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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春全文阅读

作者:戴小楼     大明春txt下载     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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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首先,这是大明朝万历年间,这时候戚继光编写了《纪效新书》《武备新书》夸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少林寺的和尚们在征战倭寇的过程中终于找回了实战棍法,[内家拳]这个词还没有在任何纸面上出现过,内家拳开祖王征南的老爹因为被主角的老爹从战场上背下来而心甘情愿在主角家做家奴,也就是说,内家拳的祖师爷是主角的家生子。

    而日本的上泉伊势守信纲被室町幕府十三代将军封为剑圣,宫本武藏的老爹新免无二西虽然参加过正亲町天皇的天皇预览,可实际上天皇自己都要靠卖字画维持皇室开销,新免老爹日后虽然跟儿子吹嘘过自己拜见天皇的辉煌,但当时却是整日混迹鲸屋,职业是用心棒。

    欧洲,剑术大师们用诗歌书写剑术秘籍,你看见[粘剑][听劲]这类名词千万别奇怪,翻译过来就这个意思,如果看见[夺剑],好罢,这个技巧明朝叫[空手入白刃],日本叫[无刀取]

    是的,这是一个有传承有招式的时代,东西方都如此。

    冷兵器打仗,首先讲什么?

    不是名将,不是阵法,不是兵书,什么都不是,最重要得下盘稳固,看见武术里面趟泥步像鸭子走路是不是很挫?看见日本剑道试合半跪着挥剑是不是很傻?

    冷兵器时代步兵阵型人靠人,你下盘站不稳,脚一滑扑街当场,不用敌人捅刀子,首先无数双大脚巴丫就把你活活踩死。散兵线?那得十九世纪以后,所以,一旦倒下来,对不起,你已经死了。

    在中国,几千年仗打下来,动辄几十万大军上百万大军,只有这种背景条件,才会衍生出[马步][站桩]这类基本功,你别管它科学不科学,是不是会对人体造成什么妨碍,活着,才有资格讲一切。所以,冷兵器时代,下盘稳固最重要,不管是布鲁斯.李还是迈克.泰森,在冷兵器战场上蹦蹦跳跳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踩死。

    战场对阵,双方数万人排成整整齐齐面对面,长枪都是两人高以上,书上所谓[枪阵如林]形容的就是这种情况。双方在鼓点声中迈步前进,当要接触的那一刹那,由于双方端枪平刺,中间会产生一段长约三米的隔离区,如果你蹲在这里,会发现头上全是长枪,而且,由于长枪的长度,长枪手们根本没法把枪头矮下来捅蹲在地上的你。这时候,如果你学过[地趟刀法][地堂拳法],恭喜你,你有用武之地了,实际上,这两种武功也是这么来的。

    招式首先就是用来杀敌的,任何关于养生健体之类都是后人附会的,或者,换个客气点的说法,起码,是在杀敌基础上改编的。

    比如说,你练太极拳的,上战场怎么打?好罢!首先,深呼吸,别紧张,双方接阵的刹那,用你的左手抱住刺过来的一根或者许多根长矛,然后,突然矮身,用手上的刀剑往前挥,不是让你砍对方长枪兵的双脚,说实话你够不着那么远,往前挥是因为对方也会在枪林下蹲身杀敌的,你挥动手上的刀剑杀的是和你差不多的角色。

    练过太极拳的朋友知道我说的是哪一招了罢?没错,就是[雀地龙]

    至于对方的长枪兵,交给你身后练形意拳用大枪的队友去捅罢!这也是太极雀地龙为什么要突然蹲下来的缘故。

    这种野战双方接阵的技巧,太极拳中还有很多,但是,没有有真传承的老师教你,你练一辈子太极拳,顶多能拿来和同样练太极拳的领导套近乎,云深雾罩的扯几句[倗]啦[挤]啦[领导听劲练得高我推手不是领导的对手]这样的废话,当然,拍好领导的马屁也是可以升官的。

    我再偷偷透露一点发劲的技巧,别看无数古拳谱里面铅啊汞啊一堆道家术语,就以为练武术能破碎虚空武道成仙,要知道我们中国很多朝代民间禁武,比如说我要是穿越到元朝,把刚才太极拳那番战场杀敌用处一说,没几天,我的脑袋就会被蒙古人砍了挂在城门口警示汉人。

    好罢!那么我就必须用点隐语,朝廷不准练武,可没不准烧丹炼汞吧!你不许教拳,我烧香拜拜丘真人总可以罢!

    为什么古人练武要练马步、站桩,这东西好啊!不占地方,床前都可以练,每天睡觉前站两个时辰就行。你想如今天的搏击爱好者一样,一堆人聚集在一起,买一堆杠铃哑铃拳靶脚靶回来练,然后高谈阔论说练武心得?

    你们一堆人聚在一起想干什么?聚众造反么?

    在古代,私藏兵刃十件以上者,这是谋逆大罪。聚众结社,洒血为盟,这个要判绞监候(死刑缓期执行),聚众二十人,绞立决(死刑立即执行)。

    还是马步站桩最经济实惠啊!用鬼子的说法,那就是[打枪滴不要,悄悄滴进村],低调才是王道。

    所以,别看古拳谱一堆道家术语,实际上,很多东西说出来很简单,什么明劲、暗劲、化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老师汪侠芳传授我怎么发劲的时候就说:[你一拳打出去,眼前一黑,劲就到了]

    眼前一黑,劲就到了,别看只有八个字,要是放在《笑傲江湖》背景下,这八个字大略等于五岳剑派真传弟子才能传授的东西,江湖上那些豪客比如金刀王元霸之流绝不会有这等真传。

    等你明白发劲的诀窍,回头再看那些大师诸如李存义、张占奎、孙福全、尚云祥之流,读一读描写他们的语句:一发力,首尾俱颤……

    真传就藏在不显眼处啊!一发力,浑身颤抖,连脑浆都在晃,要是不明白眼前一黑劲就到了,如何看出[一发力首尾俱颤]这句话里面隐藏的武学真谛?

    事实上,那些大师也很清楚的对弟子们说过:不可长练发劲,伤身。

    等到了现代,武侠电影里面常常有类似的表演手法,电影《新少林五祖》里面小屁孩洪文定欺负马超兴、胡德帝、蔡德忠、方大洪等年幼五祖,摆个揽雀尾,身上灰尘震起一层,这就是[一发力首尾俱颤]的电影表现手法,其实,那灰尘是扑在身上的爽身粉。

    这个,就是[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当然,轻易得来不知贵。如我这般,十三四岁,夜里四点起床骑自行车穿城而过去和老师练拳,练完了请老师去茶社,两笼蒸饺一盘烫干丝一壶茶,再来两碗干拌面……晚上再跟老师从八点练到夜里十二点,如是几年,老师觉得差不多了,才把诀窍告诉你。二十年后恍惚,再回头看去,如果老师一开始就把诀窍告诉我,恐怕我也不大信:就这么简单?不可能罢!

    每一种武功,都有她特定的用武之地,就像我前面说的地趟刀法、地堂拳法,两队长枪兵互相乱捅的时候,就是他们的用武之地。

    当近代《大刀进行曲》雄浑唱响时,日本军队迷信[皇军白刃战天下无双],喊着[退子弹,上刺刀]的时候,马凤图、马英图兄弟俩创编的[破锋八法]就是用武之地。

    当你身陷囹圄,双手被铐但是又需要对付敌人的时候,[武松脱铐拳]或者巴西的[卡波依拉格斗技]就有了用武之地。

    当你是康熙皇帝,需要擒拿鳌拜的时候,玩摔跤的善扑营就有了用武之处。

    当你是警察,需要抓小偷的时候,好罢!据说公安大学已经开始教授合气道,柔道也是不错的选择,实际上,柔道的前身应该叫擒捕术,没听说过日本哪个剑豪或者名将学这玩意儿出身的,江户时代,柔道才真正崛起。

    当你要在人群中暗杀某一个人的时候,日本的忍术,中国的八卦掌是不错的选择。忍术不去说她,这玩意儿本来就是阴人用的。八卦掌,是的,我没写错你也没看错,练八卦的朋友再也不需要懊恼自己为啥打不过练拳击的了,用网络游戏的说法来解释,八卦掌就是一种群战技巧,跑动中杀敌。

    玩网游的时候是不是看见战士追杀法师一边追一边喊[有种别跑]觉得可笑?实际上,法师不跑位,原地不动跟战士拼不是扯淡么!

    别以为董海川用八卦掌跟人单挑一时无敌就认为八卦掌可以上擂台,董海川还是太监呢!你是么?

    实际上,我很怀疑老金的[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的原型就是董公海川,拳谚所谓[形意劲,太极腰,八卦步],八卦掌灵活多变的步法才是重中之重,是不是和鬼神莫测的东方不败很相似?

    很多人认为八卦掌的掌法没威力,打人不疼,其实,我也没见到过东方不败用掌法打人,用针去戳人倒是在电影上看到过。

    有时候,历史的真相往往就淹没在[八卦]这两个字当中。

    史说,董海川喜欢用两种兵器,一种是细竹子里面灌水银,看着就好像街头孩子玩耍用的,实际上,由于挥动的时候水银在竹子体内流淌,轻重变化,一下抽在人身上皮开肉绽筋骨断裂,十分之歹毒。

    另外一种武器,叫子午鸳鸯钺,八卦门的独门兵器,当然,董海川喜欢叫它日月乾坤剑,看清楚,日月,明白了罢!

    董海川干的是反清复明的勾当,所以,很多野史说董海川是捻军派到清廷的卧底。

    日月乾坤剑的形状就是两个半月形月牙反着拼在一起,这东西十分小巧,往袖子里面一拢谁也看不出来。

    当年美男子汪精卫去刺杀大清摄政王载沣,用什么手枪炸弹啊!自宫变成汪不败,大清朝摄政王载沣早完蛋了。

    我们试想一下:残阳如血,东方不败……哦不,汪不败在人群中漫步,接近暗杀对象后,一翻手,日月乾坤剑在手,一跃而起,往摄政王载沣脖子上一抹,一道血箭飚射喷洒在残阳中。随即,汪姐姐身如鬼魅,在人群中左闪、右闪……顿时不见,空气中只有汪姐姐男女莫测的笑声和“天下风云出我辈……”的诗句,一大群保镖在人群中挤得一身臭汗,最后也没发现汪姐姐的踪迹。

    想一想就激动,多么唯美的画面啊!真要这样,后来也就没东方不败什么事了,林青霞肯定饰演汪精卫汪姐姐,顿成影视圈一颗奇葩。

    别看我写的八卦,可八卦掌她先天就不合适去擂台上玩。

    你能想象东方不败裸着上身穿条短裤站在擂台上跟一个男人厮打在一起么?

    所以,练八卦掌的朋友们,不要很傻很天真的去和人竞技了,你们学的东西是反清复明滴干活,要怪就怪你们生不逢时罢!

    说了这么多,聪明的朋友肯定明白了,没有最强的拳法,也没有最强的人,谁最适应环境,谁生存。

    老虎跑水里面和鳄鱼玩,下场肯定没好,鳄鱼离开水长途跋涉去虎穴杀虎,也没好下场。

    懂了这个,你就再也不会因为国家散打队胜了泰拳而热泪盈眶了,朝廷台也肯定不会报道,国家散打队远征泰国,在泰王杯上被泰拳手用泰拳规则打得七零八落灰头土脸。

    同样,当日本籍韩裔摔跤手力道山花钱买通花旗国摔跤手,日本民众在电视上看见本国选手狂殴花旗佬,最后举起金腰带的时候不禁热泪盈眶狂喊[大日本满塞]顿时忘记了被花旗国占领的阵痛。

    再说一个适应环境因此生存发展的例子,二战后,联合国认为武士道有宣扬推动军国主义的嫌疑,所以,勒令所有武道不许公开练习。随即,日本文部省下达武道禁止令。

    但,日本人钻了一个空子,由于空手道自身没有独立的财团法人,它是挂在柔道下面的,所以,日本人声称,空手道正式名称叫空手,不是武道。

    于是,空手道放弃了一部分冷兵器的技巧,以现代体育竞技的名义立刻蓬**来。

    持心而论,空手道对于在全世界宣传东方武术系统是做了极大贡献的,但,空手道的崛起,在当时,标志着武术招式时代的死亡。

    用佛家的话来说,武术从那一瞬进入末法时代。至于欧洲,武术招式的时代逝去的更早。

    等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新派武侠小说家金庸提出[无剑胜有剑][无招胜有招]的观点以后,武术招式更成了臭狗屎,谁都可以踩上几脚。

    无招胜有招发展了几十年以后,终于变成了被某些人奉为圭臬的东西——无限制格斗术。

    何谓无限制格斗术?一句话,不择手段弄死你:手上有烟灰缸就别空手,有碎啤酒瓶就别拿烟灰缸,有西瓜刀就别拿碎啤酒瓶,有折凳就别拿西瓜刀,有大黑星就别拿折凳,有AK-47就别拿大黑星,有米尼岗六管机炮就别拿AK-47,有核武器……恭喜你,你已经天下无敌,能和你平起平坐的唯有奥大叔、涛哥等寥寥数人而已。

    这就是无限制格斗术,最现代的无招胜有招。

    而我要描写的时代,是一个武学招式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相信某一个绝学招式可以破解另外一个绝学招式,那个时代万人敌指的是军事家,百人敌指武术家。

    那个时代,大明朝依然是煌煌上国,西班牙总督告诉西班牙国王说大明朝的皇帝只要愿意可以用船舷靠船舷把船只从宁波一直排到马尼拉……

    大明皇帝,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朱翊钧年号万历。

    神宗皇帝陛下万历十年。

    这一年,20岁的万历天子朱翊钧在宫中和16岁的宫女郑氏相恋,开始了长达38年的爱情长跑。

    这一年,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文忠公张居正病故。

    这一年,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干事司礼监大太监冯保被贬,发配南京孝陵种菜。

    这一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被获准进入大明传教。

    这一年,日本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被明智光秀杀害与京都本能寺,羽柴秀吉果断地和正在敌对的毛利家结盟,转身折回近畿大败明智光秀,随后贱之岳合战击败柴田胜家成为织田信长的实际继承者,成了天下人的秀吉慢慢有了侵吞朝鲜,染指大明,定都宁波的野心。

    这一年,名将李成梁的干儿子,好看三国、水浒二传,自谓有谋略的努尔哈赤取道叶赫返回家乡,统一女真,开始为侵吞明朝奠基。

    这一年,教会颁布沿用至今的新历。

    这一年,小冰河时期开始了。

    天下大变……

    我们的故事,从天子脚下一府两县,大兴县县学庠生,13岁的郑国蕃,杀二人无罪开释讲起。

第二章 夜遇神人授金

    郑家小官杀人了。

    这条耸人听闻的消息不到半个时辰,风一般传遍大兴县。

    郑小官杀人后径直往衙门投案,只是神情恍惚言语无措,衙门人员立即到现场勘验,接着尴尬地发现,死者之一是堂堂官身,本县兵备武略将军副千户段天涯。

    死者二人,一个是本县兵备武略将军副千户段天涯,男,三十七岁,一个是郑家婢女画扇,女,二十三岁。

    有那好事者,赌咒发誓,言之凿凿,说他去看的时候男尸还趴在女尸上,两人皆无头。

    “我唐三发誓,若看的差了,把我这双招子扣了去。”本县闲汉之一唐三如是说,这厮的姐夫是本县捕役,因此上大多数人倒是相信的。而且这厮爆料十分凶猛,据他说,一对奸夫奸妇在毙命时男的鸟铳丹药射上房顶,女的则还有五个月的身子,中刀毙命的时候硬生生愣是把腹中婴儿给[挤]了出来。

    唐三说得眉飞色舞,“大伙儿别不信,那仵作张大牛前几天还跟我吃了一回酒,我会的东。我凭着我姐夫的面子,在外面看了两眼,就瞅见房里面两个无头的身子,白花花的两段,一个前仆一个后仰,后来那张大牛偷偷告诉我,女的因为……”

    他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仵作虽是贱役,但验尸则的的确确是门技术活,《洗冤集录》这种技术书籍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看得到的。

    众人如听说书一般,直愣愣盯着他,希望他能说道清楚,偏生他肚子里面货色实在不够,急得满头汗,一伸手把头上帻头(古代身份低微的人不能戴冠,只能戴巾帻,它起初只是包发的头巾,后来演变成帽状。二十成人,士冠,庶人巾)摘了下来,扇了扇,突然一拍大腿,道:“就是被杀的那当口丢了,或许丢的太……太厉害,就把肚子里面的孩子给挤了出来。”

    他边说,还拿手上帻头捏了捏,挤眉弄眼的,意思是大家都懂的,就这么挤出来的。

    听他说话的人群哄然大笑,有人便挤兑他:唐三,哪里学来的丢字?那是读书人才用的字,咱们都用来字。

    这一说,众人笑的愈发狠了,唐三也不以为忤,甚是得意的把帻头又戴到头上,“士别三日,刮眼相看。”一时间鼻孔出气,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

    刚才挤兑他的人在人群中又酸溜溜来了一句,“报春楼的说书先生讲三国昨儿刚说到吕蒙夺了荆州,今儿你就会士别三日了,可惜,人家吕蒙是刮目相看,你唐三却只好刮眼相看了。”

    听了对方的挤兑,唐三因为刚刚得意劲儿发散,也不恼,笑眯眯说:“话不能这么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再说,那段大官人往日在大兴县也算是一号人物,现在不也变成无头尸了么?说不准,明儿我就如张老相公一般夜遇神人授金,生发起来。”

    这话一说,围观众人先是一愣,接着,笑得打跌,甚至有十好几个人赞他,“唐三,果然好胆色,这大兴街面上人物你是这个。”说着便对他挑起大拇哥。

    唐三这句话是有典故的,话说,权倾朝野的张居正张阁老生病没熬得过今年正月,就一命呜呼了,接任内阁首辅的是有小张阁老之称的张四维,这位张阁老甫一上任,忙不迭把自己的读书笔记刊行天下,书里面有一段关于他先祖发家经历是这么写的:

    祖家道中落……一夕归,忽有人自后而呼,祖回首应之,授以热物,忽不见。至家燃灯烛之,乃白金一锭也……自此家业大饶,后四祖继业,各富之数万金。夫暮夜授金,其事甚怪,然吾祖以来,世传此语,岂神授之以开吾家祖家业耶!(注:出自明万历年吏部尚书张瀚《松窗梦语》,以后会有不少类似借用的,就不一一注明了,看小说有注,阅读起来好像前列腺炎症患者上厕所一般总是怪怪的。)

    这位商贾大家出身的阁老涎着脸往自家脸上贴金,就惹恼了泰州学派的巨擘颜山农。

    泰州学派被后世称为[空想社会主义]是明朝后期的显学,颜山农被时人推崇为圣人,他[辟各门会馆,召四方之士,日引士人讲学,杂以妇女。],可以说从者云集,门徒大多为家境普通的读书人、市民百姓和小手工业者。

    这位颜山农颜圣人所代表的小市民阶层和张四维所代表的大商家富贾阶层可以说是先天上就就有对立性,便四处演讲抨击张四维。

    夜遇神人授金,这话也亏得你堂堂内阁首辅好意思说得出口,按说,你张阁老家数代豪商巨贾,家中仆奴如云婢女如雨,那是你张家的事情,跟朝野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去。但你还要著书立传好像你张家得天之邀,不生发似乎都对不起老天爷一样,用个通俗的说法就是“这也太不要脸了。”

    于是有[铁膝盖]之称曾经被前阁老张居正两度下狱的颜山农颜老头公然四处宣扬“巨额资产来源不明,亦是为罪也。”并讽刺说“若是太祖朝,早全家杀了,如何容得首辅天下尚且说嘴。果然是天下将乱必有妖孽。”

    这么一来,弄得天下纷纷人尽皆知,搞得这位张阁老偌大没趣脸上无光。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第二年张四维老父病故朝廷甚至都没按惯例[夺情],张四维这位位极人臣的臣子只好怏怏回家给老父守孝,没两年就气死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过铁膝盖颜老头也没得好下场,你抨击内阁首辅就抨击内阁首辅,偏偏加上一句[天下将乱必有妖孽],难道就没人读过《小戴礼记》?非要你一个糟老头子四处嚷嚷喊得天下皆知?

