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里方知身是客
“今年冬天的气候很是异常啊!”
看着外面的天气,吴节的心情如同那无边的冻雨一般阴霾。办公室的同事同时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将脑袋低了下去,仿佛他并不存在一样。
那种冷漠的表情让吴节突然感觉到一阵反胃,回想起半年前同事们对自己的巴结和讨好,如同一场不真实的梦幻。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一力栽培自己的那个领导在残酷的办公室政治斗争中中箭落马。
大学毕业的时候,靠着去世多年的老爹以前在岗位上留下的关系,吴节费了老大的劲才进了这家事业单位。单位的领导当年受过老爷子的恩惠,有意提拔吴节做自己的副手。
再加上吴节也是个算得上有才华的年轻人,在业务上也来得,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本以为靠着这层关系,靠着自己身上的本事,也能在工作中一展才华。
可惜……
新来的老大本就是那个领导的政敌,对吴节自然没有好脸色,日常工作中也颇多排挤。
看到这个风向,当初与吴节称兄道弟的同事们也纷纷变了脸,折腾起他来,比新任领导还要狠上三分。
前途无亮,吴节也颓废下去,每天在办公室也就是扫扫地、擦擦桌子,跑跑腿,日子寡淡得毫无滋味。
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工作让他压抑,平日间与同事也说不上几句话。见了人,也不过礼貌地点点头,一天下来,嘴都闭臭了。
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着变态。
吴节怀疑这种生活在继续下去,自己的精神就会出问题。
如果不发生大的变故。
自从进入三九以来,天气冷地厉害,一口气下了十天的冻雨,到今天也看不到没有停歇的迹象。
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很大,空气非常不新鲜,憋得吴节有些透不过气来,心情也是灰暗到了极点。
他决定早一些回家去,就走到主任的办公室说自己不舒服,想去医院看看。
领导也不说话,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走到大街上,将衣服后面的帽子翻起来戴在头上。雨越发地大起来,不片刻,淅沥的雨丝竟连成了“哗啦!”的一片,无边雨幕中有雷声隐约传来。
“这还是冬天吗?”吴节吃惊地低呼一声,身上已经被雨水沁透,冷得直打哆嗦。
街上的行人纷纷朝街边的屋檐下跑去,路边是一间中学,虽然学校的保安极力阻拦,可人群还是一涌而进,将那间门卫室挤得水泄不通,急得他哇哇大叫。
也不是所有人都怕冷,从街边的铁丝网看过去,中学的操场上有一群身穿短裤短袖的中学生依旧冒雨将那只足球踢来踢去。
吴节冷得实在受不了,正犹豫是不是也进去躲躲雨,突然间,一道雪亮的闪电破空而来,击在身边的铁丝网上。
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在耳边爆开,吴节好象被一辆重型卡车狠狠地撞中,瞬间跌倒在地。
这个时候,第二声炸雷又击中了铁丝网,无数小火花如节日的焰火一样在网上流蹿蔓延,眼前一片雪白。一刹间,一切都仿佛变得透明了。
“倒霉,我好象被雷击中了!”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升起,还没等铁丝网上的火花熄灭,第三道闪电又来了。
更盛大的焰火在眼前绽放开来,足足有五米多高。
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吴节就那么呆呆在趴在雨水里,看到门卫室里的人和那群踢足球的学生张的嘴巴朝自己冲过来。
“你没事吧?”
“要不要叫救护车?”
……
被一群人围着乱糟糟地问了半天,吴节这才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感觉自己一身都在发麻,双手双腿颤个不停。
活动了半天,摸了摸身上,发现没有大碍之后,吴节摆了摆头:“没事,不用去医院,休息一下就好。”
被人扶着,摇摇晃晃地进了学校的门卫室,看了看保安放在桌子上的那面镜子,里面的自己面色苍白,头发根根竖起来,说不出的狼狈可怜。
喝了一口热水,围观群众还在不住地劝说:“小伙子,真不用去医院吗?”
“不用,不用,我现在只想找间发廊……”等到身体终于不颤了,吴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去发廊也不现实,虽然头发的式样很难看,可一身都被雨水浸透,若不快些换上干净衣服,只怕真要被冷进医院去了。
回到家里,洗澡换衣服,吃了碗泡面,又跟老家的舅舅通了个电话,说过年的时候回去,又问除夕时给去世父母的纸钱买没有之后,吴节这才觉得怕起来:这样竟然也死不了,真是命大啊!
懒得上床,打开电视,就那么躺在长沙发上无聊地看着电视。
经历过惊魂的一幕,若说心中不怕,却是假话。此刻最好是什么也不想,好好睡一觉,等醒来,一切也都过去了。
可大概是因为受了电击,身体虽然疲惫,精神却兴奋到了极点。
遇到这种情形,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最枯燥最难看的节目看上一个小时,然后被郁闷地催眠过去。
于是,吴节就拿起电视机遥控板一口气换了十个频道,终于停在戏剧频道。
还有什么比看一出传统戏剧更枯燥的事情呢?
电视里放的是越剧《西厢记》中的长亭送别那一出,也不知道是哪个名家唱的,已有一段历史,黑白画面不说,声音也有些混沌不清。就好象是捂着嘴一样,里面的公子和小姐也是老得厉害,都能看到抬头纹了。
对《西厢记》吴节可不陌生,想当初读大学的时候,这可是必读的名篇。
抬头看了看电视中那一对依依惜别,痛不欲生的男女,吴节笑了笑:才子佳人,公子落难,小姐多情,这种烂俗的桥段真是乏味得紧。就说那张生为了迎娶崔小姐,发奋读书,最后考中状元抱得美人归的故事吧,也不过是哄哄单纯的古人罢了。古代的科举淘汰率极高,比起现代社会的公务员考试可难多了,十年寒窗,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每一关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说,还得消耗大量的钱财,换我吴节遇到这种情况,别说考个进士,就算是得个秀才的功名也难。
那么,换成我,该怎么做呢……吴节一时竟有些出神。
《长亭送别》很快放完了,接下来是武戏《失空斩》,对这三出戏吴节毫无兴趣,看了半天,只觉得眼皮重如千斤,不觉沉沉睡死过去。
梦里乾坤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粗暴地推着自己的身体。一个女子的声音朦胧地从远处传来:“醒醒,醒醒。”
傍晚的时候被雷击中,如今的吴节身心俱疲,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被人打搅了好梦,心中有些不快,叹息一声坐起来。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糊满了眼屎,一切显都得有些朦胧,却看不太清楚。
不过,他还是被眼前的景物给震住了。
首先他记得自己先前是躺在长沙发上的,可眼前的自己却是躺在一张黑糊糊的木床上,头顶是一顶雪白的蚊帐,有油灯在靠窗边的桌子上幽幽地亮着,照出去不过三尺远。
屋中的陈设也显得非常破旧,怎么说呢,有点像小时候乡下老家的屋子。只不过,乡下老家是农村,而这里分明就是一座城市。
这一点可以从床外点点灯火和憧憧屋影中看出来。
从窗户望出去,有流水的声音在窗下潺潺流淌,间夹几许犬吠,让这片夜色显得极为幽静。
在现代的城市中,像这种古色古香,甚至显得简陋的房子可不好找。若说是仿古建筑,可为什么显得如此古老?
冷,非常地冷。这是南方特有的湿冷,那种寒意无孔不入,就好象沁进骨子里去了。身上那件被子似乎非常的薄,轻飘飘地没有任何保暖效果。身体也被这不断侵袭而来的冰凉冻得瑟瑟发抖,席子下面铺了一层稻草,大概是因为太潮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臭味。
“我这是在做梦吗,明明睡在沙发上的,怎么跑这里来了?”心中的惊讶更甚,伸手拍了拍额头,却觉得烫如热炭。浑身酸软得提不起半点力气,头疼得好象是要裂开了一样。
这感觉有点像是得了很严重的感冒。
这时,那个女子的声音从又响起,听声音很幼稚嫩,大概十五六岁模样:“少爷,可好些了?你的药已经熬好了,是不是现在服用?”态度依旧非常不好。
然后,还没等吴节说话,一双纤细而白皙的手伸过来一把将他从床上扯起,一碗浓黑粘稠的药汁灌进吴节的口中。
这药苦得厉害,吴节一时不防竟被罐进去了大半碗。
药水里好象放了不少黄连和藿香,有股藿香正气水的味道。
而吴节天生就对藿香正气液过敏,顿觉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将头一低“哇!”一声将药液尽数吐了出来。
“少爷,这药可是花了不少钱的。为了给你治病,老太太去世时留给你的钗子都当掉了。你若还有一分孝心,就别这么糟蹋东西,真当这里是南京,你还是那个风光的吴大少爷?”那女子小声冷笑:“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就是一个傻子。”
这个时候,吴节才将服侍自己吃药的那女子看清。
这女子大概是因为年纪还小,身子尚未长看,个头不高,也很是纤细。小眉小眼,颇为清秀,倒是一个小美女。只不过眉宇间带着一丝恼怒,有些破坏形象。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粗布衫子,样式嘛,应该是古代女人的服饰,也看不出年代。反正是清朝以前。领口和手肘处还打了几个补丁,显得很是利索。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说不上美,却十分耐看。
此人正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蛾子。
吴节用袖子擦了擦嘴,正顺口道:“蛾子,我没事,就是这药吃进去有点反胃。”
话还没说出口,他身子又时一震:我与眼前这个女子从来没见过面,怎么一见面就知道她是我的丫鬟。好象自己还把这个小丫头给睡过,虽然没有名分,却也算得上是自己的老婆……我什么时候有老婆了……不对,应该是二奶,也不对……他妈的,蛾子还不到十六岁,我这不是作孽吗?
见吴节呆呆地坐在那里,蛾子的说话的声音大起来:“我的傻少爷,你发什么呆。不会是又犯痴病了?我胆子小,别吓我!哼,你就是一个呆子,字也识不得几个,去参加什么文会,自己丢人不要紧,故老太爷的颜面都让你丧尽了。”
说着话,也不在喂药,松开吴家少爷猛然站起身来。
吴节一时不防,身体颓然跌在床上,震得席子下的稻草哗啦一声响。
剧烈的撞击让吴节清醒过来:梦,这是一场梦。在梦中,我变成了这个女子的男人,哈哈,在现代社会,老子可是矮、穷、丑的老光棍,现在却在这里包二奶。哈哈,做梦真成这个样子也是难得一见,有意思,真有意思。
看吴节面露微笑,蛾子的表情更是厌恶:
“吃完药没事就睡吧,你发高烧已经昏迷一天了,好在终于醒了过来,我去回老太太的话。”
“你……自便。”
蛾子快步朝屋外走去,将地震板踩得冬冬乱响,显得很是气恼。
“这女孩子……脾气怎么如此之坏,还有半点做丫鬟的自觉吗?”吴节头疼得厉害,也没办法,只无奈地摇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传来蛾子压抑的哭声:“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这贼老天真得要让我们吴家把路走绝吗?”
窗外的灯光次第熄灭,也不知道是晚上几点。漆黑一团中,只桌上的油灯昏暗地闪烁着。
吴节也感觉有些疲倦,头一歪,将眼睛闭上。
大病初愈,身体一阵阵发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细不可闻的哭声移到吴节耳边:“少爷啊,老爷才走了不几年,你心思本就糊涂,不晓事。如今又变成这样……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留下蛾子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可如何过……不如跳进岷江里……死了干净。”
几点冰凉的泪水落到脸上,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有些凉。
哭声悲戚到极至,吴节听得心中一阵好笑,暗道:这个蛾子好象非常痛恨我的样子,可一看到自家少爷病成这样,却又显得得如此伤心,女人的心啊,真让人琢磨不透。
睡死过去的那一刹那,吴节有一种古怪的念头:在梦里睡觉,真是古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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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节醒得迟,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八点,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顾不得吃早饭,匆忙地刷牙洗脸,然后飞快跑出门去挤上了公交车,这才没有迟到。
昨天被雷电击中,又淋了冻雨,以自己以前锻炼出来的身体底子,本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今天一起床,头却晕得厉害,背心还一阵阵发冷。
摇了摇头,里面好象装了一颗乒乓球,弹得脑仁隐约作痛。
从办公室的窗玻璃看出去,外面的雨还在下。就算对自己的身体再放心,为了保险,他还是从抽屉里寻了一包板蓝根冲剂冲水喝了下去:在梦中自己好象是一个病夫,若是在现实里也病倒了,那才是凑巧了。
端着已经空了的杯子,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吴中脑中有些迷茫:那梦境怎么那么真实,真实得就好象自己另外一个人生。
第二章 梦境照进现实
最近,单位领导的脾气非常不好,估计是刚被管文教的副市长痛批的缘故吧。
吴节所供职的单位说起来倒是很好听,市图书馆,行政事业编制。他平日里也没负责什么工作,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日子过得逍遥。如此没有压力的生活,蛮适合没有大志向的宅男。
就是待遇差些,每月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也剩不了几个,更别说买房、娶妻生子了。
好在吴节如今也是认命,日子清苦也没什么,咬牙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这段日子,领导不知道怎么总看他不顺眼,动辄大声训斥,说他成天坐在办公室发呆,没有半点年轻人的朝气。
想了想,领导又说你还年轻,我们这里也不是养老院。这样,你干脆去管理图书,和小宁换一换。
就这样,吴节被变相发配去了图书室。
小宁是领导的亲侄女,是图书管理员,觊觎吴节的职位已经有段时间了。
恰好,前一段时间,那个什么副市长来图书馆视察,发现图书管理混乱,对吴节的领导好一通批评,说:“搞什么搞,你们这里的管理员不过是一个普通高中生,一问三不知,怎么服务群众?换人,换人。”
恰好,吴节大学时学的是图书管理专业,就这么顶了上去。
小宁犯了如此不可原谅的错误,却拣了诺大便宜。
吴节的领导自来有将坏事变成有利于己的好事,这一点就不能不让人佩服。
刚开始的时候,吴节还颇为失落。等到图书馆一看,心中却高兴起来。
这里环境不错,天高皇帝远,不是周末那两天,鸟都看不到一只,就算你在书堆里睡觉也没人过问。
在里面上了一星期的班,同其他几个管理员混熟之后,吴节有些喜欢上这方难得的净土。就是感冒好象更重了些,难受得紧。
这一日,吴节照例将一大袋零食扔给另外两个女同事,一个人抱着茶杯看着如山书架发呆,一副老神在在模样。
其实,他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又是一周过去了,那梦依旧每夜出现。只要一睡着,他就会进入那个类似于古代的世界中去。
而自己在梦中一睡着,就会在现实世界中醒来。
也就是说,两个世界分别占据着自己的日与夜,齐头并进,却互不交集。
那场梦境真实得出奇不说,还连续不断,所发生的一切虽然琐碎,却逻辑分明有条有理,就好象一场乏味的生活流电视连续剧,一起了头,就没有落幕的时候。
“或许是被雷劈了才搞成这样的吧?”
