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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小楼     大明春txt下载     大明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一章 小侄们见过伯父

    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这句话,在大明朝不太适用,唐长老也没有被后世黑成[哦哩哟]那样的八婆型老男人,此刻大明人眼中的唐长老那是相当有地位,以至于乖官骑着白马穿过天津街头的时候,无数人瞧他唇红齿白,仪态非凡,胯下的脚力也是毛色油光水滑白得耀眼,瞧着就颇为神骏,忍不住就夸他,这位小相公细皮嫩肉真真如唐长老一般。

    这话绝对是赞赏之言,中华两千年儒家文化熏陶下来,对这种白面书生的审美感官绝不是后世一句小白脸能遮盖的,事实上后世所谓真汉子纯爷们的美,在大明朝欣赏的人真没有几个,一般来说,史书上若说一个读书人相貌清奇、相貌高古,这实际上已经颇有讽刺味道了。

    像是后世古天乐没转型之前的小白脸模样跑明朝来,肯定是大受欢迎,一看就是[好一个相公],若是等他转型以后古铜色肌肤跑过来,怕是媒婆替他吹嘘的时候也只好说[健壮结实瞧着就是田里头一把好手],而被说媒的若是庄户人家还好,若是诗书人家,肯定啐她一脸,[就这黑厮你也敢跑来做媒,我家书香门第,诗书传家,找的是相公,不是庄稼汉],即便是市井人家,殷实的人家也接受不了一个黑咕隆咚的男人做女婿,这算是社会问题,已经不能算相貌问题了。

    而大明朝中后期,又可以说是读书人最风光的年代,在某些程度上甚至要超越宋朝。这一副白面书生模样,胯下一匹白马,卖相相当于后世帅哥开着限量版敞篷保时捷招摇过市,所以,乖官一开始还有些沾沾自喜,可后来,就有点后悔了,用[看杀卫玠]来形容未免夸张,但的确有很多人骚扰,甚至有媒婆主动上前扯住缰绳问,小相公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天津卫开埠以来,统共出过不到十个的进士,这地方读书人之稀罕可想而知,所以乖官被骚扰也是有原因的,并不光是他相貌优秀还很骚包打扮起来又骑着白马的缘故,若是到了江南,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说白了,还是物以稀为贵。

    所以,到后来乖官不得不撒开缰绳,让马儿在街上小跑起来,这才摆脱了困境,等过了闹市,乖官拍了拍胸,马车车辕上大头就笑,“少爷,现在应该感谢我昨天入城的时候骑了你的马了罢!”旁边单赤霞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臭小子,跟少爷说话愈发没大没小了。”

    赶车的车夫未免就羡慕,当然,也有拍马屁的意思在内,“老管家,你家这位小少爷,不是我夸口,在天津卫赶了三十年大车,从未见过如小少爷这般人物,真真是,画里面走出来的一般。我听说书先生说唐朝有个谪仙人李太白,乃是神仙下凡,莫不是就如小少爷这般。”

    他这个乖巧话说的好,所以,到了码头的时候,虽然单赤霞常年走江湖清楚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些人的话当不得真,但郑老爹喜欢听这话,儿子是谪仙人,这话听着多舒坦呐!就让大头多给了五十个铜钱算是赏钱。

    把车夫打发走了以后,单赤霞让大头搀扶着郑老爹,自己挑起一个担子。这担子里面主要是银子,大明朝的银票绝对没有后世武侠小说和影视作品里面那么大的威力,能通存通兑,上哪儿都一叠银票掏出来付账。事实上,此刻银票更类似与汇票,在大额交易时候才派上用场。至于宝钞,正德年间就废掉了,或许乡下姑娘有夹在剪纸里头的宝钞,或是压箱底的春宫画册里头夹一张,等于一种收藏,但市面上没有流通的。

    乖官这时候有写倩女幽魂的润笔费剩下的两百两出点儿头,闻人氏为了陷害他还送了二百两,昨天那些秀才们来拜访,奉送了大约一百两不到些,因此,这会子乖官大约有五百两的身家,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譬如笔墨纸张,要知道,走海路可不比走大运河,你沿途还能在繁华城市歇一歇脚买点儿东西,走海路那就是一路茫茫全是大海,乖官还准备在船上写成一本本子出来呢!自然要带着笔墨纸张。

    码头上人声鼎沸,各色人等忙着上货卸货,万历年的大明朝有相当一部分货运是靠海运来完成的,所以天津码头极为繁荣,那载着郑家过来的马车刚得了钱掉头就被别人拦下,码头的繁荣可见一斑。

    码头内泊岸的海船大多是四百料的斜面双帆海船,甚至有两艘上千料的大海船,看了这些大船,乖官立马儿就明白了,所谓明朝后期大海船资料失传纯属于乱说,以为看了史书说圣旨上不准造双桅的大帆船就认为大船失传,却根本不去考虑明朝中后期大明皇帝的威信不足以让老百姓乖乖的听话,别的不说,看那些秀才们势无忌惮讨论当朝阁老和宪宗皇帝就知道了。

    只是,看看这些海船的船帆,乖官还是叹了口气,心说这一路上,估计有得慢慢走了。

    写《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李约瑟博士显然是个明粉,乖官看着这些硬帆海船,心说李约瑟把中国式硬帆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可惜依然不能掩盖硬帆最大的缺陷,慢。

    硬帆最大的好处是灵活方便操纵简单,此刻同等排水量的西方船只,使用软帆的操纵人员是使用中国式硬帆的4到5倍,而且软帆操纵起来也比硬帆复杂,但优势就是,快。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贯是国朝的特色,圣旨说不准造双桅的大船,本意是,船不能超过两百料,但民间照样造船不误,区别在于,守规矩的海商造一条四百料或者一千料的船,单桅,不守规矩的海商,该几桅还是几桅,有些甚至也装战船才有资格装的翼轮或者西洋软衡帆,这些所谓海商已经是出了海是海盗,进了港才是海商。

    靠一张硬帆从天津吹到宁波,乖官估计最少需要十天,这还是比较乐观的估计,那么大的船,就一根桅杆,这不是开玩笑么,但民间的商人就是这么阳奉阴违朝廷的,你说不让造双桅船,行,咱单桅行罢!但载重量丝毫不含糊,该多少还少,就好像后世载重三十吨的东风大卡车无良商人们能装八十吨甚至一百吨上路,这也算是大明特色的一种超载罢!

    单思南看着那上千料的大船,张大了嘴巴,跑到郑国蕃身边说:“少爷,你瞧这船,真大啊!上面能有几百人罢!”

    后面他老子单赤霞嗤笑了一声,“这也叫大?当初戚少保从浙江运兵过来的时候,一艘船能装两千人。”

    “两千人?爹,真的假的?”大头觉得不可思议,以前听他老子说一艘海船装两千人,毕竟没有实物对照,权当听着,但眼前他可是真正看着浮在海面上的一千料大海船,简直庞然大物,他认为[真大]的大海船不过装两三百人,能装两千人的大船,那得多大?

    这所谓能装两千人的大海船,就是嘉靖朝剿倭名臣胡宗宪编撰的《筹海图编》中提到过的[方一百二十步,容两千人,其上可驰马往来。]巨舰,当然,这时候胡宗宪死了二十来年了,离戚继光调两万浙江兵北上九边也十来年了,当年的巨舰此刻也是老朽不堪,根本见不得风浪,所以单思南说一千料的船真大,也是没有错误的。

    大头怀疑自家老爹的威信,单赤霞就怒了,眼珠子一瞪,刚要发火,病怏怏的郑老爹笑着就慢慢低声说:“乖儿,来,扶着我,别光顾着看大船。”大头也是有眼色的,晓得自己说错了话,看自家老爷明目张胆包庇自己,哪里还有不屁颠颠跑过去寻求庇护的道理,赶紧一低头,擦着自家老爹的身子就过去了,扶着郑老爹慢慢往前走。

    哼了一声,单赤霞把肩膀上担子整了整,指着前面一条崭新的海船道:“少爷,就是那艘船,船主家姓颜,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说话倒是很和气的样子,听说颜家在宁波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商人,听说咱家是读书人家,本不肯收钱,我对他说,一路上吃喝也是要使银子的,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颜船主这才勉强收了五两银子。”

    乖官脸上微微一红,听着单赤霞的话,怎么都感觉到有一股子劝诫味道在里头,这几天他有了钱,花起来真有点不当钱的味道,虽然钱都是他赚来的,但殷实人家的确看不得,譬如买牙刷这种事情,那樊家百年老店的牙刷真是家财万贯人家才去用,又譬如昨天上街买了一堆零嘴果子蜜饯,这在殷实人家看来,也是极为奢侈。

    要知道这时候的糖可是奢侈品,出口创外汇的拳头产品,雪白如霜,同时代地球上所有国家都没有能做出雪白雪白的糖的水平来,所以南洋和西方都称之为中国糖,日本,印度和南洋诸国都要进口大明朝的糖,史载明朝崇祯十年的时候,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一口气就买了一万五千担中国白糖以及五百担冰糖。

    不过,颇为好笑的,这种糖在大明朝,叫做西洋糖,因为蔗糖是汉朝的时候从印度传过来的,而大明朝称呼东南亚地区为西洋,譬如《郑和下西洋》,南洋这个词大明朝还没有。

    想想看,雪白的糖腌制的果子,那哪里是零嘴啊!简直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实在是太败家了。

    所以,乖官听了单赤霞的话,未免有些脸上绯然,他目前才十三岁,哪怕你满腹韬略,也改变不了十三岁还没长毛这个事实。

    不过,他也没打算认错,该死的大明朝本就没什么娱乐,再不给吃零嘴,那还活不活了,单赤霞点了少爷一句,看他虽然脸红却没吭声,略皱了皱眉头,也只好用少年郎贪嘴来安慰自己,总不好不准少爷吃零嘴,那样未免也太僭越了。

    这时候,一家人已经行到那颜氏海船的跟前,有一位穿着道袍的老年男子在搭板旁等候,看见单赤霞旁边的乖官,眼前一亮,忍不住就赞了一句,好一个读书郎。

    “怎好劳烦颜老哥等候,赤霞惭愧。”单赤霞就上去打招呼,并把自家老爷少爷介绍了一番,“这是我家员外,郑连城,一贯身子弱,见不得风的,这是我家少爷,郑国蕃,县学庠生,旁边的是小犬单思南。”

    那颜氏的老管家看郑老爹戴着一顶黑纱遮面的大檐帽,也没多想,这时候戴一顶垂着纱的帽子是很正常的事情,《金瓶梅》里头西门大官人出门常常就戴一顶遮着面纱的帽子,就好比颜氏老管家自己穿的道袍,他可不是道士,而是明朝道袍是一种很寻常的家庭穿着打扮,决不能看见别人穿着道袍就冒冒失失称呼别人道长。

    两位管家寒暄了一会儿,颜氏老管家让过半个身子请乖官他们上船,“郑老员外,郑小相公,快请上船。”

    乖官牵着马儿,冲颜氏老管家拱了拱手作礼,就准备上船,就听后面一连声喊,“贤弟,郑贤弟。”

    乖官掉头看去,是楚云诺为首的一干秀才们,一众人成群结队,码头上的不管是打短工的平民百姓也好,身家豪富的商人也罢,都是赶紧往两边让路,十数个穿着儒衫的相公,这可不是能够轻易得罪的。

    这些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赶过来,都是连连抱歉,“哎呀!贤弟,我等差一点误了时辰,惭愧惭愧。这艘船便是贤弟要乘坐的船罢!”说着,纷纷指挥跟在后头挑着担子的汉子,让他们把东西送到船上去。

    乖官目瞪口呆,“诸位哥哥,你们这是……”

    那商贾人家出身的新附生公孙聂看着膀大腰圆,也是虚火,本质上还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秀才,一路跑来,只觉得肺里头着火一般,干脆也不顾形象,拽下头上的儒巾就一阵儿扇,“我等商量着,认为贤弟你举家南下,蒙贤弟叫一声哥哥,怎么好意思空手,总要送上一份仪程。”

    那小胖子君小醉,却是摇着从不离身的折扇,从后面挤过来道:“哪位是伯父,我等拜见一下。”

    众人一听,嗨!还是这厮脑子快,我们一路跑,肚里里头着火一般,居然把这个给忘记了,也是纷纷接口。

    乖官被这些秀才们弄得……要说小感动罢!明知道这也是大明朝读书人的路数,要说啼笑皆非罢!人家巴巴地送上一大堆东西,未免说不过去。

    抿了抿嘴,乖官只好拱了拱手,然后让出身子,“这位是家父。”

    “小侄们见过伯父。”

    十几个秀才齐齐躬身为礼,这气势,把码头上人吓了一大跳,那颜氏老管家也觉得有点吃惊,连船上也惊动了,船主都从船舷旁往岸上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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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读书人的手动操作能力比较弱啊!连投三江票都要咱家提示流程,这叫咱家情何以堪。

三十二章 颜氏船主

    郑老爹被这些秀才的齐齐一礼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小腿有点发颤,旁边单赤霞一手扶住他,手上微微一用力,郑老爹顿时惊觉:乖官如今也算是小有名头的名士,我是他爹,自然不能给乖官跌了面子去。

    因此,他刻意拿腔作势,弯腰伸手虚虚一礼,看起来一个搀扶的动作,“诸位请起,小犬何德何能,得你们如此看护,老夫……咳咳!多礼了。”

    旁边单赤霞暗笑,这一套,分明学的是当年征伐土蛮汗,戚少保躬身拜谢朝廷征召的夫子的路数。

    还别说,郑老爹学的挺像回事,秀才们原本隐约有耳闻这位乃是普通人家出身,此刻看来,却是翩翩然有大家风度,果然传言不可信啊!这种人要是普通人家,我们算什么?如此看来,这郑乖官倒是家学渊源的。

    “伯父。”那小胖子儒生君小醉跨了一步,道:“我等与令郎意气相投,如何敢当得伯父这般言语。”

    旁边乖官看了,心说再下去没完没了了,老爹别被吓着,就冲大头使了一个眼色,大头心领神会,立马跳了出来,“诸位秀才,我家员外……那个有恙在身,站不得久,我替我家少爷给诸位秀才行礼了。”说着抱拳团团一拱,搀着郑老爹就走上搭板,把老爹搀到船上,老爹很是欣慰,低声说:“乖儿,如今不错,居然晓得用有恙在身了。”

    大头嘿嘿低笑了两声,“我跟少爷也是学到诗书的。”郑老爹被他那模样逗笑了,笑了两声后忍不住咳嗽,大头赶紧伸手给他抚背,码头上单赤霞给各位秀才行了个礼后也上了船,请颜氏老管家在头前领路,到船舱中把郑老爹安顿下来。

    颜老管家给郑家安排了两个仓位,单赤霞连声多谢,颜老管家笑着抱拳道不敢不敢,寒暄了几句,匆匆离去,到了船尾,那颜氏船主正靠在船舷边上往码头上看去。

    “老爷,郑家的人安顿好了,不过……“老管家说着,顿了顿,有些犹豫道:“我看那郑员外咳嗽不止,声音沉闷,怕是……肺部有疾啊!”这老管家是颜氏家生子,上代家主的书童出身,颜氏上代家主考中过举人,老管家也学得一肚子学问,尤好岐黄。

    颜氏船主三十来岁,颌下三寸长的胡须,脸色白净,头上罩着纱帽,也就是指头眼大小窟窿的网状纱做成的半个西瓜皮模样的帽子,主要是防止梳整齐的头发散乱,身上一领靛青色的长衫,腰间围着一根皮带,上面也没什么猫眼绿祖母绿的宝石,脚上甚至不是靴子而是高帮鞋子。

    这身打扮看起来,完全叫人想不到这位是一条四百料大海船的船主,但实际上,只有真正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才能看出这位中年船主身上的奢豪,譬如他身上的靛青色长衫,颜色均衡细腻且入水不掉,而此刻大多数染布入水多洗几次颜色就会褪得不成样子,所以,明清笔记中描写文人秀才动不动说[胸前油了一块,两袖油了一片],不是这些文人秀才不爱干净,而是实在不能下水去洗,再好的料子多洗几趟也得完蛋。

    而他腰间的皮带,看似不起眼,却是猪婆龙的皮做的,单单这个,就不可以用钱来衡量了,自然不需要什么宝石之类来承托,当然,也有低调的缘故在内。

    由此可见,这位船主的确出身豪奢。

    颜氏船主抚了抚胡须,沉吟了下,说:“这个倒不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叫下面人做饭菜的时候注意些碗筷就是了。既答应了人家,总不好反悔,何况看这小相公,似乎名头很大的样子,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多读书人来相送了。”

    看主人不计较,老管家也就不说话了,倒是颜氏船主对乖官很有些兴趣,“那郑家小相公多大了?”

