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抉择时刻
柯斯塔的水袋有股皮革的臭味,而且里面的水也有些陈旧,但希琳还是几口就喝空了。
再次回到开阔地带,让她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虽然身处危机四伏的花园,但有人陪伴还是让她感到安心了许多。
柯斯塔的同伴共有三人,每一位看上去都很有退伍军人的派头。希琳想起他们中午分开之前,柯斯塔说要找自己以前在军队时的朋友去监视港务局……
“这几位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冒险者朋友?”
“对,”柯斯塔点点头,“给你简单介绍一下?这边这位面相凶恶的大块头是铁砧卢德,非常可靠的格斗专家。别以为他那副样子是因为脾气不好,其实他只是天生长得吓人而已。”
卢德怒气冲冲地朝柯斯塔做了个粗鲁的手势。
“正如我所说,他的脾气不坏。这边这个发型古怪的小个子是巧手哈林姆。他是个专业的陷阱师,擅长摆弄各种只有他知道怎么用的艺巧造物。此人唯一的缺点是有点过于贪财,只要价码合适,有时他甚至会放弃本该坚持的原则……”
哈林姆耸耸肩,“军人有原则,冒险者没有。”
“……而且总能给自己想出一套开脱的说辞。”柯斯塔笑着说完。
希琳不禁露出微笑。她刚刚在隧道里的确听到哈林姆在谈论价码的问题,所以柯斯塔肯定没有夸大其词。
“最后这位眼神锐利的疤脸人是猎眼者安杰。你应该看到他的长弓了吧?没错,他就是这支小队的射手。顺便一提,他脸上的伤疤是在和兽人射手对峙时留下来的。”
安杰的右眼外侧的确有一道狭长的伤疤,看上去十分骇人。他的眼神的确不太友善,但似乎也没有敌意。
“那很疼吗?”希琳问。
“射死始作俑者之后就不再疼了。”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请原谅他,玛尔伦小姐,”柯斯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事实上,这支小队中最擅长和年轻女人打交道的那个人就是我。”
诸神啊,这简直是一场社交灾难。一个柯斯塔就已经够她受得了,现在居然要应付四个这样的人?
她决定换个话题:“你们为什么会来花园里?港务局那里也地震了吗?”
哈林姆似乎有话想说,但柯斯塔瞪了他一眼,随后抢过话头:“据我所知,地震还没有波及到那一带。这并非自然形成的地震,所以受影响的区域非常小。但如果我们搜集到的情报无误,地震的范围似乎正在逐渐扩大。”
小猫突然过来扒她的腿,希琳抱起它搂在怀里,“但花园始终毫发无损?”
“算不上毫发无损,但的确比周边区域好很多。”
这说不通啊,花园正上方的街区应该已经彻底变成废墟了才对。难道是因为这些藤蔓撑住了地基?
借着灯球的光芒,希琳开始观察他们所在的房间。
她爬过的隧道以前应该是个通道,如今已经被落石堵死。落石的正对面是一条黑漆漆的通道,如同张开的巨兽之口。卢德和安杰正神色警惕地盯着通道里的黑暗。
除此之外,房间两侧的墙上和天花板上都爬满了精灵藤蔓,厚度和密度都远远高于她跌落下来的房间。
但比她想象中还是少多了,至少还有足够人类活动的空间。
“我以为这里的藤蔓会多一些。”她说,
“我们也这么以为,直到亲眼看过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来看看这个。”柯斯塔走到一面墙边,招了招手。
希琳走过去,发现墙上的藤蔓底下有些图案。“别离得太近,”哈林姆说,“这些杀人藤可能是激活的。”
“为什么叫它杀人藤?”希琳想起来之前塞杜勋爵也是这么叫的。
“因为它会杀人。”陷阱师耸耸肩。
“这种藤蔓在精灵的城市里很常见。”柯斯塔解释道,“藤茎的强度和韧性都很棒,所以通常会充当支撑物或建筑材料。但如果园丁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它们,无害的藤蔓就会被激活成嗜血的杀人植物,攻击所有靠近它们的非精灵生物。”
“攻击?”希琳意识到自己差点就成了这些藤蔓的受害者。塞杜勋爵是怎么说的?看来你们的运气和美貌一样出众……
“攻击,会致死的那种。在来时的路上我们已经亲眼见过了……具体情形我就不描述了,愿诸神怜悯那些不幸的受害者。”柯斯塔说,“过来,站在我这个角度。”
希琳向他靠近了一些,再次望向墙上的图案……这次她看出来了,那是一副平面地图,绘出了一片圆形区域。
三个同心圆套在一起,最内圈只有手掌大小,中间的大约和卢德的盾牌尺寸相当,最外圈的直径可能和柯斯塔的身高差不多。
“这是花园的地图?”她问。
“被杀人藤挡住了,细节看得不太清楚。”柯斯塔说,“但我推测咱们现在的房间很可能位于花园的中环。外环的杀人藤应该是最多的,而且多半还在继续向周边扩张——它们可能就是引发地震的原因。而中环和内环的藤蔓则主要起支撑作用,尽可能阻止花园内部的塌陷。”
“你刚刚说外环的杀人藤最多?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她又看了看地图。如果比例没有错,那么外环和中环之间的距离至少相当于一整条街的长度。
“附近有个裂口,我们是从那里爬下来的。”他回答。哈林姆又清了清嗓子,这次柯斯塔叹了口气。“他是对的。我必须向你坦白,玛尔伦小姐,其实我们是为了救你才来的。”
她刚刚躲在隧道里的时候已经都听见了。但希琳还是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否则他可能会更尴尬。“我真是受宠若惊。”她说。
“德文先生把你托付给了我,所以保护你就是我的责任。但我得知珀西尔·奥伦失踪的消息后,失去了本该有的冷静。我擅自行动,结果害你只能自己来这里警告港务局……”
这不是你的错,希琳心想,是我故意和你分头行动的。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能通知海鸥和枯叶,请求他们的帮助。
但如果希琳如实相告,就还得解释这些原因,编织一个没有精灵在内的谎言……她可以隐瞒,但并不擅长欺骗。因此她决定继续保持沉默。
让柯斯塔心怀愧疚总好过把他拖进危险的棋局,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全身而退。
“那不怪你。”她低头挠了挠小猫的脖子,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发现真相时已经太晚了,当时分秒必争,来不及联系你。”
“好吧。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原谅自己。”柯斯塔看上去有些低落,但说出这番话似乎又让他如释重负。
“他刚刚就说过了,我们都不擅长应付年轻女人。”哈林姆说,“除非价码合适。”
希琳知道让柯斯塔做出这样的坦白有多难,而这都是她选择隐瞒真相的后果。“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等咱们回到地面之后你可以请我吃晚餐。”她挤出一个微笑。
“没问题,就这么说定了。”他点点头。
“那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逃出这个鬼地方了。咱们还能从你们来时的路返回吗?”
“原路已经不能走了。在遇到你之前,我们正想在地图上找到一条新的出路。”柯斯塔回答,“但哈林姆对此不太乐观。”
陷阱师点点头,“地震一直在破坏外环的结构,每一次地震过后,都有更多的通道被落石堵死。再过一段时间,中环可能也要撑不住了。咱们现在还没被埋在落石和泥土下面的唯一原因,就是头顶上这些杀人藤,但它们也不可能永远撑下去。”
“所以咱们应该尽快找到一条路。”希琳说。她发现卢德和安杰一直没有加入谈话的意思,他们为什么一直盯着那边的通道?“那条通道是怎么回事?”
柯斯塔和哈林姆交换了一个眼神,陷阱师朝他点点头。
“我们下来之后,偶尔能听到些声音。”柯斯塔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一开始都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希琳没有笑,“在这种压抑的地方,产生幻觉没什么奇怪的。”
“的确。但那并不是幻觉,因为我们四个人都听到了。像是有个庞然大物在地底深处发出的咆哮。我们以前在南裂境时钻过兽人的琥珀金矿坑,知道巨型生物在地下咆哮是什么声音。但这次的声音……前所未有。如果有人告诉我花园底下住着一条龙,我说不定都会相信。”
“火印城地下不可能有龙。”希琳说着不由自主地搂紧了怀里的小猫。
“是啊,所以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总而言之,我们几个都同意在回到地上之前保持警惕。杀人藤可能不是这里最大的麻烦……”
“园丁才是。”安杰突然说。
“园丁?”希琳吃了一惊。
柯斯塔耸耸肩,“只是他的猜测而已。安杰认为有个精灵园丁在控制花园里的种子,而那个园丁就藏在内环。”
“他打算把所有人都干掉,”射手说,“而且他的确有那个能力。这座花园里的种子非常强大,如果彻底释放其中的力量,整个港区都会沉入地下。”
“安杰以前和精灵生活过一段时间,可以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但这次他可能有些小题大做了。”柯斯塔叹了口气,“毕竟城里一年前就没有精灵了。”
现在还有,她心想,而且不止有精灵,甚至还有园丁。莫非海鸥最终决定不再袖手旁观?他打算利用种子和花园为自己的同胞复仇吗?
假如真是那样,即使他们设法逃回了地面,也不会安全。如果彻底释放其中的力量,整个港区都会沉入地下……
“咱们现在还能去内环吗?”希琳问。
“也许可以,但没人知道内环有多危险,而且那里肯定没有上去的路。”柯斯塔说。
“我认为,”她说,“有必要考虑安杰所说的可能性。至少种子肯定在内环的某个地方,如果咱们可以把它处理掉……”
“那不可能,”哈林姆摇了摇头,“这里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精灵园丁的种子。而且更不用说,那颗种子肯定被保护得很好。”
“被某个庞然大物。”卢德怒气冲冲地说。
“声音很吓人的那种。”柯斯塔点点头,“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还是想办法保护你平安离开吧。逞英雄的任务就交给公爵大人的猎巫人和其他闻讯赶来的冒险者怎么样?”
那样或许就太晚了。如果海鸥真的控制了种子,那他肯定已经熟悉了它的使用方式。第四次地震随时可能发生……更多的人会在灾难中死去。
可她该怎么说服这些人呢?他们都是职业军人和冒险者,显然应对危机的经验比她丰富得多。除非说出精灵的真相,否则希琳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们改变主意。
谎言。她必须编织一个谎言,别无他法。
“我知道怎么处理种子。”好的谎言必须由真相支撑,“我的继母是个沃弗林人,她有四分之一的精灵血统。”
柯斯塔惊讶地看着她,这些事他都知道。哈林姆睁大了眼睛,就连怒气冲冲的卢德也露出了一丝讶异。安杰抿着嘴,一言不发。
“我从她那里学习了精灵园丁和种子的知识。所以除非我的理解产生了偏差,否则我才是这里的专家。”她面不改色地说,“如果你们护送我前往内环,也许我能找到办法拯救所有人。这不是在逞英雄……这是我们获救的唯一机会。”
第32章 花园
她的话让大家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希琳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会不会说得有些过头了?抛开柯斯塔不谈,在其他人眼中,她只是个刚刚从地洞里钻出来的孱弱女子,能幸存下来全靠一只猫。
要说这样的女人有能力化解危机,就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
“我不想表现得像个唠叨的老头子,”哈林姆率先提出了质疑,“但你真的有办法处理种子吗?莫非你是个女巫?”
“我不是。”她回答。
“那谁知道你的计划能不能行得通?要是大家千辛万苦地找到了种子,结果你却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傻瞪眼,那时该怎么办?”
是啊,那时该怎么办?希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她还是努力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陷阱师先生。相信我,这可能是阻止灾难继续扩大的唯一机会。”
“无意冒犯,小姐。”大块头卢德瞪着她说,“但如果你真有控制种子的本事,为什么不在事态恶化之前挺身而出?”
“因为我不是真正的园丁。”她挠了挠小猫的脖子,它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即使受过专门的训练,人类想要控制种子的难度还是太高了,而进入花园的代价又很大。所以要不是刚好有一个接近种子的机会,我是绝对不会提出这个方案的。”
“你说难度很高?也就是存在失败的可能。”哈林姆挑起眉毛。
该说到什么程度?“呃,我有六成把握。”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种子,但她相信这件事的背后八成有一位园丁。如果他们能在内环找到海鸥或其他精灵园丁,冒险者的武器八成可以说服他改变主意……哈,两件事同时发生的可能性比六成还要高呢。
但卢德似乎不太满意,“甚至还不到三分之二。”
“但是超过了一半,”柯斯塔突然说,这让希琳有些意外,“我看这个计划比咱们直接找路出去要好。没人知道下一次地震什么时候来,你们敢保证咱们一定能及时跑出危险区吗?”
“只要继续待在杀人藤下面,咱们就不用担心地震。”哈林姆耸耸肩。
“只是暂时的,”柯斯塔提醒他,“别忘记中环已经发生过塌方了。”
“继续迟疑下去没有好处。”希琳说,“时间并不站在咱们这边。”小猫喵喵叫着,不知道是不是在表示赞同。
卢德怒气冲冲地看看她,又看看柯斯塔。哈林姆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开口。安杰从刚刚开始就在看地图,一句话也没说,现在似乎也不打算发言。
希琳意识到他们在动摇。
也许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虽然听起来有些冒险,但却是成功希望最大的办法。因为柯斯塔的冒险队很可能是目前唯一成功进入花园的队伍。
换句话说,能在下一次地震来临前接近种子的,也许就只有他们了。
接连三次的地震已经破坏了太多的街区,地面上的状况到底有多糟?没人说得准外界的支援还要多久才能抵达。等到猎巫人赶来时,会不会已经太晚了?
可能不会,但也可能会。而他们此刻做出的决定,将会决定整个港区的命运。
“哎,咱们无论如何都得走一趟内环。”站在地图旁的安杰突然说,“这一带的中环咱们都已经跑遍了,全是死路。现在只剩下去内环的路还没试过。”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你确定?”柯斯塔问。
“我确定。”射手回答。
“真丧气,”哈林姆双手掩面,“这不等于没得选了吗?”
“那里面不对劲。”卢德咕哝道。
“铁砧卢德居然会在行动时畏首畏尾,说出去简直让人笑话。”柯斯塔耸耸肩,“你们的绰号到底是不是自己挣来的?”
“少他妈的废话!”卢德生气地嚷嚷。
“别担心,卢德,”射手安慰他,“至少咱们有了一只猫。”
“噢,这可真让人安心!”他似乎更生气了,“咱们有猫!”
“他说的对,猫是很好的向导。”哈林姆无精打采地解释道,“如果你被困在地下,最好盼望自己能找到一只猫。”
她怀里的小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希琳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它带我钻出了隧道。”她说。
“说不定也能带咱们离开这鬼地方。”柯斯塔说,“放它下地,看看它打算往哪里走。”
希琳蹲下来,把小猫放在地上。它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接着开始舔自己的爪子,但似乎没有要前进的意思。
“咱们有猫,真不赖啊。”卢德讽刺地说。
“行了,别抱怨了。”柯斯塔说,“安杰,能从地图上看出路吗?”
“能。”射手点点头。
“那就出发,你带路。”
他们走进黑暗的隧道,借着炼金灯球的光亮前进。柯斯塔和卢德走在最前面,他们左手拿盾牌,右手拿灯球,长剑和战斧背在身后。安杰长弓在手,一支箭搭在弦上,显然做好了随时面对任何不速之客的准备。哈林姆背着一个夸张的大背包跟在三人的后面,但是没有拿出任何武器。
抱着小猫的希琳走在队伍的最后,感觉自己和这支经验丰富又默契十足的冒险队有些格格不入。
她也许暂时说服了他们,但靠的是什么?是一个随口扯的谎言。
她为什么不能如实相告?只和他们说说海鸥的事,不需要提到枯叶和其他精灵。就算他们追问下去,她也可以保持沉默……这样也许就不会招来托马斯·恩德的注意?
这些人虽然脾气差又爱抱怨,但希琳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至少她很信任柯斯塔。说到底,他们两个只是工作上的搭档,但他却义无反顾地为她做到了这个地步。
欺骗他让她感到愧疚。最近一段时间,希琳不得不用谎言去保护枯叶和她的精灵同胞,而且越来越频繁。
但坦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稍纵即逝,无法再来。现在她只能安静地跟在队伍后面,同时向诸神祈祷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他们在通道中走了一段,很快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柯斯塔把灯球举得高了一些,希琳勉强可以看清附近的样子。
他们右侧的通道已经被落石封死,前方和左侧的路目前还没受地震的影响。其中一条路是他们来时的路,另一条恐怕通往内环。
“再去看看原路?”哈林姆提议。
“可以,但是快去快回。”柯斯塔说,“如果听到什么不对劲的声音……”
“知道,听到咆哮声就赶快回来。”陷阱师说着放下背包,随后从里面掏出一个瓶子,三两口喝下了里面的液体。
他的眼睛变成了黄色,瞳孔也改变了形状。希琳想起刚刚遇到塞杜勋爵时,他的眼睛也是这样的。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猫眼药剂,”柯斯塔厌恶地说,“从来不喜欢这玩意,看起来很恶心。”
“眼睛变形总比当个瞎子强。”哈林姆耸耸肩,“你们别太放松了,我可不希望自己回来时看到几个死人。”
“赶紧滚。”卢德没好气地说。
陷阱师独自走进他们面前的通道,很快消失不见。卢德和安杰警惕地盯着他们左侧的通道,杀人藤悬在头顶,离他们大约只有五尺。
柯斯塔靠了过来,“之前一直没机会问,你受伤了吗?”
“有点擦伤,”她回答,“不碍事。”
“你说话的口气都像个士兵了。”他不禁露出微笑。
“你这是在挖苦我吗?”
“没有,”他摇摇头,“但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坚强。刚见面时,我以为你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呢。”
那是因为她前一天才跟枯叶去买了好几套新衣服。如果早几天见面,恐怕柯斯塔对她的印象就会变成“穷困潦倒的外地姑娘”了。
“我独自在火印城生活两年多了,”她回答,“如果你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就只能变得坚强一点。”
“是啊,”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你有时候会语出惊人。我猜你平时肯定忍让得过头了。”
“哦,评估员还要兼职当心理医生吗?”
