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 腥味海风
明朝崇文抑武,自来就有文官带兵的传统。
武官冲锋陷阵,文官统帅。
比如后来的杨鹤杨嗣昌父子、孙承宗、孙传庭、洪承酬,谁不是进士出身,官居二品,甚至入阁为相。
因此,吴节这个翰林院学士,钦差大使,一到军队中,很自然地成了这支军队名义上的统帅。当然,吴节对军事一窍不通,这仗还得由戚继光来指挥。
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激励士。
潮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下去,黑黝黝的海滩在脚下逐渐延伸到前方,终于同前面那座不大的岛屿连接在一起。
前方依旧朦胧,看不太清楚,只依稀能够看到倭寇的用石头砌成的矮墙和木栅栏,海滩上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岛上的敌人,随着海风,隐约有嘈杂的喊声传来,不断有小黑点跑上矮墙。
有几处火点在敌人的营盘里腾起,然后连成一排又一排火把。
风开始大起来,一股烟夹杂着硫磺味吹来,又呛又腥。接着天光,吴节看到自己落到身边卫兵刀身上的倒影,有些憔悴。
昨天发生了那样一件事,又想起这场大战,吴节失眠了。
“可以开始了!”戚继光一挥手。
又是阵呐喊,无数战兵和辅兵都以百人为小队轮番朝海滩上冲去,背上无一例外地背着一捆稻草。
等跑到海滩上时,就将背上的稻草扔在地上然后整齐地跑回去,给身后的战友闪开位置。
一切显得井井有条,又不可阻挡。
刚退潮的时候,海滩还显得平整。这是中国东南特有的海滩,没有沙子都是黑色的淤泥。
这么多双脚一踩上去,立即地烂成了菜园子。
随着稻草一步步朝前铺去,淤泥渐渐地深起来,已经能够没到人的小腿。
通常是一脚踩下去,老半天才能拔出来。在里面走上十几步,就累得人大口起喘着粗气。
“速度真慢啊!”和戚继光骑在马上看了半天,吴节有些不耐烦都快半个小时了,稻草铺出去也不过百余米:“不到地头,还真不知道这一仗如此难打难怪以前朝廷派出那么多军队征讨,都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对了,戚将军,倭寇怎么没有任何动静,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一路推过去?”
吴节好奇地看了看倭寇方向。
戚继光:“还远,倭寇的远程兵器射程不够。从这里到横屿有三里真正的战斗应该发生在最后一里地。岛上有一千多倭寇,还有裹胁来的几百海盗。凡战,都不可能据险死守,仍需以小股部队出击,迟滞敌军攻势,挫其锐气。我们只有四个时辰只要守上四个时辰,这一仗,倭寇就赢了。”
吴节对古代的军法非常好奇,接着问道:“戚将军,今天就算攻不上岛去也是无妨,大不了改日再战,无需忧虑。”
戚继光知道这位吴大人没有带过兵,苦笑道:“改日再战说起来容易,可今天若是解决不了战斗我军锐气必然大挫。接下来再收集稻草也需一两日,等准备好了,再攻,若再拿不下来,也不知道会付出多少伤亡。我军也不过三千多主力战兵,都是训练多年的精锐,经不起这种消耗。且,倭寇也有一千多精锐,士气正旺,乘我士气低落的机会主动出击,这一战,只怕要败了。所谓一股做气,再而竭,三而衰。依末将看来,今天这一仗若拿不下,以后也不用打了。只能退兵休整,没一两个月恢复不过来。吴大人,我们违抗胡总督军令,又杀了罗龙文,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吗?”
吴节也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吴节受教了。戚将军,我能做什么?”
戚继光:“为将者,当身先士卒,为三军之表率。等稻草铺到岛上,戚继光当第一个冲上岛去,大人且在后面观阵。”
吴节点点头,此刻也只能等了。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下午两点,距离涨潮还有三个小时模样。
“时间还够吗?”这样的问题吴节也不知道问过多少次。
没有太阳,也没办法立日轨,全凭猜测。
队伍还是轮流前进,将稻草一捆一捆扔在淤泥上面。
到处都是脚步声和士兵、民夫们的喘息声。
所有的人头是满头汗水,不断有人大喊:“让让让让。”
“后面的跟上。”
“草,这里还需要加点。”
戚继光看到忙而不乱的海滩,欣慰地点着头,一直紧绷的脸舒展开来。
吴节也看出门道来,古代的军队因为训练的关系,军纪一向不好。像这种上万人的队伍,紧紧地挤在一处小海滩上,要调度得进退有据,忙而不乱,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平日间,也不知道需要花多少功夫训练。此可见,戚家军的战斗力比起寻常军队高出不是一点两点。
说起用稻草铺地冲上岛去,以前的军队应该不是想不到,大约是做不到吧。
很快,两条宽约五米,长约两里的金黄色小路出现在眼前。
不断有火夫将一盆又一盆米饭推到沙滩上来,士兵和民夫们也不停下,抓了一把米饭,都是一边吃一边朝前面跑。
“吴大人,大帅,该用午饭了。”一个卫兵小心地提醒。
戚继光和吴节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下马的意思。
正在这个时候,“轰隆!”一声,远方船来几声大炮的轰鸣,先前还迷朦在岛上的薄薄雾气仿佛也被震得散了。
一个激灵,吴节抬头看去,对面的倭寇寨子里有两点火光一闪而灭
这是敌人正在放炮,果然是倭寇的主力,居然带了火器。
“这一仗不太好打。”戚继光说。
前面,横屿像一条长长的火腿,清晰地显现出来。
“哗!”前面一阵骚乱,不断有民夫撒着脚丫子朝后跑。
无奈,两里地长的稻草道软得着不了力,不断有人被挤得从道上落下,摔到淤泥里,半天也爬不起来。
敌人的火炮还在射击,大约有两门,也不知道是什么,一道小小的火花之后,就有两粒石弹呼啸着从天空划过,落到淤泥中,飞溅出点点泥浪。
这个时代的火炮毫无杀伤力可言,更多的是威慑。
打了四轮炮,却没伤着一个人,倒将民夫们惊得一阵混乱。
“已经到火炮射程了。”戚继光朝卫兵看了一眼:“去问问,还有多长距离。”
不片刻,就有人来报:“禀吴大人,大帅,我军距敌一里。”
五百米距离,都可以看到倭寇的模样了。
已经进入敌人火炮和弓箭的覆盖范围之内,战斗随时都会发生。
戚继光立即喝道:“前锋准备,出发。”
吴节转头看去,身后的海滩上正坐着大约三百战兵和三百多辅兵。这些人已经在沙滩上坐了一上午,早等得不耐烦了。
听到戚继光下令,伍长什长们纷纷大喊:“起立,着甲,着甲!”
于是,辅兵们纷纷提起堆在身边的铁甲给战兵穿戴起来。
戚家军装备优良,每具铠甲重约四十斤,防御力极强。若是一大早就穿在身上,站上半天,只怕早就累倒了。
这次大战规模空前,所谓的鸳鸯阵也用不上,得依靠这些装备精良的勇士像推土机一样平推过去,直到眼前再没有一个活着的敌人为止。
吴节看了看身边跃跃欲试的水生和连老三,点了点头:“连胜、水生,你们也着甲吧。”
据真实的历史记载,这一仗明军获得空前大胜,斩首一千余级,自身伤亡不过几十。以这两人的身手,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吴节有些提携这两个忠诚的部下,有心让他们在战场上立下功劳,索性让他们也加入到前锋部队当中。
昨天二人为争谁上前线斗了半天嘴,正生着气,听到吴节让他们做准备,都面露狂喜,同时跳下马:“多谢大老爷。”
吴节身边的宋太监大惊:“大人,他们都上去了,你身边可没有护卫。再说,他们又不是台州军,不需要上战场的。”
这话一说出口,水生却是不依,大叫:“宋公公,这里都是戚家人,大人也不需要护卫。与其让我等在这里看别人打得热闹气闷,还不如上去杀个痛快。大丈夫,当在沙场建功立业,如此在不枉来世上一遭,人都上战场了,将来若别人问起我水生杀了几个倭寇,我回答说一个没有,还怎么见人。”
连胜为人沉稳,缓缓道:“公公,在没有入大老爷门的时候,连胜也是延安边军。我乃大明军人,上阵杀敌人,保家卫国是我的本分。”
于是,两人相互帮忙,将铠甲批上。
几百前锋敢死士身上都是闪亮的铠甲,或提着长矛,或举着盾牌,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如同闲庭漫步。
三里地,若一开始就冲锋,只怕没到地头已经跑脱力了。
在他们身边,各自都带着一个辅兵,这些人大多是新征召来的流民,一个个都面容苍白,同斗志昂扬的主力战兵形成鲜明的对比。
连老三和水生二人跑进队伍中,跟着一个牌子手,很快就消失在人海当中。
“吴大人,我要朝前移一下。”戚继光对吴节说。
敌人的远程火力射程只有一里地,既然队伍已经开始冲锋,指挥所自然要向前移。
吴节:“我也去。”
就骑着马上了稻草铺成的小路。
第四百二十九章 捷报
西苑,玉熙宫。
整个夏天北京城就没下过几场鱼,天气热得厉害。白得耀眼的太阳一点点落下,一点点转红,终于能够为人逼视。
整个西苑就好象被这一片粘稠的通红所笼罩,夜终于降临,一点点灯笼次第点亮,无数太监在黑暗中忙碌地来回游动,却悄无声息。
玉渊潭的水已经缩下去一截,天气热得紧,世界仿佛被扣在一口烧热的锅里,汗水寂静无声地流着。
一个太监使劲地打着手中的火石,半天也没点燃火绒,大约是手上的汗水太多,沁湿了火石所致。
“真他娘的热,本以为这里靠着水,比宫里要凉快些。却不想见了水气,比紫禁城还闷。早知道,咱家就老师呆在内书堂读书好了。”
说话声中,另外一个太监面上赫然变色,用急促的语气小声打断他的话:“小安,还不快住嘴,这么热的天,所有人心里都窝着一团火,若叫人听了,仔细吃打。”
姓安的太监吃他这么一喝,显然是有些惧了,喃喃道:“还不因为东南前线的事,万岁爷一着急上火,咱们的日子也跟着过不轻省,只希望吴节大人快些将那些倭矮子给解决了。看日脚,吴大人去东南已经小半年了吧,怎么还没消息传回来?”
没错,整个北京城都知道吴节去东南是督促胡宗宪对倭用兵的。前一阵子,吴节和戚继光以六百里加急将一道急件送到北京,说是已经寻到了倭寇的主力,自带台州军主力去福建与敌决战。
到如今,时间已经过去快两个月,那边竟然没有一点消息传来。
仗打得如何了,是胜是败,却是没有半点消息。
说起东南的明军,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戚继光的台州军和胡宗宪手头的粤北军,若台州军败,整个东南沿海将不可收拾。这场战争虽然无关国运,却意义重大。赢了,整个江浙福建甚至广东河清海晏。若败,东南财税重地糜烂,整个大明朝的财政将彻底崩溃。
随着大运河的畅通,南方经济的繁荣,从元朝起。江南就是整个中国的财源,江南若是破败,仅靠北方那点出产,根本无力支撑起这么庞大的一个帝国。
这也是在真实历史上,满清一旦夺了北京,就急切地冒险发兵南下,而不是消化胜利果实,与南明划江而治。
中国,在大运河开凿和江南开发完毕的情况下已经成为一个整体,无法分割,也无法独自存在。
这其中的厉害,整个大明朝也是清楚的,这也是嘉靖急于解决东南战事,甚至不惜采取厘金制的缘故。如今的大明,财政已经彻底的崩溃了,即便因为厘金的原因冲抵了大部分的军费开销,今年依然产生了巨大的赤字。
另外一个太监小声道:“只怕没那么容易,吴大人在西苑行走多年,咱们同他也熟,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可这年头,好人只怕没好报。吴大人诗词文章那是一流的,可以前从来没带过兵,这一仗,只怕未必能打赢。”
安太监心中一惊,叹息道:“是啊,吴大人也是的,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我虽然不懂得军事,可在内书堂读书的时候也看过几本兵书,兵法上讲究是集中力量攻击一点。这一仗若要打,就得集中整个东南的所有兵力,务必毕其功与一役。万万没想到,吴大人竟然领着一支偏师就冒冒然地与敌决战。若败了,如何了局?”
另外一个太监也长叹一声,说:“谁说不是这个道理呢,可是,东南军队可都是掌握在胡宗宪的手里,他可是严阁老的门生,绝对不会配合吴大人的。吴大人也真是,堂堂一个状元公,天子近臣。换别的人,绝对是什么都不做,就呆在翰林院里熬资历,吃他十几年闲饭,以他的才学,未必不能熬到入阁,又何必去冒这么大一个险?阁臣,原本不需要军功的。”
安太监神色黯然下来:“在内书堂里读书的时候,吴学士的文章诗句可是我辈的必读科目,对他的人品文章,我等高山仰止。这么一个大宗师,如果真毁在这事上,让人与心何忍。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吴大人为了国家之事,连个人前程都顾不得了,希望他好人有好报。”
另外一个太监叹息完毕,突然有些迟疑:“小安,你是在内书堂读书的,晓得的事情比我多。咱们是不是想错了,没准吴大人还打赢了也说不一定?”
小安郁闷地摆了摆头:“公公忘记了嘉靖三十九年蒙古围困北京的旧事了吗,巍巍大明朝,连万岁爷的京城都被人围了,全天下的军队都过来勤王,依旧没有打赢敌人。这可是发生在万岁眼皮子下的事情,也没有军队敢偷奸耍滑,结果却打成这样。可见,我大明朝的军队已经不堪到何等地步。吴大人去东南带兵,只怕……”
那个太监心中烦闷,道:“想不到我大明朝的军队这么不经打,是啊,那一仗已经将我大明朝的精气神都给打没了。东南那边若再输,如何得了?”