这个念头他在脑中翻来覆去想过几次,怎么也想不明白。
最近一段时间,借着当图书管理员的便利,他也查阅过大量的资料。
忙了好几天,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平行时间。
也就是说,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多纬度的世界,有着无数条不同的时间轴,有着无数的吴节在不同的时间段里过着自己的生活。只不过现在因为某种原因,那个位于古代世界的吴节和现代社会的吴节并排而行,被相互感知到了。
吴节自来就是一个豁达的人,既然两个不同的自己被相互感知,既然他们之间没有交集,索性不予理睬的好,也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可是,事情在最近几天发生了变化。
古代的吴节因为生病在窗,身体好象虚得厉害。即便吃了药,有了些起色,身体依旧绵软无力。
刚开始时,他还没放在心上,反正那就是一场梦,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这几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头晕得厉害,每天下午都会发烧,好象是大病一场的样子。
去楼下诊所看医生,医生检查了半天,愤怒地骂了起来:“你这是重感冒啊,烧十来天了,怎么不来医院,想找死吗?还有,你身体虚弱得厉害,挂水,必须挂水。”
说完,不由分说地让吴节躺在病床上,挂了一瓶点滴,又静脉注射了一管葡萄糖,才让他缓过劲来。
难道,梦境中所发生的一切能够反映进现实之中。
为了验证证这一点,吴节在当天晚上的梦境中特意留了个心眼。他用刀子在食指上割了一条口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那条伤口清晰可辩。
这个发现让吴节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此说来,如果自己在梦境中病死过去,在这个世界也会挂掉。
不成,以那个世界的卫生水平,这种重的病,不死才怪呢?
好在现实社会的医疗水平不错,既然梦境能够照耀现实,岂不是说现实也能在梦境留下烙印。如果这样,倒不用担心。
本来,吴节以为自己身体健康,又心疼药费,打算吃点药就算。如今因为心中畏惧,就老实地打了三天点滴,将病彻底治愈了。
现代社会的大剂量抗生素不是盖的,作用进梦境中更是疗效显著,只两天,就活蹦乱跳地下地了。
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丫鬟蛾子拿了一面镜子过来。
他对梦境中的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非常好奇,卧病在床十来天,根本没机会出去。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包括自己对他来说得是无比陌生。
刚接过镜子,只看了一眼,吴节惊叫一声,手中的铜镜就掉到了地上。
镜中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年纪大约十六岁出头,尖嘴猴腮不说,还一脸蜡黄,说不出的晦气,说不出的猥琐。
在现代社会,自己可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体健康,膀大腰圆谈不上,可阳光宅男四字却也贴切。
镜中的自己怎么就变成如此难看,还成了一个小屁孩?
失望,相当的失望啊!
“别摔坏镜子。”蛾子一脸苦大仇深:“这可是从隔壁牛婶那里借来的,摔坏了你拿什么赔人家。家里遭了难,如今是饥一蹲饱一顿,我可是饿得连脚都肿了,你……算了,犯不着同你个夯货说这些。”
吴节看她那张幼稚的小脸却越发觉得有趣,忍不住微微一笑:“饿了,弄点东西吃。”
“只知道吃,你这心思倒也简单,就没想其他的……没有。”蛾子突然有些黯然:“为了给你治病,家里已经没钱了。”
……
“真他妈饿啊,在梦中吃了一天稀饭,谗死我了!梦境虽然有趣,却是一个物质匮乏的世界。”午休的时候,吴节没在单位吃食堂,而直奔图书馆对门那间湘菜馆点了一份红烧肉,一份云豆炖猪蹄子,据案大嚼,这才回过神来。
第三章 环境
既然梦境和现实能够相互影响,就不得不小心应付。
人是群居动物,不可能脱离社会生存。
这里就不得不考虑考虑自己在梦境中所处于的生活环境,然后才能考虑其他。
实际上,病倒在床上的这十来天他根本就没有出过屋子。古人养病,讲究一个静字,不能见风见光,同关禁闭没有任何区别。
外面的实际究竟是什么模样,吴节还是一无所知。
但随着梦境的真实程度越来越高,另外一个世界的吴节本身的记忆逐渐恢复,逐渐清晰起来。
说起这个世界所处的时间段,应该是明朝嘉靖三十九年。
只不过,这个明朝好象同真实历史上的明朝有一点区别。具体来说,就是在明朝之前的几百年历史好和历史记载有些不太一样。
事情得从隋朝开始说起,隋炀帝登基之后,虽然也开大运河,对高丽用兵,惹得天下动荡。可他讨伐朝鲜半岛的时候居然顺利地灭掉高丽王朝,又将民间的反叛逐一剿灭。
意识到自己用民力大狠,已经国库空虚。杨广在接下来十多年中采取与民休息,休养生息的国策,将隋朝的国柞又延续了三百年。
既然隋朝没有灭亡,那么唐朝和未来的宋朝也不存在了。
隋朝后来还是逃脱不了王朝兴衰的循环,随着地方藩镇割据势力的庞大,终于被一个叫什么卫朝所代替。
卫朝国运也长,大约四百来年,最后因为蒙古大军南下而灭亡。
历史在这里终于回归正常,接下来的元朝和明朝同真实历史上完全一样,依旧有成吉思汗,依旧有朱元璋、明成祖和现在的嘉靖皇帝。
吴节的出身本也不错,父亲乃是南京兵部的一个六品官,尚书大人的心腹。吴节之前还有六个哥哥,可惜都夭折了。他母亲亲在三十九岁那年才有了吴节,在生产的时候因为大出血去世。
死了老伴,却老来得子,吴节父亲也不知道究竟应该悲伤还是欢喜。不管怎么说,他对吴节却是娇惯得紧,捧在手里怕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等吴节一满六岁,就出高薪请名师为儿子发蒙。
可惜梦中的那个吴节是父母在三十九岁时才生的,因为他母亲是高龄产妇,加上怀孕期间又得过风寒。于是,吴节一生下来脑子就不太灵光,人也笨得紧,根本就不是一个读书的料。认识几百个汉字,堪堪将《三字经》背熟之后,就不再去学堂。
吴节父亲见儿子实在不是那个料,又怜惜娃娃在胎里落下了病根,自然是溺爱有加,也不逼他读书。
反正就是一个呆子,能识几个字就算不错了,其他也没什么指望。
吴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可吴父做了一辈子官,宦囊颇丰。如果不出意外,吴节可以平安地做一辈子痴呆大少爷,混吃等死。
南京城中贵人虽多,却大多是倒架凤凰,落魄得很。仗着兵部尚书和的势力,吴节父亲在南京很是风光,欺男霸女谈不少,偶尔借着官威欺负欺负人也是常事。蛾子就是在那段时间被吴节父亲买来服侍儿子,并延续吴家香火的,据说当时还用了些威逼手段。
人家好好一个良家女子,就这么被吴家给弄成了奴婢,说不恨却是假话。进了吴家,蛾子见自家少爷是个呆子,心中更是悲凉。尤其是在被吴节用强破了身子之后,还想过去死。若不是家中父母和兄弟都要靠吴家接济,没准就去投了秦淮河。
当初的吴节虽然傻,可这种男女之事乃是生物本能,也不知怎么的就学会了。
事情在三年前发生了极大变化,同真实历史上一样。这一年,南京发生了一件大事:振武营军变。
振南京振武营,是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初三日,由南京兵部尚书张鳌为抗倭而创建的,营中军官多是开国勋贵之后。
明朝开国两百余年,旧日的勋贵虽然都已落魄,可架子却还摆在那里,也跋扈得紧。
因为明朝嘉靖年军费开销极大,国库空虚,无力支付这支军队的军饷。
于是,士兵们就在军官的带领下闹起饷来。
南京兵部上述张鏊和吴节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亲自去营中弹压,结果,吴父被乱军杀死,裸尸于市。
消息传到北京,朝廷震怒,皇帝震怒。发银十万两劳军不说,还追究起南京兵部一干官员的责任,这才让乱军安静下来。
为稳定军心,张尚书被罢官夺职不说,连带死去的吴父也被安上了一个贪墨的罪名,做了这次兵变的替罪羊。不断没有抚恤,连家产也被尽数充公。
当年,吴节父亲也曾娶了三房姨太太。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闹,大难来时各自飞。三个小妾伙同家中用人卷了细软,顿时做了鸟兽散。
至于吴家那个傻孩子,我管你去死?
一般来说,出了这种事情,摆在以往那个傻子吴节面前的,就只有一条死路。
说来也怪,别人走的走逃的逃跑了个干净,最恨吴家,最应该走的蛾子却留了下来,说是自己已经是吴节的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这辈子就跟着他了。
家道中落了,吴节的大少爷梦破灭。在南京守孝三年,因为不懂其他营生,他和蛾子将家中仅存的一点积蓄吃个精光,再无以为生。
正困坐愁城,无以为计的时候,蛾子突然想起吴节父亲当年在老家为吴少爷订过一门娃娃亲,女方家境不错,陪嫁必定不少。只要能够顺利迎娶那位富家小姐,少爷这辈子就不用发愁了。
于是,蛾子就带着她的傻少爷乘船逆流而上,回到成都府新津县老家。
吴节父亲其实也是寒门出身,二十岁的时候就中了举人,在当时的新津城轰动一时,算是少年俊彦。可惜接下来的运气好象不太好,又一口气考了十多年,死活也中不了进士。为生计所迫,不得以进了张尚书的门,做了他在福建巡抚任上的幕僚。
三十九岁的时候,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竟然中了,做了一任七品知县。
因为是张尚书的人,宦途倒也顺利,被调到南京兵部领了个肥差。到去世时,已经五十岁。
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回过四川老家。家中还有几个亲戚,这些族人在吴节父亲在位的时候经常写信去南京请他帮忙。可等到吴家落难,他们却看不到踪影,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时世大抵如此。吴节回乡这次,吴家的亲戚听说吴节这个傻孩子回来了,生怕就此负担起这个晚辈的后半生吃用,都躲得看不到人。
吴节之所以回来,其实是来结婚的,他父亲当年在老家给他订了一门娃娃亲。
可惜,一回四川,还没等上门提亲,吴节就莫名其妙地参加了一场由当地读书人在岷江上举办的文会。那天,恰好蛾子不在家,几个书生就冲了进来,一拱手:“可是吴大人的公子?”
就这样,吴节被几个书生簇拥着出了门。
毕竟吴少爷的父亲当年可是蜀地有名的才子,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吴家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吴少爷水平应该不差才对吧。
天下士子是一家,眼见着明年就是成都府的院试,到时候,或许大家还能做个同年,正该亲近亲近。
可惜吴少爷草包一个,八股时文,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到了文会,只谈不了两句,就发现这个吴公子说起话来语无伦次,还痴痴地看着天空,嘴角拖着长长的涎水,这才察觉不对。又小心地问了几句,才知道这个吴节不但没有任何功名,连字都认不大全,还是个大傻子。
发现这一点,众人皆叫晦气,便放肆起来。
吴大少爷此刻的目光已经被船上的精美酒食给勾住了。家里穷得厉害,已经好几日没见油水。见了船上的美酒美食,更是不顾体统的一通大吃海喝,最后因为醉得站不稳脚,一个扑通跌到江中去。被冷水一激,连惊带吓,回家之后就发起了高烧。
“另外一个世界的我好象已经成为老家人口中的笑柄,如果这场梦还要做下去,倒有些让人郁闷。常人做梦的种类很多:美梦、春梦、噩梦。我做的是郁闷的梦,如果这样,倒希望这场梦境快些结束才好。但是……就现在这种情形,好象这场郁闷之梦还得持续下去。那么……怎么样才能让它快点结束呢?”
吃过午饭,又想了一个下午,吴节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第四章 家徒四壁
下班的时候,吴节本打算找几本关于梦境的书籍回家。看了看,图书馆里的藏书中关于梦境的书籍好象并不太多,只有几本佛洛伊德,那鸟人的《梦之解析》中通篇都在阐述一个理论:性饥渴。
梦境就是人们的性心理在睡梦中的一种体现?
白瞎了我的眼睛!
想了想,还是找了本《明史》。
估计是梦境中的缺衣少食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下班之后,吴节很大方地去买了一只扒鸡和两瓶啤酒。
回家之后,又看了两集狗屎一样的《回家的诱惑》,芒果台的电视剧真心难看,可收视率却高得离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将扒鸡吃光,又喝掉啤酒,看了几页《明史》,又看了看手指上的伤口,脑子里突然有一道雷声炸响,好象把握到一些什么。
老实说,自己在现实社会中过得好象不太如意。在二十岁之前,他本以为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吴某天生就是要做大事的。可一过二十,看着满大街的人海,又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之后,吴节才不得不悲哀地认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现在却有一个机会,在梦里有着另外一个人生。如此一来,岂不等于我吴节两世为人,从头再来。
在那个世界里,自己有着超越同时代人四百多年的历史,如果还混不出头才是怪事。
或许,这是上天给自己一点补偿,在那里我吴节还是一张白纸,可以填上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既然如此,如果再像如今这般窝窝囊囊地混日子,那还有什么意义?