“好吧,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他耸耸肩,“总而言之,如果你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们。你可以信任我。”
我知道。但如果把精灵的事告诉你,就等于在你的头顶放了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刀。希琳不会对自己的朋友做这种事。“没问题。”她说。
过了一会儿,陷阱师走出了通道。看他的表情似乎对侦查结果不太满意。
“所以只能走左边了?”柯斯塔问。
“所以只能走左边了。”哈林姆叹了口气,“妈的,真丧气。”
左边通道里的杀人藤更多。它们盘踞在头顶和两侧,有些甚至爬到了地上。安杰和哈林姆点燃了火把,如果前方挡路的杀人藤实在太多,他们可能需要烧出一条路。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灯球似乎变得更暗了。花园深处的黑暗仿佛在吞噬着光芒,而且正在逐渐占据上风。地下空间原本就是它的领地,需要光亮才能看清事物的人类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希琳搂着小猫,努力忽视心底逐渐升起的恐惧感。冒险队尽可能挑选没有杀人藤的路线前进,因此绕了很多弯路。安杰一直在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寻找可能的出口。他的确找到了一些支路,但路的尽头都没有通向地面的斜坡。
随着他们不断靠近内环,地上的草也变得越来越高。起先只到她的脚踝,后来逐渐没过了膝盖。泥土越来越松软,希琳好几次差点被看不见的石块绊倒。
接着,她听到了流水声。一条地下河拦在了他们面前,大约有十五步宽,水朝内环的方向淌去。
“哦,妈的,”哈林姆喃喃道,“现在怎么说?”
“过河呗。”柯斯塔说,
“谁知道这水里有什么?我可不下去。”陷阱师阴着脸说,“这地方已经够邪门的了。杀人藤能在水里生长吗?”
“能。”安杰简短地回答。
“可以先下去一个人试试看。”柯斯塔提议。
“谁下去?”卢德生气地问。
他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最后安杰上前一步,“我来吧。我在腰上栓条绳子,如果有什么意外,你们可以把我拉回来。”
“哈林姆比你更轻。”柯斯塔指出。
“但是哈林姆的背包更重,”哈林姆学着他的口吻说,“除非有人愿意替他背。”
“咱们有猫。”卢德嘟囔着说。
“你说啥?”柯斯塔似乎没听清。
“没啥,”大块头叹了口气,“赶快绑绳子吧。”
射手用哈林姆背包里的粗麻绳在腰上缠了几圈,之后打了个结。希琳紧张地看着他跳进河里,水很快淹过了他的腰。
他走得很慢,也很小心,似乎随时准备和水里的怪物大干一场。但直到他爬上对岸,也没被水里的东西拖下去。
“看来没问题。”他爬上岸后说。
“很好,接下来一个一个过。”柯斯塔说,“但都要绑上绳子。”
卢德是第二个。他一边嘟囔着“猫”,一边跳下水。他也没遇到危险,很快便与对面的安杰汇合到一起。
“换你们两个拉绳子,”柯斯塔说,“下一个是哈林姆。”
河水淹到了哈林姆的胸口,但他居然没有抱怨。陷阱师背着他的背包,吃力地趟过了河,爬上岸时累得气喘吁吁。
“玛尔伦,接下来是你。”柯斯塔说。
“我?”希琳紧张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也需要过河。
“绑着绳子呢,不会有事的。”他说。
“是啊,好吧……”她点点头,感觉嘴里发干。
绳子吸足了河水,又湿又重。她在腰上缠了几圈,柯斯塔帮她打了个结。
她看了看河对岸拉着绳子的三个人,随后吞了吞口水,跳进河里。
河水非常凉,而且水流比看上去要湍急得多。水面淹过了她的胸口,希琳只好把小猫举过头顶。
她走得很吃力,身上的擦伤传来阵阵刺痛。刚刚要是没有故作坚强,说不定柯斯塔会替她包扎一下。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希琳走到一半,突然感觉水流变缓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思考,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震耳欲聋的吼声。
巨吼在通道里回响,听起来好像有个巨人站在他们面前。她吓得差点失去平衡,幸好腰上有绳子……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脚上也多了根绳子。杀人藤,她惊恐地意识到。接着河水再度开始流动,湍急得不可思议。
她听到卢德和哈林姆的喊声,看到柯斯塔跳进了河里,正在朝她游来。
两股不同方向的拉力几乎将她拦腰扯断,希琳发出痛苦的尖叫。但剧痛没有持续太久,缠在腰上的绳子猛地变紧,接着突然断了。
她被河水冲进了黑暗中。脚上的杀人藤拖着她不断向下,向下……水淹过了她的脖子,接着是头顶……她听到小猫的叫声,但手里却什么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终于停止了。她被冲上了岸。
岸上有光。不是炼金灯球的光,而是从上方某个狭小洞口投射下来的阳光。她呻吟着向前爬了几步,很快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
她这是在哪儿?希琳吃力地抬起头,向前望去。前方不远处有座古旧的石制花坛,一颗巨大的红宝石正在花坛中闪动着刺眼的光芒。
那就是种子?她还真猜对了,宝石旁边的确有精灵。虽然不是海鸥,但也是她认识的精灵……
夏月先生把他女儿挡在身后,看上去似乎和希琳一样惊讶。
第33章 夏月的复仇
尽管已经爬上了岸,但全身湿透的希琳依然在不停地发着抖。小猫没有和她一起冲上岸,希琳有些担心它的安危,但她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
“你感觉怎么样?”夏月先生友善地问。
“好冷,”她口齿不清地说,“我……我掉进河里了。”
“我知道,是藤蔓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他走上来,用自己的斗篷裹住她。这件斗篷看起来有些面熟。
寒冷有所缓解,但疑问却更多了。“我不明白……”希琳困惑地看着他。
“如果你留在那里,下次地震时就危险了。”他解释道,“只有让你离开震区,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可我是被——”希琳突然明白了过来,“你是个园丁?”
不,这怎么可能?她肯定是在做梦。夏月先生怎么会是园丁呢?如果他真有这样的力量,为什么任由自己的妻子被害?
“不是我。”他摇摇头,“是艾丝特尔,她的觉醒完成了。”
希琳看向他身后的精灵女孩。她双眼紧闭,正在举着小手伸向花坛中央的种子。巨型红宝石的光芒随着她呼吸的节奏忽明忽暗,如同一颗不断跳动的心脏。
“诸神啊……”希琳喃喃地说。
“你现在安全了。”夏月先生朝她微笑道,“我记得你说过自己的名字……希琳·玛尔伦,对不对?艾丝特尔记得你那天的所作所为。她对你心怀感激,一直想回报你的恩情。”
“拜托……你得让她控制住种子……上面死了很多人……”
他的笑容变得不太自然,“得想办法让你暖和起来才行,河水实在太凉了。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带了一些精灵的点心,希望和你的口味……”
“夏月先生,听我说,”希琳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地震害死了很多人,还有更多人受了伤,躺在废墟之下奄奄一息。他们需要帮助,城市卫队正在赶来现场,但如果——”
“你需要休息,玛尔伦小姐。其他事你就别管了。”
“你疯了吗?”希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人们正在死去!”
“是人类正在死去。”他冷冷地纠正道,“而这正合我意。”
“他们没有杀你妻子,他们什么也没做过!你这是在利用自己的女儿杀害无辜平民!”
夏月先生甩开她的手,脸上的微笑彻底消失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小姐。”
“求你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希琳望向花坛旁的精灵女孩,“你根本没告诉她这样做的后果,对不对?她以为这只是个游戏?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她是我女儿,不是你的。”他后退半步,随后站起身,“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浪费体力大喊大叫了。躺着好好休息吧,你在这里很安全。”
希琳感到一股强烈的怒火涌上来,“你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女儿当个杀人凶手?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他没有生气,看上去似乎很平静,“你根本不明白我们经历了什么。你以为把我从那些凶手的手中救下来,就能理解我的感受?你凭什么阻止我们向人类复仇?”
“因为你的复仇选错了对象!”她怒火中烧,甚至想爬起来扑向他,“你在利用女儿的痛苦满足自己的复仇心!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他走到艾丝特尔身边,用精灵语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蛇一样的杀人藤突然钻出水面。希琳没力气躲开,立刻被它们缠住了双脚。
她以为自己要被杀了,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但杀人藤没有继续用力,只是将她捆在了原地。
“你就待在那里别乱动,”夏月先生说,“事情很快就会结束。我保证你在这里不会受到伤害,也听不到任何惨叫声。”
“那些惨叫声已经住进我的噩梦里了。”她轻声说,“诸神啊,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但他似乎不打算回答。现在她说什么都没用了,夏月先生根本不会听。
这不是希琳原本的计划。在她的设想中,柯斯塔和他的朋友们也会在场,如果言语无法说服对方,他们可以改用刀剑。
现在她该怎么办?现在她还能怎么办?只靠希琳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她甚至还没从刚刚的虚弱中恢复过来,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但她必须做点什么……希琳开始观察他们所在的湖心岛。花坛位于岛的正中央,距离她大约五十步左右。岛的边缘盘绕着一些精灵藤蔓,与她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别无二致。
然而在靠近中部的区域,那里的藤蔓看起来有些不一样。藤茎的颜色由暗绿色变成了深棕色,上面还长出了一些又粗又长的刺。
像是荆棘。
突然之间,她回想起了那一晚的噩梦。脸颊传来隐隐的刺痛。那只是个梦,她告诉自己,你的脸上没有长出荆棘。
但她还是伸手摸了摸,确认没事后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落水声。虽然声音很轻,但她还是听见了。是柯斯塔?莫非他跳进河里,然后顺流而下找到了这个地方?如果真是他,那希琳得做点什么……
“夏月先生,”她大声说,“求你了,跟我说说话吧。”
他转过身,冷淡地看着她。“你知道这没有意义。”
“我知道,”她露出听天由命的表情,“但我真的太冷了。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吃吗?我需要补充些体力,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朝她走来。希琳看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叶子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些指甲大小的饼干。
她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几乎没咀嚼就咽了下去。饼干尝起来有些青草的味道,但她没有奇迹般地恢复体力。“这是什么?”她有些失望地问。
“这是萝叶饼,要搭配特殊的浆果才有效。”他回答,“但直接吃也能提供一些营养。慢慢吃吧,这些都是你的了。”
她从夏月先生的手中接过包裹萝叶饼的叶子,他谨慎地向后退开,似乎担心她会做些什么。
其实除了说话的力气之外,希琳已经什么也不剩了。刚刚的一连串冒险耗尽了她的体力,现在居然没有昏死过去,几乎算是个奇迹。
“我在下面的时候,听到过沉闷吼叫声。”她边吃边说。
“你听到了?”
“很难忽视那样的巨响,”她说,“还以为是龙呢。”
身后传来轻轻的划水声,希琳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他真的没听到?可这是为什么?他能在那么远的地方找到希琳,却不知道水里有人?
“那是万物之绿的使者。”他看起来有些犹豫,似乎不确定应该告诉她多少,“它的确很庞大,我们正试图让它苏醒过来。”
恐惧攫住了她,“你们在制造一个怪物?”
“我们在唤醒翡翠女神的使者。如果种子的力量足够强大,它就能从沉睡中醒来,然后……”
“然后杀死更多的人?”她感到一阵眩晕。
“然后向更多的人类复仇。我以为咱们已经跳过这个话题了,玛尔伦小姐。”他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语气。
“它到底有多大?”
“就这么大。咱们此刻正站在它的背上。”他回答。
她惊讶地看着这座湖心岛,“如果这样的庞然巨物醒来,全城都会被波及的!城里可不只有人类,你的同胞们也在!”
他眯起眼睛,“艾丝特尔能控制它。”
“别自欺欺人了!看看她的样子!”希琳朝他大喊,“她现在就已经很吃力了!如果她刚刚得到这份能力不久,怎么可能运用自如?”
精灵女孩正在发抖,红宝石的闪光变得越来越急促。尽管离得很远,但希琳还是看得出艾丝特尔正在流汗。
“我们不会有事的,”他说,“只要使者苏醒过来,就会有其他园丁加入我们。大家可以一起控制局面。”
“你根本就不确定,”希琳说,“你这是拿整座城市所有的生命在赌博!如果你们失败了怎么办?”
“不会失败的。”他用结束谈话的口吻说。
缠在脚腕上的藤蔓突然收紧,希琳发出痛苦的尖叫。
“别说了。”他威胁地说,“如果你再次试图阻止我们,被藤蔓缠住的部位就不只是你的脚腕了,明白吗?”
她勉强点点头,脚腕上的力道减轻了一些。希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眼有些发黑。手上叶子里的饼干全撒了。
划水声离她越来越近,但夏月先生却浑然不知。他和他的女儿站在一起,时而用精灵语低声给予鼓励。
希琳瘫在地上,被恐惧和绝望压得喘不过气。她贴近身下的湖心岛仔细聆听。
心跳声。巨大,迟缓,但却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地震不是藤蔓引发的,是这只庞然巨物正在苏醒。如果它彻底醒来……
人类该如何与这样的伟力抗衡?她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也许她能从灾难中活下来,但那有什么意义?
划水声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她听到有人走上了岸。可是已经太晚了,即便是柯斯塔也不可能对付得了正在控制藤蔓的夏月父女。
希琳回头望去,看到的却不是评估员学徒。
是枯叶,她的怀里抱着那只小猫。“你做得很好,玛尔伦,”精灵调音师冷静地说,“不过从现在开始,后面的就交给我吧。”
第34章 死亡的音律
枯叶把小猫放在她身边,接着又塞给希琳几颗血葡萄,眯着眼睛笑了笑:“破例请你吃一次。”
希琳不明所以地看着手中的红色水果。与此同时,枯叶跨过她们面前的杀人藤,朝湖心岛中央的花坛走去。
女精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如说是她控制了声音的流向——直到她距离花坛只剩二十步,夏月先生才注意到她的出现。
“枯叶?”他冷淡地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又回来了。”枯叶平静地回答,“不太放心玛尔伦。”
“她没事,我不会伤害她的。”
“我看到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她脚腕上缠着的是什么?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夏月先生彻底转过身面对她,看上去有些恼火。“她想妨碍我的复仇。”
枯叶在离他十步左右的地方驻足而立,“她是不希望你女儿继续杀人。相信我,上面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数数不是我的专长,但我相信死者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在秘密镇压中死去的精灵。”
“还不够,”夏月先生说,“还需要更多……万物之绿的使者苏醒后,这座城市就会为人类的冷漠和残忍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咱们在谈论的是一场涉及到几万条生命的重大灾难吧?你真的下得了手?”枯叶上前一步,“你是那样的人吗,夏月?”
“自从他们杀了我妻子之后,我就成了这样的人。”
“你妻子的事是个悲剧,大家都不希望发展成那样。但你别忘了,收留你们的雷纳先生也死了,他还留下了一个悲伤的寡妇和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难道你所说的代价也包括他们?也包括那些同情你们、帮助你们的人类?”
他似乎有些迟疑,“艾丝特尔会让使者避开他们。”
“你确定吗?看看那孩子,夏月,睁大眼睛看看你女儿的样子。”枯叶又上前了一步,“她已经竭尽全力了,但她毕竟昨天才完成园丁的觉醒。海鸥本打算训练她,他说这么小的孩子想成为合格的园丁学徒,至少需要半年的系统性训练。你在逼迫她做远超出自己能力的事。”
“我在鼓励她为自己的母亲复仇!”夏月先生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即便你杀死这座城市的所有人类,也不会让她活过来。”希琳说,“她已经死了,但你还活着,你女儿还活着。看看她,夏月先生,她才那么小,你真的忍心让她手上沾染几万人的血?她是你亲生女儿!”
“够了,”他咆哮道,“你们根本就不明白!给我退后,枯叶,否则你会知道这些荆棘上的刺到底有多锋利!”
枯叶抬起手,后退了一步,“好吧,我尽力了。是你逼我的。”她吸了一口气,接着用希琳听过的最大音量高喊道,“海鸥!”
长鞭般的杀人藤突然钻出了地下湖的水面,抽向花坛中间的宝石。几乎就在同时,花坛周围的棕色荆棘活了过来,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结成了一道网。
杀人藤的鞭子被荆棘网挡下,没能碰到种子。
“快吃,玛尔伦!”枯叶朝她大喊。
希琳意识到女精灵说的是那些血葡萄。她把它们塞进嘴里,果肉和果汁都是酸的,尝起来像是野草莓。
接着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开始变化。某种细碎的声响通过耳骨直接传进她的脑子里,让她手指发痒。
枯叶张开嘴,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荆棘编成的网在她面前分崩离析,夏月先生跪倒在地,痛苦地捂着耳朵。
希琳意识到自己没受到任何影响,那几颗葡萄暂时改变了她耳朵的构造,提供了某种防护。她感觉自己脚腕上的杀人藤松开了缠绕的力道,是海鸥在控制吗?
但她没来得及确认这一点,因为艾丝特尔已经展开了反击。一时之间,整个湖心岛变成了由藤蔓、荆棘和石头编织而成的巨幅画卷。冰冷的湖水和数不清的鹅卵石从天而降,发出杂乱的声响。尘土和草叶在空中旋转着飞舞,希琳几乎看不清花坛周围发生了什么。
枯叶的第二声嚎叫就在这时传来,但片刻之后,叫声戛然而止。女精灵被一团厚实的荆棘迎面撞上,随后飞向岛外。她在空中翻了个身,但还是落进了湖水中。
水中的杀人藤缠住女精灵的四肢,瞬间将她拖下了水面。
希琳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接着意识到枯叶不会自己浮上来。她奋力挣扎,解开了缠在脚腕上的藤蔓,朝枯叶落水的方向跑去。
在她的身边,落石和断裂的植物像暴雨般落下。希琳不知道海鸥躲在什么地方,但她真心希望园丁能离这座岛远一些,因为艾丝特尔似乎占据了上风。
她解开身上的斗篷,扯下破破烂烂的裙服,接着跳进水中。湖水无比冰冷,闻起来有股淡淡的咸味。希琳的游泳技巧只能算是差强人意,而且她刚刚才恢复了一些体力,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游多远。
所幸她还是找到了枯叶。女精灵正在水下挣扎,试图用一把匕首割开缠住自己的杀人藤。
她看到希琳,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把匕首递了过来。希琳接过她的武器,开始切割缠在枯叶右手腕上的藤蔓。
那暗绿色的植物被匕首切割时像动物一样猛烈挣扎,希琳被迎面打中,呛了口水,差点昏死过去。
但她没有停下切割。
几秒钟后,藤蔓不再挣扎,枯叶的右手重获自由。她从希琳手中拿走了武器,开始自己解救自己。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希琳感觉自己正在下沉。虽然没有杀人藤缠在脚上,但她已经没有游回水面的力气了。她知道自己就要不行了,湖水下面的黑暗正在拥向她……
接着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拖上了水面。枯叶急切的声音将她从半昏迷中唤醒,“玛尔伦!别闭上眼睛!”