    老管家也是看着这位老爷长大的,对家中情况更是了解,听老爷这么一问,顿时就明白,老爷怕是对这位的确有点儿兴趣,“看模样听说话,也不过十二三岁,不过,我瞧着他交际往来似乎还颇老成,想必也是早慧的。”

    咂了咂嘴,颜船主摸着胡须,有点遗憾,“哎呀!比清薇小了些。”

    颜老管家闻言一笑,“老爷,小姐年纪也还不大,还是再等等罢!总让她自己拿个主意,说不准哪一天小姐自己就喜欢上什么人。”

    “还不大?十六了,可愁死我了,偏生这丫头眼高于顶,满浙江居然都看不上一个少年俊逸。”颜船主忍不住,手下重了一点儿,揪断了一根胡子。按说,他颜家的女儿自然不愁嫁,十六岁也不是说非得要嫁人,关键还是眼高于顶的问题,这个就叫人郁闷了,要知道,你十六岁看不上人,或许再过三四年年,连你看不上的人也都娶妻生子了。

    “悔不当初啊!让她学什么诗书,女诫读一读也就好了,现如今,心高气傲的,居然要找个文才能让她心服口服的,上哪儿找去?文才,文才,徐文长倒有才呢!可那年纪,做她爷爷都够了。”颜船主仰天长叹,这些抱怨的话,也只能说给老管家听一听了。

    老管家微微一笑,却不答话,一则这话不好答,二来,老管家看着自家小姐长大,心里面那是当孙女一般,颇为所谓隔代亲的意思,只要你不杀人放火,你想怎么地,都依你。何况,自家小姐还是那么出色,浙江首屈一指的名媛闺秀,要知道,除开南北直隶,大明朝十三个布政司浙江第一。

    “干叔,我觉得,清薇如今这样,你有很大的责任,你太宠她了,每次我说她,你从来不帮我说话。”颜船主看老管家不开口,似假似真地说到。他家到底商贾,对身份高低看的不太重,何况老管家是他老子贴身书童出身,与别个下人不同,故此称之为叔,就好像乖官称呼单赤霞一般。

    老管家显然也习惯的自家老爷的不着调,眨了眨眼睛,道:“老爷,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推诿责任啊!”

    颜船主哈哈笑了起来,就不再说这个话题,胳膊依在旁边船栏上,看着码头上郑国蕃和诸位秀才们话别。

    “诸位,今日别离,我等当赋诗啊!”公孙聂首先提议。

    文人唱别离,不赋诗怎么行,可惜,这公孙聂眼光真不怎么样,没看连最有眼色最会出风头的君小醉都没吭声么,这离别一诗,被唐人道尽,连宋人都没什么杰作,而这些相公们,让他们个破题八股还成,酒桌上酒令也不差,这唱别离,就太勉强人了。

    你再怎么写,能写出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的胸怀么!能写出骆宾王[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的激昂么!能写出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么,能写出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么!

    这时候的文人中李贽李卓吾已经开始提倡所谓[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的思想,所以,要么复古,文必先秦,诗词必然古选。要么干脆流俗,写白话文唱本词话去,大名士写唱本词话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公孙聂提议后,看众人沉默不语,脸上顿时尴尬一片,心中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没辙,只好小个子顶大缸,自己上了,可惜,他肚子里面货色实在不多,便秘一般憋得脸色通红,也没憋出个屁来。

    乖官一看,这个围,还得我来解啊!笑着就摇手,“各位哥哥的情谊,小弟心受身受,说句不好听的,这天底下最珍贵的,不就是银子么,朝廷若没了银子,军卫就要轰然而散,官员就会出奔。家庭没了银子,就要吃糠咽菜,小弟要是没了银子,就得饿死喽!诸位哥哥已经把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送来了,小弟已经万分不安,若是各位哥哥再写几首催人泪下的别离词,小弟,小弟也只好转头跳水了。”

    他这话一说,船上某个房舱内,有个梳着双丫发髻的小姑娘扑哧一笑,“小姐,你看码头上那个小秀才,脸皮真是厚,居然说自己最喜欢银子。”

    码头上诸位秀才听了乖官的话,哈哈大笑,文人有个坏毛病,别人谈钱,叫阿堵物,花钱买了秀才身份的人被这些文人称之为[驼钱驴],但文人自己谈钱,则又不一样,典型的双重标准。

    乖官继续在那儿卖嘴,“《论语》里头子路不是说过么,[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朱子修《四书集注》不也说好么,朋友有通财之义,可见此乃我名教最高教义,诸位哥哥如此高待我,小弟我……”他说着,弯腰一礼。

    这个扯淡真扯出水平来了,别说码头上这些秀才们目瞪口呆,从没想到朱子的言论也能这么解释,连船上那位听了丫鬟说笑正在船舱窗口往下面观望的小姐都先是一怔,接着伸出细如葱管的小手捂住嘴巴低笑起来。

    PS:某些同志们既然不看书,还能不留言啊!就好像两个作者描写形意拳,第一个写[一个炮锤轰出,只见一道白光从拳头上幻化出来,势若飞龙,在空中张牙舞爪,顿时把整座大山轰为齑粉,旁观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人颤抖着嘴皮子说:先……先天化境的绝顶高手]

    第二个写[一个五膀七靠,宛如牛皮筋被绕了无数道以后突然松开,啪啪啪啪啪啪啪,一时间也不知道打出去多少拳,对手却借着这股力道往后面翻滚而去,一下就窜上了墙头。主角怒喝一声,不要走,脚下一顿,双臂一抖,形意五膀七靠不传之秘,靠华山。整个人就往墙壁撞去,哗啦啦一声响,青砖砌就的墙壁硬生生被撞塌半边,那人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从墙头栽了下来。]

    这根本是两条平行线啊!你说你非得往我这条线上靠了干啥,你这不是故意给人添堵么,你自己也不舒服,何必呢!

三十三章 公公,我们顶你

    “朱子什么时候说过朋友有通财之义?”那小丫鬟被自家小姐熏陶过,腹中也是有点材料的。

    “他是说朱子点评论语,对子路这句话没有反对,然后自己敷衍出来的意思。”这位颜小姐腹中饱有诗书,不是一般秀才能比拟的。小丫鬟闻言,顿时有些不屑,“原来是编出来的,我就说,朱子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颜小姐轻声道:“也不算编,只是所有人都没往那个上面想而已,倒是一个有急才的。”不过,想一想,以后这句话传扬出去,恐怕会有很多人振振有辞说:“朋友有通财之义,这是朱夫子说过的。”因此,倒是又笑了起来,说:“恐怕以后野史上要留下浓重一笔。”

    小丫鬟抢着道:“野史也是史啊!小姐,我看他好像比我还小呢!就这么点儿大,居然能留史?”

    那颜小姐皱着眉往外头看,可惜,她从小读书看坏了眼睛,用后世话说,就是个大近视眼,眼镜娘,看人的时候下意识就眯起眼睛来,不过她本来眼睛就大而妩媚,这么一眯眼,分明曹植《洛神赋》上[明眸善睐]的味道,看起来就勾魂得很,给人以盼顾生辉之感。

    勾魂了半天,可惜也没看清楚什么样子,就叫自己的小丫鬟,“小倩,他长个什么样儿?”

    “我仔细瞧瞧。”小丫鬟趴过船舱窗口上,仔细看了几眼,回头跟颜小姐说:“哎呀!小姐,他面如凝脂,眼若点漆,触目如琳琅之玉,一见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身姿濯濯如春月柳,身处众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颜小姐先是一愣,接着啼笑皆非,“你确定你不是在背诵《世说新语容止篇》?”

    小丫鬟脸蛋上一红,强辩道:“我哪儿有背诵世说新语,小姐你都不相信我的话。”颜小姐轻轻摇了摇头,心说自然不信你的话,这世上,哪有魏晋时候那种美男子。

    看自家小姐表情,小丫鬟就知道她不信,跺了跺脚儿,恨恨道:“哼!居然敢长那么好看,等他上船了,我给他茶饭里面放点巴豆。”

    颜小姐微笑着摇头不语,一脸“小倩,你又调皮了”的神情。

    这主仆二人正在这儿讨论美男子,码头上乖官和众秀才们也依依话别。

    众人看乖官丰神朗俊,抱拳道别,想想他方才那番诙谐的说辞,都依依不舍,这种朋友,又有趣,让人笑不止,又有名声,能带动自己出名,还有才学,能熏陶自己,简直就是书上才有的良师诤友一类人物。

    为首楚云诺感叹,道:“怪不得香山居士写[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贤弟,我等,真舍不得你走哇!”

    “世上无不散之筵席,今日一聚,我等也得益匪浅,起码,知道了朱子也喜欢银子的。”旁边君小醉拍着折扇说到,众人闻言,忍不住又大笑起来,倒是冲淡了离愁。

    这时候,提议赋别离诗的公孙聂突然灵机一转,想了一个鬼点子来,“贤弟,你看,我们这些师兄弟在卫学里头学的净是些八股,考文章还行,这诗词可未免差了一些……”

    他这话,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什么叫诗词未免差一些,何止差一些啊!差距可大了去了,当然,旁边众人虽然心里面有点儿惭愧,却怎么也不肯说出来的,读书人嘛!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肯承认自己不如人已经是很不错的修养的,大多数都有眼大如箕的毛病。

    “贤弟你乃是斑斑大才,不如,你来作个离别唱,也好纪念我们今日一会,说老实话,再过数年,我们这些人恐怕就要四散了,像我,本来考这个卫学就是为了有个读书人身份好让家里头的买卖免税,以后定然是回家接手家中买卖的……”

    他这么一说,众人就感慨了,这些秀才里头,最大的已是不惑之年了,最小的也及冠了,以后什么前途,实在难说得紧,读书当然是个个想做官了,但最终能考中进士做官的,这里面恐怕一个都没有,要知道整个天津一百多年下来也没十个进士。

    因此,这话说出来,按平时的道理,众人要鄙视他那为了家里面买卖免税的论调的,只是,这话的确说的是大实话,加之此情此景,众人感慨之下,也就不去说他了,谁读书不是抱着个目的,最终无非四个字,升官发财。

    乖官也觉有些黯然,这些人过来拜访,或许也抱着些目的,还是被闻人氏利用的,但,终究说来,到底还是不曾在社会上打滚过,不管年轻也好,年纪大的跟自家老爹差不多的也罢!都还有那么股子读书人的质朴,若是有日后当了官的,进了官场哪里还有好人,要么就像是公孙聂所说,回家做生意去,为稻粱谋,自然也就没工夫读书了。

    这就像是后世大学生们,在校的时候虽然也有调皮捣蛋的,但终究还没被社会污染,有那么一股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味道,可等走上社会,几乎所有人都会被磨得毫无棱角。

    看众人殷殷期盼,似乎觉得他这个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定能做出一首好诗好词来,遂沉吟半晌,道:“诸位哥哥抬爱,小弟就作一首点绛唇罢!”

    这时候,他就完全忘却自己后世的身份,深深投入到这个大明时代,用那被大兴县县令沈榜夸奖为[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诱人嗓音唱曰:“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片帆何处,会稽周郎曲。回首风流,渔阳悦来住。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梁鸿侣。”

    说完,他转身牵着马儿上了搭板往船上去了。

    “留君不住从君去……”众人喃喃。

    那船舱里头,趴在窗口的小丫鬟跳起来,“小姐小姐,作词了。”

    那位颜小姐似乎很吃惊的样子,在榻上往窗户边又靠了靠,这时候,乖官牵着马儿上了船,更加看不到了。

    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片帆何处,会稽周郎曲。回首风流,渔阳悦来住。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梁鸿侣。

    她把这首点绛唇又念了一遍,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北人也能做出这么婉约的词?”

    这位颜小姐若是在后世上网敢这么说,肯定被一堆人骂,骂她地图攻击,可在大明朝,她只是在说实话,南北取士的比例是朝廷定制的,不然在同等条件下,北方士子全军尽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那小丫鬟虽然也有些文墨,但毕竟腹中典故不多,只听得这首词好听,赶紧问自家小姐,“小姐,会稽周郎曲什么意思?”

    颜小姐斜斜依在榻上,眼神有点呆滞,喃喃道:“宁波古为会稽郡下属,三国时候曹操表东吴孙权为会稽太守,周郎指周瑜,周瑜当时领大军在外,这是说两人相得。所谓曲有误周郎顾,这也指,去的地方是唱吴曲之地。渔阳么,天津的古称,梁鸿侣应指梁鸿和孟光夫妻举案齐眉的典故。”

    她也清楚自己身边小丫鬟腹中多少货色,直接给把典故指摘出来了。

    小丫鬟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下,说:“小姐,意思是不是就是说,旅途奔波,灰尘满襟,我留你也留不住只好让你离去。看着你片帆伐海,我们如此相得,就好像孙权和周瑜,可眼下你要往那唱着吴曲的地方去了。回首往日,我们在天津悦来客栈,潇洒风流挥斥八极,那真是让人怀念啊!可眼下你如孤雁南飞,看着你形单影只,真是让人伤感寂寞,若有前世今生,你一定是梁鸿那样的翩翩人物,而我则如孟光思念丈夫一样在远方默默地思念你。”

    颜小姐默然,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么一首俳然婉约的词居然能在天津的码头上听见,可人家词里面的意思,连天津悦来客栈都出来了,若是隆庆五年辛未科二甲头名进士,如今贵为浙江布政司使的李少南,作出这么一首词,还可以接受,可作词的人甚至还没小倩大,何况,作词的人眼下就在她家的船上,根本不容怀疑。

    小丫鬟把这首词白话了一遍,很兴奋摇着颜小姐的胳膊,“小姐小姐,这首词真好听,你说,像咱们浙江的青藤先生能做出这样的词么?”