将书合上,吴节觉得自己的念头终于通达了。
带着一丝微笑,刷牙、洗脚,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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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变种的穿越吧?
眼前又是那间破旧的小屋,估计是病体初愈,吴节起得也迟,看看外面,日上中天,应该是中午十一点左右。
既然抱定心思要在这场梦中好好过下去,就得新弄清楚自己目前所出的环境。
同这个时代四川的所有建筑一样,这间小木屋乃是木制框架,墙壁用竹篱编成,上面糊了一层黄泥,再涂上石灰。
房子位于新津县水西门墙根下,窗外正对着护城河。冬日暖阳照在水面上,光线反射进屋子,让一切都显得异常清晰。
也因为如此,这还是吴节第一次将屋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估计是靠着护城河,水气重,屋中散发出一股**的怪味。墙壁上的石灰涂也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黄泥和稻草。
因为是冬天,四下通风,呆在里面绝对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可即便如此,还能在这里住多长时间都是个未知数。而且这屋还是租的,据蛾子说,房租马上就要到期,如果到时候交不出租金,只怕他吴大公子就要睡到大街上去了。
回想起当初在南京时的富贵荣华,即便是梦,还是让吴节忍不住叹息一声。
正在这个时候,透过漏风的墙壁,看到外面的院子里有人影一闪而过。
然后有炊烟冉冉升起,间或蛾子的咳嗽声。
应该是在做午饭了。
在现代社会里,吴节的父母去世得早,他十五岁起就做了孤儿,光棍一条,已经习惯独自生活。可在这里,却无端地多出一个丫鬟兼小老婆,这让他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倒不是那个蛾子对自己不好,同世界上所有还没成熟的小女人一样,蛾子有的时候也有些小脾气,可看得出来,她还是很关心自己的。
可无论如何,他总是无法投入进去,接受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或许是不习惯吧,老天爷对我还真是不薄,让我多了一种不同的人生,还给了我一个未成年少女做老婆!”苦笑着摸了摸下巴。
正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响起了房东牛大婶和蛾子说话的声音。
二人都压低了嗓门,生怕被屋中的吴节听到。
“蛾子,少爷可醒了,今天怎么样?”牛大婶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平日里也挺关心吴节和蛾子。
“少爷身上的热已经完全退了,精神也好了些,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阿弥陀佛,少爷总算好了。看来,那郎中的药还是很好的,得再吃几剂巩固。对了,刚才你去郎中那里时,先生怎么说?”
“牛婶,蛾子根本就没去。”透过墙壁上的缝隙看出去,蛾子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才抬头道:“那郎中可是新津最好的医生,每张方子都要三钱银子的诊金,我们……我们的钱不够。”
“三钱银子……还有多少钱?”
“还剩一钱零三十四文,马上就要交房租了,还得给牛婶你留着。可是……就算下个月的房租交了,下下个月怎么办,难道我们一家两口不吃不喝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蛾子说完话,突然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牛婶,拜托你一件事,你把我给卖了吧。”
“啊,卖了!”牛婶趔趄着退了几步,一脸的惊诧:“啊,不。蛾子,你是嫌弃你家少爷了,还是另外相中了好人家,想脱离这片苦海?孩子,我知道你看不少你们家少爷,你这女娃子长得多水灵啊,连我看了都是心头喜欢。不怕你多心,你家少爷有些呆,跟着他委屈你了。”
“不是的,不是的。”蛾子小声哭泣起来,跪在地上,肩膀不住抽动:“牛婶,自从进了吴家,我是哭过闹过,也想过去寻死。可是,若要走,早在南京,咱们被抄家的时候就走了。可我就是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自顾自散去。而且陪着少爷千里迢迢来到四川。
当初,故老爷用强买了我,蛾子是恨过吴家。可是,我蛾子的身子已经给了少爷。我虽然是个低贱的小丫鬟,却也知道从一而终。今日牛婶却说出这种话来,蛾子就算是立即死了,也没办法闭上眼睛。牛婶呀,我和少爷再强自撑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将蛾子给卖了,得个几十两银子,让少爷做点小生意,总归有条活路。像如今这么下去,岂不是坐以待毙?不成的!”
牛婶将蛾子扶起:“蛾子,既然你说自己是个贞洁女子,怎么又想着要让老身把你给卖了?”
蛾子突然凄凉一笑,却不说话。
“痴儿,痴儿!”牛婶一把抱住蛾子,哭道:“牛婶明白了,你是抱了一个必死的心啊。你的心思我懂得的,前脚得了银子,后脚你蛾子就会去跳水自尽寻那傻事。
别说死不死什么的傻话。就算将你卖了,得了钱又能如何,你叫公子呆成那样,是个成不了事的。就算给他一座金山,也会饿死的。还是从长计议吧,下个月的房租你们先欠着好了,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再给我好了。”
“牛婶,如今都这番光景,还怎么计议,少爷病危这段日子,我一颗心都操碎了,现在在操不动了啊!”
“可怜的娃啊!”牛婶眼圈红了。
两人顾不得惊动屋中的吴节,抱头痛哭。
这种情形落到屋中的吴节眼里,这样的气氛压抑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再看看外面,蛾子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那纤细的腰枝好象随时都会折断一样。
“他妈的,这是梦啊,不是真实的,不是的。”心中虽然这么想,眼角却有滚热的液体渗出。
哭了半天,蛾子直起身来,伸手擦了擦眼泪,咬牙道:“牛婶,你这阵子对我们的恩情蛾子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怎么可以在欠你房租。放心,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家少爷同唐家本有婚约,唐家乃是本县望族,若娶了他家的小姐,将来就有好日子过了。”
“可是……”牛婶迟疑片刻,关切地说道:“蛾子,你们这次回乡就是为吴少爷完婚的。可到新津都半月了,名刺也递了上去,可唐家一直不来人。估计是……”
“不会的。”好象是为了安慰自己,蛾子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乌云:“我家少爷前一阵子不是卧病不起吗,估计是那唐家也知道了这事,只等少爷病好才来谈婚论嫁。如今,少爷已经能下地走路,要不,等下我再跑一趟杨家?”
“恩,可以去问问。”牛婶叹息了一声。
“少爷也该醒了,我给他送饭进去。”蛾子从院子里的洗衣台上端起一个小木盆。
“你们就吃这些?”
“已经没米了……就一口野菜汤。”蛾子眼圈一红,又要流泪。
“作孽啊!”
第五章 未婚妻
见蛾子朝屋中走来,吴节忙站起身,准备上前去接那盆野菜。
正在这个时候,院子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男一女带着几个从人,推门走了进来。
这二人中男的那人大约五十出头,做管家打扮,面相颇为和气,一身收拾得干净利索。女的那个二八年华,好象是个什么大户人家的丫鬟。
至于身后的那个从人手中都提着礼盒。
管家那人客气地朝蛾子一拱手:“见过蛾子姑娘,大少爷病体可曾好些了?”
那个小丫头则不住挥舞着手中那条白色手绢驱赶着什么,对吴节二人置之不理,显得很不耐烦。
蛾子显然是认识这二人的,顿时面露喜色:“原来是宋管家和小环姑娘来,我家少爷的病已然大好。可是唐老爷让你们过来同少爷商议迎娶唐小姐一事?”
宋管家、小环、婚事?吴节一听,立即明白过来,原来这一男一女是自己未婚妻家派人的。
他前段时间病得厉害,烧得整日间昏昏沉沉,加上人又有些痴呆,房东牛婶和蛾子说话的时候也不回避,已经将自己这桩婚事的前前后后弄清楚了。
原来,十年前唐家的老爷去京城办事,恰好吴节父亲也随张尚书进京,二人在四川会馆见了一面。大家都是新津人,老乡见老乡,自然是分外亲热。也不知怎么的,就谈起了彼此的家事,知道都有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先说起的,两家人一拍即合,就为吴节定下了这门亲事,只等两个孩子长大成人。
老实说,对于这门亲事,现在的吴节非常不感冒。他和那个什么唐家小姐连面都没见过一次,也不知道是美是丑。如今却要变成一家人,别到时候进了洞房,盖头一揭,发现是个胳膊少腿的残废,或者大麻子什么的就麻烦了。
再说,结婚这种事情讲究的是情投意合,有共同语言。就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活生生凑在一起,太不人道了。
“不成,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吴节感觉有些头疼,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这种封建婚姻非常反感:“得想个办法把这事给回绝了。可是,又该怎么说呢?”
正烦恼间,宋管家突然一脸尴尬地回话:“蛾子姑娘……这事,这事……哎……”他转头对几个下人喊道:“把礼物放下吧,成亲一事……我们再商量商量……”
蛾子一楞,呆呆地端着那盆野菜汤,讷讷道:“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话还没有说完,宋管家身边的小环就冷笑起来:“什么已然大好,病体痊愈,我看你们吴家大少爷的病不在身上,而是在心里。听人说他就是一个傻子,我家小姐是什么人,怎肯嫁给一个痴儿。今天之所以来你们这里,说好听点是商量,说不好听的,就是退婚。这些都是当年你们吴家送过来的聘礼,尽数退还。”
她四下看了看,满面的讥讽:“看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了这些聘礼,应该还能过一阵好日子。”
“退婚,不!”蛾子身体一晃,手中的菜汤泼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站定了,愤怒地看了宋管家和小环一眼,叫道:“当年这门亲事,吴、宋两家可是三媒六证,下了聘书的,早不退晚不退,等我家老爷坏了事,才提起这茬。没错,吴家是落了难,可却容不得你们这等刁奴欺上门来。此事休要再提,过几日我们会请媒人上门同你们商量婚期的。若不然,咱们公堂上见,我就不信这天底下就没有王法了?”
因为实在是太激愤,小姑娘一张俏脸上浮起一层红色。
“还怕你不成?”小环乃是唐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平日里在院子里颐指气使惯了,什么时候被人这么骂过,忍不住大声冷笑:“那你去公堂告呀,啧啧啧,看你们家穷成这个样子,只怕连请人写状纸的钱都没有吧。对了,听说吴家也是书香门第,你们大少爷应该是饱学才子,他应该能写一篇声讨我唐家的绝世雄文吧?
可惜啊,可惜啊,吴节少爷就是一个傻子,也就你这种没见识的野丫头才把他当成一个宝贝。
老实同你们讲,知县大老爷可是我家老爷的同年,你去他那里告状,赢得了吗?”
“你才是傻子呢?”蛾子尖叫一声:“我家少爷不是傻子,不是。”
蛾子被小环说到伤心处,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而下,身体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晃不定似乎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吴节在屋里看得心中一疼,忙快步走出屋去,一把将蛾子扶住,低声道:“你别同这些人计较,气坏了身子不值得。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地方去找一个如你这般体己的丫鬟。”
蛾子没想到呆少爷竟然说出这番体贴的话来,心中一酸,终于哭出声来:“少爷啊,是我们命苦啊!”
吴节刚一走出屋子,小环等人就同时看过来,将目光落到这个吴家傻少爷身上。
只看了一眼,小环就朝厌恶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小声骂道:“癞蛤蟆。”
蛾子大怒,一抹眼泪,反唇骂道:“你这小蹄子说什么,谁是癞蛤蟆,你跟我说清楚?”
“就说他,怎么了?”小环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吴节,骂道:“你看看你们家大少爷的傻样,不是癞蛤蟆又会是什么?”
她心中大为悲愤,眼前这个吴节一脸的猥琐,瘦得跟猴子一样。想我家小姐生得那是一个花容月貌,又是蜀中有名的才女,怎肯嫁给这么一个不堪到极至的人物?
本来,吴节就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当成一场梦,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眼前的一幕幕好象也不关自己什么事,完全没有代入感。可这个小丫鬟却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娘。是可忍,孰不可忍。
吴节平日里是个好脾气的人,可脾气好并不等于好欺负。
顿时变了脸色,淡淡道:“去公堂告状,好啊,这可是你们唐家原话。或许正如姑娘你刚才说的,知县是你家老爷的同年,咱们告不赢。不过,你们有钱有势,我吴节却有闲。大不了隔三差五去衙门击鼓鸣冤,闹个人尽皆知好了。到时候,你唐家无故悔约,自坏名声,看还有谁敢娶唐小姐?”
“你!”小环被吴节这句话憋得满脸通红,顿时说不出话来。
没错,正如吴节刚才所说的,也许吴家根本就赢不了这场官司。可若真的闹起来,却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宋管家听完,顿感意外:这人怎么可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难道传说得不对,这吴大少爷根本就不是傻子?
他今天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得了唐家老夫人的命令。唐老夫人听人说吴节是个傻子,自然不肯把女儿嫁过来。
宋管家听他刚才这席话,心中嘀咕:难道传说有误,吴少爷好象也不傻啊!
忙上前打圆场,客气地一作揖:“吴公子,蛾子姑娘,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吗,没必要弄得脸红脖子粗的。刚才是我们不识礼数,得罪了,得罪了。这婚事是十年前我们两家的老太爷定的,唐、吴也有几分情义在那里。真要对簿公堂,吴大老爷在天之灵只怕也不得安息。”
一说起去世的吴老爷,蛾子又小声哭了起来。
吴节本就没想过要娶那什么唐家的小姐,刚之所以出来,主要是小环那丫头欺人太甚。
事情已经明摆着了,唐家人是见吴家家道中落,不肯让女儿嫁过来吃苦。况且,我吴节还有个傻瓜的名头。
唐家人想退了这门亲事,也是情有可原。
至少在他这个现代人看来,合情合理。虽然这事对古人来说,就是奇耻大辱,可吴节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侮辱人。自己理亏,正该陪着小心,说些好好。那里有这么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的?