    这老头立马被请进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喝茶,不过此老门徒众多,进了北镇抚司衙门居然还有人供养,据说在里面生活的不错。

    这就是今年年初闹得风风雨雨天下皆知的[夜遇神人授金]事件,如今唐三说出这番[夜遇神人授金]的话来,众人如何不笑?自然笑得打跌,东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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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把你射到房梁上

    唐三一副大兴街面上头等人物的架势,偏偏要学读书人矜持的风范,可他身高九尺虎背狼腰,实在做不出那矜持的风度来,便是笑着团团拱手致礼,也是剽悍味道四溢,跟读书人的矜持真真是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这时候,人群里面有个短衫汉子挤过来,扯著他袖子,说:“唐家哥哥,我刚过来,前面精彩的没听着,明日我一定请哥哥你吃酒,你再说说,那段大官人如何把丹药射到房梁上的?”

    众人的大笑顿时变成呼哧呼哧的低声闷笑,忍着笑等唐三再说这鸟铳故事,这唐三也是人来疯的性子,人愈多,他愈发得意,比手划脚,耸动腰肢,眉目乱动,拼命模仿案发现场故事,似乎他当时就在场瞧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一般。

    这时候离郑家小官投案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本县县令沈榜带人去查看现场了,闻风而动的人却是往衙门口聚集。

    大兴县衙旁边就是城隍庙,城隍爷这位神仙或者说这个神仙职位以管的宽出名,上至升官发财下至多子多福,买上一把香在城隍庙拜拜肯定没错,那么城隍庙前的热闹繁华是一定的。

    本朝洪武皇帝那苛刻的剥皮充草律法,把贪赃枉法的官员硝制成人偶放在城隍庙中,并规定以后每一任官员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城隍庙拜城隍,实际上也就是个新任一个下马威,所以天下各州府县衙门大多都是和城隍做邻居。

    本县城隍庙离县衙门不过说话功夫就到的距离,这么大的案子,二尸三命,大兴县数十年未见,好事者顿时云集,城隍庙为之一空,庙祝都跑来看热闹了,还有风闻者不断赶来。

    即便是天子脚下,这种事情一辈子或许也看不到一两回,所以,大兴县衙外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衙门口有八个捕役拦着,虽说黎庶畏官,但架不住人多,挤在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挤得往衙门里面涌,若不是八个捕役用水火棍横拦着,怕就要被挤进衙门里面去了。

    八个捕役被挤的一身臭汗,有个脾性大的,忍不住挥了挥手上水火棍子,“再他妈挤,别怪老子不讲街坊情面了。”说着拿眼示意身边几个捕役,余人会意,八个人齐齐一喝,手上水火棍子用力一顶,半威吓半用力,愣生生把人群往后逼了两步。

    为首的捕役大声喝道:“县尊马上就要回衙门了,到时候冲撞了县尊,就算我跟你们讲街坊情面,嘿嘿!我手上的棍子可不肯讲街坊情面。”说着呼呼挥了两个棍花,和其余的捕役同时往前赶人,“退后退后。”

    到底民不与官争,虽说看八卦的心理大得让整条街挤了上千人,还陆陆续续有人问怎么回事又往这边挤,可衙门人一发威,到底还是有效果的,顿时把衙门口沿着左右两尊石狴犴清出了几步方圆的空间来。

    那唐三在街对面正靠在墙上比划着鸟铳如何把丹药射到房梁上,刚刚喊着要请唐三吃酒的汉子被后面一挤,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唐三身上,唐三一瞪眼珠子,一把推开他,嚷道:“盘子架稳了,瞧你这站也站不住的架势,怪不得射不远,再挤,把你射到房梁上去。”

    众人轰然大笑,那汉子回味了一下,才听出里面的味道来,脸上涨得通红,捏了捏拳头,再看看膀大腰圆身高超自己一个头的唐三,硬生生把气又咽了下去,赔笑道:“不比哥哥是练过拳脚的,我一定把持住,哥哥继续说下去。”

    唐三哼了哼,正要说话,就听见上面一阵老鸹一般的笑,“不就是郑家小官杀了人么,说的天花乱坠的,说一千道一万,郑乖官最后也要偿命。”

    众人抬头看,楼上推开一扇窗户,一个婆子探出头来,一头花白的头发挽着髻还插着两根钗子戴着一朵花,正一脸不屑的笑。

    话说,这县衙对面大多数是没什么店铺人家,衙门和寺庙一般,在群众心目中那是煞气聚会之所,是以谁也不会和衙门门对门的,这户人家的大门是朝着另外一条街的,却不碍人家推开窗户说话。

    那婆子好毒一张嘴,刚说完杀人偿命,又冲着楼下那汉子一阵怪笑,“那汉子,你说你一定把持住,老娘却不信,不过说你能射到房梁上,我也不信,我这边倒是有一个字荐你,流。”

    下面哗然大笑,那被讥讽的汉子脸色红了青,青了白,抖索着嘴皮子指着楼上,“你……你这遭瘟婆子,你……你……”

    楼上那个姓范的婆子在前街开个卖茶汤的铺子,年轻时候也是个走街串巷的风流人物,一张嘴尤其厉害,闻言探身,双手扶在窗户边上,胸前就耷拉到了窗户外面去了,随着范婆子说话一阵乱晃,“你什么你,老娘还就不信了,你能射到楼上来,来啊来啊!”

    楼上口水纷飞,楼下的汉子气得浑身乱颤,到底唐三讲个义气,不管怎么说,自己骂那汉子那是男人之间的内部矛盾,楼上多嘴的范婆子却是外敌,于是拍了拍那汉子肩膀,低声道:“别跟这等年纪一把、人老珠黄、口没遮拦、奶梆子像没米的空口袋一般的老姑婆计较,若是被她多嚷嚷几句,丑也丑死。虽说是个人都不会相信有人肯去放下身段调戏这等老媪。”

    被骂的汉子得了唐三安慰,顿时忘了刚才被唐三骂要射到房梁上的话,感激道:“还是哥哥义气,见地又高。”

    唐三这等闲汉,最吃这一套,被他拿话一捧,眯起眼嘿嘿笑了起来,随即抬头,高声对那范婆子说:“范婆子,不是我唐三瞧你不起,那被杀的画扇是郑家小官买回去的妾,你倒说说,本朝垂两百年,何曾听说过杀奸被判刑的?只怕到时候官府还有赏呢!”

    大明朝对捉奸这种事情比较热衷,朝廷也普遍认为杀奸对纯洁地方风俗有利,大多数情况下会推波助澜,高调表彰一下当事人并且予以奖励。

    嗯?

    范婆子被他一言挤兑的无话可说,都是一府两县天子脚下的民众,再不济,本夫杀妻妾及其奸夫无罪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随即,人群中有通晓大明律的冬烘,便摇头晃脑用读咏《四书章句集注》的语调念道:《大-明-律.犯奸》[妻妾与人通奸,本夫当场捉获并杀死奸夫奸妇,无罪。]

第四章 给老娘爷们一个瞧瞧

    深恨自己没听清楚被杀的画扇是郑家的妾,范婆子面红耳赤,憋了半会儿,狠狠往楼下呸了一口,“若是前朝武则天娘娘颁部大明律,老娘倒要看看哪个敢捉奸?”

    她说完,黑着脸探腰伸手拽上窗户,却不想动作太急,窗扇夹住了还挂在窗户外面的胸前两坨肉,顿时一声痛呼,眼泪都被夹了出来。

    哈哈大笑中,唐三双手叉腰,威风道:“这等奶梆子被窗户夹了的老姑婆……”说着撇了撇嘴,那意思就是,我都不稀得跟你这种货色计较。

    “杨家哥哥威武,当今万岁爷的锦衣亲军也不过如此。”他旁边的汉子赶紧挑起大拇指捧他的臭脚,同时心里面狠狠爽了一把,出了刚才被骂的恶气。

    从闲汉唐三口中描述,本案在好事者们心目中其实很明确了:郑家小官当场杀死奸夫奸妇。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各种论调都有,也有个把好事姑婆可怜画扇正是妙龄,还有五个月的身子,却死于非命。

    当然,这种观点千中挑一,很快就淹没在人群中了。

    这时候已是日中时分,本县县尊沈老爷骑着一匹小青驴带着一干人等匆匆赶回衙门,挤得满满当当的一条街被沈老爷的队伍从中一分为二,若是从空中看下去,就好像一把刀从刚出炉的油饼中间划下去一般,整整齐齐。

    而大兴知县沈榜沈老爷,心情十分之不好,黑着脸,在县衙门口下了驴,带着幕僚捕役快手仵作等人,快步走进了县衙门。

    刚分开的人群轰一下又往县衙门涌去,门口八个捕役互相使了使眼色,县尊老爷刚回来,总要抖起威风来,于是挥起手上水火棍子,劈头盖脸一阵乱打,又把看热闹的人群吓退了数步,即便这样,也没吓跑无数胸中熊熊燃烧八卦之火的围观者。

    按外面这些好事者的观点来看,县尊沈老爷回了衙门,那么郑家小相公应该很快就能无事从衙门出来,甚至袖中还能拢上几十两官府赏赐的银子。

    所以,衙门外面先是被八个捕役打得有点冷场,接着,突然就有起哄的,大喊:郑家小官,年纪虽小,做的好大事,真勇决男儿也。

    先开始,喊的人不过一两个,不过人大多有从众心理,很快,无数人鼓噪起来,给那位乳名[乖官]的郑家小官助威,[真汉子,纯爷们,英雄豪杰,好汉义士]这些词不要钱一般喷薄在县衙门口。

    楼上那凶悍的范姑婆被楼下震耳欲聋的呼喝给催没了气势,她倒跟郑小相公没仇,不过从小是个走街串巷的风流人物,遇事总爱跟人唱个反调,兼之胸前两坨肉被夹的生疼,便忍不住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还纯爷们,也不知下面长毛了没有,有本事给老娘爷们一个瞧瞧。”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这老姑婆也是下意识诅咒,却不想,本案果然有了反复。

    苦主来了。

    苦主是武略将军副千户段天涯的正房夫人,也有朝廷诰命在身,五品宜人,也就是说,她的身份比主审官本县知县沈榜还要高。

    按说,这案子是不会有反复的,关键是女性死者腹中流出来的五个月业已成型的婴孩。

    那个死鬼段千户身前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所以这案子一报到衙门,就有人往段府递了消息,段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段夫人闻人氏闺名师师,从这闺名听,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来的,她自幼家贫,被父母作价一千文钱卖给隐户。

    什么叫隐户?

    有官府户籍许可接客、给官府提供娱乐服务的,就叫[乐户],才子佳人书里面譬如[四大行首][四大名妓][四大花魁]这类词,说的就是乐户,只要你被官府点派到,入了官府的眼,你就是所谓的行首、名妓了,有时候又称为官身。

    而没有官府许可接客但又提供类似服务的,就叫隐户,民间又叫私窠子。

    这位闻人氏就是私窠子出身,长到十五岁,出落的桃妍柳致,桃夭柳媚,第一次接客,就入了一个商人的眼,花了雪花花一万五千两银子买了回去,拱若珍璧一般。

    一万五千两白银,听起来好吓人,但实际上,当时正是[隆庆、万历大开海]拉开帷幕的时节,全世界白银开采量的一半都流入大明,而大明朝付出的是什么呢?瓷器,丝绸,茶叶。

    也就是说,这时候的大明朝是一个巨大的托拉斯垄断巨头,对全世界贸易只有顺差没有逆差,大明朝的商品往全世界倾销,而世界各国的商品,大明朝根本不稀罕。

    可想而知,这时候的大明朝是多么的富足,当然,这也为几十年后大明衰败留下隐患,大家都去从商,各地巡抚都上折子说当地[田畯较贾十之一][尽趋商贩而薄农桑],导致连江南这种鱼米之乡的米都不够当地食用甚至要从外省调运。

    而这位价值一万五千两白银的闻人氏,嫁为商人妇后,倒也安逸,只是那商人没过几年,死了,又没儿子傍身,孤零零寡妇一个,家产就要被同宗抢夺瓜分,她到底不是正经人家出身,不肯吃那个亏,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就敢站到大街上和先夫同宗撕扯,恰好就入了她隔壁人家段大官人的眼。

    这接下来的故事就不需细说了,段大官人这种人自然是人财两得,而闻人氏嫁给段大官人也颇满意,加上她隐户私窠子出身,能识文断字,会琴棋书画,又知冷知热,再加是个桃夭柳媚的身子,把段大官人迷的五迷三道,真真爱如珍宝一般,立刻就做了五夫人,二人夜夜如鱼得水。

    要说这闻人氏,也是肚子争气,进门不过一年,生了一个儿子,段天涯本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得了这个儿子,真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顶在头上才好,闻人氏母凭子贵,恰好大夫人眼热小五生了儿子,又恼又妒,居然生病死了,因此段千户立刻就把小五捧成了正房妻子,闻人氏从一个私窠子出身的寡妇,顿时成了实打实的朝廷诰命夫人,一时间也不知道羡煞多少女人。

    只是,福兮祸之所伏,没两年,这段府的命根子发急病,一个晚上都没熬过去就夭折了,从那以后,段夫人闻人氏就有点神神叨叨的。

    按说,闻人氏是做过一回寡妇的,深知死了男人便没了顶梁柱家门顿时便要破败。虽说,律法规定寡妇要守二十七个月的孝才可以改嫁,但实际上民间守孝百日后改嫁的比比皆是,段千户的几个小妾得知段千户那死鬼被人割了头去,有机灵的,已经回房收拾头面首饰箱笼衣裳。

    这果然是大限到头各自飞,不过个把时辰,下人都偷偷跑了几个。

    闻人氏垂泪发呆,该不该的,那验尸的仵作偷跑过来,闻人氏这时候也拿不出什么诰命夫人的架势,只是,听了那仵作的消息,脑中洪钟大吕,魔音灌脑一般,顿时魔怔了。

    还是闻人氏的贴身丫鬟春梅给了仵作一点散碎银子,仵作千恩万谢的去了,闻人氏视如不见,转身进房,从箱子底下翻出那一身诰命夫人的装扮,又叫春梅替她梳洗,她要去衙门告状喊冤。

第五章 故妾虽老

    死人难道还能告状成活人不成?