    青藤先生就是徐文长,号称诗词大明朝第一,清朝的大名士郑板桥曾经自称[青藤门下走狗],是一位大牛人。

    颜小姐有些不耐,拿轻罗小扇拍了拍她,“不过一个小孩子,偶得一首词罢了,哪里能跟青藤先生比。”

    “可是。”小丫鬟跟自家小姐去拜访过青藤先生徐文长的,觉得徐文长一把胡子的老头子,哪里能跟人家惨绿少年比,“小姐,青藤先生十九岁才进了生员,那个人还没小倩大呢!就已经是生员了。”

    “你懂什么,朝廷惯制,南北取士各有比例不同,我有些乏了,出去出去。”颜小姐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挥着扇子让小丫鬟出去。

    小丫鬟也晓得自家小姐脸皮薄,似乎被自己说生气了,嘟着嘴巴,转身走了出去,又把舱门拉上。

    她总是对那个在码头上唱《点绛唇》的少年好奇,南人婉约,她在浙江见多了长得好看的书生,可还真没见过像刚才那个一样的,才多点儿大,就长成这样,要再大些,还得了。

    真想把小姐拉出来到甲板上看看人家啊!省的说我背诵世说新语。

    小丫鬟心里头喃喃,快步往甲板上走去。

    这时候,颜氏老管家看乖官上了船,就挥手招呼颜家的水手们,水手们得了招呼,拔锚升帆,各种喊声连成一片,四百料的大船缓缓离开码头,往海中驶去。

    岸上一众秀才公们纷纷往前跑了数十步,乖官站在甲板上,旁边那马儿打着响鼻,似乎对海风中的腥味不习惯。

    “贤弟。”众人挥手,互相看了看,齐齐躬身施礼,船上乖官不敢怠慢,这是大明朝,事事要讲礼节的,便跪倒在地以礼参拜,这是古礼,不等同于后世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别人只会赞他。

    不远处那穿着道袍的颜氏老管家忍不住就低声赞道:“真是好一个少年郎,有相貌,有才学,礼法精湛……”接着略略摇了摇头,暗中可惜,比自家小姐小了些,不然的话,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佳配。

    便在这个时候,之间码头上一辆马车奔驰而出,直往秀才们那边而去,一路上行人纷纷闪避,只是看那驾车的两个健妇都是膀大腰圆,一副拳头上可以立人、胳膊上可以跑马的架势,首先气势就弱了几分,再看马车,分明奢华,恐怕是官宦人家,只好在背后嘀咕两句了事。

    马车一路奔驰超过那些秀才们到了尽头,花大姐两膀子一叫劲儿,前面挽马人立而起,咴咴咴长嘶,顿时停了下来。

    众位秀才互相看看,心说金屋藏娇来了。

    果然,车厢里头先是春梅跳下来,掀起车厢帘子,接着搀段氏夫人闻人氏下了车。

    乖官眼力好,一早就看见这辆马车了,这时候看闻人氏下了车,心中冷笑,果然来的是时候,船都开了,下面是不是要叫我的大名儿把昨天的缺陷补上?

    他刚想到这儿,闻人氏双手在嘴巴前面一握,大声喊道:“郑国蕃,我等你……”

    卧槽,就知道你这么个路数。

    乖官冷笑,心说你既然耍不要脸,告诉你,论不要脸,大明朝跟五百年后差远了。

    就让我在甲板上撒把野罢!

    他腾腾腾走到船舷边上,大声对着岸上喊道:“姑娘,你莫装逼,装逼遭雷劈,莫装纯,装纯被人轮,莫装嫩,装嫩遭人恨,莫装傻,装傻被人打……”

    一口气骂下去直到面红耳赤气不够用,他这才大口吸了一口气,顿时,一股带着海腥味的海风从鼻腔钻到肺部,颇有海上明月豪气顿生之感。

    这口气终于发泄出来了,用梦入神机那厮的话来说,从今以后念头通达了,这才能成就神功。

    他心里面喃喃,把五百年后的脾气发泄得淋漓尽致,很坚决地对着岸上竖起中指,五品诰命夫人了不起啊!跳到海里面游过来咬我啊!

    船上,岸上,所有人全部目瞪口呆,这位小相公……是在骂人?

    不远处的小丫鬟小倩红了脸庞,而岸上的闻人氏气得玉面铁青,脖颈上粉嫩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爆起,细若削葱管的手指紧紧捏起,指甲刺进了掌心而不自觉。

    十几个秀才们面面相觑,然后,这才觉得这位郑贤弟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互相看了两眼,秀才们胸中突然也生出一股子挥斥方遒的义气来,纷纷跳着脚大喊:“郑贤弟,我们顶你。”

    不要以为顶是后世网络名词,这时候的大明朝用[顶]一字司空见惯,始见于武宗朝,南京吏部尚书朱恩拍大太监刘瑾的马屁,拜帖连[拜上]都不敢写,而写[顶上恩主老公公],从此[顶]、[顶上]一词瘟疫一般在读书人当中蔓延开来,开始还是曲身阿附阉党的时候用,到后来,连文官们写拜帖,脸皮厚些的都用这种[顶]的写法,据说连戚继光给张居正的拜帖都曾经用过[顶上]一词,当然,这是小节,不损戚少保名将的名头。

    乖官在船上挥手,然后大声唱起方才所作的《点绛唇》,岸上的秀才们也跟着大声地唱:

    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

    这《点绛唇》唱响在海面上,孤帆点点,终究在海面上远去了,那小丫鬟看着背着双手站在船舷边的乖官,那雪白的马儿在他身边,不停探过头去跟他挨挨擦擦,他转过头来,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儿笑,伸手去拍拍马头。

    小丫鬟突然觉得脸上滚烫,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儿。

    PS:[南浦沈香雨]这句我本来准备改成[南浦樱花雨]的,因为这个词牌名又称为《点樱桃》,泥马,又怕有孙锡良的粉丝,把孙教授那套[国人喜欢樱花就是汉奸就是谄曰]的观念拿出来,想想算了,用个[会稽周郎曲]罢!这年头文化流氓多啊!惹不起。

    又PS:有读者问乖官的字不需要避讳朱元璋么,朱元璋所设立的文体规范,有“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除凶恶字样以外,无其他应避忌讳”的规则,意思是说如果皇帝的名字为两个字,使用此二字中的任何一个字无需避讳,也无需避讳皇帝名字的同音字,所以乖官的字凤璋是没问题的,只要他别叫元璋就行了。

    再PS:“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璋是圭的一半,二璋合一便是圭,所以,这是形容大臣们手持玉璋联合一心供奉君王的意思。取表字,要么类近,要么反之,譬如杨[过]字[改之],奉璋和国蕃意思类近,只不过被沈榜沈县尊改了一个凤字,当然,也有出处,只是因为大堂上被扒下裤子一节容易被联想,实际上这个字取的很有水平的。我记得给乖官取表字那一章的章节名就叫《左右奉璋》,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头吹嘘过[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的君臣之道。

    咱是不是脸皮很厚?这么夸自己水平高,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傻,为了给乖官取个合适的字,我查阅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资料。有时候自己也想,网络文学,印刷出来也是上厕所的时候看的,有必要么!但,我脾气颇偏执,做事往往一定要按照自己心里面那个路数来。

三十四章 痴呆文妇

    天津卫早消失在海面上,孤帆远影,乖官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小丫鬟小倩看着他背影,觉得小小身影,却有小姐说杜工部诗[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的寂寥之感,本想上去说话,却没胆子迈开步子过去,左顾右盼之下,瞧见了单思南。

    “喂!小书童。”小丫鬟走过去,冲着大头摆了摆手儿,大头扭头看眼前这个穿着蜀锦遍地撒花裙的少女,以为是这家船主的小姐,就微微弯腰,学着乖官的腔调施了一礼,“见过小姐。”

    小丫鬟小倩先是一怔,接着,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大头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等小倩自承身份,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大头虽然机灵,到底没怎么见识过豪奢人家的派头,以为穿着蜀锦裙子就是小姐,这在北地也不算差,像闻人氏,就是一身蜀锦。不过,江南繁华胜地,四大名锦俱都出自南方,一匹蜀锦,在市舶司所在地宁波,十两银子足矣,到南京应天府或许贵些,顶多贵个一二两,到北京顺天府,这价钱可就贵了去了,翻个跟头也不止。

    所以,颜家的小丫鬟穿一身蜀锦裙子,成本大约十三两左右,符合一个得小姐宠的丫鬟的价儿,但是这一身到了大兴县,加上剪裁,估计得大兴县县太爷沈榜一年俸禄四十两拿出来才能拿下,这个,可就不是段夫人的丫鬟春梅穿得起的了。

    自觉出了丑,大头赌气转头不理会小丫鬟,小倩忍着笑,“小书童,姐姐给你道个歉,莫生气了。”

    到底才十一岁,大头很快就不生气了,小倩就缠着他问乖官的事儿,差不多半个时辰,乖官的老底被掏了个一干二净。

    盘问清楚了,小倩喜滋滋去了,回到舱房里头,她大声就冲自家小姐道:“小姐小姐,小倩问清楚了,那位郑家小相公,是顺天府的大名士,作了一首木兰辞,快要名扬天下啦!”

    颜氏小姐正怏怏斜卧在榻上,看她满脸儿兴奋冲进来,一进来就说什么大名士,忍不住生气,“就那个小孩子?大名士?说得那么轻巧,这世上,也就青藤先生才当得起大名士的称呼。”

    小倩吐了吐香香舌尖,心知小姐生气了,就闭上了嘴巴坐在榻边上,舱内精了好一会儿,那颜氏小姐忍不住,问她,“不是说作了一首木兰辞么?念来我听听。”

    “小姐都说了,小孩子能作什么好词,不念了,省得污了小姐的耳朵。”小倩故意说到。

    颜氏小姐被她气乐了,一翻身扑过来,“好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主仆二人在榻上笑闹成一团,好一会儿,才歇了,俱都气喘吁吁,小倩到底是受宠的丫鬟,大凡受宠的丫鬟,都是眼眉通挑晓得看脸色兼会揣度人心的,什么时候可以逗一逗自家主子,什么时候不可以,这些都是学问,因此她不等自家小姐再问,就把人生若只如初见念给自家小姐听。

    颜氏小姐一闻之下,如遭雷殛,脸色都变了。

    不怪这位颜清薇小姐被雷得外焦里嫩,乖官抄袭的那位,号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或称[八百年无双无对],换句话说,宋朝以后的数百年,他的词为第一。而木兰辞又为其代表作,像颜清薇这种时称[痴呆文妇]也就是后世所谓文学女青年加小资产阶级的结合体,也是某个文人们竞相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时代开篇共同的第一句话[我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整日沉迷在苦闷的圈子里,恐惧、彷徨,不明白人生的意义。]

    如此幽艳哀断,洒洒然别有怀抱,这种诗词对一个文学女青年的打击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本来点绛唇就已经让颜清薇惊艳了,这会子又冒出来一首木兰辞,她当然是如遭雷殛了。

    半晌,她摇头自言自语,“我不信他小小年纪能做出这种能传唱千古的词来……”说着,起身拎着裙子就往外面走去,小倩一骨碌翻身起来,“小姐,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去。”

    颜清薇拎着裙角一阵疾行,出了船舱到了甲板上,就看在乖官正在和马儿嬉闹,她停下脚步,身后小倩急急忙忙追过来。

    “就是那个穿月白儒衫的?”颜清薇扭头问小倩,小倩点头。

    这时候,颜清薇倒是有点儿惊惶,不过,要是弄不明白,死也不甘心,当下拽了拽裙子,挺了挺胸,自己给自己打气,“清薇,你可是青藤先生的记名弟子,那个小孩子,不过欺世盗名之徒,怕什么,过去责问他。”

    想到这儿,她胆气顿生,腾腾腾,小脚儿快步走去,到了乖官跟前,刚要张嘴,眼镜娘看清楚眼前人儿了。

    哎呀!小姐,他面如凝脂,眼若点漆,触目如琳琅之玉,一见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身姿濯濯如春月柳,身处众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小倩给她形容乖官的词语在脑海里面响了起来,顿时脸儿就红了:原来,小倩不是胡说。

    跟在旁边的小倩看自家小姐的模样,心中明白,心说:小姐,这下相信小倩不是胡说了罢!你总说这世上哪儿有魏晋风骨姿态的少年,眼前就有一个哦!

    乖官正笑着摩挲小白马的马脸,看一位小姐急冲冲跑到自己跟前,突然又红了脸儿不说话,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这位小姐一身儿白绫,衬托出雪白雪白一个俏人儿,好像是这船主家的小姐。

    自己穿月白色儒衫是因为便宜,可这位小姐一身白,绝对不是穷,一般来说,爱穿白色的人都有一股子洁癖。所以,乖官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

    “可是颜小姐,见礼。”乖官不好失了礼数,弯腰唱了个肥喏。

    “郑相公,万福。”颜清薇脸上绯红一片,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

    这情景,怎么说呢!有点像是江南闹洞房时候让新郎新娘互拜的味道,旁边小倩顿时捂着嘴儿轻笑。

    乖官不明白,颜清薇却晓得自己的丫鬟笑的是为什么,使劲抿了抿薄薄的唇,脸上搽了胭脂一般,红红腻起一片,端的是一位美人,不过,脖颈儿两旁,却是有两条大筋崩了起来。

    旁边小倩一看,不好,小姐似乎有些恼了。

    作为下人,当然要主动给主子解围,当下,她就微微福了一福,“小相公,我家小姐要问你,那木兰辞可真是你作的么?我家小姐可是青藤先生门下弟子。”她意思是,小样儿,是不是你抄袭哪个老儒的?别想蒙人,我们家小姐是青藤先生的学生,也是一肚子才华,没那个大个子,就别去顶大缸。

    颜清薇听自己的丫鬟小倩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顿时又生出些勇气,对极了,这世上,绣花枕头多了是,长得好看掩盖不了欺世盗名的行径。

    当下,就挺起胸来,眨巴眨巴勾魂的大眼睛,“郑相公可能解清薇心中疑惑?”

    言辞虽然客气,意思却一点儿也不客气,我就是怀疑你,你还能解释一下啊!

    这话呢!要是平时问,乖官无可无不可,人家怀疑也正常嘛!十三岁作如此足可传唱的佳作?当然要用奇怪的眼光看你。而且,本来也的确是抄的,虽说作为穿越众,不抄,如何能证明是穿越众。

    不过,这会子乖官的心情不一样,从杀二人自首开始一直到刚才码头上,乖官几乎都被那位段夫人闻人氏牵着鼻子走,好不容易撒了一把野,这又跑出来一位小姐,还要借势压人,青藤先生,哼!徐文长嘛!我知道,文人大写意画风开派宗师,明朝诗词第一,哼!我还知道他是个神经病,无缘无故把老婆杀了。

    因此,乖官极为不爽,几乎有拂袖而去的念头,不过,想了一想,嘴角一撇,笑了笑,决定再来一首《采桑子》。

    抹了抹自己稚嫩无毛的下巴,他缓缓念道:“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说完,他转身而去,小白马打了一个响鼻,摇了摇头,缓步跟在乖官身后。

    “大头,记得给小白马喂点黄豆……哎!少爷我知道了,少爷,那什么海天谁放冰轮满是什么意思啊……你管什么意思,有刀不练你想练剑?读书读多了会坏脑子的,到时候你会觉得苦闷、彷徨,找不着人生的意义,就像是辛太保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少爷,你自己不就是少年读书人……少爷我这样的,八百年才出一个……嘿!少爷,你脸皮真厚,要不,明儿少爷就刻个章,上面就刻八百年无双无对好了,听起来多有气势啊!咱们的祖师爷爷张三丰老神仙据说也曾经号称过横推八百年无抗手……”

    风中最后传来一声,似乎是“……少爷,你以后找少奶奶,可不能是痴呆文妇啊!”

    主仆二人越走越远,到了甲板那头,把颜小姐主仆二人丢在一边,尤其主仆二人的对话,羞得颜小姐满脸通红,也气得浑身发抖。

    “哎呀!”小倩恨恨跺脚,“这小相公,又傲又娇,真真是……那个大头鬼,居然敢说小姐是痴呆文妇,下次我揪了他耳朵……”

    颜小姐何曾被人这般对待,一时间,委屈万分,珠泪儿在眼眶里头滚来滚去,紧紧咬着贝齿,就怕眼泪儿掉下来被人看见了嗤笑。

    一时间,真真是柔肠百结啊!

    “小姐,咱们去找老爷告状去,到时候把他们丢到海里头喂鱼。”小倩是个眼色机灵的,她对乖官极有好感,怎么可能会窜掇自家小姐把人丢海里头,只是随口说来给自家小姐有个台阶下罢了。

    小倩拽着自家小姐,在船后头找到老爷,老爷正准备去用午饭,想着是不是要请那郑家小相公来互相认识一下,看自己女儿过来了,顿时满脸儿的笑,“清薇,你一直说海上无甚风光,怎么肯到甲板上来走走了?”

