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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小楼     大明春txt下载     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章 神通足具

    小倩扑哧一笑,伸指在自己粉嫩的脸颊上刮了两下,“少爷,也不知羞,以为小倩不知道阳明先生么。”

    双螺垂黛小丫鬟也是读过书的,自然知道所谓阳明先生半夜练气龙虎丹成天显异象是传说,就好像还传说阳明先生是和尚投胎一般,这些大抵是做不得准的,所以她就羞郑国蕃拿鬼话哄骗小丫头,“小姐说过,那些什么阳明先生和尚投胎只不过是传说罢了,至于练气或许有,但绝不可能半夜丹成龙虎交泰长啸声震三军绵延竟夜。”

    “所以才说阳明先生境界不如少爷我高啊!”乖官挤眉弄眼逗她,“少爷我是菩萨入胎,潭柘寺的方丈亲口说的。”

    “骗人,少爷方才还说是潭柘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这会子怎么又变成方丈了。”小倩嘟起粉唇,她在郑家没颜家那么大规矩,虽然吃用上头没颜家豪奢,但她却非常满意目前这样,所以慢慢地又恢复了一些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娇憨可爱来,“小倩听的可清楚呢!”

    “不相信?少爷我给你作一首菩萨境界的诗来。”他脑子一转,咳嗽一声,把手上《小戴礼记》往石桌子上一扔,持着村正往前头走了数步,边走边吟哦道: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他口中吟哦,手上村正挥起,就练起单赤霞编的那套碧海潮生剑来,剑光霍霍中,声音清越靓丽,一字一句蹦出,隐约如洪钟大吕,金铁之声,只见剑光在闪动,人影翩翩起舞,空中桃花花瓣飞落。

    “静时修动动修观……即生成佛有何难……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自叹神通空足具,不能调伏枕边人……有心持钵丛林去,又负美人一片情……”

    乖官这一路剑法使下来,当正是窜越腾挪捷如猿猴,手上村正挥起的剑光一片连着一片,宛如大海波涛连绵不绝,这一字一句宛如梵音,剑法舞到酣处,顿生奥妙,心头一片空灵,用后世的话来解释就是肌肉记忆或者是细胞记忆,不需要大脑来支配。所以一个人从什么都不会开始练习某种格斗技或许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才能攀登上某一个高峰譬如段位、冠军这些名目,可若是一个拥有高段位或者曾经的冠军十数年不再练习,他恢复到巅峰状态的时间很可能只需要短短数个月,这就是所谓的肌肉条件反射记忆能力。

    这个时候乖官就进入了某种玄妙状态,大脑一片空灵,完全就是靠身体自发地支配着剑法,这种状态真扯起来,你也可以用无我无剑来形容,但实际上还是可以用科学眼光来解释的。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吟到最后,一声长啸,脚下一窜,伸腿在旁边一棵桃树上踏了两脚,就好像后世消防员直着身子攀爬墙壁,但在这个时代,看起来未免就像是一种奇妙的轻功,然后双腿一曲一蹬,人就窜到空中,桃树被用力一蹬后,满树桃花花瓣落雨一般纷纷飘零,乖官人在空中转了七百二十度,村正宛如大风车,转起一团剑光,说多么玄妙也不见得,后世竞技跆拳道多的是这种腾空七百二十度转身后踢腿的动作,但架不住此刻人见识少啊!所谓绝招,不也就是别人不知道没见过么,因此乖官这空中大风车一般转圈子舞起剑花看起来就了不得了。

    小倩和隐在不远处树后面的三个人就瞧见小小的人影一曲一蹬,在空中蝶舞翩翩,把花瓣搅成一团花雨,阳光从林间透射下来,白色的儒衫,青色的长剑,粉红的桃花瓣,当真是人间难得一见,顿时齐齐叫好。即便是那个脾气古怪眼大如箕的青年,也忍不住在心里头喝了一声彩。

    “少爷,好一招鱼龙舞。”小倩赶紧跑过去,从腰间扯出汗巾来,给乖官擦汗,“看起来比管家单叔使的还好看哩!”

    这话当然有马屁成分,乖官的水准离单赤霞那真是拍马也赶不上,不过占着地理优势桃花缤纷,看起来花哨,真若是动手,单赤霞一剑就要劈开他挥舞成一团的剑光。

    这一路剑法使下来,乖官当然是满头大汗,呼吸也有些急促,他从小倩手上拿过汗巾在头上擦拭,一边擦汗一边对着桃林里头喊道:“那边的朋友,请出来罢!。”

    小倩怔了怔,转头看去,从远处走出三个身穿道袍的人来,为首那个大约三十许,面如三秋古月,白净脸膛上全是微笑,拱手一礼,“尊驾使得好剑,一时间看呆了,失礼莫怪,我等倒是有眼福耳福,居然在此地得逢高人隐士,好一首不负如来不负卿,当真有菩萨境界。”

    这三人明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看起来顶多十三岁,可人家吟哦的一首诗当真吓人,让人听了忍不住就怀疑这位是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或许也只有菩萨入胎才能形容,不然像是[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这种句子实实不像一个少年能作出来的,要不是当场听见,而且是从头到尾听见,连人家作诗的动机也是因为跟自家的小丫鬟调笑,或许就要怀疑是不是从哪位大和尚那里抄来的了。

    要知道明代诗僧众多,单只是三吴一地,明代诗僧们就大约作了将近两千首诗,很多时候诗僧们能在诗坛上呼风唤雨,甚至执掌诗坛牛耳,所以明人笔记里头有很多酸溜溜的话说和尚们一边吃阿芙蓉一边作诗,阿芙蓉就是鸦片。

    但是眼前这个漂亮得叫人眼神一亮的少年,从吹嘘自己菩萨入胎胜过王阳明开始,一直到吟哦完整一首诗来,从头到尾,对照诗的内容,却是无一不契合,譬如桃花,美人,即便有些不该这年纪领悟的东西,对照一下再世相逢,分明描写的是前世,顿时就要人哑然。

    “不敢当先生称赞。”乖官看着这三个人,一身道袍,穿得跟武侠电影十大经典之一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里头aP]……的华山派差不多,倒也有两份可瞧之处,那个明显两边耳朵上有耳眼儿的姑娘女扮男装穿这身道袍,也颇有些李嘉欣演小师妹的味道,只是两个男人么,却毫无令狐冲的感觉,顶多算傻屁股。

    “你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郑国蕃么?”乖官刚认为这姑娘有点华山小师妹的味道,人家就来找他麻烦了。

    又是这个开场白,乖官只能苦笑了,真老套啊!但还不得不回答,“在下郑国蕃,表字凤璋,见过两位贤兄。”他自动忽略了这位姑娘,在明朝跟女孩子打交道有些麻烦,而他又最怕麻烦。

    两人互相看看,原本只是猜疑,现下果然是了,为首年长的笑着拱手,“果然就是郑贤兄,在下华亭董其昌,字玄宰。”

    乖官眼睛一亮,董其昌,他前世上学那会子也是学过董其昌篆刻的,这个可不是连考数次也没考上举人不得不回去接手家族刻书生意的熊大木那种,人家是明代四大家之一,还做过礼部尚书,真真正正的大牛人啊!

    “原来是香光先生当面。”乖官掸了掸衣裳,这是表示尊敬,就好像古人弹琴要洗手,拜见皇帝要沐浴一样,算是一种礼节,然后长揖到地深施一礼,这个是典型的儒生大礼了。

    董其昌虽然也是大名士,但却也不敢受他这个大礼,赶紧跪下还礼,这也是儒家规矩,你礼重,我还礼要更重,就好像那些朝廷的藩属国来进贡,进贡价值一万两银子的东西,朝廷要还一万五千两,不然就失了礼仪。

    旁边那位生性放涎,有点儿像青藤先生徐文长,最是看不得礼法,瞧见两人对拜,忍不住就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董其昌一看,这位贤弟又犯老毛病了,怕郑国蕃不知道他的脾气生气,赶紧介绍说:“这是吾好友,华亭陈继儒,字仲醇。”

    陈继儒?陈眉公?死活不肯当官的陈眉公?

    这位就是写《李公子传》骂进士为[措大骨象]的名士,也是明代四大家之一,乖官自然是知道的,赶紧表示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可是措大骨象陈继儒?”

    呃!

    众人齐齐一愣,乖官也反应过来,自己说话说错了。可是,谁叫陈继儒以骂人措大骨象闻名江南呢!如此一来,两两相连,措大骨象陈继儒,等于指着他鼻子骂:你就是那个穷逼土鳖出身的陈继儒啊!陈继儒顿时烧红了一张脸。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然都知道郑国蕃不是故意骂人,可这话连起来听是怎么听怎么别扭,那位华山小师妹忍不住就扑哧一笑,“乞花先生,以后还敢骂人否?”

    陈继儒曾建庙宇祭祀晋朝大名士陆机陆云兄弟二人,四处乞讨名花种植在庙前,并且说[我贫,以此娱二先生],所以又有人叫他乞花先生,当然,这家伙自称贫穷实际上绝对不穷,他是被曾经的阁老徐阶赏识而闻名天下,后人就作诗讽刺他,说他[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可谓讽刺得入木三分,这位骂人扬名天下的名士要是知道这首骂他的诗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只见这位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脸色像是变脸一样,变了好几次,硬生生按捺下性子,哼了一声就不吭声了,倒是华山小师妹颇有点儿豪爽,对乖官拱了拱手,声音脆脆地说:“苏州府曹鸳鸯。”

    “曹小姐是南直隶洞箫大家,人求一曲而不得。”董其昌怕郑国蕃看不起名妓,赶紧补充了一句。乖官闻言点头,哦!这位吹箫吹得好。

六十一章 眼中有码心中无码

    名士携妓出游,这是雅事,干这事儿的人多了去了,两千年来络绎不绝,所以乖官倒也没觉得有多大的惊讶,何况此时明人有所谓自古名士如名妓,甚至有人认为名士还不如名妓的。

    譬如大名士梅鼎祚写了本《青泥莲花记》汇集各种妓女故事,说天下大多满口忠孝节义的正人君子们还不如书中的娼妓,公然吹捧名妓,受到文人士子们狂热追捧,成就大名,导致内阁阁老申时行都倾倒与他的学识,要举荐他为官。

    在这种时代,作为名士,身边怎么能没有名妓呢!像这位曹鸳鸯,十五岁梳头,开始扬名与苏州府,如今十八岁,已经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名妓,一善吹箫,二擅交际,和三吴名士多有往来。

    这位名妓风度姿态被人称之为[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被江南士子豪商狂热追捧,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位名妓看人有点儿天然呆,瞧人眼神定定的,加之不喜欢化妆,有天然之美,而明末化妆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别说引领时尚的名妓,即便是男子傅粉熏香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人往往都是贱骨头,别人都化妆,偏生你不化妆,我瞧你就与众不同。

    不过乖官口味刁钻,眼界被后世无数美人美图养得高高的,所以这位名妓虽然美,却难以叫他失态,看两眼也就若无其事了,当她是空气好了。

    可是,有人不这么看,措大骨象陈继儒刚才被乖官顺口骂了一句,虽然不是故意的,可他自然就有些记恨,加上乖官讲究礼节,而陈继儒是个忽视礼法的家伙,天然就看他不顺眼。

    因此,这位陈乞花就拿折扇拍着掌心,眼神往上飘起,吟哦道:芄兰之支,童子佩觽。虽则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这首诗出自《诗经.卫风》,是说童子佩戴成人服侍,装着小大人模样一本正经,但行为却幼稚无知。

    因此陈继儒一吟出来,董其昌顿时脸色就变了,心说坏了,这陈贤弟又犯毛病了。

    这首诗的注解很多,大多数都是认为讽刺小孩子学礼仪,好高骛远,而在场众人能称童子的,只有乖官一人,实际上就是**裸的打脸了。

    乖官身边的小倩顿时俏脸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气得嘴都撅起来了,心说什么名士不名士的,论才学还不低少爷半根手指头呢!这天下的名士除了少爷,其余的都不是东西,沽名钓誉,鸡肠小肚。

    而郑国蕃则揉着鼻子有点儿无可奈何,觉得自己躺着也中枪,冤枉啊!书上不是说读书人大名士要对别人的女人目不斜视么?难道要我学魏晋狂生,把你身边的女人一拉跑到树林里面去野合不成?

    他是受过后世平等教育的人,总有那种[我虽然不赞同你说的话,但我认为你也有说话的权力],所以,别人说他,只要不是谩骂,大多还是能心平气和地说话的。

    “其实,陈贤兄,我得向你道歉,方才我说菩萨入胎那段话,只是给我家这个小丫头逗着玩的。”他咳嗽了一声,突然弯腰对陈继儒一礼,旁边董其昌一愣,觉得这郑国蕃十三岁怎么如此城府深沉?陈继儒陈贤弟几乎已经是以掌掴面扇他的脸了,怎么他……难道他真是菩萨入胎,有唾面自干的涵养?

    那位苏州名妓曹鸳鸯也愣了愣,要知道明朝的读书人大多数都是秀才报仇从早到晚,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涵养的读书人,何况还是一个经天纬地满腹才华的少年,居然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陈继儒被他深施一礼,也觉得纳闷,他以骂人出名,但却没碰到过这样的读书人,不但跳起来撸起袖子反驳,居然还还礼?这厮难道脑袋是秀逗的么?我是在骂你,你没听出来么?

    “不过……”乖官话头突然一转,眉梢挑动,看了曹鸳鸯两眼,再看看陈继儒,尤其是看曹鸳鸯,看得天然呆小师妹有点儿毛骨悚然,心说这少年眼神怎么如此锐利,隐隐刺得肌肤作疼。

    这当然是夸张形容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乖官从脚往头,用后世男人看女人的那种眼光来看,也就是所谓阅尽繁华的看法,先看脚,然后顺着脚看臀,接着蜿蜒而上,看胸,最后才看脸蛋,不管如何标榜,这是极其之猥琐的看法,基本上能看得女人鸡皮疙瘩都起来。

    他如此上下打量完曹鸳鸯,然后对陈继儒耸了耸肩,这个动作虽然古怪,可更加古怪的是,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表示[你携妓出游,我在,我看,这位长相不错]

    “刚才没看曹小姐,主要是因为,我小时候生而有异象……”他很容易就掌握了众人的谈话节奏,侃侃而谈,虽然没说自己有什么异象,只是说起年纪小小,顺天府潭柘寺的方丈就鼓动他出家,这事儿后来虽然没成,但方丈和尚却跟他关系不浅,他有时候很苦恼,就跑去问方丈。

    至于问方丈什么问题,乖官还是避而不谈,只是说方丈对他讲,“你可知道五祖演禅师开悟作的什么诗词么,诗曰,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大抵还她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

    几人被他吊起胃口来,只有小倩,隐约觉得自家少爷又在胡扯,只是这时候有所谓释儒道三教一家,文人士子大抵都晓得一些佛家的东西,并没有唐宋时候儒家看佛教那般歧视,明末时候,前世今生因果报应这种佛家的东西已经完全深入人心,文人士子们也是全盘接受的,所以明清小说里头通盘因果学说,大部分读书人对乖官这一套怪力乱神的话都不会反感的。

    这一首香艳体一说,那位曹鸳鸯小姐首先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乖官继续侃侃而谈,说:“方丈又说,五祖演的弟子圆悟勤作开悟诗,诗曰,金鸭香炉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把五祖演和圆悟勤的开悟诗一讲,陈继儒以为自己明白郑国蕃所说的话了,你是说你也是开悟境界,所以看她也不过芸芸众生,就撇嘴笑了笑,说:“郑贤弟,你方才那首不负如来不负卿已经作的不错了,却不需要再跟我等说五祖演和圆悟勤的香艳体开悟诗了。”

    陈继儒是什么人?是以骂人扬名天下的大名士,大凡是骂人的高手,往往都是死死抓住别人某一点错误不放,你反驳一千点一万点都没用,这种本事被后世各大论坛的斑竹、毒蛇们所掌握着,陈继儒也如是,你说你菩萨入胎?好,我承认,你说你开悟了,好,我也承认,可是,你小小年纪却梳起发冠学大人模样还装模作样不去瞧美女,这总是事实罢?别狡辩,你不过是还没有懂女人的小屁孩子,说不准毛也没长出来呢!

    他只是要报自己被称为措大骨象陈继儒的一箭之仇罢了,你刚才一句话弄得我下不来台,我也要一首诗弄得你下不来台,就这么简单。

    这就是大明朝中后期读书人睚眦必报的性格,以德报怨?那得再等一百年后,那位还想再活五百年的康麻子做皇帝的本事的确史上无双,帝王术用的炉火纯青,把儒教奴役人性灵的负面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大明朝么,就不讲究这个了。

    乖官摇头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从小看女人都是身无寸缕,但老和尚让我懂得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啊一声尖叫,曹鸳鸯双手抱胸就蹲了下来。

    “……方丈后来又说,你可知道前世父母何在么?要晓得天下无不孝的神仙,我当时茫茫然就说,五百年前世今生,哪里还寻得着。老和尚就叹气,告诉我要加倍奉养今世父母,说毕陵伽婆蹉尊者也依照佛的吩咐供养父母……”乖官一边扯,一边在心里头感谢五百年后的南怀瑾老师,南老师啊!虽然你的某些论点我也不大认同,可你把佛经白话,实在功德无量啊!听了你的讲座,我才能把这些佛家的东西娓娓道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晚上回去给你上一炷香。咦!不对,这位老先生在五百年后的苏州吴江开讲座呢!估计收不到我烧的香。

    这一巴掌还打了陈继儒的脸,意思就是说,小样儿,我五百多岁了,你能跟我比么?

    这话要是在后世,或许乡下无知妇人才有个把会相信,但这时候,即便你学识滔天,对冥冥鬼神也是敬畏不已,何况,眼前乖官还是有异象的,十月桃树开花,作桃花开悟诗,在这一点上,几乎就死死堵住了别人的嘴巴,你说你不相信,为何百亩桃林秋天开花?