    死人当然不能告状成活人,但闻人氏神神叨叨的把几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突然神鬼附体一般串联了起来。

    到底出身娼户,读过书见过世面,又做了两年的正头娘子、诰命夫人,闻人氏一发狠,拿出正房娘子的气势,先给手底下奴仆每人发五两银子,定家中奴仆的心,软硬兼施告诫她们这段府还有我这个朝廷五品诰命夫人在,把家宅就先稳住了。

    接着她又捡得用的健妇大脚婆子,每人又发十两,也算重赏之下必有勇妇,顿时段府内外收拾了干干净净。然后这才让几个健妇拿了棍棒把几个小妾挨个儿赶到自己房间,冷着一张俏脸,告诉这些小妾说:“老爷身为武略将军副千户,被人谋害致死,我要带你们去衙门鸣冤,谁要以为老爷不在了便当我的话不是一回事……”

    她一张艳若梨花的脸蛋上宛若冰霜,狠狠一拍床上的矮几,发作道:“别怪我不顾姐妹情份,喊人牙子来把她发卖了。”

    大明朝的正妻对妾几乎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几个妾室面面相觑,小五成了正头娘子后还没在姐妹们面前摆过这样的威风。

    “姐姐息怒。”老三萍姐儿和闻人氏关系最好,走到闻人氏身边,由于她是最先机灵地返回房间收拾自己的衣裳头面首饰的,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挨着闻人氏坐下,讷讷道:老爷被人捉奸致死,只恐怕要被朝廷夺了官职身份……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咱们这时候赶紧收拾收拾也不算错,要是老爷被捉奸这事情闹大了,这一府两县天子脚下,说不准就被上头发作,别到最后弄个毁官抄家,姐妹们被发配教坊司。

    闻人氏哼哼笑了起来,笑到最后,肆无忌惮地疯狂,把几个小妾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可门外面好几个膀大腰圆的健妇大脚婆子拿着棍棒虎视眈眈。

    她们只能在心里面诅咒死了儿子的女人果然不可理喻,脸上还得推起笑,等着闻人氏发话。

    这闻人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笑出来了,未尝不是想到了很多事情。

    那仵作说的是什么呢?其实也不过就是说两尸三命,并可惜了下,因为杀人者下刀的刺激,导致女尸流下了腹中的婴孩,是个业已成型的男婴。

    就是这个[流下腹中男婴]刺激了神神叨叨的闻人氏,她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自己夭折的儿子,接着便联想到许多许多。

    两尸三命,这事情绝对小不了,天子脚下一府两县,这一来二去的说不准最后连皇帝都能知道,毕竟,堂堂从五品副千户,被人捉奸割了脑袋去,放在哪儿都肯定要轰动一方。

    这段大官人平时在大兴县地面上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侵占田地夺人家产的事情肯定干过不少,别的不说,闻人氏本身就是段大官人使手段弄回来的,当然,一起进了段府的还包括闻人氏死去商人老公的家产。

    段大官人一朝身死,保不齐,那些仇家甚至垂涎段府家产的权势人物就要跳出来抢夺,闻人氏从一个娼户出身的改嫁女子变成诰命在身的朝廷命妇,平日穿金戴银呼奴喝婢,虽说这两年因为夭折的儿子日子不甚完美,可她也绝不想再从堂堂朝廷命妇变成普通女子甚至最后变成犯妇。

    所以,她要死中求活,大闹大兴县衙门,让那些眼红段府田宅财货的人瞧瞧,做好想伸手就要先准备被咬下一块肉来的决断。泼辣的寡妇才能撑得起家门,古今莫不如是,这也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反面诠释。

    古代的娼户大抵学识很高,那些才子佳人书里面的名妓花魁们为什么常常自哀自怜?无非学识太高,作诗填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有些聪慧的甚至还要胜过那些男人中所谓才子。胸中才学和自身地位的完全失衡,导致这些女子自哀自怜,可反过来,如果不是她们的出身,也根本不大可能学到那么多的东西,一个良家小姐,学诗歌唱酬干什么?做妓女去么?

    有文化又有见识,闻人氏的心思想法自然不和段府那些小妾一样。

    那被杀的贱女人是郑家待年媳,郑家小相公在大兴县也算小有名气,去年十二岁入学的时候她也有所耳闻。

    也就是说,郑小相公今年才十三岁。一来,她不相信丈夫段天涯口味颇重去找别人家的大肚子老婆玩弄,二来,她也觉得郑家小相公既然十二岁能进学,定然平日是个刻苦用功的。大户人家少爷在那个岁数或许懂点男女之间的事情,但郑家她也知道,据说郑小相公的老子得了肺痨,几年下来,把家产吃的差不多了,要不然,也是大兴县城数代知根知底的良善人家,怎么会买个待年媳回来防止儿子以后娶不着老婆呢?这样人家的十二岁少年,哪儿有机会去懂男女之事。

    心思数转之下,思路就清晰了:郑家破败,那得了肺痨的老郑头早早买了个待年媳,一来防止儿子以后娶不着老婆,二来也可以在家里面当婢女用,只是后来郑家小官突然进学了,身份不同,成了小茂才老爷,无论郑家再破败,怎么也不愁娶不着老婆了,这待年媳一事说出去毕竟不太好听,因此就按捺下去不提了。

    当然,郑家或许对外声称是妾,不过,妾……

    闻人氏一边笑着用手帕擦眼角的笑泪一边喃喃,“妾,妾,妾是那么好娶的么!”

    旁边萍姐儿和几个侍妾互相看了看,实在不知道闻人氏想什么,当然,以她们的学识也不可能知道,不过,有一点是知道的,闻人氏腹有诗书,或许,她真有什么主意。

    擦干了眼角的笑泪,闻人氏站起身子,对自己的贴身婢女春梅道:“把明大诰拿来。”在旁边服侍的丫鬟赶紧把一本蓝色封皮的书恭恭敬敬双手递到闻人氏手上。

    这《明大诰》是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朱元璋亲自搞出的一本小册子,语出《尚书大诰篇》,取义[陈大道以诰天下],效力在《大明律》之上,规定每户人家必须有一本,类似后世的红宝书。

    事实上,《明大诰》自从朱元璋崩后基本就没有什么律法方面的效力了,不过,朝廷一直保留着一两项关于《明大诰》的规则。譬如说你要觉得你受了冤案,你可以捧着这本书一直告到中央朝廷,又譬如说你犯了重罪,只要家里面有一本《明大诰》,罪减一等。

    闻人氏把《明大诰》捧在怀中,冷眼瞧了瞧几个姐妹,“一起随我去县衙鸣冤,事成了,你们头面穿戴箱笼首饰起居婢女一切如旧,事不成,段家也不会如你们说的那般问罪抄家,给官人过继一个继子保着官宦人家也是正常,想改嫁了,总要给你们几个箱笼,总之……”

    她没往下细说,只是拿眼神在几个姐妹身上扫了扫,哼了几声,那意思很明显:听我的,吃香喝辣,不听我的,扫地出门。

    萍姐儿几个对闻人氏是知根知底的,晓得自家死鬼官人为何宠她,也不单单是闻人氏以前生了儿子,实在是肚子里面主意不少,很多时候段天涯也要涎着脸去问[娘子,你看这事如何处理],要不然,为什么前头几个如夫人,偏偏要把小五捧成正头娘子。

    几个侍妾互相看看,自知以后想改嫁也要闻人氏发话,给的嫁妆也要闻人氏做主,怎么也比眼下被人牙子发卖了强,那个可是净身出户一钱不值,即便自恃相貌不差,被卖到别人家做妻也好做妾也罢,没有体己钱傍身,终究不是勾当。

    用眼神互相交流,几个侍妾点了点头,齐声道:“都听姐姐安排。”

    于是,五品诰命闻人氏带着段府侍妾健妇家奴,浩浩荡荡从段府往大兴县衙门去了。

    段府人等穿街过巷,很快就到了县衙,闻人氏一身命妇装扮,真红色大袖衣,红罗背子,及地的红罗裙,红霞帔,头上花钗冠插着几根钗子随着走动微微摇晃,让围观的女人们看直了眼晃花了眼,手上高举着不知道哪一年的《明大诰》,旁边两个丫鬟搀扶着,虽不说话,气势却极重,围观者不由自主就给她让了道,眼睁睁瞧着她就这么走进县衙。

    “这位想必就是那武略将军家的夫人吧!”围观者不停咂嘴,只觉得不虚此行。堂堂朝廷命妇,居然全身披挂行走在街道上,八辈子也瞧不着哇!

    “这位夫人穿的是五品宜人命妇服,头上插的却是四钗,颇有僭越,实在是逾制了。”那个用《四书章句集注》语调念过《大明律.犯奸》的冬烘拈着嘴角两撇鼠须说道,此人做过几任西席,自诩才通古今,虽然明知道大明朝文贵武贱,武将家的命妇搞不清楚装备实在正常的很,甚至这位命妇是什么身份都难说的紧。

    “高夫子,这个你就不知道了。”靠在墙边的唐三不愧是大兴街面头等闲汉,知道的东西着实不少,“这位段夫人原本是商人妇,后来改嫁给段大官人做了五夫人,接着生了个儿子,被捧成正头娘子,得了诰命……”

    说着,他低声下来,一脸诡秘,似笑非笑的样子,“众位,我听说,这位嫁作商人妇之前,乃是上厅行首出身。”

    这个上厅行首的称呼,大家都明白,乐户人家的女儿,色艺双全的就叫上厅行首,就好像后世演艺圈混迹都叫演员一样,至于做什么,大家都清楚。

    他这么一宣传,按道理,众人要鄙视那闻人氏了,实则不然,此时西风东渐乃是事实,中国的丝绸和瓷器正源源不断换成美洲的白银,与此带来的思想大碰撞,平民阶级的抬头,市井文化的大迸发更是让大明人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大多数围观者不但没有鄙视,反而啧啧称奇,那些女子更是眼热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恨不能立刻跟闻人氏换个身份才好,要知道,乐户属于[良贱]中的贱民,一个贱民最后成为朝廷命妇,实在传奇的紧,足可当唱本传唱了。至于那位夫人逾制不逾制,却是跟她们连一个永乐通宝的关系都没。

    众人盯着闻人氏背影,啧啧称奇,闻人氏则领着家仆健妇侍妾,就这么闯进了县衙,大兴县衙的衙役们拦不住,也不敢拦。

    五品诰命夫人,那可是比县尊老爷身份都高啊!还捧着明大诰,谁敢拦,作死么!

    这时候,高坐堂上的本县知县沈榜正头疼欲裂,要知道,杀人的郑家小官是大兴县学庠生,从名义上来讲,只要是大兴县县学的庠生,都算是他这个知县的学生。

    所谓县学庠生,换句话说,大约就是官办学校的在学学生,可问题是,县学生员名额是有规定的,从嘉靖年那会子起,大兴县学每年考入新附生名额只有十五名,需要参加由县官主持的考试并且通过,才能准许进入县学,称之为[入学],并且有了生员的资格。

    所以,这些生员实际上就是官员预备役,可以向官府递手本自称[庠生]或者[生员],具备高人一等的特权,而民间则称呼他们[相公、茂才老爷]

    这不,若是别的人犯了案子,在这儿得跪着,可郑国蕃现下就在堂下站着。

    他昏昏噩噩站在堂下,堂上的县尊老爷可头疼死了,按说,本夫杀奸夫奸妇,又是当场杀死证据确凿,他沈老爷只要高调夸奖几句,赏点银子,和蔼地让对方回家去,方不负这一县之尊的身份,可要命的是,他是文官,杀人的是预备役文官,被杀的段天涯是武官。

    这真是头疼,弄个不好,引起文武两途争执,别人或许没事,他沈榜沈老爷说不准会被上面抛出去当替死鬼。

    走正常审案路线,未免得罪武官,不走正常审案路线,且先不说良心过不起,恐怕也要被同僚上司骂没文人风骨。

    真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这京县知县不好当啊!沈榜头疼地想摘下乌纱帽挠头。

    不过,他也是一榜进士出身,平日自诩风仪,在这大堂之上万万做不出这种没风度的事情,只好揪眉苦脸,还得拿手遮着。

    正在苦恼,外面鸣冤鼓[咚咚咚]响了三声,接着,一抹红色闯进他眼帘。

    他放下遮在额头的手掌,先是一愣,好个俊俏的诰命夫人,真是桃夭柳媚,接着,进士出身的沈老爷脑壳不由一疼,顿时反应过来,闯进来的这位恐怕是死者武备将军副千户段天涯的夫人。

    不敢失礼,不管怎么说,这位乃是五品诰命夫人,沈老爷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可是段夫人?”

    闻人氏没搭腔,小脚儿又往前闯了几步,屁股后面段家的侍妾健妇大脚婆子紧紧跟着,颇为杀气腾腾的样子。

    沈老爷一皱眉,到底是武官家的夫人,不懂尊卑上下,就有了些怒气。

    还没等他开口责问,闻人氏双手一举明大诰,“妾身闻人氏,状告郑家小官妄杀我家老爷以及我段家侍妾画扇。”

    由于闻人氏高举着明大诰,沈榜不得不偏了偏身子以示恭敬,这玩意儿到底是太祖爷颁布出来的东西。

    不过,听闻人氏这么一喊,沈榜还是楞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幕友咳嗽了两声这才惊醒他。

    “段夫人是不是弄错了。”沈老爷微笑了笑,“这……画扇姑娘乃是郑家的妾……”

    他下半句没说,白净的脸膛上全是笑,意思是说,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段家的侍妾了?当老爷我傻了,你们段家的侍妾死在郑家。

    “郑家的妾?”下面闻人氏尖锐地笑了两声,“请问沈知县有何证据?”

    沈榜一窒,接着脸色就黑了下来,你一个五品夫人,跑过来捣乱不成?

    “段夫人还请自重身份,死者画扇姑娘是郑家的妾,证据确凿……”

    “郑家小官年未舞象,何来有妾?”闻人氏步步紧逼,男子年十五谓舞象,意思是可以上战场了,成人了。

    沈榜冷笑,“郑家自有画扇姑娘靠身文书在……”他还没说完,下面闻人氏抢白道:“那个只好说明画扇以前发卖给郑家,我只问沈知县,年未舞象何来有妾。”这次却是用的肯定语气而不是疑问语气。

    堂上的沈老爷一榜进士出身,这时候文官虽然还没发展到明朝末年七品文官斩杀三品武将,但文官瞧不起武官是肯定的,沈榜忌惮判案会引起文武之争最后自己说不准会被抛出去当替罪羊不代表他就怕五品武官家的夫人。

    被闻人氏这么一抢白,沈老爷脸上未免就有点挂不住,哼了一声,道:“本官判案,自有决断,却不需劳段夫人分辨。”

    堂下闻人氏看着旁边站着发呆的郑小官,笑了笑,“沈知县是要包庇郑家小官么?也是,本县县学庠生,日以三纲八目为径路,四端五典为基址。以书子史为户牖,周程张朱为阶梯。日后说不准也能进国子监,过殿试。”

    沈榜大怒,探手取过惊堂木,狠狠一拍,喝道:“段夫人,公堂之上,以言辞搅乱民心,意欲何为?”

    “不敢。”闻人氏嫣然一笑,然后福了一福,“《礼记·内则》曰:故妾虽老,年未满五十,必与五日之御。我还是想问,郑家小官何来有妾?”

    卧槽泥马勒戈壁。

    沈老爷目瞪口呆,完全忘记了进士风度,虽然刚才段夫人闻人氏张口三纲八目闭口周程张朱,但他也万万没想到闻人氏能提出这么刁钻一个理由来。

第六章 毛也无一根

    这堂堂县太爷沈榜被段夫人闻人氏问住,以他一榜进士出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那些衙役不知道为何自家老爷突然脸色难看一言不发,老爷旁边的幕友那是极得老爷信任的,也皱着眉头捻着胡须。

    什么情况?

    衙役们面面相觑,不单单是他们,闻人氏带来的段府人等也觉得不可思议,这……这就把堂堂县太爷问住了?这可是本县县尊,一榜进士出身,那是天上星宿下凡的人物啊!就这么被大奶奶给问住了?

    沈榜和他的幕友揪胡子的时候,闻人氏的问题就从衙内传到了外面大街上。

    唐三挤到那冬烘高夫子身边,拿肩膀拱了拱这位,“我说,高夫子,这是……什么意思?里面怎么就突然没声音了?”

    那高夫子苦笑,虽说自身只是个西席,一辈子连举人都没考上,可自诩也是腹中锦绣的,却不曾想,连一个上厅行首出身的女人的问题都回答不来。

    “喂!高夫子?高夫子?”唐三看冬烘不语,伸手摇了摇他,“魔怔了?”

    被唐三这么一摇晃,冬烘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道:“那位段夫人用礼记责问县尊。男子在妾室五十岁之前,每五天必须和妾室行房一次,否则就是于礼不合……”他看唐三不明白,解释了下,“礼记乃九经之一,为我名教立身之本,读书人的行为准则。”

    卧槽泥马勒戈壁。

    唐三也被震惊了,张大了嘴巴,“每五天必须和小老婆睡觉,不睡不合礼,高夫子,是这个意思罢?”

    高夫子皱起眉头,这话说的也太糙了,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礼记规定,妾室洗干净自己的身体,穿很少的衣服,散开头发,脱掉鞋子,那么,男子就要主动去和妾室行房,否则便是于礼不合,会受到谴责。”

    “这个……读书人也太幸福了。”唐三听了这番话,口涎横流,两只眼睛几乎放光,脑海中顿时勾勒出一个美貌女子,从木桶中跨出来,浑身就一件白沙,丝丝缕缕贴在**上,指若削葱管,轻轻捏了一把秀发,声如黄鹂,轻轻柔柔说道[老爷,奴要五日之御]

    瞧着他这番丑态,那冬烘先生手一紧,接着唇上一疼,却是掐断了一根胡须。他好不容易养起两撇胡子,虽然不甚美观像是老鼠须一般,却也爱若珍宝,一看被掐断了一根,气得伸手就拍了唐三一巴掌,一巴掌就把唐三脑海中的美女给打散了。

    唐三哎呦一声,醒觉过来,发现高夫子对他吹胡子瞪眼,赶紧赔不是,接着谄笑道:“夫子,你瞧瞧,我可还有进学的机会么?”

    高夫子心疼他那一根胡须,这统共才数的过来的几十根,就这么被掐断一根,当下恨恨道:“就你也想做名教中人?”