夕阳已经彻底地落下山去,大约是受到两个太监郁闷心情的影响,天黑得厉害。
抬头看去,却是大片大片的黑云,再不如往日那般漫天星斗。
正叹息中,突然,一点雨水滴到灯笼上,发出“扑哧!”一声响,然后如梅花一样溅开。
接着又是第二点,第三点。
“下雨了!”小安尖叫了一声,忙跑到旁边那条长长的回廊里。
雨不大,却毫不犹豫地落下,又阵阵清风吹来,一股说不出的清凉之气在整个西苑里回荡。
秋天到了。
“下雨了,下雨了!”到处都是太监们的低低的喊声。
“谁在乱加!”一只灯笼从回廊那边走过来,好多人,走得也急,脚步声甚至盖住了雨声。
为首的正是一身便装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辑事厂督公陈洪。
他身后则跟着一个身穿五品宫装的太监,这人品级不低,可却是生面孔,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要知道,明朝的太监品级都不高,如司礼监的秉笔们,堂堂内相,也不过四品到头。
陈洪执掌东厂,又是个冷脸子。风吹来,灯火摇曳,看起来甚是狰狞。
两个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同时跪在地上:“陈公公,北京城这个夏天就没下过雨,奴才们刚才是一时高兴,禁不住叫出声来。”
陈洪那张狰狞的脸突然一缓,立即生动起来:“这可是大大的祥瑞,起来吧,今天是谁当值?”
两个太监见陈洪心情好象不坏的样子,忙站起来,“回公公的话,今天是小安当差。”
陈洪:“小安,万岁爷在吗?”
安太监:“万岁爷正在屋里炼气,黄锦公公在旁边侍侯着呢!”
陈洪:“那么,内阁值房今天又又哪个相爷当值?”
安太监:“高相在。”
“去,请徐相过来,十万火急。”陈洪道:“前线有紧急军情传来。”
“前线……是吴大人吗……”这话一问出口,安太监心中这才叫了一声糟糕。若是在往常,但凭这一问,就是一顿扳子。
他吓得背心出了一层热汗。
可说来也怪,陈洪却笑起来:“正是……”然后重重说了一句:“大捷!”
“大捷,太好了!”两个太监同时一颤抖,眼圈却是一热,几乎欢喜得流下眼泪来。
大明朝,太需要这场胜利了。
看着两个擦着眼泪飞快跑进雨中的太监,陈洪朝身边那个太监一笑:“宋公公千里迢迢从福建来京师,一路辛苦。旅途劳顿,本想让你在驿站歇息一晚的。无奈,万岁盼这场胜利,已经盼了很长时间了,只能让你再辛苦一遭。”
是的,陈洪身边的那个太监正是台州军监军宋公公。
他一脸的疲倦,看起来很是憔悴。
听陈洪说,道:“陈公公客气,正要拜见万岁爷,不敢耽搁。”
“走吧。”
等到了玉熙宫嘉靖的精舍门口,雨依旧下得很大,借着灯光看出去,外面都是银亮的白线,天地见如同挂了一道珠帘。
听到外面来报,黄锦从里面缓缓走出来,神色波澜不惊。
“干爹,东南那边,吴大人……”宋公公连忙拜下去,大约是实在太兴奋了,一张脸涨得通红。
“知道了,捷报嘛。”黄锦微微一笑,示意他起来:“万岁爷正在静修,大家伙都在这里候着吧。”
陈洪见黄锦好象早知道的样子,一愣:“黄公公你早知道了。”
心中却有些不快,好象被人抢了头彩一样。
黄锦:“早在一个月前就接到了吴节的密折了,只不过,万岁爷也不敢肯定,今日见了宋公公,他老人家大概可以放心了。万岁刚服用过仙丹,胡大顺胡神仙正在里面侍侯着,大家都在这里等上片刻,等高相来了,一道进去好了。
“是。”
同陈洪等人的随意不同,宋公公依旧笔直地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仍凭飘飞的雨点将他的肩膀一点点淋湿。
黄锦心中暗自点头:“小宋在军队里历练多年,倒也成些模样。如今又有了军功,是时候调回京城大用了。”
不一会儿,高拱就急冲冲地跑过来,大声嚷嚷:“大捷,大捷,可是真的,斩获如何?”
第四百三十章 大喜
这一声吼得极其洪亮,众人都是脸上变煮。
黄锦更是连连朝高拱摆手,可已经惊动了嘉靖。
一声长啸从精舍中传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念的正是吴节的诗作。
“热了一个夏季,今日总算见着了雨水。虽然这诗不应景,可对朕来说,这就是一场春雨。东南风雨,今朝春归,好,非常好,都进来吧!”
众人次第进入殿中,却见嘉靖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头上的的纱幔在风中飞舞。
胡大顺被风吹得有些站不住,道袍也乱了,头发也散了,毫无平日间仙风道骨的风范。
本来,军国大事,胡大顺应该回避的,可今天的他却没有离开。
“臣宋时磕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乡!”宋太监跪在地上,一脸磕了三个响头,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缺下,大喜,大喜啊!”
门关上了,飞舞的纱幔落了下来。
黄锋接住,挽了起来。
嘉靖将眼睛落到宋太监的身上,目光尽是柔和与喜忧:“怎么说?”
宋太监擦了一把眼昨:“万岁爷,臣此次随吴节大人和戚继光将军出兵福建,大获全胜,三个时辰左右,尽歼横屿岛上倭寇。斩首三百四十六级,解救被虏妇孺八百余。至此,东南倭寇已经被我军一扫而空,在兴不起任何风浪。心腹大患以去,至于盘踞在其他地方的海盗,大多是从贼的淡民,不管是用兵还是招抚,都不过是举手之劳。”
“啊!”胡大顺身子一颤面上霍然变色,他也是刚知道这事。
本来,吴节离京半年,没有人在皇帝身边争宠,胡大顺这些日子过得正爽,巴不得吴节永远不回来了。或者,他能吃个大败仗也好。
想不到,吴节竟然取得了这么大一场胜利,可想,将来这个吴节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会重到何等程度这让胡大顺又嫉又恨。
高拱听到这个数字,心中却大为失望,忍不住哼了一声:“才三百四十多级斩首就来报喜,胡闹。刚才听人来报东南大捷,我还以为斩首几千呢。这东南倭寇动辄上万,才杀了三百余人,算得了什么大捷?”
听高拱这么一声呵斥,宋太监有些惶恐,讷讷道:“就三百四十六级,奴才清点过的查验无误,不敢瞒报。”
可黄锦和陈洪互相看了一眼,却都是愉快地笑起来:“看来,还真是一场大捷啊当为陛下贺。”
嘉靖也是大喜:“在一个月前,吴节已经用秘折来报过了。朕也没告诉尔等,一来战果需要核实再则,还得亲自询问才能确定。如今看来,确实是一场大胜,吴节,不负朕望。”
高拱有些不解,忍住气道:“陛下,东南战场往年也有不少捷报传来,动辄就是几千上万级的斩首,却也不算得捷报。今日,吴节和戚继光他们不过斩首四百陛下却欣慰成这样。臣不明,还请万岁解惑。”
嘉靖突然冷笑起来:“高相刚入阁没几年,下面的事情大约还是不明白的。黄锦,你同他说说这其中的道理。”
黄锦见高拱一头雾水,忍不笑缓缓道:“高相对军队的事情不熟悉,却不知道那群军汉最檀长欺上瞒下一切都往大里说。问朝廷要军饷的时候,明明手头只有一百人马,就敢虚报一万。上了战场,只斩一级,就敢报一千。朝廷对这种情况也明白得很。一般都要打个一折。比如上次蒙古人围北京,各地军镇勤王,打了半个月,总共才斩首二十来级,可报上来却是一万。为了朝廷颜面,就给他们算了个一千,也方便各镇分功。这次吴节斩首四百,想来必定是真的,否则,按照朝廷的规矩打个一折,才剩四十,传出去不是笑话吗?”
“啊,原来如此!”高拱惊得瞪目结舌。
“况且,横屿岛上总共才一千出头的倭寇,斩首四百已经很了不起的。整个东南,也就一千多真倭,这种真倭战斗力惊人。当年,几个倭寇就能横扫十几个县城,这一千多人,抵得上好几万朝廷大军,一般的镇军还真不敢与之决战,只要消灭了横屿岛上的倭寇,东南倭乱可说已经得到了彻底解决。高相,你说这功劳大不?”
高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横屿岛上不是有一千多偻寇吗,这才斩首四百,其他人呢?若让他们流窜出去,同海盗合流,却是麻烦。”
这个时候,跪在地上的宋太监大着胆子说:“禀高相,那一千多倭寇一个都没跑掉,都被吴大人和戚继光将军给灭了。”
高拱:“怎么回事?”
宋太监:“回高相的话,我军攻上岛后,斩杀四百余人。其他偻寇不抵,见势不妙,纷纷夺船而逃。无奈当天风浪实在太大,竟然无法出海,还被我军一把火烧了所有船只。敌见无路可逃,也慌了神,也顾不了那么多,纷纷跳海逃生。无奈,倭寇们一个个身着重甲,下了水跟个秤蛇似的,连个浪花都没溅起,就沉入深海。剩余六百来人,都统统赃身鱼腹。本来,这也是写进捷报里的。可吴大人说,这算不得斩首,就没计算进去。”
“这个吴节就是太实诚了。”嘉靖猛地站起来,一挥大袖,哈哈一笑:“此事情朕知道了,若这不算斩获,什么才能算?这可是近五十年来,我大明对外用兵斩获最多一次。嗯当年,武宗皇帝御驾亲征,也不过斩首百级,已是空前大捷,报一万。高拱,你来拟个诏书,用明诏诏告天下,普天同庆。”
高拱想起了正德年间的旧事,立即明白过来,激动地说:“是啊,当年也不过百级斩首,先帝就被后人尊为武宗皇帝,其实同万岁比起来,切不算什么。东南有此大捷,乃是陛下的如天之德,臣子们实心用事所致。这诏书臣来拟,只不只应该报多少斩首?”
嘉靖看着黄锦微笑不语。
黄锦伸出三根手指;“三万。”
嘉靖哈哈大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一个月前接到吴节的秘折,朕还有些怀疑,密而不宣,如今总算是得到了确认,拟诏,任戚继光为福建总兵官,军中将士也要厚赏。还有你仔细将那一战的情形说给朕听,一丝一毫也不许漏了。”
嘉靖指了指宋太监。
第四百三十一章 箭雨
“是,万岁爷。”宋太监有些疲倦和憔悴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神采:“那日,我台州军士卒每人身负一捆稻草,一路铺过去。刚开始时,一切都还顺利。等到距离横屿一里地的地方,就进入倭贼火炮的射程,也因为如此,倭贼随时都有可能出击。吴大人和戚继光将军就命民夫们退了下来,让先锋主力上。”
“我台州军有个习惯,凡战,军官必须冲锋在前,大喝一声‘兄弟们,跟我上,,而不像其他部队的军官‘弟兄们,给我上,,所以,前锋部分一开始进攻,吴大人和戚继光将军就直接冲到了最前面。奴婢一看,吴大人和戚将军都冲上去了,我是监军,更没有理由呆在后面看热阄,自然也冲锋在前,以报君恩。”
听到宋太监损其他军队,嘉靖和黄锦、陈洪都忍不住一笑,就连一向严肃的高拱的嘴角也是微微一翘:“宋公公胆气真壮。”
太监们在文官眼中就是小人,没想到眼前这个宋公公倒是有几分血性。
不过,听到宋太监说吴节冲到第一线时,嘉靖一惊,忍不住道:“吴节冲在最前面,他不是一个文官吗,也上阵厮杀,简直是胡闹?戚继光倒是不用担心,此人外号戚老虎,武艺高强,寻常十来条汉子近不了他的身。”
宋太监:“万岁爷切勿担心,我大明朝别的没有,三论起铠甲的精良,却不是倭贼可以相比的,倭寇的箭射在上面,就好象是挠痒痒。刚开始的时候吴大人身上没有穿铠甲,敌人一射箭,立即被卫兵们套上铁甲。可惜地上的稻草实在湿滑,大人身负重铠,一个不稳,竟栽倒在淤泥里,跟个萝卜一样,直接插在里面。咱们也是费了老大劲才将他拨出来。”
“噗嗤!”嘉靖正在喝茶,听到这滑稽的一幕,将一口茶水都喷了出来,直接吐在胡大顺脸上。
其他几人也是笑得前付后仰堂堂大名士落到这等田地,还真是有趣。
高拱笑道:“宋公公你接着说下去。
“是,高相。”
宋太监又接着说下去,心神不禁回到了那血红纷飞的战场。
“轰隆!”又是一声炮响,抬头看去,一颗黑黝黝的石弹从岛上飞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平直的弧线落到海滩上。
大约是弹道太平,就如打水飘一样在淤泥地上滑过,直接打在一个明军士兵的腿上,将他一条小腿削断之后,这才没入泥中。
“啊!”鲜血四溅,那士兵惨叫一声立即倒在了稻草上。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得辅兵们纷纷趴在淤泥地里,只那些主力战兵还在麻利地朝前面扔着稻草。
还有不少人在稻草铺就的路上和泥里胡乱跑动,场面立即混乱起来。
一共两门炮,打了这么长时间,只打伤了一个士兵,杀伤力有限得紧,可对人心理上的威胁却非常大。
吴节正好站在人群的末尾刚开始时他和戚继光还骑着马可路实在太窄,走一步滑一步。因为走了一里多地之后,他和戚继光索性弃马步行。
这一炮射来,中炮的士兵距离他只有十来步顿时,红色黑色的泥点扑面而来,落了他一身。
空气中满是泥土和鲜血的腥味,但这却没有人吴节害怕。古代的大炮都是实心弹杀伤力有限。而且,敌人只有两门炮弹被击中的可能,比中五百万的大奖还难。
果然,接下来,敌人虽然还在不停放炮,可都无一例外地落了空。
主力战兵还好,其他辅兵大多是新征来的民夫,一个个都吓得面色惨白。这样的混乱让吴节和戚继光走散了,抬头看去,老半天,才看到戚继光的中军大旗。
“大人,戚帅呢?”听到这喊声,吴节回头一看,正是监军宋太监。
“前面呢,宋公公你不在后面坐镇,跑前线来做什么?”
“咱家也大明朝的臣子,如此大战,怎能袖手旁观?”宋太监身上也全是湿泥,显得有些狼狈。不过,这家伙身上却穿着一件厚重的铁甲,看起来倒显得威风凛凛。
到处都是趴在地上的民夫,堵得稻草路水泄不通,宋太监大怒,一边同吴节说话,一边命令手下护卫不住地将他们从地扯起来:“走走走,想趴在这里等死啊!”