    陈继儒当即脸上就白了,五百年,这得由此上述到我的哪一代曾曾曾祖父呢?顿时就哑火了。

    把这位以骂人得享大名的陈继儒给臭得哑口无言,乖官倒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转头看双手抱胸蹲在地上的华山小师妹,笑笑伸手去拉她,“这位姐姐,如今我眼中有妓,心中无妓。”

    这典故来自儒教理学家二程兄弟,但显然是从佛教理论敷演出来的,乖官借用,告诉这位吹箫大家,阅尽天下A片,心中自然**,你挡是挡不住的。

    曹鸳鸯也知道她不可能永远这么蹲在地上,更不可能赶眼前这个少年走,只好姑妄信之,怯怯起身,却是往陈继儒身后躲了一躲,看乖官未免就有些洪水猛兽。

    董其昌一看,赶紧过来和稀泥,抹泥灰,哈哈一笑,“怪道这桃林春花秋放,以前看永乐御制神僧传,总觉得未免夸张,如今听郑贤弟说话,却有些信了,不过我看贤弟也是有意仕途的,这菩萨入胎还是少些人知道为妙。”

    郑国蕃作为后知五百年的,却不作如是观,万历年间佛教呈现蓬勃发展趋势,高僧不断,而万历皇帝也不像他祖父嘉靖宠道对佛教打击不断,这话说说也无所谓,说不准还能捞个护教法王之类的名头,明末高官里头儒教释教兼修的人不在少数,当然了,这倒不是说他非得见一个人就得自夸自己菩萨入胎,只是,以后若有类似传言,完全不必去辟谣,听之任之就好。

六十二章 就打你的脸

    作为打脸众,不能太嚣张,打完了别人的脸,总要给人一个台阶下,打脸太狠得罪人太多的,基本没有好下场,乖官所知道的高官打脸众被抄家灭门斩首的当真不少,何况,这董其昌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听完乖官胡扯,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能和稀泥抹泥灰,眼光自然是不差的,至少比旁边的陈继儒要强许多。

    这厮历史上当官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儿告老还乡,等事态平息了复出,眼光很好,也不肯站队,当然不站队的下场就是左党看你不顺眼,右党看你也不顺眼,最后被人黑了一把,数百个秀才把董家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还被人写成话本《民抄董宦事实》,顿时名声狼藉。

    这也从侧面看出明朝读书人的[破靴阵]是多么的厉害,要知道董其昌官位不可谓不大,光禄大夫、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死后还谥[文敏],谥号里头有[文]和[武]两个字的,那都是顶尖儿一等一的谥号,不是当代最顶尖的人物绝对得不到这样的谥号。

    可老董被烧了一个家徒四壁,却也只好捏着鼻子认怂,最后的结果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说:诸生一时义气,姑与维新,免其查究,合行晓谕。

    好了,把朝廷礼部尚书的家都给烧了,举个例子,后世,有几百个大学生把文化部部长兼中宣部部长的家烧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政府不疼不痒说了两句:哎呀!学生们也是年轻不懂事嘛!这事儿就算了罢!大家装没发生就好。

    这种事情,乖官现如今也算看得很清楚,看看那些读书人势无忌惮编排内阁次辅和其老婆的黄色笑话就可见一斑了,在大明朝,你哪怕得罪了皇帝都不要紧,但是两种人不要得罪,一,阉党,太监们发起狠来,后果是很严重的。二,清流,也就是俗谓舆论,明朝的舆论是什么呢!就是广大的文人士子,把这种人弄火起来,下场或许比得罪阉党还严重。

    像是陈继儒,就是属于舆论的中坚份子,尤其这厮一辈子不当官,他说的话,别人读书人下意识就要多信几分,别看他整天骂天骂地骂娘,照样无数文人士子把他的言行奉为圭臬。

    除非乖官手上掌握着一支和锦衣卫或者东厂一样恐怖的势力,不然,这些人暂时是得罪不起的,大家都是文人嘛!有来有往,互相讽刺隐射两句倒是没关系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以理解。

    所以乖官笑着对陈**拱手道:“陈贤兄,得罪了。”占了人家便宜打了人家的脸,再送人家一个梯子好下楼,这才是一等一的打脸众。陈继儒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名士,不好当真如泼妇一般,看他拱手道歉,脸色虽然僵硬,却也哼了一声,抬手回礼。

    “小倩,贵客临门,怎么不去煮茶。”乖官招呼董其昌一行人,小倩看自家少爷占了上风,到底也是被颜清薇熏陶出来的,又随着颜清薇参加过不少的诗会,见识过不少的世面,脆脆地答应了一声,翻身去搬来水瓯,拿一个小铜壶装了水放在不远处炉子上烧了,又搬出茶盘,细细地把茶壶茶杯洗了一遍。

    乖官请众人在剑庐,其实也就是竹子搭的茅草屋外头的石桌子旁坐下,那位苏州府的名妓曹鸳鸯还有点儿畏惧乖官所说的话,这时候的因果学说还是很流行的,几十年后一代理学大家黄道周写了一本《节寰袁公传》,主角是大司马袁可立,作为一代儒家大师的黄道周在书里头煞有其事振振有辞说袁可立的老娘怀孕的时候看见鲤鱼跃龙门,所以生下的儿子天资聪颖,又说袁可立小时候数有异兆,曾见到小鬼在他院子里头称呼他为尚书爷爷,他小小年纪自己也数度把自己日后当官的历程写下来说给人听。

    一代儒家大师,著书立说,立德、立功、立言,居然就在书里头宣扬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在看重生穿越文,可想而知明末佛家因果学说的盛行到了什么地步。

    小倩到底才十四岁,心肠软,看这位曹小姐对自家少爷躲躲闪闪的,不由就对她说:“这位姐姐,我家少爷是逗你玩儿呢!阳明先生一代大儒不也是被人说和尚投胎么,我家少爷是不是菩萨投胎不好说,但肯定看人是穿衣裳的,你看小倩……”

    她说着,放下手上的茶杯,走了两步,原地转了两个圈子,翠绿色蜀锦撒花裙宛如一朵碧莲就旋开了,冲着乖官喊了一声,“少爷。”乖官抬头,清俊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没说话。

    小倩这才走回曹鸳鸯身边,“曹小姐,你看是不是,我家少爷眼神清澈着哩。”

    曹鸳鸯被她这么一说,再仔细看看乖官,乖官冲她一乐,把她吓唬了一跳,不过果然如小倩所说那样,眼神中没有一丝儿猥琐,她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点想的太多,但依然还有些怕,不过,转瞬间又想,即便他是菩萨入胎,那也要有公德心,要利乐一切有情众生罢!

    自己给自己安慰,她犹犹豫豫,这才把捂在胸前的双手放了下来,旁边乖官就笑,果然女孩子是最好哄骗的。

    曹鸳鸯作为江南名妓,自觉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因此对小倩满心感激,觉得这个小丫鬟颇为娇痴,实在可爱得紧,忍不住就一手拽着小倩一手在自己身上寻摸,可惜,她今儿是男子道装打扮,手镯子金簪子什么的一样也无,摸了半天,白皙的脸上一片粉红,尴尬放了手,低声说:“小倩妹妹,你我一见如故,姐姐我今天居然什么都没带,真是失了礼数,赶明儿一定补上给妹妹的见面礼。”

    小倩轻笑,她作为痴呆文妇颜清薇的前贴身丫鬟,这待人接物的本事也是有的,“姐姐忒客气,小倩如何敢当……哎呀!水开了,姐姐请坐,小倩要去煮茶。”

    看着这个娇痴的小丫鬟一朵云一般飘去,曹鸳鸯觉得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十三四岁时候的影子,忍不住就说,“郑相公,你却是好福气,有小倩这种知冷知热的贴心丫鬟。”

    她这是将心比心拿别人当自己看,乖官笑了笑,这些日子来小倩把他身边的事情做的是妥妥帖帖,实在熨心得很,跟以前大头真真是没法比,这读书人果然是要用红袖添香夜读书,用个大老爷们,总归不对味儿。

    这时候小倩端了水过来,拿水在茶盘里头一浇,烫了杯子,这才把煮好的茶倒进杯子里头,请两位相公饮茶,又柔柔笑着亲手送了一杯到曹鸳鸯手上,曹鸳鸯接过来,愈发觉得这小丫鬟贴心。

    陈继儒尝了尝,眉头一皱,说:“水不好。”然后就放下茶杯在石桌子上,董其昌皱眉苦笑,想必是深知这位陈贤弟的脾气,乖官看着他,心说,卧槽,你还真挑剔,请你喝茶还唧唧歪歪的,要是让你喝后世的漂白水,你岂不是要一头撞死。

    这时候大户人家吃用的用水,是花钱来买的,专门有挑水的水夫走街串巷卖,相当于后世卖灌装矿泉水的公司,而乖官用的水就是这里原本就有的井里头打上来的,由于井在海边,海水倒灌之下,水当然会有点苦有点咸。

    泥马,你大名士就是大爷啊!谱儿真大,我家小倩煮的茶你还嫌东嫌西的,乖官心说不喝拉倒,反而拉着小倩的手说:“小倩,以后再有读书人来拜访,你就不要煮茶了,省得累了你的双手。”说着,拽着小倩的双手抚摸,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小倩明知道自家少爷这是借她来抽那位陈公子的脸,但被少爷这么在手上抚摸,依然一阵儿脸热脸烧,低下头去蚊子哼哼一般嗯了两声。

    这一巴掌打得陈继儒满头金星,要命的是,作为以爱花人自诩的他,还不能起身反驳,人家说的是心疼小美女丫鬟的双手,又没指名道姓说他陈继儒,他要是跳起来说话,岂不是硬要把黄泥塞进裤裆里么,而且未免有不怜香惜玉的嫌疑,徒叫人齿冷。

    董其昌咳了两声,心中抱怨,心说我今儿就是和稀泥的命,哎呀!这陈贤弟……他喝了两口茶,把茶杯放下,笑着问:“郑贤弟,最近可有什么绝妙词话问世啊!可否让我一睹为快。”

    陈继儒被乖官连续打脸,总想找回场子来,拿起石桌子上头的《小戴礼记》,哼了两声,说:“玄宰兄,人家一心功名,正在苦读礼记,如何有什么词话。”

    这话说的也没错,一个醉心功名的人,自然是要苦读圣贤书了,而词话唱本,包括诗词歌赋,未免都是小道,就好比后世重点高中的快班学生,看的肯定是习题,哪里有时间去看金庸的武侠小说。

    可惜,这话对郑国蕃不管用,他肚子里头的闲书以百万卷论,明人的书么,看不看就那么一回事,倒是看看所谓大儒、大家的大著作,仔细咀嚼之下,咦!原来古人作学问有时候也很扯淡啊!

    PS:晚些还有一更,两更到月底,立据为证。顺便对一些读者说一下,咱的风格就是扯淡型的。譬如说前头写的顶上恩主老公公,或许有人看完一笑,觉得咱是胡扯,但咱的确是从《明史》和很多明人笔记里头考据出来明朝读书人喜欢顶。如果我的书你看了不舒服,证明这不是你的菜,有人喜欢甜有人喜欢辣,口味不一样,咱们好聚好散,就不要谩骂了,何必呢!

六十三章 最香艳的死法

    可惜,这话对郑国蕃不管用,他肚子里头的闲书以百万卷论,明人的书么,看不看就那么一回事,倒是看看所谓大儒、大家的大著作,仔细咀嚼之下,咦!原来古人作学问有时候也很扯淡啊!

    人的口味总是越养越刁的,把陈继儒放到五百年后去,他肯定也捧着[跳崖得不世出秘籍,吃地瓜成魔法师,随手捡了一个蛋是圣阶龙蛋,碰到的翘家小妞是精灵公主,捡一个潦倒汉子做跟班是黄金剑圣]这样的书看得津津有味,无他,没读过罢了。

    可乖官看的书就海了去了,明朝产量最大的才子佳人书,送给乖官读说不准他还嫌擦屁股纸张太薄会擦破搞到手上去,看看礼记,不错,原来孔夫子也认为古代的东西好,现代的东西不咋地,跟后人如出一辙啊!

    像陈继儒这种,闲来无事,也看看《绣像足本如意君传》,看看《绣像足本则天皇帝宫闱秘史》《绣像足本隋炀帝艳史》这类书,一边看一边也要拍案叫好,说不准还要赞两句:笔锋恣横酣畅,笔若美盼倩笑,实文之妙美乎哉!班马复生,亦不必猥亵损其词矣!

    但这种当代人赞为班马复生也不过如此的奇文,在乖官来看实在也不过尔尔,道理很简单,他要比常人多五百年的见识。

    所以乖官对陈继儒的挑衅只是笑笑,“好叫两位贤兄知道,本来倒是写了一本,叫婴宁,不过前两日刚刚被付梓堂的虞玄老先生八百两银子拿去了。”

    “那书讲的是什么?”曹鸳鸯和董其昌眼神一亮,同时出声问到。

    要知道,《聂小倩》和《白娘子》都是道前人所未道,可以说只要是看过这两本书的,都会眼前一亮,先不说故事如何,原来词话还能这么写,女鬼和蛇妖也写的如此活灵活现宛如邻家美妇。

    尤其这两本唱词后头的点批,都说作者年未弱冠,却腹中锦绣,写的是妙笔生花、满纸云霞,一段大奇事发泄殆亦。《聂小倩》后头更是有《赤霞先生考》这样的点批,因为那位德艺坊赵苍靖是单赤霞的崇拜者,里头把单赤霞夸的天上有地下无,最后来一句,这位当代虬髯客就是书里头剑侠的原型,作者玉散人家里头的老仆。

    这么一来,文人士子看了,如何不仰慕,如何不想见一见那位杀人者人生若只如初见。

    小丫鬟聂小倩听别人问,自然当仁不让,少爷写的书她可是都第一个读的,尤其这本《婴宁》,女主角天真烂漫,[不惯与生人睡]那一句话曾让她笑到肚子疼,她口才颇好,简单地把婴宁所写的故事说了一遍,孜孜憨笑浑似毫无心肝,那一句曾让她笑得肚子疼的[不惯与生人睡]先是让董其昌和曹鸳鸯一怔,接着齐齐大笑,拍案叫绝。

    “贤弟,可有手本么?”董其昌只觉得心痒痒,历史上这位看了《金瓶梅》孜孜不倦盯着人家要下面的内容,着实是个老书虫,他和友人通信讨论《金瓶梅》也是有文字记载的第一次,给后人考证留下无数遐思。

    乖官摊了摊手,“实在是没有。”大明的名士写的东西一般先会有手抄本流传,不像乖官,每次都直接拿出去卖钱。

    曹鸳鸯叹了口气,旁边陈继儒却来了一句,“婴宁,可是出自《庄子.大宗师》的典故么。”说着,吟哦道:“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乖官一怔,果然,这位成名绝无侥幸啊!这篇庄子大宗师是说不受外物纷扰,合乎天道保持自然本色,书里头的婴宁不就是这么一个娇痴本色的女孩子么。

    他再仔细一寻思,这话,分明在打回他的脸,潜含义就是,又是个女妖精,敢问,你可是江郎才尽了么?

    挑了挑眉,他原本不想说,干脆就直接说了,“倒是有个新本子,写的还不多,有些纠结,故此读礼记解闷。”

    陈继儒暗中撇嘴,泥马,装什么装,读礼记解闷,以为我是小孩子么。

    “小倩,把里头那本我刚写了几万字的拿出来。”乖官让小倩去取新本子,小丫鬟聂小倩怔了怔,低声说:“少爷,那本……不是不好给别人看的么。”

    小倩也是读过书的,尤其是被痴呆文妇颜清薇熏陶过,文人名士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倒是知道个**成的,少爷写的那本书,她觉得是好的,但是,好的过了头,她甚至觉得有些恐惧。

    “你只管拿过来就是。”乖官倒是不怕的,我写也写了,怕什么,难不成还有金瓶梅隐射的厉害?金瓶梅用宋徽宗隐射世宗皇帝嘉靖,这个是众所周知的,到了下面的官员,已经不是隐射那么简单了,直接就是点名,也就是说,《金瓶梅》里头出现的很多官员是实名,当时还活着的官员。

    大明朝可不时兴到书里头跑龙套,金瓶梅把黄甲、凌云翼、狄斯彬等一系列进士挨个儿点名,包括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大明朝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贞,后世考据金瓶梅是徐文长写的,可如今青藤先生徐文长不是在山阴活的好好的,还有心思去骗痴呆文妇颜清薇这个女弟子孝敬的笔墨纸砚。

    点实名的书都不怕,我隐射怕啥!所以乖官就让小倩把书拿过来,小倩磨磨蹭蹭,一脸的不愿意,董其昌这厮胆小又聪慧,隐约觉得恐怕拿出来的书是隐射朝廷的,想干脆不看,可旁边曹鸳鸯和陈继儒都是跃跃欲试,他屁眼上长痔疮一般,坐在石凳子上头扭了好一会儿,小倩从剑庐里头拿出薄薄一叠纸来,他暗自叹了口气,屁股这才在石凳子上头坐实了。

    陈继儒是个大名士,尤其是他还是写过《李公子传》的,这在当时的大明朝,已经够动人心魄了,看郑国蕃不顾自己的挑衅也要拿出一本写了几万字的稿子,想必是精心所作,我倒要看看是如何的妙笔生花。

    小倩慢慢走到石桌子跟前,陈继儒当先就跳了起来,伸手一把抓住了稿纸,冷不防旁边郑国蕃一伸手,握在他手腕上,“陈贤兄,看归看,上了船,可就下不去了。”

    他这话隐隐含着警告,陈继儒不屑,切,杀官造反的《水浒传》都能出版,我写《李公子传》把天下进士骂了一个遍,照样出版,你这个还能如何?

    所以,他手稳稳的,瞥了郑国蕃一眼,说:“吾也是读过水浒的。”他意思说,你放心,就算你写个杀官造反的书,我看了一笑而过,不会去举报你的。

    他这么一说,乖官就放了手,他笑笑,拽了拽,结果小丫鬟不肯撒手,脸上表情似笑似哭的,“陈相公,可敢发个誓么?”

    众人一愣,董其昌眨了眨眼睛,起身说道:“既然郑贤弟这书还没写好,不如就不看了,等日后成书,你我再看,岂不是好,不然,好书看了一半,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着实可恨。”乖官听了就笑了,这话,颇有五百年后的味道啊!

    结果陈继儒不干,“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禅师们悟禅,也只是说,历历只在当下……”这话,隐隐有[我思故我在]的意思,再说,好和不好,我看了才知道。

    他说着,又对小倩笑笑,说:“小娘子,你放心,你家少爷即便在书里头大骂当今圣上,我也只当没看见,若泄露半句,叫我如张叔大一般吃多了春药死在女人肚皮上。”

    这个誓言不可谓不恶毒,时人哄传,前阁老张居正就是春药吃多了,和妾室交合的时候大血崩,射出来的全是血,最后失血过多而死,他随口就拿出来赌咒发誓,倒是叫曹鸳鸯满脸通红,忍不住啐了一口,“乞花先生,说的什么浑话,没的侮了我们女儿家的耳朵。”

    小倩也是双颊烧红,这陈相公真是一张破嘴,不过,发的誓言倒是毒,姑且相信他罢!想着,缓缓松手。

    陈继儒拿了过来,迫不及待就看去,咦歪?书名还没有?