鼻子里哼了一声,吴节这才冷冷道:“其实你们唐家的心思我也也清楚,不就是嫌弃我吴节落魄了吗?还好宋管家你是个识大体的人,不像有的人狗仗人势。”
“你说谁是狗?”小环又跳了起来。
蛾子反骂:“说的就是你。”
“糟糕,要坏事!”眼看这两个女孩子又要闹起来,宋管家只觉得一阵头疼,心中恼火:这个小环就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今天带她过来本真是失策。
宋管家恼怒地瞪了小环一眼:“你住口,这里没你的事。”
看到宋管家满眼的怒火,小环心中一惊,这才闭上了嘴巴。
宋管家又赔了一声罪:“吴公子,你请说下去。”
吴节:“老实说,你们看不上我,吴节还看不上你唐家小姐呢!婚契可带来了?”
宋管家一见有门,长长地松了一口大气,赔笑着将一纸文书用双手奉了上去。
还没等吴节接过,旁边蛾子就叫起来:“少爷,不能……不能……”
吴节看了她一眼:“蛾子,我是吴家唯一的男人,是你的主人。如此大事,自然由我说了算。”
“你懂得什么……”
吴节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怎么的,蛾子只觉得自家这个傻少爷眼睛里有精光闪烁,同往日相比,好像是换了一个人。
第六章 不解聘,但可以休妻
蛾子心中一窒,再不敢说话。
吴节接过文书仔细地看了起来。
宋管家让下人将笔墨和印泥递过去,小心地问:“吴公子,你的意思是……”
吴节笑笑将文书扔到一边:“对不起,这纸文书我不能签。不过,吴节倒不是想纠缠着你们唐家不放,这样吧,要退了这门婚事也成。但要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办,这样,我写一份休书给你们家小姐吧。”
“什么,写休书?”宋管家和小环同时惊叫出声。
蛾子大笑起来:“对,解聘不行,真当我们吴家是软柿子让你们随便捏啊?就是不解聘,但可以休妻。”
吴节提起笔,蘸了点墨,指了指小环:“你不是说我连状纸都不会写吗?今天就让你看看我吴节究竟会不会写。”
这一指让小环身子一颤,正要破口骂回去,却见吴节已经提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她心中一乱:这个吴大公子不是个傻子吗,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会做文章了?
须臾,吴节将手中的笔一扔,吹了一口气,用拇指按了印泥,狠狠地按下去:“成了,宋管家你可要收好啊!”
宋管家接过一看,上面写着:立书人吴节,系成都府新津县人,从幼凭媒娉定唐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嘉靖三十九年X月X日。手印为记。
……
“七出之条?”小环满脸的红色转为深紫,大声骂道:“没见过你这么欺负人的,吴节你就是个泼皮,你等着,你等着!”
吴节嘿嘿一笑,耸肩:“你们唐家这么多人欺到我家门上,又说了一番你家老爷和知县是同年之类的话,谁欺负谁呀?若不想收这份休书也可以啊,大不了将你家小姐送过来好了?要不,你们去衙门告我也成。”
“泼皮,你就是个泼皮!”小环眼眶一红,对宋管家道:“管家!”
看着手中休书,宋管家也感觉有些抬不起头来。
还别说,就这份休书上的字,写得真好,看得人眼前一亮。
唐家本就是望族,家中出过几个举人。唐家老爷更是蜀中有名的风流名士,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常年侍侯在他跟前,宋管家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单就这手好字来看,比那些所谓的才子们好太多了。
不是在饱学之士,不是胸有锦绣的才子,也些不出这样的字来。
难道……这个吴节不是傻子?
难道这次来这里退婚,我们唐家做错了?
也不对啊,听那些读书人说,这个吴节就是个傻子,那天在江上参加文会的时候,已经看出来了。也因为这个消息传到老爷和太太的耳朵里,他们才下了决心要退掉这门亲事。否则,也不至于干出这种食言而肥龌龊事来。
穷又怎么了,只要他吴节真的有才,将来考个秀才举人,不一样给唐家脸上增光。
可一个傻子,却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问题是,能够写出一手好到离谱的字的人会是傻子?
宋管家心中一阵迷茫,等小环叫了半天,这才醒过神来,暗道:这事还是先去报告老爷和太太,看他们怎么说。
只无奈地摆了摆头,收了休书,转头就走。
“管家慢走,不送了。”吴节面上露出微笑,又翻了翻唐家送还的聘礼,里面还真有不少好货色,很值些钱。
当年的吴家还是很有钱的,送给唐家的聘礼自然丰厚。而唐家估计也是心有愧疚,退聘的时候特意加了三成。
里面除十几匹绸缎外,还有一些精美瓷器和一大堆白银。
吴节也不知道明朝的货币是如何计量的,估计了一下那堆银两的重量,大概二三斤,怎么着也有四五十两的样子,应该是一笔大数目。
有了这些聘礼,倒能支撑一两年,也算是一件好事。他也不会让宋管家带回去,那不是犯傻吗?
一旁,蛾子圆瞪着双眼,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自家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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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此理!”唐家老夫人愤怒地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一张风韵尤存的脸已变得铁青:“吴家那大傻子欺人太甚,我唐家诗礼传家书香门弟,别说是在新津,就算是整个成都府也算是望族。最重礼仪廉耻。祖上六代,就没出过再僬之妇。那大傻子来这么一出,甜儿冰清玉洁一个女孩子,怎么就变成弃妇了?”
她牙齿咬得咯吱乱响,左手抓着座下锦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夫人!”几个丫鬟吓得面容苍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去叫老爷来,叫老爷来!”唐夫人不住口地叫着。
宋管家却低头站在那里。
唐夫人柳眉一扬:“怎么了?”
宋管家苦笑:“回夫人的话,老爷如今正在成都城里处理族中的生意,却不在家。”
唐夫人怒道:“这个该死的,肯定是被哪个狐媚子给勾去了,你家老爷也是个不成器的,进了成都那种花花世界,没个十天半月能回来吗?马上派人骑快马连夜带信过去,就说家里出大事了。”
管家有些为难:“夫人,这事关系到小姐名节,不能大张旗鼓。要不,我亲自去一趟,也不急,明天一早坐船过去好了,免得惊动其他人,闹得沸沸扬扬。”
听管家提起自己女儿,唐夫人眼圈一红,不觉得落下泪来:“我那苦命的女儿啊!对了,这事小姐知道不?”
“估计……是知道的……小环一回府就急冲冲回了院子,应该是去禀告了。”
“甜儿啊,你听到这事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啊!”唐夫人哭得更大声,惊得丫鬟们一涌而上,递毛巾的递毛巾,打热水的打热水。
在一座幽静的院子里,此刻的唐家小姐唐宓并没有如其他人所想象的那样伤心。而是面带微笑地看着那份休书:“这个吴大公子还真有点意思啊!”
“小姐,你受了吴大傻子这么大羞辱,还笑得出来。”旁边,小环急得直跺脚。
“羞辱么?”唐宓面上的笑容更浓,嘴角微微翘起,正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艳光四射,让人不敢逼视:“能将事情做得这么绝,这人可不傻啊。而且,能写出一手这么好字的人,应该是一个风流士子才是。”
“哼,什么风流士子,我看就是个獐头鼠目的泼皮。”小环忿忿道:“写字有什么了不起,这府中的管家、门房都识字。”
“不,这你就不懂了。”唐宓一边说,一边提起笔爱纸上临摹起吴节的字来:“字人人会写,可能写好却不容易,而如吴节这样,字体自成一格,大气滂沱的,放眼全天下,屈指可数。好字啊,好字!”
原来,吴节这份休书上用的真是宋徽宗的瘦金体,练了二十年书法,已得了几分赵佶赵官家的神韵。
唐宓面上突然带着一股沉醉:“这人的字怎么能写得如此挺瘦秀润,你看这些字,瘦直挺拔,横画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与前世大家却不相类,隐约有宗师气象。字由心生,你说,这字是一个傻子能写出来的吗?”
“这字真有这么好?”小环没想到一想眼高于顶,又有才女之名的小姐对这份休有如此高的评价,禁不住吃了一惊。
“恩,不是好,是非常好。我朝书法大家如李东阳、祝枝山等人所写的字自然是极好的,比起吴节的字来,也老辣圆润得多。可要说开一派风气,自成一体,却力有所不及。吴节的字,怎么说呢?”唐宓一边运笔如风,一边道:“他现在的字虽然还略显稚嫩,可不出三十年,必成海内第一名家。”
将笔搁下,幽幽地看着院子里那一从绿竹。
有风袭来,碧涛涌起。
“亭亭如鹤,笔锋飘忽快捷,如修竹沐于清风,虽瘦不失其劲。人间竟生有如此人物,恨不能一晤。”唐宓眼中突有朦胧水气氤氲而起。
“小姐,那就是一个傻子……”
可唐家小姐依旧呆呆地看着那过眼绿涛,仿佛是痴住了。
在这个时空里,隋朝之后是卫,卫之后是元,然后才是大明朝。
没有了唐、宋那两个灿烂得如同漫天繁星的人文鼎盛的时代,就书法而言,自然没有所谓的颜肥柳瘦,没有苏东坡的墨意纵横,没有黄庭坚的圆转流畅、沉静典雅,宋徽宗的瘦金体自然也不会在这个已经发生了变化的历史时间段里出现。
就明朝书法大师李东阳和祝枝山等人的书法而言,因为没有唐宋大家的滋养,只承袭汉、晋时的钟王,书法规矩严整有之,却未免有些暮气沉沉,同真实历史有所不同。
而唐家小姐又是蜀地第一才女,眼界自然极高,加上家中豪富,名家法帖不只看到过多少。可如吴节这种开一代新风的古怪字体,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不由得心中剧震。
老实说,就吴节的字而言,其实还很毛躁。可这种从未见过的字体是如此新奇,新鲜,如匕首一般,字字自插胸臆,疼得钻心,又让人醉得如同沁在剑南烧春里不愿醒来。
第七章 方向
今天是周一,吴节将已经看完的《明史》还回了图书馆。他并不知道自己信手而写的那一笔瘦金体对古代的文化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至少在那个时间段如此。
说起书法,吴节倒是苦练过二十几年。父亲的一个同学是省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吴节六岁时就被父亲送到那里去学写毛笔字,写了二十年,字还算练得不错。单位里的标语横幅什么的,基本都被他给包圆了。
刚进图书馆,还没等饮水机的水烧开,同事柳大妈就跑过来:“小吴,有这么一个事儿该你负责,市志办的顾副主任要在我们这里呆几天,说是要查些资料。”
“市志办的副主任,他们那里什么资料没有,还找到我们图书馆来了?”吴节有些不解。
“也不是,市志办的资料虽然多,可却不全。你忘记了,特殊时期的时候,市志办移了不少档案过来,这一晃三十年过去,一直没有还回去。还有,金副主任这次是为私事而来的。”柳大妈一副消息灵通的模样,神秘地说:“金副主任可是我省有名的历史专家,出过几本专著的。这次来查资料,估计是要写一本新书。想看看以前的记录吧。”
“哦,原来是这样啊,他要看,自己去看就是了,关我们什么事。”吴节不紧不慢地打开茶叶盒,一边等着水烧热,一边想着心事。
他今天心情很好,漂亮地处理了唐家退婚一事,不但大大地驳了他们的面子,出了胸中一口恶气,还得了一大笔财物。
如此一来,唐家不但不敢在退婚一事上闹下去,还闹了个灰头土脸,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
将来无论是退婚,还是迎娶唐家小姐,主动权都在他吴节手上,就看心情如何了。
当时,蛾子就惊得呆住了,喊了她好几声,才醒过来。
估计是我这个吴家大少爷的表现实在太出色把那小丫头给吓坏了吧。
蛾子一个下午都不敢说话,到晚上的时候,她才小声问:“少爷,你怎么突然清醒过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会写字不说,还能说出那么一番大道理,让人有些害怕。”
吴节这才意识到以前的自己可是个傻子,这事还真要解释清楚才行。
于是,吴节就笑了笑说,自己以前心思糊涂。可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天天高烧,不知道怎么的,就把心窍给烧通了,很多事都能弄明白了。至于会写字,本少爷当年不是读过几年私塾吗,弟子摆在那里的,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如此,才算把蛾子给糊弄过去。
反正她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要想骗她还不容易?
……
“总算有个好的开始了!”一起床,吴节只觉得浑身通泰,又打开电脑查了查明朝的物价。
嘉靖年间,因为美洲的白银尚未大量输入中国,银价极贵,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于现代社会的一千块人民币。
唐家退聘退回来大约五十两银子,也就是说,他现在有五万块的身价。省着点花,对付个两三年不成问题。至于以后怎么办,我一个现代人,科班出身的211大学毕业生,还能比古人混得更差?
恩,得好好想想如何在明朝干出一番事业来。
也就是说,我吴节在那个时空里下一步该做什么?
一个上午吴节都在琢磨这个问题,想得有些头疼。客观地说,自己虽然有超越古人的见识,可却是学文科的,加上人又宅,动手能力不强,很多事干不了,也不想干。
那么,究竟什么才适合我?
正烦恼间,领导陪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进来,看他一脸谄媚的样子,那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市志办的副主任了。
见吴节在旁边发呆,领导脸色很不好看,忍不住就批评了小吴几句。
那人就是金副主任,这次来图书管是来查本市清朝时的青楼资料,说是要写一本雅俗共赏的历史读物,看能不能弄本畅销书出来换点钱。
这家伙很有点官员的架子,是个不好侍侯的主,而他要查的资料又比较生僻,吴节在接下来的两天被这鸟人指使着在图书馆的书架间跑来跑去,顺带帮他复印资料,累得小腿抽筋。
偏偏这个金主任还不领情的样子,不住地埋怨:“你们图书馆的管理太混乱了,连个目录都没做好。看看别家的藏书,目录和资料都是录进电脑里,又装了个搜索引擎,需要查书的时候,输入关键字,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
吴节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暗骂:还搜索引擎呢,你干麻不去百度?
也是金主任的运气,在图书馆忙乎了两天,总算将所有资料都搜集齐全。并得意地扔给吴节:“小吴啊,你看看我找的这些资料,牛大发了,如果写成书,你有没有兴趣看?”