希琳想回答,但却只是吐出几口湖水。
她们回到了湖心岛的岸边,枯叶把她安置在一颗石头旁边。希琳吐着水,随后发出痛苦的呻吟。
“待在这儿,好吗?我去处理一下那边的小状况,很快就回来。”枯叶替她擦了擦眼睛旁边的水,又往她嘴里塞了颗葡萄。
希琳虚弱地点点头。
海鸥和艾丝特尔的战斗还在继续,透过棕色和绿色的帷幕,希琳看到巨型红宝石正在急促地闪着光。
更多的杀人藤被艾丝特尔夺去了控制权。虽然海鸥是个技艺娴熟的园丁,但艾丝特尔拥有一颗强大的种子作为魔力之源。没过多久,就连身为外行的希琳也看得出,海鸥的进攻已经很难有什么成效了。
湖心岛再次摇晃起来。巨兽的咆哮和枯叶的嚎叫声几乎同时响起,很难说究竟哪一个更可怕。希琳感觉有东西在碰自己的手,低头一看,竟然是那只小猫。
它用绿色的眼睛望向她,接着从嘴里吐出一个叶子的包裹。
是萝叶饼。希琳用无力的手抓起一块饼干……夏月先生是怎么说的来着?搭配特殊的浆果才会有效。她不抱希望地吞下饼干和血葡萄,祈祷这就是那种特殊的浆果。
一股不属于她的力量涌了上来,好像有人在她冰冷的体内点燃了一把火。她又吃下更多的萝叶饼,感觉自己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
希琳挣扎着站起身,接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她不知道这些力气是怎么来的,但她怀疑持续不了多久。如果她打算做些什么,最好动作快一点。
枯叶正在靠向花坛,手中的利刃不断挡开四面八方袭来的荆棘。她的斗篷被撕得粉碎,身上到处都是血痕。海鸥操控的杀人藤正在她身后扭动,努力挡住其他方向的攻击。
希琳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她必须立刻行动。她环顾四周,很快在岸边找到了刚刚解开的斗篷,于是捡起它裹住身体。
不知道那会有多疼,希琳心想,但现在还有其他办法吗?
于是她奋不顾身地冲向花坛。各种细小的坠落物砸在她的身上,但整座岛上的荆棘和藤蔓都集中在枯叶的附近。希琳绕过女精灵和荆棘战斗的区域,从另一面靠近花坛……
然而棕色的荆棘还是在她面前结成了一道网,锋利的荆刺像刀一样闪闪发亮。
她深吸一口气,裹紧斗篷迎了上去。锋利的荆刺划破了斗篷,在她身上切割出一道一道的血痕。希琳疼得无以复加,但她知道如果现在放弃,一切都结束了。
她必须冲过这道封锁网。
疼痛成了整个世界上唯一的感觉,她痛苦地尖叫着,拼命向前挤。她伸出双手握住长满刺的藤茎,用力扯向两侧。血涌出伤口,但她咬紧牙关,继续向前。
……然后荆棘的鞭子抽中了她的脸。希琳被打得险些昏厥,她手脚发软,向后倒下……接着发现花坛就在自己面前。
红宝石漂浮在花坛中的半空,艾丝特尔娇小的脸上全是汗水。她居然没有因为缺水而虚脱,真有些不可思议。
希琳拖着伤残的身躯,向艾丝特尔走去。她怀疑自己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钻进了皮肤之下。
夏月先生跪在自己的女儿身边,鲜血淌出他的耳朵。“已经晚了,”他喃喃地说,“我都做了什么?”
“夏月,让她停下!”希琳朝他大喊。
但他听不见,因为他已经聋了。
艾丝特尔露出痛苦的神色,红宝石的闪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急促。如果它是一颗心脏,那它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如果闪光停止,会发生什么?她真的能阻止这一切吗?无论如何,她必须先让艾丝特尔远离种子。
希琳上前一步。
“玛尔伦!”她突然听到枯叶的喊声,“别靠近她!”
“为什么?我要把她从种子旁边拉开,也许能——”
“不能那么做!你会被溢出的魔力撕碎的!种子失控时她就已经没救了!”
希琳绝望地看着艾丝特尔,泪水和汗水从她脸上流淌而下。她全都能听见,但也知道自己会死。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希琳问。
“只能等她力竭而死……然后祈祷一切……在这里结束……”枯叶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包围她的荆棘变得无比狂暴,“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不,她宁可放手一搏。
“对不起,”希琳对枯叶说,“真的很对不起。”她走向艾丝特尔,朝女孩伸出手,希望被魔力撕碎的痛苦只有一瞬。
然而夏月先生突然拦在了她的面前。“如果我把她拉开,她能得救吗?”他问。
希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那样做有没有用,就连枯叶也不知道。而且就算她知道,夏月先生也听不见她的回答。
“真的很抱歉,”他继续说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以为这样做能好受一些,但复仇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希琳点点头。
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希望她能活下去,我妻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艾丝特尔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只要她平安无事……哎,心怀希望地死去其实也不错啊。”
他推开希琳,接着向自己的女儿伸出手。宝石的光芒骤然变亮,刺得希琳睁不开眼睛。脚下的湖心岛开始晃动,巨兽的咆哮声响彻洞窟,震得她全身发麻。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沉寂和黑暗悄然降临。
第35章 劫后余生
希琳从昏迷中醒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她躺在救援队搭的简易床铺上,脑子里懵懵的。
码头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的急救站,在地震中受伤的幸存者都被送来了这里。大大小小的帐篷和简易床铺把码头的广场塞得满满的,医师和志愿者在伤患的床铺间来来去去,带着食物、饮水和各类医疗用品。
时不时会有位港务局的职员来到急救站,大声报出一个名字。如果得到了回应,接下来就是一番由尖叫、大哭和欢笑组成的重逢场面。
希琳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得救了。虽然有人说是救援队在花园附近的洞窟里发现了她,但希琳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过去的了。
她昏迷前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花园深处的湖心岛上。
莫伊拉是她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希琳又惊又喜地拥抱了她,接着又疼得呻吟不止。莫伊拉满面飞霞地和她分开,显然还是觉得同龄女性之间的拥抱不太得体。
群星在夜空中闪耀,看上去美得有些不真实。她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然而做梦可能性似乎不大,因为她身上的疼痛实在太过剧烈。希琳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缺了些什么?穿过荆棘网的时候,她全身上下都被割伤,最后脸蛋还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一想到自己可能破了相,她就感到呼吸困难,甚至希望自己没被救上来。
但等莫伊拉拿来镜子后,希琳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毫发无损,只是看上去有点脏……她完全不敢相信,于是又要来一个炼金灯球,仔仔细细地对着镜子检查了自己的脸。
连一点擦伤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希琳喃喃地说。
“什么不可能?”莫伊拉问。
“我以为自己破相了。”
莫伊拉露出微笑,“别担心,还是那么漂亮。”
“才没有。”希琳叹了口气,“我真的脏死了。好想洗个澡啊。”
“很遗憾,你暂时还不能走。看你的症状应该是疲劳过度,外加轻微脑震荡。所以至少要留在这里观察半小时,确认脑子没事之后才能回去。”
轻微脑震荡?希琳想起自己在花园中的遭遇,经历了那样的事却只是轻微脑震荡,简直堪称奇迹。
见她沉默不语,莫伊拉指了指床铺边的一支兰花,“这是塞杜勋爵送的。”
“一支花?”希琳皱起眉,“我躺在这里昏迷不醒,他居然只送我一支花?”
“别对他太苛刻,”莫伊拉笑了笑,“他都订婚了。”
“那他还不如什么都不送呢。”希琳叹了口气,“诸神啊,我以为我死定了。”
“我们也是。”莫伊拉递过来一个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汤,“地震过后,我们在隧道里找了好久,但始终没有找到你的下落,最后只好放弃搜寻。塞杜勋爵认为他必须对我的安全负责,于是就率队把我带回了地面。”
“然后你就来这里照料伤患了?”
“然后我就来这里照料伤患了。”莫伊拉点点头,“结果谁能想到呢?我居然收到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希琳喝了口热汤。汤好像是用生姜和梨子煮的,感觉暖和极了。
“对我而言也是个惊喜。”她说。
“谁说不是呢?”莫伊拉动作轻柔地给她盖上一条毯子,“对了,里夫先生刚刚来过。不过那时你还没醒,于是他说过会儿再来。”
枯叶来过?希琳不动声色地喝着汤,尽量不表现出任何特别的情绪。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全都不能告诉莫伊拉。
“他受伤了吗?”希琳问。
莫伊拉点点头,“有些轻伤,可他只是自己做了些简单的包扎。那个人有些奇怪,好像和这么多人待在一起会让他不舒服似的。”
因为她是个精灵。“因为他是个学者,”希琳耸耸肩,“学者大多有社交恐惧症。”
“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希琳楞楞地看着莫伊拉,接着她们一起笑了。“你一点也不像个考古学家。”希琳笑着说。
“嗯?不像?等你有空时,可以来学院区的图书馆找我,到时候让你见识见识女考古学家是什么样的。”莫伊拉在她手边放了一条干净的湿毛巾,“等你喝完汤,可以用这个擦擦脸。”
“谢谢,莫伊拉。”希琳说,“你真是太贴心了。”
“该道谢的是我。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了。”莫伊拉认真地说,“我能活下来都是因为有你在。”
是啊,至少在这件事上,希琳没有失败。她又喝了一口汤,希望阻止那些涌上来的可怕回忆……艾丝特尔娇小的脸上流淌着泪水和汗水……浑身是血的枯叶与狂暴的荆棘战斗……夏月先生向他的女儿伸出手,接着在魔力的乱流中灰飞湮灭……
“你怎么了?头疼吗?”莫伊拉关切地问。
“没什么,”她回答,“只是有点冷。”
莫伊拉帮她塞了塞毯子,“多喝点汤吧。”
“好。”
“我得先离开一会儿,还有其他人需要照料呢。但我保证一有空就回来看你,好吗?”
希琳朝她笑了笑,“当然。”
莫伊拉离开后,希琳默默地喝完了汤,又用毛巾擦了擦脸。她又累又困,全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脑子里还塞满了各种问题。
医师和志愿者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希琳闭着眼睛躺在床铺上,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在这里!”她直起身子喊道,接着看到一个男人朝这边走来。
是柯斯塔。他也受了伤,脸色苍白,头上裹着厚厚的一层绷带,斗篷又破又烂,看起来糟透了。
他的心情显然也不好,“真抱歉,我又辜负了你。”
“哎,那不是你的错。”希琳安慰道,“而且我这不是没事吗?”
“你一定很失望吧?”
“别说了,柯斯塔,我完全没有怪过你。事实上,看到你平安无事我还挺开心的。但如果你能照顾一下这位受了伤的小姐,让娇生惯养的她不需要抬着头讲话,我可能会更开心。”
柯斯塔在她面前蹲下,希琳伸出手摸了摸他头上的绷带。
“还疼吗?”
他摇摇头,“已经不疼了,至少不那么疼了。”
“好吧,这是怎么弄的?”
“在石头上撞的。”他耸耸肩,“你掉进河里之后,我决定顺流而下去找你。结果没想到河底到处都是石头,我差点撞破脑袋,几乎失去了知觉。幸好腰上提前栓了根绳子。”
希琳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愧疚。因为她必须对这个愿意为救她而跳进河里的人撒谎。“幸好你没事。”她说。
“你呢?你落水后发生了什么?”
我差点淹死,之后目睹了园丁之间的植物大战,又险些被魔法撕成碎片。“我被冲上了岸,那里刚好有个通往地面的出口,后来救援队找到了我。”她撒谎道。
我越来越熟练了,她心想,真不妙。
“这才只是事前防范工作的第一天,”柯斯塔叹了口气,“我真期待接下来的两天里会发生什么。”
希琳噗嗤一声笑了,“你可真是安慰病人的专家啊。”
“好吧,就不提这个了。”柯斯塔说,“但这件事居然就这么结束了,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嗯?”
希琳点点头,“是啊。看来你们是对的,咱们根本没必要去内环,显然种子的魔力随时会耗尽。”
“但我们的确在内环找到了出口,这也算是错有错招吧。”
她附和着笑了笑,心里却感到很难受。如果柯斯塔和他的朋友们出了什么意外,希琳才是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其他人怎么样了?”她转移了话题。
“他们毫发无损。我们在内环避开了地震和塌方,除了卢德的心情和哈林姆的自尊心,大概就没什么别的东西受到伤害了。”
感谢诸神,“他们不打算来看看我吗?”
柯斯塔耸耸肩,“今晚不行。你这里已经够乱的了,而且你也知道那些家伙有多爱吵吵。要是我们四个一起来,估计很快就要被医师赶走了。”
“哈哈……我倒是很想听听哈林姆和医师拌嘴,肯定会很有趣的。”
他露出微笑,“没问题,等他受伤住院的时候我马上通知你——”
“希琳·玛尔伦!”港务局的职员又喊了一声。
“在这里!”希琳回答。
这次来的是枯叶,或者说是装扮成阿达尔·里夫的枯叶。她看到柯斯塔,于是对希琳挑起眉毛。“哎,所以你们两个是……”
“毫无疑问,是工作上的同事。”希琳瞪着她说,“你们之前见过面,所以就不需要我介绍了吧?”
“是啊,我们在下午的时候见过。”柯斯塔点点头,“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里夫先生。”
“彼此彼此,”枯叶换上了学者特有的谨慎腔调,“所以你后来找到她了?”
“找到了,但……”
“太棒了,我就知道把她托付给你没问题!”枯叶兴高采烈地说,“幸亏有你在,她才没有出事。”
评估员学徒皱起眉,“不是这么回事,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
希琳叹了口气,“别这么说,柯斯塔。要是没有你,我肯定活不下来。你真的帮了很大的忙,你和你的朋友都是。”
“我受之有愧,”他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迟疑片刻后鞠了一躬,“我得先回去了。”
“哦?这就要走了?”枯叶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还有事。”柯斯塔说,“再会,玛尔伦小姐,希望你早日康复。”
等他离开后,希琳在枯叶的肩膀上锤了一拳。
“嘿,你干什么?很疼的啊。”女精灵抱怨道。
“你知道为什么。”希琳责怪地说,“你刚刚做得太过分了,他的自尊心和责任感都很强,那些话显然刺痛了他。为什么要揭他的伤疤?”
枯叶耸耸肩,“哦,你说这个啊。我得把他支开才行,恩德先生要见你。”
希琳今晚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要见我?”
“他想和你谈谈。”
“那你和我商量什么?直接用手蒙住我的眼睛,然后让我变成哑巴,被迫跟你走不就行了?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希琳讽刺地说。
“哎,原来你还有这种嗜好,那咱们不如马上就——”
“你敢!”
第36章 杰出的表现
三十分钟后,她们乘坐枯叶雇来的马车回到了新月大街。由于时间太晚,街上大部分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受到地震影响的似乎只有港区,至少在旧城区这里,人们依然有说有笑。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也差点成为受害者。
万物之绿的使者……如果最后没有及时切断艾丝特尔和种子的联结,那个生物会不会苏醒过来?然而答案已经无从得知。
恩德先生的手工艺品店也正要关门。她们来到门口时,刚好和他的店员迎面相遇。
“晚上好啊,二位。”他看上去比白天有精神多了,希琳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这样的人并不罕见,白天工作时无精打采,下班后突然来了精神,而午夜时分则是他一天中最兴奋的时刻。
“晚上好,加德纳,”枯叶很熟络地和他打着招呼,“你不打算留下来吃晚餐了吗?”
“今天就算了,晚上有约。”他看着希琳,“你搞得好狼狈啊,玛尔伦小姐,当时真应该让我帮忙的。”
希琳挑起眉,“莫非你也是个精灵?你是调音师还是园丁?”
“不,都不是。”
“那你能帮上什么忙?总不会是拿着小刷子打扫废墟吧?”
枯叶响亮地笑了一声,“又开始了,希琳·玛尔伦的刻薄时刻。”
“有点意思。”加德纳也咧嘴微笑,“好了,我真得走了。恩德先生在楼上的餐厅等你们,不用表现得太拘谨,你们可是今晚的重要人物。”
被绑架入伙的重要人物,希琳酸酸地想。
她们走进大厅后,加德纳关上了店门。希琳跟着枯叶上了楼梯,之后穿过走廊来到了二楼的餐厅。
托马斯·恩德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城市。他这个样子看上去并不可怕,但希琳还是感觉很紧张。她实在忘不掉这个人躺在血泊中的样子,那副情景经常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我随便准备了一些食物,希望和你们的口味。”他转过身说。
枯叶大摇大摆地坐进位子,抓起一个馅饼就开始吃。希琳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窗边的恩德先生。
“怎么了,玛尔伦小姐?不和你的口味吗?我以为你在火印城生活了两年多,应该会很喜欢海鲜的。幸好还准备了鸡肉,新烤出来的,尝尝看?那边的炖牛肉也不错,厨师在汤汁里加了欧斯卡尔的白兰地,至少闻起来很诱人。”
希琳看看他,又看看枯叶。女精灵从烤鸡上撕下一条腿,津津有味地吃着。
“呃,至少先坐下?椅子总不会不和你的口味吧?”他说着自己在桌边坐下。
希琳不情不愿地坐进枯叶身边的位子。她大概永远也没法接受恩德先生的好意了。对这个男人了解得越多,从他身上找到的谜团也就越多……而且大部分都很吓人。
希琳清了清嗓子,“你想见我。”
“你是这么转告的吗,枯叶?”恩德先生看起来有些惊讶。
嘴里塞满食物的女精灵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吧。其实我原话说的是想请你吃晚餐,顺便聊聊天。”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希琳回答,“你肯定有事找我,否则根本就不会现身,对不对?”
“唉,虽然这话挺刻薄的,但确实没错。”他拿起刀叉,开始切馅饼,“我的确有事找你,但不是坏事。我要恭喜你,第一天上任就做得这么出色。毫无疑问,艾·冯保险公司会因为你今天的表现赢得一个好名声,而你的这份新工作则变得更稳固了。”
“稳固?”她困惑地重复道。
“归功于你的杰出表现。”
“我做得一点也不杰出。”希琳苦涩地说,“港区死了那么多人,又有更多的人受了伤……夏月先生……”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艾丝特尔!她怎么样了?”
“别担心,”恩德先生说,“海鸥带她离开了现场。那孩子受了很多苦,不过她会没事的。那颗种子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理,不会再引起任何麻烦。”
希琳感到如释重负,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那女孩无疑受到了父亲的唆使,但她依然对整个灾难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情一个害死了那么多人的女孩——即便她只是个孩子——真的合适吗?那些死难者的家人会怎么想?艾丝特尔或许对港区经历的灾难一无所知,但那毕竟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父亲被仇恨蒙蔽了理智,险些毁掉整个城市。”恩德先生说,“但他最后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同时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所以罪魁祸首已经得到了惩罚?”
他用叉子把一块馅饼送进嘴里,“惩罚是个很奇妙的事物。在受害者看来,对罪人的惩罚似乎永远也不够。可大多数情况下,罪人能够承受的惩罚都是有限的。”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希琳说,“只剩下唯一的女儿。”
“是啊,所以他在复仇和女儿之间做出了选择。我觉得这还挺感人的,不是吗?”