    旁边曹鸳鸯已经探过头来,看着陈继儒伸手翻页,再旁边董其昌,心里头蚂蚁爬一般,看陈继儒和曹鸳鸯四目定定就射在纸上,终究没忍住,泥马,不就是一本书么,看也就看了,大破天去,日后我考中进士,努力些,爬到张叔大的位置上,保一保这郑凤璋贤弟就是了,至于如陈贤弟那般的香艳死法,还是算了,敬谢不敏。

    他想着,也是凑过头去,三个人仔细观看。

    这书的内容天马行空,甚至有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但是,其中的一些名词却叫他们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开头,这书讲的是商贸联盟无视帝国要求高度自治,并且对纳布禁运威胁帝国,朝廷机构臃肿,官僚横行,而这时候,内阁派出了两位带御器械前往纳布,和商贸联盟的谈判崩裂,两位带御器械从商贸联盟逃了出来,碰到了纳布土司帕德梅。

    这三个看书的人,都是当世顶尖的人才,几乎一眼之下就看出来了,这是隐射商人操纵地方,甚至,两位大名士董其昌和陈继儒都知道书中那位纳布土司帕德梅是梵语莲花的意思。

    要知道,明末商人绝不是后世所说的士农工商最末一等公民那么简单,他们往往有功名在身,又官商勾结,在朝廷有奥援,官商官商,这两个字是一体的,可书里头商贸联盟不纳税还要求高度自治,甚至威胁地方土司,实迹形同造反。

    大明朝最庞大的势力是什么?就是不纳税的官商。

六十四章 隐射一堆

    如此赤果果隐射官商,而且还牵扯到大明朝最不能碰的土司问题,这基本上已经是**了。要知道陈继儒写《李公子传》骂的是进士,不过读书人中极少一部分人罢了,讨好的却是另外一大部分读书人,而这书隐射的官商却是大明朝最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

    不过,陈继儒素来是骂遍天下,以狂生面目出名,恨不得天下个个都知道他陈继儒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不拘礼法的大名士,如今看见居然有人敢于隐射大明朝最庞大的势力集团,何况这人还是一个十三岁的童子,自然要拍案叫绝了。

    “好。”他大喊一声,伸手拿了石桌子上头的茶杯,一口喝了个滴水不剩,然后一皱眉,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郑兄台,这水,当真是苦涩得紧。”

    乖官嘿嘿笑了笑,这时候还能说茶水苦,这个陈继儒,还真有些赤子之心,倒也不是一味傲慢眼大如箕的。而陈继儒道了一声苦以后,兴奋地说:“不过,我要提一个意见,这带御器械四个字,乃是皇家所用,内阁似乎不好差遣。”

    这带御器械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后世影视作品里头的[御前三品带刀侍卫]这种东西,一般来说,武臣出边,要挂一个带御器械的名头,南宋以后,南渡的很多大将也有这个头衔,譬如抗金名将韩世忠、杨沂中,都有带御器械的名头,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官勋。有趣的是,岳爷爷的儿子岳云也担任过这个职务,南宋绍兴十一年枢密副使岳飞给赵构上了一道《辞男云除御带第二札子》,开头就讲:臣今月十二日准尚书省札子,奉圣旨,以臣辞免男云除带御器械差遣,不允。臣窃以御带之职,至近冕旒,非有干城之才,可以任腹心之寄者,不足以当其选。

    所以,这个带御器械是皇帝身边亲近的人,或者皇帝信任要给予重任的人,用陈继儒的话来说,的确不是内阁可以差遣的。

    可乖官却是飘飘然淡淡说了一句,“这书里头,带御器械就是内阁差遣。”顿时叫董其昌、陈继儒和曹鸳鸯倒抽一口凉气。

    嘶!这……这不是抽内阁的脸么,顺便连皇家的脸面也丢了一些,这也未免太肆意妄为了,旁边董其昌最谨慎,低声问道:“敢问贤弟,这书最后结尾,贤弟是要怎么写?”

    乖官摸着没毛的下巴,慢慢说:“内阁十二位执政太子太师大多身死,唯内阁首席太子太师尤达逃脱,然后,帝国尊王攘夷,商贸联盟匍匐在皇帝脚下,商税从三十税一变成五税一,天下归一,万夷来伏……”

    嘶嘶嘶嘶!

    三个人好像变成了冷血蜥蜴一般,嘶嘶吐着凉气,实在是因为郑国蕃说的这个结尾太惊世骇俗。

    大明朝宣德年以后,内阁制成了所谓祖制,实际上有皇帝没皇帝已经没多大关系了,文官们照样把庞大的帝国运转的井井有条,以至于到了万历的老子隆庆年的时候,内阁阁老甚至干脆跟皇帝说:您还是到**跟嫔妃宫女们玩儿去罢!朝政我们就能搞定了。

    到了眼下的万历朝,万历前十年,内阁由张居正控制,皇帝实际上就是木偶,后十年,万历倒是想跟内阁斗一斗的,结果内阁不买账,万历气得干脆不上朝了,可偌大朝廷照样运转,缺了他一个皇帝大明朝似乎一点儿也没事,风平浪静路不拾遗,导致几十年后改朝换代,遗民们还怀念前朝万历年,说那时候好啊!那时候一只母鸡三十文钱,那时候没事咱们能骂皇上,那时候……总之,比满清强,不过万历听了估计要泪流满面,感情我倦怠不理政事还成了盛世的标准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商人们就是记打不记吃的货色,大明朝稍微涨点儿税一个个就甩开膀子闹起来,结果大明朝一年各种收入一统计,两百五十万两白银,张居正拼死拼活搞了个一条鞭法,岁入涨了点儿,五百两,可到了满清,一连串砍脑袋,留发不留头,圈地,反而顺治年是两千万两岁入,乾隆的时候直接四千万两,当然,这个数据经常被清粉拿来粉饰满清的好,满清世祖世宗圣祖等皇帝治理天下厉害,比大明好。

    我们看看一个数据,大运河的临清、淮安、扬州和浒墅四大关卡,平均每年各关税收为50.5万两,而淮安关为最高,达62.3万两,这是清朝雍正末年的数据,载与《淮安地方志》。这个数据还要再加上官员贪污,譬如淮安关监督庆元贪污200000两,浒墅关税务海保被参,罪名是苛收火耗关平,七年贪污了220000两白银。

    再回过头来看万历二十七年,浒墅关一年收了45000两白银,扬州关13000两,淮安关22000,而康熙雍正年天下人口和万历年差不多。

    我要是明朝的遗老遗少,我也怀念万历皇帝的好啊!卧槽泥马勒戈壁,万历多好啊!收了咱们那么一点儿税,咱们不满意了,还能端起饭碗吃肉,放下饭碗骂娘,皇帝老子照骂不误。泥马的满清真黑啊!关税一收就是明朝的十倍,早知道,那时候何必暗中支持后金国,真是上了贼船了。

    而乖官一本书,从内阁隐射到官商,上上下下,把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骂了一个遍,最后的结局还是走武力扩张的路线,要知道,这个路线几乎没有文人赞同,永乐大帝那么厉害,砍起文人的脑袋就跟割韭菜差不多,文臣们一样反对他动不动下西洋。

    你一个小小十三岁的童子,我就算你是菩萨入胎,知道前世今生,难道你有成祖皇帝厉害么?

    而且你这书里头内阁首席太子太师叫尤达,以为我们不知道耶稣会所谓十二圣徒?不知道十二门徒里头的大叛徒叫尤达?你这是赤果果打内阁首辅的脸啊!

    大明对海外了解虽然不算多,但也绝对不算少,甚至有葡萄牙炮手因为督造佛朗机炮砸死了,被皇帝追封,明朝甚至还有西班牙雇佣兵,当然,人数不多。

    这本书,董其昌和陈继儒几乎可以预测,就算他写出来,有书坊主买了去刻印出来,肯定要被无数人大骂,说不准就要得一个[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名头,因为这本书触到了权贵既得利益集团最不能碰的东西。

    当年张居正也想搞官绅一体纳粮的,结果没搞成,张叔大当阁老的时候可谓权倾天下啊!他只敢在脑子里面想一想的问题,被你一个十三岁的童子写到书里面大肆贩卖,天下不需要纳粮完税的读书人和不缴纳商税的官商们不把你骂到你祖上三辈都从坟里面爬出来才怪。

    这三位嘶嘶吐着凉气,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良久,陈继儒长叹了一口气,起身两步到了郑国蕃跟前,掸了掸衣裳,长揖到地,“凤璋贤弟斑斑大才,吾,不如也。”人家虽然十三岁,可写出来的东西,自己连想都不敢想也没想到过,这就是差距啊!

    乖官赶紧跪下还礼,陈继儒看他还礼,忍不住一笑,“这个……郑贤弟,说实话我是极不喜欢你这脾性的,礼太重,不洒脱,不够名士气度啊!”乖官干笑了两声,站了起来,心说我才不跟你一样呢!狂生的名头很好听么!再说了,礼多人不怪,我可是礼法五星的达人,料想你也不知道什么叫礼法五星。

    他拿出这副料想你也不知道的心态,顿时就一笑,弯腰伸手过去,替董其昌和曹鸳鸯添了茶,然后问陈继儒,“仲醇兄,你还要么?”

    陈继儒这种狂生有一个好,看你不顺眼的时候呢!处处都要挑你的毛病,但看你顺眼了,陪你吃狗粑粑估计不乐意,但委屈下自己喝有点苦的茶还是完全可以的。所以他大笑着坐下,从乖官手上抢过茶壶,往自己杯里头倒满,“这一路来,早就渴了,只是嫌你这茶水不好,不过,茶是这位小倩姑娘泡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说完,一口饮尽杯里头的茶水,然后又倒上一杯,旁边乖官看了,有点儿妒忌,泥马,这厮果然有点大名士的洒脱派头,脸皮太厚了,我暂时倒还学不来。

    旁边小倩看了,就十分欢喜,她清楚自家少爷想要快速在江南扬名,自然要跟三吴名士往来,这董其昌和陈继儒她都从颜清薇嘴里头听说过的,那是江南一等一的大名士了,能和少爷把关系搞好,那实实再好不过了。

    这些天来,倒也有些个宁波本地士子来访,不过今儿这两位,无疑是名气最大的,而小倩也深知一个道理,在名气最大的名士圈子里头,你的名声才能扬的更快,这个道理是她从颜家家主颜大璋身上学来的,颜大璋有名言,只有进入身家五十万的富豪圈子,你才能算得上江南豪商。

六十五章 嘴炮无敌

    陈继儒连喝了三杯茶,而董其昌则是捏着茶杯缓缓品着,曹鸳鸯抱着那手稿在手上看个不停,她十分喜欢乖官的字,觉得颇飘逸,乖官的字实际上不算好,在文人里头只好算普通,何况他写书求快,要换银子使啊!所以,文字写来颇潦草,但明朝刻印书籍就讲究一个书法奥妙,你正正经经写馆阁体,人家读书的说不准要骂你,雕版以行书为妙品,隶书次之,楷书只好算下品,至于馆阁体,那个只好算不入品了,至于活字印刷,在大明朝其实也有,但是那个用文人的话就是不忍卒读了,字体和狗屎粑粑也没什么区别,怎么有资格叫书?

    这就是活字印刷不流行的缘故,而乖官的字体虽然潦草了些,恰好符合明人的审美观,尤其他深蕴后世文字之妙,倒不是说他造诣深,而是见多识广,譬如写个走字底的字,必然要拖一个尾巴出来,明显带着字母书法巴洛克体的风格,而大明人谁知道古罗马体、哥特体是什么东西,看见他这个带着画押风格的字,当然就喜欢了。

    她这边把乖官的本子拿在手上把玩,而陈继儒觉得乖官这本子隐射朝廷关于土司制度,觉得未免想当然耳,就和他争论,在陈继儒看来,我大明用番官管番民,乃是德配天下的义举,可乖官书里头的土司,似乎有用得到朝廷的地方就拿来揩屁股,用不到的时候装聋作哑当朝廷是摆设。

    难不成我皇明是番邦的夜壶?需要的时候拿来爽一下,不需要就扔到床下头去?

    先是陈继儒和乖官辩论,没一会儿,董其昌忍不住,也加了进去,要知道,陈继儒二十五岁,董其昌大点儿,也不过三十出头,正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龄,恨不得立马儿就来治理朝廷,朝廷那帮阁老不低事,要是我来当阁老,保管治理得海晏河清路不拾遗。

    文人大抵都有这个毛病,嘴炮无敌,不放嘴炮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文人了,而三个文人讨论朝政,绝对比三个女人讨论婚姻嫁娶还要呱噪。

    董其昌和陈继儒大抵还是正经大明文人心态,认为皇明乃堂堂中央之国,乖官则告诉他们,如今的朝廷和咱书里头差不多,别说海外什么佛郎机英吉利,即便是国内,土司头人在地方上宛如土皇帝,朝廷派过去的官员只能象征性收点银子罢了。

    实际上,把明朝的少数民族宣慰司从地图上拿走,大明真正统治的区域也小的可怜,后世所谓自治还有点谱儿,大明的土司们则直接宛如国中之国,除了缴纳点银子给中央朝廷,其余一切自理。

    所以乖官书里头的理论很简单,挑动一批人的利益,去斗另外一批人,然后尊王攘夷,朝廷在后头捡便宜就行了。

    这套东西说实话也不算什么高深的,只是不大能够让董其昌陈继儒接受,乖官说到酣处,一巴掌拍在石桌子上,“商人就像一条狗,朝廷必须扔一块骨头在他们眼前,让他们去为利益奔波,就像我书里头写商贸联盟对纳布禁运,茶、盐、布匹、铁、瓷器,什么都运不进去,土司就像一条狼,被狗围困的筋疲力尽了,朝廷最后站出来调停,但是,手上一定要拿着鞭子,等商人们习惯了巨大的利益,他们就会像真正的狗一样,匍匐在朝廷脚下,而土司们,要让他们从狼变成狗乖乖地听朝廷的话,总之,一手拿肉骨头,一手拿鞭子……”

    他这番话,**裸利益至上,叫董其昌和陈继儒目瞪口呆,可仔细一想,忍不住就汗流浃背,要知道,他们都是当世顶尖儿的人才,虽然没有什么执政经验,但脑瓜子却是一等一的好使,像浙江海商们,走私、勾连海盗、贩卖国之重器,这些其实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银子么,如果真的如郑国蕃书里头写的那样,商人们联合起来组成商贸联盟,这得多大的势力?如果没有一个更加庞大的势力凌驾其上,这天下恐怕会动荡罢!

    但是,如果真能如他所说,朝廷惠而不费,或许就真如他所写的那般,到时候……万夷来朝、天可汗、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两人想着,忍不住激动的满脸红光,陈继儒忍不住喃喃:“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而董其昌则紧紧攥着茶杯,低声喃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两个虽然都念的唐诗,可里头的意境味道,仔细一咀嚼,差别就很大,分明能看出两人的抱负来,陈继儒到底是狂生,他念塞下曲,气势豪迈,估计心里头只想着扬名天下,而董其昌明显就一股子官味,要当官要银子要面子要里子,显然更加有城府一些。

    乖官就嘿嘿笑,把手上茶杯凑到嘴边,一口喝干了,心说能够把两个在历史上得享大名的家伙说的如此激动,咱也算不凡了。

    曹鸳鸯虽然是名妓,腹中也有才学,但到底是女子,对两人的激动不太能理解,只是微微陪笑着,一脸的淡然,你明知道她这时候不过充当的花瓶,但这个花瓶却不能让人忽视掉,可见名妓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正在酣畅淋漓纵论天下之际,不远处路上出现两个小小的身影,然后,一把稚嫩的女声同时大喊:大表哥哥,你爹喊你回家吃饭。

    乖官闻言,脸上顿时苦得能滴出水来,双手捂脸,一屁股坐在石凳子上。

    来的何人?郑国蕃的双胞胎姨表妹,若依、若常,这两个都是他姨母亲生,两人一先一后几乎同时来到这世上,年方八岁,相貌随母亲,眼若春杏,一眨巴大眼睛,扑哧扑哧的,叫人忍不住就喜欢,这两人还有个毛病,讲话喜欢异口同声,更加要命的是,到了郑家以后,恨不得天天盯着大表哥哥才好,把乖官烦的呀。

    要知道,两个八岁的女孩子,整天纠缠着你问:大表哥哥,为什么秋天桃树会开花啊!大表哥哥,为什么开花不结果啊!大表哥哥,为什么风一吹花瓣儿就落啊!大表哥哥,为什么没有小蝴蝶小蜜蜂啊!

    民间俗谓,七**,猫狗躲着走。就是说七**岁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连猫和狗都厌烦她们,乖官有时候真恨不得一棍子敲晕两个得个清静,这也是他在桃林中搭起剑庐的主要原因之一。

    两人手牵手来到剑庐跟前,乖官只好给她们介绍,“呃!我表妹,这个是若依,这个是若常。”

    “大表哥,我才是若依。”被他摸着脑袋的女孩眨巴眨巴大眼睛,旁边一个眨了眨眼睛,说:“我是若常,大表哥哥。”

    乖官脸上顿时尴尬,嘿嘿干笑了两声,“来认识一下大表哥的朋友,这是董其昌董相公,陈继儒陈相公,曹鸳鸯曹小姐……”

    “董相公万福……陈相公万福……曹小姐万福……”两个小人儿盈盈屈膝作礼,动作就跟千锤百炼一般,这边赶紧回礼,虽然董其昌的年纪足可做她们两个的爹爹,但他和乖官平辈论交,就只好跟这两个小人儿互相对拜行礼了。

    “嘿嘿!充依,顺常,这名字取得妙啊!都是比千石的女官,令姨丈想必也是热心仕途之人啊!”陈继儒饱学之士,顿时就听出了姊妹两个名字的出处,取的西汉嫔妃称号里头的一个字,官位相当于比千石的大官,刺史不过比六百石而已。

    他在乖官耳边低声说,乖官顿时深恨他这脾气,泥马,就你经天纬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说话你会死啊!

    要知道,七个表妹如今正是乖官的痛脚,你陈继儒还上去故意踩两脚,乖官会给你好脸色看才奇了怪了。

    不过曹鸳鸯却是看两个女孩子顺眼,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撒金花的沉香裙子,头上梳着双螺发髻,两缕头发一左一右从耳边一直垂到胸前,上头还很可爱地夹着两个以白银打造的蝴蝶,手工十分精美,行走坐卧间,白银蝴蝶就呼扇呼扇地抖着翅膀。

    大明朝金银加工水平此刻居全球之冠,打造的金箔薄到稍微重一点儿呼气都能把金箔吹走的地步,等再过一百年,和曹鸳鸯同宗的曹雪芹大大写《红楼梦》说[宝玉发现雀金裘被烧了一个洞上,说哪儿寻俄罗斯匠人补去],以为这玩意儿是俄罗斯产的,要是在大明说出去,非得被人笑掉大牙骂成措大不可,要知道当今万历皇帝没事就喜欢穿他那一件织金孔雀羽团龙妆花纱织龙袍,这还只是他比较喜欢穿的一件罢了,其余织金孔雀羽的织物多不胜数比比皆是,跟俄罗斯何尝有半个永乐通宝的关系。

    江宁织造家出身的曹大大也会在这种细节上露出措大骨象,可见世上无完人。

    曹鸳鸯看这两个女孩可爱,忍不住又拽住人家在自己身上摸礼物,然后摸不出来一脸儿尴尬,乖官在旁边瞧着就想笑,曹鸳鸯到底名妓出身,看他在一旁笑,忍不住嗔怪他,颇有些撒娇的味道,这还是乖官比正常人多五百年的见识,换了一般读书人,被她两个媚眼儿一抛,估计立马就得五迷三道连自己娘老子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六十六章 何等的青梅竹马

    两个小人儿互相看了两眼,然后对曹鸳鸯说:“曹小姐,你是要送若依(若常)礼物么?不过娘亲说,不能随便收别人的礼物哩!”

