他很显然死于一场近距离的小型爆炸……所以我认为那位博克兰人确实存在,而且多半就是你们在找的幽魂。”

    “这说不通,”柯斯塔皱起眉,“如果真是幽魂杀了他,为什么要把尸体藏在仓库里?在传闻中,他可是个专业的刺客,不可能会在这种小事上犯错。”

    “我没说是幽魂亲手杀了他,”克洛芙摇摇头,“事实上,我们找到奥伦先生的尸体时,他就倒在仓库的门口。我怀疑他是无意中踏进了幽魂为雷德菲尔先生准备的陷阱,然后就横尸当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座仓库应该早就搬空了吧?”

    雷德菲尔惊愕地点点头。

    “空仓库,而且只有炼金行会的人有钥匙,所以他原本不需要担心为你设下的陷阱会出什么意外。”克洛芙看了一眼墙边的帆布,“可惜倒霉的奥伦先生成了替死鬼,在这里躺了四天才被发现。”

    雷德菲尔一脸困惑,“可如果那个博克兰人可以自由进出仓库,为什么还要付我钱?”

    克洛芙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吗?他付你钱不是为了进仓库,而是为了从你嘴里套话。这次他肯定是完成了某件大事,正准备清理掉所有相关的知情人士——就比如你。不出所料的话,他打算今晚等你被炸死后,亲自过来把现场布置成意外事故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你在检查仓库时遭遇了一场悲剧。”

    雷德菲尔惊讶地看着她。他足够精明,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和死亡擦身而过有多幸运。

    “幸运的混蛋。”柯斯塔鄙夷地看着他。

    希琳凑到雷德菲尔身边,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血。

    “我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很抱歉,先生。”她柔声说,“但是,看来咱们之间的合作还要继续下去。”

    雷德菲尔的额头上不止有血,还有大把大把的汗珠,“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了。”

    “不是一切,”希琳说,“我有东西想让你看看。柯斯塔,麻烦你把地图拿出来。”

    评估员瞪了雷德菲尔一眼,“要给他看?”

    “如果幽魂在利用炼金原料制造爆炸事件,那些爆炸案很可能和炼金行会有关,说不定他看到地图后能想到些什么。这恐怕是咱们目前最好的线索了。”

    柯斯塔拿出他们用符号做好标记的地图,希琳向雷德菲尔解释了那些标记的含义:三角形状的是没有抓到嫌犯的炼金原料爆炸案,圆圈标记的则是原因不明的爆炸案。

    雷德菲尔对着地图苦思冥想了半天,最终遗憾地抬起头。

    “这里面肯定有一些是真正的意外,”他说,“但这些原因不明的案子……”

    “怎么了?说清楚点!”柯斯塔上前一步。

    “……别急,我正要说呢。”雷德菲尔畏缩了一下,“这些原因不明的爆炸案,有哪些是最近几个月发生的?”

    希琳看了一眼柯斯塔,后者心领神会地拿出她和艾玛抄录的调查报告笔记。

    “果然没错,”雷德菲尔飞快地扫读了一边,“其中的一些地点我有印象。我想……我想那些地方应该都属于炼金行会的客户。”

    “客户?”柯斯塔皱起眉。

    “对。而且不是普通的客户,都是近期下过大订单的。”雷德菲尔说,“我不确定这些爆炸案和炼金行会的货物有没有直接关系,但看起来……”

    “等一下,”克洛芙打断他,“那些客户的订单是什么?”

    “灯球。”

    希琳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流遍全身。

    她下意识地望向柯斯塔,发现对方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这不可能。”他说。

    “不,”希琳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这完全可能。试想一下吧,柯斯塔,火印城到处都在使用炼金灯球作为照明工具。这大概是最不会引起怀疑的炼金造物了,对不对?如果他将一部分灯球替换成会爆炸的炼金炸弹,然后混进普通的灯球里送到全城各处……”

    “大胆的推论,玛尔伦小姐。”克洛芙听上去依然很冷静,“但就算你关于灯球的猜测是正确的,用那种方式在全城埋设炸弹,这明显不符合幽魂的低调作风吧?咱们在谈论的可是一名杀人像外科医师般精确的雇佣刺客,不是什么反社会的无差别杀人狂。”

    希琳看着克洛芙,意识到她是对的。

    如果幽魂真的用灯球做炸弹,他是怎么保证目标会被爆炸杀死的?

    他的手法肯定更克制、更精确,不会牵扯到太多的无辜之人。否则幽魂的名号就不会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了,就连统治着地下世界的尤文斯大佬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的确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也许他最近改变了策略?”希琳承认,“但目前看来,灯球很可能是他的引爆手段之一。雷德菲尔先生,这间仓库里存放的货物是什么?”