    小孩子受了委屈,看见爹娘肯定眼泪滚滚,颜小姐也不例外,控制了半天的眼泪儿脱线珍珠一般就滚落了下来,甩开小倩的搀扶,一下扑到自己老爹怀里面,“爹爹……”

    颜氏船主吓一跳,自己女儿向来是个心高气傲的,目无余子,谁能把她给惹哭了?问了几声[女儿,怎么回事,告诉爹爹],颜小姐只是一个劲儿哭,也不吭声。颜船主只好去问旁边的小倩,“小倩,小姐这是怎么了?”

    小倩道:“老爷,是这么回事……”就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个始末。颜船主听完了,有点儿啼笑皆非,这大名士么,自然就要有大名士的做派脾性,那徐文长,不也是如此么,动不动就要抨击时政,自家女儿跟那位青藤先生别的没学到,对一切持怀疑态度的眼光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严格来说,颜船主是不赞同女儿拜在徐文长门下的,徐文长以狂涎著称,名气虽大,大明朝几乎无人不知,但这位青藤先生个性张扬恃才放涎也是无人不晓的,曾经反复自杀过九次,嘉靖四十五年的时候,怀疑老婆不贞,把老婆杀了。

    这位青藤先生杀老婆,屁证据也没有,跟乖官杀人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乖官无罪开释,而这位青藤先生坐了七年牢,最后借着当今万历皇帝登基大赦天下,这才获释回家。

    这样的人,哪个父亲敢把女儿交到他手上?但颜清薇的确心气儿高,读了书以后,觉得天下也就这位青藤先生值得当自己的老师,偷偷带着小丫鬟就跑去绍兴,正逢徐文长从关外归来,因为在关外结识了一代奇女子俺答三娘子也儿克兔哈屯,看十二岁的颜清薇居然敢于一个女子带着个小丫鬟就跑到绍兴来拜师,一时兴奋,就收了个记名弟子,实际上没几天,颜清薇就被家人给领了回去。

    但颜清薇从那时候就自认青藤门下,每逢年节要送徐文长一堆东西,平时也写信问候老师,诗书往来,几年间在浙江文人士子间名气极大。

    想想看,天下第一大名士的女弟子,能不心高气傲么!如今被乖官一打击,懵了。

    这颜船主啼笑皆非,颜小姐在老爹怀里面抽泣哽咽,道:“他……他骂我是痴呆文妇。”

    扑哧一声,颜船主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位颜船主也是秀才出身,算读书人,晓得痴呆文妇是英宗朝[娄东三凤]提出来的,不过那时候痴呆文妇还不算太多,现在痴呆文妇可多了,看了才子佳人书整日梦想着[后花园小姐赠金,穷书生高中状元]的闺秀们几乎都是痴呆文妇。

    事实上颜船主觉得这句痴呆文妇颇有画龙点睛之妙,只是,哪里有父亲不帮女儿反而帮着别人的道理,就哄她,“好好好,乖女儿,爹爹我一会儿就让人准备个小舢板,让那个郑小相公一家在大海上自生自灭。”

    他如此一说,颜小姐反倒是不好意思了,她只是学了徐文长恃才傲物的脾性,又不是刁蛮小姐,哪儿能让别人自生自灭,抬头欲待说话,瞧见自己老爹眼神中的一抹笑色,顿时知道自己老爹在逗自己开心,当下嗔道:“爹爹……”

    颜船主嘿嘿笑了两声,“好了好了,人家郑小相公才十三岁,何必去生那个气呢!当他是个屁,放了罢!”

    颜清薇又羞又气,一顿儿粉拳给自己老爹松松骨头,“爹爹,哪儿有这样跟女儿说话的,不理你了。”

    享受着这父女天伦之乐,颜船主一阵大笑,“好了,乖女儿,别生气了,陪爹爹一起吃饭。”

    不提这边颜氏父女,乖官回了船舱,先问了单赤霞自家老爹这两天奔波有没有动了肺气,单赤霞笑着说老爷这两天欢喜得紧,气色十分之好。乖官这才放心,盘算着这船到宁波也要十天左右,遂准备回自己船舱,开始动笔写下一本词话。

    这船上船舱大约有好几十个,那颜船主给郑家两个对门船舱,舱内逼仄,一方炕榻就占了舱内一小半,此外有一张矮几,想是供吃饭用的,一角还有几张小马扎。

    他摘下腰间村正,然后盘腿坐上舱内的炕榻上,拽过矮几,双手就趴在上面开始想。

    他这次要写的,自然是《白娘子传奇》,大明朝也有这个故事,但跟后世完全不一样,说的是一个妇人带着丫鬟搭船,勾引许宣成婚,后来许宣使用白娘子赠送的财物,都是官府失窃之物,屡次被捉下狱,后来白娘子原形毕露,以全城人的性命威胁,法海用法力逼出白娘子和小青的原型,并把它们镇压在雷峰塔下,救了许宣。

    这个故事后来被冯梦龙写进书里面,充满了礼教说教的味道,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好人坏人泾谓分明,跟后世田汉改编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乖官当然不能那么写,这年头礼教说教的唱词话本多了去了,不差他再写一本,自然要写一个善良、仁慈,且冰清玉洁有救苦救难菩萨心肠的白娘子出来,就像是聂小倩完全颠覆了女鬼的形象一般。

    书名叫什么呢!许仙与白娘子?不好,千年等一回?这个又太超前……

三十五章 吾名射,字大璋

    挠头半天,他考虑到若要做大,必须做出品牌效应来,按照这个路数走的话,还是叫做《倩女幽魂之白娘子》比较妙,以后可以写成一个系列,譬如倩女幽魂之婴宁、倩女幽魂之白练秋、倩女幽魂之小谢、倩女幽魂之香玉、倩女幽魂之辛十四娘……

    这个系列便可以专门写出各种活色生香的女鬼女妖,不与人间相同,坐实他这个大名士的名头来。

    想到这儿,他大声喊道:“大头,大头……”

    单思南屁颠屁颠跑进来,满手拌的蛋黄豆渣,乖官赶紧把他赶走,从包裹里头取出纸张,自己动手磨了墨汁,把笔尖儿舔得饱饱的,在纸张上写下《倩女幽魂之白娘子》,旁边加上了[玉散人]的笔名。

    开篇明义,他觉得前面一本关于聂小倩的故事用后世笔墨太多,也就是说太像小说而不像这个时代的唱本。虽然他估计德艺坊的赵苍靖老坊主会用《足本绣像倩女幽魂之聂小倩词话》这个书名,但里面当真没有多少的唱词。他固然自信故事好,但要想迅速成名,里面还是得多添加一些唱词,因为这个时代故事靠说书人两片嘴巴传播,唱词多,表示琅琅上口,可以让许多不识字的也能哼上两句,而唱词少或者没有,传播的时候就会出现[哈雷彗星和哈雷将军]那样的讹变,毕竟让不识字的人组织语言未免勉强,再经过传播,走形几乎是必然的。

    想要一个故事不单单只在读书人当中传播,那么,多添加唱词就是必然的了,要知道,一个雕版大约可以印三四千本,再多,雕版损耗字迹就模糊了,也就是说,你再版十次,也不过三四万本。

    而大明朝多少人呢?如今朝廷在册大约六千万,从洪武开国到万历几乎就没变过,但实际上,开国两百多年,人口居然没增加,这简直叫人笑掉大牙,按照史实来计算的话,明末年间经过无数次农民战争加上满清入关的屠杀,到了满清乾隆朝还有三亿人口,这是由于摊丁入亩的彻底贯彻实行,让原本没登记的人口浮出水面了。

    如此估算的话,万历十年怎么也得有两到三亿人口,那么,朝廷只有六千万人,其余人哪儿去了呢?

    像乖官,他考上县学以后,户口就从纳税册中勾掉了,也就是说,他加上他郑家的人,一家子就从大明朝消失掉了。

    出版三万本书,相对于大明朝三亿人口,实在杯水车薪沧海一粟,要想得邀大名,起码得让天下三分之一的人晓得他郑乖官写的词话唱本。

    故此,这一本白娘子,无论如何,要在里面添加唱词,就像一些民间剧种,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从头到尾能唱个几百上千句,但你若让她从头到尾把故事讲囫囵了,却未免都有些强人所难。

    一开篇,乖官就直接点明主题,“千年白蛇化人身,大士指点来报恩。欲求前情何处在,西湖高处断桥横。途径山林遇劫匪,剑来拳往施绝艺,胜负分明相告饶,共为女身亦同类……”

    要是把故事情节全部用长诗写出来,未免剧透太狠,所以,乖官八句一写,剧情诗后面就是敷演故事,讲诉一千七百年前小白蛇在深山修炼,被捉蛇人捉到,幸亏小牧童相救,一千七百年后,白蛇褪去妖身化作人形……

    刷刷刷一路写,下笔如有神,很快写到白素贞出山,放下笔来,揉了揉手腕,数数字数,对于到宁波之前写完这本还是有信心的。

    这时候旁边凑过来一张俏脸,白生生的,把乖官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之间,手上的毛病就当是宝剑挥了出去,等看清楚是那位颜小姐身边的小丫鬟时候,毛笔早在对方脸蛋上画了一道魔痕来。

    一收笔,乖官瞪着她,“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要是我手上是一把刀,你的脑袋就搬家啦!”说罢大声喊:“大头,大头。”

    “少爷。”单思南从外面探头,乖官指着小丫鬟问,“你跑哪儿去了?她怎么在我这儿?”

    “少爷,我在清点那些相公们送的东西呢!少爷,发财了,又多了三百多两银子,还许多上好的貂皮,人参都有一根,阿爹说光那根参起码能卖二百两银子。”单思南满脸的兴奋,人参在明朝的医生看来,能治一切男女虚症,医书《金匮要略》就把肺痨归类在虚损范围内,单赤霞屡出九边,无非为了能弄些好参,而能卖到二百两的参,虽然不像武侠小说里头所谓千年人参吃了能增长一个甲子功力,在药店也已经算得上极品参,大多都是富贵人家买回去存着,给病重的人吊命用。

    所以,单赤霞很高兴,二百两银子花时间去赚,终究能赚到,但上品的参,并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他屡出九边,这样品相的好参也只见过一两回。

    乖官哦了一声,问是谁送的,大头说是在那位高高大大的公孙相公所送的担挑里头寻着的,乖官揉了揉下巴,心说怪不得公孙聂自承以后要继承家业做买卖,感情家里头买卖不小哇!

    这个就是读书人的好处,儒林外史里头写范进中举,后来范进死了老娘,欠三百多两银子的债,被张静斋窜掇着出去打秋风,寻摸寻摸,也有钱了,可见读书人互通往来,这也是乖官说[朋友有通财之义]那些秀才们一个劲儿笑的缘故,若没有这等好处,谁还肯十年寒窗。

    他想着,就吩咐大头把这些收到的礼单一笔笔记下来,所谓人情往来,有来有往才对,日后生发了,免不得还有花钱的地方,因此对多了几百多两银子倒是并不太上心,要想富贵出一点儿名堂来,在大明朝,十万两是一个坎儿,就像是武略将军副千户段天涯家里头一般。千万不能把德艺坊赵苍靖老坊主说的[本县县尊一年俸禄四十两]当真,哪儿有光靠俸禄生活的大官人,大明朝除了一个海瑞,就没第二个。

    这样看来,这眼下接近一千两银子,就不算什么了,勉强算个殷实人家,但作为一个读书人,尤其是有名气的读书人,这点银子是万万不够交际往来的,除非乖官甘于平淡,老老实实在市井做个普通人,但这实际上不可能,因为他老爹的病,那是要花大把银子的。

    大头光顾着兴奋,数银子十分开心,顾不上服侍少爷了,得了乖官吩咐,转屁股就走。看大头又走了,乖官耸了耸肩,看着一声不吭的小丫鬟,“你叫什么?”

    “奴婢叫小倩。”小丫鬟眨巴眨巴大眼睛,眼神里头尽是倾慕,原来这位郑小相公还会写唱本,写的真好看哩!忍不住就想往下看,“小相公,你这个唱本,后面白素贞去杭州找到那个小牧童了没有啊?”

    乖官有些啼笑皆非,拿了汗巾给她,让她先擦擦脸上的墨痕,“你叫小倩?这名字倒是跟我前面一本里头的女鬼一个名儿……”

    小丫鬟拿着乖官的汗巾,正擦脸上的墨痕,听了女鬼二字,啊一声跳起来,乖官仔细看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样子,脸蛋儿嫩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眼睛一阵颤动,眼睫毛就跟两排羽毛扇一般,一身青翠的蜀锦裙子打扮,左边手腕上还戴着一个翠色的玉镯子,两个丫髻松松地挽在左右太阳穴上面些,各有一缕青丝挂在耳边,就如晏几道所谓[垂螺拂黛],实在是个小美人儿。

    当下,他就笑着道:“别怕,我书里头的狐仙妖怪什么的都是有着善良的心肠的……”说着,看她脸颊上墨痕有点没擦干净,下意识就伸手过去,用指腹帮她揩干净。

    小丫鬟小倩顿时屏息,身体僵硬,脸上腻腻吐出一层橘色,慢慢地越变越红,一直渲染到脖颈,耳朵旁边那些可爱的绒毛也刺了起来,却是紧张得比见了鬼还可怕似的。

    乖官一看,当即就反应过来,自己这个举动有些暧昧了,尴尬缩手回来,“这个,小倩姑娘,你还没说找我干什么呢!”

    小丫鬟低下脑袋,下巴都快埋进胸脯中间了,蚊子哼哼一般低声说:“我家老爷请小相公过去一晤。”

    她是得了颜氏老船主的吩咐,请乖官过去说话的,到了乖官的船舱内,发现乖官趴在矮几上写字,好奇过去一看,就看入神了。

    看小丫鬟这幅模样,他又不是初哥,如何看不出情窦初开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心说自己貌似才十三岁,毛也没长一根呢!怎么这些女施主一个个都叫自己无话可说呢!却不想想自己九岁就娶了小妾是什么个道理,更何况大明朝的女孩子十三四岁明白男女之事实在很正常。

    这玩意儿就像是心理障碍,好比后世司法解释[已满十四周岁未满十六周岁的,偶尔和幼女发生性行为,情节轻微未造成严重后果的,不认为是犯罪],而他自己,连十四岁还没满,他觉得人家太小,可人家,似乎却不嫌弃他小……

    这真有些挠头,乖官想抓耳挠腮,犹豫片刻,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罢!装傻。

    他掸了掸衣裳,正色道:“那,我随你去见你家员外。”

    小丫鬟鹌鹑一般,低着脑袋转身,[砰]一脑袋撞在舱门上,啊了一声,捂着脑袋急急忙忙往外头走去。

    乖官苦笑,跟在后面。

    颜氏船主的房间在顶舱,门对门两间房舱,小倩低着头走到门口,“老爷,郑小相公来了。”

    “快请。”

    小倩旁过身子让乖官进去,乖官对她一笑,迈进舱内。

    等他一进去,小倩顿时双手捂着脸蛋,心说丢死人了,这个丑可出大了,小姐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笑我呢!

    乖官一进去,一股豪奢气象扑面而来,迎面的地上铺的是波斯地毯,进门的角落放着一尊斑驳的香炉,古色古香不晓得是哪个朝代古物,里头烧的是龙涎香,有一道帘子遮着里头景致,那帘子都是一颗颗珍珠串起来……

    卧槽,这就是大海商的豪奢啊!