    这一开口,曹鸳鸯愈发不好意思了,可谁叫她眼下身无长物,旁边陈继儒到底和她相熟,看她窘迫,低咳了一声,喉咙里头含含糊糊说了一声,“珍珠。”

    曹鸳鸯前头给车夫车钱就是拿的珍珠,像她这样的名妓,身上带银子,那多俗气啊!自然带着珍珠体面,赏别人一锭银子,总有一股子措大味道,就像陈继儒写的《李公子传》里头的进士,可赏一颗珍珠,这味道就不同的,但她终究是拿珍珠当钱使唤的,拿钱给人当礼物,实在还是有点儿俗气。

    不过,总比什么都不给强罢!曹鸳鸯咬了咬唇,在袖笼里头拿了四颗珍珠出来,给若依和若常一人两颗,说是给小姐妹两个玩耍的,乖官作为表哥,就点头示意两人收下,曹鸳鸯这才起身,走到小倩身边,伸手握住小倩的手,满脸的歉意,“小倩妹妹,下次姐姐一定给你预备一件礼物。”要知道若依若常姊妹两个虽然和曹鸳鸯互相万福,但终究是孩子,给两颗珠子她们把玩,倒也不妨,但小倩一来年纪和乖官差不多了,二来又是乖官身边的贴身人儿,给钱未免就有侮辱的意思,所以这会子她拿了珍珠给两个小姊妹,就要对小倩道歉。

    小倩就微笑说姐姐这是哪里话,曹鸳鸯看她丝毫没有一般小丫鬟的那种拘手拘脚的拘束感,言谈自若,愈发高看一眼,忍不住就后悔自己男装打扮,连个镯子什么的都没带,结果认识一个小妹妹,居然没见面礼,忒的丢丑,以后说出去,怕是要被别人嘲笑。

    她以吹箫和交际名动江南,若是被人知道认个小姊妹却没见面礼,的确要被人笑的。

    若依和若常也知道这珍珠是贵的,紧紧攥在手里头,抿着唇,互相用眼神交流,这两个双胞胎不比寻常姊妹,颇有些你一眨眼我就知道什么意思的心灵相通,尤其是她们两个生在有七姐妹的家庭,平时也常常看到爹爹娘亲叹气,说起日后长大这嫁妆怎么得了,因此小小年纪,对钱还是着紧的,也谈不上见钱眼开,但肯定比同龄的女孩子要更看重些金钱。

    两人互相看了看,走到乖官身边,伸出手来,把珍珠托在掌心上,圆溜溜的珍珠在嫩嫩的掌心内,看起来极为漂亮,也不知道是手漂亮还是珍珠漂亮。

    “干什么?”乖官一愣,姊妹两个异口同声说:“大姨爹爹讲,等若依(若常)长大了,给大表哥哥做小老婆,所以若依(若常)就不要攒嫁妆了。”

    这话是何等的凶残,乖官当即脸色就黑了,陈继儒和董其昌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曹鸳鸯以交际闻名,最忌讳别人尴尬的时候发笑,容易得罪人,即便这样,曹鸳鸯还是没忍住,顿时露出几颗雪白的贝齿来,接着赶紧伸掌捂住了嘴。

    “凤璋贤弟,这是何等的青梅竹马之情啊!我等羡煞啊!”陈继儒虽然佩服乖官的才思和胸量,但有机会嘲笑对方报之前被打脸的一箭之仇,他这种以骂人扬名天下的名士怎么会不抓住机会呢!当然要趁机报复了。

    看陈继儒用折扇拍着掌心的得意模样,乖官恨不得给他脸上来一拳,羡你老母啊!煞你老母啊!但是,谁叫他的痛脚被别人抓住了呢!只好嘿嘿笑两声当没听见,然后对小姊妹两个瞪了瞪眼珠子。

    这小老婆一说,是有缘故的,乖官的姨母打的什么主意郑老爹不是不知道,妻妹对郑家一直不错,相貌也酷似亡妻,这人呢!总要讲究一个爱屋及乌罢!何况若依若常的确讨人喜欢,郑老爹就浮想联翩了,老大若妤肯定不行,再过三四年,乖官也不过十六七岁,但若依若常姊妹两个等个七八年也无所谓啊!

    要知道等七年后乖官二十岁加冠了,那就有资格正式纳妾,老大若妤等不起,七年后十九岁了,哪儿有十九岁的姑娘还不嫁人的道理,但若依若常七年后也不过十五岁,将将好,配乖官蛮合适的。

    这两个小丫头长得漂亮,眉目间依稀就有妻子的影子,郑老爹爱屋及乌之下,觉得要是让姊妹两个给儿子做小老婆,想必妻子在泉下也会高兴的罢!儿子是她们的表哥,即便以后娶了正妻,肯定不会亏待了姊妹两个,何况还有自己这个大姨爹爹给她们撑腰呢!

    所以,他虽然因为自己的肺病总是不肯让孩子们进他的屋子,不过,平时在家里头总有交集,他也愿意远远地看着孩子们,觉得这家里头愈发有家的味道,有时候就忍不住对单赤霞或者大头说,哎呀!若依若常要是给乖官做小老婆,那真是不错。这么一来二去,郑家的下人们都知道了,而乖官的姨母装聋作哑,或许在心里头也觉得这样不错,要知道这姊妹两个长得实在太像,有时姊妹两个作弄人,姐姐扮妹妹,妹妹扮姐姐,总弄得人哭笑不得,眼下两个还小,依这个趋势下去,长大了该如何嫁人呢?

    这两人长相如此接近,连做母亲的有时候都分不清,长大嫁人,若是一不小心闹出什么笑话来,要知道王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万一闹出譬如姐姐进了妹夫的房间这样的笑话来,岂不是贻笑大方,没的让整个宁波多了谈资,给王家门楣抹黑。

    而若是一起嫁给自家的姨侄,姨侄眼看就是有大出息的,日后说不准还能成为一桩美谈,双胞胎表妹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哥哥,这无论走到哪里,也是一桩美事,至于妾不妾的,乖官的姨母觉得若依若常年纪还小,自己有大把的时间把姨侄的心拴在姐妹两个身上,就算最后实在不行,做妾也不是不能接受,譬如乖官年未及冠就高中进士,那时候还管什么妾不妾的,趁早嫁过去肯定没错。

    乖官的姨母也不是没见识的乡下婆娘,她的公公好歹也是一个京官出身,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她还是听过的,要是姨侄年不满二十就高中进士,到时候怕是做妾也有大把的人抢着送罢!

    要知道,一切皆有可能,无数读书人年复一年的考下去,不就是为了一个鲤鱼跃龙门,而乖官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十三岁的秀才,放眼天下,虽然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多,最重要最关键的,没有任何一个十三岁的小秀才像乖官这么有名气。

    这半个月来,乖官的姨母也是眼看着有宁波地方上的读书人来拜访姨侄,来人不管年纪大小,都要称一声可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郑贤兄么?然后奉上拜帖,基本都要附上几两银子,这些天来光这个银子就收了百十两了,就这种局面,乖官的姨母如何不动心呢!

    当然,少年成名未必长大了就肯定能中进士当大官,最典型的反面例子就是山阴徐文长了,青藤先生名动天下,可一辈子都没考中进士。

    可话又说回来了,青藤先生的好朋友,山阴诸大绶,那也是少年成名的,长大了可是高中状元的,官至礼部右侍郎,谥号文懿。

    所以,成名须要早,有少年扬名的,又是自家嫡嫡亲的姨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牢在手上就对了,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

    因此,这么一来二去的,若依若常两个也晓得了,以后自己要给大表哥哥做小老婆,这姊妹两人虽然有点儿古灵精怪的,但到底还是年纪小,并不懂里头真正的含义,这才当这么些人的面把这话说了,等再过几年,这种话怕是打死她们两个也开不了口了。

    乖官瞪了两人一眼,可却也毫无办法,总不好去呵斥,何况这也是童年纯真,再过几年,恐怕他想让人家说人家还不一定乐意了,因此也只好对董其昌和陈继儒苦笑笑,“童言无忌,你们就不要取笑我了。”

    陈继儒嘿嘿笑了两声,说:“能看到[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吃瘪的样子,我真是觉得不虚此行了。”乖官看他不依不饶的,被他搞得头大,只好告饶,“好了好了,陈家哥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亵裤都错掉了,可还能饶了小弟么。”

    听他[亵裤都错掉了]这种话都说了出来,曹鸳鸯终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旁边董其昌也笑着说:“仲醇,做人要厚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陈继儒终于出了胸中一口气,呼得一口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笑着说:“贤弟,请哥哥我吃一顿饭,咱们之间就一笔勾销了。”他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直接就把读书人那一套扔一边儿去了,这是以示一见如故,通家之好了。

    乖官摇头,得,算我碰上大明朝的文人流氓了,这文人一旦不要脸了,那真是天下无敌手。

    “曹小姐,前头先请。”他侧过身子,表示让曹鸳鸯先行,然后对董其昌和陈继儒说:“请罢!两位哥哥。”

    曹鸳鸯在前,后头董其昌让那跟随的车夫跟上,乖官却是挥了挥手,示意小倩过去给点赏钱把那车夫打发了,然后众人就回了郑宅。

六十七章 女大五赛老母

    一瞧见郑家的宅子,曹媛媛看墙上爬满矮牵牛,就赞不绝口,说有绿芜墙绕青苔院的意境,当然了,作为一个名妓和交际达人,这话肯定是客套话。不过众人进了宅子,的确眼前一亮,家里头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在大明朝的确很有派头、很有谱儿,董其昌和陈继儒也都说雅致,乖官苦着脸儿跟在后头,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女孩子的手,没办法,这是他嫡亲姨母的嫡亲女儿,他的嫡亲表妹,而小倩在后头跟着。

    “可是乖官回来了。”刚进了院子,院墙围廊那头就传来一个声音,接着一位穿着桃红色蜀锦撒金裙、沉香色背子的美妇人走了过来,看着三十许的模样,乖官牵着若依和若常走过去,先要给董其昌陈继儒介绍,“这是家姨母,姓艾。”

    董其昌其实比乖官的姨母还大上一岁,但问题是他和乖官平辈论交,这时候就得老老实实叫人了,乖官的姨母闺名梅娘,当然,这闺名也就王珏能叫,自然郑连城老爹也能叫几声,不过董其昌和陈继儒就万万叫不得了,给他们说姨母姓艾,也是方便他们称呼。

    陈继儒虽然是狂生,可是如今和乖官也算交好,见了长辈,这狂生态度就不好拿出来了,因此和董其昌齐齐一个肥喏,“华亭董其昌、陈继儒,见过艾夫人。”曹鸳鸯微微屈膝,也对乖官姨母道了万福。

    夫人一词作为诰命当然不能乱用,民间称夫人往往是在正式场合下对长辈的一种敬称,譬如许多明清小说里头,说道某某人家发达了,往往要专门点一点因对家仆恩重,合家都称夫人他家也穿金,也戴银,真个牛马成群,僮仆作队,都称为员外,妻子称安人,实际上不管员外也好,安人、夫人也罢,这些都是朝廷正经品阶,普通人肯定不能用的,但凡事都有例外,好比普通百姓结婚新郎官可以穿状元郎的行头,帽子上插两根翅,好不气派,这些原本是特例,慢慢的民间习以为常,你家发达了,称你一声员外,称你妻子一声安人,实际上跟这两个词本身,已经没有半个永乐通宝的关系了。

    艾氏也算是官宦圈子里头的人物,虽不怎么出门,却也是听过这两个的名头,都说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如今看这两人也来拜见,实际上心里头欢喜得紧,不过人家称夫人,她总要有些长辈的派头,不然岂不是丢了自家姨侄的脸面么!因此倒是笑得有点雍容,请他们进去奉茶,又赶紧吩咐下头,让那个高价买来能做上好席面的婆子捡拿手的菜还得做的快的菜,先上几个。

    这时候吃饭已经是团席,也就是后世的吃法,大家团团坐下,菜上来了,一起伸筷子,不像前宋,是分食制,董其昌还说要请伯父来上头坐了,乖官就说了,家父身子弱,多谢董兄挂念,众人这才分主次坐定,由于郑老爹不在,就请乖官的姨母在上首主席坐了,乖官在下首作陪,董其昌陈继儒和曹鸳鸯坐了客尊位,乖官原本是拽着两个表妹坐下的,结果艾氏嫌两个孩子上桌子不恭敬,不让姊妹两个坐,去唤了乖官大表妹王若妤来,王若妤虽然十二岁,却杏眼桃腮,相貌颇似其母,个子高挑比乖官还高上些许,一身合体的撒金花裙子下面,胸部稍稍坟起,身姿也显出些婀娜来,身子其实已经有些长开了,羞答答在曹鸳鸯身边坐了,再旁边就是她的表哥。

    或许有看官要问,泥马,当我们不懂明朝历史?女人也陪客吃饭?名妓还能堂而皇之上桌子吃饭?程朱理学家们呢?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实际上理学最盛行要从满清康熙康麻子开始,明中后期则两极分化,要么,及其变态,女人被男人碰一下手,她一刀把自己手剁掉,要么,就及其开放,说实话跟五百年后也没多大区别。

    譬如《水浒传》里头,武松武二爷打了老虎做了都头,也就相当于后世县警察局副局长,第一次和潘金莲以及武大郎吃饭,潘金莲坐的主位,武松打横坐了,武大坐了对面。

    后来清河县警察局副局长武松每天一下班,也不肯跟那些同僚出去吃酒,就回家和嫂嫂一起吃饭,武二和嫂嫂吃饭的时候武大在干嘛呢!街上卖炊饼。

    由此可见,女人和男人一起吃饭在大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最终,董其昌和陈继儒还是坚持让两个小姊妹在乖官旁边坐了,至于别的表妹,是人皆有私心,不能指望艾梅娘一视同仁,倒是曹鸳鸯想拽小倩坐下,小倩红着脸坚持不肯,虽说郑府合家也不拿她真当下人看,但说起来到底是乖官的贴身丫鬟,曹鸳鸯是交际场上的达人,便也没坚持。

    众人坐定,自有那精擅做上好席面的婆子做了好菜,一直吃到天色傍晚,这才散了席面,董其昌等坚持要拜见郑贤弟的令尊,乖官没奈何,请他们到第三进后院,见了郑老爹,董其昌和陈继儒口称叔父,曹鸳鸯称郑员外,拜见了郑连城老爹,单赤霞在旁边,董其昌眼前一亮,说,可是赤霞先生,又是深施一礼。

    郑连城其实下午些,就知道了这次有名满江南的大名士来拜访儿子,如今见了,果然气度不凡,当然了,这是郑老爹的心理语言,如果才学和相貌气度挂钩的话,天下纷纷扰扰的事情起码要少掉一大半,看谁有没有能力,只需要瞧两眼看看长相气度就行了。

    因此,郑老爹笑得脸上绽开菊花,坚持请他们在郑家小住,董其昌还有些犹豫,陈继儒那狂生,直接说,长辈所请,如何敢辞,满口答应下来。

    于是,这三人就在郑家暂住。

    郑府前后三进宅子,买的时候说是小,这个小字,也是相对于颜家那种宁波首屈一指的大富豪来说算一个小字,用大富人家的话来说,叫做精舍,乃是学佛道高人在山水秀美之处建造,也不一定非得小,但肯定精美,表示高逸超脱。

    所以郑家别说暂住进来三个人,三十个其实也住得下的,不然何至于要十来个下人。

    小住了几天,曹鸳鸯就告辞了,要知道她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名妓,不可能整天住在郑家,这次和陈继儒结伴前来,不过想瞧瞧那个写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人长个什么样子,如今瞧是瞧了,其实心里头是大失所望的。

    为何?还是郑国蕃太小,要知道虽然民间俗话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可曹鸳鸯十八岁郑国蕃十三岁,这个就难搞了。当名妓的,别看她们往来俱都是名士、富豪、官员,没有一个不想钓金龟婿的,没有对或者不对,只是弱女子的生存法则罢了。

    像是曹鸳鸯这种名妓,看似奢华,往来俱名士,高来高去,实际上,她们心中的危机感绝不是颜清薇那种大小姐能体会的,要命的是,所谓名士,里头仔细一挑一选,值得托付终身的就不多了。

    首先,做妻基本是没戏的,那么既然做妾,自然要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所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大多数名士,真用相貌来衡量的话,几乎都是纷纷落马,偶尔个把长相不错的,可人家不一定就钟情于你,就好像后来的冒辟疆和董小宛,世人把两人的感情说的缠绵悱恻,实际上的真相是,才子冒辟疆喜欢名妓陈圆圆,而名妓董小宛喜欢才子冒辟疆,后来还是另外一个名妓柳如是出面,请钱谦益花银子给董小宛赎身,然后送给了冒辟疆,两个人这才结合。

    所以,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大抵只是世人的美好愿望罢了,事实永远不可能那么美满,像是陈继儒和董其昌,虽然也是名士,可这两位的长相实在不符合曹鸳鸯的审美观,和陈继儒牵手而行,只不过是曹鸳鸯的职业道德罢了。

    名妓嘛!自然是相貌好,才学高,精擅诗词歌赋各种本事,眼界自然比普通女子高上一大截,乖官本来是好的,可惜,太小了,毛还没长,以曹鸳鸯看,似乎还不懂得欣赏女人,说自己看女人身无寸缕,她后来也明白了,纯是恶作剧。

    由此,她几乎断定,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家伙看着漂亮,实际上还不能用,或者说,暂时还不能用。

    那么,她自然是怅然若失,不管从相貌来说,又或者是文采还是武略,这郑国蕃当真就是当世第一流顶儿尖儿的,可惜,为什么年纪这般小呢?