    “……灯球。当然是灯球。行会不会把贵重物资存在租来的仓库里。”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咱们得查出炼金行会最近把灯球运到了什么地方,”希琳说,“现在所有灯球里都可能混着炸弹,至少从港区仓库运出去的那些非常有可能。”

    “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你知道现在全城上下有多少灯球吗?而且灯球真的有可能被做成炸弹吗?”克洛芙皱眉,看向在场唯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那个人。

    “理论上是可能的,”雷德菲尔缓缓点头,“灯球的原理就是把两种炼金原料混合到一起,并通过第三种阻隔剂控制开关。如果把里面的原料替换成其他物质,那在摇晃时灯球就会爆炸。当然,要是我能拿到一个被改造过的灯球,咱们就不需要在这里瞎猜了……”

    “那也有可能直接把你炸上天。”克洛芙打断他,“全城排查的工作量实在太大了,港务局不可能独立完成。但我们会优先搜索港区的灯球,还需要炼金行会的专业人员跟着。”

    “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调动……”

    “雷德菲尔先生,”克洛芙凑近他,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莫非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如果那些从炼金行会运出去的灯球在火印城里爆炸了,猜猜最后谁会上法庭?当然,前提是你没被愤怒的知情人士私下处决的话。”

    他慢慢睁大了眼睛,就像一条被捞出水的鱼终于发现自己要去的地方其实是厨房。

    “必须有人去通知城市守卫,”希琳说,“这件事需要有组织的大规模搜查,而且无疑也需要炼金行会的协助——”

    仓库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仿佛雷电劈中了附近的地面。天花板上落下一些灰尘,希琳甚至感觉脚下的地面也在微微晃动。

    “见鬼,又是这样!”克洛芙恼火地喊道,“来个人报告状况!到底是哪里爆炸了?”

    一名港务局的卫兵小跑着过来,“刚刚的爆炸应该是在贫民区的方向。”

    “港区呢?”

    “港区……暂时还没事。”

    克洛芙大步向仓库门口走去,“我要先失陪了,二位。这位雷德菲尔先生也要跟我们走。”

    “等等!”希琳朝她的背影大喊,“其他城区怎么办?”

    克洛芙头也不回地耸耸肩,“那是你们的问题。”

    港务局的卫兵跟在她身后,一起离开了仓库。雷德菲尔被两人架着胳膊,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很不好过。

    “咱们怎么办?”柯斯塔问。

    希琳满怀歉意地看了看墙边的帆布,看来奥伦先生要在这里多躺一阵子了。“咱们得去通知城市守卫……而且最好直接赶去贫民区。我有种预感,那里的城市守卫可能很需要咱们带去的信息。”

第59章 幕间·艾玛

    她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

    这里一定是地狱,或者是某个与之十分接近的地方。空气浑浊,沉重得像水。每次呼吸都会让她体内微弱的麻木感变成刺痛。

    艾玛·佩吉躺在某个静得像坟墓的地方,唯有自己微弱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响。

    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不,其实她记得……前一刻,她还在某个安静的走廊中,坐在某个长椅上,等待某件事的结果……

    接着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一团火,一切都变得明亮而刺眼。艾玛不知道最先击中她的究竟是那声巨响,还是从天而降的落石。

    是爆炸。

    她记起来了。

    她带着那些调查报告来见尤文斯大佬,然后黑夜公爵的宫殿突然爆炸了。

    恐惧和疼痛随着记忆而来。艾玛立刻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同时又察觉到自己有多无助……

    她从爆炸中幸存,却被活埋在瓦砾和碎石之下。

    艾玛试着移动手脚,结果刚动了一下,剧痛就从四肢传遍全身。

    左侧的疼痛最为强烈。她咬紧牙关,然而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流进脸上的伤口中,传来阵阵灼痛。

    嘴里又干又涩,呼吸带来的刺痛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现在彻底醒了,却什么也做不了……爆炸发生时,她正在宫殿的第三层。

    换句话说,她被埋在了两层楼的废墟之下。

    如果说从爆炸中幸存需要用掉她一辈子的好运,从这里逃出去又需要什么?

    艾玛只想尖叫,却连吸气的力气都没有。

    咔哒,咔哒。

    她立刻楞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真的越来越近。是脚步声。有人就在她附近,而且正在设法清理路上的碎石。

    艾玛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她得发出些声响,让那个人知道这里还有幸存者。但她实在一点力气都没有,除了呼吸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四肢软绵绵的,仿佛已经融进了碎石之中,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

    她绝望地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远。

    黑暗笼罩在头顶,这里似乎就是她的坟墓了。

    然而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那人转了个身,朝她的方向走来。脚步声在她身前停了下来,接着她听到了挪动石块的声音。

    一缕光照进了黑暗中。如果还有力气的话,她肯定已经喜极而泣了。

    “小姐?女士?”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你还活着吗?”