这个时候,背后又是一阵长长的牛角号。
吴节回头看去,又是一队大约上千人的方阵出动,顺着两条稻草路向前推进。
他自然知道,因为地势狭窄,戚家军一万多人马不可能同时投入战场,只能分成十队,一千人一千人地梯次进攻。
前面的千人队若不尽快登陆,后面的部队一挤过来,只怕形势会更家混乱。
吴节也意识到不对,也不断地将趴在泥地上的民夫和辅兵们使劲拉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的空中响起一片“咻咻!”的怪音,这声音如此尖锐,听得人牙齿发酸。
抬头看去,头上的天空黑了一片。
无数小黑点浮在头顶,一顿,然后飞快俯冲。
“箭,箭来了!”成百上千的辅兵都在大声呐喊。
吴节心中也是一惊:“糟糕,老子可不是铜皮铁骨,若被射中就死定了。”
“嗤嗤嗤嗤……”无数羽箭落将下来,射进泥中,射进稻草里,射进人体中。
到处都是人在惨叫,刚才还黑黝黝的泥滩已经白了一遍,满地都是羽箭白色的尾羽在颤动。
“举盾,举盾!”一声大喝,所有的士兵都将盾牌高高举起,在头顶连成一片就如同张开了一张大伞。
吴节就看到,一个民夫被一肩射中肩,大叫着软软倒地,顺着光滑的稻草溜进烂泥中,再也爬不起来。
他心中一凛,旁边宋太监就大喊:“吴大人,你没事吧?”
吴节:“我没事,你怎么样?”
宋太监本就胆小,面上白得吓人。他随着戚继光这些年东征西讨虽然没直接上阵,却也是打老了仗的人,立即大喊:“向前,向前,不能在这者里被动挨打,咱们可不是兔子……来人,给吴大人穿上铠甲。”
就有两个卫兵冲上来将一顶有着长长避雷针一样的铁盔扣到吴节头上。然后沉重的铠甲就套了过来,起码有二十来斤,压得吴节差肩膀一软。
说话间,又是一阵可恶的“咻咻!”声,敌人的第二论箭雨又过来了,射到头顶的盾牌上“夺夺夺夺”,如同暴风骤雨。
这次吴节运气不好,一支羽箭顺着盾牌之间的缝隙恶狠狠地射来,正中他的肩膀。
好在他身上着了铁铠,叮当一声,有一朵小火星飞溅而起。
这下吴节在一震的同时,顿时欢喜起来:“这铠甲真是不错竟然射不透。”
在一片嘈杂声中宋太监大声笑道:“吴大人放心,咱们身上穿的这些铠甲都是戚继光将军这些年攒下的底子,花费了几十万两银子,皆由精钢打造。为了拉起这支重铠精锐台州军这一年的厘金可都填了进去。别说倭寇手中的竹弓,就算是他们的倭刀砍在这上面,也毫无用处。”
他正好躲在一堆士兵中见,身体蜷缩成一团显得有些滑稽。
吴节大喜:“既然如此,那还怕什么前进,前进!”
立即站起身来,推开身边的卫兵,大步朝前走去。
远远的,戚继光的帅旗正猎猎招展,离敌人的寨子也不过两百米了。
这样的距离,若是在平地上,一个冲锋就足了。
可是道路实在泥泞,只能不紧不满地朝前推进。
就在这个时候,“轰隆!”一声,敌人的寨墙上腾起一团火光,破碎的人体和弯曲的炮管腾空而起,老半天才落了下去,将一个倭寇直接砸成肉酱。
“炮炸了,炮炸了,前进!”刚才还被射得蹲在地上的明军同时站起声来,高声欢呼,都挥舞着兵器,朝前大步走去。
原来,倭寇刚才这几轮箭雨碰到铁甲明军半点用处也没有,只射伤了几个民夫。倒是那两门大炮还打死了几人,只不过,古代的大炮质量都差,刚才因为不停歇地射了半天,炮管早就发红变形了,顿时就引爆了填充进去的炸药,将几个倭寇炮手炸了个粉身碎骨。
没有了大炮的骚扰,明军士气大振,再不停留,不断向前推进。
见明军的攻势不可阻挡,突然间,敌人的寨门大开,大约五百个倭寇挥舞着武士刀,哇哇乱叫着冲了出来,在大门口飞快列队,显然是想趁明军立足未稳,打戚继光一个冷不防。
吴节抬头看去,差点笑出声来。那些倭寇***矮,一个个大约一米五左右,其中还有不少人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米四,还没有手中的竹弓高。
小日本,小日本,果然是小啊!
这些家伙都做浪人打扮,大部分人身上都没有穿铠甲,只一把日本刀。
刚才听宋太监说日本刀无法砍进明军身上的铠甲,吴节胆子也打起来。
只要是男人,都会有纵横沙场杀敌立功的梦想,吴节顿时热血沸腾起来,,不断推开拦在身前的士兵,朝前跑去:“冲啊,冲啊!”
跑不了几步,就看到连老三。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没带武器,就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一条长矛:“老连,给我!”
就在这个时候,稻草路旁边的淤泥里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抓住吴节的足踝:“妹夫,妹夫,救命啊!”
吴节一时不防,竟被拉得倒了下去,一头栽进烂泥之中。
第四百三十二章 阴差阳错变先锋
可怜吴节鬼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这么一个大舅子,来不及细想,就一头跌了下去。
这一交摔得狼狈,头下脚上,直接插到淤泥里。
眼前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感觉湿泥不住朝耳朵和嘴巴里涌来。
他心中一惊:倒霉!
“敌袭!”看到吴大人被人拉倒,卫兵们也是大惊,以为遇到了敌人,都同时提起长矛朝地下那人刺去。
如果不出意外,这人立即就要被戳成漏斗。
还是连老三眼尖,电光石火中认出这人正是蛾子的大哥孙初一。
顿时大惊,手一挥,腰刀将那几条长矛架住,大喝:“别动手,是我吴府的人。”
几个士兵这才罢了,纷纷跳下淤泥里,将吴节从里面拔将出来。
正在这个时候,明军的第二波攻势已经推过来了,前面是几百个浑身铁甲的主力战兵。
这群人被排在第二波进攻,心中本就有气,又怕前锋部分将功劳都抢完了,一个个跑得飞快:“闪开,别挡道!”
“都滚,休要坏了爷爷的功劳!”
这群军爷平日是被戚继光养得骄横,见路上有不少辅兵和民夫挡着,都是毫不客地用肩膀撞过去。
可怜那些民夫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蛮横不讲理的军汉,像下饺子一样地被撞落下去。
眼前全是无边无际黑压压的人头,在烂泥里艰难挣扎。
连老三不个不防,背心吃了铁甲一撞,换成普通人,只怕早被撞得吐血了。
不过,还是被撞得从稻草上溜了下去。
不断吴节看不到人,连宋监军也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
再抬头一看,吴大人已经被人流裹得没有了踪迹,顿时大惊:“大人,大人!”
他心中一急,就跳上稻草路,想去追。
却不想这一用力,将孙初一也带了上去。
孙初一浑身都是泥土,跟泥菩萨一样,背上还有鲜血不住冒出,也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
“连爷,连爷,我总算找到你了!”孙处一在乱军丛中大声号哭起来。
连老三大怒:“放开爷爷,我要去护着我家老爷!”
“连爷,连爷,你可不能走。你若走了,我可没处找你去。”孙处一哭得更响,索性一把将连老三抱住:“有种你就杀了我!”
连老三大喝一声:“杀了你又如何!”提起腰刀就朝下面砍去。
孙初一心中一寒,下意识地将眼睛闭上。
可等了半天,连老三的刀子却没有落下来。
他偷偷睁看眼睛,只见连老三颓丧地将手中的腰刀扔在地上,一口唾沫吐过来:“晦气,遇到你这鸟人真是晦气,快放开我。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若上了我家大老爷,我就是有一千条命也不够赔的。”
“你家大老爷……刚才我好象看到了吴节那大傻子,他也在戚家军里当差?”孙初一问。
正在这个时候,远远地就有一人奔过来,对着连老三就是一声大笑:“老连,这都要冲上滩头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有闲心同人扯犊子,还不快随我一起杀将过去?”
来的正是水生,这家伙也是一身铁甲,手中却提着一把长柄大斧,看起来甚是威猛:“这人看起来獐头鼠目,竟然将你给缠住了。老连,给他一刀,快快随咱上去立功。”
连老三苦笑着摇头:“可杀不得,这人是大老爷的舅舅老爷,蛾子大姐的亲哥哥。”
“啊哟,原来是嫂子的大哥。”水生一笑,朝孙初一拱了拱手:“不废话了,你看,戚继光的帅旗都上岸了,再迟就来不及了。老连,你慢慢聊,这才我水生是居心要亲手杀几个倭寇,也好在大老爷那里请个恩典,弄个什么军门之类的官儿做做。”
连老三苦笑:“小水,你自去立功好了,我这不是被缠住了吗,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成。快去寻大老爷,他被乱军裹了,估计已经在最前面了!”
水生骇得寒毛直竖:“什么,大老爷在最前面去了,糟糕,我得去寻!”
说完,就快步朝前冲去。
“大老爷……什么大老爷?”旁边,孙初一眼睛都直了:“老连,我这阵子都在寻你,却不想戚家军说没有你这个人。还有,那吴傻……吴节是你家大老爷?”
连老三叹息一声:“被你给缠住,我的功劳可是立不成了。战场上也乱,蛾子大姐就你这个亲人,若你没了,她也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罢了,我今天护你平安就是。大不了一点功劳也捞不着,不过,我也舍不得大老爷,舍不得大公子,这辈子就没想过离开吴府。”
“大老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孙初一打断了连老三的话。
连老三苦笑:“初一,你先放开我。”
孙初一眼珠子一转:“你答应过要护得我周全的,我若放了你,你跑了,咱岂不要死在乱军当中。
连老三:“我说话算话,说保护你就不会食言。罢,你要拖着我也由着你。初一,不是我说你,蛾子大姐什么身份,怎么就有你这么个不堪的亲戚。”
孙初一不高兴起来,怒道:“我怎么了,蛾子有怎么了,我是大哥,反教训起我来?”
“蛾子大姐可是诰命夫人,她是官,你是民,怎么就不能教训了?”
“诰……诰命夫人……”孙初一口吃起来。
连老三:“对,我家大老爷吴节乃是翰林院学士,今科状元公,本次南征的钦差大臣。”
“什么!”孙初一愣愣地放开连老三:“吴节怎么会是状元公?”
连老三一屁股坐在稀泥里:“初一,说说,你怎么跑福建来了?”
“我……我们不是流民吗,被抓了丁。”
吴节面上全是稀泥,双目不能视物,耳朵里也塞满了泥土,什么也听不见。被人潮裹着,不断向前。
他心中大急,连声高喊,可这却没有半点用处。
就这么懵懂机械地向前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脚下的地却硬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上被人狠狠地砍了几下。
然后又被人戳了几记,疼得厉害。
好在有铁甲在身,也没有受伤。
吴节大惊,正要仲手去抹脸,一注又热又腥的液体喷在脸上。
眼前突然能看见了,只见满目都是红色,整个世界都沐浴再这一片浓重的血色中。
眼前是无数的日本矮子挥舞着武士刀。
吴节吓得叫出声来,却原来,阴差阳错中,他被人潮推上了沙滩,直接冲进了倭寇的阵中,成为明军最靠前的先锋。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大无畏
这个时候,在后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首先,身后全是浑身被铁甲包裹的明军,挤得水泄不通,不但没办法撤退,还被人簇拥着身不由己朝前冲去。
况且,吴节乃是这支明军队头,他若退,整个军队的士气就完蛋了。为了这次战役,吴节干冒奇险擅lF越过浙直总督府调动这么大一支军队,戚继光甚至不惜诛杀严嵩的首席幕僚罗龙文。
如果败了,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吴节不敢想象。
“他妈的,拼了!”吴节一咬牙,也不讲究什么招式,也不看前面,将手中的长矛狠狠朝前捅去。
敌人没有着铠甲,如果抵挡得住这用尽平生力气的一刺,立即就有一个日本矮子被直接刺中心口,大叫一声,用手死死地抓住长矛,口中不断有鲜血喷出来。
吴节用力拔了几次,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回来。
与此同是,又有两把日本刀砍到吴节的肩膀上,直砍得肩甲上火星四溅。
好在戚家军新制的铠甲坚固耐造,而日本刀锋利异常,只长于切割,可若是要破开铁甲却比不上普通大刀。
吴节被这两刀砍得浑身一震,锁骨疼得像是要断掉了。
见日本刀砍不开自己的铠甲,吴节心中大定,大叫一声:“刀枪不入!”
见一时夺不回长矛,当下就松开手,以一个美式橄榄球的肢势侧身朝那人身上狠狠一撞。
吴节站在人群中,高出普通人一头,身材又魁梧,力气极大。这一撞,那日本浪人就朝后飞起。后面几个倭寇吃这一撞,当即就倒在地上,被纷乱的脚步一踩,口中鲜血直喷。
就在这个时候,雪亮的刀光从身后闪过,一柄大斧挥来,将一个倭寇砍成两截。
回头一看,正是水生。
一时间,吴节身边的几个倭寇人人畏惧,赶忙齐齐后退。可后面的人还在不住朝前涌,阵角顿时一片混乱。
得了喘息之机,吴节忙回头喊:“水生,把刀给我。”
就伸手抽出水生腰上的雁翎刀,护住脸,朝敌人的人潮里一扑,又将一人撞得倒在地上。
吴节仗着比倭寇人高体壮力气大,也顾不得砍杀,就这么一路撞下去,竟硬生生地将敌人的前阵撞乱了。
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刀,疼得忍无可忍,眼角的余光看进右胸的护心镜上插着一支羽箭,只破了一层油皮,却疼得紧。
他心中也是感叹,老子好歹也是个状元公,今天自己变成肉盾了,这,不是我的风格啊!
“威武!”见吴节如此悍勇,明朝军士兵也是士气大振,齐齐发出一声呐喊。堂堂状元公如此不顾生死,我等还有理由不奋勇杀敌?
水声也被吴节的勇猛刺激得血脉贲张,当初见到吴大人的时候,水声觉得这人蔫巴巴的没有任何血性,心中还颇不以为然。却不想,上来战场却是如此凶悍。不觉想起吴节以前教训自己的一句:勇于私斗,怯于公战,非大丈夫所为。
是啊,这等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大战才是显示我等热血男儿本色的时候。
他因为一直护在吴节身边,身上中的刀抢更是吴节的数倍,到如今,一身铠甲已经被砍得破烂了,软软地挂在身上。
当下也不耐烦了,将铠甲一脱,扔到地上。**着上身,一斧劈到一个倭寇头顶,将那厮的脑袋砍成两节。
红色白色的液体四下喷射。
身后的明军人人振奋,都是一声大喊:“杀,追随吴大人!”