    一时间,她颇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惆怅,在郑家小住几日,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因此就告辞而去。

    郑国蕃没道理挽留人家一个女孩子,小倩倒是挽留了,挽留不住,两人这两天颇说得来,小倩还跟她请益了吹箫的秘诀,可谓师友,两人倒是互相落泪,依依难舍的,最后郑国蕃让家里头马夫王虎用马车一路送她直接去苏州府。

六十八章 也娶娇妻,也盖大屋

    这位苏州名妓离开以后,郑国蕃每天就和董其昌陈继儒一起,早晨起来,三人往剑庐去,读书作诗,谈论朝政,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农桑财货,三人话题无一不囊括在内,晚上回郑府,或许还要挑灯夜话。

    郑国蕃还在继续写书,两人就要加入讨论,这么写不好,那么写有些不妥。两人是一时瑜亮,大明朝顶尖儿的文人名士,郑国蕃被两人一指点,其实颇有进益,用笔词句方面愈发老辣。

    看他下笔如有神,写出来的东西也是叫人思索,譬如为何西汉贾谊说[奸钱日繁,正钱日亡],这里头即便当朝阁老,恐怕也未必能说出道道来,可郑国蕃年不过十三,娓娓道来,分明就有大学问在里头。

    他越写,两人看得体会越深,朝廷发行的宝钞为何越来越不值钱?导致最后无人使用,这便是朝廷不懂[奸钱日繁,正钱日亡]的规则,古老的帝国为何庞大臃肿,为何官僚横行,吏治败坏,贪污**盛行,独善其身的被视为异类,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排挤下台,原来还是[奸钱日繁,正钱日亡]这个规则在作祟。

    又譬如民间所谓[美妇常伴痴汉眠],这也是遵循[奸钱日繁,正钱日亡],乖官给两人打了个比方,奸钱陈继儒,正钱董其昌,当然,打这个比方的时候乖官受到了陈继儒无数的白眼,认为他是有意报复。

    由于正钱董其昌含金量十足,一两白银拿出去兑换能兑一千两百个铜钱,而奸钱陈继儒好比宝钞,虽然有大明朝廷户部奏准,[壹贯]的字样如牛眼一般大,但实际上只能换到三百个铜钱。

    这时候有女曹鸳鸯,嗯!说到曹鸳鸯的时候董其昌和陈继儒都翻了翻白眼,按道理来说,是个人都应该选正钱董其昌,可实际上呢!因为正钱董其昌成色好,在市面上广为流通,因此他实际上有无数的选择,不一定流通到曹鸳鸯手上。

    而奸钱陈继儒,因为只值三百个铜钱,和正钱董其昌一比,毫无优势,这时候奸钱很可能就拼死一搏,而曹鸳鸯面对两个选择,一个,正钱董其昌,但是,正钱广受欢迎,她最后很可能捞不到一千两百个铜钱。而奸钱陈继儒呢!花言巧语之下,会让曹鸳鸯觉得,众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三百个铜钱虽然比一千两百个铜钱少了许多,但可以紧紧握在手上,比较实在,而一千两百个铜钱却只能看。

    结果就是,奸钱赢了正钱,乖官得意地给这两位脸色发黑的大名士说:“如何,明白了罢!这就叫做,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

    这话一说,陈继儒一下就扑过来,伸手掐住他脖子,喝道:“谁是赖汉?谁是赖汉?”

    “我只是在述说这个世界的规则。”乖官扯着脖子涨红了脸,“劣币驱逐良币,青皮赛过名士。”

    “陈相公。”旁边小倩怯怯,但还是鼓起勇气对陈继儒喊道:“我家少爷年纪小,你不要欺负人。”

    陈继儒悻悻撒手,看着双手捂着脖子的郑国蕃却不甘心,忍不住补了一句,“现如今要说名气,谁有你人生若只如初见郑凤璋名气大,如此说来,你日后岂不是讨不到老婆么!”

    这家伙嘴巴太毒,导致大多数时候年纪最长的董其昌不得不主动打圆场和稀泥,“仲醇,你这是读三国流眼泪,操的哪门子心。凤璋有青梅竹马的表妹,如何会讨不到老婆呢!”

    乖官这些天和两人惯熟,忍不住就大言不惭地说:“两位哥哥,不是我吹牛,天下男子都娶不上老婆,也轮不到我娶不上,像是小弟这样,长得像是兰陵王那样俊美,说话像唐长老那般温柔……”

    陈继儒张嘴做呕吐状,然后哼了一声,说:“凤璋,就不要自恋了,没觉得前两天曹小姐看你比较幽怨么?人家是觉得,你郑凤璋这么一个金光闪闪的金龟婿,居然毛也还没长出来,叫人家情何以堪啊!”

    呃!乖官顿时被他说的哑火,满脸通红,痛脚被抓的感觉真的是很尴尬啊!可是……卧槽,这个真没办法,没那个能力就是没那个能力。

    旁边小倩闻言,羞红了脸蛋,暗自呸了两口,心说这陈相公也不知羞,好端端的,非要编排曹姐姐。

    董其昌在旁边看两人又斗嘴,忍不住插进两人中间,“喝口茶,歇歇嘴,小倩姑娘,麻烦你给我们煮点儿茶来。”

    两人这才悻悻坐下,小倩去煮了茶,拿了些点心,一股脑儿放在石桌子上头,董其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巴里面,垫了垫肚子,然后问乖官,“这劣币驱逐良币,难道就没有办法解决么?”

    乖官也吃了两块点心,嘴巴里头塞着点心说话含含糊糊的,旁边小倩给他递过来一杯茶,他一口喝了,把点心咽下肚子去,这才说:“办法么,自然有的,小弟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

    看他又习惯性胡扯,董其昌无可奈何,有时候,还真必须陈继儒这毒舌来刺激他才行,乖官看董其昌脸色,嘿嘿笑了笑,说:“我开玩笑的,我看了些书,又得老师沈敦虞指点……”他又把大兴县县令沈榜给拉出来做大旗,“发现自古及今,历史就是一部劣币驱逐良币的历史,钱货不断贬值,譬如前宋的当三大钱,当十大钱,譬如国朝的宝钞……当贬值到无法再贬的时候,轰一声,改朝换代。”

    “譬如这宁波的钱庄,门口偌大两个没奈何。”乖官拿宁波钱庄打比方,钱庄这东西,明朝中期就有了,万历五年的时候,朝廷直接下旨设立钱庄,由当地富户开办,譬如颜家,就有钱庄,主要就是拿银子买朝廷铸造的铜钱,而百姓们则用手上的大米之类的产出去兑换铜钱来使用,一般钱庄为了显示自家富裕,都喜欢用银子铸造成一个大圆球,这玩意儿来两个壮汉也搬不走,因此叫没奈何,往钱庄门口一扔,表示我这儿家底子丰厚,你们不要怕,尽管来我这儿兑换铜钱。

    “银子不流通,还能叫银子么?这没奈何在我看来,完全就是摆设,但摆设到底有用没用呢?”乖官歇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茶,“有用,无形中,大家认为这钱庄底子厚,这就叫做无形资产。”

    “无形资产最庞大的就是朝廷,朝廷有实力,哪怕他发一百贯一张的宝钞,圣旨昭告天下,这一张纸等于一百两银子、十万铜钱,民间也照样会用,朝廷一旦没有实力,户部拿一张纸上头印个十文铜钱,民间也不认,而现如今,朝廷一年不过几百万的收入,讲个不好听的,恐怕宁波的海商富豪们凑一凑,都能凑出几百万两来,偌大朝廷,还不抵宁波一府的富户有钱,换了两位哥哥,你们肯花这样的朝廷印出来的宝钞么?这就是宝钞消亡的缘故所在。”

    这种资本运作在大明朝根本没几个人能明白,虽然有点儿大逆不道,但董其昌和陈继儒都听得是震耳欲聋,发人深省,看乖官一口喝掉杯子里头的茶,陈继儒赶紧给他又倒了一杯,“贤弟,继续说下去。”

    难得被这家伙奉承,乖官嘿然一笑,接过杯子,好整以暇品起茶来,顺手又拈了两块点心慢慢吃着,看陈继儒脸色越变越黑,他这才把点心咽下去,喝了一口茶又说:“所以,要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对这些商人进行监管,逢五税一,朝廷有钱了,说话底子才硬。”

    陈继儒脸色整个黑了下来,他嘴巴上说不当官不代表不想当官,几乎每一个文人都有治理天下的愿望,所谓达者兼济天下,可郑国蕃绕来绕去,又回到重税上头来了,这玩意儿不现实啊!谁不知道大明的商人是最小气最操蛋的,何况商人们背后都有官,官商官商,如何去撬动,弄不好,把自己栽进去血肉无存出不来了。

    董其昌在旁边叹了口气,手指就在石桌子上头弹着,沉吟道:“或许,不破不立,只是,天下商人真的可以管制起来?”

    这两人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董其昌出身贫寒,陈继儒家底子好点,但也不过略微比殷实人家强,要是两人出身在像是颜大璋这种家庭,说不准就接受不了乖官这番理论了。

    如今的大明朝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极少一部分有识之士譬如陈继儒董其昌这样的,也忧虑这天下枝强干弱,虽然圣人说藏富于民,可朝廷未免也太穷了,尤其是江南人士,有深刻的体会,看那些豪奢人家,一顿饭[动辄数百金],而另一面呢!无数秀才被称之为穷酸,不知肉味,导致祭圣人后秀才们哄抢祭祀的冷猪肉,被街坊嘲笑。

    这些被嘲笑的秀才们日后成了官员,自然都想办法捞钱,谁还记得年轻时候的抱负,即便有一点羞愧,估计也在嘲笑声中消散掉了。

    泥马,别人能贪,为什么我不能贪?

    正好大明的官员俸禄的确是历朝历代里头最低的,不贪污,喝西北风去么!

    而这个时代的大明,无数有商人背景的官员和大名士鼓吹[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读书人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上公务员了,发现工资不够养活家人,再左右看看,发现自己原本看不起的隔壁猥琐胖子开个卖烧饼的店铺居然比自己当官有钱,也娶娇妻,也盖大屋,当官的读书人一看自己呢?只好爆粗口了,卧槽泥马,我……居然连老娘都奉养不起?

    这……这叫十年寒窗的读书人情何以堪,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这种情况下这些读书人的世界观不扭曲掉才怪了。

    因此,极少一部分人就认为,这是……亡国之兆啊!

六十九章 咸吃萝卜淡操心

    上架宣言和六十九章一并儿发了。话说,上架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从没写过什么上架感言,看别人写三江感言,强推感言,上架感言,咱总觉得怪怪的,不过,任何时代,和大众脱节肯定不行,也只好入伙一起贪污……呃!写错了,一起混同赶个流行了。

    这本书发书是上个月15号,发书的时候恰好月关这厮也开新书,我还特意上QQ和他聊了一嘴,一转眼,大家都上架了,然后我发现,身为阉党的我居然更新的字数比他还多万把字,当然了,成绩就不说了,阉党木人权啊!

    好罢!12点以后正式上架,我决定拼一把了,阉党发起狠来,也还是挺那啥的,当年大太监董海川除了杨露禅就木有对手啊!大家别逼我,真的别逼我哦!如今咱家神功大成,葵花在手,天下我有……卧槽,又跑题了。

    说正经的,上架后,我准备在保持稳定更新的基础上,争一争月票,当然了,争月票要靠大家,本书的收藏截止今儿也就是30号晚上5:30,一共是一万九千五百个收藏,只要有四分之一的人投月票,订电子,五千虎贲在手,天下何事不能成?

    诸君,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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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咱们要**,乖官也即将**,剑锋指处,要让地球匍匐在脚下颤抖。

    赳赳壮兮我虎贲,煌煌盛兮我大明。

    ——————————————

    把陈继儒和董其昌的好奇心挑动起来后,乖官却不说了,笑了笑,道:“法子么,或许有的,不过,两位哥哥,小弟我一不是户部尚书,二不是内阁阁老,即便有什么法子,那也得等我三十年后进内阁了再说……”这话无比之操蛋,连董其昌都忍不下去了,这臭小子,把人胃口吊起来,却如阉党一般下面没有了,泥马……这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啊!

    陈继儒一怒而起,伸手一巴掌拍在石桌子上,“郑国蕃……”刚喊出名字,就突然眉头一皱,抱着手腕一屁股坐了下去,那石桌子和他的手掌比起来,显然石头比他骨头硬,疼得他先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龇牙咧嘴挤眉弄眼,想必是疼得狠了。

    乖官一看,赶紧先举手,不然这位手上疼痛的劲儿过去了,一张嘴巴不定喷出什么毒液来,“好好好,我说……不过我先申明,小弟我今年十三岁,过了年才十四……”

    他还想贫两句的,毕竟这两位都是读书人,眼光也开阔,算有共同语言,关键是,这两位基本没拿他当十三岁的孩子看,很多时候都是虚心请教,算得上有先贤古风,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

    不过看陈继儒脸色愈发黑里透亮,顿时识趣,转口就神神秘秘地说:“两位哥哥可知道朝廷为什么从[禁止用银]到[朝野皆用银]么?”

    他问的是货币问题,原本想看看两人懂不懂,可人家份属明朝四大家,又不是笨蛋,当下董其昌没好气说:“贤弟,你这不是瞎白话么,朝廷跟佛郎机国以及日本国交易得了那么多白银,佛郎机人自己都说了,他们的皇帝拼死拼活弄来的银子全部换成了我大明的丝绸瓷器……我大明不用白银使,哪儿有那么多铜来铸钱。”

    呃!乖官原本想卖弄的,结果卖弄不成,可又有些不服气,心说我比你们多五百年见识呢!又问:“那,两位哥哥知道佛郎机国有个叫麦哲伦的六十九年前用了三年时间横渡大洋,最后发现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么?”

    两人楞了下,陈继儒一边揉手一边不太确定地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中黄,孤居于内……或许咱们的脚下就是一个大球罢!张平子一千五百年前就说过了,不过,这些都是微末小道,休要转移话题。”

    啥?这是微末小道?乖官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看他一脸古怪的表情,眼眉轻动,董其昌也忍不住,“凤璋,我跟仲醇都知道你斑斑大才,不要拿乔了,快说快说。”

    陈继儒接口道:“就是,我管脚底下是方是圆,不过奇伎淫巧,南华老仙还说过咱们脚底下的是一个神仙的躯体,咱们都是神仙身上的倮虫罢了!这又跟我们说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么?

    啊?神仙的躯体?神仙身上的倮虫?这是谁传出来的?我没听错罢?好像只有吉斯洋基人才喜欢住在神的躯体上罢!

    作为前世的资深宅男,郑国蕃愣住了,心说大明朝居然有如此奇幻的设定?

    陈继儒看他呆滞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他,“好了好了,那些都是道教的一家之言,跟家国大事没什么关系,你这个菩萨入胎难道没听说过道教这种说法么,赶紧说说,如何收税如何强国,我对神仙的躯体不感兴趣。”

    这两位就是大明朝最顶尖儿的人才,乖官顿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手段再好,终究不是堂堂正正之师啊!西方若只有文艺复兴,却没有工业革命的话,能迎头赶上东方古老的帝国么?文艺复兴也不过让西方和大明朝各有优势罢了,此刻的西班牙吹嘘自己是地球之王,可这位地球之王要把无数的白银源源不断地运往东方来换取东方帝国的瓷器和丝绸,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地球之王?

    可是,再过一百年工业革命兴起,西方就要完全把东方古老文明甩到身后去了,再过三百年,甩八条街那么远。

    大明不缺思想家,艺术家,如今的阳明学派对人性的探索正方兴未艾,浙中、江右、泰州等七支阳明学派分支,都讲格物、都讲磨练,但大明……

    这么说罢!爱因斯坦若穿越到大明朝来,一辈子估计也就是一个工匠,如果后来的那个做出能飞上天的木鸟的皇帝木匠统治最]好书城Wa~pOo。大明朝几十年的话,或许工匠的地位能稍微高一点儿,但依然也还是工匠,用一句搞笑的话来形容就是,[乞丐中的霸主,还是乞丐]

    如果技术人员不算读书人,光靠这些鄙视奇伎淫巧的读书人,就像是眼前的董其昌和陈继儒,明知道脚底下一个大地球,眼睛一眨就接受了,还瞬间从读过的书里头找出依据,表示这也没啥好稀奇的,咱们老祖宗一千五百年前就推断出来了。

    靠这种读书人,大明朝,依然没辙。

    郑国蕃就在想:我这是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如今这副躯体十三岁,输精管还没通呢!也不过有点名声,有点小钱,能干什么?连听到有海盗抢颜家的货去通风报信人家都不爱搭理我,我连一个宁波的海商都管不来,还管天下?

    管那么多干啥?有毛病。

    他叹了口气,本来就还没怎么发育的身体顿时就佝偻了些,若从背后看去,分明就有老年人的意兴阑珊。

    “小倩,我的剑呢!”他低声问小丫鬟要村正,旁边小丫鬟哎了一声,转身从茅屋里头捧出剑来,他伸手接过来,噌一声弹剑出鞘,往旁边空地上走去。

    “凤璋这是……怎么了?”陈继儒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转头问董其昌。

    那边郑国蕃就舞起剑来,剑光闪动中,嗓音清越如凤: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王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一声长啸中,村正脱手而去,直直射入旁边一棵桃树中,[夺夺夺]一阵儿颤,树上桃花纷纷飞落,落英缤纷,他就在桃花雨中微微叹气。

    董其昌和陈继儒远远看着,都忍不住皱眉,这诗,做的如此暮气沈沈,一股子英雄凄凉,茫茫然扑面而来。

    PS:明日上架

七十章 姨奶奶

    七十章姨奶奶

    陈继儒想说话,旁边董其昌摇头示意他不要开口,他这狂生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两声,“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过他和董其昌是同乡,年纪又比董其昌小,平时倒也听得进去董其昌说的话,跺了跺脚,就拿石桌子上头的点心来拼命,往嘴巴里头塞了好几块,气闷地在那儿咀嚼着。

    三人都是聪明人,很默契地就不提这个话题了,依旧读书、作画,谈论民计农桑,乖官依然继续写那连书名还没取的书,而董其昌和陈继儒几乎不约而同地,开始抄他的手稿。

    即便是刻印书籍已经风传天下,一本书一两二两银子,对稍微有点钱的百姓来说,都还算买得起,可依旧有大批的读书人喜欢抄书,抄书有书法之妙,而且抄上一遍,几乎就能把内容牢牢记到脑子里头去,若说雅致,刻印的书虽有夹批,有绣像,有名士点评,但在文人士子心中总是和自己亲手抄来的书有一截距离的。

    水浒和三国在没有刻印贩卖天下之前,已经在无数文人手中传阅过,靠的就是手抄本,甚至刻印哄传天下了,手抄本也一样有人要,若是有名士手抄的,一章两章三四章,短简残篇了,无所谓,照样有人高价要,即便是在后世,在一个尚未开放的年代里头,也有无数人知道有一本叫做《xx之心》的手抄本,传阅过的不计其数。

    这实际上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一个另外的诠释,有很多在历史上的影响之大,都是无数刻印天下的畅销书所无法比拟的,譬如后世说到明朝,必然要说,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但明朝畅销量最大的一个类型的书籍,时文,管你是进士的时文还是状元的时文,谁知道?谁爱知道?