    她吃力地发出微弱的呻吟。

    “太好了……稍等一下,我马上救你出来。”

    那人挖得很小心,显然是怕破坏掉碎石堆的稳定。她耐心地等待着,这辈子大概都没有这么耐心过。

    等她终于看到救下自己那个人的脸时,恐惧却又回来了。他长着一张平凡的脸,光秃秃的脑袋上只剩下两条眉毛。他朝她微笑,然而满嘴的鲜血却让笑容显得格外狰狞。

    “别担心,”他说,“你得救了。我是个医生。”

    他很快挖开艾玛身边的碎石,将她从废墟下面拖了出来。艾玛疼得不住颤抖,恐惧让她抖得更厉害。

    但那人好像真的是个医生。他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了一个医药箱,熟练地取出了纱布、绷带和夹板。艾玛还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气味。

    他简单检查了一番,接着点点头,“左臂骨折了,”他自顾自地说,“不过不是很严重。看来塌方时你的位置很好,没被太重的石头砸到。”

    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让她恢复了一些力气,至少能发出声音了,“我……我有没有……”

    “什么?你说什么?”

    “……我有没有……”她又开始流泪,“……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

    “哦,这个啊。”他又露出血淋淋的笑容,“别担心,至少还连在一起。如果你很想知道,咱们可以做个实验。就比如这样——”

    她感觉右腿传来一阵刺痛,忍不住呻吟起来。

    “好,不错,看来只是暂时性的。”医生一脸慈爱地看着她,“诸神怜悯,你可真是太幸运了。”

    艾玛完全不觉得被压在废墟里能算幸运,但她实在没力气反驳,只好挤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

    医生为她固定了骨折的左臂,接着又用消毒水帮她擦了擦脸。酒精渗进伤口,艾玛疼得一阵畏缩。但她没让自己发出尖叫。

    “腿感觉怎么样?能动了吗?”

    “……不能!”她强忍着剧痛,咬牙切齿地说。

    做完紧急处理后,医生在她脑袋下面垫了一团破布,看上去像是窗帘。“你在这儿躺一会儿,好吗?我不能自己挪动你,得找人来帮忙。”

    艾玛抬起头看着他,她正处在疼痛刚刚有所减缓的恍惚状态,“好。”

    他很快离开,不久后又带着一个棕色头发的男人回来。那个男人又高又壮,在身后拖着一支用门板做的简易担架。

    “动作轻点,她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医生跟棕发男说。后者不屑地哼了一声,但他把艾玛搬上担架时,动作确实很温柔。

    他们合力抬起担架,带着她穿过已经化作废墟的走廊。宫殿的一部分外墙在爆炸中塌了,但却奇迹般地维持着结构。透过外墙的缺口,艾玛看到了宫殿外的城区。浓烟正从废墟之间缓缓升起,如同伸向天空的黑色手指。

    “诸神啊……”恐惧攫住了她,“拜托,我要去那边。”她吃力地指了指贫民区。

    “你哪儿也不能去,”医生说,“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你不明白,我女儿还在那里!”

    “我确实不明白这个。但我明白如果现在把你放下,你只能爬着前进。”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艾玛知道他说得对。她才刚被救出碎石堆,现在连说话都会疼。拖着这样的身躯肯定走不远,更不用说去找女儿了。

    夜星……

    “我丈夫,你们见到我丈夫了吗?”

    “我们咋知道谁是你丈夫?”棕发男纳闷地说。

    “他叫夜星,为尤文斯大佬工作。我刚刚来的时候和他在一起,但爆炸发生之前我们刚刚分开……”她突然又感到一阵恐惧。

    如果夜星没这么幸运呢?如果他已经……

    不,你现在不能这么想,她告诉自己,你得坚强起来,为了你丈夫和你女儿。

    棕发男摇摇头,“如果爆炸时他和尤文斯大佬在一起,那他很可能已经——”

    “闭嘴,斯提尔!你他妈要是不会说人话,就别说话。”医生厉声打断他,“听着,夜星夫人,我们确实认识你丈夫。他是尤文斯大佬的调酒师,对不对?”