吴节回头一看,却看到士兵们都脱掉已经被砍烂的铠甲随着自己冲了上去。上百条憨子光着膀子,红了眼,提着刀枪只管砍杀,如同一艘快艇劈开海浪,一往向前。
到处都是倒下的倭寇,头颅满地乱滚,然后被千万双脚踢到一边。
又向前推进了三十来米,倭寇虽然凶悍,可面对着更加凶悍,装备更好的明军,仅存的一丝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都转头朝寨子里跑去。
几被人挤在寨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大门也关上不。就那么卡着,被明军如宰鸡杀羊一样轻易放倒。
吴节还被裹在人群中,手中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双手软得不住发颤。即便经过健身房高强度的锻炼,在这种不停歇的血肉战场上,体力也透支得厉害。
身上的铁甲也烂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刀痕,有好几处已经破了大窟窿,里面的牛皮也翻了出来。
抬头看去,寨门口处,有一个身上穿着华丽铠甲的倭寇正带着几个浪人挥舞着武士刀督阵。
这人也是剽悍,一口气杀了好几个倭人之后,总算稳住了阵型。这个时候,又有几个倭寇跳上两米高的挨石墙,拉开竹弓,将一个朝上爬的明将士兵射将下来。
吴节见这个穿铠甲的倭寇衣着华丽,知道碰到了敌人大将,只要杀了他,这场战役就没任何悬念了。
他猛地拔出别在腰上的手铳,对准了敌人。
心中却有些迟疑,这年头的火枪杀伤力很差,能够射穿敌人的铠甲吗?
再说,他和敌将相隔二十来米,射程是够了,可准头却吃不准。手铳枪管里没有膛线,弹丸一射出去就满天乱飞,鬼知道会射中什么。因此,这年头的火枪战法的关键是集中火力攻击一点,以此提高命中率。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隔着三十米,你若想准确射中敌人,其难度就好象站在地上打月球。
正犹豫中,身边的人朝前一涌,撞得吴节一个趔趄。
吴节忍不住朝前一扑,手中的枪响了。
就看到前面那个穿铠甲的倭寇如触电一般,身体一颤,然后猛地倒在地上。
“胜利,胜利!”见此情形,明军士气大振。而失去了主将的倭寇,都掉下武器,不要命地朝后面逃去。
水生猛地蹿上矮墙,手中大斧一扫,两个日本弓手如稻草一样飘落下来,瞬间被刀枪淹没。
敌人的黑色大旗猛地倒下来,大风中,到处都是明军士兵的欢呼声。
第二队明军上岸了,在兵力上已经占了绝对的优势。
这一仗,到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了悬念。
吴节被士兵们推挤着进了寨门,忍不住低头看了那个被自己阴差阳错射死的小日本,他那身铠甲实在太华丽了,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这一低头,差点被挤翻在地。
一只手仲出过来将他扶住:“吴大人小心。”
“是你。”回头看去,正是白厂。
“大人,这里实在太挤,快快进寨子里去,里面就宽敞了。这倭寇的铠甲没什么意思,都是竹子编成的,表面上涂了一层漆,看起来倒是漂亮。”
吴节这才明白,难怪自己刚才这一枪能够顺利将敌人射倒,感情小日本的盔甲都是水货。
“大人今天好生威猛,当真是白起重生,小人服了。”
又走了半天,进得寨中,就有一个方阵的明军就分散成无数个十二人一支的小队,四下追杀敌人的散兵。
另外一队则继续向前冲杀。
有几处火点燃烧起来,风越来越大‘世界被这片烟火彻底笼罩。
回头看去,第三队明军已经上岸,后面还跟着两队。
也就是说,已经有大约六千明军登岛了。
倭寇的寨子不大,过不了多久,吴节就随大部队追着敌人的溃兵来到岛的另一边。
寨子里面非常宽敞,也不怕被乱军裹胁,吴节总算能够透了一口气。
他一边走一边脱掉身上的铠甲,只觉得身上已经湿透了,红艳艳一片,也不知道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摸了半天,没有发现有伤口,他才稍微安心。
不用冲杀在前,吴节立即觉得浑身酸软,就站到一个海边的大岩石上,低头看去。
头皮顿时就麻了。
却见,倭寇寨子后面有一小港湾,里面停了十几条小船。
被明军驱赶着,大约有上千倭寇都不要命地朝船上挤。
风更大,突然,霹雳一声,有轰隆的雷声在天穹滚过,震得人骨子发酥。
大片大片的潮水如练涌来,将那些小船高高抛起,里面的敌人像蚂蚁一样落水。
可怜有不少倭寇身上还穿着竹甲,这东西防御力低于5可分量却不轻,一落水,就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可即便如此,在明军凶猛的攻击下,倭寇还是不要命地划船出海,然后直接被浪头掀翻。
“涨潮了,涨潮了!”
“天罗地网,苍天有眼!”
“尽歼倭寇!”
“不要俘虏!”
到处都是明军的欢呼,甚至盖过了天上的雷声。
倭寇更慌,即便没有船,依旧惊慌地朝大海跑去,如同飞蛾扑火,下饺子一般被大海逐一吞噬。
渐渐的倭寇越来越少,海滩上也逐渐安静下来。
直到再看不到一个敌人,疲惫的明军这才扔掉手中兵器,就这么坐在沙滩上,大口喘气,任由浪花一丛丛涌来,洗去身上的征尘。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哗啦一声,大雨滂沱而下,吴节脱掉身上的衣服,就那么**裸地任凭风雨淋漓而下:“战场之上,人命如此轻贱。不过,倭寇既然敢在我中华烧杀抢掠,自然知道也会有这么一天,所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犯我大明天威,虽远必诛!”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一声长啸远远送出去。
第四百三十四章 没有作文
西苑,玉熙宫嘉靖精舍。
已经是黎明了,众人都听得目驰神往,好象还沉浸在那一片血与火的战场上。
宋太监还在详细地述说着那一场大战的情形:“吴节大人身着重铠,是第一个等岛的明军将。彼时,大人手执长矛,大呼杀贼,须臾矛折。换刀,刀断,再换。身上重甲也被敌砍得破烂,战后一数,至少三十来条伤痕。”
“……吴大人奋勇争先,我军将士士气大振,敢不效死……”
嘉靖猛地一凛:“吴爱卿可……可伤着了……”他大为激动,忍不住道:“看看吧,看看吧,这就是朕的翰林院学士,这就是朕钦点的状元。别人若有了这份资历,已然显贵,自然要在京中养望,所谓一动不如一静,熬上十几年,一个六部侍郎那是稳稳的。谁还愿意去带兵打仗,赢了锦上也添不了多少花,若是输了,免不得要受责罚,自毁灭前程。也只有吴爱卿,知道国家正值多事之秋,知道朕被东南倭寇骚扰多年,日子不好过,知道为君分忧。”
高拱也不住点头:“吴节确实是一个有担待的人,功在当代,利在社稷,臣佩服之至。”
嘉靖能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一翻话,可见在他心目中,吴节已经不单单是天子门生,皇帝宠臣,而是真正的心腹肱骨,国之柱石。
黄锦也是一脸的欣喜,倒是旁边的胡大顺一脸的阴霾,满眼又嫉又恨,再看不到先前那副仙风道骨的神仙模样。
宋太监听嘉靖问忙回答:“禀万岁爷,倒没有伤着。我军铠甲精绝一流,用料做工都非常讲究,整个铠甲都是上好的熟牛皮,上面满满覆盖着精钢用刀枪不入来形容也不为过。据说,每具铠甲值银二百两,戚将军这一年来收的厘金全填进去,也不过得了数千具。吴节大人虽然身中三十来刀却没有伤到毫毛,就是累脱了力,浑身酸疼,到第二日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抓不稳。”
“哈哈好好好!”嘉靖大笑:“戚继光制的好铠甲,这人虽然有些贪财,可在打仗上却舍得花钱,也不亏待士卒,这一点朕是知道的。”
黄锦在旁边笑道:“万岁爷啊,那些军汉粗鲁不文,圣人的大道理自然是不懂的,都爱钱戚继光也不能免俗。”
众人纷纷笑出声来,明朝文官对武官都是非常鄙夷的,知道这些家伙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不过,所谓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可至天下太平。可见朝廷也是默许武将们在战场上捞些好处的,对他们的清廉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要求。
嘉靖兴奋地在屋中走了几圈:“这一仗,尽歼倭寇东南主力剩下的敌人已不足到矣,只需一年,自可一鼓而定。”
宋太监:“是,万岁爷说的是。奴婢回京述职时,戚继光和吴节大人已经带着军队去扫荡盘踞在福建的其他几股倭寇。”
“啊,他们居然又开始打了?”嘉靖一惊喊了一声:“福建舆图。”
黄锦忙捧出一副巨大的地图出来,铺在御案上。
宋太监走上前去指着地图道:“我台州军挟大胜之机,进军牛田、林墩。牛田、林墩和横屿乃是福建的三大倭巢,这两处各有上万敌人。
“这么多?”
“万岁爷不用担心,这两股倭寇都是假倭,大多是失业流民和从贼的渔户,战斗力极低,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应该是被吴大人和戚继光将军给平了。
“这福建的倭贼还不少嘛。”嘉靖松了一口气,感叹道。
宋太监:“万岁爷,除了这三大股倭寇,还有梅岭的吴平贼部,聚拢了一万多流寇,仙游还有大大小小十几股倭贼,大的上千,小的几百。不过,也无须担心,都是假倭,真上了战场,只怕人手一把长矛都做不到,不难剿灭。所以,横屿一战之后,已经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敢于与我大明官兵沙场较量了。”
“虽说如此,虽说都是假倭,已经不能大意。高拱,拟一道旨意,命福建总督谭纶全力配合吴节和戚继光征讨倭寇,并招抚愿意投诚的贼人。”
为了一举歼灭福建倭寇,嘉靖下了极大的决心,也不顾不得那许多,直接从裕王手里将谭纶要来,让他与吴节先后去了南方。并任命他做福建总督,一手把持福建的军政大权。
谭论以前在南方带过兵,懂军事,也是朝廷唯一可用之人。
“是,陛下。”
嘉靖又想起一点:“横屿之战,我军战损如何,若损失过大,还得让谭纶给吴节和戚继光补充一点。”
所谓战损,除了死伤的士兵,还有损毁的物资,若损失大了,只怕戚家军战斗力会有所下降。
宋太监:“陛下放心,此战我军可谓是兵不血扔,阵亡不过十来人,伤三十余,辎重器械俱在。”
嘉靖这才放心了:“好,阵亡的士兵必须厚加抚恤。”
“万岁,已经厚葬了,就葬在岛上,每个士兵的家属也得到抚恤。”提起战死沙场的士兵,宋太监有些伤感:“在吴节大人的亲自主持下,我军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葬礼,阵亡士卒的亡魂也能安息了。”
嘉靖倒是来了兴趣:“吴爱卿可写了祭文,念来听听。”
听到这一句话,众人也都留了神。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战,又是新科状元公,当世第一名士,诗坛圣人,却不知道又能写出什么样的万言雄文。
就连正在拟旨的高拱也停下笔来。
“没有作文。”宋太监摆了摆头。
“怎么说?”嘉靖问。
宋太监激动起来:“吴大人说了,面队英灵,我辈没有资格在他们面前耍文弄墨,卖弄风雅。吴大人就站在坟头,举起杯子,然后将酒泼洒在坟头。”
“就这样吗?”
屋中众人沉默下来。
“就这样。”
宋太监眼睛里有泪光闪烁:“最后,吴大人对着他们喊了一句‘两百年来,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隋高丽之败,无代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天子守国门,臣子死社稷,皆因你我都是热血男儿--------英灵不死,我带你们回家!,”
第四百三十五章 露出了牙齿
长久的沉默,所有人似乎走沉浸在那场血火战场,明军那冲天的豪气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已经朦胧亮开。
嘉靖突然感觉身上有些凉,将长长的袖子裹在手上,长啸一声:“真国士也,当年寰壕乱时,王阳明立挽狂澜,解民与倒悬。
吴节,就是朕的王阳明。”
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已是至高的评价,众人身上都是一震。
胡大顺的眼睛里嫉恨之色更浓。
高拱点点头,走上前:“万岁,已经是早朝时间,臣先告退。”就准备去上朝。
嘉靖已经十多年没有上朝了,倒不是嘉靖倦与政务,主要是觉得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实在烦人。而且,早朝也就是个形式,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事需要处置。
日常政务,自己在西苑就能处理了。
嘉靖是个刚强的君主,他不去上朝,别人也拿他没任何法子。
但臣子们还是不得不按照朝廷礼制,每日卯时走一个程序。
嘉靖突然转头对黄锦道:“换常服,朕要上朝,将这个天大喜讯告诉满朝文武。”
高拱记不起嘉靖上一次上朝是什么日子,心中也颇为不满,今日见皇帝转了性子,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黄锦:“是,万岁爷,奴婢这就侍侯陛下更衣。”
这一日的早朝并没有像嘉靖所预料的那么热烈,横屿大捷的消息传来按说,明军获得如此大捷,乃是一件可喜和贺之事。
而皇帝也对吴节和戚继光的功劳极尽褒奖之为能事,但大臣们都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吴节报捷的折子上说斩首三万,大家按照以前的规矩打个一折也就三千。
三千斩获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同那边的边军,哪一年不报个斩首三五千。
再说,明朝文官也瞧不起武将,不过,看皇帝的兴致如此之高,又难得上一次朝都是随声附和。
嘉靖本就不耐烦上早朝,见大家都将自己当三岁小儿哄着,心头不喜说不了几句,就拂袖而去。
不过,还是有人嗅出了其中的不对。
散朝之后,徐阶也没去内阁,就飞快地从紫禁城出来,上了轿子:“走去裕王府,快些。”
今日正是徐阶为裕王讲学的日子,轿子走得飞快,等到了王府,也不过后世北京时间七点左右。
门房见了徐阶,觉得奇怪笑道:“徐相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可用过早饭了?”
“王爷呢?”