    别看高夫子貌不惊人,两撇鼠须甚至有点猥琐,可他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可以穿长衫,结一根长长的儒绦衣带,可以穿靴子,可以戴帽子,帽子后面还能插两根小翅,走起来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就像官老爷,俨然高人一等。像是唐三这等闲汉,只好穿长度只到膝盖的短衫,只能戴帻头,只能穿高帮鞋子。

    所以即便唐三一根手指头就能把高夫子给按倒,即便高夫子很穷,两个人对话的时候,唐三也是下意识就矮他一头,讪讪笑笑,心里面却发狠,卧槽泥马,我一定要当读书人。

    他紧紧攥拳,指骨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

    先不说唐三发下誓言要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读书人,他和高夫子的话很快就被旁边的人口耳相传出去,话语一个传一个,没一忽儿,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段夫人说的意思就是:郑家小官既然没睡过画扇,那画扇就不是他的妾,既然不是他的妾,杀人,就要偿命。

    这真是翻天覆地,原告变被告,一句话,居然就把铁一般的事实给驳成了一张废纸。

    这段夫人闻人氏可真了不得哇!怪不得,能从上厅行首变成堂堂诰命夫人,众人窃窃私语。

    那高夫子也小心翼翼揪着胡须,叹息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一个诰命夫人。”

    众人长太息。

    [乓]一声,范婆子家的窗户又被推开了,方才被夹了奶梆子的范婆子探首出来,老鸹一般一阵笑,“我就说了,杀人要抵命的,唐三,你倒是给老娘说说,杀人要不要抵命。”

    范婆子这会子可得意了,推着窗户在楼上一阵骂,把唐三骂得面红耳赤,偏生无法反驳,没办法,没瞧见县尊老爷都哑口无言了么。

    实际上,大明律跟后世的律法比起来,漏洞比比皆是,大多数情况下,官员办案凭的是自身经验和个人好恶,同一件案子,很可能在官员甲手上是徒二十年杖一百,到了官员乙手上,就变成了罚款一百两银子了事,这种情况绝不少见。

    所以,就算闻人氏的理由刁钻,本县县尊沈老爷真要判郑国蕃无罪,案例送到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罢,毫无任何问题,当然,判有罪,案例送上去,引经据典说明,也正确,没有问题。

    这时候,主要就要看当官的了,明朝的地方官判案,大多喜欢捣糨糊,譬如说一件男女通奸的案子,大多数标准的大明官员会呵斥一翻,然后冠冕堂皇说:这种事情,你们宗族处理罢!退堂。

    宗族处理也就是说原案发回,自己家亲戚朋友讨论讨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问题这种案子告到官府的,肯定就是宗族处理不了,大多数情况是女方娘家势力比较庞大,这才告到官府的。

    历史上的大明朝有过一件通奸案连续驳回宗族处理十三次,整整打官司打了三十几年。

    楼上的范婆子越骂越起劲,最后抖着手上的帕子,大声道:“老娘早就说了,那郑家小官毛也没得一根,如何做得人家丈夫。”

    这县衙里面,沈榜沈知县头疼欲裂,搜肠刮肚也没想到如何驳斥段夫人的法子。闻人氏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开口逼问,只是站在堂下冷笑,不过眼神却十分古怪,左右盼顾,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外面大街上相骂的声音传进来,范婆子的嗓音又独特,如老鸹一般,音线又透又尖锐,就传进了闻人氏耳中,“……那郑家小官毛也没得一根……”

    她顿时眼睛一亮,转首一瞥旁边低着头发呆的长衫少年,又拿眼睛狠狠看了几眼自家几个姐妹和健妇大脚婆子,白皙如葱管一般的小手挥了挥,“毛也没一根,如何有妾,去,扒了他裤子把证据给沈知县瞧瞧。”

    左右健妇大脚婆子闻言,如狼似虎一般,不管不顾就往那呆呆站着的少年扑去。

第七章 羊脂白玉一般

    而被称之为[毛也没一根如何有妾]的郑家小官,此刻正浑浑噩噩站着,两眼发直,就那么傻愣愣地盯着地面。

    这县衙内满地的青砖因为时光的侵蚀,看起来斑斑浊浊,仔细盯着时间久了,似乎就幻化出无数精灵来,看起来就像麒麟、白泽、仙鹤、锦鸡、狮子、熊罴……只要你想象力足够,这些图案便活灵活现在眼帘中翩翩起舞。

    郑国蕃就这么一直盯着地上的青砖,脑子里面混乱不堪,从早晨投案自首到现在都是如此。

    外面的嘈杂声传进耳朵,郑国蕃听来,却像是九幽传来一般,忽轻忽重忽左忽右……脑浆像一团糨糊,他还不能完全消化处理当下的情形。

    什么情况?我只是在喝酒,怎么就成了杀人犯?这叫个什么事儿?

    而且,连狡辩都没地方狡辩,[他]杀人后还带着两颗脑袋自己去县衙投案,轰动地方,怎么狡辩?无数双眼睛看着。

    [难不成就要死了?我只不过参加作者聚会去夜总会,老编威胁之下我勉为其难叫了两个小姐而已。]

    [两个小姐而已啊!何况只是喝喝酒玩玩骰子,又没干什么,怎么一醉之后此郑国蕃就非彼郑国蕃了?]

    郑国蕃以为这个罪名大破天去,罪不至死罢!可眼下这出算什么?转世轮回?穿越?

    好罢!兄弟我也是读过不少白话佛经的,身体嘛!只是一具臭皮囊,可刚换个臭皮囊就杀人,这算个什么事情?

    [我虽然是河图出版社旗下,可我不是H小说作者啊!]

    他脑子里面的糨糊终于理顺过来,想起杀人那一幕,总觉得那应该是H小说或者漫画里面的镜头:一对裸身的男女,飙飞在空中的是红色的血液、白色的脑浆,尸体轰然倒地后由于惯性还在喷射的牛奶状液体……

    红色、白色,同时飚射……

    红白之物喷洒在空中,一如一碗满是火红红辣椒酱的水嫩白豆腐脑儿被打翻,接着女的眼瞳膨胀六倍,高亢的尖叫如同在演唱歌剧咏叹调《拉美莫尔的露琪亚》……

    可[他]上去又是一刀,把《拉美莫尔的露琪亚》割裂成了被一刀断头的打鸣公鸡嗓子眼的汩汩血泊……然后……(虽说是案发现场,讲究个清晰实际,抱歉不能写深,理由大家都明白)

    可十三岁的皮囊视若无睹,居然顺手割下两人的脑袋,就用男死者的衣裳那么一裹,拎着包裹堂而皇之的去投案自首,一边走,包裹里面一边往下滴着鲜血……

    这种镜头,想一想都叫人呕吐,何况亲身经历,这叫太平盛世年间的郑国蕃情何以堪?

    而且,巨大的恐惧感还在后面,死或许不可怕,可怕的是看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迈向死亡。

    而郑国蕃认为,自己正在一步步迈向死亡,杀二人,这个罪名得判什么?斩监侯?不对,估计是斩立决。

    巨大的恐慌感像是一只手在挤压心脏,导致郑国蕃满脸苍白两眼发直。

    我读过庄子的,这是庄周梦蝶对不对?老天爷,别玩我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作者,挣扎在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啊!

    我肯定酒喝多了,醒过来,赶紧醒过来,小舞、小奥,你妹啊!下次我再也不跟你们喝酒了。

    他死死捏住拳头,由于不自觉,指甲掐进手掌内,丝丝鲜血溢出。

    怎么还在这儿?

    难道不是庄周梦?是南柯梦?

    南柯梦是贬为平民醒过来的,我没当上状元也没当上驸马啊!

    不对,是邯郸梦?

    惨了惨了,邯郸梦是砍头才醒过来的,看来一会儿肯定是判斩立决了。

    可我还没经历[后花园小姐赠金,落难公子中状元]啊?皇帝也没赐我二十四个美女彩战啊!

    难道是哪位神仙点化兄弟?几十年荣华富贵也没享受到就给我一刀,这也太屈了罢!

    他脑子里面开茶话会一般,念头走马灯似的奔流不息,根本没注意到一群老少娘们扑过来。

    这么一群娘子军,一下就把郑国蕃扑倒在地,也不管明镜高悬,公堂之上,七手八脚就去拉扯少年的衣裳。

    这些都是积年老手,惯会对付男人的,尤其那死鬼段大官人的几个妾,可谓是[善解人衣],一个指尖一挑就解了郑国蕃的儒绦,一个双手一扯就拉开郑国蕃的裤子,还一个一把就抓住了郑国蕃的底裤……

    郑国蕃被一群娘们从南柯梦邯郸梦中惊醒,顿时大惊失色,双手死死拽住自己底裤,可这具皮囊才十三岁,论力气,哪里敌得过一票老娘们,接着,下面一凉……

    完了,这似乎不是梦啊!这么拉扯都没醒过来,郑国蕃脸若死灰。

    旁边闻人氏轻挪小脚,螓首微微动了动,眼光一瞟之下,发出两声笑,这笑声古怪,似哭似笑的,“果然羊脂白玉一般,请问沈县尊,这如何有妾?如何有妾啊!”

    堂上的沈榜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段夫人敢于在公堂上如此这般,行这等有辱斯文之事。

    他看看呆呆躺在地上的郑国蕃,双手扯着自己底裤,脸若死灰,顿时感同身受。

    堂堂名教中人,圣贤弟子,居然被这些刁民当堂如此侮辱,换谁也受不了。他如是想。

    旁边他的幕友也低声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闻人氏。”堂上沈榜沈老爷虽然有些胆小,在他那一榜同年中可算是混的最差的,但碰上眼前这出,也是几乎一瞬间就有了决断,老爷我有什么好畏惧的?吾乃读书种子,名教中人,圣贤弟子……

    他狠狠一拍惊堂木,乾指喝道:“若非看你是朝廷诰命在身,定要治你咆哮公堂、污秽朝纲之罪。”

    这么一喝之下,他顿时感觉浩然正气在身,上古圣贤在侧,沛然正气从胸中窜出,腰杆子也硬了几分,“左右,与我轰将出去。”

    不待下面闻人氏开口,他一口气就把本案给决断了,“兹有本县县学庠生郑国蕃杀人一案,经本县定夺,符合大明律,实乃义举,无罪开释,来人啊!与他披出红去,再断他五十两纹银,退堂。”

    折腾了一整个上午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

    县衙内两旁衙役们拿的是本县县衙的银子可不是段府的银子,再说,即便那死鬼段大官人生前权势,如今可是人脑子被砍出狗脑子了,跟他们这些衙役又能扯上什么关系,至于那段夫人闻人氏,的确厉害,刚才一番话责问的老爷哑口无言,不过,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再说,这也是依照县尊的意思办事。

    这些衙役们一个个都是鬼精鬼精的,县尊让轰出去,那就轰呗!一顿乱棍,就把段府人等赶了出去,段府几个妾,还没搞明白,就吃了一顿乱棍,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只有闻人氏,脸上带着冷笑,却是扬长出门,自然,那些衙役也不敢拿棍棒加诸在这位朝廷诰命夫人身上。

    到了门口,冷冷笑了几声,然后高声喊:“大兴县,这件事,不算完。”说完领着段府的家奴健妇和几个垂头丧气的侍妾扬长而去。

    而县衙内,两个熟练的衙役拿水火棍子架在郑国蕃身下,一挑棍子把郑小官翻了个身,接着棍花飞舞,噼里啪啦往屁股上打了十棍子,听着是响,实际上毛都没打断一条,这个沈县尊口中所谓的[披出红去]实际上就是驱赶鬼魂,防止恶鬼作祟,是对郑国蕃的一种爱护。

第八章 凤璋

    打完棍子,衙役立刻伸手把他搀扶起来,还低声道歉,“小茂才老爷,我们不是故意冒犯,实在是县尊对你的爱护。”

    他转了转眼珠子,看看堂上[明镜高悬],再看看地,左右又瞅瞅,弄得旁边衙役纳闷,这轻巧巧一顿棍子,莫不是把郑小相公打糊涂了?

    这时候沈县尊的幕友踱过来,看他衣衫不整,干咳了两声,郑国蕃这才反应过来,满脸通红,赶紧拉上裤子系上丝绦,那幕友这才笑笑,随即偏了偏身子,把本县县尊老爷让出来。

    郑小官长揖到地,“我……学生……拜谢老师。”本县县令当然不可能去大兴县学去给那些庠生上课,但名义上,大兴县所有的读书人都算是他的弟子。

    沈榜伸手拉起他身子,“不用谢我,到底是你自己勇决。”说着把着他手,往县衙外面走去。

    走出县衙大门,外面人山人海,烈阳正日,当空射下,照在郑国蕃头上,他忍不住用手遮了遮额头,再看看整条街上的人,其中有些人他都认识,生于斯长于斯,这些街坊邻居……这,就算是到了大明朝,我就是大兴县学庠生郑国蕃了?

    正对县衙大门那扇窗户,楼上的范婆子啪一声拉上窗扇,再不好意思探头说风凉话,这县尊老爷都把人送出来了,还说什么。

    静了片刻,大街上民众们不约而同鼓起掌来,间杂着[大老爷神断][青天大老爷]这类马屁,把着郑国蕃手臂的沈榜揽须微笑,这才是他送郑国蕃到县衙门口的目的。

    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沈榜三十来岁就中了进士,不敢跟前阁老张居正二十出头就中进士相比,但也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过的,十年下来,却依旧不死不活的做个京县知县,官场磨人老,沈知县现在也懂得要养望,要清名,但这些都有个大前提,要被别人知道,做了好事别人不知道,养个毛的望,清个屁的名。

    他一边享受了黎庶的掌声一边想:这案子说不准会被上面赞有风骨,哼!那段夫人闻人氏倒是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她使人扒下这郑国蕃的裤子,我说不准还不敢那么快决断。

    沈榜沈老爷的心思要是被郑国蕃知道,怕要破口大骂,但却也不能因此就说这位沈知县不好,此刻的大明官场上,人人都想做清流,骂骂皇帝就行,但真正做事的人不多,这沈榜虽然沾染了官场习气,到底也是肯做事的。事实上,这位在历史上也是留下大名的,被后世称之为政务公开透明世界第一官员,把县衙收支一笔一笔全部张贴在县衙门外的告示牌子上,连买了几根木料坏了几支毛笔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享受了好一会儿治下百姓的掌声,沈老爷这才松开郑国蕃的手臂,双手虚按了按,如雷般的掌声这才停了下来,然后示意身后幕友,那幕友立刻递上几锭银子,他接过来,把银子塞进郑国蕃手中。

    满脸和蔼的笑,他对郑国蕃说道:“这银子是表彰你纯洁地方风气……”

    郑国蕃心里面明镜儿一般,心说这当官的真会演戏,看来不管哪朝哪代,天朝的官都是影帝啊!

    想了想,他伸手推辞,“多谢老父台……”他换了称呼,这不比刚才在县衙里面,叫一声老师,于情于理都合适,这时候大街上人山人海的,却不能这么叫了,一要恭敬,二来叫老师未免让人觉得此案有偏袒的嫌疑。

    他这一换称呼,沈榜眼睛一亮,嗯?接着微微点头,这是个聪明孩子。

    他这声老父台,声音清越,十分之好听,实际上,那范婆子诅咒的一点也没错,郑国蕃毛都没长一根,连变声都还没变,整个大街上静下来,就听这清越的声音陈述。

    “……多谢老父台。”郑国蕃弯腰深施一礼,“这银子晚学却不能要。”

    “这是为何?”

    郑国蕃沉吟了下,“老父台,晚学在县衙内站了一上午,想了很多事情,方才一通棍棒之下,忽有所悟,作了一首词,还想请老父台指点。”

    他说着,往县衙里面跪了下来,双手高拱过头,再慢慢放下,却是行了一个大礼,旁边沈榜沈老爷微微皱眉,到底一榜进士出身,隐约知道了他的意思,这是……以母礼拜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他清越的嗓音回荡,声音极好听,这词意思也算浅显,识得字的,即便其中典故不懂,字面意思却也能读出一二。

    一时鸦雀无声,有些知道底细的,更是忍不住在心里面夸。

    以郑国蕃读书人的身份,只跪天地君亲师,他如今却是跪了那位画扇姑娘,那位画扇姑娘的美人头现下在县衙里面。至于杀人,后世或许难以理解,但在此刻,却是明文律法,所以,即便有几个同情画扇的老姑婆,看他一跪,那一丁点儿对画扇的同情也被跪没了,这样有情有义的小官,上哪儿去找?只好叹息那画扇姑娘没福分,再等几年,毛不就长出来了,你的始终是你的,何必和别人勾搭成奸,快活了身子,最后却坏了性命。

    那闲汉唐三对身旁的高夫子问道:“夫子,这首诗是郑小官……不,郑小相公埋怨那个画扇变心么?”

    冬烘瞪了他一眼,“这是木兰辞,是惋惜,不是埋怨,没看见他方才施了大礼么?你以为我等读书种子是随便跪人的么?”

    唐三赔着笑,“夫子莫怪,我这不是读的书不多么。”

    高夫子翻了翻眼珠子,“你那个只好算认得字,不好叫读书。”唐三干笑了两声,“嘿嘿!好词,好词。”

    衙前站着的沈榜睁大了眼睛,词好不好,这里最有资格评价的当然就是他这位一榜进士出身的知县老爷了。这词当然好,后世也不知道迷倒了多少文学女青年,当然,这时候不叫文学女青年,陆容、叶盛等大名士专门给这种女性起了一个名号,叫做[痴呆文妇]

    沈老爷左看右看,啧啧称奇,这个郑国蕃虽然年纪小小就进了学,但他在县学里面不是成绩最好的,也不是成绩最好的之一,最好的称[禀生],朝廷按月给禄米,等于后世的全额奖学金,这郑国蕃只是[增生],朝廷是不发禄米的,却不想,这一番打击,倒是成全了他。

    “雏凤清于老凤声,好。”沈榜倒也不吝啬赞美,“虽说略有些浅白了,却也有苏坡仙《江城子》的几分功力了,只凭这首词,当可流传后世。”

    说完,他倒很是有点儿不是滋味,妒忌?羡慕?或许都有点。所谓立德、立功、立言,是儒教立身之本,他虽然一榜进士出身,但再过几百年,谁知道他这个嘉靖末年进士是谁啊!反而这个刚刚被一群老娘们扒下裤子看了雪白小**侮辱成[羊脂白玉]的郑小官,说不准就因为这首词流传后世。

    郑国蕃起身,转过身来先对沈榜深施一礼,“多谢老父台夸奖。”接着又侧身对大街上躬身一礼,这街上的黎庶哪里敢接他的礼,于是,男子纷纷弯腰女子个个万福,有些骨头软的、礼节重的,甚至跪倒在地。

    大明朝读书人地位本就高,一首木兰辞,郑小官在围观者心中已经上升到天上星宿下凡的地位,收文曲星老爷一礼,那是要折寿的。

    旁边沈榜见了,忍不住又在心里面夸了一句,这小子,颇有古风。

    “诸位叔伯婶婶,哥哥姐姐,请听我一言。我九岁的时候,画扇姐姐被买进我家门,名义上是我的待年媳,当时老父体弱,家中就一位老家人和一个年级跟我相仿的小厮,是画扇姐姐一直在支撑这个家,当我在读书的时候,是画扇姐姐替我服侍老父……等到去年,我进了学,老父亲认为画扇身份配不上我这个县学庠生,匆匆给我们办了一个迎妾的礼,画扇姐姐从家门口出去,在街上走了两步再回来,又请隔壁邻居吃了一席五毫银子的酒席……”

    他自揭其短,众人非但没怪他,反而觉得他坦承,尤其说到五毫银子的酒席,几乎所有人都可怜他和那个画扇姑娘了,五毫银子,这在一府两县地界上能干点啥?大约也就是一盘干果子几个肉馒头外加半瓶掺水的酒,怪不得那画扇要去偷人,这小官也可怜。

    “……当我得知画扇姐姐和人苟且,我是悲愤欲狂,但我现在,很后悔,或许画扇姐姐在妇德上有亏,但不管怎么说,画扇姐姐很可怜……我希望诸位叔伯婶婶们,哥哥姐姐们,以后说到我那位画扇姐姐,口下留情,我在这里多谢了。”郑国蕃说完,又是深施一礼。

    街上众人纷纷还礼,有人就大声喊道:“郑小相公,你放心,我们也不是没良心的,这件事,其实都是没银子闹的,大老爷断给你的银子你就当收着。”其余人纷纷应声。

    郑国蕃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自己这番话当是安慰那个无辜的姑娘了,这要在后世,多大的事情啊!不管婚外情还是包二奶,都断没有死罪,自己如果收了那银子,怎么也不会心安的。

    他向沈榜又长揖到地,然后转身离开县衙,围观众人纷纷就给他让了一条路。

    沈老爷看着少年的背影,心中一动,大声道:“郑国蕃,本县送你个表字罢!”