    因此,乖官写这本书,根本不怕没人刻印就没有影响力,首先,他对那位忠正堂主熊大木还抱有一点信心的,毕竟是名留青史的人物,说不准人家就胆子大,别人不敢刻印,我来。即便当真谁也不敢印,他也不怕,公开卖有时候不一定就比暗底下悄悄流传影响大,等手抄本传出去,文人士子们谈论起来:哎呀,有一本奇书,满纸云霞,讲述的是……

    那些没看过的,肯定心痒痒,要缠着有书的人借回去抄,一来二去的,影响力不见得就比一版刻印个两三千本小。

    所以,他每天就默默地写,董其昌和陈继儒则拼命的抄,这期间,三吴士子们之间开始哄传乖官的本子,然后,那些探访得桃花坞所在的,发现大名士董其昌和陈继儒都在郑家小住,一时间,纷纷扰扰,无数读书人登门拜访,把郑家的门槛儿差点踏破,下人们有时候忙起来,真是脚都伸不进去。

    按道理,这么忙碌,完全可以开口要求主家加月例银子,明朝大多数的仆人就跟后世的小保姆差不多,我每天干这么多事情,累死累活的,要求加工资也很正常罢有些人家的仆人,说不准家底子比主家还硬些,就像是后世的月嫂,有些穿金戴银,出入有车,比主家还有钱。

    不过,这时候大明到底还讲究一个主仆名分,理直气壮要求加工资的事情虽然有,但是不多,而且郑国蕃如今眼看着一代大名士的派头,说出去脸上也有光彩,要是勤恳些在府上服侍个二十年,说不准日后少爷中进士当大官,那岂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是人皆有私心,即便是这个时候的儒生们,也有很多人认为圣人之道,在百姓日用处,也就是说,小市民习气,那里头也是包含着圣人的大道的,没什么好鄙视的。

    所以郑家刚买了不久的两个丫头,四个大脚婆子,四个男仆,加上附近农家雇来的两个洒扫婆子,一起十二个,竟是默契地提也没提这事儿,只是更用心地做事,尤其是那个做得一手上好席面的茶饭婆子,正是忙起来脚也不沾地,却也跟着大伙儿一般,不曾提这加月例银子的事情。

    当然了,这些事情有人看在眼里,乖官的姨母艾梅娘做了十数年官宦人家的主妇,也学到了一手管理家庭的本事,在古代,想当大小姐,十岁之前还可以,但十岁以后,有些东西是必须学的,撒手不问家族事的大小姐根本没什么出路,女红这些都不去讲了,单只嫁到别人家里头去,上上下下的人际关系,家里头的账面花销,手底下佣人的月例,各种田庄的收成,一年三节要往来拜访走动的亲戚,各种红白喜事的人情帐目……这些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不懂,又不爱去管着,可能么?要知道古代一个正房娘子,就相当于后世的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你做的不好,董事长相公可是要问话的,何况还有太上董事长婆婆,做不好,正好发作你,把你休了你母亲家都没话说,养一个女儿不会管家,最后被人给赶回来了,如何好意思说得出口,可丢了大人了。

    这还是普通官宦人家,要是家族大一点儿,那更是需要专门的人才能管理起来,所以,一般所谓的争宠之类并不多见,大明朝的女人们不是傻子,有些位子,给你坐,你也做不来。

    所以,大多数时候的所谓争宠,都是在一个可以控制的圈子里头,譬如说二姨太和三姨太争一争头面,你有三根金簪子,我得有四根。但若是说这些姨太太整天想着代替正头娘子,这完全是不现实的。把你捧起来你就是正头娘子了么?你母亲家可有什么助力?你私房有多少银钱?儿子吃亏了你母亲家有没有十个八个膀大腰圆的舅舅站出来?若是平日牵扯到官司,你母亲家可有官面上人物出来给你遮掩?

    如果这些都没有,那你可有闺中合意的姊妹嫁了某大官某富商某才子的?你可有亲密往来谁家的夫人、谁家宜人、谁家安人么?可会出谋划策让家里头几百亩田多收成一两成么?可能背后操控股份做生意开铺子么?

    什么?这些你一样俱无?那你还想当什么正头娘子,老老实实去拍正头娘子的马屁做你的小妾去罢能做到正头娘子的,终归都有些气度,不会容不下你这个小妾的。

    除非你太得宠、太嚣张,想一想,谁家大公司的总经理会容许下面的员工爬到自己头上去?那时候被人扔到井里头可怪不得别人。

    艾梅娘只是出身普通殷实人家,只因长得俊俏,嫁到王家,虽然只是八品小京官家里头,好歹也是正头娘子,这些年来上上下下的操碎了心,有时候也想,当初姐姐嫁给姐夫,虽然只是普通人家,想必没这么多烦恼的事情。

    不过,这些天来得亏是有这位艾氏夫人在,要不然,郑连城是个不管事的,单赤霞倒是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但这位赤霞老爷本身就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前文就说过,他一直认为死人是最好的人,可想而知他和人交际往来的水平是啥水平,像他这种人,应该去做锦衣卫指挥使或者一镇总兵这种大权在握的人物,杀伐决断才是他的本事,而且还必须是那种有强硬后台的,不然凭他的脾气,即便大权在握恐怕最后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估计跟后世那个血战常德弹尽粮绝友军观望不前的虎贲师长一个下场。

    他的眼光、他的剑法,无一不是当世表表者,可是,他太讲义理,要知道,连他的顶头上司戚少保,也要写拜帖顶上恩主张阁老去拍张居正的马屁,而他这样讲义理的汉子,只好黯然离开戚家军,同袍或许都会佩服他,但是,因为他的义理和执着,也让很多人远远离开他。

    打个比方,你要交一个好朋友,两个选择。

    一个是韦小宝韦爵爷,跟韦爵爷做朋友,你很可能升官发财,遗泽后人。

    一个是郭靖郭大侠,跟郭大侠做朋友,你的下场可能是死守襄阳最后死无全尸,还累及家人。

    忠义这种东西,大部分人都懂,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也不吝与讲一讲,但有几个人会一个信念坚持一生丝毫不动摇呢要知道这个时代连儒家大师也讲圣人之道,在百姓日用处,信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个忠义汉子,无疑就是鸡群里头的白鹤,鸭群里头的天鹅,怎么遮掩也遮掩不来的,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忧郁但却坚定的眼神、颌下的虬髯,这种人,应该生活在《唐传奇》书里头而不是一个小市民阶层蓬勃发展的时代。

    因此,赤霞老爷明知道艾氏夫人也是打自家少爷主意的,但一来她是主母的嫡亲妹妹少爷的嫡亲姨母,二来,看她的确持家有道,以老爷姨妹的名义把家管得头头是道,这些天来家里头忙起来连脚都伸不下,家仆们却毫无怨言,这位艾氏夫人有很大的功劳在里头的,故而对她颇为尊敬。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十月小阳春过去以后,桃林里头的桃花也终于败了,青黄的落叶落了满地,风一来,卷起无数,有秋风萧瑟之感。

    眼看着就年尾了,董其昌和陈继儒都在郑家住了两个月了,期间连棉袍也做了两身,郑家包括下人在内,也没把他们当外人,仆人们若是撞见董其昌就称董少爷,撞见陈继儒就称陈少爷,郑连城心气儿极大,巴不得儿子跟三吴名士多多往来,如今多两个大名士在家里头住着,顿时就大涨脸面,董陈二人在郑家住了才两天,郑老爹就一叠声吩咐要给两人做换洗衣裳,没半个月,天气稍微冷了,他又急急忙忙让下头人给董陈两位少爷做夹棉袄子,过了一个月,风渐大,又吩咐做锦缎披风,前两日下了一点儿雪花,郑老爹就吩咐,要给董陈两位少爷做防雪的斗篷,记得要用狐皮子缝缀起来,那玩意儿暖和且克风还防雪,真真就是通家之好的架势,事实上,董陈二人在郑家住了半个月就改口称郑老爹为郑叔父了。

    有时候郑国蕃也觉得自家老爹派头大、谱儿大、手面大,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一等一的场面人。放到江湖上去,那一等一就是个小旋风柴进,要是生在世家大族,肯定就博个玉面小孟尝之类的绰号,问题是,老爹啊你儿子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我赚钱很辛苦的,你花钱的本事比儿子赚钱的本事可大多了。

    幸好,姨母持家手段不错,这两个月来,还真是亏了姨母,说实话,看姨母的身姿,好像都瘦了下去。

    期间乖官的姨丈王珏来过两次,可最后都气呼呼跑了,老婆女儿常驻在别人家里头,这叫个什么事儿,虽然这个别人是连襟,家里头的亲戚,可这也不行啊要知道,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话呢是糙了点儿,可道理的确是那个道理,谁敢保证有个什么没个什么的。

    当年王珏就看郑连城不顺眼,卧槽泥马,你个小子,又不是官宦人家,仗着一张小白脸,居然就占霸着我那么漂亮的大姨子。如今十几年过去,这厮,居然生个儿子成名士了,还生发了起来,在宁波城外买了这么大的宅子,恐怕要有三四千两白银才能置办得下来。

    要说,你儿子我姨侄,跟我女儿定了亲事,长住在你家里头也不算什么,可如今你提也不提我女儿你儿子的事情,还让我老婆给你家管东管西,听说上下都称呼姨奶奶,这词儿是能乱叫的么?

    反正,王珏气得不行,可架不住老婆女儿不肯回去啊七仙女们一致认为,首先,这儿好吃好喝,第二,姨爹爹脾气好,常常远远微笑看着我们玩耍,第三,房子大,每人单独住一间,小七要不是因为五岁太小跟母亲住,说不准也有一间房子,第四,大表哥人俊,脾气也好,还肯陪我们玩儿,有时候还跟我们玩丢手绢儿呢虽然每次都苦着脸。

    而若是回去呢一人一间房子这个待遇是万万享受不到了,还得每天听爹爹唠叨,这长大了嫁妆怎么得了,三个姨娘没事也跟着爹爹帮腔,大表妹王若妤更是恐惧,要知道她十二岁了,在江南这个年纪无数人都订了亲了,她身为七仙女的大姐,压力最大,恐怕明年就得嫁出门去,而在郑家,不必担心这个,姨爹爹脾气可好,从来不像爹爹那般唠叨,以前还听爹爹说姨爹爹是黎庶,跟他有功名在身不好比,可如今怎么看都觉得姨爹爹起码像个举人,爹爹这个秀才真是比不上。

    这王珏连续气回去两次,不代表乖官就不待见他,每次姨丈登门,他也是规规矩矩有礼有节的,姨丈临走,总要奉上些礼物,这个时代人情往来就是这个规矩,以前宅男那一套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他处处讲礼节,以礼法五星达人自诩。

    每一次,乖官是不插嘴的,毕竟,姨丈姨母都是长辈,父亲和姨丈有点小不对头,他也是清楚的,更加不好说话,说了有偏帮的嫌疑。

    但这一次,乖官不好不说话了,要知道,这时候已经是腊月,古书上说:腊,一岁之大祭也。

    也就是说,年底了,要祭天祭地祭神祭祖宗,少了一家主母,当真是不好办,姨丈请姨母回去的确是应该的,甚至郑老爹都不知道用什么借口来挽留妻妹,难道要跟连襟说,小姨子有姐夫的一半?

    甚至,董其昌和陈继儒也打算回去华亭了,要知道,虽然是通家之好,但他们都是有家有父母的,不回去,成什么话?

    所以,两人私下商量,是准备腊月二十三和郑家过完小年,然后乘坐海船回华亭,反正华亭离宁波也不远,等明年元宵以后,再来不迟。

    两人在郑家和郑国蕃日夜相处,都觉得进益颇大,除了凤璋这家伙年纪有点儿小,有时候有点莫名其妙,实在可以称之为良师诤友,而且郑家上下都待二人如自家人一般,说实话,两人还真有些不想走。

    而王珏登门这一天,正是腊月二十三。

    腊月二十三,小年,诸神上天,百无禁忌。

    郑家上下热热闹闹,祭了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送了神,扫了尘,从中午些就开始吃饭,郑家上下主人们在里头吃,仆人们就在灶下吃,连吃带喝的,一个多时辰过去,都已经黄昏了。

    这个时代,娱乐不多,吃饭就是娱乐的一种,从中午吃到晚上一点儿都不稀奇,因此,王珏登门,郑家都楞在那儿。

    像是七仙女,最小的才五岁,可看爹爹一个人孤身前来,手上瓜糖吃的似乎也不香了,隐约觉得自己在这儿吃好吃的,爹爹却没得吃,好像不对。

    屋子里头是烧了地龙的,当初颜家建这精舍的时候,就已经把一切都考虑到了,带着外头凉气的王珏王子玉,一头就闯进了暖暖的屋子里头,门口那个仆人有些尴尬,低声说:“王老爷刚进门,小的都来不及通知老爷少爷和姨奶奶。”

    王珏那个气啊脸色一片刷白,王老爷?我是外人么?老爷少爷姨奶奶,这倒是像一家子

七十一章 封官许愿

    七十一章封官许愿

    门口那男仆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吱声,悄悄地退到了外头,乖官一看,赶紧起身,上去大礼参拜,王珏的脸色这才好一点,不管怎么说,这个姨侄他还是挺满意的,有礼有节,懂规矩,知尊卑,眼瞧着日后也是前途无量的,倒愿意给姨侄几分脸面,关键是郑连城,这厮,太不要脸了,到现在,还老神在在坐在最上头,你一个黎庶,不就是仗着生了个儿子本事么,要不是我给姨侄脸面,上去老大耳刮子扇你。

    当然了,我们基本可以确定王珏王子玉也只是心里头发狠的本事,要知道,郑连城那也是见过土蛮汗,爬过死人堆,沾过鞑子血的,后来跟单赤霞练了十多年的吐纳术,即便如今病歪歪的,也不是等闲两三个闲汉能近身的,更何况王珏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书生。

    “姨丈,快请入席,说起来都是侄子的不是,居然忘记了小年请姨丈来家里头一起,实在是该打的。”他说着,故意扭头对席上四表妹五表妹说:“若依、若常,记住了,表哥今儿犯了错,记下十个脑瓜崩儿,下次若再犯错,你们两个负责动。”

    若依若常站起来,异口同声说:“表哥哥,什么是脑瓜崩儿?”

    “就是江南俗称毛栗子。”乖官换了个说法解释了下,若依和若常这才点头,转首就问自己的母亲,“娘,若依(若常)能弹表哥哥的毛栗子么?”

    艾梅娘脸色有些白,丈夫突然登门,她又坐在姐夫身边,感觉就好像被捉了奸一般,心里头七上八下十五吊桶打水一般,勉强一笑,说:“胡说,你们表哥的脑瓜子那是随便能打的么,打笨了如何是好,还指着他以后考进士做阁老呢”

    乖官一听,又是这套说辞,大明人夸读书人似乎都这个腔调,没奈何,咳了一声,赶紧接茬道:“姨丈姨母从小就待乖官好,日后乖官若真进了内阁,先让姨丈放一任县令,姨母,你看咱们大兴县如何?”

    这话说出来,其实就是封官许愿极为无耻了,但屋子里头包括陈继儒在内,都没挑他的刺儿,要知道,在大明,跟亲戚族人搞好关系是一门大学问,你要是当了一县县令,家里头亲戚族人知道了,前来投奔,你就得花银子养起来,不然那就是大罪名,告到皇帝跟前你都输定了,史载有大名士为官,不善于处理族人关系,头疼之下干脆连官也不当了。

    所以,陈继儒董其昌暗中佩服,这个也是本事啊真不知他小小年纪如何懂这么多,或许只能用生而知之者上也来作注脚了。

    封官许愿的威力是如此之大,王珏立马儿脸上就大地春回一般,艾梅娘虽然明知道姨侄这话怕是安慰自己哄自己开心的居多,但依然笑了起来,故意嗔道:“这孩子,就拿你姨娘开心,不过……若是你母亲在,看你这般出息,定要高兴地落泪的。”她说着,从腰间掏出香帕儿,在眼睛下面拭了拭。

    王珏也是心里头一阵翻腾,满脑子就是做官的心思,虽然俗话说恶贯满盈,附郭京城,但若真有京县县令的位置给那些进士,保管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要知道,京县县令,从六品啊大兴县又是北方一等一出秀才举子进士的地方,换一句话说,就是大兴县是北方文风比较鼎盛的县,这个县出秀才出举人出进士,而一个县读书人的多寡是考核县令功绩很重要的一个标准。

    所以,大多数为官的,都喜欢到一个文风鼎盛的县去做县太爷,虽然读书人多了,有可能碰上读书人的破靴阵,但好处却更加明显,即便每天在县衙后院和如夫人亲嘴儿喝酒儿,无为而治,一年下来,考核起码也是一个中上,对官员来说,那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啊

    而乖官的老师沈榜沈敦虞不就是大兴知县么,他的老师名气那么大,要是运道好,也是有可能入内阁的,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真喜欢乖官这个弟子,乖官去求一求,不敢立刻去想一县的县尊,像是宁波市舶提举司的副提举侯小白那般,一层层活动上来,先活动个举人,再从举人活动个大挑,从大挑再活动个佐贰,在五十五岁之前,说不准也能尝一尝做县太爷的味道,一方主政啊连我老子也没那么发达过。

    他一时间倒是想的美,连自己升官发财的路子都一步步铺好了,好像县令立刻就在眼前一般,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看乖官就愈发顺眼。

    那侯小白发达的路数,在宁波无人不晓,只是天高皇帝远,人家的后头还有浙江布政司使,傻子才去自己找麻烦呢何况官场惯例,瞒上不瞒下。

    这时候,郑老爹发话了,他左边坐着艾梅娘,右手隔着一个位置坐的是单赤霞,单赤霞虽然自认是管家下人,可阖府上下,哪一个又敢真把他当一般的管家来看待,即便艾梅娘,也是十几年前就知道他的,要尊称一声单家老哥哥。而单赤霞也知道自己管宅子不行,虽然知道恩威并施的道理,但如何对家里头仆人施恩,他还真学不来,那么,只好用一个威字了,威从何来,自然是借势了,坐在老爷身旁,还有比这个更借势的么。

    郑家到宁波,满打满算,也三个月了,郑老爹过上了舒适的日子,没什么烦心事,调养的又好,这病果然就好多了,虽然还没大好,但前几日请宁波的名医邓博謇邓崇景专门来看过,那位一身道袍的邓神医当时就摸着胡子说你家员外调养的甚好,我再开半年的药,若这半年还是这般调养,想必就能大好,另外,不要太过担心不能和人接触,仔细一些,平日吃茶吃水注意分开,也没大碍的。

    眼看到了年尾,家里头蒸蒸日上,老爷的病又眼看大好,当时单赤霞那个欢喜啊登时就给那位邓神医封了两枚大银饼子十两银子的谢礼,这位邓神医也稀奇,跟单赤霞说,听说赤霞先生是武当松溪一脉的嫡系流传,贫道虽在俗世行医,却也是武当一脉,得的是龙门派的嫡系流传,怎好收你的银子。

    单赤霞一时间楞了楞,居然还碰上同门了,问了老师姓名嫡脉,果然是师兄弟,两人相互序齿,单赤霞口称师兄,心说这位虽然是武当龙门派的,却也跟我们松溪派渊源甚深,怎好不给银子,于是又添了四十两,凑了整整五十两银子,原来以为这位邓博謇邓师兄要谦让一下的,结果人家笑眯眯就收下去了,当场就把单赤霞一口气硬生生憋在了胸口,心说感情刚才是嫌银子少。

    五十两,可以买十个有卖身契的丫鬟了,这真不是一笔小钱,当时单赤霞那个脸色……幸好,人家邓神医也不是白拿他银子,说我每隔半个月就来给你家员外用金针刺穴,过了明年二月,想必也就大好了,再仔细调养数月,贫道保管他又是一条好汉。