    他眼珠子转了转,这些虽然在他心底其实不算什么,后世的珍珠都论斤卖,淡水养殖珍珠拿到大明来估计能卖出夜明珠的价钱,但在大明朝,当真是极品富贵。

    一直枯瘦的手掀开珍珠帘子,是那位颜氏老管家,微笑着请他进去。

    颜氏船主看他一身月白色儒衫,就那么不卑不亢走进来,心里面忍不住就赞了一句。

    从榻上起身,他笑着拱手,用的是读书人的礼节,请他在塌上坐定,旁边老管家奉上香茶,乃是琉璃盏,里头泡的雀舌,茶叶在透明的茶盏内上下浮动,宛如一幅风水图画。

    乖官随口喝了一口,感觉还凑合,就道:“可是南直隶境内小茅山的雀舌?”

    颜氏主仆二人一愣,看他的神色都有些猜疑不定了。

    明朝实际上已经有了茶叶炒青,但不算普及,大多数还是煮茶点茶,也就是日本茶道那一套,而泡茶非豪奢人家不能享用,因为泡茶要观赏,要看茶叶在水里面上下浮动宛如文人水墨画一般的意境,需要琉璃盏,这琉璃盏可不是后世两块钱一个的玻璃杯子,扔点茶叶进去用水一泡就能欣赏茶叶在水里头上下浮动的。

    但乖官的做派,分明就是毫不稀奇,落在颜氏主仆二人眼中,未免就高深莫测起来,这得什么身份才能对用琉璃盏泡的茶视若无睹,还能一口就尝出味道晓得产地?要知道这琉璃盏可不是随便什么富贵人家就用得起的,讲个逾制的话,琉璃盏那是皇家大内才用得起的,民间极为罕见。

    主仆两个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但两人都是老狐狸,不肯直截了当的问出来,就把疑惑埋在心里头。

    “不曾主动来拜访老船主,说起来,都是国蕃失礼了。”乖官先跟颜船主告了个罪,颜船主把疑惑藏在心里头,端起茶盏示意,“郑家贤侄哪里话,有贤侄这般大才子肯坐我颜氏的船,是我颜氏的福气才是,还没动问上下名讳。”

    乖官看他称贤侄,也就自认贤侄了,人家一把年纪了,喊声叔叔也没什么,“小侄名国蕃,字……凤璋。”

    “可是璋圭之璋?”颜船主一脸喜色,乖官点头,这位船主大笑,“如此说来,我与贤侄,那是十分有缘了,吾名射,字大璋。”

    扑哧一声,茶水从乖官鼻孔里面喷了出来。

    “哎呀!贤侄……”颜船主名射字大璋站了起来,“你这是……”

    一连声的咳嗽,乖官捂着鼻子摇手示意没事,鼻腔内确是被茶水呛得难受,眼泪水都出来了。

    旁边颜管家赶紧出去招呼,“小倩,去绞一把热乎的面巾过来。”外面小丫鬟脆脆地哎了一声,没一忽儿,伸手掀开珍珠帘子,走到乖官身边,脸上微微带着羞意,递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面巾把子。

    乖官接过来,展开面巾搓了搓脸,道了谢,把面巾还给小丫鬟,心里面不停腹诽:卧槽,你叫什么不好,叫**……

    他这副皮囊,十三年来也是饱读诗书的,估计这名字出自[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半圭为璋,玉也,射又指璋的边角,从理论上来说,这名字无可挑剔,两两相映,关键和颜字连在一起,就叫人喷饭了。

    看着颜船主一脸关怀的模样,乖官实在觉得想笑,只好捂着嘴巴干咳。旁边小丫鬟上前一步,给他轻轻抚背,老管家有些奇怪,心说这小丫头那是跟小姐学来的脾性,怎么肯给人抚背了?

    瞧见老管家奇怪的眼神,小倩脸上一红,往后站了一步。

    “叫老船主……”乖官刚称呼老船主,看**似有不悦,顿时改口,谁叫自家南下人家只收了五两银子呢!这就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叫颜伯父见笑了,这茶吃得猛了些,呛到鼻孔里头去了。”

    这一改口,顿时就成通家之好,古时不是随随便便就改称呼叫人的,人家叫你一声伯父,你就得担当起伯父的责任来,叫一声叔叔,自然就要做到叔叔的本分,就好像天津的秀才们跟乖官称兄道弟改称贤弟了,五两银子奉上就不够,第二天这才每人又补了二十两仪程,各自还有礼物,越是叫得亲切,你的家财银子越是要跟人分一分,即便到现在,也还有俗话说[娘舅家一头牛,外甥得一个头]

    被叫了一声伯父,**颜船主顿时眉开眼笑,“小倩,去给少爷拿些点心来,你这一去,半个时辰,老爷我差一点以为你落海里面去了。”却是顿时也改了称呼,愈发亲近。

    被自家老爷调笑,小倩顿时脸上飞起红云,转身腾腾腾去了,这边乖官和颜船主闲话,没一忽儿,小倩端来些豌豆黄之类零嘴小点心,乖官的确也有些饿,也不客气,伸手过去拿了就吃,旁边**倒是喜欢他不娇柔造作,不似自己见过的那些江南文人士子,愈发看得他顺眼。

    吃了些点心填饱肚子,乖官刚准备嘬一嘬手指,旁边小丫鬟就送上了干净的手巾,他笑笑,接过来擦擦,“小侄方才在船舱里头写文,一时间忘记了吃饭,正好颜伯父这点心味道好,多吃了几块,叫颜伯父见笑了。”

    “哦!写的什么?可能说与我听一听。”颜船主虽然也是商人,不过到底读过书考中过秀才的,自恃和普通商贾不同,一听写文,自然就有兴趣,何况还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乃是做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留君不住从君去、海天谁放冰轮满等诗词的名士,虽然说年纪的确小了点儿。

    乖官笑了笑,道:“游戏之作,乃是一个词话唱本。”旁边小丫鬟就插嘴了,“老爷,我方才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少爷写的可好看了,说的一个白蛇在深山修炼……”

    她年幼貌美,又颇为活泼,浑身洋溢青春气息,这一手舞足蹈给自家老爷演示自己看的文字,颇有翩翩起舞之妙,乖官看着,眼中就有赞赏味道。

    **颜船主从旁看了看自己的老管家,老管家寿眉微动,脸上似笑非笑,颜船主也笑了笑,转首就对乖官说:“哎呀!如此说来,贤侄是要在船上写一本足可传世的唱本词话来了。”

    乖官赶紧摇手,“不敢当颜伯父称呼足可传世四个字。”颜船主大笑,“你这个人生若只如初见都不敢当,那天下士子岂不是都要不敢写文了?我看当年升庵公写滚滚长江东逝水,也不过和这人生若只如初见在伯仲之间啊!”

    乖官顿时汗颜,状元出身大明三大才子之首的杨慎哪里是自己敢比的。

    “既然是在我这船上写的,以后定然也是一段佳话。”颜船主忽然转首对小丫鬟说道:“小倩,这段日子你就不要在小姐跟前服侍了,就跟在少爷身旁,一定要小心伺候,可明白么!”

    乖官赶紧起身,道:“这如何敢当。”**颜船主起身伸手把他按坐下,“贤侄,就这么说定了,只是,我有个要求。”乖官看似乎拒绝不掉,就拱手请颜船主吩咐,“颜伯父请讲。”

    **哈哈大笑,“每天写出来的,要给我一睹为快,可能否?”

    “这是自然。”乖官起身行礼。

    “如此,我就不留你了,我也盼着早些读到贤侄所作唱本。贤侄只管用心去写,吃喝什么的我都会安排,蒙你叫我一声伯父,你父亲那就是我的兄弟一般,不需挂在心上,都有我。”颜船主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乖官作为大明朝的读书人,这时候自然要一躬到底表示谢意。

    殷殷把乖官送到舱门外,**再次叮嘱脸色有些红晕的小倩好好照顾郑国蕃,这才让他离去。

    看乖官转过船舱下了顶楼,颜船主抚着胡须道:“干叔,你觉得这个郑国蕃……”

    “老奴可看不透。”颜老管家赶紧自谦,这个可不好回答,自家老爷打的什么主意他也清楚,只是人家未必肯,毕竟自家小姐要大人家三岁,何况看这位人才相貌都是首屈一指的,等到了宁波,要是真写成了唱本,外头一传唱,到时候怕说媒的能踏破他郑家门槛。

    “唉!女儿操碎爹娘的心啊!”颜船主摸着胡须叹气,做买卖讲究手快有手慢无,找女婿何尝不是如此,不然自己何必巴巴地让女儿的贴身丫鬟去服侍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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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章 光武皇帝和牛X

    难平心中滔天怒,青儿仗剑救许仙。怎奈终究道行浅,难敌秃驴负伤残。

    姊妹情深能不顾,触犯天条漫金山。一己私怨法海迷,挂牵夫君素贞陷。

    海上方数日,书中已数年,乖官笔滔滔,已经写到了白素贞和小青水漫金山,这个乃是重头戏,总要写的赚人眼泪,即便乖官是老笔杆子,也是在船舱里头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咬笔杆子一会儿挠头,从早晨写到黄昏,终究把这一折子写的精彩纷呈,既有刀光剑影又有柔肠百转,把旁边的小倩看得眼泪儿不要钱一般,一边儿抹泪一边儿把糖霜桃条放进嘴中胡乱地咀嚼着。

    放下笔来,乖官揉着手腕,看她这副模样,未免有点哭笑不得,这真是……果然宁波顶级豪商家里头出来的丫鬟,这几天把他买的糖腌果子吃掉一半,虽说另外一半是进了他的嘴巴,可谁见过主子跟婢女分享吃的。

    这个倒不是乖官小气,关键是大头妒忌了,这翠衫儿的丫鬟把伺候少爷的事儿揽过去不说,吃起糖腌果子来,少爷嘴巴里面塞一个自己嘴巴里面塞一个,把大头馋得啊!等每晚小倩拿着稿子回顶舱,大头总要如佞臣进谗言一般,在乖官耳朵旁嘀咕,果然是,民不患贫而患不均。

    任何事情都架不住每天有人嘀咕,这或许也是皇帝身边的佞臣总能小胜忠臣的缘故罢!乖官咳嗽了一声,犹豫了下,对旁边小倩道:“小倩……你……明儿就不要过来伺候了罢!”

    小倩正为白素贞的遭遇流泪,嘴巴里面的糖霜桃条也止不住心中的酸乏,只觉得这白素贞和小青好可怜,自家的相公被仇人镇压,苦苦哀求毫无作用……眼泪儿扑哧扑哧落着,突然听乖官这么一说,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哭泣,一颗心噗通一下,顿时就沉到底了。

    “少爷……婢子是哪儿做的惹少爷生气了?”

    门口大头早忍不住了,一步窜进来,一把抢过她手上装着糖霜桃条的小瓷盆儿,“哪儿有你这样服侍少爷的,就知道吃,糖片儿吃完了吃糖杏儿,糖杏儿吃完了又吃糖桃儿,那可是花了将近十两银子买的,等闲人家一年也不见得能花这么多,把腌果子都吃完了……”他咂了砸嘴,终究忍不住,补了一句道:“俺一片儿都没尝着。”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乖官忍不住就笑了出来,算了算了,终究是自己没调节好。

    养美人是一件很费钱的事情,像小倩这样千娇百媚的女孩子,给你红袖添香,帮你磨墨,帮你捏肩膀,给你打扇子,给你递面巾……吃两个糖腌果子,又有什么打紧的,虽然说大明朝的蜜饯的确贵的离谱。

    再则,她到底是宁波首屈一指的海商家出来的,虽然只是丫鬟,但所谓大户人家丫鬟,比起小门小户人家的小姐,怕还精贵些,又不是你家的家生子,实在要求不来。

    所以,乖官决定打个马虎眼,抹个泥灰,混个两面光,看着怔怔然的小倩,道:“有好吃的,记得分大头一点,你也跟你家小姐读过书了,想必知道民不患贫而患不均的道理……”然后觉得自己这个所谓少爷当的有点儿莫名其妙,还得管人家吃果子,唉!管理组织学没学好啊!

    而大头听自家少爷这么说,涨红了脸蛋,“少爷,我可不是为了自己吃果子……”

    乖官从榻上跳下来,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知道你不是为了吃果子,这几天都在船舱里头,也怪气闷的,大头,把剑拿上,咱们到甲板上练一会儿去。”说完,就扭头出了船舱。

    单思南不得不把手上抢过来的小瓷盆儿放在矮几上,转身摘了挂在墙壁上的村正,看了看犹自发呆的小丫鬟小倩,忍不住哼哼,大声分辩道:“俺可不是为了吃果子,俺就是告诉你,做下人要有下人的规矩,俺们郑家可养不起像你这样大豪商人家出来的丫鬟……”

    小倩脸蛋上还挂着眼泪,虽然是因为看书而流泪不是因为被他单思南呵斥而流泪,不过,大头说了两句,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他也不是傻蛋,自然晓得有个小丫鬟服侍少爷跟自己服侍少爷,两厢比较起来到底有区别的,要不然那些说书先生讲才子佳人书,里头尽是什么贴身丫鬟,可没听说过贴身小厮。

    因此,他说了一半,觉得词穷,就抱着村正转身出了船舱。

    快步追上慢腾腾走着的乖官,两人上了前甲板,一阵海风透着湿意迎面拂来,有七八个水手正在擦甲板,为首的一个胖大汉子正叉腰呵斥他们,“你们这些臭小子,一个个见天儿在那儿嘀咕闲话,大小姐的事情是你们这些家伙能议论的么?尤其是你,田七,不好好干活,整天嘀咕人家郑小相公的诗,难道你也想学人家郑小相公作诗不成,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今儿我就再用郑家小相公的话告诉你们,莫装逼装逼遭雷劈,别有的没的,心气儿大的要死,我再给你们补充一句,再怎么装逼,还是装逼,人家郑小相公那是牛.逼,真牛.逼是装不来的……”

    跪在地上擦甲板的几个看见了自己头目身后走过来的郑小相公,而何马象正口沫横飞骂得痛快,这几个脸色憋的又青又紫,想笑又不敢笑。

    叉腰正骂得畅快的何马象突然被一只手拍了拍肩膀,搅了他骂人的兴头,忍不住一溜口道:“哪个拍何大爷的肩膀……”说着,一转头,正看见一身儒衫的郑家小相公,当下骇出一头汗来,噗通一下就跪在地上,“小的何马象,见过小相公。”

    这何马象也算是颜氏的老人了,领着一个管船头目的衔,这船上的水手俱都在他手底下管着,平日里头好逸恶劳,最大的爱好就是去茶楼听说书,捧一壶茶听三国、水浒,那个真是人生至高享受,时间长了,听书也听出道道来了,总觉得越是仔细咀嚼,越有味道,平时讲话虽糙,却也有那么三两分道理在里头,故此,沾着家里面老人和做事还算得有谱儿的缘故,虽不晋升,却也是牢牢坐着管船头目的位置。

    像他这样的老人儿,自然有门门道道的消息,隐约听说自家老爷有意思招那个长得跟天上三太子差不多的玉人儿郑小相公为婿,故此,这两天琢磨着郑家小相公的名言,什么留君不住从君去之类太深,读两遍也昏头涨脑的,不过那《莫装逼》倒是浅显,一琢磨,也就琢磨出味道出来了,而且越是琢磨,越觉得里头有深意,似乎说透了做人的道理。

    做人要有眼色,还不能太傻,得仔细领会主子的意思,又不能太老实,要在手底下人面前拿出谱儿来,那些人才晓得高低深浅……总之,要会装,但是又不能太装。

    对于郑小相公的话,他是越琢磨越有味道,对那些夜里有事没事爬到桅杆上面对着月亮念什么[海天谁放冰轮满]的家伙,他是打心眼里面瞧不起,人家郑小相公那是什么人?十二岁进学,天上星宿下凡,岂是你们能学得来的。

    这会子他冒犯了郑小相公,别说人家小相公满腹才学,尤其是以后很可能成为自家的姑爷,这……自己占了姑爷的便宜,这该怎么办?