门房:“还没起呢。”
“怎么还没起来。”徐阶皱起了眉头。
门房笑道:“不怪王爷起得晚,现在才什么时辰,按照王府往日的规矩,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去叫早。徐师傅你先去书房看坐,用些茶点吧。你老人家今日是用松子糕还是豆黄,对了,王府新来了一个南方的厨子,糕点做得极好尤其是绿豆糕,软糯油滑,那味道。徐师你是南方人,应该合你的胃口。”
徐阶虽然说内阁次辅,可为人谦和,也没什么宰相的架子,王府中的门房和书办们在他面前也很随便。
却不想,徐阶却一顿足:“吃什么茶点,快去将王爷请起来。”
门房见徐阶如此急噪,同往日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吃了一惊。这才记起他是堂堂内阁次辅,忙让人将徐阶请去书房候着,一道烟似地跑去请裕王。
裕王昨晚看书到深夜,精神有些萎靡,等徐阶看到他是,他还在不住地打着哈欠:“徐阁老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可有要紧事?”
说着就微笑着提地茶壶给徐阶续了点水,他心中也是奇怪。这个徐阶为人老成,虽然他在世人的眼中也算是王府中人,却从来不在自己面前谈朝政上面的事,将臣子的本分守得甚谨。
不像张居正、谭纶他们见了自己,就是长篇大论纵横捭阖滔滔不绝,谈起天下大事来,惟恐落后于人。
进王府后,都是照本宣科地讲四书五经,从来没有废话。
而且,平日讲学,他都是准时过来,既不提前也不迟到。
如今日这种情形,还急成这样,确实从来没有碰到过。
“王爷别忙了,说正事。”徐阶面皮一整:“王爷不是想搬倒严党吗?机会到了。”
“什么!”裕王手一颤,水壶中的热水倒到了茶几上:“徐相……什么机会?”
徐阶:“横屿大捷,今日早朝,万岁亲自去太极殿宣布的。”
裕王定了定神,将茶壶放到小火炉上。微笑道:“此事本王也听说了,倒不是什么新闻。两月前,吴节和戚继光带了台州军突袭倭寇盘踞的横屿岛,斩首一千级,尽歼顽敌,报三万大捷。这个吴士贞,真是敢作敢为,不愧是无双国士
他心中也是微微激动,本来以他的意思是打算让人劝吴节越过胡宗宪争取军中实权派将领。但因为身份关系,不便插手。却不想吴节所作所为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不但争取了戚继光,还诛杀罗龙文,调动戚家军率先对敌发起攻势。
“福建、浙江倭寇总数十万一上,也不过剿灭了其中一股,吴士贞的仗还有得打。”
“王爷此话谬也,依臣看来,到如今,只怕福建的倭寇已经被他给剿干净了。”徐阶神情亢奋:“王爷大约不知道,福建倭寇虽多,可真正倭寇也不过千余人,其余都是从贼的流民个渔民。吴节一出手就占领横屿,这一招叫直纸腹心,敲山震虎。倭寇一除,其他的流民和渔民可传檄而定。所以,臣敢断言,福建匪患已除了。”
“什么!”王爷惊讶地叫出声来。
徐阶点点头:“臣在内阁,对福建的军情也有所耳闻。”
“好好好,百年匪患,一朝解除,盖世奇功也!”裕王兴奋地搓着手,但徐阶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如同一个大雷在他心中炸响。
“王爷,既然福建、浙江的倭寇之患已经除,也是该撤除厘金局、撤消浙直总督衙门的时候了。”
徐阶那张老成的面容上满是凛然。
裕王立即明白,徐阁老一大早来王府,是要同自己商议胡宗宪的事情。
徐阶:“严党保持朝政,为患多年,图谋不轨,万岁也有意剪除之。无奈,国家正对东南用兵,尚有借重之处。胡、嵩之门生,手握南五省军政大权。除嵩必先去胡,否则就是一场大变。如今,战事已熄,正其时也。”
裕王有些迟疑:“朝廷这才取得一场大胜,就要撤掉浙直衙门,未免没有卸磨杀驴的嫌疑,恐有物议。”
徐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飞鸟尽,良弓藏,确实为人诟病,可他胡宗宪是良弓吗?仗可是吴节和戚继光打的,同他胡大人却没有任何关系。”
裕王身子一震,喃喃道:“是啊,仗是吴节和戚继光打的,本王倒是忘记了这一点。”
他站起来,朝徐阶长长一揖,用炯炯地目光看着徐阶,呼吸也急促了。用诚挚的语气说道:“请徐师傅教孤。”
徐阶慌忙将裕王扶起:“王爷折杀老臣了,此事还需等到吴节和戚继光剿灭福建全境的倭寇之后再说,依臣看来,也就是今年之内的事情。在此之前,还请王爷预先谋划。”
“徐师请坐,详细道来。”裕王忙将徐阶扶到椅子上。
徐阶摸了摸胡须,正要说话。
突然,有人飞快地跑过,远远就喊:“王爷,王爷,紧急军情,紧急军情。”
一个王府的探子普通一声跪在地上,将一份秘报递了过来。
富裕王拆开来,看了一眼,就猛地站起来,挥手让探子出去。
等到四下无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万事具备了。徐师傅,福建捷报,吴节、戚继光接连在牛田、林墩用兵,斩首五千级……是实数,报五万……俘虏两万,招降六万。福建匪患平矣……苍天有眼,佑我大明!百年大患,一朝得除。这是陛下的品德所至,也是吴士贞的奋勇用事。”
“啊,这么快就平定了福建。”徐阶接过秘报看了一眼,连声夸奖:“这个吴节还真有两手啊,剿抚并重,只诛首恶。
又将沿海的荒地平均分配给招降后的流民耕种,该渔为农,乡里互保……好好好,我原本以为尽剿福建倭寇还需几个月,却不想这么快就办好了。如此看来,胡宗宪的事情可以提前考虑。”
裕王:“还请教。”
徐阶:“上次科场舞弊案诛赵文华的时候发现了数篇胡宗宪的亲笔信,是他在嘉靖三十八年被弹劾时写给赵文华的。信中,他乞求赵文化替自己在严世藩面前说好话,大讲自己对严氏父子的感激与孝敬。其中提还送给赵一万,严世藩三万两银子。就有御使弹劾胡宗宪侵占国帑三万多银子,还销毁帐册,其罪彰明,胡宗宪也曾上疏自辩。当时陛下正有用胡宗宪之处,留中不发。现在倒可以翻出来说一说。”
徐阁老说到这里,神色凌厉起来:“当年可没有厘金局,胡大人的俸禄和养廉银子可没多少。此人又喜欢养士,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故而誉言四起,人人称善。但对于老百姓来讲,这位胡大人额外加赋,竭力搜刮,民间怨声载道,实国贼也!”
在严党面前隐忍了多年,甚至不惜将宝贝孙女送给严世范的儿子做妾,今天,徐阶终于露出了他的牙齿。
第四百三十六章 归来
这里是大运河最北端通州境内。
一连十几天的大雪,看天上层层叠叠全是铅色的黑云,这雪就没有停止的迹象。
已经是嘉靖四十三年的年末了,虽说天气不太好,可整个大明朝自从剪除了东南的匪患之后,突然有了精气神。虽然厘金制已经尽废,可实行了接近两年,没有了浩大的军费开支,国库里的那个大窟窿总算没有继续大下去。
随着倭寇被逐一歼灭,国家元气好象有了恢复的迹象。
这一切都多亏了吴节在东南取得的一系列胜利,他的名字现在算是已经彻底响亮起来。
此刻,在一条普通的官船里,吴节正静静地坐在火炉边上看着邸报。
这几个月好象也没发生任何大事,不过,邸报上有两条消息还是让他留了意。
第一条是海瑞被捕,据说这个海青天以前在南京做官的时候就因为太梗直清廉,同大家都说不到一块去,很受排挤。后来因为名气实在太大,大家够感觉他这条鱼实在太大,呆在南京也不合适,就保举他进京做了御使。你要闹,到皇帝面前闹去,总归有人管得了你。
这其中未必没有人想摆他一道的心思,果然,这个海大人进京之后就没消停过,三天两头就上折子弹劾人。最后,居然弹劾到皇帝头上,说什么皇帝穷奢极欲,生活糜烂,弄得百姓民不聊生,嘉靖嘉靖,家家皆尽云云。
果然触怒了嘉靖,皇帝也没客气,直接叫锦衣卫将他给抓了。
如今,海大人还关在北衙的大牢里,估计要等到嘉靖死去才会被放出来。
吴节看着手中的报纸,无奈地摆了摆头。这事他在南京也隐约听人说过,好象是皇帝见国库没那么紧张了。又不打仗了,就想再弄他几百万两银子修几座宫馆,结果惹得海瑞出来呛声。
“这个皇帝,真是个能花钱的主。眼见着日子总算过得下去了。就想超前消费。”
另外一条消息是御使李瑚弹劾胡宗宪贪赃枉法,亏空军饷,说是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
于是,皇帝就命胡宗宪进京述职,顺便自辩。
看样子,嘉靖是要对严党对手了。
他笑了笑,将报纸扔到一边。将手放在火炉上面。
南方战事已平,整个福建再看不到一个倭寇。吴节的任务已经完成,自然不会再在福建呆下去,于是,就带了家眷,乘船顺大运河北上回京城。
说来也怪,戚继光和他手下因为军功都受了封赏,可吴界还是一个普通的翰林院编纂。
吴节对封赏倒没有任何兴趣。翰林院学士本就是储相,将来可都是要入阁了,自然不会封其他官职。
估计是再锻炼个十来年。直接入内阁,兼任六部的侍郎吧?
实在是太冷了,已经有快一年没有回来,竟然有些受不了北方的严寒。
手还是那张手,却没有往日的白皙纤长。手指粗大,皮肤粗糙,有的地方还裂了口子。在福建带兵那么长时间,又一心打出个朗朗乾坤,太平盛世,为国家多保留一些元气。又或者是为了建功立业。吴节风里来雨里去,同戚继光一道在福建沿海纵横驰骋。皮肤也黑了,人也壮实了,身上的书卷气也被一股勃勃英气所替代。
“老爷,你的手都裂口子了。”旁边,蛾子心疼地抓过吴节的手。将油脂小心地涂上去。
“没什么要紧的,主要是冷的,大半年没回来了,却冷得有些经受不住。”吴节将蛾子的手握住。
蛾子:“是啊,实在是太冷了,我还是不习惯北方的冬天。不过,这半年,同老爷你在南方游历,倒是大大地开了眼界。老爷对妾身的厚爱,真是无以为报了。说起来,妾身比起唐姐,却是要幸运多了。”
说起唐宓,吴节露出了一丝微笑,然后又是一丝烦恼。早在几日前,京城家里就有快报船来报,唐小姐生了,是个女孩,请大老爷给起个名字。
这个李时珍还真是神了,居然能够体现判断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比X光都厉害。
吴节如今在天下人心目中,简直就是王阳明重生。文章大家、一代诗宗、士林领袖,上马将下马相,说句难听的话,将来若是死了,一个文正工的镒号是跑不了的。
可如今突然有了个私生女儿,还于道家女修的宗师私通,无论怎么看,都是私德有亏,这个污点是跑不掉的。
可是,为人父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一儿一女,真是福气啊!
如今强儿已经能够满地乱跑,再过两年,就可以请个老师教他读书了。不过,这孩子好象没什么灵气,是个听话老实的孩子。这大概是遗传的关系吧,吴节的状元全靠抄袭,其实就是一个普通人。不过,孩子能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够了。
“老爷,这唐姐姐连孩子都生下来了,老呆在道观里也不成,什么时候接过家中?”蛾子倒是关心起唐宓来。
吴节点点头:“这还得到陛下那里去请个恩典,不过,我倒是买了座大宅院,这次回京,倒可是搬去新家了。”
“啊,搬家啊,妾身怎么没听说呢?”蛾子也是欢喜,家里的人越来越多,以前住的地方显然是挤不下了。
“是水生来信说的,就是以前赵文华的宅子,没充公之后,又卖给了我们,他都操持好了。”一提起水生,吴节就是一笑。
这小子打仗是一把好手,为人又凶悍,在横屿立下军功之后,吴节保举了他一个正七品的武职,如今正在北京五城兵马司做副指挥,早在两个月前就回北京任职了。
他当时还想过也提携连老三的,结果连老三死活不从,说是要一辈子呆在吴家,吴节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由着他。
这次去福建收获巨大,主要是财务上面。
拿下横屿之后,岛上的倭寇抢劫了三十多万两银子的财物,其中十万两用于赏赐有功将士和抚恤阵亡士兵,其他都被吴节和戚继光等将领瓜分一空。
这一仗下来,吴节就得了十万两。然后又打了几仗,得了十几万。
一年中,吴节的家产达到三十万两之巨,且都是合法收入。
这是他在战场是拼杀来的,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正说着话,突然船舱外有人来报:“大老爷,浙直总督衙门的**督请您过去说话。”
吴节走上甲板,抬头看去,后面是一只庞大的船队,大约有十两艘:“巧了,竟然与胡宗宪做了一路。”
第四百三十七章 小阁老或许还有办法
按说,吴节和胡宗宪分属不同的阵营。
朝中的大臣们大致有三派:严党、清流、裕王一系。
其中裕王一系实际上也属清流,比如张居正、谭纶、高拱,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身居高位。
而六部的实权官职大多由严党派把持,党羽遍及朝野。
至于吴节和李春芳,严格说来,算是帝党吧,嘉靖皇帝的随侍、贴身秘书。
眼前的情形是嘉靖觉得严党势力实在太大,有意剪除,而胡宗宪则是严嵩的得意门生。
吴节自从和戚继光一起违抗浙直总督府直接出兵,并诛杀罗龙文之后,可说与严党彻底翻脸了。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胡宗宪又为什么要请自己过去说话呢?