你怎么可能会觉得感人?希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恩德先生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他的笑容令她感到紧张,希琳转开视线。“他很爱自己的女儿,无法想象居然会强迫她做那样的事……而且他是怎么知道花园里有种子?我以为整件事没几个人知道。”
正在吃牛肉的枯叶突然停了下来,“是海鸥。”
“海鸥让他去的?”希琳惊讶地问。
“海鸥和加德纳去庇护所找我,当时我正在帮艾丝特尔稳定觉醒态。”恩德先生说,“夏月也在场。”
“你们居然在他面前讨论那些事?你明知道他刚刚失去了妻子,女儿又觉醒了园丁的天赋!”
“但没人知道他会做出那样的傻事。”恩德先生难过地说。
希琳一个字也不相信,“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别这么说恩德先生,”枯叶皱起眉,“他也不希望发生那种事。而且就是他让海鸥来帮咱们的。”
“但是他——”
“他的确有责任。但如果这么说的话,事情变成这样大家都有责任。甚至连你自己也有。”
希琳惊讶得说不出话。“你说什么?”她好半天才挤出这句话。
“是你让加德纳通知恩德先生的,不是吗?”
“可我怎么知道他会让夏月先生听到?”希琳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我只是不想……”她说着看了托马斯·恩德一眼,“不想不打招呼就离开。”
“没人说你是有意的,”恩德先生说,“大家都不是有意的。但有时命运就是这样,无数巧合接连起来,最终促成了情理之外、预料之中的悲剧。夏月先生的怨恨和怒火无处宣泄,于是决定利用自己的女儿向人类复仇……好吧,咱们大家都有责任。”
希琳麻木地放下餐具,完全没有了食欲。她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当然正如恩德先生所说,巧合的确会促成意外……但是,难道她就只能用这样的借口安慰自己了吗?
“你们原本有机会阻止一场小灾难演变成死伤几百人的大灾难。”希琳轻声说,“我也有。但咱们都搞砸了。”
恩德先生点点头,“正如我所说,大家都有责任——”
“不会再有下次了。”她说,“我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我发誓,向至善诸神和任何愿意倾听的神祇发誓。”
枯叶和恩德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是没人开口。
希琳感觉胸中堵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懊悔、失落、愤怒和决心,混合在一起,如同一团火。
但它来得快去得也快。燃烧殆尽后,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冷静。
“我要回去了。”她推开面前的餐盘,站起身,“谢谢你的晚餐,恩德先生。明天我还要继续工作呢,所以请容我提前告退回去休息。”
托马斯·恩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最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当然,如果你坚持要这样。”
她转身便走。
下到一层时,枯叶追了上来。“你这是怎么了?”女精灵担忧地问。
“没什么,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你别吓唬我啊,”女精灵听起来有些紧张,就连和夏月先生对峙时,她也不像现在这样,“是因为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吗?我不是想责怪你,只是……”
“你只是说出了事实。”希琳说,“我没在生你的气,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那你这是……”
希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今天很累,枯叶,真的很累。我从早晨到现在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挑战身心的冒险,如果在以前,我肯定早就不行了。但我逼迫自己撑了下来,而且也让事情有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如果这样的表现值得嘉奖,那我想要的回报就是躺在床上安睡一晚。”
“可你能回哪儿去呢?你的家已经变成废墟了。”
希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郁金香公寓在地震中变成了废墟,她的全部财产也随之消失。现在她甚至连个暂时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不知道,”希琳垂下视线,“我身上还剩一点钱,也许可以找个旅店。”
“啊,既然如此,请允许我向你推荐一个免费住宿的地方。我注意到你和海军上将相处的还不错,所以也许……”
希琳愣了一下,“谁?”
“就是那只白猫,”枯叶耸耸肩,“不记得了?可是它带你逃出隧道的。呃,顺便说一句,虽然你一直没问起它,但它也平安逃出了花园。”
她感觉事情有些不妙,“可是我依然不喜欢猫。”
“没关系,你不用和它们睡在一起。空房间有得是,床单和被褥也不是问题。如果你真的那么怕猫,那就安排你睡在我隔壁的小卧室,那里一只猫也没有。”女精灵期待地说,“所以你觉得怎么样?白猫咖啡馆就在附近,你去上班也能节省不少时间。”
“……好吧。”希琳叹了口气。现在这种时候,她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太好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上去拿点吃的,咱们等下可以在我的房间里吃晚餐。如果你没什么食欲,我甚至可以分你吃点葡萄,当然这次也是破例。”
第37章 新室友
“注意脚下,别踩到猫,否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希琳紧张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虽然她没有精灵与生俱来的敏捷和灵巧,但由于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跳舞,所以至少在“如何从容优雅地行走”这方面略有心得。
然而站在这群小猫中间,她不止失去了全部的从容和优雅,甚至还有些腿软。这些可怕的小怪物在她脚边呼呼大睡,时不时翻个身,或是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要是没有枯叶带路,希琳大概连门厅都通不过。所幸这些小猫睡得都很沉。于是经过一番危机四伏、惊心动魄的冒险后,她们总算来到了咖啡馆三楼的员工休息区。
枯叶的房间是靠近最西侧的一个双人间,女精灵把两张单人床拼在了一起,这样她躺下时就能彻底伸展开两条修长的腿。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精灵风格的家具,装饰也竭尽可能地简单,甚至连片叶子都没有。
希琳仔细观察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窗台上找到一个花盆,结果却发现里面栽的居然是颗又长又扁的仙人掌。
“你怎么不养点像样的花?”她好奇地问,“比如庇护所里的那些精灵花什么的?”
枯叶关上门,一把扯下头巾,舒展了一下耳朵。“那对姐弟有时候会来打扫屋子,这是合约里的一部分——伊蕾妮大师坚持加上的。他们两个都还不知道我是个精灵,大家认为这个状态最好继续维持下去。”
“所以他们以为你是……”
“艾达·艾敏,正在旅行的自由演员。顺便一提,这名字是我从某本小说上读到的。”枯叶说着把装食物的袋子放在房间里唯一的旧桌子上,接着又搬来两把旧椅子。
希琳发现房间的墙边立着三个衣柜,“你到底有多少身份啊?”
“很多,非常多。几乎所有的调音师都要同时扮演多个角色,这是我们的职业需要。你这个表情……哈哈,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通常来说,只要一些简单的化妆,再穿上与身份相称的行头,就能轻而易举地假扮成你想要的任何角色。”
“你说得倒轻巧,反正改变嗓音对你而言毫无难度。”
女精灵耸耸肩,“变音并不是必须的,在衣装和打扮上下功夫就足够了。大多数人对陌生人的观察都不会太仔细。如果你是第一次出现在某群人面前,那就只需要迎合他们对假身份的期望,无需担心有人认出你原本的身份。”
“好吧,现在你说得又太复杂了。”
“哎,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的,等你哪天亲自试试就知道了。”枯叶从袋子里摸出一个馅饼,“啊,好像不是苹果的,真见鬼。你喜欢桃子吗?”
“啊?”希琳楞了一下,显然没跟上枯叶的新话题。
“桃子。就是一种水果,果皮上长着细小的毛,果肉是白色的,通常都很甜。”
“我知道什么是桃子。”希琳摇摇头,“不算很喜欢。”
“那你讨厌桃子吗?”
“呃,也不算很讨厌。”
“很好,这个馅饼归你了。”枯叶把手里的馅饼塞给希琳,“你亲口说的不讨厌桃子,所以别浪费食物哦。”
希琳叹了口气。其实她真的很饿,只是刚刚和恩德先生坐在一起让她失去了食欲……而现在它们又回来了。
她们各吃了两个水果馅饼,接着分食了一大碗炖肉和半只烤鸡。这些吃完后,枯叶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条熏火腿以及一大块抹了奶油和枫糖的小麦面包。
然而希琳已经完全吃不下了。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女精灵独自吃完了那块面包,最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头。
“你平时也吃这么多吗?”希琳忍不住问。
“今天比较特殊,下午的战斗消耗实在太大。”女精灵用手帕擦了擦嘴,“海鸥帮我处理了外伤,但他的药膏有个副作用——需要吃很多食物补充营养。所以我装了满满一袋子食物回来,还特意带了你的份,因为你也敷了那种药膏。”
希琳恍然大悟,“啊,所以我刚刚才吃了那么多。”
“你管那叫多?哎,怪不得你这么瘦。”枯叶挑起眉毛,“不过你伤势恢复得倒是还不错,居然连绷带都拆了。”
“我根本就没用绷带,”希琳说,“至少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没有。”
“真的假的?你知不知道自己昏倒时流了多少血?当时你脸上有道血淋淋的伤口,衣服都被染红了,没受伤的地方则一点血色都没有。海鸥甚至觉得你没救了,但我还是把他的药膏抢过来,给你涂在了伤口上。”
她听了有些后怕,“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嗯,不记得算你走运。下次你再打算只裹着一条斗篷钻进铜棘丛的时候,记得提前打个招呼。我在你身上买点人寿保险,肯定能大赚一笔。”
“……你又不是我的直系亲属,不能当我的受益人。”
这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居然让枯叶嗤嗤地笑了半天。她一边笑一边收拾桌子,把鸡骨头和食物残渣扫进袋子里,接着又用一块沾过水的布擦了擦桌面。
希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肚子撑得都快走不动了。她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无意中发现床头有个沾满了白色毛球的小枕头。
诸神啊!“说吧,它在哪儿?”她紧张地说。
“谁?”
“那只白猫,叫什么海军上将的。承认吧,你邀请我来这里住,就是为了让它在我的裙子上磨爪子,对不对?”希琳边说边往床底下看,但是又害怕看到某个白色的毛团。
“……你这样也太夸张了吧?不过是只猫而已,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它带你逃出隧道的,嗯?”
希琳突然想到了困扰她很久的疑问,“我还想问你呢,它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是不是你带去的?”
“怎么可能是我?和你分开之后,我一直在保护那些跟你一起的小姑娘,根本没时间回来找猫。”
“但……可是……”
“而且它也不住在我这里。事实上,它甚至不属于这家猫咖啡馆。大家之所以叫它海军上将,是因为它是一只舰猫。”枯叶把收好的垃圾袋放在桌子上,接着在希琳面前坐下。
“舰猫?”
“这是海员的习俗。他们认为猫是受到波涛之神祝福的生物,所以船上必须有猫坐镇,那些英勇的海上男儿才敢出海,哈!至于海军上将,它平时通常都待在码头,只是偶尔来这家咖啡馆吃一顿免费的大餐。凯蒂很喜欢它。”
“凯蒂又是——”
“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伊蕾妮大师的外孙女。她和她表弟一起经营这家咖啡馆,可惜业绩不是很好。但他们前几天刚刚得到了一笔投资,好像来自一个贵族,叫什么……窝鸣勋爵?”
她想起来了,“是沃明勋爵,伊蕾妮大师不喜欢他。”
枯叶眯起眼睛笑了笑,“哈哈,其实她那样就算是很喜欢他了。你没见过她怎么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人,真是太精彩了。”
我觉得我已经亲身体会过了,希琳心想。“所以,没人知道那只猫为什么会出现在下水道?”
“原因恐怕不得而知了。但是毫无疑问,它很喜欢你。”
这并没有让希琳高兴起来,“可我还是有点怕它……”
“别担心,你下次见到它肯定是很久以后了。我刚把它带回地面,它就自己跑了。那只猫很聪明,而且总是神出鬼没的。除非它自己愿意,否则谁也找不到它。”
“所以我应该感到荣幸了?”希琳挑起眉毛。
“太应该了,被舰猫救过一命可是值得夸耀的经历。我强烈建议你把这件事写成一本小说,绝对比那些描绘贵族之间的风流韵事的小说有趣。”
希琳笑着摇摇头,“不可能的,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小说有多畅销。有家专门出版贵族小说的出版社,上个月刚刚追投了一份额外的魔法灾害保险——只有赚了钱的老板才会这么干。”
枯叶没有回答,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
希琳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我在想,”女精灵回答,“上一次和别人这样聊天是什么时候?似乎是一年前?”
“呃,你是指谈论小说?”
“不,我是指所有的这些。和精灵的困境、无法预知的危机、以及穷追不舍的猎巫人毫无关系的谈话。轻松的谈话。”枯叶停顿了一下,“还以为我已经忘记怎么闲聊了。”
“怎么可能,你每次见到我不都要闲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么?通用语里有个词叫做‘乐天派’,你就总是给我那样的印象……”
“……别再顶撞他了。”枯叶突然说。
希琳楞了一下,“谁?”
“恩德先生。你别再试图和他对抗了。他需要你,也欣赏你,但他并不喜欢你。事实上,他不喜欢看到那个秘密的任何人。你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他的计划里有你的位置。”
“我不明白,”希琳敛起了笑容,“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却依然选择追随他?”
“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们追随他是因为非那样不可。我们别无选择,但你还有得选。如果你乖乖合作,就可以在事成后全身而退。”
希琳沉默不语。
“真够固执的。”枯叶叹了口气,“好吧,我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这完全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想你受到伤害……我可以叫你希琳吗?”
她点点头,“只要你允许我叫你艾敏黛尔?”
女精灵咧开嘴笑了笑,“当然没问题,你叫我黛尔都行。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可不许这么叫,否则我就让你体验一下晚上睡觉时被调音师骚扰的滋味。”
“你又吓唬我。”
“这样比较好玩嘛。”枯叶说着站起身,“来吧,咱们去收拾一下隔壁的房间,好让你有地方睡。今天可真是漫长的一天啊,嗯?”
第38章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
希琳第二天早晨来到公司时,意外地发现办公室门外的信箱里又多了几封信。
她打开门锁,拿着信走进房间,同时快速浏览了一下信封上面的寄件人和寄件地址。其中一封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封信来自她的老家,寄件人依然是艾瑞娜·玛尔伦。
她感觉事情有点不太对劲,连忙拆开那封信。果然,艾瑞娜在信里表示家中一切正常,不再需要希琳提供经济上的支援,并且还祝愿她能在火印城找到一个合适的家。
希琳拿出昨天早上收到的信,仔细核对了笔迹,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落款的日期也的确是第一封信更早。两封信的措辞和语气都很相似,内容却截然相反。
家里肯定是出事了。但艾瑞娜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实情?至少说说原因也好啊?现在虽然收到了报平安的信,希琳却一点也放心不下来。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怎么回事,至少先写封回信。如果她们以前的感情再好一些,唉……
她不由得想起艾瑞娜小时候一直缠着她玩的通信游戏,妹妹想和她共同发明一种只有她们两个能读懂的密码。然而那时的希琳已经二十岁了,脑子里装的都是些骑士和巫师的冒险故事。
结果她错失了与同父异母的妹妹变得亲密的机会。艾瑞娜后来去了寄宿学校,希琳则来到了火印城的真理院……
她拿起笔,开始写回信。
“亲爱的艾瑞娜,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得知家里已经度过了危机,令我倍感安慰。但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你最近寄来的两封信中存在一些可疑的矛盾之处。如果你愿意……”
希琳迟疑地停下了笔。
不能这样写。如果艾瑞娜真的遭到了胁迫,直接在信里询问细节无疑会让她陷入麻烦,甚至陷入危险。
而且就算希琳设法弄清了威胁艾瑞娜的幕后黑手,远在火印城的她又能怎么办?没错,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从托马斯·恩德的游戏中脱身,越快越好。
希琳有种预感,她的家人已经危机缠身,而且是那种无法摆脱的危机。艾瑞娜或许暂时还能应付得来,但她又能撑多久?
希琳换了一张信纸,改用轻松的口吻写了一大堆毫无重点的流水账。
她没有提及托马斯·恩德的威胁、即将到来的巫师以及在火印城挣扎求生的精灵,但还是向妹妹介绍了自由演员艾达·艾敏女士,并表示自己已经搬到了女演员的隔壁。
她小心地措着辞,避免表露出怀疑和担忧的情绪,从而引起那个很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的怀疑。
如果整件事都是她臆想出来的就好了。但艾瑞娜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所以希琳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写好回信后,希琳把墨迹未干的信纸晾在一旁,继续检查剩下的来信。
其中一封信是斯瑞·凡图银行的催款书。书写者用不带感情的简短文字提醒她,下周一即是偿还贷款的最后期限。希琳想起自己的全部财产已经埋在了废墟之下,不由得有些头痛。
另一封是港务局的来信,上面只有一行字:港务长希望尽快和她见面。希琳感觉头痛得更厉害了。港务长昨天上午才刚刚拒绝和她见面,结果只过了不到一天,他居然就改变了主意?好在信上没有指明时间,希琳决定暂时不去理会。
还有封信一看就来自某位贵族。信封用了某种显然价格不菲的硬浆纸,封蜡上还印着一个复杂的纹章。虽然对纹章学毫无了解,但希琳拆封之前就猜到了来信者的身份——帕维尔·塞杜勋爵邀请她参加明晚在塞杜庄园举行的晚会,受邀对象也包括莫伊拉。
九点的钟声突然响起,还有几封信来不及读了。她放下信,拿起整理好的文件簿走出办公室,准备去和德文先生讨论今天的工作计划。
她走得很慢,因为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走路时还会隐隐作痛。然而地震中的大部分伤者此刻都躺在床上,可能还要好几天才能下床走动。相比之下,她的恢复效率堪称奇迹……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一个身穿投递员制服的人在她经过时突然说。
“啊?早上好。”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人露出开心的笑容,好像刚刚得到了某种嘉奖。希琳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他就已经走了。
她困惑地目送他远去,心想这大概是个误会。
但她错了。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几秒钟后,一个投资部的女实习生羞怯地朝她笑了笑,没等她回答就跑开了。
到底怎么回事?这些人希琳一个都不认识。事实上,在五天以前,她甚至没有离开过公司大楼的一层。
然而接下来发生事令她瞠目结舌。在前往五层评估员办公区的路上,几乎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主动上来打了招呼,而且全部都以“早上好,玛尔伦小姐”作为开场白。
一名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出纳员激动地和她握了握手,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这是我的荣幸”、“实乃至善诸神的恩赐”。一名保险代理人在她经过时敬了个夸张的军礼,眼神中充满钦佩。一对正在偷懒的清洁工人看到她立刻挺直了腰板,就好像她是公司的高级管理人。
希琳吃力地应付着各种来自陌生人的问候,好不容易才来到五楼,肚子里的困惑和疑问满得都要从嘴里冒出来了。
结果德文先生根本就不在他的办公室。事实上,所有的评估员办公室都锁着门。希琳这时才意识到昨天那场灾难意味着什么——不计其数的灾害现场和损失评估工作。
她回到五层大厅,打算向接待员小姐打听一下柯斯塔的事。
不知为何,对方激动得语无伦次:“早上好,玛尔伦小姐,我是说,玛尔伦女士。柯斯塔先生今天一早就离开了公司,和其他评估员一起去了港区的灾害现场。”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玛尔伦小姐,我是说,玛尔伦女士。但我很愿意为你传个口信,这对我而言是无上的荣幸,能为拯救港区的女英雄服务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
“等一下!”希琳忍不住打断她,“你刚刚叫我什么?”