    所以,他膝盖一软就跪在地上了。

    乖官倒也没跟他计较的意思,只是觉得这胖子说话有趣,就让他起来,结果何马象觉得两腿还软着,有点儿站不起来,苦着脸儿说:“小相公,您天上星宿下凡,您跟前哪儿有小的站的地儿,万万不敢。”

    这个马屁拍的,乖官好笑,道:“不需多礼,起来罢!”

    何马象低声说:“腿软,站不起来。”这话一说,乖官和大头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这胖子,太逗了,偏生脸上还一脸老实,乖官觉得这这厮颇有老实和尚嫖红燕楼名妓欧阳情的那种意境,明明是拍马屁,偏偏很腼腆用很老实的口气说出来。

    忍着笑,乖官让大头把这家伙拽起来,问道:“你叫何马象?”何马象连连点头,“小的何马象,小的父亲是被老管家亲自领进府里头的,小的是家生子,在颜家勤勤恳恳三十多年了,十年前蒙老爷开恩,提拔做了管船头目。”

    乖官心说我管你给颜家勤恳多少年,却不知道何马象是拿他当姑爷对待,自然小心翼翼,恨不得把祖上三代交待清楚,万一有什么不好听的经过这位的嘴巴传到老爷耳朵里面,岂不是冤枉。

    “刚才听你说话……”

    乖官还没说完,何马象抬手啪一下给自己一巴掌,“叫你胡言乱语,满嘴喷粪,污了小相公的清听……小相公,小的知错了,以后一定紧紧管住自己这张破嘴。”

    卧槽,这都什么人才,乖官啼笑皆非,也太会看眼色了罢!

    看这胖子一脸老实憨厚,乖官忍不住就逗他,“既然你晓得教训手下人莫装逼,还知道真牛.逼,可知道牛.逼一词的典故出处啊!”

    何马象顿时苦起脸来,典故他知道,听说书先生们说过,引经据典嘛!有名的书里头拿出一句来,就叫典故,但牛.逼只是民间俗话,哪儿来典故。

    不过,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限的,他怕乖官责罚,脑筋拼命动着,突然想到说书先生说《东西汉俗本演义》里头讲光武皇帝刘秀起兵的时候比较穷,骑牛杀了新野尉,抢了马以后反王莽……

    “小人听东西汉演义,里头说光武皇帝骑牛杀新野尉得马,想必牛.逼大似马.逼,后来光武皇帝中兴,那是真真牛.逼的,想必……”他看着乖官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这应该就是牛.逼的典故罢!”

三十七章 有女夜奔

    光武皇帝骑牛杀新野尉得马。

    牛.逼大似马.逼。

    郑国蕃彻底被这个一脸憨厚的胖子给搞了个囧囧有神,这个典故解释的强悍啊!真是个人才,这要是五百年后,起码也能混个论坛版主,给海商做管船头目真是白瞎了。

    看这胖子哈着个腰,额头上冒汗心虚地看着自己,乖官虽然肚子里头笑翻,但脸上却毫无表情,抬起手来慢慢伸过去,在这何马象肩膀上拍了两下,“何头目真是屈才了,《后汉书》中这么冷僻的典故居然也能知道。”

    何马象被乖官两下拍得浑身乱颤,倒不是乖官拍的重,而是他紧张导致,等乖官一句话说完,他这才如释重负,紧接着又是一喜,感情自己随口乱说,居然蒙对了?

    他一时间倒是欢喜得有点儿发呆,这个……我也能引经据典了?

    “何头目,我在这块儿活动活动身子,你不介意罢!”

    “啊?哦!不介意不介意。”何马象赶紧把那瞪着眼睛看自己的水手们赶到旁边,“小相公,您随便。”

    乖官笑笑,对他拱了拱手,问大头要过村正,主仆二人就在甲板前头喂招。

    那何马象把水手们赶得远远的,这才看着前头甲板两人窜越挪移挥舞宝剑,一边摇头一边咂嘴,“真是文武双全,怕是要五百年才出一个,怪不得老爷巴巴地想招他做女婿。”这五百年出一个的说法,自然是说书先生们嘴巴里面常说的,他听说书听得久了,晓得大才肯定都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其余的,不过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罢了。

    “何管船,何管船。”一群水手挤过来,“那个什么牛.逼大似马.逼的,真的是什么典故?”

    何马象顿时挺起胸脯来,“没听人家郑小相公说么,后汉书,后汉书知道不?就跟关二哥夜读春秋一样,后汉书跟春秋差不多,知道为啥你们是水手我是管船么,因为我看的书多,什么春秋,夏冬,前汉书,后汉书,我都是看通了的。”

    那些水手顿时一通马屁狂拍何马象,拍得何马象舒服得不得了,脸上渗出一层油汗来,得意地说:“看在你们今儿干活挺卖力的份上,晚上吃饭每人加一块肉,田七,去给马厨子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晚饭每人加肉。”

    水手们轰然一声,“多谢何管船。”有些人不知足,腆着脸儿问能不能再来一杯山阴甜酒,不需多,一小杯就足够。何马象顿时沉下脸来,“真学牛逼了,还想喝酒?赶紧到后甲板上擦甲板去,不擦干净老爷我……”他说着,竖起一只手,紧紧捏起,醋钵一般大小,水手们轰然而散,小鸡一般跑到后面甲板上去了,何马象这才放下拳头,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一帮贱骨头。”

    而在船舱顶层的颜船主则扶着床榻的边栏透过窗格子看着下面郑国蕃和单思南练剑,他这一间舱等于船长室,可以通过窗户看见前后甲板,视野极好,是整艘船最高的地方。

    “哎呀!真是文武双全。”**摇头咂嘴,愈发觉得这郑小相公日后必定有出息,最不济事,那也得是一代大名士,运气好,入内阁做阁老也是可能的,关键是这位年纪小,一切皆有可能,一旦生发起来,起码能有四五十年的仕途好走。

    想到这里,**忍不住就走到对门女儿住的船舱,拍了拍门,没几个呼吸,小倩拉开舱门,他疾步走了进去。

    颜清薇正捧着小倩拿回来的书稿,边看边流泪,为书中白素贞和小青的感情,为白素贞敢于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反正,眼泪不要钱似的就往下流淌着。

    看自己女儿这副模样,**忍不住皱眉,哎呀!我的傻女儿啊!你真是看三国掉眼泪,为古人担忧。这书么我承认她固然好看,可哪儿有写书的人好看,你要有本事把那人牢牢攥在手里头,想让他怎么写他就怎么写,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何必舍本求末,真真不智,亏得还是青藤先生的弟子。

    这数天来,颜清薇颜小姐一次也没主动去拜访过十三岁大名士郑国蕃小相公,倒是每天盯着小倩要看郑国蕃新写的稿子,眼泪也不知道被乖官赚去了多少。她老爹也不知道几次在她跟前明里暗里的暗示,那意思么,她这么聪慧的女子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可问题是,她觉得,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罢了,就算是诗好词好唱本好,凭什么叫我这个青藤先生的弟子上赶着巴巴地去找他?若是他肯放下架子来主动拜访我,我就勉为其难,给他一个面子,不然……哼!

    这骄娇二气一犯,可愈发不肯去见郑国蕃,甚至连船舱都不出一步,省得碰上了不尴不尬地难以决断。

    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贵妃不急宫女急,把颜老爹急得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现在人家十三岁,下手还来得及,再等一两年,如何还来得及?只看这写出来的《倩女幽魂之白娘子》唱本,颜老爹几乎敢断定,一旦到了宁波,人家把本子一卖,不到一年,这唱本肯定哄传天下,到时候,那么大一个金龟婿,谁不想上来咬两口。

    “女儿。”颜船主笑眯眯走过去,“这唱本还好看么?”

    颜清薇瞧见自己老爹一脸儿笑,就知道自家老爹在动什么脑浆了,干脆,就把话给挑明了,“爹爹,你的意思女儿不是不明白,不过,女儿像是那么自甘下贱主动倒贴男人的么?何况,那位恐怕还不算男人……”

    这话说的有点儿重,颜老爹一听,嗨哟!我的傻女儿唉!恨恨跺脚,却又发不出火来,只好苦笑,“好好好,依你,都依你。”

    **在女儿房舱内坐了一小会儿,无可奈何出去了,旁边小倩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家小姐有点儿傻,郑小相公那样的人,打着灯笼找遍浙江怕也找不到,偏偏小姐居然在这时候讲面子,问题人家郑小相公等得起,再过三年不过十六岁,可小姐等不起啊!再过三年就十九了,十九岁还不嫁人,那就是老姑娘了,自己三年后也十七岁了,也算是老姑娘了。

    大明朝的女孩子早熟,宋代陈自明编撰《妇人良方大全》说[男虽十六而精通,必三十而娶。女虽十四而天癸至,必二十而嫁。皆欲阴阳完实,坚壮强寿。]从医学角度来说实在是很有道理的。

    但实际上,奉朱子言行为圭臬的洪武帝朱元璋规定男十六女十四必嫁娶,譬如朱元璋的女儿宁国公主,西元1364年生,1378年嫁给汝南侯梅思祖的儿子,正是十四岁。

    因此,严格来说十六岁的颜清薇此刻已经是老姑娘了,而十四岁的小倩则正当青春,适宜嫁人了。

    青春妙龄的小倩看乖官啊!就好比玉兔姐姐看唐长老一般,用说书人的口吻就是恨不得囫囵一口吞进肚子里头去才好。偏生自家小姐稳坐钓鱼台,真是小姐不急丫鬟急,急得跳脚。

    若是自家小姐嫁过去,那多好,郑家小相公就成了老爷,自己是小姐贴身丫鬟,免不得是房里头人,日后小姐总归会怀孕生子,到时候水到渠成抬成妾室,跟老爷恩恩爱爱,岂不是美,要是再给老爷生个一儿半女的,那一辈子也就有靠了,说不定老爷再考中进士,做个大官,什么尚书啊阁老啊!要是儿子再争气,也学了老爷的本事,到时候中进士做阁老,说不准我也能因儿子而封个诰命在身,等老了死了,儿子在老爷旁边给我立一个碑文,上头就写一等诰命郑氏夫人……小倩思维发散,越想越美,小脸蛋上全是笑容。

    “小倩,小倩,小倩……”颜小姐一叠声的叫,把小倩叫回了魂,小丫鬟慌慌张张从美梦中惊醒,“小姐,什么事?”

    颜清薇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忍不住拿团扇在她脑袋上拍了一记,“发花痴啊!我看你是想做小青想疯了罢!”

    小丫鬟捂着脑袋嘟着粉嫩的嘴巴低声嘀咕道:“你不也是想做白素贞,只不过死要面子活受罪罢了。”

    颜清薇忍不住脸上一红,团扇一挥又是一记拍在她脑袋上,“死丫头,作死了,再乱说,瞧我拔了你的舌头。”

    “那,小姐,你还是拔了我的舌头罢!省得你以后后悔,又要怪我。”小倩吐出丁香舌,颜小姐恼羞成怒,“我有什么后悔的。”

    “小姐,你都说像青藤先生这样的五百年才出一个,眼下就有个五百年出一个的,你又不肯拉下面子来,难道要再等四百八十四年?”小倩到底是从小跟她的贴身丫鬟,说话没什么顾忌,伸手拿过白娘子的稿子在手上抖了抖,“你都说这白素贞真是奇女子,勇敢追求爱情,可你为什么不能主动跟郑小相公去说说话呢!”

    颜清薇脸蛋绯红一片,犹自强硬道:“我为什么要跟他主动说话?”小倩叹了口气,小大人一般,“我的傻小姐,郑小相公如今十三岁,等再过三年十六岁,就算他那时候开窍了,知道小姐的好了,可三年后小姐都十九岁了,天下哪儿有十九岁不嫁人的,小姐要是觉得郑小相公没什么了不起,小倩也无话可说,日后小姐嫁张嫁李,小倩总归也跟在后头,不过,小姐,小倩可有话说在前头,要是小姐到时候嫁一个糟老头子,小倩可就学唐传奇里头的红拂女夜奔了啊!”

    颜清薇被她一番话,说的是哭笑不得,“死丫头,红拂女夜奔都说得出口,也不知羞。”

    PS:说咱一天一更慢了,好罢!如果大家顶咱上周点榜,一天两更,绝不食言,要食言就罚我喜欢小官,这个够恶毒罢!要是上不去呢!咱还是在下面老老实实趴着为妙,还可以稍微攒点儿稿子。

三十八章 一剑落九燕

    小倩大眼睛一眨,双手捧在胸前做花痴状,“老爷常常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夜奔有什么,红拂女不照样流传千古,那些来屋里头唱曲儿的姑子们不也唱[私奔相如]么。小姐要是真看不上郑小相公,小倩就自己夜奔去。”

    颜清薇狠狠啐了她一口,不过,却真是意动了,可不是么,卓文君不也夜奔司马相如么,太史公还不是为其写史。不过,卓文君夜奔之前,司马相如也是弹了一曲凤求凰的……

    想到这儿,她下巴微翘,拽了拽袖口,道:“好罢!为了你这个死妮子的终身,本小姐就……勉为其难了。”小倩闻言,捂着小嘴咯咯咯笑,小姐真是,煮熟的鸭子煮不烂的嘴。

    脸上微红,颜清薇伸出削葱管般的小手去拧她的嘴巴,“又笑,还笑,再笑……”

    这主仆二人打闹,外头前甲板上,乖官和大头练刀,直练到熏熏然浑身微汗,乖官这才唰得一声,纳刀入鞘,深深吸了一口微带腥咸的海风,看着海上一轮红艳艳的夕阳,只觉得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吐不快。

    可惜他摆出名士造型,酝酿许久,也没吐出个什么,颓然吐气,只好抱怨唐诗宋词道尽美景,后人实在没得混,要不然现如今的大名士何必去写词话唱本。

    “少爷,你是不是秘结啊?”大头看他脸色涨得通红,好心问到,所谓秘结就是大便干燥拉不出来,俗称便秘,乖官顿时瞪了他一眼,“你才便秘呢!少爷我这是作诗。”

    仔细想了想,只好抄一首了。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后面的,想不起来了,算了,半截就半截,想必大头也不明白。乖官自我安慰,瞪了大头一眼,“看见没,作诗,不是便秘拉不出来。”大头就低下头嘀咕,“半天才作了四句,跟拉不出来也没多大区别。”

    “大头。”乖官恨不得叉住他的脖子一阵摇晃他的大脑袋,“反了你了,把胁差还给我。”

    单思南赶紧一捂腰间的胁差,“少爷,我错了。”

    好极了,他念诗的时候颜小姐和小倩正好出了船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恰好飘进颜小姐跟小倩的耳朵里面,又恰好颜小姐名字里头的[薇]字古音发[梅]音,所以……

    “小姐,你听,为乞嫦娥槛外薇。嘻嘻!小姐这么漂亮,浙江第一名媛闺秀嘢!我就说嘛!即使郑小相公年纪还小,也总要知道小姐长得漂亮的。”小倩压低了嗓音在那儿取笑自家小姐。

    一身白绫的颜小姐顿时羞红了脸蛋,转身就要回自己的船舱里头去,小倩一把拽住她,“小姐,说好夜奔的。”

    颜清薇哪里还好意思去,脸蛋涨得通红,鲜艳欲滴,“要死了,再乱说话,我可不理你了。”小倩紧紧拽住她的袖子,“小姐……”

    两个人只顾着在那儿拉拉扯扯,郑国蕃带着单思南回船舱,恰好撞到两人,“颜小姐,见礼。”

    这下可躲不过去了,小倩暗中松开自家小姐的袖子,抿着嘴只是在心里面偷笑,颜清薇只觉得脸上火烧一般,玉腮红得厉害,但不好失了礼数,微微福了一福,低声道:“郑相公,万福。”

    乖官只以为两人问候寒暄下,颜小姐肯定让开路,结果颜清薇红着脸蛋站在过道,他也不好就这么挤过去,这可不是后世挤公交,你挤一下,那可是大大的失礼。

    大眼对小眼,双方互相看来看去,站了好一会儿,也没个动静,小倩可急了,自家小姐脸皮薄,还是自己开口罢!