金主任最自己还没写的新书能否受到读者欢迎心中没底,这几日见吴节也算是个不错的人,忍不住出言咨询。
吴节笑笑:“金主任若真要把这些都写成书,肯定大卖。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谁都喜欢看啊!”
心中却颇为鄙夷,这厮找的资料尽奔下三路。什么咸丰年间的无头裸尸,什么康熙二年本市某嫖客专喜舔人小脚啊,某大户人家爬灰啊……这还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国家干部吗?
可人家是大人物,好话还是要说他几箩筐的。
吴节本就是文科出身,说起话来也颇有水平,只几句话就搔到了金主任的痒处。不觉将吴节引为平生知己,又问:“小吴啊,听你说话,也是个很有素养的人,什么大学毕业的?”
等到吴节将自己以前读的那所大学的名号一报,金主任突然一声大笑:“啊,原来是校友,我也是那所大学出来的。哈哈,我就说嘛,别的大学出来的也不可能有你这样的水平。”
吴节本就不怎么待见这个家伙,可既然人家要认自己这个学弟,只得无奈地喊了一声:“学长。”
“哈哈,事情已经办妥,又认识了你这个小老弟。没说的,今天我这个学长心中高兴,晚饭算我的,走走走,下班了,咱们去哈皮!”金主任虽然年纪坡大,却是满口新潮词汇,估计是不服老。
“这个……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
“别这个那个的了,走走走,吃饭去,吃完饭再去KTV。反正是国家报销,又不要你我花钱,不吃白不吃。”
既然是吃**,那就不用客气了。
于是,吴节很干脆地随金主任一道杀到一家有名的大酒店,满满地点了一桌子菜。等到酒足饭饱,金主任提议到楼上的包房去唱歌,再点两个天上人间。
吴节连连摇头:“还是别,学长,你我一见如故,今天出来,就为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去KTV做什么,吵得很。”
金主任点点头:“也是,老弟啊,咱们这两天合作得不错,可说是有很多共同语言。同你说话,乃是一大快事,去唱什么歌啊,干脆喝茶聊天好了。”
说着就叫服务员将酒席撤了,把茶具摆上。
二人喝了几杯茶,吴节同金主任混得熟了,说话也没以前那么多顾忌,忍不住道:“学长,你这日子过得真是滋润啊,今天的消费,怎么这也好几千吧,竟然可以报销,做公务员就是好。”
金主任摇了摇头:“不是做公务员好,是做官好!像我,也就是个市志办的副主任,清水衙门,两袖清风,可也比普通人好许多倍。若换成热门部委,那家伙,你做梦都想不到。我说老弟,你也是个有能耐的人,干脆去考个公务员好了。”
吴节一笑:“考不上的,竞争太激烈,我试过,没戏,也绝了那个念头。再说,就算考上了又怎么样,还得从基层干起熬资历。可你就算是熬下去,也未必能熬出头。我就一个小市民,又没有关系,就算进入官场,也没任何前途。”
“是啊,谁说不是呢,别人看公务员风光,其实普通工作人员惨得很,不挂职,你就是个屁。”金主任今天喝得有点多,颇多感慨:“我当年不也是志向高远,想干一番事业。可就是没关系,只能在单位里熬着,到今天才算挂了个副职。可这又能怎么样,我已经五十五岁,没几年就要退休。还是古代好,只要你考中进士,马上就是一县之长,正处级啊!依我看来,古代的科举虽然禁锢人的思想,却是这世上最最公平的。”
“科举,科举!”吴节身体一凛,眼前顿时透亮起来:“我找到了,找到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八章 不一样的历史
在此之前,吴节正为自己应该再明朝干些什么为头疼。
他手头也好五十来两银子,短期内还没有生存危机。可这场古怪的梦境什么时候结束,鬼才知道。
吴节有一种预感,这场梦既然如此真实,估计会这么一直做下去。而且,这种支线的时间段之所以突然与这个时空交错,你难保它不会在不久的将来抢占自己现在的生活,将现实时空彻底吞没。
一想到这些,吴节心中就有些慌乱,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还不如提前做好准备。
五十两银子的本钱其实还是可以做些事情的。
首先,可以买些水田当小地主,依靠每年的地租过活。可问题是,当时的明朝正处于最鼎盛时期,地价颇高。尤其是在成都平原这种农耕高度发达的地区,都是上好水田。每亩地价值十两白银。五十两银子只能买五亩,在没有农药和化肥的时代,五亩地的产量只够一家三口果腹。需要你亲自下地干活,若是请佃户,除了雇农的,也剩不了几粒粮食。
可怜吴节在那个时代是个弱不禁风的病夫,又没有种地的经验。做为一个现代人,让他肩挑背扛,还不如去死。
因此,这一条路子也走不通。
除非将来发达了,买他几百几千亩地放那里。可真当那个时候,买地只不过是一种保值手段,是一种投资而不是门路了。
要想富,只有一种法子----做生意。
新津县位于成都城南面三十公里处,是成都府水陆要冲。境内一马平川,有宽阔整齐的官道。又有闽江这条大江连接眉山、青神、嘉定等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城中豪富人家多从事货物转运生意,万贯富豪多如过江之鲫。
五十两银子的本钱看起来不多,可若用好了,利益现代人的经商手段,十年之内未必不挤进富裕阶层,做个圆团团富家翁。
不过,作为一个宅男,吴节对做生意兴趣大不。
更重要的是,明朝的商人地位不高。士、农、工、商,商人可是排在最后的,真等你发了财,一千双眼睛盯着,有的是人磨刀霍霍收割你。
因此,就明朝而言,单纯的商人并不多,大多是士大夫和地主乡绅兼职。人家有关系有地位,还有优惠政策,你拿什么去和他们竞争?
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普通老百姓去做生意,收税收不死你。各地的关卡随便朝你伸伸手,就地让你破产。
就算你天纵奇才,靠着机敏精变小心经营,混到富可敌国的地步。可你没身份啊,就算你遇到一个小小的八品官,也得规规矩钜地跪在地上,人家想打你扳子就打你扳子。那样的日子对古代商人来说,或许没什么,可对现代人而言,却是断断不可接受。
是的,做官,只有做官才是正途。
在现代社会这种公务员队伍急剧膨胀的年代,一个正处级的县官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古代,所谓抄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可不是说着玩的。就整个明朝来说,全中国也不过一千多个县,代天子牧民,掌管一县数十万生灵的福祸荣辱,权力大到惊人的地步。
而中国自来就是一个官本位的世界,至少在未来五百年内如此。
要想在那个时代过得自在,就只有做官。只要做了官,有了权力,钱并不是问题。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科举的基础之上,只要考中举人,就算是踏进了统治阶级的队伍。
听到金主任这一句话,吴节精神一振,眼前豁然开朗。
以那个时代的自己而言,或许只能科举这条路可走。就算自己没信心考个进士,被朝廷直接任命饿日一县之长,可只要考个秀才来,也算是有身份有地位,即便是见了县官也可以不跪,能够享受大明帝国的所有优惠政策,在地方上就没有人敢欺负你。
到那时候,如唐家退婚那种欺人太甚的事情也不可能发生。
不过,真要去参加考试,写八股文,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
喝了一口茶,吴节陷入沉思。
没错,单究学习能力来看,他这个重点大学的高才生比古人不知强到那里去了。不过,因为那个世界的自己以前就是个傻子,虽然进过私塾,识的几个字。可只停留在发蒙的程度,没学过写八股文章。
如今要从头学起,没十年工夫拿不下来,自己和蛾子只怕撑不到那个时候。
从脑海里傻子吴节的记忆得知,那个时空的明朝和历史上完全一样,八股文的做法和格式也没任何区别,出题范围一样局限在朱熹的《四书集注》里。
朱熹是宋朝人,那个世界可没宋朝啊。
历史有其本身的惯性,很多应该出现的历史人物,一样在那个时空里出现。只不过,有的人身份发生了变化,有的人却如真实历史上一样。
比如李白在唐朝时是大诗人,现在唐朝没有出现,这个诗仙摇身一变成为隋朝第一大将,由诗仙变成了剑仙;苏轼这个大词人,一代文宗则是大卫朝美食家,所著的《眉州食谱》中记载的红烧肉、水煮鱼乃是川菜中的招牌……
在面目全非的历史中,还是有些人保持着他在真实历史上的本来面目。比如朱程理学,比如封建礼教。
仔细一想,估计是思想和意识形态这种东西不同于普通人那么容易受到历史事件的影响,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
因此,随着朱熹等一大批思想家的出现,历史在拐了一个弯之后进入明朝,又回到了他本来的轨迹。
“八股文,八股文,咳,还真没办法写啊!”在想到这一点之后,吴节的心情从天堂跌落到地狱,不觉大为郁闷。
滔滔不决地说了半天,金主任谈兴正浓,见吴节突然沉默下去,有些奇怪:“小吴,你想什么呢,一脸的苦大仇深,我刚才没说错话得罪你吧?”
他开着玩笑问。
“不是,学长你想那里去了,我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心中有感而已。”
第九章 热心的老金
“哦,说来听听。”金主任呵呵一笑:“难道你我之间还藏着掖着不成?”
吴节:“一点胡思乱想,说出来怕学长你笑话。”
“笑话什么呀,大家都是校友,咱们文科生都是文青,偶而有些古怪心思也可以理解。再说,我们这不是在聊天吗,想什么说什么好了。”
“恩,是这样,前一段时间我闲着无事看了不少架空历史小说,刚才听学长你提起古代的科举,突然有个想法。”吴节斟酌着语气,装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说道:“那些小说里的主人公吧,一穿越到古代,一会儿剽窃后人诗词,一会儿抄袭他人著作,混得风生水起。最离谱的是,竟然有人将什么《西游记》、《水浒》这种长篇小说都给一字不漏地抄了出来,完全是胡编乱造嘛?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记忆力,又是突然穿越到古代,不可能提前做准备的。”
“哦,你说的是穿越小说啊,我也看过几本,比如《新宋》什么的,就看个乐子,不当真的。”
“还有,我刚才突然想,如果我穿越到古代,要想混个出人头地,就只能去参加科举考试。问题是,我可不会写八股文,现学现卖,也没办法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样的的考场中脱颖而出。因此,最后的结论是,如果我穿越到古代,又没有身世背景,肩不能挑背不能扛,估计只有饿死这条路。”
“哈哈,老弟,你也不能妄自菲薄啊!”听吴节说得有趣,金主任也来了兴致,笑道:“你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建立在突然穿越的基础上,真到那个时候,换我也混不开。不过咱们现代人学习能力强啊,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就考试经验来看,不知道比古人强多少。不过是八股文而已,没那么复杂的,格式化写作,官样文章最好写了。”
“那可是古文啊,写着写着,就露出破绽来。”
金主任毕竟是历史学者,虽然人不正经,可学养却摆在那里。听吴节这话,点点头:“也是,古人的行文中有很多规矩和避讳,还有不少典故。如果弄错了,会有大麻烦。当然,如果提前知道自己会穿越,或者提前知道考题就好办了,提前找一篇范文背熟了还怕过不了关吗?”
“提前知道考题,然后背范文应付考试?”吴节猛地直起身体,手微微颤抖起来,口吃地问:“可以吗,这事容易办到吗?”
“废话,这事还不简单?”金主任指这吴节:“你啊你,在图书馆也是干了好几年的吧,业务素质实在太差,这一点我得批评你。八股文这种东西,从明至清,考了好几百年。出题范围又局限在四书五经上,到清朝末年,该出的题目都已出尽。可说每一个句子都有好几篇范文,你们图书馆的馆藏中就有一套八股文的集子,二百多卷,几万篇范文,从明朝洪武年到宣统时期的都有。打个比方,若你我提前知道自己能够穿越,又提前知道考题。嘿嘿,事情就简单了,随便找几篇范文背熟,就算是考个进士也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拿。”
“啊,我们图书馆有范文,我怎么就忘记了。”吴节猛地一拍额头,暗骂自己一声:猪,吴节啊吴节,你真是一头猪啊。
没错,图书馆里的确有这么一套八股文集子二百多卷三十几本册子。
只不过,这二十几本书中收集的八股文除了张居正、苏东坡等人的几篇文章外,都是又长又长,毫无价值,扔在藏书室最偏僻的角落里乏人问津。
如今,这一堆废纸对吴节来说,却是一座闪烁着金光的宝藏。
的确,正如金主任所说,有了这些范文,就算是考个进士,也是寻常之事。
强行遏制住内心的兴奋,吴节突然想到最关键的一点,心中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凉水一样冷透了心。
几万篇范文,以每篇文章两千字计算,那可是上亿个字,我吴节又不是人形电脑,接通电源查上U盘,就能一字不漏地下载进脑子里。
若真要背,以自己从小学到大学毕业锻炼出来的记忆力,背他几万个字或者十万字可以,再多,还不如去死。
当然,如果能够提前知道考题,然后提前做准备,事情就要好办许多。
问题是,明朝的科举考试中,乡试以上的考场,三年一届,因为事关读书人的个人前途和人生命运,或许能够从史料里查出来。乡试以下的童子试每年一次,具体到哪一年,哪一个县、府、省……根本就查不到呀!
只一瞬间,吴节甚至还产生了破罐子破摔地心思,想就此放弃。
可他表面上看起来虽然随和,性子里却是一个极要强的人,一遇到难题,习惯一咬牙硬扛,字典里就没有颓丧这两个字。
想了想,还得请教请教眼前这个历史学者金主任。
于是,吴节用开玩笑的语气把自己这个顾虑同他说了。
“小吴啊,你这就是笨了,此事还不简单。”金主任指了指自己,得意一笑:“你忘记我是谁了,我是市志办的主任,手头的资料多得很。别的不说,就本市从古到今的科举考试而言,从明朝洪武一年的恩科到清朝最后一届考试。考题、头三名的范文都有详细档案。我以前也想过写一篇关于科举考试的书,收集整理了不少资料。后来一想,这书写出来也没人买,就放弃了。你若有兴趣,我用电子邮件发给你好了。”
“那好,如此就多谢你了。”
金主任说了声没关系,又说自己研究历史多年,难得碰到吴老弟这种同道,正好交流交流。一边说话,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台IPAD,问了吴节的QQ号,将资料尽数传到QQ硬盘里去。
其实,金主任传的资料对吴节也没什么用处。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身份是四川省新津县的死老百姓,户籍在那里,就算要考试,也得就地报名,本市的考题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价值。
真要想在科举考场上有一番作为,嘉靖三十九年以后历届进士科的考题都能查到,甚至四川省历届乡试的题目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要想弄到下面三级童子试的试题,只怕不是那么容易。
那么,该怎么办呢?