“拯救港区的女英雄,玛尔伦小姐!”女接待员兴奋得甚至忘了纠正自己,“我们一大早就听说了,你昨天的英勇表现简直可以与护国贤者大人相提并论!那些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一定会把你的光辉事迹铭记于心,甚至编成歌谣——”
“停下,别说了!”
“好的,玛尔伦小姐,”女接待员畏缩了一下,“我是说,玛尔伦女士。”
希琳彻底糊涂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海鸥给她的药膏该不会还有其他副作用吧?
“德文先生有什么口信留给我吗?”她清了清嗓子问。
“呃,他说他在你的信箱里留了个字条。”
希琳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路小跑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德文先生的字条就夹在两封她还没读过的信之间。
她展开字条: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
诸神啊,又是这句!
“你读到这张字条时,我应该已经在港区的废墟里和客户吵架了。鉴于你很可能正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所以我尽量长话短说。在昨晚的紧急会议上,董事会决定成立事前防范部,并交由你负责。那当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部门,但由于你资历尚浅,恐怕难以顺利开展工作。所以我自作主张地派人在公司里传了几句和你有关的闲话。”
……闲话?
“希望那些赞美之词不会对你造成困扰。你必须理解,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善意。接受他人的崇敬大致上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也许你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我打算给你一些友好的建议,那就是”
字条在这里戛然而止。
希琳闭上眼睛,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刚刚的头疼又回来了。
接着她听到门外有声响,于是推门而出。两个装修工人正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其中一人正在架梯子,另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铜框包裹的门牌。
希琳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你们二位是来……”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拿梯子的装修工人热切地说,“你不用在意我们。但如果这些噪音影响到了你的工作,请务必允许我们向你——”
“不用了,我正要出去呢。”她疲倦地说,“辛苦你们了。”
“完全不辛苦,这是我们的荣幸!”
她逃难似的冲进了前台组的化妆室,里面只有两个实习生。她们看到希琳,立刻恭敬地站起身,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
“早上好,玛尔伦小姐。”
诸神啊!“你们见到艾玛·佩吉了吗?”她问。
“她好像正在当班,玛尔伦小姐。”一个实习生说。
“……他们说你把看到地震惨状、吓得想要逃走的城市守卫打倒在地,喝令他们回去救人。”另一个实习生说。
“嘘,别说了,克拉丽丝,玛尔伦小姐正忙着呢。”
“但是我想听到更多细节。”克拉丽丝崇拜地眨了眨眼睛。
“抱歉,我正在赶时间。”希琳灰溜溜地逃离了化妆室。她来到公司的接待大厅,发现艾玛·佩吉正在对着小镜子整理头发,她面前的座位里没有客户。
希琳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摸到艾玛·佩吉的身后。“佩吉!”她低声唤道。
“玛尔伦?你躲在那里干什么?”艾玛·佩吉惊讶地看着她,“他们说你徒手撕开了一面墙,解救了被困在屋子里的人。有这回事吗?”
“别再说了,求你了。咱们能谈谈吗?”
艾玛·佩吉点点头,接着站起身走到隔壁窗口的女孩身边,“帮我看一会儿。”她说,随后带着希琳来到前台大厅和档案室之间的走廊。
“全乱套了!德文先生把我害惨了!”
“……你别着急,慢慢说。”
“他们真的成立了一个什么事前防范部,还想让我当负责人!但我根本一名不闻,所以德文先生就想出了这个蠢主意。我是说,这件事根本——”
一名档案员从她们身旁经过,朝希琳欠了欠身:“早上好,玛尔伦小姐。”
他离开后,希琳压低了声音,“……今天早晨你是唯一一个没用那句话做开场白的!听着,我知道你和德文先生交情不浅,所以你得帮我劝他放弃这个打算!”
艾玛眨眨眼睛,“哎,你不是用几句慷慨陈词感化了想要逃离现场的港务局护卫吗?所以干嘛不在他身上试试你那神奇的社交天赋呢?”
“诸神啊!那些都是他们瞎编的!”希琳绝望地尖叫道。
艾玛·佩吉嗤嗤地笑了,“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其实这些闲话有一部分就是我传的。”
“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希琳震惊地问。
“当然没有,事实上我还挺欣赏你的。但卡兰佐想让你成为公司里的红人,这样你的新工作就能更快步入正轨。”
“可是——”
“而且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我是说,大家的反应真是太好玩了。我刚把闲话传出去不到半个小时,就从三个不同的人口中得知,其实你是个深藏不露的女巫。有人甚至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声称下班之前就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还听说有些部门为此开设了赌局,大家都想知道你到底是女巫还是猎巫人……”
“佩吉,”希琳羞红了脸,“求你了,别说了。”
“哎,行吧。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因为我就是罪魁祸首之一。而且我怀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卡兰佐在公司里的声望你是知道的,除非他亲自收回自己的发言,否则咱们再怎么否认也没用。”
“……好吧,那你能不能帮我另一个忙?”希琳可怜巴巴地哀求道。
“那得看是什么忙了。你先说,我再考虑。”
“我马上要去炼金行会,和他们的会长谈谈那份有问题的大额保险单。柯斯塔被派去港区了,所以现在能帮我的朋友就只剩下你了……”
“你所说的‘能帮你的朋友’是指‘没事干的闲人’吧?”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其实——”
“好了好了,”艾玛·佩吉笑得合不拢嘴,“我陪你去就是了。能和拯救港区的女英雄一起出外勤,那可是无上的荣幸啊。”
第39章 炼金行会
要说火印城的炼金行会有什么独到之处,希琳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座有着狭长窗户和华丽尖顶的行会大楼。
能在地段紧俏的生铁区建起这样一座六层高的庞然大物,肯定要花费不计其数的金克朗。而从大楼正门川流不息的人潮可以看出,炼金行会的经营状况显然很不错。
“比咱们公司强多了。”艾玛·佩吉跳下出租马车后感叹道。
“炼金行会可是火印城最大的纳税机构之一。”希琳敬畏地说,“仅次于斯瑞·凡图银行,与冒险者行会不相上下。”
“难怪那么多女孩都想当炼金师,哪怕被试剂烧伤手指也在所不惜。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可能都要开始羡慕她们了。”艾玛把闪亮的黑卷发梳到一侧,“所以你真的打算走进这座建筑,跟它的拥有者针锋相对地吵上一架?”
希琳摇摇头,“我只是想和他手下的某位负责人谈谈保险单上的疑点。”
“哎,当然。这里你说了算,港区的女英雄。”艾玛笑眯眯地说。
希琳翻了翻白眼,没有接她的茬。来时的路上这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就没闲着,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复述她早上传出的和听到的闲话。她对同事们添油加醋的创造力表示了由衷的钦佩,并提议希琳去订做一身看起来很有女英雄派头的套装。
然而希琳已经懒得和她讨论那个话题了,她现在更担心炼金行会的保险单。相比之下,剑鱼酒吧每个月十五克朗的赔偿金都是小数目。
而且她也很担心谈话能否顺利进行。按照在港务局的经验,这些有权有势的大型机构根本不会重视她这样的新手。即使亮出事前防范专员的身份和卡兰佐·德文先生的授权书,希琳能得到的也充其量就是一间独立会客室,外加一名服务态度良好却只会说废话的实习生。
但她又错了。
引导员看过授权书后,表示行会会长要务缠身,可能抽不出时间,但实验部的负责人可以代表他发言。希琳和艾玛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番,认为这样的安排也能接受。
于是引导员直接把她们带到了大厅四层的贵宾会客区,这是个由奢华包厢和整洁走廊拼接而成的区域。身穿黑色制服的侍者和侍女端着餐盘穿梭在包厢之间,为行会的重要客户送上各类食物和美酒。毫无疑问,这地方每天都会诞生一些价值上百克朗的合同。
“请在这里稍等片刻,女士们。”引导员领着她们来到一个精致的小包厢,接着欠了欠身,快步离开。
艾玛·佩吉走到包厢的玻璃窗旁,向外面看了看。“哇哦,”她赞叹道,“过来看看,玛尔伦?”
希琳凑上前,发现窗外——也就是四层的大厅中——有一座喷泉。它看上去和普通的喷泉很相似,只是流淌在水槽中的似乎不是液体,而是某种亮闪闪的圆形物体。
“那该不会是……”
“是银币。”艾玛点点头,“看到附近的守卫了吗?他们没必要看守一潭水吧?”
希琳着迷地看着那些银币从石头假山上流淌而下,又被某种装置收集起来送回山顶。喷泉外罩着的厚玻璃隔绝了声响,但里面的声音听起来肯定很悦耳。
“难以置信,”她喃喃自语道,“这么有钱的行会,居然会在魔法灾害保险上出问题。”
艾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见到实验部负责人就能知道原因了。但首先咱们得弄清楚职责。我的意思是,现在你已经算是事前防范部的负责人了吧?”
希琳转过身,不太热情地点点头。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那我该是什么身份?总不能还是个接待员吧?我可不认为炼金行会的负责人愿意和接待员打交道。”
“你漂亮得都能当个模特了,”希琳耸耸肩,“肯定有很多人愿意免费为你画像。所以我认为你只要像个模特一样,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就足够了。”
艾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要说我从接待员这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美貌并不总能让女人在金钱相关的交锋中占据优势。所以如果你依然想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依靠我,最好还是给我编个头衔。”
“呃……那就也是事前防范专员?和我一样?”
艾玛皱起眉,勉强点了点头,“你的创意哪去了?不过算了,这个头衔也不是太糟,只要能让我留在包厢里就行。”
“这一点还请二位放心。”说话者突然出现在包厢门口。他是个年近四十岁的胖子,蓬松卷曲的黑发堆在头顶,像极了一团被捆在石头上的水草。“除非你们主动离开,否则谁也不能把你们从炼金行会的贵宾区赶出去。”
“哦,这可真令人欣慰。”艾玛朝他露出一个极有魅力的微笑,就连坐在旁边的希琳都感受到了这个笑容的威力。
然而那胖子丝毫不为所动,“乔治·雷德菲尔,行会的实验部负责人。二位一定就是艾·冯保险公司的专员小姐了,对吗?”
“希琳·玛尔伦和艾玛·佩吉,事前防范专员。”希琳说着朝他伸出手。港务局的克洛芙女士给她上了一课,举止大方的职业女性可以能赢得他人的尊重。
雷德菲尔的手上满是老茧和伤疤,显然是个经常出入实验室的炼金师。“没听说过二位的芳名,所以你们肯定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了。罗瑞·库特怎么没来?他终于被人毒死了?”
“库特先生正忙着处理港区的业务,”顶替失踪至今的珀西尔·奥伦,“而且今天的事不需要他也能办。”
“哦?那老骗子可是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过,只要签了代理人协议,之后只用跟他打交道就行。不过也罢,能和两位赏心悦目的女士共处一室也挺让人高兴的。”他挤进包厢里的空位子,看上去并没有多高兴,“所以你们今天是来打招呼的吗?”
“不。”希琳回答,“我们来是想看看贵行会之前爆炸的实验室。”
“你们二位刚刚说自己是什么职位?”
“事前防范专员。”
“我以为调查现场是评估员的工作,”雷德菲尔脸上不算热情的笑容瞬间消逝无踪。
“的确是。”希琳点点头,“但如果有必要,事前防范专员也要检查灾害的现场。我们的职责是查明重复发生过的灾害事件能否被提前制止,以便减少魔法灾害造成的损失。”
“据我所知,那件事已经处理妥当了。”他不太热情地耸耸肩,“至少赔偿金已经到账了,毕竟实验室的重建工作开销不菲。”
“我们对罗瑞·库特先生的工作并无不满,只是想来确认一些细节。”希琳看了看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艾玛·佩吉,“毕竟根据他的报告,炼金行会五个月前才刚刚发生过同样的实验室爆炸事件……就连起因也完全相同。”
艾玛心领神会地接过她的话头,“冒险者和猎巫人在实验室附近调查一起神秘事故的起因,结果……报告上怎么说的来着?结果他们干扰到了正在进行的精密试验,最终导致了爆炸。”
“完全正确,”雷德菲尔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公司的评估员也检查了爆炸现场,两次结论都是他本人得出的。”
“你们行会的实验室经常爆炸吗?”希琳问。
“不。否则炼金行会的经营状况绝不会像你们所见到的这么好。”他回答。
艾玛身体前倾,用手托住下巴,看似不经意地摆出个撩人的姿势,“那就很奇怪了。这两件事都是偶发事件,起因和结局却惊人地相似……”
“你在暗示什么吗,女士?”
“打哑谜真的很浪费时间,又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希琳提议,“咱们还是赶快去实验室的现场看一看吧,我们看过后就离开。”
雷德菲尔沉默地瞪了她们一会儿,脸上毫无笑意。希琳觉得他正在心里盘算着该给她们两个下什么毒。
但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你们能看到的东西可能不多了。实验室被彻底炸成了废墟,附近的街区也受到了波及。那一带如今都在重建,而且已经开工一周了。”
希琳也没指望能在现场找到些什么,但她毕竟得去试试看。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发现事故的原因,从而阻止第三次爆炸的发生。而就算她无功而返,至少也能在上交给首席顾问大人的报告中补充一些弥足珍贵的细节……
“请稍等一下,”艾玛突然说,“我们刚才可能没说清楚。其实要参观的不止是最近这次爆炸的实验室,还包括第一次爆炸的。”
雷德菲尔和希琳一起望向她,也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之前她们在马车上讨论计划时,艾玛并没有提出这一点。她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早有预谋?
“第一次爆炸?”实验部负责人勉强地笑了笑。
“第一次爆炸。”艾玛从容地换了个舒适的坐姿,“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间实验室的位置有些特殊,所以并没有在原地重建,对不对?”
他今天第一次露出谨慎的神色,希琳意识到艾玛抓住了一条值得深入调查线索。“那座实验室在贫民区,”雷德菲尔勉强地说,“恐怕与二位专员的尊贵身份不太相称,我提议——”
“不用担心,先生,”希琳打断他,“我可是住在港区的。众所周知,那地方才是火印城最贫困最混乱的城区。”和港区出身的人谈论贫民区有多糟糕,就好像和无家可归的人谈论收容所的住宿条件有多差。
“呃,这……这可以安排。”
“现在就要安排,”艾玛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们下午还有其他要务在身,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等待上。”
他恶狠狠地看了她一会儿,艾玛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一时之间,希琳以为他们要在包厢里打起来了。
但他没有跳出椅子。可能有些力不从心?因为身材的缘故?“当然,我这就领你们去。但我必须提醒二位,那里并没有什么值得调查的东西。”
“哦,”艾玛迷人地笑了笑,“这个交给我们自己判断就行了。”
第40章 重返贫民区
尽管希琳嘴上说得很轻松,但重返贫民区绝对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的体验——甚至连顺利都算不上。因为她们乘坐的出租马车在抵达生铁区和贫民区交界处的桥头时,被驻扎在运河边的城市守卫拦了下来。
贫民区那一侧的街道本该空无一人,此刻却被许多面容憔悴的平民占据。他们穿着不太干净的破衣烂衫,有些人的身上还缠着绷带,精神看上去比乞丐强不了多少。
城市守卫在桥头附近搭起了一圈临时掩体,手持长矛和盾牌的士兵拦住了通道,驱赶着所有靠近的人。他们看上去也不太情愿,但显然接到了不可违抗的明确指示。
“这是怎么回事?”艾玛跳下马车,皱着眉问。
雷德菲尔在前面领着路,时不时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汗,“你们还不知道吗?昨天港区的地震毁掉了五个社区,大概有十几幢公寓楼变成了废墟。这些都是地震中的幸存者,他们侥幸保住了生命,但却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希琳点点头,显然她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他们想来贫民区落脚,因为这里还有很多没住满的公寓楼。但城市守卫为什么要阻拦?”
“公爵大人向贫民区的居民承诺过,这个城区将会拥有全城最好的治安和最整洁的街道。”雷德菲尔耸耸肩,“让这些难民一窝蜂地涌进来,显然与他的承诺不符。”
“那就让他们睡在大街上?”艾玛的语气有些恼火,希琳没想到她居然会如此关心别人。还以为她这样的美女都很冷漠呢。
“这也是无奈之举,港区里有很多人都没交过公民税,他们不能算是火印城公民。城市守卫把难民拦在这里,是为了等税务局的人过来逐一核实他们的身份。如果是合格的纳税者,自然会放他们过去。”
希琳没看到半个穿税务局制服的人,“看来核实工作的效率不太高?”
雷德菲尔边擦汗边点头,“最近正好赶上下半年的公民税审计,抽不出什么人手。但这样做的必要性不言而喻,如果放任所有没缴纳公民税的外来者入住贫民区,这里很快就会变回过去那个又脏又乱的狗窝了。”
希琳感觉走在自己左边的艾玛突然绷紧了身体,但女接待员最终什么也没说。
哨岗的指挥官是个穿着军士制服的骑士,留着平头和短胡须,看上去跟难民差不多憔悴。“乔治·他妈的·雷德菲尔?我这是在做噩梦吗?”他认出了炼金行会的实验部负责人。
“是不是噩梦不好说。”炼金师说,“但如果你累得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在做梦,罗斯蒙特爵士,我可以帮你调制一剂提神的药水。”
“算了吧,我可不敢喝你瓶子里的东西,就算十个专业鉴定师分别跟我说那是欧斯卡尔白兰地也不行。”骑士注意到希琳和艾玛,“你旁边这两只漂亮的小鸟又是什么来头?炼金行会的新实习生?”