    “少爷,你这是要用晚饭么,小倩给你端到房里面去好不好,小姐也没用过晚饭,不如你们一起,小姐可喜欢少爷你写的白素贞了……”她一开口,撮合之意昭然若揭,颜小姐愈发脸红不好意思开口,乖官眉头微挑,心说这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他目前还暂时没那个功能,小荷才露尖尖角,毛也没长,所以想不到人家会夜奔,若是这具身体二十三岁,有生理功能,每天早晨有扯旗造反的迹象,不用暗示,自然就会想到那上面去,但目前他这身子的确叫人联想不到那上头去。

    若是换一个个中老手,积年美妇,自然晓得主动挑逗美少年,事实上,少年第一次也最好找一个懂事的大姐姐为妙,可惜颜小姐虽然算大姐姐,却绝不懂事,而乖官虽然懂事,可身体迄今没有过任何晨勃现象,根本想不到那儿去。

    所以说,一切美好往往由误会开始。

    乖官心说请我吃饭就直说嘛!真是,我自然会赏你一个面子。他就点了点头,“好罢!小倩,麻烦你了。”

    小倩闻言欢喜,拽着自家小姐的袖子,“小姐……”颜小姐没奈何,微微红着脸被小倩拽到乖官船舱内,看船舱内逼仄,只有一张榻,上面摆着矮几,笔墨纸砚都还没收掉,脸色愈发红起来,心说这岂不是坐到一张床上去了?

    乖官到底有一颗不羁的灵魂,一屁股坐在榻上,伸手请颜小姐坐,小倩极有眼色,赶紧帮着收拾矮几上东西,这才扶着自家小姐在乖官对面坐下,颜小姐低着头坐下来,看见跟前的矮几,觉得这似乎就是举案齐眉,玉腮又是一阵发热烧红。

    大头虽然机灵,但到底年纪太小,小倩看他站在旁边,心里头恨恨骂,笨蛋大头鬼。拽着他就出了船舱,随手把舱门拉上。

    “你干嘛拉俺?”大头愤愤,这颜家的丫鬟太过分了,干嘛老欺负人。小倩拼命拽他,拽得远远的,这才低声说:“你个大头鬼,你就不能机灵点儿,没看我家小姐跟少爷有话说么!”

    “说话就说话呗!少爷说话从来不背着俺。”大头一甩手挣脱她,小倩只好再次伸手拽他,“天呐!你真够笨的,我家小姐日后成了你的少奶奶,难道你还整天跟着?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大头瞪起眼珠子,“乱说,谁说我家少爷要找你家小姐做少奶奶的。”小倩看他偏执,实在没办法,“难道非得告诉你不成?”

    “少爷有事从来不瞒俺,我们小时候睡一张床长大的,你骗人。”大头愤愤,觉得这个穿着翠色蜀锦撒花裙的女孩子是个撒谎精,“再说,你家小姐那么老,比少爷大多了。”

    小倩被大头这句话气得差点儿跳脚,锁骨两侧崩起两根美人筋来,“你懂什么,女大三抱金砖,没听说过么。”

    大头呸了一声,“俺没听过这么别扭的话。”心里面对年纪大的女人极为不爽,画扇姐姐不就是欺负少爷年纪小跟人私通么,哼!年纪大的就没一个好东西,“俺只听过猪羊满圈,妻妾成群。”

    哎哟喂!小祖宗。

    小倩被大头大着嗓们嚷嚷的话吓了一跳,赶紧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巴,还妻妾成群,给小姐听见了,非翻脸不可。

    “好好好,姐姐我说错话了,咱们去端来晚饭吃饭,行罢!”小倩觉得跟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实在没法沟通讲理,大头哼了一声,“脸上笑眯眯,不是好东西。”说着转头就走,这话又把小倩给气着了,俏脸涨得通红,差一点儿委屈得掉眼泪。

    “这是我家少爷说的。”大头甩过来一句话,把小倩扔下,到底舱厨房去了,船上的马厨子见了他,笑眯眯招呼他,因为得了颜老管家吩咐,郑家的一切吃食都用最好的,所以每次大头来,他都要把精心烹制的菜肴捧出来,事实上,整只船上都隐隐约约的知道点儿自家老爷有意思招那位长得仙人下凡一般的小官人为婿的事情。

    “你家小姐也跟我家少爷一起吃饭。”大头只说了一句,马厨子顿时心神一凝,赶紧挥手叫了三个仆从,让他们用大托盘装上菜肴跟着大头,大头又问了一句俺爹可来过么,马厨子笑着说单小官放心,你爹赤霞老爷刚刚还在我这儿熬了些参汤,我马厨子精心侍弄了几味清淡又滋补的汤菜,那是特地给你家郑老员外准备的。

    海上食物单调,但颜家富甲一方,尤其这一趟跑船老爷小姐都在船上,自然不在乎那点钱,舱底连猪也养得有几头,至于菜蔬,因宁波天津两地也不是那种往来成年累月的,自然也有大量的准备,所以马厨子材料丰富,能做出好吃的。

    这些天来,颜家的水手们谈论的最多的就是郑家,单赤霞是戚少保帐下亲兵更是被捅出来,真是人人敬畏,都称赤霞老爷,单赤霞心知肚明,估计又是自家少爷故意泄露出去的,有立威之意,毕竟一家子人在别人船上,虽然晓得颜家是商人,但世事无绝对,做点手脚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万一有点儿什么,那百来号水手也晓得畏惧。

    所以,单赤霞不但不分辩,还借口给自家老爷弄点飞禽熬汤,在甲板上拿村正连削九只海燕,把一众水手看得目眩神迷,真是惊为天人,恨不得立时就拜在这位赤霞先生门下学了这门一剑落九燕的本事,想必那时候天下大可去得,只可惜,人家赤霞老爷不可能随随便便收徒弟,浙江兵剑法第一,果然不是吹嘘啊!这些水手都觉得与有荣焉!

    PS:第二更。

三十九章 一树梨花压海棠

    单思南领着颜家的仆人把饭菜端到乖官船舱内,小倩鼓着嘴站在一角,看见单思南进来,转过头去不看他,看来真是被那句[脸上笑眯眯不是好东西]给气着了。

    矮几不甚大,马厨子准备的八素两荤挤了堆起来才放下,三个颜氏的仆人小心翼翼退下,就待在门外伺候着,乖官练剑熏熏然出了一身汗,这时候正是好胃口,伸手招了招单思南,“大头,坐我旁边来。”他说着挪了挪屁股,这样就变成了他坐在最里面,大头和颜家小姐面对面。

    大头果然就像是小倩说的那般,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少爷一喊,他就真一屁股坐过去了,把旁边站着的小倩看得是无话可说,对面坐着的颜清薇也是一怔。她可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虽然她和小倩也情同姐妹一般,但,主仆就是主仆,怎么能同一张桌子吃饭呢!若被别人看去,却是大大失礼。

    颜清薇此女在大明朝也算得上首屈一指,很多思想不与当时同,隐约有后世女性思想解放的一些理念,但由于传统儒家文化熏陶,又有很多局限于当时眼光,如此一来,说实话用后世眼光来看未免有点儿不伦不类。这就好有一比,梳着两条油光水滑大辫子的村姑看起来有一股子质朴之美,大都市涂唇擦粉的女性有时尚之美,小城镇的姑娘偏要学大都市女性涂唇擦粉,偏偏因为物质所限,不能拥有兰黛的眼睫毛膏,没有雅诗兰蔻的护肤霜,没有迪奥的唇膏,没有香奈儿的五号香水,没有SK-II的面膜……这么一来,两头不伦不类,在大都市男性眼中未免有落伍之嫌,在农村男性眼中怕也有不正经的嫌疑。

    而乖官的眼光无疑就是超脱时代五百年的,因此看颜清薇就有些怪异,他看小倩颇有质朴之美,看颜清薇,总觉得有点别扭,虽然明知道或许人家也不是故意这样,或许是因为被浙江无数文人士子们捧出来的脾气,可他的确隐约觉得颜清薇带给自己的别别扭扭的奇怪感觉。

    抿着唇想了半天,他突然想一拍桌子,知道了,这位姐姐有点儿装十三,你要么学小甜甜那样洒脱,别人威胁说放**到网络上她二话不说先自己把自己**放出去,要么你干脆就是大明朝典型的闺秀。

    可她身上带着点儿现代女性的味道,但又不完全,给乖官的感觉就像是刚进城的乡下小保姆,见了花花世界,也学着打扮起来,所谓[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这感觉就怪透了。

    看他突然那么一挥手像是拍大腿一样,颜清薇眼光怪异看着他,察觉到这位姐姐的眼光,乖官就笑了起来,“突然就想起来一个典故,一会儿吃完了赶紧写下来……大头,快快盛饭来。”

    他这具皮囊指派大头已经成为习惯,倒不是真的就把大头当奴才使唤,不过是习惯,就好像被父母宠坏的孩子往餐桌旁一坐从小到大也没知道伸个手帮父母端个菜。不过,这个度在大明朝刚刚好,恰是潇洒不羁名士风范,如果他整天跟大头勾肩搭背连盛饭也要帮大头装一碗,那才是真的糟糕,不是不羁而是狂涎了,正所谓,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疯子。

    乖官吃饭绝不是食不言的代表,而是食必言的表率,一边吃一边碎碎叨叨说话,颜清薇本来准备保持大家闺秀风范的,结果,没把持住,被乖官拖下水了。

    两人对文学创作进行了友好会晤,双方轻松交谈,船舱内始终洋溢着轻松和谐的气氛。颜清薇对郑国蕃的诗词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郑国蕃秉持大国外交,投桃报李,夸奖颜清薇也是诗词界一朵奇葩……

    好罢!这似乎有些搞怪,实际上,乖官对颜小姐的诗词实在是不屑一顾,心说感情浙江文人士子追捧的名门闺秀原来就这样啊!

    说起来,颜清薇水平也不至于差到叫人瞧不起,但相对于浙江第一名媛闺秀的名头,诗词实在一般般,尤其乖官这种深蕴后世文学青年路数的人,就觉得颜小姐写的叫一个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就好比一个人靠墙抽烟,七个字,结果颜小姐写出七百个字的文青版本,两百个字描写墙,两百个字描写烟,再两百个字描写心情,最后一百字总结:啊!青烟在修长双指间缭绕,倦怠随着青烟而去。

    真真是……乖官觉得自己的耳朵受到了折磨,心灵受到了创伤。

    卧槽泥马,这就是所谓青藤先生的弟子的水平?怪不得明人自己也说,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

    他这番抱怨其实颇偏颇,颜清薇不过跟徐文长见过一面,没几天就被自家人给强硬领了回去,所谓弟子云云,恐怕徐文长自己也有收个富豪女徒弟骗吃骗喝的打算,至于被捧为浙江第一名媛闺秀,一来颜家家业大,二来颜清薇的老师徐文长名头大,三来么,就是最关键的了,颜清薇长相漂亮。

    瞧瞧,一个家财万贯的娇娇富家女,白衣胜雪美若天仙,又是大名士青藤先生的弟子,这要是娶回去了,起码少奋斗三十年,如何不叫浙江士子们趋之若鹜呢!至于诗词好不好,反倒是末端了,反正也不差,什么:紫薇一瓣玉壶中,微风轻抚寂寞红,兰心蕙质女儿意,胭脂冷,眉笔轻,梦中几回与君同。

    看起来也是可以的嘛!而且颇有[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味道。

    但在乖官看来,这不就是瞧见花瓣掉落水池里面,然后顾影自怜,觉得旁的全是沾染俗气的狗屎粑粑,只有那水那花瓣才玉洁冰清,然后就臆想着天上掉下一个懂自己、爱自己、怜自己且还要符合她那个玉洁冰清审美观的男人来。

    有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从天上掉下来,干嘛要懂你爱你怜你,招招手,满大街的美女哭着喊着全过去了,何必去做衬托你这片花瓣的池水呢!有那么傻的男人么?

    所以,仔细一读,就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路数,如何入得看书百万卷目光挑花眼的乖官的眼呢!

    偏偏颜清薇把自己以前所作诗词都拿来给乖官点评,心中想着无非就是伯牙子期那般知音感觉,你懂我的哦!

    乖官累得啊!吃了一小碗饭就吃不下去了,真想大喊:兄弟我不是女生频道的编辑啊!何况我是男生**流作者,你这个是女生琼瑶流,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他捧着饭碗在手上,干笑了两声,就说:“颜小姐,所谓古来文章各有奥妙,李青莲和杜子美的诗实在不好放在一起看。你看,你是琼瑶流,我是花间派,这个……

    颜清薇先是一怔,然后,就问他,“什么是琼瑶流?”

    “呃!就是天上琼楼玉宇,青云瑶台,这个流派擅长写天宫王母娘娘的女儿不喜欢那些羸弱仙官,下凡嫁了一个放牛郎,一男一女过上幸福的生活的故事。”乖官信口胡诌。

    “哦!”颜清薇眼神一亮,又问道:“花间派呢?”

    “这个……”乖官语塞。

    “俺听少爷念叨过哩!”埋头吃饭的大头忽然来了一句,“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代表人物是写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张安陆。”

    这话一说,房间里面的人顿时变色。

    大头记错了不代表颜小姐不懂,张安陆嘛!八十岁还娶小老婆结果被苏东坡调侃[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流老柴棍,据说还喜欢勾搭小尼姑。

    乖官恨不得拿东西把大头的嘴巴堵上,代表你个大头啊!小倩脸色唰一下就白了,颜小姐柔荑一紧,差点儿把筷子给捏断了,船舱内沉默了半晌,颜小姐挤出一个笑容来,“天上仙女和放牛郎过幸福日子不好么!何必学张安陆,不过[云破月来花弄影]寥寥数句……”

    “俺家少爷又不是放牛郎。”大头闷声道:“再说,俺家少爷从老爷的老爷的老爷开始,几代单传,肯定要多娶妻妾开枝散叶,别说仙女,就是王母娘娘下凡,也不能让俺家少爷学放牛郎……”

    “啪!”一声,颜小姐把筷子按在矮几上,站起身来,一张俏脸颜色如黑云压顶,铅云密布。

    香腮坟起了几下,颜小姐显然在咬牙切齿,恨恨对小倩道:“小倩,跟我回去。”

    她扭头就走,头上发簪轻动,垂在发簪上几颗珍珠碰撞,叮叮当当一阵微响,小倩脸上神情说不出来,似哭似笑的,外面颜小姐又急声叫了她两声,她跺了跺脚,眼眶里头水汽蒸腾,滚来滚去差点儿流下来,外面又叫了两声,她看着乖官的眼神就像是被遗弃的小猫一般,凄凄惨惨戚戚,真是可怜又决绝,咬着唇去了。

    看着这主仆二人离开,外面伺候的三个仆人脸色古怪,船舱内大头看着自家少爷问:“少爷,颜小姐这是干啥?”

    嘴角一翘,乖官心说这样也好,省得再给我评点那些诗词,牙也酸倒了,就拿筷子点了点大头的大头,“赶紧吃你的饭,怎么就堵不住你的嘴呢!”