对了,金主任刚才不是说了,市志办公有本地历史所所有科举考试的题目,那么,新津县的县志办肯定也有类似的存档。
只不过,新津县志办公那边自己可不认识人。
也不知道金主任有没有门路,管他呢,问问也好,碰碰运气好了。
第十章 我要做官
也是吴节人品爆棚,当吴节问起这事时,金主任回答说这事容易,不就是新津县历届科举考试的题目吗,他们县志办在主任前一阵子带队来我们这里,说是学习考察,其实就是来公费旅游。
作为对口兄弟单位,当时还是他金主任接待的。大不了打个电话问问,看有没有。
吴节大喜:“如此就麻烦学长了。”
“没关系,一件小事而已。”金主任也不废话,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去四川,估计就是新津县志办主任。
在电话上聊了半天,说明来意,挂断之后,金主任才笑着对吴节说:“运气不错,正好有。如果是从前,也没办法给你。前一阵子,四川的挡案系统正好弄了个电子数字系统,把所有的历史资料都扫描进了电脑。那个主任说了,明天上班就用电子邮件发给我,我到时候再传给你好了。”
他半开玩笑地问吴节:“吴老弟,你今天晚上怎么想起要这些资料了,是不是要穿越了?”
吴节背心微微出汗,道,学长你说笑了。又解释说自己最近恰好打算写一本与古代科举相关的书,背景恰好是四川,想用一年时间把相关史料都通读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年轻人当中像你这种专心做学问的人不多了。”金主任恍然大悟,有些感慨,说了不少鼓励吴节的话。
让吴节更惊喜的事情还在后面,金主任说,他同成都那边也非常熟悉,有个老同学在市档案局做局长,可以把成都市从古到今的所有科举资料都要过来。
聊了一个晚上,看时间已经不早,金主任起身道:“我也该回家了,老弟,结识了你这么个同道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以后我们在学术上可要多交流啊!”
“那是那是。”
“对了,历史专著这种书卖得可不好,我个人却是不支持的,若你想靠这个挣稿费的话。”
吴节也不说话,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对你金主任也许没有任何意思,可对我吴节来说,却是未来的希望。
金副主任是个非常热心的人,第二天,吴节刚打开单位的电脑,挂上QQ,那边,金主任头像就开始闪烁:“老弟,哥哥我不辱使命,所有资料都拿到了,你该如何感谢我?”
吴节回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好说,找个时间我请客,吃饭的地点随你定。”
“吃毛饭啊,要去就去夜总会,我要双飞。”金主任就是这么一个老不正经的人。
又聊了两句,等吴节把资料都接收完毕,那老家伙才又发过来一行字:“算了,你多少钱一个月,让你破费没意思。有时间找个地方吃火锅,国家报销,老哥我就爱这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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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上!”第二日,因为身体还是虚弱,吴节依旧在屋里呆了一上午,被冻得够戗。可若出门,外面何风正烈,更家经受不住。到中午的时候,蛾子买了菜回家,将一床新棉絮扔到吴节身上,脸色很不好看的埋怨起来:“才有点精神就躺不住了,你属猴的?再若病倒,还不是我服侍你,拜托,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
蛾子说话就是这样没大没小,可吴节却知道这小妮子对自己可是实心实意的。加上他本就是一个现代人,也没有古人那种上尊下卑的观念,笑了笑,只拧了一张热毛巾递过去,示意蛾子擦把脸。
又问:“中午吃什么,是不是改善一下伙食。”
蛾子还是一脸气愤,顺手接过毛巾扔脸盆里,喝叱道:“郎中说了,你如今是虚不受补,不能吃油腻的东西,我买了白米,中午熬锅粥吧。怎么,虐待你了?”
“不是,不是,喝粥也好?”昨天同金主任吃了火锅,满嘴牛油,撑得厉害,吃稀饭清理肠胃也好。
他心中记挂科举考试一事,问:“蛾子,现在几月几号?”
“二月三号,怎么了?对了,你不问我还忘记了。少爷,唐家那门婚事看来是没指望的了,你写了休书也不过是出了一口恶气。可人家财雄势大,我们终归是斗不过的。”蛾子将吴节扶上床,又给他盖上新买的被子,说:“咱们虽然新得了一些钱财,可每天眼睛一睁,张嘴就是吃,终归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好在你如今身子也好些了,心窍已通,是不是给想想将来做何营生?”
蛾子难得地没有发火,一脸郑重地看着吴节,眼睛里带着一丝忧色。
二月三号,时间上还来得及,再过几天就可以参加县试了。
古代科举分为童子试、乡试和会试三级。
过了童子试就能拿到秀才头衔,可以享受免除一切赋税的优惠政策,初步挤进了大明朝的主流社会。一旦乡试过关,则摇身变成为举人,算是获得了做官的资格。至于会试,一旦考中,就是进士,实授正七品知县官职。
其中,童子试分为县、府、院三级。
县试由当地知县主考,三年两考,日期多在当年二月上旬。
也就是说,若想走上科举这条道路,这几天就得去县衙门报名。
心中一个激灵,吴节突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对蛾子刚才话也没放在心上。
“这事啊,我倒是想过。”吴节还没说完,蛾子就接嘴道:“其实,这五十两银子只要运用得好,糊口是没问题的。本来,买两亩地是最好的。可惜你身子弱,干不了这种粗活。没办法,只能做点小生意。我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学过酿酒,要不,咱们在这里蒸几瓮米酒,在弄写各色果子,在门口弄个小摊。牛婶那里我已经同她说了,应该没问题。”
吴节呵呵一笑:“你都安排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蛾子点点头:“少爷,你就是个没本事的,这事还得靠我操持,放心吧,将来有我吃的,就少不了你一口。”
吴节见这个小姑娘说得郑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没笑什么。”吴节的声音大起来。
“不许笑?”蛾子照例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瞪得溜圆。
“小妞,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可爱。”吴节忍不住伸手在她小脑袋上摸了一下。
“你!”蛾子刚想发怒,可一张脸却涨得通红,竟说不出话来。
吴节摆了摆头:“做生意,我不同意,这东西不适合我干。”
“那你适合什么?”蛾子依旧红着脸,想起刚才少爷温暖的手摸到自己脸上,一颗心脏快得像是要跳出来,说话的声音也细如蚊蝇。
“我想做官。”
“做什么馆,这是什么行当?”
“我想参加科举考试。”
“啊!”
第十一章 古代的黄书
“你要参加科举考试,想做官?”蛾子猛地跳起来,伸手捂住自己嘴巴,吃惊地看着吴节:“你会写字做文章吗……”
话刚说出口,她突然想起吴大少爷昨天挥毫泼墨写休书时的情形,不觉呆住了。
“会。”
“可是……你以前在南京的时候好象只读过一年的书……”
“一年时间足够了,不就是写八股时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吴节突然摸着下巴,道:“我心中的确是糊涂,人也好象是被魔怔住了。可并不代表我心中不明白,只不过没办法说出口来罢了。在南京家里的时候,我不是被爹爹关在书屋里吗?可每当我清醒的时候,因为没办法出门,就抽出书架上的书读。十多年下来,家里的藏书都被我看尽了。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如今人正常了,学问也全回来。无论什么文字,提笔就有。”
说完话,他念道:“所谓诚其意着,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位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是《大学》中的一段。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这是《中庸》……还需要我念下去吗?”
其实,《大学》《中庸》这两本书吴节也是昨天在确定自己将走上科举这条道路时,才开始读的,也就背得这两句,再背诵下去,却要露馅了。
“哇!”突然间,蛾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声。
“你怎么了?”吴节被蛾子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老爷啊,老爷啊,一定是你在天之灵保佑。”蛾子跪在地上,朝着前面神龛里的吴节父母的灵位不住磕头:“蛾子不识字,虽然不懂得少爷在念什么,可决计是在背书不假。如果少爷真是读书的料子,真能考个功名,那可是天大喜事。本来,这看不到希望的日子蛾子也过够了,若不是靠着少爷孤苦无依,若不是念着往日的情分,蛾子是一天也撑不下去。可万万没想到大少爷如今开了窍。奴婢心中是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少爷有如此大的志向,将来若有出息,也是我的福分。难过的是,读书科举从来都是一件需要耗费大量钱财的事情。家里穷成这样,靠什么供养一个读书人?”
眼泪连串地落在地板上,须臾就湿漉漉地一片。
听到蛾子提起往日的艰难困苦,吴节心中也有些难过。笑着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蛾子,别哭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钱财一事自有我想办法。饿了,弄点东西吃吧。”
劝慰了几句,好不容易才让小丫头平静下来。
蛾子突然推开门风风火活朝外面闯去:“不行,我得去给公子里买几本书,文房四宝也得备下,这钱不能省。”
吴节苦笑地摆头:“不做午饭了?”
“大事要紧。”
“对了,去县衙打听一下,下一科县试是几号?”
“哎。”
“对了,买只大白鹅回来。”
“大事要紧,别尽顾着吃。”
“我不是想吃鹅肉,有用场。”
“知道了。”
不一会,蛾子就背着一个大竹背篓回来,里面装得满满的,“文房四宝,还有书都买回来了,也不知道合用不?”
“书,你买的什么书呀?”吴节翻看了半天,忍不住笑出声来。里面倒是有一套朱熹注的《四书》,可绝大部分却是话本小说这种闲书,什么《水浒》、《三国演义》,甚至还有一本《金瓶梅》,还是插图本的,装帧得很是精美。
“什么乱七八糟的?”吴节记得《金瓶梅》刊行于隆庆、万历年间,想不到现在就已经在市面上发行了。不过想想也是,历史记载未必就是真实的。现在是嘉靖三十九年,离隆庆朝也只有几年光景,有个几年的出入也很正常的。
“怎么了?”见吴节一脸坏笑,蛾子忍不住将头伸了过来,盯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书店老板说了,这书卖得最好,这是最后一本,准备留着自己看的,我好说歹说才买了回来,花了三十文钱,好贵。不过,大凡越贵的书自然越好,我就照着最贵的买了。怎么,这书不能用,说的是什么呀?”
“也不是不能看。”吴节道:“这是一本故事书,说的是才子佳人……恩,也不对,是那种事情?”
“什么那种事情?”
“就是一个叫西门庆的大官人,勾引良家妇女的事情。”
“呸!”蛾子羞得满面通红,唾口骂道:“我看那老板就不是什么好人,卖书给我的时候一脸坏笑,还那么贵。不成,我马上去退书。”
她越说越激奋:“非砸了他的招牌不可。”
“不用不用,看着解闷也不错啊。”吴节突然好奇地问:“刚才那老板怎么对你坏笑了?”
蛾子羞得更是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钻进去,慌忙逃了出去:“少爷,我去衙门问过了,今年的县试在二月九号,没几天了,对了,鹅也买回来了。我马上就杀,你是要吃红烧的还是清蒸?”
“红烧吧,对了,把那只鹅的大羽毛都拔下来给我。”吴节:“我并不是想吃鹅肉啊。”
看了几页《金瓶梅》,正看得入巷,蛾子就将鹅毛洗净送来。
之所以让蛾子去买只鹅,那是因为吴节想做几支鹅毛笔,记录些有用的东西。
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有的东西还是记录下来为好。尤其是那些从现代社会查阅到的未来几年,童子试、乡试、会试和殿试的考题。
所有的电子资料都没办法带到梦境之中,只能先背熟了,然后再在这里一点点记录下来。
本来,他的毛笔字也是写得极好的。可毛笔字这种东西速度实在不够看,比不上硬笔。
这年头也没处买铅笔钢笔,只能退而求其次自己做几支鹅毛笔。
况且,为了保密,他将记录下的所有文字资料都要替换成拼音字母。用毛笔写拼音,感觉上总有点怪怪的。
第十二章 报名
用小刀削了鹅毛。蘸了点墨汁,一写,很顺畅,速度比用毛笔快多了。
科举乃是国家轮才大典,最最严肃。历朝历代对于科场舞弊一事都非常注意,一旦被人抓到,轻辄腰斩弃市,重者抄家灭族。到了清朝,发现舞弊案,考官、书吏、考生从头杀到尾,砍几千颗脑袋的事情也有发生。
吴节觉得还是慎重一点的好,若是用汉字将考题和记录下来,如果被人发现,这辈子就毁了。为了保险,还是用拼音的好。汉语拼音好象是民国时才发明出来的,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近乎天书。
现在是二月三号,离二月九号的县城试还有六天。六天时间足够让自己将范文背熟。
一般来说,县一共有五场,每场一天。第一天是正场,《四书》文一篇,也就是依据四书中的一个句子写一篇八股文。接下来的还第二场又是一篇八股文,然后是第三场的五言六韵试贴诗……
花费的时间颇多不说,对试贴诗吴节也没有任何认识,手头也没有相关的范文。真进了考场,还真得要抓瞎了。
不过,县试有一个规矩,若是第一天的正试若能被考官录取,就算过关。至于后面四天,你去不去考试都不要紧。
吴节不会作试贴诗,又不耐烦在考场里坐四天,这么冷的天,自己的身体也扛不住。
那么,必须在第一天的正试就要拿到第一。
对此,他倒没有任何担心,依靠着庞大的题库,还愁不能独占魁首?