    当时单赤霞哭笑不得,但人家也是拿出真本事了,只好笑着把这位武当派的师兄给送出门去。

    故此,郑老爹这才敢在二十三这天大摆席面,虽然不肯让乖官和七个姨侄女坐过来,但好歹也是在一间房子里头,比起以前他几年都把自己困在小木楼楼上一间小黑屋,那真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幸福是要有比较的,郑老爹就觉得自己很幸福,当然了,日后我儿肯定要愈发出息,我还会更加幸福的。

    他看王珏脸色好转,就哼了声,让王珏过来坐,王珏也不是没脑子的,没必要这时候不给自己这个大连襟的面子,因此就坐了过去,在他右手边坐了,只是,这样坐看起来依然古怪,因为,他老婆、郑老爹的小姨子,和他中间隔着郑老爹,看起来还是那句话,他像是外人,旁边的像是一家子。

    不过,封官许愿冲昏了他的脑子,一时间他也顾不得,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对郑连城举了举杯子,说:“大哥,请酒。”郑连城干咳了一声,说:“我身子不好,就陪你一杯茶罢”

    两人一个喝酒一个喝茶,看起来倒有点儿其乐融融的亲戚味道,只是旁边艾梅娘看自己丈夫的模样,俏脸上就浮现出有点儿古怪的神情。

    王珏又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对艾梅娘说:“来,梅娘,你我夫妻同敬大哥一杯,恭喜他生的如此出息的好儿子。”

    艾梅娘没奈何,窈窈站了起来,给自己斟了浅浅的一杯,然后对郑连城举起杯子,“姐夫……”那边王珏也跟着举起杯子,两人同时一饮而尽,郑老爹也喝了一口茶,然后就看见妻妹一阵咳嗽,呛得原本白皙的脸颊涨成了深紫色。

    “你从小不善饮酒,不要吃了。”郑连城皱了皱眉,就伸手把艾梅娘跟前的酒杯子给拿掉,反手扣在自己跟前,艾梅娘伸指捂着嘴巴,偷偷看了自己丈夫一眼,接着又是一阵咳嗽,王珏倒没怎么说话,又是自己斟了一杯,端了起来说:“大哥,好酒天地人,咱们凑个三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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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章 酒中乾坤大

    七十二章酒中乾坤大

    郑连城就皱了皱眉,十分想不给他这个面子,但看了看身边妻妹,再看看举着酒杯的王珏,就觉得有些气短,又陪他吃了一杯茶。

    连喝三杯,旁边单赤霞就站起来圆场子,“姨老爷,我家老爷还吃着药,这茶也不好多吃的,不如让少爷敬您两杯。”王珏看他说话,本想呵斥两句,你个管家,坐在主人桌子上不说,还插嘴管起我喝酒来了。不过,他也是知道眼前这位颌下虬髯的汉子出身于戚少保帐下,和郑连城是生死之交,怕他万一拿出武人的桀骜来,到时候万一吃一顿老拳,就不划算了,就鼻腔儿出气,哼了一声,也没搭腔。

    那边乖官听了,赶紧走过来,“姨丈,侄儿敬您一杯酒,祝愿您有朝一日得偿所愿。”

    这话说的亮堂,叫人听了浑身舒坦,不管你想升官想发财想长寿想死了旧老婆娶新老婆,总之无所不应,实实是一服万应灵药。

    那边董其昌和陈继儒听了,互相看了看,也端起酒杯走了过来凑趣儿,“王员外,我们也敬你一杯。”

    王珏顿时就涨了脸面,这两位是谁?顶尖儿的大才子,大名士,像这个陈继儒,八岁就被当时的阁老徐阶所看重,赞他是风云麒麟儿,顿时扬名于天下,如今,却也来给我敬酒,当下就涨红了脸,腆着脸儿就说:“我是乖官的姨丈,你两位不消跟我客气……”

    他这话里头,意思就是,你们跟乖官交好,那就跟乖官一般喊我就好。

    陈继儒心里头大骂:卧槽泥马,你个措大,也敢厚着脸皮来占小爷我的便宜,要不是看你是凤璋的姨丈,我呸你一脸。倒是旁边董其昌城府深,暗中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他别发火,到时候搞得大家都难堪下不来台阶。然后笑着就说:“王员外乃是我三吴前辈,其昌早就想认识了,上次乡试,其昌还想着要见一见王员外,可惜总不能成行,甚至因此心境不好,却是只考了第二,当真惭愧。这次在凤璋这里小住,欣闻王员外是凤璋的姨丈,欢喜不已,只是前两次王员外来去匆匆,其昌也不好觍颜求见,今日一会,定要请王员外满饮三杯。”

    他这话绵里藏针,意思是说,兄弟,别给脸不要脸,我是举人,你才不过一个秀才,别跟我跟前摆谱儿,要不是凤璋,我都懒得搭理你。

    要知道,华亭也就是后世的上海,虽然离宁波近,甚至习惯上,华亭的文人士子也被称为三吴士子,但他们从地理划分上,那不折不扣是南直隶人,参加乡试要去南京,怎么可能到宁波来还想着见一见王珏呢?所以这话其实就是在抽王珏的老脸。

    而且,董其昌这厮参加乡试,原本是成绩拔为第一的,结果因为字迹不好,被压到第二,他这才苦心练习书法,总成一代大家。

    这乡试第二,俗称亚元,那也是可以随时挂在嘴边吹嘘的,譬如开个诗会什么的,满场俱都是文人士子一时名ji,他一抖折扇,哗一声展开,自我介绍说[在下应天府乡试亚元……]这个效果,绝对也是轰动的。

    他在那儿说什么因为没拜见到王员外所以心情不好导致考试考砸了只考了第二名,纯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不过,读书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其实也很正常,而且读书人睁着眼睛说瞎话水平通常都比较高,若腹中货色少一点,还真听不出来。

    王珏假假他也是一个秀才,华亭读书人乡试要去南京应天府,这个起码他还是知道的,又听董其昌自称心情不好只考了第二,更是宛如被扇了一巴掌,脑壳嗡嗡作响,知道被人扇了脸面了,但这一巴掌扇得有水平,起码屋子里头七仙女怕是不一定能听懂,于是,他摇了摇牙,只当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嘿嘿笑了两声,脸色都有些发白。

    董其昌旁边的陈继儒有些惊讶,转头看他,心说董哥哥喂你今儿骂人的水平也跟我差不多嘛董其昌嘿嘿一笑,对王珏举了举杯子,王珏不敢再乱说,赶紧一口喝了,这等大名士,果然眼大如箕,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来来来,王员外,再吃一杯。”董其昌和陈继儒就拉着王珏灌他的酒,上首坐着的郑老爹也是聪明人,看出来这两位世侄那是要给自己涨脸,所以抽了王珏的脸面,忍不住脸上就笑,转头对艾梅娘说:梅娘,你去让孩子们吃起来,不要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怎么说也是小年,莫坏了心情。

    艾梅娘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看了看自己丈夫,正被董陈二人猛灌,看他那模样,似乎被这等大名士敬酒,虽然被暗中讽刺了,但还是很有面子的,故而叹了口气,起身转往那边桌子去,叫女儿们各自玩耍,不必管长辈们说话,七仙女这才舒了一口气,看了看自己父亲,在那边昂着头喝酒,似乎也很高兴,她们虽然家教甚严,到底还是孩子,没一会儿,立刻又活泼起来,那边郑老爹看了,忍不住就摸着下巴微笑。

    而艾梅娘又掀起门帘子,出去先软言安慰了一句方才那个男仆,接着又去灶上,对家仆们说了两句话,先谢了她们这些天来把家里头事情办的好,慌得那些丫鬟婆子男仆一个个连称不敢,梅娘又交待,每人发一两银子当是这数天来忙碌的奖励,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然后就正色吩咐她们,今儿已经小年,事情应该不会再多了,但凡事不要懈怠,众人刚得了银子吃了枣子,这会子吩咐下来事情,自然连连称,是是是是,老资格的下人更是知道这只不过是主家敲打,倒不是故意寻麻烦,她这才笑着让这些仆人再多送些酒食到屋里头去。

    看她转身走了,有个大脚婆子就忍不住赞,咱们这位姨奶奶,那真是一等一的,各位,不是我夸,我前头也在不少大户人家做过,哪里有这等菩萨心肠的奶奶,别的不说,光看她把咱们老爷服侍的稳稳妥妥的……

    她这话一说,灶上却是有些冷场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连一个接话的都没有,那婆子顿时也晓得自己说岔了嘴,赶紧作势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那在灶上弄菜的婆子因一手上好的席面本事,而郑家暂时又没有什么真正的下人里头的管事人,众人隐隐就奉她为首,大抵还是贪她手上本事,做的好菜,据说这位以前在一位王爷家里头待过,后来不晓得犯了什么事情,被人忌讳,这才便宜发卖出来的。

    到底是王府里头出来的,又经历过事情,故此这婆子嘴巴甚稳,轻易不太搭话,家里头老爷少爷姨奶奶的事情更是提也不提的,这会子开口,众人就凝神听她说话,她慢悠悠说:咱们做下人的呢只要记牢四个字,秉持本分。

    这话,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不过这婆子看还有几个不大拎得清的样子,终究又多说了几句:咱们家里头,少爷是有大本事的,董陈两位少爷听说都是江南地面上一等一的大名士,老爷身子弱也不大管事,老管家据说是老爷的生死之交,也不太问咱们下人的事情,这两个月凡事都是姨奶奶一手操办的,所以,那些什么把老爷服侍的稳妥的混账话,最好都烂在肚子里头去。要知道少爷年轻,这家业日后肯定要慢慢兴旺起来,说不准,你们当中以后就有管事婆子,大丫头,外房管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可以问,什么不可以问,讲话之前都要在心里头过一过,不要信口开河,最终会误人误己。

    她这番话,当真是金玉良言,再笨的,也听懂了,忍不住就谢她,她操起勺子,把锅里头一碗梅干菜焖肉给装好,转身递给旁边一个丫鬟,这才淡淡说:大家也不要谢我,我也不过多见过一些,又吃过点亏,这才随口一说,你们乘早忘记了最好,我这人忘性大,睡一觉起来,说不准什么事情都记不得了。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一时间,都振奋了精神,不管怎么说,上头老爷少爷不太问事,姨奶奶虽然有手段,却是个菩萨心肠,总比那些后宅一盆污水一般的豪富之家要好,眼看着大家也有个奔头,说不准,就真如今儿说的,日后咱们当中就出了管事婆子,外房管家,大丫头……

    一时间,颇有拧起一股绳往一个地方使劲儿的意思,倒是把刚才的尴尬冲散了,各自忙碌,给老爷少爷们搬酒,给表小姐们多拿些甜食,给火龙再添一些炭,倒是有几分小年的气象。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杯声笑语,郑家热闹成一团,王珏王子玉被董陈两位灌得丑态毕露,被扔在屋子一角的榻上,犹自手舞足蹈,躺在那儿就喊,“夫人,夫人,去外头看着,可有同僚来拜年么”

    陈继儒这促狭鬼,咳嗽了两声,捏着嗓子在他旁边说:“老爷,外头有鸿胪寺鸣赞递了帖子来拜访。”

    王珏一下就坐了起来,闭着眼睛就喊:“几品?”

    “九品官。”陈继儒捏着嗓子在他旁边喊,他呼噜一下又躺了下去,嘟嘟囔囔道:“九品官儿,不见,让他偏厅候着。”

    “老爷,来了个翰林院五经博士,正八品,递了手本求见。”

    “八品?偏厅候着。”

    “老爷,光禄寺典薄,这个是从七品,递了帖子进来了。”

    “从七品?不见不见,也偏厅候着去,六品以上再叫老爷我。”

    “老爷,这次是正六品,都指挥使司的经历。”

    “武官?把拜帖甩在他脸上让他滚蛋……”

    这榻和外头屋子没有帘子,只有一道木质的镂空墙,中间是个圆拱门,乖官听见陈继儒的动静,从外头走进来一把抱住他,脸上苦笑,低声说:“我的亲哥哥,你就给我姨母留点面子罢”榻上王珏犹自闭着眼睛挥手,不知道在空气中捞什么东西,嘟嘟囔囔似乎在说:“怎么连个主政的知县都没有……”

    董其昌也走过来低声说:“仲醇,太不厚道了。”陈继儒偷眼看看外头的艾氏夫人,看她时不时眼光看过来,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位艾氏夫人平时极为和善,如此作弄她的丈夫,是有点儿说不过去,不过嘴巴上却是不肯服输的,瞪着董其昌低声说:“刚才是谁说自己是应天府乡试第二,噼里啪啦打了人家的脸还一阵敬酒把人家灌醉了?”

    董其昌脸上微红,这事儿他也头一回做,就嘿嘿低笑,说:“我这不是给连城叔父出气么,这位秀才公来了两次都对连城叔父不恭敬,咱们做小辈的,总要孝道为先……”

    旁边乖官听了,哭笑不得,卧槽,这大明朝的读书人呀真是睚眦必报,一点儿亏也吃不得。

    不过,这话听了,心里头也暖暖的,熨帖极了,这可不就是后世死党的味道么,不过后世死党往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知根知底,而大明朝却是互相看顺眼了,就愿意以身家相托付,颇有古人之风。

    他想到古人二字,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泥马,这两个家伙,不就是古人么,如今连我也是古人一个。

    失笑之下,他伸手搂住两个肩膀,只是个头儿小了些,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的,低声说:“好了好了,我谨代表郑连城同志向两位同志致谢了。”

    左丘明《国语》曰: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三人嘿嘿嘿低声笑了一阵儿,鬼鬼祟祟又流窜回桌子上去吃酒食,那边在梦里头估计还在接见同僚官员的王珏王子玉老爷,却是在榻上慢慢打起呼噜来。

    郑家这头快活,但,宁波首屈一指的大海商颜家,却是陷入灭顶之灾,一个多月前,他家家主颜大璋就已经不知所踪,颜干老管家也不知道动用了多少关系,才隐约打听出来,老爷在琉球国附近似乎被人抢了,一时间颜家人心惶惶,全靠家里头老人压着。A!……!

七十三章 俱都是阉党

    七十三章俱都是阉党

    后世有名言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一家之主失踪了,这种事情光靠压着是没用的,颜家生意遍及宁波,别的不说,光是街面上的店铺,就有数十家之多,大多俱是颜家子弟打理,这些颜家子弟发现每天有人上门闹事,原本还不当回事,但持续十数天下来,只要是商人,诚心想做生意的,这个就谁也吃不消的。

    要知道,当初颜清薇骂人家宁波市舶提举司侯提举为蝇营狗苟一小白,这事儿在颜家是很多人都知晓的,如今自然有人旧话重提,阴阳怪气地说咱们家大小姐平日里头就跟那些文人士子唱酬往来,每年光是给她老师徐文长的各种笔墨纸张就是以百两银子计,悠游泉下不知生活疾苦,如今也该为颜家做出点牺牲罢都十六岁了,早该嫁人了,当初洪武皇帝嫁公主也不过十四岁。

    说话的颜家子弟也不知道得了侯小白什么好处,这话一说,先把颜清薇气得眼泪儿直流,而中国的习惯,你不管提出什么建议,总有人起哄架秧子,于是就有人说,这主意不错,那侯提举身后头站的是浙江布政司使李少南,何况人家也不亏待清薇,嫁过去就是正头娘子,咱们颜家虽然家大业大,到底数代没出过正儿八经的官宦,嫁给一个从六品的提举,也算是咱们颜家占了便宜了。

    这话一说,于是众人就七嘴八舌的,纷纷扰扰,谈的都是嫁的好处和不嫁的好处,却没一个问一声颜小姐愿意不愿意,这也是人情所在,眼下大家明知道是人家侯提举在背后捣鬼,家主又个把月不见踪迹,墙倒众人推,颜大璋虽然是家主,不代表就没人垂涎他屁股下面的位置。

    幸好,老管家在上代家主跟前得用,还是颇有威严的,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众人哑口无言,他说:各房的老爷少爷们,你们说的话呢道理都是不错的,不过你们难道忘记了,咱们颜家身后站的什么人?

    众人顿时打了一个寒噤,倒不是说颜家有后台就不怕任何人,而是颜家身后那位,那也是一张嘴就要吃肉喝血的,浙江巡抚蔡太。

    这位和浙江布政司使李少南又不一样,李少南虽然贪鄙,但好歹在盐务和屯田上头很有一手,吏部考核向来都是能员上上的评价,唯一缺点怕就是太爱钻营,先是钻营张居正,而去年张居正去世之前,他鬼使神差一般,投靠了阉党,东厂掌印太监兼掌内库供用大太监张鲸,而且在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中作为一省长官第一个上了一道参大太监冯保的折子,今年冯保倒台,被发配南京孝陵种菜,他顿时一跃就成了张鲸手下最得用的文官。

    正因为种种钻营,他才牢牢坐稳浙江布政司使的位置,要知道浙江鱼米富庶之地,天下一等一的好去处,他霸占这个位置数年了,却是没人能挤掉他。

    和布政司使不同的是,巡抚大多管兵事,譬如地方上闹民变,巡抚就要首负其咎,一般巡抚都兼提督军务衔头,也就是所谓的文人行武事,地方上的军卫、兵马、军饷、民壮、捕快、驿站、徭役等等这些,都归巡抚管辖。

    而浙江巡抚蔡太蔡玉衡,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二甲进士出身,为官三十载有奇,他那一榜进士里头,有张居正,有王世贞,里头出了极多的大牛人,他在二甲里头名次要排到末尾去,但无论如何,有张居正这样的同年,想不发达也难,他和王世贞差不多,也是文人行武事的典型,兵部主事、员外郎、兵备使,后为南京兵部右侍郎,在南京完成了人生最大的转折点,交好南京守备太监牧九牧公公,成了光荣的阉党成员,顺利洗掉了身上张居正张阁老的痕迹,荣升浙江巡抚,张居正死后,王世贞都被贬官了,他浑然无事,照样屁股上长了钉子一般牢牢坐在浙江巡抚的位置上。

    实际上,不管是李少南也好,蔡太也罢,走的都是明朝典型的路线,交好宦官,或者直接给自己身上贴上阉党的标签,即便是张居正,那也是和大太监冯保好的穿一条裤子的家伙,没大太监罩着你,在大明朝想安安稳稳的当官几乎是痴人说梦。

    这位蔡巡抚身为阉党一分子,就染上了阉党最大的毛病,爱财货,浙江的武官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给蔡巡抚上供,不然,屁股下面的位置绝对坐不牢也坐不长,而蔡巡抚也上道,他不管用什么法子搞来银子,肯定要拿出四成孝敬南京守备太监牧九,黑眼珠子见不得白花花的银子,那牧公公因此和他好得恨不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互相称兄道弟的。

    如此一来,整个江南地面上,谁惹得起他蔡巡抚?