“可惜不是。她们是艾·冯保险公司的事前防范专员。”
罗斯蒙特爵士皱起眉,“我以为你们公司的外勤人员正在港区跟客户吵架。”
“那是评估员和代理人的工作,”希琳回答,“我们属于其他部门,专门调查以前的灾害现场。”
“好吧,既然这胖子一脸愁容地站在这儿,我猜你们确实有合理合法的调查资格。”骑士瞥了一眼大汗淋漓的雷德菲尔,“但我们接到了明确指示,在税务局的人到来之前,连只老鼠都不能过去。你们二位虽然不是老鼠,但无疑也在被禁止的范围之内。”
艾玛看起来有些不耐烦,“这位骑士阁下,”她上前半步,姿态优雅地叉起手,“你把我们拦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大不了从旧城区绕一圈,最后还是能进去。”
“你们当然可以那么做,”骑士耸耸肩,“事实上,我也建议你们那么做。我省得写报告,你们也用不着在这里等。”
“罗斯蒙特爵士只是在执行命令。”炼金师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涔涔的手。
“我们也只是想干好自己的工作。”希琳说,“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骑士叹了口气,指了指他们身旁的临时掩体。木板和旧帆布是构成那堵墙的主要素材,间或夹杂着几个金属窗框。“公爵大人的命令,这些滑稽的掩体都是连夜搭起来的。你们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吗?要是事情出了什么岔子,我肯定会受罚。”
雷德菲尔一脸无可奈何,“看来是没希望了,二位女士。”
“没希望从这里过,我同意。”艾玛说,“既然如此,咱们最好赶快找辆马车,绕到旧城区的入口。”
“实验室就在附近吗?”希琳没有放弃,“离这里还有多远?”
“什么实验室?”罗斯蒙特爵士好奇地问。
“就是几个月前爆炸的那一座。”雷德菲尔解释说,“她们想看看现场。”
“那有什么好看的,全烧光了,现在只剩下一片空地。”
“空地也行。”艾玛说,“贫民区有好几处空地,至少要告诉我们哪一处曾经是实验室。如果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口水,却连灾害现场都没看上一眼,那就是我们的失职。”
“……好吧,”骑士摸了摸修剪整齐的胡须,“要说炼金行会的实验室,的确离这里不远。我可以派一个手下带你们过去,只要你们不介意有城市守卫跟在身边。”
希琳和艾玛交换了一个眼神,“可以,很公平。”希琳朝他点点头。
“至于你,雷德菲尔,你必须留在这儿。”罗斯蒙特爵士说,“等下万一有哪位长官来巡视,你得负责和他解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雷德菲尔的脸已经快被汗水淹没了,希琳光是看着他都觉得热。“当然没问题,但你得给我找个阴凉地,”炼金师边说边擦汗,“还得给我找点水喝。”
“哎,你不是炼金师么,自己变啊。”骑士抬了抬眉毛。
“都跟你说过了,炼金师不是炼金术士,也不是巫师。再说我也不是物质转化方面的大师,而是——”
“我知道,你是调配药剂的。我看你最好发明一种能让人变得耐热的药剂,这无疑对你大有裨益。”骑士朝掩体附近招了招手,一名看起来很机灵的年轻士兵小跑着凑了过来,“泰克鲁斯,好小子,想去活动活动吗?”
“有什么指示,长官?”
“这两位女士是艾·冯保险公司的……”
“事前防范专员。”希琳提示他。
罗斯蒙特爵士耸耸肩,“对,事前防范专员。她们要去上次爆炸的炼金实验室附近看看,你知道在哪吧?”
“当然,长官。”泰克鲁斯点点头。
“很好,你陪二位女士一起去。注意不要让她们离开你的视线,你的职责就是保证她们的安全。”
同时确保她们不要乱跑,希琳心想。
“如果她们有什么问题,只要不违反城市守卫的规定,那你就尽管回答。事情办完后,记得把她们带回这里。要是有谁走丢了……你小子最好祈祷她们是丢到哨岗这里了。”
“没问题,长官!”
***
泰克鲁斯显然是个比雷德菲尔更好的伴儿。不止因为他总是面带微笑,脸上也没有爬满了汗珠,还因为他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自从她们来到贫民区,艾玛的心情就变得越来越糟,脸上也不再挂着轻松的微笑。如果她是想扮成心情不佳的冰山美人,那她的确装得很像。
走在贫民区的街道上,上次来访时的那种压抑感又回来了。希琳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生怕和经过的巡逻队对上视线。
其实她这次身边没有精灵,按理说不用担心巡逻队的盘查。但贫民区的气氛实在太过压抑,总给她一种巨型监狱的感觉。
道路两旁的建筑门窗紧闭,窗帘也都遮得严严实实。一尘不染的街道上连只老鼠的影子都见不到。这片城区越看越像坟墓——那些形状完全相同的狭长窗户就是墓碑。
“快到了,就在前面。”泰克鲁斯压低声音说。
希琳点点头,但是没有开口。在这种地方,用正常音量说话反而变成了不正常。因此希琳想和艾玛谈话也只能凑到她身边。而由于女接待员的心情不佳,谈话取得的进展十分有限。
不过希琳还是弄清楚了艾玛提出要来这里参观的原因——调查灾害现场不是重点,重点是询问实验室周围的目击者。
五个月的时间虽然不算短,而且还跨越了一次公民税的周期,但住在附近的居民依然有可能了解那天的真实情况。
评估员和代理人的报告已经过时了太久,而且显然有些主观因素掺杂其中。如果她们想搞清楚实验室爆炸的真相,只能设法从更多的角度获取信息,拼凑出客观的事实。
“你们真的是事前防范专员?”泰克鲁斯问。
“对。”希琳低声回答。
“没听说过的职位。”
“部门才刚刚成立不久,”希琳耸耸肩,“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好吧,那你们过来是想调查什么?魔法灾害的原因?”
希琳点点头。
“是冒险者和猎巫人的错。”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彼此看不惯,最后非要在大街上决斗。结果有人撞坏了实验室的玻璃,吓得一名实习生混合错了稳定试剂的比例。”
“然后实验室就爆炸了?”
“然后就爆炸了,整个建筑被夷为平地,爆炸的冲击还波及了附近的几座房子。”泰克鲁斯肯定道,“那场面可是终身难忘,有生之年没人希望看到第二次。后来我的小队奉命去清理那两个当街决斗的傻瓜,他们的碎片给我的早餐和前一天的晚餐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别说了,真恶心。”希琳厌恶地皱起眉。
“总而言之,现场几乎什么都没剩下。你们如果想看废墟,还不如去港区呢,我听说那里大部分街道都变成了废墟。”
希琳没有接他的茬。港区的废墟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不止亲眼所见,而且还差点变成废墟的一部分。
“我们主要是想问问实验室附近的居民。”她说,“也许有人知道些什么被评估员遗漏的信息。”
泰克鲁斯耸耸肩,“哎,这里的居民可不怎么合作。他们被公民税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对所有公职人员恨之入骨。”
“我们不是公职人员。”希琳指出。
“对他们而言没有区别。你们穿得都很好,看起来又不像是体力劳动者,这就足够他们憎恨的了。你们大可以心怀期待地提问,但我不认为你们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除非你知道正确的提问方法。”艾玛突然说。
希琳好奇地看着她。
“别这么看着我,”女接待员甩了甩头发,“其实非常简单。这些人身处火印城的最底层,公民税从他们的生活中夺走了很多东西。其中有一样是他们最重视的,那就是尊重。如果你愿意放低姿态和他们平等交谈——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平等——那他们就很好相处。”
“我不太明白,”希琳皱起眉,“真正的平等?”
艾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第41章 希琳·玛尔伦的致命失误
雷德菲尔的确没有在实验室的事情上夸大其词,看到现场后,希琳也认为把那里称作“空地”简直再恰当不过了。
空地位于两栋破旧的公寓楼之间,大约五十步宽。大多数社区里都有类似这样的空地作为绿化区,但眼前的这片空地却大不相同。虽然表面的沙土看起来和城里的其他地方没有区别,但空地上却寸草不生。
泰克鲁斯没让她们靠近,而是站在街道的对面远远地看着。“实验室爆炸后,很多炼金原料渗进了土壤里。”他低声解释道,“城市规划局的人来撒过花种和草籽,结果却什么也没长出来。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几乎试遍了王国里的每一种花草。”
“全都没成功?”希琳惊讶地看着那片空地,灰扑扑的沙土地上没有半点绿意。
“就连某种可以在沙漠里开出花的南方植物,也没能在这地方活下去。据说那批花种勉强发出几株病恹恹的芽,但不到一个星期之后就全都枯死了。”
“能从被炼金废料污染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大概只有炼金术培养出来的变异植物。”艾玛冷冷地说。
“说得太对了,专员女士。”泰克鲁斯点点头,“公爵大人已经勒令炼金行会着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希望能尽快发明出一种可以在这种土壤中生长的植种。虽然这里只是贫民区,但大家依然希望能看到赏心悦目的绿化带。”
希琳怀疑这附近的居民根本没那个闲情雅致。他们居然没在意外发生后搬出公寓,可见这些人的经济压力大到了什么程度。
连食物都发愁的人,肯定不会在意附近的空地到底是不是绿化带。如果他们有钱,优先考虑的应该是如何从这里搬走。
很快她们便不得不承认,空地上确实没什么值得调查的东西。而且光是看着那里,希琳就感到毛骨悚然。
于是他们开始寻找目击者。
在泰克鲁斯的带领下,他们走进了空地旁的一栋公寓楼。爬上几级台阶,穿过临街的拱门后,希琳发现通往大厅的金属门上挂着一把厚重的锁。
泰克鲁斯贴着门上的玻璃朝里面看了看,“空的。”他说,“看来这栋公寓楼已经废弃了,肯定是因为距离爆炸现场太近。”
空地另一侧的公寓楼也一样。金属门被锁得严严实实,锁上的钥匙孔比她的手指还粗。
公爵大人似乎没有重建此地的打算,看来是打算把这两栋公寓关闭到世界末日?
值得调查的选择很快就只剩下了街道对面的公寓楼。它看上去倒是有点生活气息,至少临街那一侧的窗户里大多挂着窗帘。
看来就算生活再怎么艰难,大家还是希望能保有一些隐私的。
公寓大厅里依然没有管理员,服务台的位子里空荡荡的,和希琳几天前去看望夏月父女的公寓差不多。
她好奇这栋楼的地下室里有没有精灵的花园,但又不太想知道答案。
跟杀人藤进行过亲密接触后,希琳就再也不想和精灵的花园扯上任何关系了。
他们从公寓的一层开始调查。经历了一番谨慎的试探和尴尬的沉默后,他们敲响的第五扇门终于有了回应。
开门的是个看起来极度缺乏睡眠的男人。他脸色很糟,头发也很乱,身上穿着不成套的睡衣裤,一对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
“日安,先生。”泰克鲁斯热切地打着招呼,“很抱歉打扰你休息,我们是来——”
“你们是城市卫队的人?”男人粗声说。
“是的,先生。”
“好吧,那你们必须知道,我是个兢兢业业的巡夜人。每天你们这群穿制服领公饷的小子回家后,我们这些可怜虫就得穿上黑衣,像抓老鼠的猫一样在街上巡逻,直到太阳升起才能回家。所以你们大白天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最好有个像样的理由。”
泰克鲁斯楞了一下,“我们代表炼金行会……”
“我们是艾·冯保险公司的人,”希琳上前一步,“今天来是想问几个问题,关于一起五个月前发生的魔法灾害。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栋公寓里的住户是那起灾害事件的目击者。”
“五个月前?你是指街对面那座实验室被炸上天的事?”
“正是。”
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我记得五个月之前,有个自称是‘评估员’的家伙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当时就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了,毕竟那件事与我无关,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们凭什么认为我现在能说出更多?”
希琳和艾玛对视一眼,“我们读过那时的报告,事故的起因写得很不详细。”
“我根本就不知道事故的起因是什么。爆炸发生在白天,正是我在家睡觉的时间。你们或许注意到了,这栋楼临街的那一侧白天都不能开窗。爆炸时我正在做一个梦,在梦里我的妻子和儿子都还没离我而去。然后就是一声沉闷的巨响,他们再度消失不见。我像个傻瓜一样滚下了床,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尖叫声。”
“所以你没有亲眼看到爆炸的场面?”希琳抬抬眉毛。
“我连爆炸过后的场面都没见到。当时我又困又累,只想着回到梦里再见见我儿子。等我确认这栋公寓楼不会爆炸后,就回到床上继续睡了。到了晚上,我穿好黑衣离开公寓时,才发现对面的实验室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一些人正在瓦砾和碎石之间穿行,时不时抬出一些形状古怪的炼金器材,大多都在爆炸时烧成了废品。”
“呃,所以你完全是睡过去的。”
“没错。五个月前,我跟那位评估员也是这么说的。他听完后合上手里的记录本,向我表示感谢,接着就放我回去继续睡觉了。你们也打算这样做吗?”
希琳迟疑了一下,“我们……”
“先生,”一直沉默旁观的艾玛突然说,“你刚刚说,你的妻子和儿子离你而去了?”
巡夜人皱起眉,“我是说了,女士。但这关你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走呢?”
“我他妈要是知道原因,他们就不会走了。我不酗酒,不赌博,对麻药和大烟也没有兴趣。虽然比不了上城区那些有钱的贵族,但也绝对不是个糟糕的父亲。”
“那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一年前,就在那些成天嚷嚷着‘平等对待非人种族’的精灵离开之后不久。那天早晨我回到家,发现家里空荡荡的。他们连行李都没收拾就走了,只在床边留了个字条,上面写着‘对不起,亲爱的’。”他看上去有些难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刚刚的冷淡态度,“我没必要回答这些问题,你们该走了。”
“当然,我们马上就走。”艾玛点点头,“但如果你依然在做和他们有关的梦,我建议你去兰花大街的诊所找一位诺瓦·科瑞医生,就跟她说是艾玛·佩吉让你去的。她知道该怎么帮你。”
巡夜人阴晴不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艾玛·佩吉,嗯?”
“没错。记住了,是诺瓦·科瑞医生,她周末通常都在。”艾玛说。
“记住了,女士。”他的表情软化了一些,“那么,关于实验室的事,如果我想起了什么……”
“你可以写个便条送到艾·冯保险公司。”希琳把写着自己办公室邮寄地址的卡片递给他。
巡夜人关上门之后,泰克鲁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艾玛。
“平等交谈?”希琳笑着问。
“尊重是平等交谈的前提,而关心就是最好的尊重。”艾玛轻描淡写地说,“他或许想不起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你们现在知道正确的提问方式了吗?”
希琳点点头,“先倾听,再提问。”
“很好。这栋公寓还有很多房间,我提议咱们分头行动,这样或许有希望在中午之前完事。”
泰克鲁斯负责顶层,艾玛去了二层,希琳则留在一层继续敲门。
虽然公寓楼的房间非常多,但大多数住户白天都不在家。
她之后又敲开了三户的门,但始终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不过这些住户都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答应如果想起了任何情报,都会写信送到她的办公室。
询问的收效甚微,但至少还留有一些盼头。她希望艾玛和泰克鲁斯的运气比自己好,但也没抱太大的期待。
她逐渐靠近走廊的尽头。接近地下室的入口时,希琳突然有些不舒服。
花园的恐怖回忆又涌了上来。她感觉全身冰冷,还有些喘不上气。被埋在地下的恐惧几乎让她动弹不得。
别这样,她用左手掩住胸口,别是现在!希琳靠在墙上,艰难地做了几次深呼吸。
冰凉的感觉逐渐消退。她挤出眼眶中的泪水,又用手背擦了擦脸,总算找回了一些自控力。
还有两个房间。敲两次门,然后她就能离开这儿。
第一扇门没有回应,第二扇门则……没有上锁。
如果不是刚刚突然发作的恐惧,她肯定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希琳傻愣愣地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上午好?请问有人在家吗?”她问。
一片寂静。房间里有些乱,旧衣服被随意地扔在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这次提高了音量,“请问有人在家吗?”
身后突然传来关门的声音,她转过身,惊恐地发现一个陌生男人正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他身材很高,棕色的短发根根直立,看起来好像一直在生气。
希琳张嘴欲呼,然而对方伸出一只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怎么回事?你忘了锁门?”她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栋楼白天不会有访客。”希琳面前的棕发男人回答,“算她倒霉。”他说着用另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诸神啊,不要!希琳狂乱地挣扎了起来,但根本对抗不了这个人铁钳一样的手掌。她感觉呼吸变得困难,眼泪涌了出来。
“你他妈疯了吗?”身后的声音说,“咱们又不是杀手!”
棕发男人没再继续用力,“可她是目击者……”
“她只不过是走错了门。你看看她都吓成什么样了,赶紧把手放开!”
棕发男人松开了脖子上的手。希琳饥渴地呼吸着空气,但脸上罩着那只巨大的手,一股难闻的汗臭味扑鼻而来。
“真抱歉,这位不知道姓名的陌生小姐。”身后的声音走到了面前,希琳看到了另一个男人。
他身材瘦削,穿着一个脏兮兮的围裙。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胡子和头发都没剩下,只有两条黑色的眉毛。他朝希琳笑了笑,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唔痕德诶康!”
“她说啥?”棕发男人皱起眉。
“被你用手捂在嘴上,她当然说不清楚。”光头叹了口气,接着转向希琳,“如果你尖叫的话,事情可能会变得很难看。明白吗,小姐?”
希琳点点头。
“手拿开,让她说话。”
“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她急切地说。
光头耸耸肩,“你这不是看到我们两个了吗?”
“可我不知道你们在……”希琳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注意到光头戴着一副血迹斑斑的手套。他的围裙上也有血。
“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小姐,其实我们都能解释。事实上,所有事都有个解释,只是不一定能让大家满意。”光头再次露出微笑,“所以你看,现在我们需要给你想出一个解释,如果能让大家都满意就最好了。”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放我走吧,我真的什么不会说的……”
“这已经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了。”他遗憾地说,“所以咱们还是快走吧,能拿主意的人离这里还很远呢。”
第42章 黑夜公爵
希琳被套了个头罩,接着身上又被盖了件厚斗篷,双手的手腕还被绳子捆在了胸前。两人一左一右,拽着她的胳膊走出了房间。
“在这里喊可不明智,小姐。”光头的语调很客气,“对咱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希琳拼命思考,意识到自己脱离险境的机会不太大。这两人绝对不是什么善类,光是看他们的样子就能猜到了。那个棕发男人以前肯定杀过人,光头说不定正在杀人——手套和围裙上的血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真的不认识你们。”她低声哀求,“放过我吧,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不行,你得跟我们走。怎么处置你由我们的头儿决定。”光头回答,“请放心,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
讲道理?用头罩和斗篷把女孩绑架走,然后再和她讲道理吗?
如果希琳现在直接大喊,事情会变成什么样?白天公寓里的住户并不多,而且主要都是老人和孩子,指望他们出手相救似乎不太现实……
艾玛或泰克鲁斯也帮不了她。要是他们这时走下楼,事情可能会变得无法收场。希琳不认为那个年轻的城市守卫能对付她身边这位棕色头发的大个子,艾玛就更不可能了,搞不好她们两人会被一起抓走。
好吧,不能指望其他人。她得靠自己,而且只能靠自己。
于是希琳放弃了大喊大叫的打算,安静地跟着他们走出了公寓楼。由于头上戴着头罩,她没办法走得很快,所幸也不需要走多远。
一辆马车正在公寓后门的大街上等待,靠近时,希琳闻到了刺鼻的马味,接着听到了第三个男人的声音:“你们搞什么鬼?”