因此,吴节一开始倒没有急着去想考试的事情,而是提着鹅毛笔,用汉语拼音将未来几届的科举题目一一记录在纸上。
习惯了使用电脑,从最开始的全拼到后来的智能ABC,再到搜狗拼音,写起来倒也快。不片刻,就整理出了一个目录。
这个时候,鹅肉那浓郁的香味远远传来,让吴节忍不住叫了一声:“好香。”
“午饭做好了,少爷,是不是现在就吃?”
“好的,这个你帮我收好,除了我,别给其他人看到。”
见少爷一脸正郑重,蛾子慌忙接了过去:“好的,我帮你收好了,少爷,你这写的是什么呀,好象不是字?”
吴节:“蝌蚪文,你不用管。”
不得不说蛾子做饭手艺非常不错,那只鹅烧得喷香扑鼻,可惜吴节只得了一只鹅翅膀。
蛾子说,吴家也是大富人家过的。富贵人家讲究的是养生惜福,公子你病刚好,不能吃太油腻,也不能吃饱,得慢慢调理。
于是,这顿饭吴节只吃了一只翅膀,喝了一碗粥,头也晕忽忽的,好象有点低血糖的迹象。想再吃,蛾子那关却过不了。
无奈地忍住食欲,胡乱洗了把脸,换了一身干净儒袍,朝县衙走去。
明朝的新津县城不大,主要是一横一纵两条街,走不了十分钟就能走个穿城。
县衙门正位于城市正中心的十字口,衙门外的墙壁上正好贴着一份告示,围了几个书生模样的人。
吴节走过去一看,正好是今年县试的通告,写明考期和报名地点,以及考场位置。
考期就是本月九号,报名地点是县衙礼房,考场就设在县衙大堂。
吴节问了礼房的位置,一个人走了进去。
同朝廷的机构设置一样,新津津因为是上县,也设了礼、吏、兵、刑、工、户六房,对应朝中的六部,都有小吏主持日常事务。
进了礼房,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等在那里报名,年纪有大有小,小还是黄口小儿,大的则十五六岁。童子试的难度都不高,只要发了蒙,读上几年书,就能轻易过关。所以,来的考生年纪都不大,吴节在其中算高龄考生。
排了半天队,好不容易轮到了吴节。
那个负责报名的书吏估计也是厌倦了,也不抬头,将一份类似表格一样的东西扔过来:“把姓名籍贯,以及父亲、祖父、曾祖父三代是否尚在人世、可曾出仕、未仕都写出来。对了,可有族中长辈具保,或者同科考生五人作保,或者本地廪生担保书?”
“啊!”吴节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实在太匆忙了,什么都没有准备。
正因为科举一事关系重大,因此,考生必须身家清白,需要有人作保,以防备冒名顶替,或者是娼优隶帛之子孙。
问题是,吴节刚回老家一个月,虽然落了籍,可同族人也没打过任何交道。至于什么读书人,廪生什么的,也是没有任何来往。
顿时就呆住了。
“怎么,没有,没有你来做什么?”那个书吏终于将头抬了起来,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吴节。
吴节解释道:“我以前一直在南京,最近才回新津,也没出去弄担保。不过,我却是刚落了籍贯,要不,你翻一翻户口黄籍就能查到。”
他心中微汗,刚才急着来报名,倒将这茬给忘记了,失误,失误。
“查,去去去,谁有那工夫去查,谁又认识你呀,去找保人吧。下一个。”书吏不耐烦地挥着手,眼前这个少年形容萎缩,看得他心生厌烦。
吴节心中微微有些不快,皱眉道:“我是吴节,先父乃是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本就是新津本地人,尊下随便到街上去找人一问先父名讳,自然知道,需要什么担保?”
“原来你就是吴节。”被吴节顶撞,那书吏也是心头冒火。
其实,刚才听吴节解释说自己刚从南京回来,又自报家门,他已经知道吴节是什么人了。按理,将吴节的名字填上去也是无妨。
可眼前这个吴大公子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以前那个官家少爷?所谓落毛孔雀不如鸡,你来报名,还摆出一副清高模样做什么,见了我,本该低声下气恳求才是。
顿时冷笑:“没有担保,天王老子也不行。吴节吴公子你的大名这几日在县城里很响亮啊,听人说吴大公子是个傻子,愚蠢得很。怎么,大公子你今天闲着无聊来我这里耍子?嘿嘿,不用费这个劲了,来了你也考不上。”
吴节心中突然有怒火熊熊而起,这厮不报名也就罢了,还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从进入这场真实的梦境以来,他对身边的一切还是比较满意的,可就是因为生得瘦弱这一点让他非常苦恼。
书吏这一句话正好戳到他的痛处,让他如何不怒?
可表面上,吴节还是一脸的恬淡:“你怎么知道我就考不上,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腾!”一声,那书吏猛地站起来,怒道:“你就是个愚物,也想学人科举,快快退下!”就要着人将吴节轰出去。
吴节冷笑:“荀子说过: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
意思是说,能够肯定正确的、否定错误的才是智慧的表现。把错的认为是对的、把对的认为是正确的,那就是愚昧的表现。我来参加本科县试,行的是正道,何愚之有?
《礼记》又云:《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魏晋时,王肃注之曰:愚者,敦厚也。
你这不是在夸奖我吗?
只不知你是在说我愚呢,还是不愚,夸奖我呢还是在骂我。看你也是读过多年圣贤书的,否则也不可能在礼房听差。吴节不明,还请指教。”
这一段话是吴节前阵子在看《百家讲坛》中,钱文忠的节目时听到的,印象很深刻,此时正好拿来一用。
这一席话引经据典,竟说得那书吏满面赤红,哑口无言。
“说得好!”
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一声轻笑。有一个身穿儒袍的中年人走进来,指着吴节笑道:“你以圣人门徒子羽自诩,不觉得不合适吗?刚才礼房书吏说话虽然难听,却未必没有三分道理。你说你是敦厚,可洋洋洒洒说了如许一番话,驳得人面红耳赤,失之宽容,非温良君子所为。就算放你进考场,你有能考中吗?”
吴节随口答道:“你放我进去,我就能中。”
“大胆,县尊老大人面前,由不得你放肆!”书吏一声大喝。
吴节这才吃了一惊,原来眼前这个中年文人竟然是新津知县。
见吴节如此顶撞知县大人,旁边几个来报考的童子都吓得面色大变。
“吴节见过县尊大人。”吴节微一拱手。
“听说吴大人的公子刚从南京回乡,又生了一场大病。今日本官见你面容枯槁,身子孱弱,又一口南京官话,想来就是那个吴节无疑了。看来你也是博览群书之人,怎么才参加县试,以前没进过科场?”
吴节:“吴节少年时身有隐疾,一直在家养病。无奈先父三年前坏了事,家道中落,这才想着科举。又在南京守孝三年,上个月才回家乡。”
“哎,吴郎官的事本官也知道一些。”叹息一声,知县朝书办点点头:“替他把名字报上,本官做保。”
知县心中微微一动:老实说,主持县试实在没什么意思。来考试的大多是刚发蒙没几年的童子,写的文章也是狗屁不通,看得人心中厌烦。一县之文教,也是地方官的在政绩之一,这吴节书香门第,出口成章,或许值得期待。
第十三章 入考场
能够让一县之长,本场考试的主考官替自己担保,除了报名时所说的那一番话打动了知县大人以外,仔细一琢磨,吴节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亲在南京所犯之事本属冤枉,朝廷为了安抚兵变士兵,拿他来当替罪羊。做为士林个官僚集团的一员,新津知县未必不感同身受。推人及己,不由得不对吴节心生怜惜。
天下官员本是一家,朝廷今天可以为南京兵变牺牲掉一个兵部郎官,明天未必不会为其他事情牺牲掉一个县令。如今的天子大权独揽,嘉靖皇帝是大明朝至洪武、永乐皇帝以后最为英明之君主,皇权已经膨胀到一个新的高度。
君权、宰辅、大臣之争分外激烈残酷,至大礼议国本之争始,不知多少正人志士被牵连进去,念之,怎不令人心生唏嘘。
放吴节一马,也是君子的本分。
考试的日期就在六日之后,这六日之中吴节没有抱着书死读。而是在城中四处乱逛,如今正是农历二月上旬,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没有后世的工业污染,蜀地风光美得让人窒息。尤其是城西那条岷江,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青与天接,让人仿佛要融化在那一弘碧波之中。
对于吴节的游手好闲,蛾子很是恼火,不断在他耳边埋怨,说先前你要参加科举,我还以为你从此省事了,却不想如今却旧病复发。我也是空欢喜一场,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死了。
说到伤心处,又滴下一颗眼泪。
吴节却回答说,旧病复发,不又变回傻子去了,你看我现在像是个傻子吗?不对,我脑袋好象有些疼,我心里糊涂了。
说着话,就抱着脑袋装出一副痛苦不堪模样。骇得蛾子连忙去将湿毛巾拧了,要捂到吴节额上。
吴节哈哈地推开蛾子的手:“逗你玩的,果然将你吓住。”
“你……”小丫头气得瞪圆了眼睛,眼角依稀还能看到泪痕。
吴节一撇嘴:“不就是一场县试而已,弄得像火烧房子一样,至于吗?本公子乃是天才,平日里就算一个字不看,到时候一样考中。”
其实,想当年他也是一个贪玩的人。大学的时候,因为爱好广泛,在学习上也没下什么工夫。很多时候,临到考试的头一天才抱起书本狠K一个通宵。他是文科生,学得大多是死记硬背的东西,临阵磨枪,居然顺利过关。
这次县试相比起后世的考试,其难度低得令人发指。不过是背诵一篇八股文罢了,就两千来字,分分钟搞定。生活是美好的,与其在书斋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四下走走看看,好好享受这古色古香的明朝生活。
再说,自己身体还很虚弱,正该活动活动筋骨。
家中的伙食依旧糟糕,大多以流食为主,还好在现实世界中吴节有意识地胡吃海喝,每天在健身房里练块儿。现实反映梦境,几日下来,苍白的脸颊也饱满起来,红润起来。
照了照镜子,满意地摸了摸依旧消瘦的面庞,吴节忍不住微笑起来:“还好,做帅哥还是有希望的。”
五日之后,明天就该进考场了,吴节依旧没有看书,喝了两大碗鲫鱼粥,就早早地上了床,打起了呼噜。
看到吴节这段日子好吃懒做,一副公子哥的模样,蛾子已经有些死心了。不过,第二天她还是早早地起了床,将灶火烧得旺旺地。
古代的政府机构上班都早,无论是地方机构,还是中枢决策部门,卯时就要开门办公,这就是所谓的点卯。
因此,新津县本年的县试也定在这个时辰。
初春的天亮得很迟,尤其是在这种黎明时分,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又烙了两张饼子,炒了一盘辣子鸡杂。这才将热毛巾盖在吴节脸上,轻轻地抹了起来。
抹完脸,还没等吴节睁开眼,一口热腾腾的茶水就罐进口中,又香又甜,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好香。”嗅到鸡杂的香味,吴节忍不住叫了一声:“蛾子,今天怎么舍得弄好吃的?”
蛾子没有回话,眼神中也看不到任何表情。吴节这些天一个字没写,一页书没看,让她有些死心。
吃过早饭,吴节还是有些困,提着考篮走到考场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红的,又干又涩。
表面上看起来他这几天是玩得很嗨,其实,在现实世界中他还是很下了一番工夫的。虽然已经提前在资料里查到这一科县试的考题,虽然相比起大学里的期末考试来说,这种考试毫无难度。
但大学里若考是挂科还可以补考,县试若是考砸,就只有等明年,明朝的生活看似美好,可压力并不比现代社会小。他手头是有五十两银子,却不懂别的生存手段,科举做官是他唯一的出路。吴节突然有种输不起的感觉。
为了应付这次考试,他提前在电脑上打印了四篇范文,一到单位就坐在角落默默背诵,六日下来,竟背得滚瓜烂熟。
在考前的前一天,他还熬夜到晚上两点才上床睡觉,到现在还有些精神萎靡。
县试很不正规,考场就设在县衙大堂。今天来参考的考生很多,大约三十九来人,多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吴节是年纪最大的一个,足足比其他人高一个头。
因为大多是孩子,又起这么早,学童们都有家中长辈护送。
等考生们进了大堂,家长都站在门外翘首等着,将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见吴节过来,有认识他的人就小声议论起来:“这不是吴大人家的那个傻子吗,他怎么过来了,不会是来参加县试的吧?”
“好象是,一个傻子来考什么,这不是胡闹吗?”
吴节听得心中窝火,又不好辩解,只得提着篮子朝里面走去。
官不修衙,新津县衙门又破又小,围墙低矮,站在外面可以将里面的情形尽收眼底,还没县中的城隍庙气派,进了公堂,依旧能听到外面的家长们小声说话的声音。
知县和衙役门早早地到了,灯笼将整个大堂照得通亮。知县看到吴节,微微点了点头,笑道:“准备得如何了?”
“志在必得。”
“可本官好象听人说你这几日都在外面游玩。”
吴节揉了揉眼睛:“吴节偌大年纪才来参加童子试,若区区一场县试就吓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将来去参加会试,还不骇得连笔都握不稳。”
“你却自信。”知县哈哈大笑:“领考号找位置坐吧。”
心道:这个吴节虽然有些狂生气,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出身的不都如此,但这份自信却颇让人喜欢。
隆庆嘉靖年间,社会安定,是有明一朝的文化繁荣时期,四大名著、昆曲、江南四大才子、杨慎乃是这一时期的文化符号。其中,江南四大才子的狂放恣肆且不去说,小杨学士也是一个旷达、刚烈之人。反映到士大夫阶层,多有风流狂士,否则当年也不会发生杨慎带着一众官员,大闹左顺门,伏击张璁这桩震惊天下之事。吴节这一副好整以暇的自满,却正合了知县的胃口,不觉对他又高看了一眼。
第十四章 开考
领了卷子,找位置坐好,吴节知县开始训话,无非是阐明考场纪律之类。
最后又说,本科县试因为考生不多,只考三场。
原来,一般来说,碰到竞争激烈,人口众多的上县,县试要考足五场,如此才能遴选出合格的人才。新津县虽然是上县,又是经济发达地区,可比起江南那种人文会萃之地,文教上还是显得有些弱。别的不比,同为大都市旁边的卫星城,苏州府的吴江县试,哪一次没有几百个考生?