    当然了,李少南布政司使是不畏他的,人家后头有东厂掌印太监张鲸。这两个人见了面,表面上客气,心里头却好像装了两只猫一般,龇牙竖背毛根根炸起,但都是虚张声势,谁也不敢先动手。

    阉党之间也有派别,但不是生死关头,一般不会斗的死去活来,而文官们的党派之争就残酷许多,一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实际上平白让不少阉党占了大便宜去,偏偏文人闹内讧的本事,又是天下第一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一个都不是颜家可以得罪的,蔡太蔡巡抚那可是敲骨吸髓吃人不吐骨头的,虽然站在颜家身后,但如果颜家当真和李少南的小舅子结成亲家,恐怕立刻就要面对蔡巡抚的雷霆之怒。

    你站队只能站一边,想脚踩两条船的,下场基本就是两边都踩不上最后被淹死,这也是当初颜大璋明知道侯小白是李少南的小舅子也不把女儿嫁给对方的缘故,他一个老狐狸,怎么可能仅仅是因为女儿不喜欢对方就坚决不嫁女儿还让女儿扇了人家的脸面,这种事情,任何一个合格的商人都不应该去做的。

    他要是把女儿嫁给浙江布政司使的小舅子,那,浙江巡抚会怎么看这件事情呢?恐怕第一个想法就是恼羞成怒:泥马,你一个商人,居然敢背叛我,以为老夫是泥塑的么?

    所以,颜小姐骂侯提举蝇营狗苟一小白,不过是颜大璋向蔡太表示,我颜家依然是巡抚大人你这边的。

    不过,蔡巡抚因为大多是管兵事,不像李少南管民事,在百姓中知名度高,所以,这些颜家的子弟,养尊处优之下,居然把这个会吃人的老虎给忘记了。

    而颜干老管家从上一代家主开始,接触的都是颜家最关键的买卖,走私,数十年下来,对浙江军、卫、兵备道等等可说了如指掌,对于浙江兵事最高长官,更是知之甚深,这位蔡巡抚,那就是吃肉的时候他来,有麻烦的时候却万万不要去找他。

    当然了,颜家挂着他蔡巡抚的名头,一般也没什么烦,可这一次,这个麻烦太大了,大到蔡巡抚也不一定能保、肯保颜家。

    跟颜家合伙做生意的是军卫上的人,这些丘八不知道被什么人挑衅,前几日,有几个千户带着人就闯到颜家,责问颜家是不是和海盗勾连,不然有镇海卫的大船护航,何以船、货、人都不知去向,还是颜干老管家说破了嘴皮子,他跟前任家主和军卫上的人合伙做生意也几十年了,人家倒也给他几分薄面,但却说了,再给颜家三个月时间,要么见到钱,要么见到货,不然,休怪俺们这些丘八不讲情份。

    这几乎就是最后通牒了。

    六十万两银子的货,蔡太也不一定肯下死力气来保颜家的,那些军卫上的武将们虽然名义上是蔡太的下属,可是,蔡太会为了颜家去得罪手底下的武将们么六十万两银子,蔡太一年也贪污不到这个数字,就算他弄得到这么多银子,也不可能拿出来去保颜家,要知道,说一千道一万,颜家毕竟是商人,平时跟你称兄道弟的,那是给你面子,其实,就是给银子面子,你若是没银子了,泥马谁还给你面子,有银子的商人才是最好的商人。

    这些颜家的主事们,一个个都有些傻眼,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家主又不知所踪,那到底该怎么搞?

    关键时候还是颜干老管家有决断,认为凡是必有因果,别人来动颜家,自然是有目的的,如今家主不知所踪,海上的货也没了,大家先挤一挤,把银子凑起来。

    说到凑银子,这些颜家子弟一个个就苦着脸,有些端起茶盏来就默默的吃茶,恨不得把脸埋进茶盏里头去。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颜干老管家一声厉喝,“没了颜家,你们以为就靠你们,能支撑得下去?不管是浙江巡抚还是浙江布政司使,一道公文,说咱们颜家私通海寇,哼哼到时候,会有无数的饿狼扑上来吃颜家的肉,喝颜家的血,让你们凑点银子不肯,日后抄家灭族,妻女都不一定保得住……”

七十四章 生活不是才子佳人书

    七十四章生活不是才子佳人书

    这话说的极严重了,那些颜家的子弟管事们,这才一个个磨磨蹭蹭地,你凑一点,我凑一些,到底数代极富人家,当即就凑了四十万两白银出来。要知道俗话说地主家也没余粮,能凑出四十万现银子来,颜家已经是不得了的了,到底是宁波首屈一指的大海商。

    颜干老管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有这四十万两白银,起码够赔偿军卫的货,毕竟军卫上不能指望咱们用买卖价格去赔偿军械钱,剩下的银子还能上下打点一番,颜家虽然伤筋动骨,却不至于大厦倾倒,万劫不复。

    他一松懈气力劲儿,一阵疲惫就袭上来,要知道他也六十多了,这情绪一紧一松,自然就吃不住劲儿。挥手让这些颜家的子弟管事们明儿尽快把现银子送过来,就打发他们走了。

    这些颜家子弟也不是一点儿脑子都没有的,这节骨眼上,自然不敢多闹,不然,恐怕就真的像是老管家说的那样,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一个个怏怏而去,原本有那垂涎颜家家主位置的,却是被老管家一番话一说,仔细一想,也明白过来了,眼下家主的位置就是一个大火坑,谁坐上去谁倒霉。

    看众人散尽,颜小姐在堂上哭了起来,拽着颜老管家的袖子,呜呜地哭着,这时候,才感觉自己的一无是处,什么浙江第一名媛闺秀,却是一点儿用场都没有。

    用爱怜的眼光看着她,老管家轻轻叹气,颜小姐自幼在老管家眼中看着长大,真真宛如孙女一般,可惜,家业大了,孩子们心气儿也高了,连个把肯平实地想事情的都难找,颜家的银子不是天上下雨落下来的,不是地上刮风捡来的,那都是一两一两赚回来的啊

    “小姐,你可知道老爷当初为何要结交那个郑国蕃么?”颜干突然问到,颜小姐呜呜哭着摇头,颜干苦笑,伸手抚了抚她头发,“小姐呵你看今儿,这些各房的管事们一个个气势汹汹跑来问罪,一是家主不在,二是因为小姐你是女儿之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儿站在这里的小姐,已经跟那个郑小相公订过婚,会如何呢?”

    要是平时,这种话肯定让颜小姐听了勃然大怒涨紫了面皮,可这会子,她却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呆滞地摇头。

    “这些天来,想必那个郑家小相公的名头你也隐约听见了,和许多三吴名士往来,听说连华亭董其昌和陈继儒都在他家小住,那董其昌是南京乡试亚元,陈继儒更是八岁时候就得过当时的徐阁老称赞的风云麒麟儿,这种人,连浙江巡抚也未必肯去为难人家,你可知道为什么?”

    颜清薇茫然,老管家叹气,就把五十年前宁波府一桩典故说了出来。

    当年老管家才十岁,宁波府有个府衙主事,嚣张跋扈,又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当时的知府为妾,一时间,整个宁波背后都称之为二老爷,意思就是,这宁波地面上,宁波知府最大,而他老2,实际上,这二老爷还不足以形容他的跋扈,那位宁波府信奉无为而治,整天跟如夫人在后花园吃酒玩耍,府衙大小事情都是这位二老爷一手操办。

    几年下来,这位二老爷把宁波府搞得天怒人怨,就惹怒了当时一个士子,也不过就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秀才,纠集了数百个文人士子,冲到府衙,硬生生把那位二老爷从府衙里头拉到大街上,然后用鞋底抽他的嘴巴,抽得满嘴的血,府衙百来个衙役捕快,没一个敢上去拉的。

    后来有人给宁波府通风报信,那宁波府听说有人打了自己的小舅子,气冲冲跑出来,结果还没等开口说话,数百文人士子就把他围住了,为首的就说,老父台,这狗才,平日里头欺男霸女,横行乡里,还欺压我等士子,今天就请老父台做主,罢了他的官。

    那宁波府被几百个文人吓住了,抖抖索索就拿了签子,免了那二老爷的主事官儿,结果为首的秀才还不满意,硬逼着宁波府写了一道文书,把这二老爷发配口外为民,也就是流放到九边之外,跟蒙古鞑子做邻居去。

    这件事情在当年闹得纷纷扰扰,最后整个江南都知道了,应天府派了官员下来核查,最后不疼不痒说了两句,不了了之,而那位宁波府,次年的吏部考核得了一个下下,被贬为平民。

    那时候的颜干老管家也不过十岁出头,当时就羡慕读书人的威风,想着日后也要读书,后来果然就一心办事,被挑了去陪伴自家少爷读书,从此一路发达起来,直到如今,谁敢把他真当管家下人看?谁不知道老管家前后侍奉两代家主,那是最得用的,颜家大事小事,瞒着下面嫡系的子弟不稀奇,但绝没有瞒着这位老管家的,事实上,颜家几乎所有的大事情,背后都有这位老管家的影子。

    “这种事情,读书人称之为破靴阵。”颜干微微笑着跟颜清薇说:“我再给你说一个故事,武宗朝的时候,提督东厂兼锦衣卫指挥使、平虏伯江彬,怂恿武宗皇帝南行,到了扬州府,矫传上旨,在民间索要珍宝古玩,当时的扬州知府蒋瑶就带着当地数百个读书人扣阙,平虏伯江彬就拦着不让他觐见,他带着数百读书人闹将起来,最后武宗皇帝也拿他和数百读书人没办法。”

    这事儿历史上真有其事,皇帝问扬州报大户,要大户捐钱,结果蒋遥说扬州有四家富户,扬州钞关、扬州府、江都县、两淮盐运司,一人身兼东厂和锦衣卫的江彬看皇帝吓不住他,自然要替皇帝找回面子,就矫诏说要在扬州选秀女,结果还是不买账,说扬州府就三个秀女,说着把自己家里头三个女儿拽出来,搞得提督东厂和锦衣卫的江彬一脸郁闷,锦衣卫指挥使也怕文人耍流氓啊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这些商人都是善于学习的家伙,瞧瞧,锦衣卫、东厂,多显赫的单位啊碰上读书人闹事也没辙,有了这种例子,如何不学来使用,所以官商勾结,读书人只要考上举人,就有人送上田地店铺,只求挂在人家名下,好免于缴税。

    颜干老管家淳淳善诱,说:“那郑小相公家里头没什么人,不过一个老父亲,又远从顺天府南下江南,江南并无什么有实力的亲戚,若跟他家订婚,就不怕他来欺负小姐你,这个也是夫妻之道,老爷爱护你的意思,不然那些世家大族,你性子娇痴,如何伺候得了那些姑姑婆婆,如何去相处那些姊妹妯娌,如何去管下头那些管事婆子大丫头。”

    颜小姐听了这个,虽然有些害羞,可想到父亲如今一丝儿音信也无,也不知生死,愈发感觉到父亲的孺爱,忍不住又流泪。

    “他年纪又不大,虽然满腹才华,到底还是孩子,你只要肯放下身段,把他哄好了,那就是一辈子的幸福,何况他往来的都是名士,日后你出去也有面子,即便碰上今儿这种事情,他往你身后一站,那些想闹事的管事们,也要掂量掂量,有没有资格得罪一个才华出众的文人领袖,若是以后能中举中进士,那更好不过,想必那时候,也要十年以后了,小姐你也有足够时间牢牢拴住他,即便以后娶了小妾,也没资格跟小姐你斗,终究要奉你为主母……小姐,听老奴一句话,生活不是才子佳人书,是财米油盐酱醋茶啊”

    颜管家这是把夫妻之道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了,虽然不好听,太现实,一点儿也没有才子佳人书的缠绵悱恻,可却是字字珠玑,一个普通女人若是没有传授,怕是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在生活中慢慢领悟到这些手段。

    “呜呜呜”颜小姐大声哭起来,珠泪儿滚滚而下,“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颜管家叹气,“唉可惜了,如今……怕是人家也不乐意跟咱们颜家往来了。”

    颜小姐抽泣着,说:“那怎么会,他们家住的宅子还是咱们家送的。”

    颜管家脸色一板,“小姐,这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那是老爷卖给人家的,虽然几千两的宅子地契只卖了四百两,但的确是钱货两讫的。”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头就叹气,小姐到底还是不曾经历过风雨啊若不然,就不会说出这么糊涂的话来,人情人情,人家承你的情才叫人情,若是不承你的情,那就不是恩,而是仇了。

    这主仆二人说话,颜管家就突然就想起来上次郑国蕃上门报信,那时候他不肯把颜家的底细秘密说出去,而颜大璋那时候已经带着人往镇海宁波两卫去。

    若是把事情吐露出来给那郑小相公知道,想必会有办法罢

    颜老管家突然觉得,当初自己不肯说出来,实是不智,那郑小相公看着也是个讲情谊的,若说了,保不齐就要冥思苦想帮颜家一把,可当时不肯说出来,却是伤了人家一颗拳拳之心啊

    不过那时候颜管家的确有不能说的苦衷,一来两家不过靠些恩义,有那么点儿瓜葛,二来,这么大笔的生意,不是一天两天能搞的定的,颜大璋要一路买通宁波卫、镇海卫、观海卫等军卫的军官,要上下打点,然后要把五百门佛朗机炮冲账,从朝廷的账目上飘没掉,再一起聚集起来,用自家的大船装了,要宁波镇海等卫的海船一路护送,震慑海上的海盗,然后送往琉球岛的那霸,琉球国虽然是大明朝的藩属国,可军卫的海船也不好直接靠岸,这时候就要靠颜家自己的关系,琉球和朝鲜附近的海域也是最乱的。

    明朝和南洋很多国家交易,大部分是在琉球国的那霸港做中转,等颜家把炮运到琉球,还要在琉球国稍微打点下,然后把货送到日本九州岛。

    这些事情一路办下来,没有两个月时间,绝对搞不妥当。自然就不能跟郑国蕃说,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几事不密则害成万一有什么纰漏,可不单单只是颜家倒霉,这么大的事情,除非郑国蕃是颜家的女婿,不然,再如何看重,也依然不会告诉他的。

    颜老管家的后悔,只不过是因为家主不在的一种恐慌的外在具体表现罢了。

    这个腊月二十三的小年,绝对是颜家这么多年来最压抑的一个小年,等到了夜里,颜府养的几条狗一阵叫唤,一声接着一声,凄厉得像是要吃月亮一般,没一会儿,有下头仆人慌慌张张的把一封信送到了老管家颜干房中,随信附上的,还有一根腰带。

    老管家眼神一凝,如何认不出这是家主颜大璋所用的猪婆龙腰带,别人仿也仿不来的。

    这时候,他几乎已经断定,家主怕就是被郑国蕃说的那个海阎王李玉甫给劫走了。

    他当初听乖官报信,也是有些担心的,不过这次货非同小可,颜家带上了家里头三百个健壮的水手,每人佩刀,还有火铳,甚至还有五十个军卫上的兵丁换了普通人衣裳在颜家的海船上,那些军卫虽然和颜家合作是数十年了,但这笔买卖的确很大,人家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而且当初乖官看颜家的船好像只有一根桅杆,在海上慢的要死,那是因为跑的线路是天津到宁波,要是出外海,颜家有三桅快船,还装了弗朗机的软尾帆,船上又有大炮,碰上海盗也是不惧的,被大炮轰上,即便是四百料的船,也要沉没,颜家这三艘三桅快船,不管放到地球任何地方,都是首屈一指的上等海船。

    有这等实力,颜家这才粗心大意了,被玉蛟龙李玉甫纠集了上百条的船,在琉球岛靠着那霸的海域突然出现,由于已经看到那霸港了,水手们这才懈怠了,结果玉蛟龙的船队冷不防冲出来,颜家的船连一炮都没来得及开,就被抢了,颜大璋被绑到玉蛟龙的座船上去的时候,连声哀叹,终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睛去,自己应该想到的,五百门佛朗机炮,财帛动人心,恐怕,连琉球国的人也动心了罢不然何至于在港口外面被人伏击。

    五百门佛朗机炮,这时候也只有大明朝廷才有如此大的手笔,这风被人偷偷放出去,眼红的人也不知道多少,最开始,这批货从大明出来,在海上有大明军卫的海船护航,慢慢悠悠走着,到了快接近琉球国了,宁波镇海两卫的海船这才往回头撤。

    把猪婆龙腰带和信捏在手上,颜干老管家披了一件单衣就奔了出去,在外头伺候的一个婆子赶紧拿了棉布袄子追了上去。

    到了颜家小姐的闺楼外头,老管家来不及叫下面丫鬟通传,扯着一把老嗓子就喊,没一会儿,有个穿着遍地撒金花的蜀锦裙子外头套着锦缎夹袄小背心的女子下了楼,却是上次乖官见过的紫筱姑娘,是专门负责调教丫鬟们的大丫头,领着老管家上了楼。

    老管家见了颜清薇,一阵儿喘气来不及说清楚,直接就把那猪婆龙的腰带往桌子上头一放,颜小姐眼神不太好,一时间还没看清楚,凑上去看了,一跤跌倒,幸好旁边紫筱姑娘一把拽住了她。

    “这……这是爹爹的腰带,素来不离身的,是不是爹爹已经……”她使劲捂着嘴巴,低声抽泣起来,怎么办?这怎么办?

    颜老管家这时候才喘过一口气来,旁边那紫筱姑娘赶紧奉上一杯茶,他一口气喝了,然后让紫筱把左右那些小丫鬟都赶走,这才把死死捏在手里头的信拿了出来。

    颜清薇一把扑过去抢了信在手上,展开一看,结果,悲剧了,看不懂,上头是日本文字,只隐约能看出什么诱拐、身代金、夺取、狙、崩当下放声大哭。

    老管家这才仔细去看那信,翻来覆去看,可别说翻来覆去了,覆去翻来都没用,看不懂就是看不懂,这时候大明是堂堂上朝,谁去学日文?找遍整个宁波怕也没人会,即便几十年前横行一时的大海寇汪直,跟日本人做生意也是靠日本人写中国字,要知道大多数识字的日本人都会书写汉字的。等万历二十年的时候,日本侵略朝鲜,大明朝出兵援救,打了两年后和谈,结果整个大明朝连一个会日本语懂日本字的都没有,结果在国书上把猴子丰臣秀吉错写成日本国王,猴子觉得受到了侮辱,二话不说,又跟大明干了起来。

    不过,老管家突然想起来了,上次郑家小秀才来通风报信,后来跟小姐吵了起来,似乎说了两句日本话?

    他也不太敢确定,但这时候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就提醒颜清薇,“小姐,上次郑家小相公前来,似乎跟你说过一句什么什么撒又拉的好像是日本语,郑小相公是有大本事的,斑斑大才腹中锦绣,老爷还说他是星宿下凡,想必应该认识这日本字罢”

    “那,我们现在就去城外桃花坞找他。”颜清薇抹了一把眼泪,腾一下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夜深人静,乖官在干什么呢?

    他和陈继儒董其昌喝多了,胡言乱语,还是大头把他背回房间,小倩伺候他净面洗脚擦拭身子,他睡得死猪一般,然后觉得口渴,就迷迷糊糊大喊,然后,似乎有一个人影,窈窈窕窕走过来,伸手把他从床上扶了坐起来,靠在丰腴软绵的怀中,又端了水来喂到他嘴边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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