“都怪斯提尔那蠢货,”光头说,“干活的时候忘记锁门。”
“我怎么知道会有人突然闯进来?”棕发男抱怨道,“而且是你不让我当场处理的。”
“你所说的当场处理,”第三个男人说,“难道是扭断她的脖子?幸好没让你这么干!妈的,这么简单的活计你们也能搞出意外!”
光头清了清嗓子,“我不想表现得过于歇斯底里,但咱们是不是应该赶快离开这儿?巡逻队随时可能经过。”
“说得对,是得赶快走。”第三个男人赞同,“她不会咬人吧?”
“反正刚刚没咬我。”棕发男说。
“很好,那就赶紧上车吧,这位倒霉的小姐。”
她被领上了车,斗篷的风帽被摘了下来,但头罩还戴着。
马车很快便开始前进,希琳听到车轮转动的声音,身下的坐垫传来阵阵颠簸。
“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某个你最好别问的地方。”光头回答,“如果你在稍后的评估中得到了许可,自然就会知道咱们在哪儿。”
她的心一沉,“如果没得到呢?”
“如果没得到?”他停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只是个医生而已,决定不了这么重要的事。”
这段旅程没持续太久,而且马车也没有走过任何上坡或下坡路,因此希琳猜测她还在贫民区,至少还在附近。从四周的气味和安静程度判断,似乎也是这样没错。
马车停下后,她被礼貌但不容抗拒地带出了车厢。这次倒是没有戴上斗篷的风帽,但依然有两个人夹在身边。
希琳怀疑就算自己不迈腿,这些人也能架着她前进。但那样做未免太不体面,至少不符合她的淑女身份……蠢女人,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在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上了几级台阶,又穿过几道门,在不大通风的走廊里前进了一段后,他们停了下来。
“去找巧手大师,”光头和一个人说,“动作快点,这次搞不好是个大麻烦。”
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接着面前传来开门声。她被带进了房间,依然没有人给她摘掉头罩。希琳感觉又闷又热,汗水从头发之间淌下,打湿了面前的布料。
“稍等片刻,很快就好。”光头说。
她紧张得喉咙发干,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事情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这些人明显属于某个规模庞大的组织……她会不会是跳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虽然现在还在坠落,但她很快就能知道坑底到底是软垫还是尖刺了。
没过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进了房间,听脚步声似乎是两个。
“就是她了,巧手大师。”光头的声音。
“你把她一路带了过来?”巧手大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们有马车。”
“好吧,没引起什么麻烦就行。她是独自一人吗?”
“不知道,没问过。但就算有人和她一起,也必须这么办。她可能看到了手术的现场,而且也看到了我和斯提尔的脸。”
一阵脚步声接近了她,然后有人开始拽她的头罩。希琳屏住呼吸,准备迎接决定生死的审判——
哈林姆一脸惊讶地看着她,“玛尔伦小姐?”
希琳比他还要吃惊,“哈林姆?”
站在门口的光头一脸困惑,“你们认识?”
“我们有过,呃,一面之缘。”陷阱师耸耸肩,“她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很识时务。你可以放心了,医生。”
光头看看希琳,又看看哈林姆,“当然。这儿你说了算,巧手大师。”
“你们的活计还顺利吗?”
“还差收尾而已,刚刚让斯提尔和驴子回去收拾现场了。他们都是熟手,不需要我在场指导也能办。”
“那就好,你今天辛苦了。”哈林姆朝他露出微笑。
“这不算什么,”光头看上去终于放松了下来,“黑夜公爵万岁。”
“黑夜公爵万岁。”哈林姆点点头,“今天阿莱莎小姐过生日,你下午没事的话可以去宴会上转转。我打赌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酒……是伏特加,对吧?”
光头咧嘴一笑,眉毛随着笑容提了起来。“这就去。”他说着转身离开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哈林姆朝希琳耸耸肩,接着开始帮她松绑。“你肯定有很多问题。”他边解绳结边说。
“我觉得我最近遇到了不计其数的问题,而得到的答案却少之又少。”
“这说明你最近很忙,玛尔伦小姐。”哈林姆解开了绳子,接着退后一步,“在南裂境,你这种擅长蹚浑水的角色说不定能挣到个绰号,咱们就叫你‘浑水’如何?”
“你就别挖苦我了,”希琳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我刚刚才体验了一次惊心动魄的绑架,而且还是被两个看上去很吓人的家伙绑走的。也许你还没发觉,但我真的只是个柔弱的淑女。”
“哈!那么这位柔弱的淑女跑到贫民区做什么?”他抬抬眉毛。
“我是艾·冯保险公司的专员,今天是去调查那里的魔法灾害现场。”她叹了口气,今天说这句话的次数也太多了吧?“你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哈林姆靠着墙叉起手,“我就是个拿钱干活的冒险者。只要价码合适,干什么都无所谓。”
“哪怕是伤天害理的事?”
“……至少这份工作不算伤天害理。而且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已经是这里的巧手大师了。”他说,“你去调查魔法灾害现场,跑去公寓里干什么?”
希琳叹了口气,“我们认为附近的公寓楼里可能会有目击者,所以就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谁知道竟会遇到这种事?我都以为自己要被杀了!”
“是啊,听起来你的确是这么相信的。”
“所以那是一起凶杀案吗?”她紧张地问。
“不,没那么可怕。”哈林姆摇摇头,“医生只是在处理负债人的尸体而已。”
“尸体!你还说不是——”
“他只负责取尸体上的器官,不干杀人的活儿。而且也不是随便什么人的尸体,都是些还不起债的人。尤文斯大佬在债务方面的宽容度非常有限,不过他擅长利用各种资源,包括那些不太常规的……比如为出价慷慨的买家提供健康、新鲜的肾脏。”
希琳吐了吐舌头,“细节就别说了,淑女听了会做噩梦的。”
“没问题,淑女小姐。总而言之,那些负债者都欠了很多钱,尤文斯大佬对此并不满意,于是他给出了第二种选择——用其他方式抵债。当然,要不要出卖器官全凭自愿。有些人只要卖掉肾脏就能摆脱困境,有些人可能要卖掉更珍贵部位。如果你负债的数额过于惊人,那就可能需要卖出一整套——医生就是干这个的。”
“他没有名字吗?”
“有过吧,但没人在意。在这里大家就叫他医生。顺便一提,我在这里被称作巧手大师。如果你能忘记哈林姆这个名字,改用绰号称呼我,我会非常感激的。”
“当然可以,”希琳点点头,“但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我这不是正在回答吗?而且已经回答半天了。”
“别的问题。比如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黑夜公爵的宫殿。一座位于贫民区、篝火区和生铁区之间的河上要塞,据说以前是座监狱。”他打开房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要参观一下吗?”
希琳站起身,“其实我更想赶快离开这儿。我被掳来这里之前,还有两位同行的伙伴呢。他们现在肯定担心死了。”
“好吧,我可以找人替你送个字条,怎么样?”
“让我直接离开不行吗?”
“当然也可以。但你不是在调查贫民区的魔法灾害么?我想带你见一个人,或许他能回答你的问题,只要你付得起相应的代价。”
希琳犹豫了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好吧。”她点点头,“我相信你,哈林姆,你可别让我失望。”
第43章 尤文斯大佬的宫殿
宫殿也许曾是座监狱,但经过正派人的装修和改造,几乎看不出昔日的影子。
宫殿位于三个城区交界处的运河之上,由一座可被升起的机关桥梁连接,唯一的地上出口通向贫民区。它是一座五层高的石制建筑,外部由尺寸极大的沉重花岗岩砌成,内部则是尺寸和形状几乎完全相同的小型石砖。
尤文斯大佬手下的正派人将建筑的内壁重新粉刷,并在重要区域挂上了装饰用的挂毯。为了改善走廊的通风状况,一些相邻牢房的墙壁被完全打通,变成了走廊的一部分。
但在希琳看来,这些走廊依然压抑得很。她跟在哈林姆身后,穿过宫殿中部的狭长走廊,前往位于北侧的楼梯间。
他们的行程并不孤独。一些全副武装的正派人小队看守着宫殿重要区域的出入口。他们手持刀剑,身穿加固的皮甲,有些还拿着十字弓,随时准备迎接任何不速之客。
其实这些防御力量的象征意义超过了其实际作用。尤文斯大佬在火印城的地位非常稳固,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之前,都要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他被称作黑夜公爵的原因很简单,”哈林姆解释道,“火印城真正的公爵大人,他的地位是国王陛下授予的,其权力自然不可撼动。但再整洁的宅子里也会有老鼠,任何文明城市里都会有正派人。”
“正派人?”希琳狐疑地问。
“小偷、流氓、强盗和帮派分子对自己的称呼。既然大家干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卑劣之事,至少应该有个听上去不那么卑劣的名号吧?”
“好吧,但我觉得真正的正派人士不会这么称呼自己。”
“所以这不是皆大欢喜吗?至少咱们的公爵大人在提起城内的地下世界时,可以用一个体面的词来指代那些不太体面的人群。总而言之,尤文斯大佬,也就是所谓的黑夜公爵,替火印城的白昼公爵管理着所有正派人。他收编帮派,制定规则,约束他们不向贵族下手。偶尔发生的帮派战争,也会被控制在平民城区,而且造成的破坏也都在一个能被尽快重建的范围内。”
他们经过一道门,来到了楼梯间。运河上的风从窗口吹进来,闻上去有股淡淡的咸味。
“也就是说,”希琳边上楼边说,“公爵大人默许了这位尤文斯大佬的地下统治权?”
“不止是默许。大佬甚至被邀请出席各类贵族晚会,其中不乏那些最重要的政治聚会。当然他更喜欢在自己的宫殿中宴请各路人士,这地方属于他,而且只属于他。就连公爵本人想来拜访,也得提前打好招呼。”
“所以你打算让我见的人就是……”
“就是尤文斯大佬。”他点点头。
希琳皱起眉,“我不认为他会为我这种小角色抽出时间。”
“他会,因为你是第一次求见。尤文斯大佬对所有初次求见的人都很客气,至少会听完他的诉求。至于能不能让你如愿以偿,那就难说了。”
希琳若有所思,“你之前提到了代价,我需要给出同等价值的回报?”
“价值是否同等由他自己判断。尤文斯大佬曾为一个即将因绝症而死的男人复仇,把害死他妹妹的凶手碎尸万段,而代价则是让那个男人在他的宫殿里唱了一首歌。”
“你说的他好像一位慈善家。”希琳指出。
“对于那些得到恩惠的人,的确如此。但也有很多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在他这里吃了闭门羹,哪怕他们掏出成箱成箱的克朗和珠宝,也没能得到黑夜公爵的半点帮助。尤文斯大佬并非一个不爱钱财的人,但正如我刚刚所说,他是一名公爵,而公爵有资格说不。”
无家可归的平民女孩显然没有说不的资格,但希琳很怀疑自己究竟能为他提供什么。“他身边的女人多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是想问他会不会要求你献身吧?”哈林姆忍不住笑了,“放心吧,你都快和他女儿一样大了。如果你见过尤文斯大佬对阿莱莎小姐有多宠爱,就会明白你这个年纪的女孩根本不需要担心他。”
她略感安心,但又有些发愁。尤文斯大佬对年轻女孩没有兴趣,换句话说,希琳也没法利用这一点。“那我能为他提供什么回报呢?”
“这就只能靠你自己去发现了。啊,我们到了。”他推开楼梯间最顶层的那扇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希琳走进门后的露天广场,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她本以为所谓宫殿应该是个封闭式的大堂,也许还装饰着闪亮的盔甲和鲜红的地毯,手持长矛的卫兵穿着制服,对所有发出声响的访客怒目而视。
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尤文斯大佬的宫殿是个类似集市的地方,颜色各异的帐篷和摊棚像画布上的颜料一样散落其中,挤出狭窄的走道。
她看到商人和工匠,平民和正派人,肤色奇特的异乡客和土生土长的火印城本地买家为一两个铜板的折扣争得面红耳赤。腰上挂着武器的正派人守卫面色阴沉地走来走去,阻止任何可能演变成斗殴的商业争执。
“你刚刚说这里是宫殿?”
“宫殿外的集市,你以为尤文斯大佬是怎么养活一众手下的?他经营着火印城最大的黑市,你在这儿能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货物,比如不会开花的花。”
“我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你不要,但是别人会要。只要是在黑市进行的交易,尤文斯大佬就会抽取五分之一的从价税。但相应的,他会提供安全可靠的交易场所,以及免于任何溯源追查的隐私保障。”
在露天平台上的黑市?这和她从小说上读到的完全不同。
希琳很怀疑这样的环境如何保障隐私。而且既然商人们需要爬上五层楼才能抵达交易区,黑市里货物肯定也很有限。
她穿过几座帐篷之间的狭窄通道,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熏香气味。希琳还没走出几步,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从帐篷的阴影中伸了出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那只手的主人是个瘦骨嶙峋的白化病人。他穿着宽松的长袍,戴着一顶巨大的宽沿帽,眼球向外凸出。
“荆棘不会屈服于他,”白化病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荆棘不会屈服于任何人!当万物之绿从深渊中苏醒,浩劫将会——”
“滚开,你这疯子!”哈林姆粗爆地打断他,“离她远一点!”
他推了一把白化病人,让那只苍白的手臂暴露在阳光下。后者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嚎叫,很快缩回了阴影中。
希琳吓得楞在原地,直到哈林姆拍了拍她的肩膀,才慌慌张张地地继续前进。
“那是什么?”她惊愕地问,“为什么黑市里会住着白化病人?”
“一个疯子而已,别在意。”哈林姆耸耸肩,“他以前可能是个占卜师或预言家之类的人物,但去年突然发了疯。尤文斯大佬没把他赶走,于是正派人也没去找他的麻烦。”
希琳吓了一跳,“他刚刚说的是预言?”
哈林姆对此嗤之以鼻,“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了,刚刚那段话甚至不是他本人做出的预言。而且要我说,如果诸神真的想给咱们一些有帮助的提示,就应该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去说。他们不是全知全能的吗?把预言说得让我这种俗人也能听懂,应该没有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吧?”
希琳对此不太肯定,“说不准,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完全有这个可能,所以讨论这件事根本没有意义。”哈林姆表示赞同,接着突然停下脚步,“看看那个。”
他指了指露台边缘的一个巨大的金属装置。那看起来像是某种笨重的攻城武器,固定在金属臂上的铁锁和缆绳牵引着末端的金属框,将一个十步宽的木板拉至露台边缘的开放平台。一些正派人护卫在平台周围严阵以待,监督正在卸货的商人和搬运工。
“那是什么?”希琳知道如果自己不问,哈林姆肯定不会解释的。他正等着炫耀呢。
“艺巧装置,由我亲自设计的。”他得意洋洋地说,“可以把下方码头上的人和货物运到露台,载重能力大约为四匹马。这可是对黑市的重大改进,以前人们只能用绳子把货物拉上来。”
“嗯,真了不起。”希琳装作对此很感兴趣的样子,“所以大家才会叫你‘巧手大师’,嗯?”
“你装的也太不像了。”他叹了口气,“不过算了,我不指望你们这些人能够欣赏艺巧的魅力。过来这边,咱们就快到了。”
他们很快穿过了帐篷,在一座曾经应该是哨塔的建筑前停了下来。哈林姆解下腰带上的武器,交给正派人卫兵。有个人想要来搜她的身,希琳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手。
“面见大佬时必须搜身。”那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可我什么都没带。”希琳防备性地说。
“她确实什么都没带,这点我作证。”哈林姆挡在她面前,“我可以为她担保,这位小姐绝对不是刺客。”
“我们当然很相信你,巧手大师。但如果大佬怪罪起来,最后受罚的会是我们。所以请你谅解,这件事不能——”
“我父亲如果会怕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那他也就不可能成为黑夜公爵了。”说话的女人走出哨塔的门洞。她穿着骑马长裤,上衣是白色的修身女式衬衫,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皮马甲。波浪形状的短卷发随意地垂着,发梢染成了黑色,发根则是浅浅的金黄色。
“阿莱莎小姐。”哈林姆朝她欠了欠身。
“行了,巧手大师,你又没向我宣誓效忠。”阿莱莎·尤文斯摆摆手,“这位小姐是谁?来找我父亲的吗?”
“对,她是——”
“她不会自己说吗?还是不能自己说?”
希琳清了清嗓子,“我是艾·冯保险公司的专员。”
阿莱莎小姐皱起眉,“我们不需要魔法灾害保险。但你大概是第一个有胆子来这里推销保险的,算是勇气可嘉。”
“我不是来推销保险的,”希琳解释道,“我来是想求见尤文斯大佬,希望他能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阿莱莎上前一步,“那你准备了什么作为回报呢?”
“我……”
“还没想好?没关系,你可以在谈话时慢慢想。但我父亲今天心情不佳,你最好做足心理准备。”阿莱莎转向身边的守卫,“让她进去吧,我来负责搜身。今天是我生日,所以宫殿里我说了算。”
第44章 双赢的合作
虽然尤文斯大佬看上去已经年过五旬,但他的体格依然无比壮硕。光是站在那里就能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的手臂几乎和普通人的大腿一样粗。即使穿着宽松的罩衫,布料下的肌肉线条仍旧清晰可见。
这号人物在灯光昏暗的瞭望室中殴打一个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沙包,绝对算不上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象。
而让这番景象从“令人不安”变成“令人恐惧”的,是每当大佬停手喘气时,沙包发出的含糊不清的痛苦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鲜血和尿液的气味,混合成某种刺鼻的恶臭。
刚刚进入房间的希琳不禁畏缩了一下。
“德瑞克,”大佬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被倒吊起来的人,“我真的很失望。你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好歹也在城里混了二十几年。我以为能活到你这个年纪的无赖,多多少少应该明白什么叫‘识时务’。”
那个被称作德瑞克的沙包含混地咕哝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哀求。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名字。”大佬揪起沙包沾满血污的衣领,“给我一个名字,然后咱们就完事了。这能有多难?”
希琳下意识地想要退出房间,却被身后的阿莱莎小姐轻轻推了一把。
她拼命克制才没有尖叫出来。
“爸爸,”大佬的女儿说,“你有客人了。”
大佬猛地转过身。希琳被他凶狠的表情吓得腿脚发软,接着倒向身后……的椅子里。
不知何时,阿莱莎小姐已经在她身后放了把椅子。
“客人?”他看了看瘫倒在椅子里的希琳,表情突然恢复如常,仿佛刚刚殴打沙包的是另一个人。
“这位希琳·玛尔伦小姐是巧手大师的朋友,她自称为艾·冯保险公司工作。”
大佬皱了皱眉,“我们不需要魔法灾害保险。”
“她不是来推销保险的,至少据我所知不是。那些保险推销员从来都会随身携带公文包,她身上只有一个钱包。”阿莱莎小姐说着拍了拍希琳的脸,“怎么样,你觉得自己能站起来吗?”