碰到读书人不多的县,知县可以酌情减少考试科目。
领了卷子,吴节并没有急着去作,将卷子扣在桌上,就从考篮里掏出一个白瓷茶碗,从旁边的炉子上提起热水壶,慢悠悠地泡起茶来。
原来,二月间的黎明天气尚冷,加上很多考生都要在考场里呆上一天。怕把那些垂髫孩童给冻坏了,知县大人一般都会在大堂里生两个炉子为他们取暖,也方便他们以热水就食。
其实,如果考题同真实历史上一样,一篇一两千字的八股文照葫芦画瓢抄一遍,以吴节的速度,也就是一两个小时的事情。可就算提前交卷也没办法回家去睡回笼觉。
科举考场的规矩,一旦考生入场就要封门,考试期间,可以开两次门放牌让交卷的考生离开,第一次放牌的时间是午时。
提前交卷,又没到放牌时间的童生可到衙门旁边的耳房等着。
刚才吴节看过了,耳房那边又破又旧,冷得厉害。还不如在这考场里呆上一天,火炉子烤着,暖洋洋舒服得很。
再说,到现在他还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答题。
还不如在这里喝几口茶好好休息,就当是泡茶馆好了。
县试的纪律比较松散,考场不禁止吃喝,只要你不影响其他人,就算你要埋头呼呼大睡,也没人过问。
蜀人嗜好绿茶,邛莱、峨眉山都有上好绿茶出产,放在杯中一冲,根根倒立,皆一枪一旗,嫩绿可人,香味虽淡,却悠长绵延。
见吴节悠闲地喝起了茶,知县笑了笑,心想:我们江南士子的情调,比起蜀人来说,却要雅致许多。这个吴节是本地人不假,可从小生在南京,又在那里读书长大,身上自然带着江南读书人的风雅。
知县本就是江南人士,吴节从小在南京长大,说起来二人也是半个老乡。对吴节这种现代人口中所谓的小资情调,感觉甚为亲切。
喝了半天茶,外面的天色逐渐亮了起来,等到一身爽利,情绪调动起来之后,吴节正要打开卷子做题,却听到一个孩童怯生生地站起来:“老父母,晚生……晚生要……交卷……”
知县含笑:“可答完了?”
“答……答完了……”
“好好好,把卷子上来给本官看,若真答得好,当场录取,后面两场也不用考了。”知县大为满意,在古代,能够提前交卷的大多是才思敏捷之士,这次也不会例外吧。
吴节抬头一看,那孩子十岁模样,心中不觉吃惊,难道这小家伙也是个才子,这才考了两个小时,就做完了。这家伙脑袋进水了,这么早离开考场,去耳房喝西北风吗?
不对,这孩子一脸的惊惶,说话也不利索,不像是优秀生啊。
果然,知县接过卷子只看了一眼,就紧锁起了眉头,也不说话,只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那孩子离场,显然是对那张卷子非常不满意。
果然,不片刻,衙门外面的大街上就响起了那孩子家长隔墙叫喊的声音:“三娃,考得如何了?”
童子怯生生的声音中带着哭声:“没做完,爹……我不会做啊。”
家长怒骂:“什么,没作完,没作完你就交卷了……不会做,往日你做什么去了?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想的就是让你光宗耀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年三两银子的学费,你这畜生就是这么糟蹋我的?回家之后,打不死你!”
估计是那孩子害怕挨打,哭逐渐大起来的哭声,有衙役的呵斥:“闹什么,肃静,里面在考试呢!考生去耳房候着吧,当这里是菜市场了?”
这阵响动惊得考场中的众人都抬起了头,一众孩童都是心有戚戚,脸色也有些发白。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进考场,紧张者有之,畏惧者有之、麻木者有之,像吴节这种有者良好心态的人却是独一份。
心中觉得好笑,吴节这才翻开卷子。
在打开卷子的一刹那,吴节心中突然一凛,有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是梦境,这梦境中的世界同真实的历史已有很大不同,如今又飞进了我这么一只蝴蝶,会不会产生蝴蝶效应?
如果这一科的考题同历史记载不同,我该怎么办?
写八股文我可不会啊!
如果考题不一样,肯定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先前已经在蛾子和知县面前放出大话,真做了白卷先生……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妈的,现在已经不是说可是的时候了,人死鸟朝天。
微一犹豫,吴节猛地翻看卷子,狠狠地看了一眼,心中却是一松,欢喜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一样,完全一样,同历史记载完全一样。
如此说来,这个梦境就是真实的历史。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科举金光大道就在前面等着我,想不发达都难。
考卷是县衙礼房制作的,一共十四页,上面印着格子,有点像后世的稿笺纸。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个字。
也就是说,这到题目被严格局限在三千字以内,少写可以,却不能多一个字。
另外,随卷还附了两张空白页,用来给考生打草稿。
实际上,县试的考生多是黄口小儿,很多人作八股文章都是草草千余字搞定,根本用不了三千字那么多。
能够发生下笔如流收束不住,以至于稿子不够用,考卷作废的情形大多出现在乡试、会试这种高级公务员考场里面,童子试根本不可能发生。
这次考试知县出的是一道小题。
所谓小题,就是截取《四书》中的一个句子,然后藏头去尾,让考生依照这句话的大意,写一篇文章。
比如“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句”,出成题目,大多是《学而》;“故君子居易以诶命,小人行险以侥幸”一句,则出成《居易》。你若不将四书背熟,根本不知道这道题目究竟说的是什么东西,考的就是学童死记硬背这种基本功,
这一场县试也同样如此,考题是《先之劳之》。
“先之劳之”一句出自《论语,子路篇》中“子路问政。子曰:‘之劳之。’益。曰:‘无倦。’”意思是,子路问怎样治理政事。孔子说:“自己率先去做并且不辞劳苦。”子路请求多讲一点。孔子回答说:“不要倦怠。”
《论语》吴节中学的时候学过几篇,也没完整读过。若不是提前知道题目,绝对是如坠五里雾中,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今,一看到这四个字,心中却是大定。
就在前两天,他已经提前背熟了四篇范文,如今只需好好想想究竟该将那一篇抄上去。
其实,科举考场上要想考出好成绩,能写一手好文章是基础,可如果你写的东西不合考官胃口,被刷下来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揣摩主考的口味也是一个考生必须提前做好的功课。
只是,知县大人究竟什么脾性,有喜欢什么样的文字,吴节却是一无所知。
四篇范文究竟该抄那一篇上去呢?
想了想,算了,如今也来不及费那个心思,就照最好的那篇誊录吧。
于是,他慢慢摸了墨,提起笔用工整的馆阁体将题目下好,然后破题“且天下之事未有以步趋人后为老成,以苟且图安为得计者。”
八股文有严格的格式,全文共分八个部分: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
刚把这一句写好,吴节就后悔了。心道:不过是一次县试,等级低,难度小,也就是后世中考的程度,我抄这么好的文章上去做什么,随便弄一篇就能将眼前这一群孩子给比下去。浪费了浪费了。
第十五章 案首
原来,吴节抄的这篇范文正是清朝袁枚考中康熙四年进士时的会试文章。
袁枚是清朝著名的诗人、散文家,官至江宁知县,康熙三大家之一,是文坛的代表人物。
作为一个文科生,吴节对这人是非常熟悉的。最早知道袁枚的名字,还是看他写的那本《随园食谱》,作为一个资深吃货,如果连这本书都没读过,遇到同道却有些抬不起头来。
当初读这本书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道清蒸猪头的菜谱。同一般人的作法不同,这道菜在制作的时候,先得煮上一大锅黄酒,用黄酒蒸猪头,以便祛除其中的腥膻和秽物。
至于食谱中的小吃,诸如豆腐干、茴香豆什么的,更是研究清中期江南世俗文化的宝贵资料。
后来,吴节又陆续看过他的鬼怪小说《子不语》、《随园画谱》和他的诗集,时间隔得久了,到现在印象已经非常模糊。
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清朝的文化人当中最有趣,最博学的。
用进士科的文章来对付县试,未免有牛刀杀鸡的嫌疑。而且,吴节资料库中的文章虽多,可大多是普通货色,像这种名人名家的作品却不多,用一次少一次。
再则,袁枚的文字老辣浑厚,如今却出至吴节这个少年人之手,未免有些让人心中怀疑。
可惜,卷子上已经写了字,按照考场规矩,也不能更换。
吴节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抄。
吴节这边一动笔,一直关注他的知县精神一振,慢慢地走到吴节身边,低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字写得太工整了,标准得如同雕版印刷一样,这样的考卷今后若是参加乡试,只需将名字一糊即可,也不用专人誊录。果然是官宦人家子弟,从小就学写馆阁体,立志科举。
馆阁体力求典雅庄重,是一种应试考试的产物,讲究干净整齐,让人看着眼睛不累。却不追求个性和韵味,自然没有半点书法可言。
在吴节所在的现代社会的书法家一提起馆阁体都是深恶痛绝,觉得这东西根本就不算是书法,是对人性的一种束缚。
吴节也深以为然,实际上,他平日间最喜冒辟疆,其次才是宋徽宗瘦金体,对馆阁体也是嗤之以鼻。可这是在明朝考场上,若能写得一手工整的馆阁体,有很大程度的加分,他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在考卷上玩个性。
不管是在什么年代,要想混进体制,你就得按照体制内的游戏规则做事。
果然,一看到吴节的卷子,知县就是心中一快,心中极其欢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吴节的文章,这一看,不觉微微失望。
吴节正好写到起讲部份。
其实,即便是袁枚这样的大家,严格按照八股格式写,开篇依旧规规矩矩,老成厚实,没任何出彩的地方。
失望归失望,相比之下,吴节的文章格式严整,用笔老道,比起其他考生来不知要好上多少。
那些孩子写的东西,说句老实话,很多都是狗屁不通,多看一眼也是脏了眼睛。还好今科有吴节这么个人物在,才使得这次考试不至于一个人才也选不出来。
又看了两眼,这个时候,知县才发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地方。
的确,吴节的文章是有些暮气沉沉,开篇也是寡淡,可等他的起讲一写完,知县却觉得自己好象被这种浑然一体的文字给拘住了,箍住了,隐隐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仔细一斟酌,这篇文章若换成自己,按照吴节的大意写,也只能写成这般模样。要想改动一字都难。
想到这一点,知县心中大为惊讶,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当年也是进士,实授的七品知县,胸中学问也是不错,平日间对自己的文章和出身甚为得意。今日一看吴节的文字,心中却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这吴节写文章的本事比本大人还要强上半筹。
就将脚步停了下来,目光落到吴节的卷子上,再不肯挪开。
不得不说,毛笔字写起来真是慢。袁枚这篇文章大约两千字左右,若是用电脑,二十分钟弄妥;换成钢笔,大半个小时。
用毛笔,又得是一丝不苟的馆阁体,速度自然极慢。
等到开始起中二股,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其间,不断有考生交卷,卷子由衙役递到知县手中。
知县只看了一眼,又对比吴节的卷子,只觉得这些考生所写的东西不堪入目得紧,就随手交给衙役,再懒得阅卷。
时间一点点流逝,等吴节将中二股写妥,进入后二股部分之时,已经一个小时过去,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
一轮红日高挂天穹,又是一个艳阳天。
知县一直站在吴节身后,只觉得腿有些发软,胸口也被吴节那老成得令人发指的文字闷得种烦闷欲呕。
知县心中更是震撼:这少年看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厚实成这样,没道理啊!
等到吴节将后两股写就,大约也是觉得这么用馆阁体写下去太烦人,也许是写顺了手,字迹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黄庭坚的韵味,速度也快起来,整张卷子也变得鲜红灵动,活生生如同那过雨的竹叶,绿油油透人心脾。
“好!”知县心头那颗被满篇工整文字压得沉闷的心臆顿时一松,舒畅到极至,叫了一声好,忍不住念起了吴节刚写下的那一行文字:“必迎必送而无虚春秋,省耕省敛,而无虚岁月,生灵未动,而七十二国,潜风通鱼之心……好文章,好文章!”
前面已经写了两千多字,可说不但没有出彩之处,读之让人心中抑郁。可这句对仗工整,辞藻优美,尽显袁枚袁子才隽永风致。
这堪称画龙点睛之笔一出,就好象有人在窗户上捅了一窟窿,有清风透来,读之,当如腋生两翼,飘飘欲仙了。
吴节听到这一连串好字,知道科举路上的第一关已经顺利过去了,没有曲折,没有波澜,一切水到渠成,举重若轻。
最后那一句二十余字的结语已经不重要了,等吴节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早等在一旁边的知县一把抢过他手中毛笔,在卷子上一圈一点。
“这……”吴节惊讶地站起身来。
旁边的衙役笑道:“县尊已经当场录取你了。”
县试考场上,考官一般都会当场阅卷,碰到满意的卷子,就会提笔在上面画个记号,当场录取,谓之圈点。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可吴节还是有些惊喜。连忙一作揖到地,再次出言询问,以确定这一点:“多谢县尊青眼。只不知,后两场考试晚生还用来吗?
“考什么考,本官点你为这一科的头名案首。”知县哈哈一笑。
这一声惊等考场里低低骚动,几十个考生的目光同时落到吴节身上,满是艳羡。
“多谢老父母,多谢老父母,晚生这就退下去了。”
“等等,虽然你得了这一科的头名,以后也不用再来考试。不过,反正现在时辰还早,本官再出一题,你作来看看。”见识到吴节的文字之后,知县有些舍不得放他走。
能够在这种死气沉沉,满眼都是垃圾文章的县试考场上看到吴节这种文字,乃是人生一大快事,若还有好文字出现,也不失为一桩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