    艾玛点点头。

    “那咱们说的就是同一个夜星了。爆炸发生后,我们没见到他。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尤文斯大佬的瞭望室已经被炸上了天。我很尊敬咱们的黑夜公爵,也很感激他给了我这份工作,但恐怕我的效忠对象已经从他本人变成了他女儿。”

    “……我不想知道这些,”艾玛轻声说,“你们真的没有夜星的消息吗?”

    “我说过了,爆炸发生后,我们没见过他。在这种时候,没有消息或许就是好消息。”

    她无力地躺在门板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夜星生死未卜,莱芮还在贫民区的家里。在这么远的地方,艾玛看不到那座公寓楼的情况。

    不能猜测,不能胡思乱想。你知道该怎么办,艾玛,你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冷静,思考,恢复体力,等待时机……

    “请你尽快治好我,医生。”她说,“我的家人可能有危险,他们需要我。”

    光头叹了口气,“善意地提醒一下,夜星夫人,我是个医生,不是巫师。我没法让你骨折的手臂立刻痊愈,你可能得休息好几周才能康复。”

    她看了看被固定在胸前的左手,医生绑绷带和夹板的手法看上去很娴熟。她知道自己很幸运,或许太幸运了点。从那样的塌方中幸存,而且只是折断了一只手。她的腿也在逐渐恢复力气,麻痹感正在一点点减退。

    但她的家人能有这么幸运吗?

    “我不需要这只手也能去废墟里找人。”她说。

    “那你搬得动石头吗?”

    “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帮帮我吧,先生们。”

    医生看了她一眼,但是什么也没说。

    走廊拐了个弯,他们来到一座空旷的大厅。这个房间也没能从爆炸中幸免,一半已经埋在了废墟里,另一半的空地上则安置着一些幸存者。

    几乎每个人都像用灰尘洗过澡一样脏,而且形容憔悴,看上去不比死人强多少。艾玛正要同情大家,随后意识到自己肯定比他们更脏。

    但她毕竟是贫民区长大的姑娘,这种灾难还吓不倒她。而且生下女儿之后,她已经变得比以前更坚强了。

    “在这儿休息一下吧,夫人,”医生和棕发男把她的担架放在地上,“我得先去照看其他人,过会再回来看你。”

    艾玛拉住他的袖子,“如果你看到我丈夫——哦,我的天!夜星,你弄疼我了!”

    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夜星紧紧抱着她。听到艾玛的抱怨后,他稍微松了松拥抱的力度,接着又开始不顾一切地吻她。

    “行了,别闹了,大家都在看呢!”艾玛推开他说。

    “都跟你说了,她不会有事的。”站在一旁的威尔·尤文斯疲倦地说。他看上去也糟透了,衣服上全是划痕,但他本人似乎没有受伤。

    “威尔少爷,需要我帮你检查一下吗?”医生问。

    “我没事,不过我需要你去那边看看我姐姐,她的头上裂了个口子。”威尔说,“尽你所能救救她,拜托了。”

    医生朝他鞠了一躬,随后带着棕发男人快速离开。

    艾玛看着尤文斯大佬的儿子,看来现在这里是他管事了。“我要谢谢你照顾我丈夫,尤文斯阁下。”

    “事实上,是他保护了我。”威尔疲倦地笑了笑,“他有没有在你面前表演过把水变成酸液的把戏?我当时被困在石堆下面,结果他居然用一杯水把我救了出来。”

    “你居然还能做到这个?”艾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至少我以前从没这么干过。”夜星说,“调酒师通常只能把水转化成无害的其他液体,我的导师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也许他是有意向你隐瞒的,”艾玛说,“但现在不是谈论调酒师能力的时候。贫民区也爆炸了,咱们得去找莱芮,你女儿……”

    夜星转身看了看威尔,“我得离开一会儿。”

    “现在不行,”年轻的尤文斯摇了摇头,“这些伤者还指望你提供的净化水呢。清洗伤口需要水,清洁的饮用水也所剩无几。如果你现在离开,这里的人就会失去水源。”

    夜星沉默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艾玛从没见过这两个脾气温和的男人之间的关系像现在这么紧张过,一边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另一边则是为了他的责任。

    “我现在还没有力气走,”她打破沉默,“给我半小时休息一下,然后咱们再出发。在这期间,夜星可以帮你们制造足够多的净化水,但等我恢复体力之后,他得跟我走。”

    威尔·尤文斯看向她,最后点了点头,“好吧,夜星夫人,就照你说的办。我还会问问有没有志愿者愿意帮你们。”

    她感激地点点头,接着全身脱力地躺在门板上。莱芮,她心想,求求你千万别出事啊。

    艾玛·佩吉二十七年来从没向诸神祈求过什么,现在却开始默默祈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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