吴节非常不解,站在船头,立于风雪中看过,那十来艘穿缓缓地靠了过来,船头胡字大旗在风中凄厉地招展,在阴霾的天空下显得甚是苍凉。
胡宗宪这次被解除了浙直总督的职务回京述职,如果不出意料,皇帝这回是要对严党动手了。堂堂二品大员,一手执掌江南五省军政大权多年,如今却要落马,吴节心中不觉有些恻隐。
雪落得很大,被河风一吹,打在脸上分外的疼。
大运河的水流很急,老半天,胡宗宪的官船才同吴节靠在一起,一条跳扳搭了过来。
说来也怪,三九隆冬,北方的河流都上了冻,连奔涌的黄河也不例外,偏偏大远河依旧流得畅快,这让吴节感觉非常奇怪。
关于大运河冬天不上冻的缘故,后世有好几种说法。一是说,大远河水流急;二则是说,大远河含盐量比普通河流高,冰点低。
不管怎么说,不上冻总是好的,否则若是南北交通断绝就麻烦了。
一个书办模样的人立在船舱门口,喊道:“可是吴节吴大人,还请入舱。”
这一通喊,很不礼貌。不过,吴节不过是一个正六品官员,胡宗宪虽然已经被免去浙直总督的职务,却还挂着一个兵部尚书的头衔,正二品大员。
所以,吴节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径直上了胡宗宪的船,昂首朝舱里走去。
一进窗舱,就感觉一股热浪袭来,里面的富贵景象也让吴节微微吃惊。
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毯子,点了几口红铜火炉,里面的家什漆得油光锃亮。里面放了一个小桌,桌上是金银做制的碗儿碟儿,盛着叫不出名字的精美菜肴。
没有多的人,就胡宗宪和徐渭。
徐渭大约是醉得厉害,浑身都是酒气,直接趴在毯子上,一副放浪形骸的名士派头。
而胡宗宪则挺直了腰杆子盘膝而坐,眉宇间显得非常精神。
见吴节进来,胡宗宪哈哈一笑,一伸手:“士贞,当日杭州一别,已逾半载,今日得见,风采依旧啊,请坐。此去京城,尚有半日路程,不如你我同居一室,把酒言欢排遣寂寞,如何?”
“有劳胡部堂,敢不应允?”吴节也不推辞,也盘膝坐到了胡宗宪的对面。
桌上,早已经准备了一副碗筷,胡宗宪缓缓地提起酒壶,给吴节斟了一杯酒:“胡宗宪这次回京城述职,因为靠近年关,急欲拜见恩师,走得快,却不想在半路上碰到士贞,不胜之喜。今日你我相聚,胡某要敬你三杯。这三杯却有讲究,先干为敬。”
说罢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第一杯子,算是胡某向士贞赔罪。”
胡宗宪亮了亮杯底:“那日在杭州田猎,胡某欲给士贞一个下马威,如今想起来,当真是惭愧,非君所为。”
吴节没想到胡宗宪居然向自己道歉,一呆,却佩服起来。这个胡大人还真是光明磊落啊!
他苦笑一声,也不说话,端起杯子一口喝尽。
胡宗宪又给自己和吴节满了一杯子,又先干为敬:“第二杯,胡宗宪是替东南百姓敬士贞的。若非士贞带兵剿灭倭寇,这一仗也不知道还要打多少年,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吴节心中微微有些不快,喝干杯中酒,缓缓道:“胡部堂,恕吴节直言。横屿乃是东南战事的关键,只要剿灭了岛上的倭寇,福建之敌当一举而定。这一步走对了,全盘皆活,吴节不懂军事,尚能看出这一点。部堂带兵多年,文滔武略不知胜过吴节多少,为什么就看不出来呢?”
胡宗宪又默默地给自己和吴节倒了一杯酒,良久,道:“丈夫于世,须行不得快意之事。世事人情,谁能堪破。”
吴节大笑:“大人还是丢不开一党一派的私利,为了所谓的恩情和团体,竟置于百姓社稷于不顾。没错,胡大人对你的恩师那是忠心耿耿,别人提起你,都会心中敬佩。可你想过没有,你胡大人拿得是谁的俸禄。我等为官,身上衣,口中食,都是百姓交纳的税赋。忠孝不能两全,可忠字却是要排在第一位的,国家民族利益,大于一党一团体。吴节以前还景仰大人的品德,如今看来,大人却是可怜。”
胡宗宪长叹一声,又干了一杯:“这次回京,胡某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却是不悔。也许你说得对,胡某之所以落到今日田地,还不是因为私心作祟。这一杯子还请干了,不枉我与吴大人相识一场。”
他将杯子丢在地上:“士贞,胡宗宪这次回京,与大人同朝为官,将来见了面,就是政敌。各有坚持,各有师长,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谅解。”
眉宇间却有说不出的萧瑟。
吴节郑重起来:“大人说得是,不枉你我相识一场,这一杯吴节无论如何也得干了。今后立场不同,还请大人不要留手。”
说完,仰头饮尽,将杯子扔在地上,就大步朝外面走去。
门帘飘动,有冷风罐将进来,夹杂着大股雪花,竟让舱里顿时朦胧起来。
胡宗宪一动不动字坐在那里,任由风雪扑面,一双眼睛亮得如同刀子。
大约是冷风惊醒了趴在地上的徐渭,突然间,他身体一动一个骨碌地坐起来,放声大哭起来:“生平见雪颠不歇,今来见雪愁欲绝。昨朝被失一池绵,连夜足拳三尺铁。”
哭完唱完,就提起桌上的酒壶大口起灌起来。
冰凉的酒液顺着胡须流淌,在前襟淋漓而下。
胡宗宪微笑地看着徐渭:“文长长歌当哭,正放达名士也!”
“你啊你啊你啊,胡宗宪,你还笑得出来。”徐渭突然大笑起来,指着胡宗宪咯咯怪笑,肩头耸动不停。
胡宗宪与徐渭河宾主多年,知道他的禀性,也不生气,道:“文长可是担忧胡某这次因为东南战事被吴节抢了彩头,在陛下那里失去了宠信。无须当心,胡宗宪这些年与陛下君臣相得,况且,有恩师在朝,此次回京必然有惊无险。”
“你倒是想得到好。”徐渭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大约是醉得厉害,就用手扶着舱壁,斜着眼睛看过去,道:“君臣相得,那就是一个笑话,君王的心里只有权谋,可是没有感情的。”
胡宗宪毕竟是正统的儒家弟子,对君臣父子那一套看得极重,面色一沉:“文长慎言。”
徐渭:“陛下信你重你,那是看中你带兵的能力,和严阁老理财的本事。可这次吴节和戚继光一出手,东南匪患就一举而定。至于理财,哈哈,吴士贞可不弱于阁老和小阁老。况且,还有个理财手段更高明的张居正,你说,咱们丢万岁还有什么用处?陛下这人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用得到你时,就将你捧到天上去。一旦用不着了,你就是狗屎不如。”
胡宗宪心中一沉,良久才道:“不,文长你还真看错陛下了。万岁笃信神仙术,又好大喜功。胡宗宪这次在浙江寻得一头白鹿,这可是大大的祥瑞,已着人送去了京城。”
的确,嘉靖皇帝这人好面子,对祥瑞之类的东西有着特殊的嗜好。胡宗宪这些年也送过不少希奇古怪的东西进京,比如身长六尺的猪婆龙,从海商那里得来的吕宋岛的叫不上名字的鸟儿,每次都引得嘉靖一阵欢喜,并下令褒奖。
这次浙直总督衙门被裁撤,胡宗宪也意识到不好,忙将这头白鹿送去京城,希望能够投了嘉靖欢心,平安度过这个劫难。
“祥瑞祥瑞,晚了!”徐渭摇头:“皇权至高无上,大人和阁老这些年势力实在太大,已经遭陛下忌了,送再多的祥瑞也是无用,这就是一个刚强的君主,知道自己要什么,需要做什么。”
胡宗宪愣住了,半天才喃喃道:“恩师肯定会有主意的。”
徐渭大约是觉得自己醉得厉害,也没力气说话,索性躺在地毯上,喃喃道:“阁老只怕也没什么主意吧,不过,小阁老绝对不会束手就擒的。大人进京之后,务必第一时间找小阁老谈谈,或许还有回天之机……呼呼……”
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睡死过去。
胡宗宪苦小着摇了摇头,提起一张虎皮,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一个人坐在桌前,望着窗外好象永远停不下来的大雪发呆。
第四百三十八章 把所有人拿下
吴节从胡宗宪船上回来之后,心中地是叹息。
对于此人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说他养贼自重吧,前些年,胡总督也组织过几次大战役,为国家立过功。说他人品低劣吧,这人对他的恩师严嵩又一片忠诚,刚才同自己说话时,也是光明磊落,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小人。
或许,胡宗宪在淅直总督位上,也想过有所作为。可因为身为严党干将,立场摆在那里,有的事情却没办法去做。
这就是所谓的复杂的人性吧,这就是所谓的身不由己吧!
无论如何看,胡宗宪的政治生命已经是走到了尽头。
只是,吴节却不知道,胡宗宪和徐渭还将希望寄托在小阁老严世藩身上,这家伙智谋出众,乃是严党和内阁的实际当家人,他若出手,未必不能让胡宗宪起死回生。
回船之后,因为天气实在太冷,点在火炉边同蛾子说了阵话,逗儿子玩耍半天。
到中午时,船过通县,并未停留,直接开去东直门码头。
又过了大半天,总算回到了北京。
大家都是船船,大运河航道也不宽,因为,吴节的船竟和胡宗宪做了一路。
等到船靠案,看到北京的城墙,吴节手下人面上都露出笑容:“终于回来了!”
就连蛾子,也是非常欣喜:“老爷,我们出京的时候,强儿还在襁褓之中。这次回家,却能跑能说话,当真是此,阴似箭啊!”
吴节为人低调,府中只来了几个家人和一辆马车。
反观胡宗宪,排场却是极大,早有几十两大车整齐地停在码头上,码头上还搭了几个棚子,里面放着火炉、热水等一应用其。
来接吴节的家人愤愤道:“大老爷,这胡大人的车队实在太霸道了,竟然将整个码头都给封住了,什么玩意儿,我呸!”
吴节微笑着挥手:“罢了,咱们走着出去。”
就带了蛾子和强儿下船。
走不了几步,就来到一个棚前,却看到胡宗宪正跪在那里,身前是几个身着大红官服的六品官员,所有人都是一脸的郑重。
吴节心中好奇,就停了下来。
只听得那群文官中为首那人威严地喊了一声:“胡宗宪,这次回京缴领,兵符印信令箭可带回来了。”
胡宗宪:“回大人的话,已经带回。”
说完,就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珍重地递了过去。
朗声道:“胡宗宪接圣令带兵剿灭东南倭寇,如今,匪患已除,特来交回兵权。
一个官员接了过去,查点了一下,朝为首那个文官点了点头。
那文官又朗声道:“兵部已收回胡宗宪兵权,清点无误。”
说完,这才站起来,笑着对胡宗宪一作揖:“下官拜见胡部堂。”
“请起。”胡宗宪皱着眉头将那人扶起。
按说,胡宗宪如今还兼着兵部尚书一职,这几个人都是他的下属。可看他们的模样,神色之中却没有半点恭敬。
吴节这才明白,胡宗宪这是在交兵权。按照朝廷制度,大将带兵出整,先要到兵部领取兵符印信。等到战争结束,则要回兵部将其交回。
只不过,这一切都应该在兵部大堂里举行。
却不想,嘉靖居然急喉喉地派人直接在码头上等着,一看到胡宗宪,就问他要兵符。这也太着急了点吧,完全不成体统,不顾体面。
这个嘉靖,真恨上了一个人,根本就不回给你面子。
看到胡宗宪身边人都是一脸的屈辱,吴节心中倒有些替胡大人难过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有心要办胡宗宪,也用不着这样羞辱吧?
再看那胡宗宪,也是一脸的黯然,倒是那徐渭还是醉得走不动路,被两个随从扶着,眼睛都睁不开了。
胡宗宪将那文官扶起之后,叹息一声:“也好,本打算明天去兵部缴令的,今天却劳烦你们亲自跑一遭,若不嫌弃,还请各位同任仁与胡某一道找个地方吃杯酒说说话。”
几个文官却同时摇头,为首那人很不客气:“胡部堂这是要请下官去哪里问话。”
胡宗宪强提起精神:“两年多没回京城,胡某在京城也没有宅子,自然要去叨扰恩相严阁老。”
为首那个文官突然冷冷一笑:“那地方我们可不好去的。”
胡宗宪见他们不给面子,面色一凛,毕竟是带过千军万马的统帅,身上自然而然有一种气势:“为何?”
那文官一窒,苦笑道:“胡部堂,严府新丧,如何能去?”
“新丧,啊!”胡宗宪大惊。
徐渭也猛地睁开了眼睛:“谁去世了?”
为首那个文官道:“是严老夫人,今日凌晨卯时走了。”
“啊!”徐渭突然推开扶着自己的两人,指着胡宗宪放声大哭起来:“胡宗宪啊,胡宗宪,当初某让你杀吴节,你不肯,现在好了吧。哈哈,你这才是一个死字啊!”
听到徐渭说起这事,吴节也是大惊,他万万没想过,徐渭竟提议让胡宗宪杀自己。他手下人也是一脸愤恨地瞪着胡宗宪,连老三一声大喝:“贼子!”
就要上前动手。
吴节一把拉住他,看着胡宗宪:“胡大人,很好,很好!”
胡宗宪叹息一声,将眼睛闭上了。
风雪更紧,徐渭却朝前大步奔去,一边笑一边高声呼啸:“死了,死了,胡宗宪,你不听我言,这次是撕定了。严府新丧,小阁老必然丁忧,没有小阁老在内阁运筹帷幄严阁老已经老了,没有锐气了,杨柳未叶花已飞,造化弄水成冰丝。此物何人不快意,其奈无招作客儿。太学一生索我句,飞书置酒鸡鸣处。天寒地滑鞭者愁,宁知得去不得去……”
长歌当哭中,人已经看不到了。
热闹已经看完,吴节也是摇头,正欲走。
突然,前面突然冲来一彪人马,都身着锦衣,腰垮绣春刀:“所有人站住别动,北衙办差!”
正是锦衣卫。
为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身锦绣。
他猛地从马上跳下来,高声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忠,把所有人拿下,一一甄别。”
第四百三十九章 走了一人
这下,不但吴节心中疑惑,那几个兵部的官员也是面面相觑
对朱希忠这人,吴节是闻名已久了。
此人是靖难时的功臣朱能之后,继承了朱能的成国公爵位,在以前都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再此之前,朝中的大臣甚至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物。明朝有爵位的功臣之后实在太多了,无论是北京还是南京,随便喊一声,就能找出成千上万过祖上曾经阔过的。
明朝的助贵分别居住在北京和南京两地。南京乃是开国功臣的后代的居所,而北京则多是靖难功臣的后人。
再加上皇族子弟,寄生在大明身上不事生产的寄生虫起码有十万之巨。这些人能力低劣不说,偏偏还拿很高的薪水。到崇祯年间,这只公务员队伍更是膨胀到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如同清朝的八旗子弟一样,直接将大明朝给吃垮了。
所以,文官们一提起权贵子弟和皇族都没有什么好感。
不过这个朱能是个例外。此人十六岁时就中了武举,从锋衣卫小旗做起,塌实肯干,到如今已经项替去世的陆炳做到锋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可见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朱希忠性格沉稳,喜怒不孵于色,站在风雪中,一张黑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更奇怪的是,这人的眸子好象没有焦距,看起来灰白麻木,根本就没看人似的,你就不知道的目光究竟落到什么地方。
听他这一声喊,锋衣卫就将整个码义控制下来。
吴节、胡宗宪、兵部的几个官员都聚在榆子这边,自然引起了锋衣卫的注意。
朱希忠带着一群手下大步走过去,喝道:“什么人?”