    这表字大多要及冠后才有,不过,他作了一首木兰辞,理论上,也算得名士,尊长送个表字倒也说得过去。

    郑国蕃转身施礼,“请老父台赐字。”

    “国蕃,国之屏障也,所谓上言奉璋,下言伐崇。你声如雏凤,就叫凤璋罢!”

    “晚学多谢老父台赐字。”他一揖到地,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走到街口,他突然一顿,脸上一阵青红,咬牙切齿自言自语道:卧槽,坑爹啊!被那沈知县调戏了。

    《诗经。小雅》曰: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这就是生儿子俗语弄璋之喜的出处。璋,就是玉,分明是调戏他被一帮女人扒下裤子看见小**,凤就是雏凤,显然是指他还没变声。

    可偏偏这个字取的和他的名字意义相关,只要不说出他在公堂上被一群老娘们调戏的事情,无论是谁,都得夸这个字取得好,有出处,有典故。

    他恨恨跺脚,真是洪桐县里无好人,当官的果然都狡猾狡猾的。

    而给他取字的沈榜沈老爷,此刻正在县衙中一边踱步一边得意微笑,小子,别看你妙手偶得一首好词,就算以后你中了进士进了内阁做了阁老,碰到我沈老爷,也得老老实实的,谁叫你叫凤璋呢!嘿嘿嘿嘿!

    旁边的幕友凑趣道:东翁,因何发笑?

    沈榜得意,一甩官袖,也不回答他问题,哈哈大笑,“人生若只如初见……雏凤清于老凤声……哈哈哈!”

第九章 胁差

    郑国蕃表字凤璋骂骂咧咧,抨击着沈老爷讳榜,顺着记忆,走回家中。

    这时节秋高气爽,顺天府昨日下了一场小雨,到了今儿,被太阳一蒸,地面上早就干了,但郑国蕃走到记忆中的家门口,这才对已经破落下来的家有具体印象。

    他家所在的槐树胡同,因胡同口有棵大槐树得名,这条胡同地势低洼,铺路的石板破损不堪,加之衙门人到郑家勘验现场,人来人往,更是踩得泥泞,进了胡同,感觉就和外面完全不一样,以二层木结构小楼居多,大多数颇为残旧。

    有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在胡同里奔来跑去追逐游戏,踩得泥水飞溅,却咯咯乱笑,瞧见他垫着脚尖走进胡同,大呼小叫喊着[茂才哥哥],满手的泥就奔了过来,顿时把郑小官月白色的儒衫弄得上面一个一个的黑手印。

    郑国蕃在记忆中搜寻着这几个孩子的名字,胡同里面已经有几户人家听了动静,纷纷走过来。

    这条胡同中大多数人家都要出门干活,其中以店铺伙计和大商家的雇工居多,譬如那位吹嘘自己祖先夜遇神人授金的张四维张阁老,他家就有织机上千张,放在后世,就是一个大纺织厂的资本家,这些大商家们需要雇工人手颇多,大多雇佣本地人手,财雄势大,甚至官府也要高看几分,因为大多数商家背后都会站着一两个本地士绅,举人进士之流,有些巨贾豪商更是连官府都得罪不起,他若歇业一天,或许半个城市就要因此停顿一天,无数人家无工可做一天。

    槐树胡同便是依靠这些商人生存的百姓聚集地,郑家是唯一的例外,他家老爹得了民间俗称痨病的肺病,这玩意儿更多时候叫富贵病,用老百姓的话说,有座银山也吃的空的,得了这病的几年,硬是逼得郑家连老宅都卖了,贪槐树胡同房子便宜,在这儿买了栋两层小楼,院子极窄小,院墙也只有大半人高。

    这时候正是午后,槐树胡同留在家中的基本是老人和孩子,老人们大多有午睡的习惯,不过今天郑家杀妾案弄的纷纷扰扰,大多数人却是连午睡都省了,探头探脑的张望郑家。郑国蕃这一回来,邻里之间总要招呼询问关心一番。

    他倚着记忆中形象,微笑着和老人们说话,打消了别人的疑虑,这才转身回家,郑家在胡同进去第三家,他家小厮单思南早捧着个火盆在门口,“少爷,赶紧跨一跨火盆去去晦气。”

    单思南是老管家单赤霞的儿子,郑家的家生子,这老管家单赤霞说起来也是传奇人物,当年是蓟镇总兵官戚继光手下。许多年前,前阁老张居正还没改革一条鞭法,郑老爹应役去蓟镇做民夫,正逢戚少保打土蛮汗,单赤霞单老管家是浙江兵出身,在浙江本就是知名的游侠,得过松溪派武当拳的真传,后来戚继光招浙江兵讨倭寇,他就入了军,后来又随军北上蓟镇,打土蛮汗的时候腿上中了流矢,好巧,是郑老爹把他从死人堆里面背回去的。

    这单赤霞乃是义气汉子,非要报答郑老爹的大恩,当然,若以小人之心衡量,或许也有他的腿废掉的缘故,就从军中退出,在郑家做了管家,从此在大兴落户,郑家那时候还没破败,也算殷实人家,帮他娶了媳妇,次年就生了个儿子,比郑国蕃刚刚小两岁,取名思南,便是思念江南的意思。

    郑家女主人病逝,单管家的女人后来也得病去了,顿时上下全是光棍,若真要说,还真是买了画扇进门后郑家有了点家的味道。单思南还小,不懂什么话该什么时候讲,什么话什么时候不该讲,让自家少爷跨过火盆,就从怀里面摸出一把刀来,“少爷,这是你的刀,县衙的人来的时候我怕他们给卷走了,使意去要回来的,那仵作还不肯,我狠狠给了他一拳。”说着炫耀地笑了起来,“那家伙真不禁打,大声喊疼,惊动了知县老爷,知县老爷发还给我的。”

    单思南不过十一岁,脑袋比同岁的小孩要大一点,导致郑国蕃从小叫他大头,他双臂也要比常人长一点,自小跟单赤霞练武,别看他人小,等闲三五个闲汉根本近不了身,若是手上有刀枪,那就更不得了。

    看着单思南递过来的刀,他伸手接过来,这刀大约成年人小臂那么长,略微有些弧度,刀鞘是木制,摸上去十分光滑,隐有包浆,显然是长期被人摩挲。

    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看,郑国蕃疑惑,这玩意儿好像是日本刀里面的胁差罢?

    他不知道,从宋朝开始,日本对中国的大宗交易主要就以刀剑和折扇为主,这时候的日本刀的锻造已经全面超越大明朝了,许多留世的明人笔记都提到过日本刀,往往夸奖极其锋利,极精且美,戚继光在《纪效新书》里面直接这样写:长刀自倭犯中国始有之,彼以此跳跃光闪而前,我兵已夺气矣。倭喜跃,一迸足则丈余,刀长五尺,则丈五尺矣。我兵短器难接,长器不捷,遭之身多两断。

    戚继光台州大战的时候,杀了几个日本名武士,其中有一个是爱洲阴流嫡传,身上带着爱洲移香斋(日本剑圣上泉信纲的老师)手抄剑术秘笈,从那以后,日本剑术在江浙也颇有流传,单赤霞单管家就是此道高手,这把胁差也是郑国蕃五岁时候单赤霞送的。

    他抚摸胁差良久,突然想起来,这把刀恐怕……好像……就是……杀人凶器?

    顿时,满是火红红辣椒酱的水嫩白豆腐脑儿又被打翻,在他脑海中。

    他喉头一痒,几步扑到墙角,一张嘴,哇啦哇啦吐了起来,单思南怔了怔,赶紧过去给自家少爷抚背。

    这一吐,翻天覆地,到最后连黄疸水都吐出来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地上跪了良久,这才顺着劲儿,拽着单思南的手笔站了起来,随手把胁差塞到单思南手上,沙哑着嗓子说:“大头,你去把这把刀卖了。”

    “卖了?”单思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爷,这把刀你平时喜欢的不得了,再说,这是俺爹送你的……”

    “快去,不然人脑子给你打出狗脑子来。”郑国蕃擦了一把鼻涕,对他狠狠瞪眼,这小家伙,在他记忆中是极亲切的人,但这个亲切和他理解的那种后世兄弟朋友之间的亲切又不一样,是一股浓浓的、明清小说上才有的[自幼主仆相得]的那股子亲切。

    单思南嘟囔了几声,攥着刀转身就要出门,郑国蕃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算了,留着罢!以后你替我保管就是了。”,听了这话,这脑袋略有点大的孩童脸上这才露出笑容,“少爷你放心,我保证保管的妥妥的,就当是自己的……”

    他说到这儿,似乎察觉说漏了嘴,吐了吐舌头,赶紧闭嘴,把胁差给塞到腰间,这把短刀他打小就眼馋,少爷让自己保管,那不就是自己的么。

    “我爹中午吃了东西没?”他放下那把胁差的心思,往厨房看了看,单思南紧紧跟在后面,“中午炖了一条鱼,老爷担心少爷,一直没吃呢!”

    “你去热一热。”

    “哎!”

    过得片刻,单思南把一只粗瓷大碗装着的鱼端着从厨房出来,郑国蕃伸手去接,“我去罢!”

    半大小子急了,楞眉瞪眼地喊:“少爷,那可不行,爹临出门吩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少爷跟老爷太接近。”

    “好了,我都读县学了,懂的东西比你多,我心里面知道呢!没事的。”

    单思南死活不肯,双手紧紧捧着瓷碗,小脸蛋都涨红了,“不行,就是不行。”

    郑国蕃争了半天争不过他,只好让步,“好罢!好罢!我跟你一起上楼,在门外跟爹爹说几句话。”

    主仆二人这才上楼,那木头楼梯经昨儿下雨潮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发出瘆人的声音。

    上了二楼,走到最里面,这是一间额外隔开的小阁楼,郑老爹就住在里面,房间阴暗潮湿,时不时有几声低沉的咳嗽声。

    单思南拿眼睛瞪了瞪自家少爷,这会子他可不敢大意,少爷是郑家日后的希望,说不准以后就能进国子监,见皇帝考殿试,最后做大官。

    “好了好了我知道。”郑国蕃往后退了两步,单思南这才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去,“老爷。”

    里面一阵衣衫声音,接着,是一个老年男子羸弱的声音,“可是乖官回来了?”

    郑国蕃一阵尴尬,这乖官是乳名,大抵跟心肝宝宝这类意思相近,这句皮囊怎么说都十三岁了,皮囊里面的思想更是大,还被这么叫,自然有些尴尬,只是记忆深处,就有一股子孺慕亲切,令他不由自主跪拜在地,“儿子让爹爹担心了。”

    父子两人一个房内一个房外就这么对话,郑国蕃多了几百年的见识经验,似乎一下就长大了,言辞间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里面郑老爹一边咳嗽一边就颇为欣慰,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年轻时候在九边那是连蒙古土蛮汗都瞧过的,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了不得见过大世面的。

    郑老爹欣慰儿子经此一事,似乎一下长大了,这时候外面郑国蕃提了一个让他犹豫的意见。

    “儿子想把画扇姐姐的尸身从化人场赎回来,还请爹爹首肯。”

    化人场就是施行火葬的地方,虽然朝廷提倡土葬,但实际上此时民间火葬已经颇流行,一些暴毙的和夭折的,更是基本以火葬为主,若是犯罪处死的,也基本火葬,家属若是想土葬,必须要花一笔钱去赎回尸体。

第十章 明朝租书店

    房间里面郑老爹听了他的要求,沉默了起来,郑国蕃在房间外面,听得里面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心说我来换位思考,从老爹你的角度出发,这件事情的确丢人丢大了,有辱门楣,可我若不能好好安葬画扇姐姐,我心也不得安。

    郑小官的姐姐十二岁的时候被选了秀女,接着没多久,画扇就被买进了门,不管是名义上的待年媳也好,后来考进了县学匆匆做了妾礼也罢,郑小官实际上是把画扇当姐姐看的,所以,不管是大明朝的郑国蕃也好,后世的郑国蕃也罢,就想着把这件事情处理完,总不能杀了人,回来洗洗睡觉当没事发生。

    房间里面沉默了良久,郑老爹才缓缓道:“就按你的意思办罢!不过,不要惊动街坊邻居。”

    郑国蕃苦笑,这老爹还真是,怎么可能不惊动,在后世记忆中,他记得家乡出过一件丑闻,大约就是像野史里面苏东坡扒灰那种故事,据说这公公和媳妇做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下面粘在一起出不来了,到最后是一床被子裹着光屁股的两个人用医护车拉到医院去的,第二天,这件事情就传遍了百万人口的城市,衍生出无数版本出来,八卦的力量之大可见一斑。

    “儿子就想让画扇姐姐有个全尸,再请两个和尚做个法事……”郑国蕃低着头说道。

    房间里面沉重地喘了几口气,接着,一阵剧烈的咳,郑国蕃在外面就喊道:“大头。”

    里面单思南哎了一声,爬到炕上用小手给郑老爹抚背,接着端水给郑老爹喝,拿桑叶给郑老爹吐痰,纸张在明朝是很昂贵的,所以用桑叶代替,吐了痰的桑叶单思南每天集中起来用火焚烧掉……

    这些都是根本不用郑国蕃嘱咐的,单思南他老爹单赤霞这两年每年七八月出九边去买人参,九月归来,顺天府首富之地,人参价高郑老爹用不起,单赤霞在军中颇有故旧,每年夏秋这几个月就单身出塞外,收一点人参貂皮之类,再返回顺天府贩卖,量不大,靠着军中故旧照顾,连税都能免了,有点后世吸毒以贩养吸的意思,主要还是供郑老爹用。

    单赤霞不在的这段时间,郑老爹就要靠单思南来照顾,至于郑国蕃,是根本不给接近了。

    好不容易等郑老爹平喘,郑国蕃静静对里面说:“儿子读书的时候,读到有圣贤说[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以前还不太领会,今天儿子倒是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听到[圣贤说],里面郑老爹安静下来,郑国蕃就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父子间话很长,总结起来一句话,就是暂时不去县学读书了,先赚钱。

    所谓[富贵如龙,游尽五湖四海。贫穷似虎,惊散九族六亲],郑国蕃看着这破败的家,还有肺痨老爹要供养,自然就要开动脑筋,首先,这幅皮囊十三岁,就算天下才学十斗他独占八斗,十年之内,想做官贪污银子养家就不可能。

    据说已故张阁老张居正年轻时候也是才华满腹,十三岁参加乡试,文章做的是满纸云霞,结果巡抚顾辚就说:年少幸进,失之老练,让他回去再读几年书。

    他把张太岳这个典故说给老爹听,里面郑老爹也觉得颇有道理。

    接着,他又把今儿县尊判案时候的犹豫说了,最后才告诉老爹,“……若不是那段夫人闻人氏当堂扯下儿子的衣裳,做了有辱斯文的事,等于打了县尊和所有读书人的脸面,县尊最后怎么判,可还真说不准,以儿子猜测,怎么也要拖一拖,说不定最后还要闹到刑部、大理寺。”

    郑老爹惊了一身冷汗,真要闹那么大,恐怕儿子这庠生就保不住了。

    别看只是个县学庠生,好像只是个名头罢了,实际上,好处是无数的,比如说,免徭役。

    当年郑老爹就是被点了九边的夫子,得亏郑老爹当年救了单赤霞,单赤霞可是浙江兵出身,做过戚少保的亲兵,加上郑老爹路上还捡了两个首级,所以不但没破财反而捞了点赏银,最关键是得了单管家投身。这玩意儿被点上,三世良善人家,很可能一夜间就能倾家荡产。

    古代徭役之重,现代是无法理解的,像开发大运河这种工程,老百姓被点到了,基本就是一个死字,但郑国蕃进了县学以后,这个就可以免掉。

    “儿子在回家的路上想,那段夫人极精明的,把县尊都问的哑口无言,怎么就做出这种事情,太不理智了,一直走到家门口,儿子才想明白,那段夫人只是故意给县尊一个台阶下,反正她精明泼辣的印象已经被人所知,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若是别人贪她的田宅家产,先就要考虑考虑得罪她的后果。而且,我以前听说这段千户跟宫里面宦官颇有点瓜葛。”

    郑国蕃想通的时候,还真是吓一跳,那个扒他裤子的闻人氏即便死了男人成了寡妇,也不可小瞧啊!又有人脉,又精明泼辣,这种女人那是十分之可怕。

    所谓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斗,他家无恒产,还要赡养老爹,拿什么跟人家斗啊!万一人家来报复,自己这十三岁小胳膊小腿的……

    一番话说下来,房间里面叹气,跟着又一阵咳嗽,良久,郑老爹问他,“乖官,你看如何办?”