希琳想要点头,但没能成功。
“我不是说过他今天心情不佳,让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吗?”大佬的女儿眯着眼睛笑了笑,“很抱歉让你看到这样的场面,我还以为他已经打累了呢。”
那个沙包又发出一声神似哀求的呜咽。
“让他喘口气吧,爸爸。”阿莱莎小姐直起身,语调愉快地提议道,“适度的休息或许有助于他的记忆力。说不定他过会儿就能回忆起你想知道的答案?”
大佬缓缓转回身,看了一眼德瑞克。
“我很怀疑,”他开口道,语调中毫无感情,“但这件事可以等。会见初次拜访的客人更重要。先带她去会客室,我稍后就到。”
希琳被阿莱莎小姐从椅子里提起来,半拖半拽地带出了瞭望室。
她们又向上爬了一层,来到哨塔顶部的露天平台。这里笼罩着一层厚实的玻璃拱顶,午间的阳光透过玻璃上的炼金涂层,变成了某种柔和的辉光。
远离楼下的血腥房间令她松了口气,希琳总算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他的脾气就像海上风暴,难以捉摸,而且来去匆匆。”阿莱莎小姐眺望着运河上的雾气,“但只要你懂得观察的方法,就能预测出即将到来的变化。”
“……你还挺有诗意的么。”希琳闷闷不乐地说。
“哈,别介意。我承认,刚刚我的确是故意让你看到那副场面的。但这都是为了你好。很多人只见过我父亲温和时的样子,不知道他发起火来有多可怕。其中的一些人——天真、愚蠢的那些——对尤文斯大佬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他是一个能够原谅他人冒犯的人。”
阿莱莎小姐走回希琳身边。她比希琳高了整整一个头。
“所以我再说一遍,他今天心情不好,你必须格外小心。你得展现出足够的尊重,再加上适度的畏惧当然更好。但也别太过头了,因为我父亲不喜欢说话吞吞吐吐的人。”
“我绝对不敢冒犯他。”希琳说。我可挨不起他的重拳。
“哎,相信刚刚的场面给你提了个醒。咱们待会儿见——如果你谈完后没被赶出去的话。”
阿莱莎小姐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房间。
希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开始后悔听从哈林姆的建议了。
虽然他之前说得很动听,却只字未提尤文斯大佬发火时的样子……
但现在她来都来了,想走肯定是不可能了。如果在谈话之前擅自逃跑,会不会被大佬当做是冒犯?
她只好心情忐忑地继续等待。
尤文斯大佬再度现身时,已经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罩衫,改穿宽松的丝质上衣,外面还套着一件合身的马甲。手和脸上的血迹也被清洗干净,完全看不出这个人不久前还在用拳头逼迫别人开口。
他走进房间,示意希琳坐下。“你看起来有些紧张,”大佬语调和蔼地说,“想喝点什么吗?”
希琳噤若寒蝉地看着他,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他露出微笑,接着走到房间里唯一的柜子旁,拿出一瓶酒和两个高脚杯。
坐在椅子上灌下半杯白兰地之后,希琳总算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我得请求你的谅解,”大佬客气地说,“我通常不会在访客面前质询手下人,刚刚的场面肯定吓到你了。”
刚刚那样还能算是质询吗?“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她说。内心希望这样的客套不会被认为是冒犯。
“哈。事实上,永远都没有最恰当的时机。”他坐进会客室的主人椅,“那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喜欢开门见山的人。”
希琳做了个深呼吸,接着将她在调查炼金实验室爆炸的事情讲给他听。她的条理不太清晰,但尤文斯大佬听得很专注,一直都没有打断她。
等她说完后,大佬面无表情地靠上身后的椅背。“你叫希琳·玛尔伦对吗?”
希琳点点头。
“你不会恰好听说过贫民区最近发生的事吧,玛尔伦小姐?”他问。
“我应该听说过什么吗,大佬?”
“有意思,看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调查什么。但恐怕我在这方面的进展也不比你更多,玛尔伦小姐。”他停顿了片刻,“你听说过火印城的幽魂吗?”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是个独来独往的雇佣刺客,和他的同行一样,不会因钱财背叛自己的雇主。他的真实身份目前无人知晓,行事作风也很低调。他没有搭档,也没有线人。接受委托是通过手写的便条,开价格也是。由于他存在的证据实在太少,很多人都认为他只是个传说。”
希琳听过很多类似的传说。以前在审核部工作时,午餐聚会上经常有人提起这些没什么根据的风言风语。
但她从没听说过这位火印城的幽魂。
“而这位非常注重隐私的刺客,最近似乎盯上了我。他已经杀害了我的三名心腹,而且全都伪装成了意外事故——爆炸的实验室或仓库。”
“你在暗示炼金实验室的爆炸,罪魁祸首就是他,大佬?”
“我在怀疑,因为城里大部分雇佣刺客我都有所了解,甚至能和他们的现任雇主取得联系。我和每一位刺客或刺客的雇主都面对面谈过,有些是在这里,有些则是在下面的质询室。”
希琳感觉胃里又在翻涌。
“遗憾的是,他们都不是杀死我心腹的人。你能想象我此刻的心情吗,玛尔伦小姐?我在火印城担任正派人的大佬——也就是所谓的黑夜公爵——已经快三十年了,就在我的权力已经稳固时,突然冒出了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战者。”
大佬站起身,踱到露台的边缘,透过玻璃墙望着远处的运河。
“这是我的城市,至少一部分属于我。而我不可能永远统治,终有一天,这一切将会由我女儿接手。你已经见过她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觉得她……”希琳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她的的确确是一位大佬的女儿。”
“大佬的女儿?没错,很恰当的评价。”他微微点头,“她看到血时不会畏缩,对待访客也能保持礼节,发号施令的派头就像年轻时的我。更重要的是,她能记住所有的账目,都记在脑子里。她是个天生的统治者,我的一切最后都会传给她。”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玛尔伦小姐。如果放任那位火印城的幽魂继续肆意妄为,我能留给她的就越来越少,甚至连她本人都有可能受到伤害——这是不可接受的。”
哈林姆说得太对了,希琳阴郁地想,我还真是个蹚浑水的专家。
这种罕见的麻烦居然都能让她碰上……而且还不是凭空落在头上,而是她循着线索一路顺藤摸瓜找出来的。
“所以我必须找到那个胆大包天的刺客。我要和他在质询室里好好谈一谈,讨论讨论那些真理院的学者们最喜欢的哲学问题。”他露出一个凶狠的笑容,“然后就是他的雇主,我很好奇究竟是谁对我的统治感到不满。”
希琳真想跳起来夺门而出,但现在那么干会不会被大佬视作冒犯?接下来呢?接下来就是质询?
“你的疑问得到解答了吗,玛尔伦小姐?”他突然问。
希琳点点头。显然得到了超出预期的解答,她觉得还是被蒙在鼓里的时候更幸福一些。
“那么我要求的回报很简单——通常我不会在给出恩惠之后再要求回报,但这件事比较特殊——我希望你继续调查这些事,并把你搜集到的一切都汇报给我。你们保险公司的人应该很擅长写报告吧?”
她哭笑不得地点点头,这时候最好还是不要纠正大佬对保险从业者的错误印象比较好。
“那么,这就是了。我需要知晓你的调查进展,事无巨细。作为回报,如果我们有所发现也会通知你。”大佬又回到自己的位子里,“还想再来点酒吗?”
她意识到谈话已经结束了,自己最好主动告辞。“不用了,大佬,我想我应该离开了。”她鼓足勇气站起身。
“离开?怎么可能?”大佬微笑道,“今天可是我女儿的生日,任何客人都应该得到周到的关照。你就去楼下的宴会厅里坐一坐吧,顺便解决午餐问题。我看你都快站不稳了,玛尔伦小姐,所以你最好多吃一点。咱们刚刚才达成了双赢的合作,我可不希望你在开始工作之前还要忍饥挨饿。”
第45章 阿莱莎小姐的生日宴会
宫殿的宴会厅占据了第五层的全部空间。建筑内部的所有墙壁都被打通,大厅两侧的落地窗带来了充足的照明。
宴会的长桌呈矩形,看上去和真理院公共餐厅中的餐桌很相似。根据她粗略的估计,长桌周围能坐下大约四十人——具体人数取决于落座者的身材。
幸好现在只是中午,大多数正派人都还在外面工作。希琳独自坐在大厅左侧长桌的最远端,面前摆着一个满当当的餐盘。
其实她的胃口并没有这么好。但是每当端着餐盘的侍者经过时,都会手脚麻利地为她添上一些食物,速度之快甚至让她来不及拒绝。
于是盘子里的食物越堆越多,最后她干脆放弃了。光凭她自己根本不可能吃完,而她附近又没有可以分享食物的伙伴……
希琳百无聊赖地用餐叉拨弄着盘子里的豌豆,这时大厅的主桌传来一阵欢呼——多半又是某个正派人在酒量的比拼中败给了阿莱莎小姐。
与离群索居的希琳不同,阿莱莎小姐显然是宴会上的重要角色。因为平时应该属于大佬的位置,此刻正由她占据。这无疑暗示了那个几乎人尽皆知的秘密——尤文斯大佬打算将自己的权力传给他最宠爱的女儿。
抛开年龄和性别上的区别,阿莱莎小姐和她父亲的相似之处简直不计其数。他们大笑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发火时也颇为神似。她和男人们同桌饮酒,和他们畅所欲言。她身边的亲信对待她,就像对待一名身居高位的女领主。
希琳不禁暗忖,如果换成是阿莱莎小姐把人吊在质询室的天花板上,她的拳头会有多重?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无论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还是从体验者的角度都不想。
又一阵欢呼传来,希琳终于决定放过那颗可怜的豌豆。正当她打算起身离开宴会时,一个年轻男人突然坐进了她对面的空位子。他戴着一副眼镜,有着一头浅浅的金卷发。
“呃,”他似乎在坐下后才注意到希琳,“真抱歉,请问我能坐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这里又不是我家。”她说。
他露出友善的微笑,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那你应该也不介意我在这里读书吧?”
在这么吵闹的地方读书?好吧,真是个怪人。“当然不,”希琳有些好奇,“只要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书。”
“呃,不是什么有趣的书。”他把书封竖起来给她看,“都是些经过改编和杜撰的历史故事,甚至不算是严肃读物。”
历史,好吧……又是这个。研究历史也许能让她学到教训,但并不能让她长出翅膀逃离眼前的困境。
“的确算不上有趣。那你怎么读的下去?还是在这种地方读?”
“书没什么意思,但历史本身是很有趣的。”他耸耸肩,接着翻开书继续读,就好像这个话题不值得深入探讨。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抱歉,小姐?”
“你擅自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把我晾在一旁?还以为历史学家们都很懂礼貌呢。”
他困窘地合上书,抓了抓头发,“对不起,”他满怀歉意地说,“我看我还是离开吧。”
这下换成希琳不好意思了,她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不,请留下吧。不要介意刚刚的话,我有时候管不好自己的舌头。”
“而我有时候管得太好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不过,既然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我很乐意和你讲讲历史的有趣之处。”
希琳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迎接她来到宴会厅之后找到的最大乐趣。
“咱们就从你开始吧。敢问小姐芳名?”
“希琳·玛尔伦。”
“玛尔伦……嗯……不是个古老的瑟伦佩尔姓氏,所以你的家乡应该在王国的新领,甚至可能是境外?还有你那微弱的口音,应该是沃弗林一带的……哈,你来自东部边境。”
希琳象征性地为他鼓了鼓掌,“算你运气好,历史学家。”
“这甚至不需要丰富的历史知识就能猜到。”他谦虚地说,“你的口音其实不明显,但配合上那个姓氏,答案就不言自明了……”
“别听他胡扯。”另一个男人突然坐进历史学家身边的位子,希琳压根没看到他过来,“威尔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卖弄。他觉得只要自己能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你就会认为历史很有趣。”
希琳打量着新加入交谈的不速之客,接着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是个——”她压低了声音,“你是个精灵?”
精灵轻松地点点头,就好像他出现在大佬女儿的生日宴会上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自顾自地从希琳面前的餐盘里拿起一个鸽肉派,塞进嘴里就开始吃。
最初的震惊过后,希琳开始仔细观察这个精灵。他没有用头巾包住耳朵,而是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它们。右耳伤痕累累,左耳只剩下半截。
“也别介意他。”历史学家说,“夜星最喜欢若无其事地突然登场,然后欣赏我父亲的客人看到精灵时露出的惊讶表情。”
希琳猛地转过头,“等一下,你刚刚是不是说……”
“威尔·尤文斯。”历史学家扶了扶眼镜,“如你所想,我是尤文斯大佬的儿子。”
他的面容和阿莱莎小姐的确有几分相似,但实在很难把这个瘦削的年轻人跟体格壮硕的大佬联系到一起……也许他继承了大佬温文尔雅的那部分?
接着希琳意识到,她刚刚可能冒犯到了大佬的儿子,“对不起,先生。可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他,呃,我是指你父亲。”
“不用为此道歉。”他摆摆手,“其实很多人都在这么说。相比之下,我姐姐倒更像他儿子。我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大家懒得管我,也没人跟我唠叨什么‘终有一天你将成为大佬’这样的话,我可以安心与书本为伴。”
“如果我有那样的姐姐,”精灵边吃边说,“我也会喜欢和书本作伴的。”
“吃你的鸽子派吧,夜星。”
希琳很快意识到,这两个人应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你们是故意演戏给我看的吗?”她问。
“当然不是。”威尔·尤文斯回答,“事实上,是你占据了我们两个在宴会上的保留位子。”
“很好。既然现在你们最喜欢的位子在我手里,要是不想它受到什么伤害,你们最好开始满足我的好奇心。”
夜星含混地咕哝了一声,威尔则朝她点点头。
希琳需要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首先就是秘密镇压……虽然枯叶和她讲过,但总感觉有些缺漏。
“为什么这里会有个精灵?我以为他们在一年前就已经……”
“你是指精灵离开火印城的事?”威尔看了一眼正在吃东西的夜星。
“我听过一些传闻。”她尽量不动声色地说。
“你真的想了解真相?这件事也许不太适合……”
“尤文斯先生,”希琳说,“我知道精灵在离开时起了一些冲突。”
“一些冲突?这么说未免有点轻描淡写了。”夜星冷冷地说。
“那就填补我在历史知识上的空白吧。”
威尔看起来有些为难,但夜星朝他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们不是和平离开的。发生了一场在暗中进行的镇压。”威尔说,“虽然大多数精灵都不愿离开,但他们之中拥有特殊天赋的人数实在太少,根本无法对抗公爵大人的军队和猎巫人。在实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这件事本该以和平的方式解决。”
“然后呢?我觉得你正要说‘但是’。”
“但是有一位精灵站了出来。他没有特殊天赋,只是个普通人,不过他擅长演说,擅长用言辞鼓舞人心。他多方游说,让许多原本已经决定离开的精灵改变了主意,甚至还成功拉拢了一些人类。他们自称是荆棘团,并开始在城内实施各种恐怖袭击——你应该也有所耳闻。”
她点点头,“当然。事实上,我是艾·冯保险公司的员工。那段时间天天都要加班。”
“他们的确得到了一些成效。至少公爵大人的议会中有些人开始认为,也许应该重新考虑向非人类种族征收四倍公民税的政策。但公爵大人不在其列。他认为荆棘团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于是便派出了更多的猎巫人搜捕他们……你确定自己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为什么不?”
“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有些残酷。”
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下定了决心,“我还是想知道。”
“好吧……那么,猎巫人的搜捕行动最终取得了成功,他们抓到了那位演说家,并且查出了所有为荆棘团提供过帮助的精灵和人类。”威尔停下来看了一眼夜星,精灵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那天晚上死了很多人,包括精灵和人类。秘密镇压发生的很快,过程也很血腥。他们严刑拷打了那位演说家,趁他还有一息尚存时,在他面前杀了他的家人。”
诸神啊。“他们……杀了他?”
“对,他们最终杀了他……在他身心全都受尽折磨之后。只有少数精灵逃过了那场屠杀,其中的大部分都藏在城内。”
希琳看了看夜星,他的耳朵就是那时候弄得吗?
“夜星没有牵涉其中。他是我父亲的调酒师,因此受黑夜公爵的庇护。但其他精灵就没这么幸运了。直到现在,猎巫人依然在搜捕他们。”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我有个精灵朋友,一年前就彻底失去了联系。”希琳说,“他叫罗勒,你们有他的消息吗?”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你真的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她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
夜星叹了口气,“罗勒,就是那位演说家。”
她失手丢掉了餐叉。金属落进盘子,发出一阵尖锐的脆响。
宴会厅内依然吵闹,没人注意到她弄出的声响。希琳感觉房间正在晃动,接着意识到是自己在发抖。
她站起身,“抱歉,我要走了。”
“等等,”威尔也站了起来,“我不知道——”
“谢谢你们告诉我真相。”她强撑着走出了房间,接着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她爬下楼梯,穿过正派人的岗哨,还差点撞上一名搬运工。
“嘿!你不会看路吗!”
“对不起。”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声调。
等她跑出宫殿大门时,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些眼泪是为了罗勒,还是为了她自己?
她的导师一年前就死了,而且在死前受尽了折磨。也许她心里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从来没有尝试联系她?
然而更让她难过的是枯叶,枯叶对她撒了谎。罗勒既然是荆棘团的组织者,枯叶肯定知道他的结局……
希琳以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她们已经成了朋友。
但她错了。
她们根本就不是朋友。对枯叶而言,希琳只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没什么好哭的,她告诉自己,你太小题大做了。你只不过是回到了原点。
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的生活已经不能更可悲了。
她用衣袖擦去泪水,准备离开。
“玛尔伦?你怎么回事?”艾玛·佩吉站在桥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没什么。”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女接待员快步走过来,“我收到了你写的便条,所以尽快赶来了这里。你见到尤文斯大佬了?”
“见到了。”
艾玛替她擦了擦眼泪,“行了,别死撑着了。你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吧?我看咱们下午也别回公司了,反正现在大家都在为港区的事忙前忙后,没人会注意到两个外勤人员的早退。”
希琳茫然地看着她,“不回去?”
“对,今天不回去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已经没有家了。”希琳说。她现在不想回猫咖啡馆的新家,因为她不想见到枯叶。
“哦?你还没找到住的地方吗?那今天去我家怎么样?你可以睡沙发,当然你得先去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