几个兵部的官员忙上前说明自己的身份。
朱希忠面无表悄地喝道:“你们几个兵部的怎么跑这里来,可是来接你们部堂,献据付好的?”
几个兵部的官员大怒,喝道:“朱大人,我等可是领了内阁之命,过来办兵权交接手续的,怎么说上献据计好了?”
朱希忠点点头,也不在搭理。
连老三忙走上去,将吴节的官照递过去:“我家老爷乃是徐林院吴节,从浙江回京城缴旨。”
听到吴节名字,朱希忠将头转过来,目光依旧麻木:“你是吴节吴大人?”
吴节拱了拱手:“正是,见过成国公。”
这人的官职和爵位都高过吴节,自然要行下属之礼。
不过,吴节乃是储相,皇帝的亲信,任何人都会给他一点面子。即便是内阁诸阁臣见了他,也会客气的一回礼。
但是今天却是奇怪,朱希忠却一点面子都不该,冷冷道:“你怎么同胡宗宪做了一路?”
语气不善,隐隐有狗问的意思。
吴节手下的人听他说得无礼,都面带不忿。
吴节却不在意:“本来吴节先走的,胡大人船快,在通州碰到一起。”
朱希忠点点头,眼神突然缓和起来,麻木狗眸子也有些灵动:“得罪,吴大人且走吧,陛下有旨意给本官,要问胡大人几句话儿。”
吴节这才明白,倒不是朱希忠对自己不感冒,实在是这家伙当特务当了一辈子,形成了职业习惯,对任何人都非常不客气。
他心中还是一凛,皇帝派锋衣卫来找胡宗宪做什么?
“我是胡宗宪。”胡宗宪慢慢走上来,脚步显得有些蹒跚。
朱希忠突然一声大喝:“陛下有旨,捉拿胡宗宪回北衙问话。”
胡宗宪手下顿时一阵哗:“为什么?”
“朝廷为什么要将胡部堂平到诏微里?”
“住。!”朱希忠又是一声厉喝:“北倒办差,谁敢喧哗。上你……”
胡宗宪一提衣摆,慢慢地跪了下去:“臣胡宗宪,恭请圣安。”
“圣躬安。”朱希忠背着手,缓缓道:“陛下说了,胡宗宪主持东南军事期间,不思进取,金赃桠法句结倭寇,着,去北镇抚司解释。”
说完,他朝胡宗宪点点头:“胡大人,就这样了。”
胡宗宪默默地磕了一个:“臣,胡宗宪……领旨。
很快,锋衣卫们一涌而上,将胡宗宪手下人都拿了个干净。
更有两个番子欲上前将胡宗宪锁了,朱希忠一摆手:“刑不上大夫,堂堂二品尚书,客气些。”
胡宗宪吃力地站起来:“谢朱大人。”
他回过头来,看了吴节一眼,突然叹息一声:“士负,悔不听你之言。若当初胡宗宪领兵去与倭寇决战,将来即便没有好下场,也是问心无傀。”
吴节将头低了下去,心中突然有些替胡宗宪难过起来。
这个嘉靖,一旦对自己的敌人动手,那才是雷霆万钧,手下无情。
明宗宪刚回北京,还没进城门,前脚被人收了兵权,后脚就被抓进天牢,根本不给你喘息之机。
这就是所谓的,坚锅不可本其志的君主吧!
等到朱希忠等人将胡宗宪和他手下的一干幕僚统统抓走,兵部几个官员这才醒过神来,各自苍白这脸散去。
这个时候,吴节突然想起先前状若癫狂,在狂笑大哭中飘然而去的徐渭,一拍大腿:“这个徐文长还真走了得,估计他已经知道胡宗宪连城都进不了,就要被人抓去北衍门,这才借机脱身。”
他若不走,肯定会被锋衣卫抓走。
能够准确预测到嘉靖将要做什么,并能全身而退,这人还真是厉害。
吴节突然抽了一口冷气,严党其实也没多少人才。也就严世藩、胡宗宪、罗龙文和徐渭。如今,严世范丁忧即将回分宜老家守季,胡宗宪被接拿下微,罗龙文死在威继光手中。严嵩这人也没什么本事,无论怎么看,严党大势已去。
可有徐渭这么个厉害角色在,若被有心人招桅入幕,或者被严嵩破格起用,问题就严重了。
一书间,吴节甚至动了叫水生将那家伙抓起来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回忆当初在杭州时同徐文长交往时的情谊,心中却是一软,微微叹息,心道:文长,好自为之吧,真不希望同你变成敌人。虽然你当初也建议过让胡宗宪杀了我,不过,对你的文章书画,我吴节却是非常景仰的。
希望从此这世界上少了……个阴谋家,而多一个书画圣手。
码头上闹腾了这么一气,天已经快黑下去。
风雪一阵紧如一阵,怕冻住强儿和蛾子,吴节忙上了车,一路疾呃,就回了自己的家。
吴节新置办的宅子本属于赵文华的,在北京城也算不错,其精美处,连嘉靖都有些嫉妒。关链是新,看起来颇为恢私。
老实说,买了这个宅子之后,吴节和蛾子还是第一次住进来。
顿时被里面的气派吓了……跳,想当初,家里也就一个小四合院,如今这里却大得厉害,在里面走了半天,几乎迷路。
“这哪里有家的气息,分明就是一个大公国嘛!”吴节感叹一声:“这要是在现代社会,得值多少钱,起码上百个亿。关链是家里人少,总共才三四十人,撒出去,顿时就看不到了。”
回到暖阁,就听到一阵“哇哇!”的略哭声。
“怎么有小孩在里面?”还没等吴节醒过神来,就看到一个奶娘抱着个婴儿出来,一福:“大老爷,听说你今日要回来,水老爷就派人早早地将大小姐接回来了。”
她口中的水老爷,就是现在在五城兵马司做官的水生。
“大小姐,什么大小姐?”吴节抓了抓脑袋,一头的雾水。
“啊,这是大小姐。”蛾子大为惊喜,忙将婴儿接到手中,再不肯松开:“老爷你快看,这葬子好像你,多挺啊,这嘴,这眉宇,跟唐姐一模一样。”
“啊,原来是我的女儿。”吴节心中一阵狂喜,这才明白这是自己和唐毖生的女儿。
“老爷,既然大小姐已经回家了,就别再送出去了,蛾子替你养吧。”蛾子越看这女孩儿心中越是欢喜。
吴节一想,是啊,惹寿寺可是个道观,养个孩子算怎么回事。再说,这可是老子的心府宝贝,自己要留在身边,难不成还让她长才道观里,将来做女道士。
况且自己和唐赛的关系说起来有点旭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团聚,这事却不能传了出去。
“就养在家里,留在你身边吧。”吴节微笑着点头。
“不过,我过了唐姐姐的孩儿,她只怕不乐意。”
蛾子吐了吐舌头。
吴节一笑:“去将孩子的外婆接进来吧。”
蛾子:“对了,还没取名字呢,老爷你快给她起一个。”
吴节笑了笑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凝烟”。吟道:“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蛾子笑道:“凝儿,好名字。”
吴节又道:“既然已经将凝儿的外婆皆进家里了,蛾子,强儿的外公外婆和舅舅是不是也接进府中?”
两个老婆,两边都有亲威,务必要做到一婉水端平,吴节觉得也该将蛾子的父女和兄长也一道接回来团聚。
却不想,此话刚一说出口,蛾子就竖起了眉毛:“不,不能让他们进来,否则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反丢了咱们吴家的脸。”
第四百四十章 还有一年
吴节笑了笑!“不太好吧?一做了人家的女婿,基本的孝道还是要讲的,即便这几人的人品如何不堪,但道理必须占住。
蛾子却极力反对:“老爷,你现在什么身份,这三人没错是强儿的外公外婆和舅舅,可都是不醒事的,真若进府,败坏了门风,到时候免不得要以家法处置。又是长辈,又是至亲,到时候如何下得了手。倒不是我蛾子不顾亲情,这也是为他们好。”
吴节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蛾子,你看着办吧。”
蛾子:“老爷,我是这么考虑的,再过得三五日,爹娘和兄长就该来北京了。我们以前住的那间四合院就给他们住好了,每月给他们一些月份养着就走了。”
吴节点点头:“好,就这么着。”
那日横屿之战的时候,连老三同孙初一在战场上见了面。
吴节也是心软,见这三人在军队里做了这一个月的民夫,也吃够了苦头,就将他们暂时安置在福州。
等剿灭倭寇之后,又放心不下这三人,就派人去接他们回北京。在吴节看来,既然是孩子的外公外婆和舅舅,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吧,这事得管。
这三人因为在南京,却迟吴节一步上船,估摸着还有三五日就该到了。
这些家务事怪都是由哦子处置的,吴节也不想在这上面费精神。
坐了这么多天船,他也累得厉害,就擦了个热水澡,上床睡觉。
领军半年,吴节对吃穿已经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想睡,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就能立即睡着。可蛾子却有些释锁,在床上滚了半天,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就同吴节说话:“老爷,明天是不是却惹寿寺看看唐姐姐?”
吴节苦笑:“我倒是想去,可刚回北京,要去徐林院,又要去见万岁缴旨,不知道还要耽搁多少天。这样,你先过去,将凝儿的外婆借回来,天气又冷,再给凝儿的外公和太磐公送些办衣过去吧,等我得了闲适,再过去。”
如今,唐赛的父亲正在昌平修皇俊做苦工,杨宗之还关在贴狱里,也不知道怎么样?
自动他们身陷囚囡,吴节没月都会派人送钱送物过去,又因为有黄锋的关照,唐老爷日子倒还过得不错。至于杨宗之,也没吃什么苦头,就是老了一圈。
吴节心中叹息,自己当初答应过要救唐家人的,这都快四年,却没有任何气色:再等一年吧……年后,嘉靖就该驾崩。等裕王登基,就是给杨庭和杨慎平反的日子。恩,杨宗之乃是大名士,到时候再在家里弄个书院,请他主持。我吴节再客串教授,两大名士交相辉肤,没准还真办成个北大清华出来。强儿和凝儿将来也可以让杨宗之发蒙,他可比我吴节有才华得多,有他调教,强儿未必不能学有所成……驾崩?
这两个字在吴节心中一闪而过,将他从朦胧中惊醒过来。
当下,吴节睡意顿消。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嘉靖只有一年好活了。
如今,嘉靖已经开始为裕王接位做准备,抓捕胡宗宪,又准备对严党动手,同真实历史上完全一样。只要严党一倒,就没有人对裕王登基造成危险……切都是水到杂成。
可是,同真实历史上还是有所不同。
“景王,对,就是他!”
吴节抽了一口冷气,板衣起床。
走到窗口,从这里看出去,外面的夜色竟然不黑,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
一丛腊梅花正在窗外怒放,雪小了下来,轻飘飘如同鹅毛在空中漂浮。
透过腊梅花看出去,前方远处是皇城巍峨的城墙。
那是大明朝的中心。
景王自从三年前进京过年之后,就一直赖在北京不肯回湖北就藩。
这情形让文官们大为震怒,每年总会有邯使上折子肯请皇帝将景王赶出北京。
按说,既然嘉靖有心让裕王接位,并不断为他铲平道路。不但用雷霆手段对付严嵩一党,对陆炳这个老哥们也是手下无情,偏偏对景王却是网开一面。
不但所有的弹劾景王的折子都留中不发,还让景王住进西苑,照,相伴。
这就让人有些看不明白了,吴节也弄不清其中的原由。
只猜测,这大狂是嘉靖……天天老下去,想要享受天伦之乐,偏偏又有若龙不相见的箴言在前,只能将一脸子父爱寄托在景王身上。
有景王在侧,将来嘉靖一旦死去,只怕就是一大祸害。
吴节心中一凛,景王同自己可不对付。一旦他做了皇帝,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想而知。
回头看去,蛾子已经睡着了,发出轻轻的呼吸声。
远处隐约传来凝儿的略哭声。
强儿想必已经发出鼾声了。
独身穿越,到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人,有了骨血,自然要保他们一生平安这是一个男人,一个当家人的责任。
一年时间,只有一年了,必须早做准备。
可是,自己不过是皇帝的贴身秘书,无职无权,又能做什么呢?
看来,得找时间和裕王好好谈谈。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如今也是顾不得避嫌的时候了。
吴节想了想,康了墨,提笔在纸上写下东厂二字。
想了想,又将其抹掉。
真有那天,东厂也是可以用的,毕竟陈洪手头掌握着一支武装力量。黄锋已经老了,已经有退休的意愿,如果能说服裕王,等黄锋退下去之后,让陈洪做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未必不肯冒这个险。
只等到那里,东厂立即发动,想来可以在第一时间控制住西苑。
可是北京城这么大,除了西苑中枢之地,还有皇城、六部,仅靠东厂那点人马,肯定控制不住局面,关链时底还得需要军队。
吴节又在纸上写下“锋衣亲军都指挥司五城兵马都指挥司……”,对,只要将这两支武装力量拿到手,大事成误!
关链是,这两支部队都掌握在锋衣卫指挥使朱希忠手头,这人可不属于朝中任何一派。
他只对皇帝负责。
该如何说服他呢,这人富贵荣华权利一样不缺,根本没办法诱之以利。
想了半夜,吴节也没个主意。
第二日,他先去翰林院交了事,到下午四点钟时又同申时行等几个庶吉士吃了顿酒,就赶去西苑面圣。
却不想,一到玉熙宫,就发现里面气氛不对。
第四百四十一章 生发了吧
按照吴节先前的心思,他这次去东南,顺利的半成了嘉靖交代的任务,彻底剿灭倭寇,已是擎天之功。且,东南战事已平,胡宗宪的浙直总督衙门被裁撤,严党势力大损,怎么着,自己也该受到嘉靖皇帝的褒奖才是。
其实,在主持完南京府院试之后,因为有清廉之名,吴节已经被通报表扬过一次。说来也怪,这次剿灭倭贼,邸报上却没有提吴节一个字。这一点吴节也可以理解,毕竟是储相,同军中将士争功也不成体统。
当然,如果皇帝能够当面对自己这半年的辛苦做出肯定,吴节还是很高兴的。
可一到玉熙宫,吴节却觉得里面的气氛不对。
已经大半年没来过这里,吴节心中难免有些激动。他在这里行走了将近两年嘉靖身边的太监们他都非常熟悉。
可今天一来,却发现太监们都是生面孔,一个也识不得。
上前报了名字,一个从七品的太监冷冷地看了吴节一眼,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句:“原来是吴学士,咱家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据说你去了东南,怎么才回来?”