    “儿子觉得罢!单叔这几天估计也要回来了,我把画扇姐姐的丧事办了以后就去县学开具个游学的条子,咱们把房子卖了,南下去宁波姨夫家投亲。”

    房间里面有点犹豫,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啊!这时候外面郑国蕃又加了一根稻草,“单叔年轻时候离开家乡,迄今也很多年了,连给大头取的名字都叫思南……”

    郑老爹叹了口气,他跟单管家那真是过命的交情……

    “树挪死,人挪活……乖官,这事儿你拿主意好了,只是,爹这个身体,唉!总归是爹拖累了你。”

    父子二人的对话到此为止,郑家就决定南下宁波,但在这之前,郑国蕃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赚一笔钱去赎画扇的尸体,最好还要预备一些南下的路费。

    对于这个,郑国蕃倒是有点把握,他在衙门站了一上午,也差不多把思绪记忆理顺了,这是什么朝代?大明朝,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郑国蕃是干嘛的?写小说的,而且还得加个括号,**小说。

    实际上,对他来说,这个时代是一个还不错的时代,后世鲁迅点评说:然亦时涉隐曲,猥渎者多,后世谓之**,而在当时,实亦时尚。

    大明朝从弘治、正德年之后,史载[风气既变,并及文林],这时候朝野上下并不以谈论闺帏方药之事为耻,就好比后世酒桌上的黄段子,实在已经是一种风尚,高官士大夫们以创作**小说为乐趣,还会被赞为[文雅风流,不操常律]

    如此,他一个**小说作者,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不过,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在动笔之前,他得先洗个澡,然后上街逛逛,看看这时候什么书好卖。

    他下楼后让单思南烧了点水,在房间内用木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儒衫,拆了两个羊角,把头发梳成一束扎在头顶,他现在有大兴知县赐的表字,虽然尚未加冠,也可以拆掉这个代表着少年的羊角发型了。

    对着铜镜子照了照,真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自觉比央视版《天龙八部》里面的段誉还要俊上几分。

    使劲在脸上捏了几把,做了几个鬼脸,分明感觉到面部肌肉的疼痛,不由叹了口气,不管是南柯梦也好,邯郸梦也罢,总要好好活下去。

    他对着镜子良久,自言自语道:“好罢!郑国蕃,老天爷对你还不错,起码没给你扔到**时代,还有个秀才身份,虽然脸嫩了点,好歹没变成女孩子,所以……郑国蕃,养家糊口奉养老爹全靠你了,加油。”

    对着镜子捏了捏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身出了房间。

    叫上单思南跟着,主仆二人出了槐树胡同。

    在大明朝万历年的顺天府要看书,很简单,满大街都是租书店,明人笔记中有这样的记载:藏书何必多,西游水浒架上铺,借非一瓻,还则需青蚨。喜人家记性无,昨日看完,明日又租。真个诗书不负我,拥此数卷腹可果。

    要是不认识字怎么办?没事,有说书的,所谓:一声尺木乍登场,滚滚滔滔话短长,前史居然都记着,刚完三国又隋唐。

    这时候的时事新闻也靠这种方式传播,譬如说明末大太监魏忠贤势败,没一年,世面上就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皇明中兴圣烈传》揭露阉党吹捧东林党。这种传播方式一直要延续到清朝末期,戊戌变法失败,没三个月,北京城就有《捉拿康梁二逆演义》一书贩卖。

    在这种大环境下,闲汉唐三和冬烘高夫子才能聊得到一块儿去,卖茶汤的范婆子才敢叽叽喳喳点评衙门案件,一府两县地界上,谁也不比谁了解的差点儿,区别只是获取途径不同,士子们看邸报,下层文人和识字的商人看通过邸报改编写的书,老百姓则听说书人通过书改编的词曲评话。

    郑国蕃现在进的就是一家明朝的租书店,一进门,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书业生涯,本大利细。涂抹撕扯,全部陪抵。勤换早还,轮流更替。三日为期,过期倍计。诸祈鉴原,特此告启。

    他啧啧称奇,心说这跟大学校门口的租书店简直没区别啊!

    那店主是个老年男子,也不理会他,自顾自看着手上的书,他低头去瞅了一眼,顿时汗颜,这老先生,光明正大看《如意君传》,这书写的是武则天七十岁性致不减,召美男子薛敖曹入宫,日夜逞欲恣淫通宵达旦的故事,后世禁了不能再禁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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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穷酸千字五十

    这位看《如意君传》的老先生青袍短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癯,十指修长干枯,一手捧着书一手轻捻颌下短须,神态颇为自得,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凑在身边的郑小官。

    郑国蕃在这位老先生身边站了半会儿,愈发汗颜,何故?老先生看的《如意君传》版本还是绣像版。

    何谓绣像版,就是有大量精美插画的,因为是用线条勾勒且绘制精美,所以叫做绣像,譬如后世鼎鼎大名的崇祯版《金瓶梅》,有两百幅插图,另有一种插图较少的,在每个章回目录前面有插画的,叫做全图版。

    这绣像版和绣像版之间也有区别,一种是刻本,也就是后世所谓木版画,还有一种精装绣像,那就是手绘的了,大多数是沿海地区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在家中绘制,有很多明人笔记都记载类似的境况,说宁波、苏州、温州等地人家,女儿家坐在窗口描绘**,人观之不以为耻。

    这就是明朝典型的市场经济,大明人结婚需要压箱底的**册做性启蒙,一般是女儿出嫁的时候母亲送给女儿。而蓬勃的小说出版事业需要大量的插画,这些图画一般的读书人不乐意去画,而沿海的百姓由于大明和海外通商导致眼界开阔,并不忌讳家中女眷绘画,何况还能赚银子,何乐而不为?

    老先生看的就是精装绣像本如意君传,要说画的栩栩如生倒也不见得,以郑国蕃的眼光来看,和后世的插画比起来要差很大一截,人物比例大多失调,但描绘的工婉细腻,的确颇为精美。

    他在旁边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期间租书店进进出出大约有七八人,都是穿着短衫的人物,可见此时识字率还是颇高的,不过用前文高夫子的话来说,认得字和读书是两个概念,普通人小时候接受过几年私塾开蒙的,只好叫认得字,以耕读传家,但又没功名在身的,只能自称粗通文墨,只有像郑小官这种,才有资格称之为读书人。

    每一个借书的人,都用一张桑皮纸,老先生会仔细的把要借的书的书目誊在纸上,然后把桑皮纸叠在自家记账的本子上,拿一个木戳子戳一个章,这样自家账本和桑皮纸上就各有半个章,接着把桑皮纸夹在书里面递给借书的人,郑国蕃在旁边看着,心说这大约就是借书卡罢!

    郑国蕃穿着月白色儒衫背着手在那儿东张西望,这月白色儒衫,听起来风雅,乍一听,就觉着有股子文人风骨,但实际上,所谓月白色,就是本色的布,换一句话说,就是穷的连染色的布都买不起,穿着月白色儒衫,往往就是[穷酸]这个词的最好注脚。

    那老先生把最后一个借书的打发走后,看郑国蕃还在东张西望,就皱了皱眉,郑国蕃年纪虽**,唇红齿白看着也就是个半大孩子,但却穿着儒衫系着儒绦,虽然儒衫是月白色,一看便知家中境况不佳,不过也带着个小厮,倒也不好像对待一般人一般出言驱赶。

    “这位小官。”老店主开口询问,老店主称他小官,很多人也称郑国蕃为郑家小官,这是明朝的一种褒义称呼,意思就是美貌的少年,好比西方人称呼小孩为小天使,有一种亲切的味道在里面。当然,再过几十年,这个词就要变质,变成称呼同性恋,好比后世小姐一词。

    “可是要卖时文?”老店主看郑国蕃月白色儒衫,以为是个穷酸,这时候的租书店一般和印书是不分家的,也就是说,他租书,也卖书,还印书,走的是小私人作坊路线。

    时文,就是读书人考中功名的考卷,成化年的时候,杭州通判沈澄刻了一部时文,三年间重刻了七次,赚钱赚的让人眼红,很快就形成了一股风潮,类似后世的《高考升学指南》《高考试题集》,书坊主们纷纷仿效,士子们则趋之若鹜。

    当然,反对的人极多,认为这是走终南捷径,荒废了儒学正途,不是读书人正途,甚至闹到朝廷要求把[书坊印刻时文尽数烧除],但架不住民间需求,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读书能读个功名出来?就算做不得官,也能免税收,免徭役,至于儒学正途,那个东西怎么卖?多少银子一斤?跟我们老百姓又有几个永乐通宝的关系?

    郑国蕃一时没明白过来时文的意思,他看着老店主笑了笑,说:“老先生,我想请教一件事情,这个文章买卖,一个字多少钱?”

    老店主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捻了捻胡须,竖起五根手指。

    一个字五文钱?郑国蕃又惊又喜,接着一想,不对,真要这么好,后世也没那么多描述贫穷读书人的书了。

    他眨了眨眼睛,试着伸了伸手,“千字,五百文?”

    “哈哈哈!”老店主大笑起来,“小相公可真会开玩笑。”称呼人的语气都变了,称呼[小官]好比后世大卖场的营销小姐卖男士化妆品[帅哥,这个很好的],换了[小相公]就等于营销小姐发现客人似乎没钱变了嘴脸说[同志,这个很贵的]

    看着老店主满脸的鄙夷,郑国蕃顿时明白了,得,我知道了,感情我说贵了,我说呢!真那么好卖,后世蒲松龄也不至于混那么惨。

    “千字五十文。”他自言自语道,然后心里面盘算,记得看过一篇明朝物价的论文说明朝一文钱大约等于人民币三毛钱,千字五十文钱,也就是说千字十五块钱。

    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卧槽,这也太便宜了,兄弟我不是这个价钱啊!跌价跌了二十倍。

    他在那儿皱眉头,揉着脸苦笑,那老先生先是嘴角一撇,似乎冷笑了下,不过,到底自诩文人,虽然做了商贾,也是读书种子,不好做那田舍翁嘴脸,就干咳了两声,道:“小相公,老夫说的是,一篇时文,五文钱。”

    “什么?”郑国蕃似乎被雷劈了,嘴角抽搐,“一篇?五文钱?”

    看他这副表情,那老店主笑了笑,“小相公,这时价是一篇两文钱到三文钱,我看小相公卓尔不群,这才开价五文钱。”他的意思就是,老夫我看你小子长相不错,估计有点才学,这才多赏你两文钱给你开的高价。

    卧槽泥马,郑国蕃怒了,兄弟我好歹也是文人,什么时候这么掉价儿卖过?

十二章 雪夜围炉读禁书

    事实上,这还真不能怪人家老店主给他的价格低,大明朝的时文还真就这个价,书坊主编撰时文一般都是找那些童生开价两三文一篇,集合几十篇后开印,卖则要卖二两银子左右一本。

    当然了,郑国蕃没卖过这种价钱,好比名妓,打个茶围就要十两银子,怎么也体会不到野巷流莺打鸟铳十个铜钱的心酸甘苦。

    所以,他变了脸,真想做个名士的做派,唾这老儿一脸,骂他[穷措大骨相,田舍翁嘴脸]然后拂袖而去,当然,这十个字是名士说法,换个通俗的就是骂对方暴发户,别摆出一副有钱人嘴脸给人看,你骨子里面也是个穷鬼出身。

    不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为了赡养老爹,我忍了。

    他双手捏了捏,又放松下来,脸上堆了笑,拱了拱手道:“多谢老先生指点。”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一个头戴褐色幘巾脚蹬高帮鞋子的削瘦年轻人一头撞进来,恰好跟他一个迎面,两人肩膀碰了一下,那年轻人抬头要骂人,瞧见是他,眼神一亮,“郑小相公。”

    郑小官脑筋转了转,似乎不认识这位,当下笑了笑,微微拱手,带着单思南出门而去。

    那年轻人把脑袋探在门外,一直瞧到郑国蕃转过街角,还一直咂嘴,里面老店主看他半天不进门,忍不住把手上的绣像版如意君传往桌子上一拍,“在外面野完了?这都不想回来了?”

    “哪儿能啊!我去宝文堂转了转,听说他们那儿请了大名士李贽点评西游记,要做一个新本子出来。”年轻人故意脱下幘巾在手上扇着,表示自己没闲着,他姓赵名浮沉,是老店主的族侄,放在店里面当伙计用已经两年了,性子十分活泼,整天就想在外面溜达,最羡慕街面上的好汉譬如唐三之流,他这个脱下幘巾扇风的动作就是上午刚和唐三学的。

    老店主鼻孔出气哼了一声,明知这个族侄满嘴跑马车,不过他年过五十,膝下无子,是准备要把这个族侄过继到膝下的,扔在店里面当伙计用只是怕他骤富,不知道赚钱的辛苦。

    “浮沉,你在店里面也历练两年了,眼光要学着看长远。”赵老店主语重心长对他说道:“宝文堂那是什么地方?大内司礼监印坊,他们那个坊主的叔叔是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他们不管刻什么本子,都可以冠冕堂皇挂官版两个字,咱们是自家生意,私人作坊,就算有个好本子,也要寻思寻思,是不是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在里面,要是被查抄一次,赔的可都是银子……”

    赵老店主把这里面的关门过节掰开了揉碎了说给自己这个族侄听,只希望他日后不要败了自己辛苦一辈子挣下来的这份家业,“这西游记里面抨击道家,隐射天子,前些年就被禁过一次,咱们就算能请到李贽这种大名士,也不能想刻就刻西游记……”

    赵浮沉最不耐烦听这个,满脸年轻人的桀骜,“我说叔,你这也太胆小了,**怎么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别人能刻,咱们自然也能刻,再说了……”

    他瞥了瞥赵老店主手上的绣像本如意君传,撇嘴道:“叔你手上看的书不也是**,我听人说,雪夜围炉读**,月下焚香对佳人,为人生至大幸福。”说到这里,他满脸的不胜向往,“这个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梦想啊!想一想都风雅得紧,就好像刚才那个郑小相公,杀完人,跟县尊老爷做一首词,也不要县老爷的赏,没事人一般扬长而去,那真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哎呀!真是好词,好,真好。”说罢咂嘴不已,满脸遗憾,恨不得杀完人作诗词那个是自己才好。

    赵老店主被自己这个侄子气得浑身颤抖,胡须乱翘,但是等到赵浮沉说到人生若只如初见,眼神顿时就一亮。

    他虽然没考中过功名,也是自诩从小攻读四书五经过来的,谦称一句粗通文墨的话,还真是很谦虚的说话,这[人生若只如初见]虽然才七个字,但短短七个字就道尽了一种淡淡然的美好感情,果然是如侄子说的一般,好,真好。

    “什么杀人?谁是郑小相公?”赵老店主急急问到。

    赵浮沉被自家叔叔一问,顿时得意,“就是刚才那个啊!叔,你不知道,这事儿,说起来就传奇了,那郑小相公啊……”

    他说着,就把跟唐三学来的那套言辞全套搬来,一怒杀人,决然自首,说得宛如足可传唱的传奇唱本一般,就把郑小官杀人两尸三命事件给描述了一遍,最后说到郑国蕃作木兰辞,念了几句,却是想不起来下面了,急得抓耳挠腮,“哎呀!怎么记不得下面了,真是,这得怪郑小相公,前面作的太好,光顾着咀嚼前面的佳句,后面句子一下就想不起来了。”

    到底是书坊伙计,还知道咬文嚼句,编排一个很是说得过去的理由怪到别人头上。

    嘶!

    赵老店主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着,他一把就把手上的绣像本如意君传拍在桌子上,“方才那个郑小相公倒是来卖文的。”

    “卖的什么?叔,赶紧拿出来瞧瞧。”找浮沉一把扯住他老叔的袖子,赵老店主挥手就给他脑袋一巴掌,满脸的懊恼之色,“臭小子,你怎么不早点回来,这送上门来的,居然跑了……”说着恨恨跺脚。

    这后面的句子虽然因为自家侄子没记住,但光凭前面几句,已是一等一不得了的佳句,决然流传后世的,这名头,恐怕十天半个月就能传遍一府两县。所谓成名须要早,那郑小相公看模样不过十二三岁,日后就算不中个举人进士,也定然是个大名士。

    这样的人才,简直就是一个会走路的金元宝啊!他做的时文,挂一个少年天才的名头,决然大卖,说不准就能连刻好几版,这……这……这……怎么自己就没看出来,就叫给跑了呢?

    想到这儿,他实在深恨,“你这个臭小子,早回来半刻,也不至于就叫他走了,真是……气死我了。”

    赵浮沉明白了,估计是自家老叔开了个世面上的普通时价,人家郑小相公不乐意了。

    他到底是年轻人,性子活泼,脑子也活泼,眼珠子一转,就说:“叔,这么着,人家走了,咱们可以去请嘛!这郑小相公在咱们大兴县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这大兴县学每年就那么几个考进去的庠生,想找还不简单。”

    “对对对,还是你这个臭小子脑子灵活。”他一拍手,对啊!咱们再去找他得了,看那个郑小相公方才说话神情,千字五十文,满脸的犹豫,估摸着千字五十文左右也就差不多把他砸趴下了。

    想到这儿,赵老店主手舞足蹈,真真是,合该我发这笔财,买他十几篇时文,润笔不过区区一两银子左右,到时候刻个两三千本一版,每本定价二两银子,卖的好,还能继续翻刻……

    发财了发财了。

    赵老店主满脸喜悦的红晕,他这个小作坊也是惨淡经营,像宝文堂那种大书坊,随便找个名士写点东西,刻了卖出去,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哪里需要经营租书去收那三十文钱一次的租书费用。

    定是同宗赵公明元帅来关照我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完全没了郑国蕃第一眼瞧见他的那股子文人气度。

十三章 不如从了老衲罢

    卖相很文人的赵老店主手舞足蹈,好端端一个老先生,计算起银子来,立马儿癫狂了。

    “叔,别高兴太早。”他侄子赵浮沉给他泼了盆凉水,“卖给谁不是卖,人家可不见得卖给咱。”

    赵老店主被侄子这么一提醒,顿时从金山银海里面醒觉过来,觉得侄子说的颇有道理,所谓文人风骨,他自家当年也是考到三十岁,才绝了进学的念头,虽然这样,和平常人打交道的时候也颇有傲骨,骨子里面总觉得自己读书人出身,不大看得起别人。

    所谓以己推人,那郑小相公十来岁就进了学,少年得志,想必也是眼大如箕的。

    背着手在店里面来回转了两圈,他对侄子赵浮沉道:“浮沉,这事情要你去办,打听那个郑小官平日喜欢什么,家里面什么个境况,务必打听清楚了。”

    他说着,就从袖中摸出一锭小银锞子塞在赵浮沉手中,道:“快去。”

    赵浮沉得了他老叔的钱,顿时咧开了嘴,“好嘞!叔,我办事,你放心。”说完跐溜一下就跑了。

    不提这边如何,那郑国蕃被五文钱的稿费彻底雷了个外焦里嫩,一气之下,心说我还真不信了,去卖苦力扛大包一天也要扛个大几十文,五文钱,给我去死,我偏不信这个邪,这大明朝有稿子还卖不掉。

    他回到家中,扭头就进了自己的书房,坐在已经有些摇晃的旧椅子上,拿舌尖舔笔,一手撑着下巴,就开始寻思,到底写什么好呢?