吴节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他这人为人和气,并不因为太监们挨了那一刀就心生鄙夷。在他看来,内侍们都是残疾人,弱势体,也挺可怜的。像文官们那里,将太监看成天生的坏人,完全没有必要。
因此,西苑的太监见吴节对他们非常客气,都心中感激,不免有些亲近。
况且,吴节和黄锦好得穿一条裤子,同陈洪也关系密切,心中自然尊敬。
想今天这个太监这般如此不给面子的,吴节还是第一遭遇到。
吴节也不同他生气,微笑着问:“这位公公面生,以前却没见过,对了黄锦公公在里面吗?”
那太监冷笑一声:“大内之中,像咱家这种太监,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吴学士自然认不全。黄公公却不在,你要见万岁爷,侯着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说完,也不理睬吴节,转身就进了嘉靖的精舍。
这已经是相当的不耐烦了,吴节也不生气,心中反倒是疑惑了,这黄锦跑哪里去了,怎么这里全是新人?
当下也没有办法,只得在门口等着。
这一等,竟等了半个时辰,天气又冷,一双脚有些僵了。
正等得不耐烦,突然间,里面传来一声惊呼:“万岁爷,万岁爷!”然后是几个太监的哭声。
吴节一怔,猛地朝里面冲去。
门口两个太监伸手拦住吴节:“站了。”
“起开!”吴节终于爆发了,伸手一推,将两个太监推到一边。
“是吴节吗?”屋中传来嘉靖威严的声音,但中气却显得有些不足。
“正是臣。”吴节站定了。
“进来吧,朕刚才正在入定,不小心走了火,死不了。”
两个太监这才放吴节进去。
大冷的天,按照嘉靖的脾性,越是三九天,穿得越少,门窗也要大敞着。
今日却是古怪,屋中关门闭户,并烧起了地龙。刚一走进去,就觉得热浪扑面,身上的雪花也都融化了,湿漉漉地让人很不舒服。嘉靖正盘膝坐在蒲团上,一张脸憋成猪肝色,身上的白色道袍上溅了几点血迹。
几个太监跪在地上不住号哭。
在嘉靖身边正立正发须皆白的胡大顺,这个老道士也是一脸的慌乱,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水。
“陛下!”吴节见状,大吃一惊走了上去,对几个太监喝道:“哭什么,拿热水,棉巾过来,你们是怎么侍侯万岁爷的?”
做了嘉靖一年多贴身秘书,他知道知道黄锦平日里是怎么照顾皇帝起居的。看这几个新来的太监六神无主的样子,心中就大为恼怒,这几人究竟是从那里冒出来的,黄锦又是怎么调教的?
几个太监慌忙端来热水,吴节也懒得同他们废话,拧了棉巾,给嘉靖擦了把脸,又见他手指上也沾了血,就将他的手握中。
触手之中,只感觉嘉靖的两条手臂瘦得如此柴禾棒子一样,一凛,这嘉靖怎么瘦成这样了?
同皇帝朝夕相处了两年多时间,他对自己又很不错。吴节见他这样,心中难过起来。在他心目中,也没有什么君臣分别,眼前就是一个衰弱的老人。
将嘉靖的双手擦净,又挽起他的袖子,一看,吴节更是吓了一跳。
只见这双手臂枯黄干燥,上面满是红色青色的小斑点,用手指轻轻一掐,就是一个小坑,老半天也起不来。
吴节知道这是重金属中毒的征兆,皇帝常年服用所谓的仙丹。那玩意儿由铅、水银之类的大毒之物炼成,能吃吗?
当年,吴节就不小心被逼得含了一粒,结果就没把持住。
那东西实在太厉害了,比春药还猛。
看到吴节面上的担忧,嘉靖皇帝笑笑:“朕这阵子勇猛精进,用功太过,龙虎不能交融,以至阳气太盛,不用担心。”
吴节:“万岁,圣人有云:事行有度,过犹不及。仙丹一物还得于境界相匹配的,不能吃太多。”
旁边,胡大顺就不乐意了,哼了一声,怒道:“吴大人此话何意,陛下一心求长生,用功过了些,以至气息不调,阴阳失衡,同本道的丹药又有什么关系?”
吴节也不同他争吵,正淡淡道:“胡道长,吴节的意思是,这仙丹并不是不能吃,得与修行人的境界相匹配。就好像这人在长身体发育的时候,得多吃些饭。可你一顿就让他吃两斤大肉,受用得了吗?听人说,万岁每日服用三粒丹药。我们寻常人,吃一粒就要消受好几天,你让陛下一天吃三粒究竟想干什么?”
胡大顺冷笑:“陛下乃是半仙之体,万岁受用得了的东西,你们凡夫俗子自然经受不住。
吴节,你说这种话什么意思,难道是责怪本仙给陛下乱下药吗?你今日劝万岁夜少服仙丹,是不是想耽误陛下的长生道途?”
这已经是很严厉的指责了,吴节心中也来了气:“好,既然胡仙长说我吴节乃是**凡胎,受用不了这种龙虎金丹。胡道长却是神仙人物,有种你每天磕三粒试试?”
胡大顺自然不敢一天吃三粒仙丹,顿时气得满面通红。
嘉靖一笑,摆了摆手:“吴爱卿,胡仙长,你们都是朕最亲近的人。朕知道你们都是一片忠心,都不许吵。”
两人这才闭上了嘴。
吴节将嘉靖扶了起来,两个太监忙寻来一件道袍给皇帝换上。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有一人推开门走进来,叫道:“父皇,父皇,听说你吐血了,儿臣,儿臣……呜呜……”
那人就跪在嘉靖面前大声地哭了起来。
吴节定睛看去,正是大半年没见的景王朱载圳。
“吐什么血啊,景王你别听人乱说。”胡大顺笑眯眯地说:“万岁爷这是阳气过盛,这一口吐得并不是血,而是体内的残渣,所谓去芜存精。”
他说这话的时候,吴节看到胡大顺朝景王挤了挤眼睛。
景王会意,抹了眼泪,站起来,故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小王不修道,还真不懂这些。”
嘉靖听到胡大顺的解释,也很高兴:“没错的,刚才走火,朕胸口热得难过,这一口血吐将出来,顿时神清气爽。”
吴节气得说不出话来,邪教害人,这个胡大顺就是个邪教份子。他没气地说:“陛下,要不找李时珍来给你看看?”
胡大顺哼了一声:“看什么看,陛下早就寒暑不侵百毒不入,金刚不坏之躯。”
嘉靖也是一笑,面上的红潮退去,变得苍白:“朕很受用,就不用招李时珍来了。”
他走回御案前,翻了翻上面的折子,微笑这朝吴节点了点头:“吴爱卿你终于回京了,明日起就在朕身边侍侯着吧。东南差使,做得不错,朕心甚慰。”
吴节松了一口气,他这次回北京最关系的是未来该干什么职务。虽说他的组织关系在翰林院,可这是个清水衙门。说穿了就是一个秘书,每三年殿试朝廷都会录取一大批人进翰林院,如果不能呆在皇帝身边观政,策划,屁都不是。
看来,自己这次在东南干得实在漂亮,简在帝心,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更胜一筹。
胡大顺和景王有相互看了一眼,然后景王笑眯眯地说:“吴大人这次在东南领军剿灭倭寇,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将来在史书上,也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吴节同景王一向不对付,却没想到他会如此恭维,心中突然有些种不好的预感:“吴节不过是督军罢了,我军能获如此大胜,靠的是万岁的德行,靠得三军用命,吴节却没有什么功劳。”
景王笑嘻嘻地说:“吴大人也没必要谦虚,有功劳就是有劳,谁都抹杀不了的。”
嘉靖点头:“吴爱卿沐雪卧冰,有功劳,更有苦劳,朕心中清楚。”
景王又接嘴道:“吴大人辛苦了这大半年,其实也是值了,换别人,也愿意去啊!所谓大炮一响,黄金完两,吴大人这次生发了吧?”
嘉靖的目光落到吴节身上,眼神凌厉起来。
第四百四十二章 狡辩吗
吴节心头顿时一惊,景王刚才有意无意地把话题朝金钱上面扯,好象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次去东南,主持台州军的军事,吴节是得了不少缴获,总数达二十多万两之巨。
明朝的官员俸禄一向低得令人发指,一个正七品的知县,每年也不过三十来两。这点、钱,要养活一大家人都难,更别说,这三十来两还包括知县的办公费用,连带雇佣衙役的工资也得自己掏腰包。
因此,知县们大多广开财路,截流一些赋税,这也是官场上的潜规则,大家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不当回事。
这年头,要想做好官,不想办法弄点钱,根本就干不好。整个大明朝,只有海瑞这种一毫不取的独特存在,不过,海大人也只能干干言官或者中央机关的郎官,让他主政一方,手头没钱,连衙役都请不起,地方政务立即就会瘫痪。
更别说吴节掌管着千军万马,部队打仗,开拨时需要开拨银子,路上士卒的吃穿用度,又需一大笔银子,战前动员时需要激励银子,战后抚恤、犒赏有功将士也需要许多钱,朝廷发下了来爱的那点钱可不抵用。
厘金制度的出炉,也是基于这一点,军队有了自主的财政大权。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吴节心中也不惧怕,笑了笑:“景王何出此言?”
景王嘿嘿一笑,对嘉靖说:“父皇,儿臣听人说,吴大人在京城新起了一处院子,父皇猜是哪一处?”
嘉靖:“哪里?”
景王得意地说:“就是以前赵文华的院子,那地方可大着呢,站在皇城上一眼就能看到,父皇当初不是还问过严阁老这是哪家的院子呢!”
“原来是那里。”
嘉靖的脸色难看起来,冷冷一笑:“原来赵文华的宅子落到吴爱卿的手里,真让朕意外啊!”
吴节心中一震,暗叫了一声不好。
说起这处院子,他当初也没想太多,主要是家里的人实在太多,以前的地方根本住不下。就让水生回京做官的时候,帮自己物色。
却不想,这家伙一味求大求气派,竟然买了赵文华的府邸。赵文华当初也因为这座府邸触怒了皇帝,这才落得个被砍头的下场。
嘉靖这人非常爱钱,可却最见不得别人有钱。所谓嫌人有,憎人富。
他四处捞钱,别人不好说什么,也不敢说,唯一一个上折子骂嘉靖贪财的海瑞,如今还被关在天牢里。
可臣子们贪墨,却是断然容忍不得。
吴节心中也是恼火,这个景王还真是歹毒,一下手就打到自己的七寸上“..”呸,他才是一条毒蛇。
吴节乃是裕王的外围,景王和裕王势成水火,同吴节自然是互为政敌,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吴节并不慌乱,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海瑞一案。海瑞从南京调回北京之后,见嘉靖因为国家财政缓了一口气,想大兴土木,就上折子指着皇帝鼻子骂娘。
皇帝对他也不客气,直接让朱希忠将这人抓了。
海瑞之所以突然上折子,导火索是嘉靖要在玉渊潭边上建两个大宫殿,用来供奉三清。
这两处工地一建起来就不得了,规模乃是北京之最,工期至少需要五年,每年都须要填进去上百万两银子。
最关键的时候,嘉靖根本就没兴趣自掏腰包,将出钱出力的任务直接压到户部和工部的头上。
问题是,大明朝的财政如今是一塌糊涂,即便少了一大笔军费开支,依旧是赤字一叠,这才引得海大人破口大骂。
看来,今天要想过这一关,只能在这上面下功夫了。
吴节一脸的平静,也不隐瞒,微微一笑:“陛下,臣买的确实是赵文华的宅子,花了将近五万两银子!”
“什么!”嘉靖一脸铁青:“好好好,好得很。吴节,不枉朕信你重你一场!”
听到这惊人的数字,那胡大顺也是神色大变,满眼都是羡慕嫉妒恨,心道:好你个吴节,你他娘才做了几年官就将别子重孙子辈的钱赚到了,可怜我胡大顺在宫里侍侯皇帝二十年,如今才积下了一万两不到,可恶,可恶之极!
“哈哈!”景王大叫:“好厉害,这么多钱,吴大人真是富贵啊!”
他猛地朝嘉靖一作揖:“父皇,一个翰林院学士,月俸不过二两,又是从什么地方得了这么多银子,国法昭昭,法纪如山,却容不得他。请父皇将这个蟊贼拿下,严查!”
吴节却不慌乱:“陛下,其实买宅子的钱却不是我的。”
景王:“好啊,还有同党!”
吴节换上一副激动的表情道:“陛下,这宅子其实并不是吴节想买,实在是戚继光听说陛下要在西苑修建宫观,而户部又拿不出钱来。就有心敬上一片孝心。可他身份低微,却不敢做这种事情。听说赵文华抄家的时候被没收了一处宅子,这东西是死物。虽然值钱,一时却变不成现银。”
“若急着变卖,根本就卖不了多少钱。其实,这间宅子也就值三万两不到。戚将军就出五万两,充实进国库。这样,户部得了钱,还有理由拖延宫官的工程吗?海大人还能说那么多废话吗?”
吴节越说越亢奋,眼含热泪:“陛下年事已高,修为日精,正是刚猛精进之时。所谓修炼,财侣法地缺一不可。我们做臣子的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陛下的境界停留到现在这个层次,不能再进一步吗?”
吴节说得饱满深情,嘉靖悚然动容。
吴节又道:“说起这个宅子,吴节本也不想买的。真买了,免不得又与人要说吴节贪墨,毁了名声。可为了解君夫之忧,吴节区区名誉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欠下戚继光一屁股债而已。这个债,吴节还得多欠点。听说,陆炳当年被抄查的时候还留了不少土地和庄园,价值十来万两。吴节还要借钱买下,充实户部。实在还不少,就把这些土地院子什么的还给戚继光而已。反正无论如何,得让陛下将宫观给建了。”
景王瞠目结舌:“狡辩,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