    写《金瓶梅》???

    他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妥当,虽然说金瓶梅号称大明朝百科全书,开人情小说之先河,名声尽够大,也有无数大名士吹捧,甚至连毛太祖都说过[搞经济看金瓶梅,搞政治看红楼梦]这样的话。

    但是,现在不合适写,首先,金瓶梅太长,洋洋洒洒百万字,哪里来得及,至于现在有没有人写,倒不必太在乎,金瓶梅成书到底是哪一年后世专家吵翻天也没个具体定论,只知道有史记载第一次提及金瓶梅是大名士袁宏道和董其昌两人的通信,那已经是西元历1595年了,等到第一次出版,更得是1617年冯梦龙首刻,而现在是1582年。

    就算这时候金瓶梅已经写出开头了,他也不怕,创意撞车嘛!后世作者经常这么干,何况,他不可能照抄,谁也不会把上百万字的书全部记忆在脑海中,这其中的增补润色,拿捏桥段,写出来肯定跟历史上那个金瓶梅完全两样,所以,这肯定不叫抄,肯定是原创,顶多顶多,算同人。

    但现在不能写,最好写个十万字左右的故事,按照大明朝的格式,正好印个上下两册。

    要字数少,以这个要求一衡量,金瓶梅红楼梦通通得抛开。

    然后还得这个时代的人喜闻乐见,你写个科幻,这个时代的人谁能理解星系、虫洞、空间跳跃……

    写个修仙,实力为尊,杀人夺宝……这个时代讲究孝悌纲常,能接受才怪。

    郑国蕃那个纠结啊!到底写啥好呢!后世写书动则百万字数百万字,这十万字……还真是挠头得紧。

    旁边单思南看自家少爷愁眉苦脸抓耳挠腮,也不知道如何帮忙,赶忙拿个蒲扇,帮他在旁边轻轻扇着。这时节已入秋,天气虽不热,蚊子却依旧不少,单思南总不能让自家少爷去喂了蚊子。

    郑家这间书房及其简陋,不过一桌一椅,一人高的一张破书柜放在进门左边的墙壁边,木料已经有些腐朽,上面根本没几本书,没办法,书很贵,在里面墙角有一张床,实际上郑国蕃大多数时候就睡在这书房内,而旁边名义上的卧室,就是杀人现场了。

    郑国蕃坐在那儿上想了好一会儿,依旧没个头绪,坐直了腰杆,随手拿起案头一本书翻了翻。

    是一本《神僧传》,他脑海里面回忆了下,似乎是有一次给老爹烧香祈祷,那庙里面的和尚送的,当时还说他有夙慧,俗话就是和尚投的胎,气得他差一点连塞在袖子里面的十文香油钱都没给和尚,虽然十文钱连和尚都看不上。

    随手翻了翻,眼光在上面扫过,心思却根本不在上面,书页哗啦啦翻动,心里面却在想,木兰辞都抄袭了,要不,干脆把《纳兰词》全部抄出来?这可是号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这个绝对字数少,还能卖钱,又有名声……

    无意识地翻着书,他觉得,这个主意还算不错,嘴角一撇,笑了起来,身子一软,往后靠了靠,双腿伸直,让背脊舒适地贴在椅子的靠背上。

    拿定了主意,眼光就随意在书上瞄了几眼,一边看一边还跟单思南说话,“大头,你说我要是写出很多诗词来,得卖多少钱一首?”

    旁边的小厮很狗腿,一边闪着蒲扇一边说:“少爷十二岁进学,日后肯定能进内阁做首辅,我看一首能卖一两银子罢!方才那店主真是狗眼,居然敢说五文钱,当时我都想替少爷呸他一脸。”

    “一两银子?哼!一千两,这还是起步价,你要知道,肯花钱买诗词的……”

    他正准备卖嘴,眼光扫过一行字,顿时一惊,把下面的趣话都给吓回去了,赶紧挺直了腰杆,松散的双腿也端正起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那一行字念了出来:为文数千言,其字僻而言怪。

    反反复复把这句话念了几遍,他把书翻过来看看封面,没错啊!《永乐御制神僧传》。

    可是……这个……这个说的好像是穿越过来写简体字的罢?

    他心里面一麻,赶紧往后面看,只是,越看,心越凉:

    [不知其所来,衣冠异之][生数岁日诵万言][状类风狂言语倒乱,事多先觉,人以此疑之][早岁不群聪黠明利有老成之风]……

    [不知其所来,衣冠异之]——这是穿越过来估计还穿着白色羽绒大衣留着平头的。

    [早岁不群聪黠明利有老成之风]——这是典型的穿越过来后儿童身体大叔心态的。

    [记念精熟如素所习读]——这是穿越过来文盲一下子变成神童的。

    [生数岁日诵万言]——这是穿越过来天生异象什么都会的。

    [其为僧狂乱,发言多中,时号为圣]——这显然是读历史系的同学穿越的,估计有点小郁闷,不会造玻璃枪炮肥皂,却又知道点历史走向,只能走预言系奔放路线的。

    [状类风狂言语倒乱,事多先觉,人以此疑之。市肆中百姓屋数间。其辄操斧斫其檐禁之不止,其夜市火连延而燎,唯所截檐屋数间存焉。]……这显然是消防员穿越过来了。

    良久,郑国蕃把神僧传一合,长叹了一口气,弄得旁边的小孩单思南满头雾水。

    孟浪了,太孟浪了,只想着扬名立万升官发财,却没考虑到做人要低调啊!

    不低调的下场就是出家做和尚啊!

    不行,看来这纳兰词不能抄,太高调了,一个十三岁的县学庠生,作了一首木兰辞就罢了,居然连接作几百首,别人怎么看?

    最好的下场,恐怕也是送这本神僧传的和尚说的那样[小施主生有夙慧,和尚投胎,不如从了老衲罢!]

    想到这儿,郑小官觉得自己一头冷汗,虽说自己看过不少佛经,可不代表自己愿意剃光头出家做和尚啊!

    他站起身来,单思南赶紧跟在他身后,“少爷,怎么了?”

    摇了摇头,他走到书房门口,冲着卧室那边合掌低头,然后低声祷告:“画扇姐姐,咱们家若不是缺银子,最后也不会这般下场,总之,千错万错,不怪你我,你若在天有灵,保佑乖官脑袋灵光一闪……”

    他低声祷告,正说到灵光一闪,脑子里面突然就真的灵光一闪。

    对啊!

    穷书生,女鬼,兰若寺。

    有了。

    果然,这估计也算生有夙慧的一种,说什么就来什么。

    他匆匆祷告,“等乖官赚了钱就把姐姐的尸身赎回来,总不会叫姐姐死无全尸。”

    祷告完,他转身就进了书房,一屁股坐下去,伸手拽过纸笔,大喊一句,“大头,给我磨墨。”

    大头浑身汗毛一竖,总觉得少爷有点神神叨叨的,他虽得单老管家真传,松溪派武当拳法颇有功底,倭刀术也练得形神兼备,可到底还是才十岁出头的孩子,终究还是有点怕鬼的。虽然大白天的,还是觉得书房门口有点阴嗖嗖的,当下缩了缩脑袋,低声祷告道:画扇姐姐,少爷杀你可不能怨少爷,当然,也不怨你,总是那个死鬼段大官人不是东西。

    祷告了几句,那边郑国蕃一叠声叫他,他匆匆作了个揖,转身回书房,熟门熟路,往砚台里面滴了水,拿了墨轻轻研磨起来。

    郑小官把毛笔舔了饱满,拽过纸来,就用楷体写下倩女幽魂四个大字。

    犹豫了下,他攥着笔,心说这笔名叫什么好呢?

    罗森?弄玉?泥人?

    抓了抓头,他想起被沈榜取的表字,凤璋,随即自嘲笑笑,羊脂白玉就羊脂白玉了,随手就跟着写下三个字笔名,玉散人。

    接着,他笔走龙蛇,写下四句诗来:

    十里平湖霜满天,

    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

    只羡鸳鸯不羡仙。

十四章 德艺双馨仓井老师

    郑国蕃下笔有如神助,这时候,县学庠生的功底就出来了,刷刷刷,七八个字一气呵成,旁边单思南眼眉通挑,早早就拿了另外一支毛笔,舔得墨汁饱饱的,递给自家少爷。

    他接过笔来,思潮如泉涌一般,虽然用的是毛笔,却也笔走龙蛇毫不停顿,主仆二人在书房半个时辰,居然就写出洋洋洒洒两千文出来。

    这两千字写出来,将将写到穷书生宁采臣被一群野狼追赶,后面狼群幽碧的眼珠在黑夜中宛如鬼火,他慌不择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挣扎着起来,却是一块石碑,伸手抓起灯笼,灯光照在石碑上。

    [兰若寺]

    三个字似有魔力,轻轻念出,突然就起了一阵风,阴寒透体,十七八只饿狼顿时停下脚步,狼背上硬毛竖起,齐齐发出哀鸣,硬如旗杆的狼尾巴一卷,却是如丧家之犬一般,转身就逃,一瞬间,十七八只饿狼跑得干干净净。

    郑小官长吁一口气,把毛笔搁在砚池上,左手握着右手手腕,轻轻转了几圈,自觉状态真是不错,照着这般写法,七天之内肯定能写好。

    “少爷,这是个词话本子?写的真好,最后这一段,瞧着都觉得一股子凉气从心底往外冒,这兰若寺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对不对?是不是就像说西游里面一般,一会儿就要跳出一个青脸红须、青靛脸、毛皮青似靛、巨口獠牙、口如钢钻、口若血盆、锯牙似凿、齿排铜板、钢牙似插钉、髭须如插箭、焦筋蓝靛手的妖怪出来?”单思南虽然才十一岁,也是茶楼酒座里面的常客,他年岁小,三国什么的不懂,最爱听的就是说西游,水浒里头也要挑三拣四,打得结棍的譬如什么盗生辰纲劫法场之类才听。

    郑小官被他一连串的形容词砸到眼冒金星,扭头看看他,却是大眼睛眨巴眨巴,正等着自家少爷的答案。

    自觉换了自己一下子还真说不出这么多形容词来形容一个妖怪,他拿手在单思南脸上一抹,把手指上沾着的墨汁抹在单思南的嘴唇两侧,正好画两撇胡子,“少爷我写的东西跟你听书听的那些不一样,那些人就是人,妖就是妖……”

    单思南睁大了眼睛,“少爷写的难道人不是人,妖不是妖?”

    郑国蕃被他说的哭笑不得,只得作罢,“去去去,真是鸡同鸭讲,做你的晚饭去,再上楼去瞧瞧我爹。”

    把这个小讨嫌打发走,郑小官伸了个懒腰,伸手拿起笔来,继续往下面写。

    这一写,一直写到深夜,连吃东西都是在书房胡乱吃了一点,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了,他这才放下笔来,在旁边的床上倒头就睡,至于单思南,小孩子贪睡,早就去睡了。

    他这一写,进入状态,连接三天,整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写的速度极快,却是已经写了一半了。

    [燕赤霞一看鬼魅遁形,施了个开天眼的法诀,随即咬破食指,在掌心画了个太极,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一段斗法写将下来,只觉得手腕发麻,这握毛笔可是一件辛苦活,他放下笔来,靠在椅背上,轻轻舒转手腕,却是闭着眼睛还在斟酌词句。

    这时候,外面听见有人询问,“请问郑小相公可在家中?”

    他从窗户探首往外面瞧了瞧,正好瞧见单思南开了门,一位青袍老者笑眯眯站在门口,可不就是前几天那位老店主。

    赵老店主手上拎着一篓苹婆果,正是这时节的时果,十几颗苹婆果比婴儿拳略大,眼色半青半赤,用一个竹篓子装着拎在手上,看见单思南开了门,笑眯眯就说:“小哥,可还记得老朽。”

    单思南一瞧,是这位打算出[五文钱]买少爷文章的老头,当下抿着小嘴儿,下巴仰到天上去了,“小爷可不耐烦记五文钱的货色。”

    一句话,就把赵老店主顶得脸色尴尬,不过他从商二十几年,脸皮早就锻炼出来了,当下干笑两声,“到底是勇割双头郑乖官家的仆役,说话也颇为不凡,你家郑少爷可在家?”

    单思南正打算再顶他两句,就听见郑国蕃的声音传来,“大头,不可无礼,请老先生进来。”

    那赵老店主听见郑小官的声音,满脸笑容,顺手就把一篓苹婆塞进单思南手中,单思南哼哼了两声,把他领进书房。

    “老先生有礼了。”郑国蕃起身拱了拱手,赵老店主赶紧还礼,“老朽赵苍靖,德艺坊坊主……”

    郑国蕃心念电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笑,“原来是德艺双馨苍井老师。”到底还是略微刺了刺赵老店主,开价五文钱就想买他郑国蕃的书,要说心里面没疙瘩,那才真是见鬼了。

    不过,料想赵老店主也不知道五百年后[德艺双馨苍井空老师]的典故,这个俏媚眼算是做给了瞎子看,可惜了,这真是有代沟,沟还挺深,五百年的沟,可不是随便挤一挤就有的。

    “不敢不敢。”赵苍靖老店主赶紧摇手,开什么玩笑,这郑小官再怎么年纪小,你可以在心底里面轻视人家,但面子上却是一点儿礼数都不能缺,因为人家是庠生,有功名在身,而他,不过是个小书坊主,人家看他年纪大,客气一下,可他却万万不能把客气当福气。

    两人寒暄了下,就都没话说了,顿时双方都有些尴尬。

    按说,赵苍靖老于世故了,此刻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似乎有些奇怪,其实,他是怕郑国蕃是那种清流士子,视钱财如阿堵物,贸然开口的话,被回绝了,这生意就再难谈了。

    要说他为何如此认定,主要还是因为五文钱的故事,他自觉五文钱开价挺高,要知道时文的时价不过两三文,他开价五文钱,郑国蕃却是一句[多谢老先生]扭头就走,现下再看看他这简陋的书房,听说他爹还有肺痨,心里面愈发认定,这郑小官恐怕颇为清高。

    干咳了两声,郑国蕃大声喊道:“大头,怎么不泡茶来。”

    没一会儿,单思南端来两碗茶,用青瓷大碗装着,里面就一些茶叶碎末子,他把茶放在书桌上,故意还哼哼了两声,这才站到一边。

    “蜗居简陋,怠慢老先生了,这茶却是干净的,不瞒老先生,我家的碗筷每天都要煮三次,若不是院子里面还有一口井,单是买水,恐怕都要买不起。”他一句话就解释了家中老父亲身患肺病,然后端起粗瓷碗自己先喝了两口,放下碗后用手背拭了拭唇角,朗然一笑,面相虽嫩,给赵老先生的感觉却是一股少年名士的风度迎面扑来。

    果然是作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天才,赵苍靖在肚里面暗自赞了句,愈发坚定心思,一定要把少年的文章买回去刻印。

    他端起粗瓷碗,略抿了抿,心中就在盘算,如何才能打开这个缺口。

    “不知道老先生方才说勇割双头是个什么典故?”郑国蕃开口问他刚才觉得有点疑惑的问题。

    赵苍靖略微惊讶,“小相公莫非不知道?昨日,报春楼的早肥先生就开讲《大兴县两尸三命,郑乖官勇割双头》,听者云集,据说把报春楼都给挤爆了,生意平白就好了三成,把报春楼的东主乐的找不着北……”

    郑国蕃闻言,俊俏的小脸蛋顿时就沉了下来,这大明律[本夫杀死奸夫奸妇无罪]在他看来,简直是野蛮了一塌糊涂,就好像大明朝的名士好男风走旱道,还喜欢女人的小脚,闻着裹脚布的味道就好像是催情奇香,动不动还拿绣花鞋当酒盅,换五百年后恐怕要被认为是变态狂。

    大明朝搞同性恋是风流,闻裹脚布是风雅,可想而知,五百年的代沟有多深,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想改变整个社会的审美观,未免天方夜谭,别说他十三岁无权无势了,就算是当今万历天子,也不可能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他变了脸色,赵苍靖以为他好面子,本想安慰几句,又怕说错话,讷讷好一会儿,嘴唇一阵颤抖,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良久,郑国蕃长叹了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罢了,说就说罢!不知道赵老先生登门所为何事?”

    心中犹豫纠结了一会儿,赵苍靖咬牙道:“不知道郑小相公对《战国策.秦策》苏秦始将连横说秦如何看?”

    郑小官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上门请教学问?

    他不知道这赵老店主想说什么,赶紧在记忆里面找战国策秦策,心思转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当下,他不由哭笑不得。

    卧槽泥马勒戈壁,果然,这文人啊!都是,用韦小宝的话就是[嘴上犟犟的,心里旺旺的]

    用一句俗话来形容,就是既要立牌坊又要做婊子。

    这苏秦始将连横说秦,说苏秦去秦国游说秦王,第一次失败了,穷困潦倒回到家中,他家人不给好脸色他,嫂子不给他做饭吃,还骂他。又过一年,苏秦游说六国成功,身配六国相印,他家人就[四拜自跪而谢],他嫂子直接[蛇形匍匐],他就问他嫂子: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子曰:以季子位高多金耳。

    说的直白一点,笑贫不笑娼,五个字而已。

    赵老店主拿这个问他,意思就是询问他:你有才,我想出金子。

    但作为文人,直接问,未免失之格调,所以,他拐弯抹角,用《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来试探他的态度,这就是后世骂人的:文人连放屁都要拐个弯。

    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人家肚子里面有东西,这么糙的话,都能想到用战国策来装点一下,不得不佩服,这种典故,的确不是光认识字能知道的,换闲汉唐三过来,打破他的头,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所以,郑小官笑笑,回了一句,“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赵老店主眼睛一亮,啊!有门。

    “这可是出自《论语里仁篇》?小相公果然胸有锦绣河山,一句话,道尽了夫子真意。”他赶紧大拍郑国蕃的马屁,别管人家才十三岁他五十三岁,所谓黑眼珠子见不得雪白的银子,一切俱都如电光泡影,只有银子才是真实不虚。

    眼下是别人求上门,郑国蕃也不介意拿一拿乔,所以他微笑着问:“老先生,这次出多少文啊?”

    赵苍靖老脸一红,不过,赚银子第一,也就装着没听见这小小的讽刺了。

    当初他是想,一两银子就把郑小官给打发了,不过这两天寻思下来,一两银子肯定打发不了人家的,别的不说,这两天勇割双头郑乖官的名头已经传遍了大兴县,那首木兰辞人生若只如初见更是响彻一时,几乎是以瘟疫蔓延的速度在传播。

    在这种情况下,人家都说了,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再拿一两银子打发人家,那真是拿生意不当生意做了。

    他竖了竖手掌,又翻过手掌比划了两下,“十两银子。”

    十两?

    郑国蕃一笑,摇了摇头。

    赵老店主急了,开口分辨说:“小相公,这时文价格当真如此,隆庆五年辛未科二甲进士李少男,如今贵为浙江布政司使,他自己在笔记里面都说当年考童生卖的时文是三文钱。”

    老店主意思很明确,布政司使啊!堂堂从二品大员,何况人家只用了十年,就从进士爬到从二品的高位,可想而知,魄力手段名声定然都是超一流的,可人家当年卖的时文也就三文钱,你郑小官虽然名声骤起,木兰辞做的的确也好,可跟人家比起来,什么也不是啊!我给你这个价格,真真很厚道了。

    “老先生,我不卖时文,我卖的是词话本。”郑国蕃好整以暇,伸手拽了拽袖口,又拂了拂,似乎在掸袖子上的灰尘。

    赵苍靖皱了皱眉,词话唱曲这时候已经不被认为是无聊小道,写这个的名士不老少,连绝代大才子升庵公杨慎都写过,这倒不稀奇,问题是,这郑小官才十三岁,做一手木兰辞,可以理解,妙手偶得之嘛!可是写词话,赵苍靖不觉得郑小官有驾驭那个的能力。

    看他的脸色,郑国蕃就明白了,自己年纪太小,人家不相信,这个也正常,十三岁嘛!换我我也不相信。

    耸了耸肩膀,他从书桌上拿起三张稿纸递了过去,“赵老先生,你可以先看一看,如果不满意,可以不买,反正,我也准备去宝文堂看看的,我听说当年武宗皇帝想看书,有位内侍花五十金购了一本《金统残唐记》进献给武宗皇帝。”

    他一提宝文堂,那可是出版界的大佬,头一块招牌,人家底子厚啊!挂的是司礼监的牌子,出的是官版,要是真入了人家的眼,出个高价也是很正常的。

    五十金,五十金啊!

    菊花一紧,赵苍靖下意识就忘记了什么十三岁之类,伸手接过几页纸,凝神看去。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就看进去了,字字咀嚼,花了一顿饭功夫,正看到兴高采烈,偏生郑国蕃就给了三张纸,急得老头一把抓住他,“下面呢?下面呢?快拿来老夫看。”

    不紧不慢推开赵苍靖的手,郑国蕃一龇牙,露出六颗雪白的牙齿,笑道:“老先生,这下面可不能给你看了。”

    赵苍靖老脸一红,失态了失态了,不过,这本子是好,真真好,道人所未道,原来故事还可以这么写,人可以和鬼相恋……

    不怪老头失态,这时候的唱本词话路子基本要么就是义士烈妇、孝子贤孙,要么就是后花园小姐赠金穷书生高中状元,路数都是耳熟能详的,即便西游那种神魔故事,人就是人,妖就是妖,有后台的妖怪都被接走,没后台的妖怪都被打死,可这本,明明阴风习习,偏偏灿若芳华,虽然也有个穷书生,可穷书生喜欢的却不是富家小姐而是女鬼……

    他心里面业已断定,这本子能出,不但能出,而且他还敢肯定,能大卖。

    时文这东西虽然好,能赚钱,但时文的受众小啊!看时文的都是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可词话唱本就不一样了,只要认得字都会看,那些痴呆文妇更是无一日不欢,商人行脚路途上带一本解闷,高官显宦们处理公务之余遮眼,这得多少人看啊!

    一个基本断定的好本子,刻个十几版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这个不赚钱,什么赚钱?

    紧紧攥着手上的三页稿纸,赵老店主脸色忽青忽白,显然天人交战。

    这时候刻书,还是雕版印刷的天下,一版印几千册,这一版几乎就废了,因为版上的字会磨损,成本较高,有个好本子虽然赚钱,但如果价格太高,显然就得不偿失。

    “五十。”赵老店主额头上青筋**,咬牙切齿道。

    “五十?”郑国蕃看着他。

    “五十。”赵苍靖点头。

    “看来赵老店主还给了我一个武宗陛下的价格。”郑国蕃笑了起来,“不过……”他顿了顿,伸手去拿赵苍靖手上的稿纸。

    一抽之下,稿纸纹丝不动,却是赵老店主攥得紧紧的不肯放松,偌大年纪,弯着腰陪着笑,可这笑容看起来像是哭,“小相公,这价格,天价了啊!”

    心里面哼了一声,郑国蕃心说以为我乡下来的?谁不知道大明朝的商人最没风骨,就像马克思说的一样,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上绞刑架的事情都干得出来,问题是,大明朝的商人利润何止百分之三百?

    就像这印书,一本书刻印出来,哪怕只卖一两银子,刻印三千本,就是三千两,可这位老先生给了五十两稿费,好像割他的肉一样。

    卧槽泥马勒戈壁,老子以后要是做了内阁首辅,不把你们这些商人抽税抽到**迭起,那真是白来大明朝了。

    PS:这天气,真是无语了,夜里十二度,白天三十度,哥们我感冒好了还没一个礼拜了,这不,又流清鼻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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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现世报

    这赵老店主一脸钝刀割肉的表情,脸上皮肤揪得像是被捅了菊花,低三下四对郑小官说:“小相公,这价格真是……真真是天价了,我这个德艺坊虽然小,也出过不少本子的,譬如这《春梦琐言》《寻芳雅集》《怀春丽集》,这些本子都是五两银子润笔,再则说,刻书成本高啊!譬如这熟练的雕工,那可都是拿大把银子的,要么就是司礼监属下,要么就是都察院属下……”

    郑国蕃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轻轻把茶碗放下,这才不紧不慢说:“老先生,如果我没说说错的话,雕版刻工每刻一个字是两文钱对罢?”

    他的意思就是,这雕版成本似乎没你老先生说的那么贵,这行情,我也是了解的。

    赵老店主面红耳赤,倒不是尴尬羞愧,而是不忿,“不是这样算的,不是这样算的,本县县尊一年俸禄不过纹银四十两……”

    郑国蕃嗤之以鼻,打断他的话头,“我清楚,老先生觉得雕工们一个月能拿几两银子已经是邀天之幸,赚的比县尊还要多,不过,老先生,据我所知,国朝官员有只靠俸禄过日子的么?”

    赵老先生对郑国蕃的话恨不得大声呵斥[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但眼下这位可是大金主,能给他赚来无数白花花银子的人,颤抖着嘴唇,他嘶哑着喉咙说:“小相公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老朽辩不过小相公,但……老朽真不能坏了行情,这已经是天价了,天价了。”

    他一口死死咬住天价不放,至于那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是说三国的先生们惯用的套话,倒是把郑国蕃吓了一跳,自己可不就是后知五百年么,不过,看眼前老先生那副葛朗台的抠唆模样,他又忍不住笑了笑,所谓预言,就是像这样子的,随口蒙了一句,有心人听见了,以为是天机,其实屁也不是。

    “赵老先生,生意不成仁义在,何必动怒呢!”他伸手过去,一根根慢慢掰开赵苍靖的手指,把那三页稿纸拿了回来,“小生还有功课,就不挽留老先生了。”

    说着,他扭头对站在门口的单思南道:“大头,送客。”

    旁边单思南早看老头不顺眼了,丫丫个呸的,真是个扣完屁眼还要嘬一嘬手指的老抠唆,县老爷一年四十两怎么了,我家少爷日后那是要进内阁的,能比么,能比么。

    “老头,走罢!”他一把扯住赵苍靖的胳膊,拽了就往外面走。赵老店主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一步三回头,还连连喊:“小相公,真是天价了,天价了啊!”

    单思南虽然才十一岁,却是从小打熬筋骨过来的,赵苍靖一个年过半百的下层老文人,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拽得过他,被他连推带拉,就送出了门口,“请回罢您。”说完就要去合上院门。

    死死把一只脚插在院子里面死活不肯挪开,赵苍靖扯着嗓子喊:“郑小相公,我再加十两银子,六十两,六十两了哇!”

    两人在门口推拉,就惊动了蹲在巷子口的赵老先生的侄子赵浮沉,他只开过两年的蒙,只好算认得字,虽然跟在德艺坊混了两年,把赵老先生挑本子的本事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但去拜访一位县学庠生这种事情他未免就不够格了。所以,跟赵老先生一起出来的他到了槐树胡同口,他就守在了胡同口没进去。

    看见自家老叔扯着嗓子在里面喊,他拔腿就跑了进去,正赶上单思南双手把赵老先生往外推,赶紧就走过去搀扶住赵苍靖,“叔,这是怎么了?”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没曾想,这个小秀才却是钻到钱眼里面去了。”赵苍靖气得呼呼直喘,吹胡子瞪眼,说着,就把自己已经开到五十两居然被赶出来的事儿抱怨给侄子听,末了恨恨跺脚,“你说说,你说说,是不是斯文扫地。”

    赵浮沉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去说自家老叔,按说,也算是读书种子出身,肚子里面的货色比自己那是强天上去了,他甚至一直觉得自家这位老叔没考上功名那时时运不济,倒不是腹中没货。

    只是,你既然想赚钱,哪里有不分润人家的道理,俗话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可是,自家老叔一直认为,自己读书人最后放下架子做了商人,商人就应该赚钱,至于读书人,考功名才是正途,所谓各就其职,我商人当然是要赚钱,你读书人就要讲廉耻,这就是天地纲常,不能错的。

    这话要是放到国朝初期洪武年间,那肯定没错,可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谁不知道银子是个好东西,哪里有只让商人赚钱的道理。

    他平日里就喜欢在大街上晃荡,吃茶听书,跟那些闲汉厮混,所谓狗咬人不是八卦,人咬狗才是八卦,耳中听的全是谁家奴大欺主,谁家媳妇偷人这些犄角旮旯的事情。

    时间久了,他隐约觉得,所谓规矩,全是不知所谓,那些奴大欺主的,大多都是主子吃肉,连汤汤水水也不给奴才喝一口,这天底下哪儿有又叫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的道理?只恨没念过几年书,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出来。

    眼下这出,他就觉得自家老叔简直就是个老抠唆,既然本子好,都断定能大卖了,五十两人家不卖,那就一百两,一百两砸不倒他,那就二百两,二百两还砸不倒,那就三百两……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犹自吹胡子瞪眼的赵苍靖,突然就放开了手,两步走到郑家院门口,对着里面大喊道:“郑小相公,咱们德艺坊出三百两,可以立字为据。”

    他这一嗓子,别说里面的郑国蕃了,槐树胡同的邻里都被惊动了,几个老人纷纷放下手中纳的鞋底纺的麻布,走到自家门口就往郑家这边张望。

    赵苍靖一听三百两,心脏差点儿从嗓子眼崩出来,眼睛顿时瞪得牛眼大,一把扯住自家侄子,“臭小子,你疯啦!你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不当人子的东西……”说着一巴掌就扇在赵浮沉脑脖子上。赵浮沉被自家老叔打了,也不反抗,抹了抹后脑勺,嘿嘿笑了笑,“叔,咱们开印一版,起码七八倍的利润,即便拿出三百两来,那也有大有赚头啊!再说了,你赚那么多钱,那最后还不都是我的,等两腿一蹬,什么都带不走,那扛幡抬棺的事情都有我呢!”

    “你……你你你……”赵苍靖竖起双指,抖抖索索指着自己侄子,恨不得学三国里面刘皇叔的架势,[咄!不当人子]

    他还没[咄]出来,就听见院门嘎吱一声,那门栓在门凹里面久了,潮湿得紧,声音宛如老猫在琉璃瓦上磨爪子,叫人听了牙酸,接着,一阵抚掌大笑,“赵老先生,您这位侄子眼界开阔气度不凡,小子不才,在这里做个断言,日后他未尝不是一代豪商巨贾,说不准再过个百十年,你们赵家的子孙就要撰写日记解释自家庞大的资金是如何来的了,嗯!夜梦神人授金是个不错的说法。”

    果然,黑眼珠子见不得白花花的银子,三百两一喊出来,郑乖官也不得不乖乖地开门,还要拐弯抹角拍人家一个马屁,这夜梦神人授金,大明天下谁不知道是当朝首辅张四维张阁老家的典故,自然是夸他老赵家有这等人才,日后说不准也要出个阁老。

    三百两的确不少了,郑国蕃虽然有心思去当朝最大的书房宝文堂看看,可能的情况下,最好能谈一谈大明朝知识版权的问题,顺便谈谈版税制度,好叫那些钻钱眼的书坊主们都知道,你印我的书就要给我银子,不过,他也清楚,这无疑痴人说梦,谁会鸟他一个十三岁的县学庠生呢?

    何况,宝文堂到底是司礼监属下,正所谓店大欺客,谁也保不准,万一人家仗势欺人,难道他还能去状告司礼监衙门去不成?还是小书坊妥当,三百两的确不老少了,就像赵苍靖说的,一个县令一年俸禄不过四十两。

    赵浮沉说的道理,赵苍靖未尝不是不明白,但他二十几年书坊主做下来,总觉得坏了规矩,天底下就没那么高的润笔,不过侄儿喊也喊了,总不好再去反悔,平白坏了德艺坊的名声,看郑小相公走出来拐弯抹角拍马屁了,心中实在也有点儿快意恩仇的感觉,小小爽了一下。

    你十二岁进学如何,十三岁作木兰辞又如何,三百两银子扔出来,你还不是得乖乖地开门。

    这种心理,实际上已经是大明朝整个商界的典型心理了,白花花的银子发挥出他巨大的能量,甚至让一些官宦人家也承认,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

    郑国蕃对这个二十岁出头身穿短衫头戴幘巾的年轻人实在有点佩服,肯出三百两银子买一本书,在大明朝肯定是独一份,这三百两用后世计算的比例,大约等于十万块钱,可是,古今钱币兑换,这个课题本身就很扯淡。譬如说《金瓶梅》里面西门庆出门骑一匹白马,价值七八十两银子,那时候的出门骑马,实在是相当于今世出门开[宝马]了,又譬如西门庆勾搭了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给她买了狮子街繁华地段[门面二间,到底四层]的宅子,花了多少钱?一百二十两银子。

    从这一点上来说,赵老店主出五十两银子大喊天价,的确也不是乱喊的,就郑家目前住的这个小院子,顶天也就值个三十两,实际上还不一定卖到那个价钱。

    他很淡定看着赵浮沉微笑,在赵浮沉眼中,那就是名士风采了,甭管人家才十三岁,架不住名头响啊!就这两天,大兴街面上,郑小官这个名字都要被喊烂了,怕连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怨妇也都听过了。

    赵浮沉赶紧上前,学读书人那般,一躬到底唱了个肥诺,郑国蕃紧走了两步,拽直他身子,接着又对赵苍靖让了半个身子,“赵老东主。”

    不得不说,郑国蕃这具皮囊卖相十足,一等一的俊俏,面如傅粉,眼似朗星,鼻若悬胆,加之唇红齿白,穿着月白儒衫站在那儿,都不用说话,就是一副名士的做派。他这一让,赵苍靖下意识就弯腰,人家可是茂才,自己身无功名,怎么敢当?

    不过,他随即就想到,眼下自己可是出了三百两银子的,没听这郑小官称呼都变了么,赵老东主。当下,他一颗心沸腾起来,人生前三十年做文章连个童生都没混上的悲催在这一瞬间,顿时化为乌有,扬眉吐气,又进了郑家的院子。

    看自家老叔走路挺胸叠肚,衣裳前摆都比后摆短了一截,赵浮沉朝郑国蕃抱歉笑了笑,却不敢走到人家郑小相公前头去,“小相公先请。”

    两人谦让一番,互生好感,进了郑国蕃那破旧的书房,一切就很好谈了,由赵老店主先拟了一份合同。

    这合同一说,明朝已经颇为普及,譬如《包龙图智赚合同文》里面就讲过一段,说包公审案问,合同文字一样两张,只这一张,怎做得合同文字?

    所以,拟合同对赵老店主实在是小菜一碟,双方把三百两银子买定倩女幽魂一书白纸黑字写了下来,一人一份,各自画押。

    吹干纸张上的墨迹,赵老店主小心翼翼把合同折起来放进怀里,理直气壮就问郑小官要后面的,郑国蕃把所有稿纸都递过去,反正理论上这书版权已经是人家的了。

    赵苍靖看也不看,直接往怀里面一塞,扭头就走,旁边单思南急了,“喂喂喂!还没给银子了。”结果赵苍靖瞪了他一眼,方才被这小屁孩连拉带扯地赶出去,当然要现世报,“小哥儿,可听说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方丈,我那德艺坊开了二十几年,倒是比你家少爷年岁还长,口碑卓然。”说完捂着胸口,也不要风度了,撒腿就跑。

    赵浮沉脸色一红,“郑小相公,我这个老叔,最是爱看书,在这上头痴迷得紧,定是小相公写的太好看了,所以他这才忘乎所以……这银子我待会儿就送过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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