    单思南赶紧伸手夹了一条鱼在碗里头,夹了鱼尾巴放在嘴巴里面细细地嚼着,心里头却想:哼!以为我小,什么都不懂,想勾搭少爷,做梦。还真以为俺不知道一树梨花压海棠是苏老坡写的啊!俺不但知道苏老坡,俺还知道安定先生家训说[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然不如吾家,嫁胜吾家者,则女之事人必钦、必戒。娶不若吾家者,则妇之事舅姑必执妇道。]老爷都说过了,要给少爷挑一个温柔娴淑懂妇道的少奶奶……

    若是乖官知道大头所想,也不知道会哭还是会笑,这些君臣、夫妇、长幼的伦理道德文章,集合了众多守礼君子的事迹、家训、遗训,由洪武皇帝朱元璋颁布,很多家庭都拿来教育孩子,大头更是从小被他老爹逼着全篇通背下来。

四十章 小白兔和老狐狸

    没了女人,乖官和大头狼吞虎咽,吃了个饱,外头颜家的仆人进来小心翼翼把残羹碗盘收拾掉,也不敢多说话,只是,私底下恐怕就要嚼一嚼舌头根子了。

    吃完饭,乖官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再写一点,大头给少爷铺上纸张,磨得墨汁浓浓的,看少爷咬着笔杆冥思苦想,就悄悄地退出船舱,转身进了郑老爹和单赤霞所住的船舱。

    他老爹单赤霞坐在船舱一脚打坐吐纳,说起来,这大概就是东方武学体系和西方武学体系的不同之处。譬如现今西方最强大的国家西班牙,菲利普二世和其妻子血腥玛丽统治下的西班牙异常强大,剑客无数,西班牙剑客们磨炼**锤炼技巧,尤擅双手刺剑,一般都以雇佣兵为职业,在西班牙征服殖民地的各种战争中杀人无数,但欧洲剑客基本上年纪老大后就迅速走下坡路,要么在穷困潦倒中老死要么死于年轻剑客之手成为对方的踏脚石。

    而东方武术体系更注重精神层面的磨炼,即便是单赤霞这种东方顶尖儿的高手,平时也不会刻意去磨炼身体,而是注重吐纳呼吸,东方剑客基本能保持巅峰状态或者缓慢下滑状态直到老死,这也是后世武侠小说里面有两甲子功力的高手一定胜过一甲子功力的源头所在,年纪越大,杀人技巧越厉害,进而衍生出天人化生的哲学体系,武术在这里就会很奇怪的拐弯,从杀人变成活人,转而追求形而上学,要么从佛,要么从道,要么释道儒三教同修,完全往宗教方向偏转。

    即便再过五百年,吐纳术也是判断一种格斗技巧是否古老的标准,有吐纳术的肯定是古老流传,而没有吐纳术的,则是现代体育竞技。

    郑老爹也是和单赤霞学过吐纳术的,事实上这些年郑老爹能熬过来多少有修习吐纳术的缘故在里头。

    单赤霞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道:“怎么,有事?”

    “老爷,爹。”大头把颜家小姐的事情说了一遍,躺在榻上的郑连城侧过身子,犹豫了下,对单赤霞道:“赤霞,你怎么看?”

    “我也觉得这颜家看起来家大业大的,若真是有那个意思,日后少爷怕免不了受那边的气,不过……少爷过了年就十四了,还是让少爷自己拿主意罢!我看少爷的主意都很正。”单赤霞缓缓说。

    郑老爹轻咳了两声,叹了口气,就对大头说:“乖儿啊!以后不要去顶撞人家颜家小姐,不管怎么说……”大头不待他说完,就使劲儿一点头,“老爷,俺明白了。”

    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郑老爹道:“大头,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呢自然是指望乖官能找一个门当户对温柔娴淑的女孩子,不过,看情形,乖官还是要再等两年。”

    “少爷眼下有一飞冲天之势,说不准,十六七岁中举人,二十出头中进士,到时候,即便阁老家的女儿,咱们郑家也有资格去问一问了,这颜家,咱们先就装着不知道罢!”单赤霞到底老江湖,深知颜家估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商贾嘛!看见有好东西花低价钱买下来,这个很正常,不过,自家少爷再过两年,商贾人家的小姐也就看不上了。

    郑老爹闻言,觉得这话是正理儿,自从乖官进学,他心气儿愈发高,说起来,画扇的事情郑老爹有一定责任的,把人家买回去原本当童养媳对待的,突然变成了妾,妻和妾,相当于凤凰和母鸡,这个差距就大了,能平衡才怪了。

    单赤霞一直觉得郑家一小姐一少爷都是那种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眼下少爷虽然才十三岁,可已经坐实了名士的名头了,如今南下江南,慢慢写点诗词唱本,在这文风鼎盛文人荟萃的江南养一养望,过几年,考个举人,再过几年,中个进士,到时候不论是进翰林院还是放一任外官,郑家就可算官宦人家了,颜家小姐么,虽然漂亮但对少爷来说年纪大了些,而且看她模样,不像是太好说话的,郑家三代单传,若是进来一个不准纳妾的妻……

    单赤霞想到这个,就微微摇头,他老于世故,走惯江湖,自信看人还是有几分准的,那颜家小姐他远远看过几眼,虽然漂亮,但双眉直贯发鬓,定然脾气傲娇。

    这样的大小姐,做妾还行,做妻么,未免……

    不过,让颜家的小姐做妾,单赤霞也觉得有点可笑,看颜家那也是富甲一方的,怎么可能肯把女儿给人家做妾。

    而且,单赤霞和大头一样,因为画扇的事情,对年纪大过乖官的,下意识有一种反感。

    这边郑家在商议装不知道,那边郑家小相公跟自家小姐似乎拌嘴了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老管家颜干的耳朵中,老管家皱了皱眉,把管船头目何马象叫过来,严令下面人不准议论,不然家法伺候,然后就把这事儿禀报给老爷**。

    **一听,拿手掌拼命拍着额头,想去女儿船舱里头问清楚,知道自己女儿脸皮薄,说不准恼羞成怒到时候连自己这个爹都吃个闭门羹,想来又想去,他蹑手蹑脚到了女儿船舱门口轻轻敲了两下,没一会儿,小倩拉开舱门,看见自家老爷缩着脖子鬼鬼祟祟的站在舱门口。

    “小倩,来来来,别惊动小姐,跟我来。”**把小丫鬟拽到自己船舱,这才发现小丫鬟眼睛肿肿的,“这个是……你陪着清薇哭了?”

    小倩脸上微微一红,微微摇头,低声讷讷道:“小姐回来以后,让我不准再去服侍郑家少爷,我……”她说着,眼圈儿一红,盈然欲泣。

    哎哟喂!这个女儿啊!**拿手掌拍着自己脑门,来回走了几步,让小倩把事情始末给说清楚,小倩从头到尾说了,颜船主仔细一分析,觉得这事儿得怪自己,太急躁了,人家郑小相公才十三岁,未必明白,自家女儿又是眼高于顶的脾气,若是再等两年,那郑小相公说不准在浙江就名气直追女儿的那个老师青藤先生徐文长,到时候,女儿怕就拿不出眼高于顶的架子来了。

    **身为颜家家主,能把颜家搞得红红火火,也是世情练达的,这男女之间的道理那是清楚得很,举案齐眉绝不可取,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即便是和人合股做买卖,也还得分一个大股东一个小股东呢!

    可这里头有个最大的矛盾,等人家郑小相公名头大的直追青藤先生徐文长,自家女儿得多大了?颜家虽然是宁波首屈一指的大海商,不代表别的商人就不如他,他颜家名气大,是因为数代都有读书人身份,要是到时候别人也看上郑家小相公,他未必有什么优势。

    他是真想去跟女儿说清楚:傻女儿,锦上添花哪儿有雪中送炭好,找男人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

    可他也知道,这番话他要是真的跟女儿一说,肯定会被女儿赶出来。

    唉!他仰天长叹,说到底,还是读书读的太多,坏了脑子,果然就像是人家说的,痴呆文妇。

    做人家的爹爹,真是难啊!比做买卖难多了。

    颜船主摇头叹气,看到站在自己跟前眼眶红红的小倩,突然灵机一转,想到一个绝妙主意。

    “小倩啊!”他干咳了两声,用语重心长的口吻对小丫鬟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服侍小姐的可还记得么?”

    小倩眨巴眨巴大眼睛,道:“记得,小倩六岁的时候,爹爹生病去了,有一回我躲在园子里头一角哭,被小姐看见了,小姐看我可怜,就把我要到房里头伺候,从那时候一直跟着小姐。”

    “小姐平日对你可好?”

    小倩使劲点头。

    “那,如果老爷我把你送给郑家小相公,你会……”**拽着胡子,在脑子里面斟酌了一下,用了个比较平和的说法,“你会如何做呢?”

    小倩愣住了,把我?送给郑家少爷?

    颜船主如同一头狡猾的狐狸一般看着小丫鬟,小倩到底是读过书的,但又没有像颜小姐那样读成痴呆文妇,又见过点世面,连青藤先生徐文长这等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名士都见过,加之年轻脑子转起来灵活好使,想了想,顿时就明白了,一时间,心底居然有雀跃之感。

    不过,小丫鬟也不傻,一脸高兴跳起来让老爷怎么想?

    所以,她讷讷道:“老爷,您,您是觉得小倩没服侍好小姐么?”

    **有点失望,哎呀,没回答到点子上啊!不过,能这么回答,也算得忠心,就和悦说道:“老爷我的意思是,把你送给郑家少爷,你在那边伺候,会不会想着小姐啊!”

    小倩使劲点头,垂螺双翠发髻上下摇动,一股子娇憨可爱,“小倩从六岁开始就没跟小姐分开过,老爷,别把我送给别人好不好,我会好好服侍小姐一辈子的。”

    这话呢!是典型的家生子口吻,颜船主也是老狐狸一头,可惜,他不明白,所谓有了情郎忘了爹娘,何况他只是老爷,有时候,小白兔也会戏耍老狐狸的。

    老狐狸笑眯眯摸着胡子,“小倩啊!你也可以用别的法子,就可以永远不跟小姐分开了。”

    小倩眼睛一亮,果然,每个女人天生就是奥斯卡影后,“老爷是说,我到了郑家,不停念叨小姐的好,要是郑少爷娶了小姐,我就可以永远不跟小姐分开了,对么!”

    PS:2更。

四十一章 改掉这仆街的结尾

    颜大璋先生高兴地一拍小倩肩膀,“对了,就这里理儿。你跟小姐从小长大,到时候小姐自然抬举你,日后也成就一段主仆佳话不是。”

    小倩抿着唇,使劲点头,“老爷,我懂了,就是……小倩舍不得小姐……”

    颜大璋笑眯眯道:“正因为舍不得小姐,你才要更加好好在那头服侍,这人呐都经不起念叨,你只要常常说起小姐的好处,过个两年,小姐嫁过去,你们不还是在一起。”他是怕小丫头年轻不懂事,舍不得自家女儿不肯去,却不想想小倩也十四岁了,天癸已至,到了会思春能嫁人的年岁了。

    两人都自觉达到了目的,同时也在心底有些惭愧,颜大璋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哄了个小姑娘,而小倩是觉得自己心底雀跃要去郑家似乎对不起小姐和颜家。

    但两人又都觉得自己理由充分,颜船主是为了女儿,何况他认为自家女儿真要嫁过去,为了固宠肯定会把小丫鬟能抬举起来,也算是不亏待她了。

    小倩则觉得,小姐真有点读书读坏了脑袋,书上讲过[精铁也能化作绕指柔],可小姐却是拿出一副探讨学问的嘴脸,偏偏还察觉不到人家郑少爷根本不想看她写的那些诗词杂剧,青藤先生写信来夸小姐杂剧写的缠绵悱恻,恐怕更多的是因为小姐每年送过去的各色纸张名贵笔墨,换成银子也是好几百两,够普通人家吃喝半世,那些所谓士子夸小姐,恐怕为了是小姐的美貌和颜家的家财。

    要是小姐日后看上一个糟老头大名士,难道我也要真的跟着嫁过去么?

    小倩心知肚明,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即便小姐嫁一头猪,她也得跟过去,可问题是,跟了郑国蕃几天,尤其是看了郑国蕃写的《白娘子》,她如何还肯接受这种结局?所以,下意识地,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借用了[读书读坏了脑子]这句郑国蕃的评语,换了几天前,这是想也不敢也不会想的。

    有时候,人与人的影响就这么大,小倩突然就能洞悉所谓浙江第一名媛闺秀背后的真面目,颜小姐却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肯自拔。

    “好了,你先回去,记住,千万不能跟小姐说起这件事情,要装得若无其事,等到了宁波,老爷我连人带靠身文书一起送给郑家小相公,到时候小姐想拦也来不及了,只是你万万要记得自己到郑家是为了什么。”

    小倩不说话使劲点头,在颜大璋看来,这是家生子忠心可靠又舍不得离开的表现,未免又要送一颗糖果子,“嗯!你跟在小姐身边,历年的衣裳首饰什么的,都带过去,虽然是给他郑家做丫鬟,但老爷我总要把你当嫁女儿一般,到时候老爷我给你两只箱笼。”

    这时候不管是转手卖丫鬟也好卖小妾也罢,都是净身出户的,能让她带着历年做的衣裳,已经格外开恩,再加两个箱笼,那已经是普通人家嫁女儿的规格待遇了,在颜船主看来,真真是仁至义尽。

    小倩眼眶里头眼泪水打转,颤声道:“老爷……”

    颜大璋微微笑笑,低声道:“好了,赶紧去服侍小姐罢!”

    点了点头,小倩擦掉眼泪水,轻手轻脚拉开舱门进去,反手合上舱门。

    颜大璋微微叹气,唉!女儿啊!老爹我该做的都做了,其实,你只要别拿出那副浙江第一名媛闺秀的嘴脸,多去郑家那边走动走动,人家郑家也不是傻子,性格恬静贤淑又漂亮的姑娘,又沾着个[女大三抱金砖]的俗语,咱家里头又是金山银海的,他郑家无有不允的道理,先抓紧把婚定下来,过两年把婚事一办,只要做了郑家正经八百的媳妇,该使什么手段还不是任由你说了算。

    老狐狸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背着双手回自己船舱。

    这一夜无话,接下来,乖官依旧在写着白娘子,小倩每天黄昏必来,依然是帮他捏背捶肩,素手磨墨添香,然后把稿子拿回去给也不知道是颜老爷还是颜小姐看。不过,乖官察觉到了小丫鬟眼神中多了一种叫希望的东西,他以为是看了白娘子的缘故,何况小倩乖巧又娇憨,他倒是乐意给小倩说一说故事,譬如那个天真烂漫说[我不惯与生人睡][大哥欲与我共寝]的狐妖婴宁……等等。

    小倩越来越觉得郑国蕃才气占天下八斗,青藤先生顶多一斗,其余人等不过共同占一斗,想到到了宁波自己就是郑家的人了,可以常年跟在身边服侍,忍不住常常傻笑,欢喜地像是一只飞舞在花丛中的蝴蝶。

    这一日,乖官写到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戛然而止,不肯写了,却是犯了老毛病,要跟聂小倩一般悲剧结尾,聂小倩转世投胎,宁采臣还是书生,燕赤霞继续在江湖上打酱油。

    他这一停笔不要紧,把小倩急得一身香汗,说少爷你怎么能这样呢!让白素贞许仙受了那么多苦难,怎么,难道漫天的神佛菩萨都不睁眼么?

    可惜,任你说干口水,他不写就是不写了,对小倩摆了摆手,让她把稿子拿去给颜家老爷小姐看,看完了记得把所有的都再送回来。

    有时候人生很啼笑皆非,颜小姐这数日来足不出舱半步,连面儿都不肯露一下,就是怕碰着乖官,但乖官写的却是一个字不拉的看下去,还在心头仔细咀嚼品味,瞧见这个悲剧结尾,先是愣了愣,接着就一边抹眼泪一边叫好。

    小倩愣住了,心说小姐不是魔怔了罢!

    “果然还是有才情的,晓得天道好还并不是什么真理,小倩,我跟你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都是拿来哄愚夫愚妇的,若真有善报恶报,为何青藤先生助胡宪台平倭寇最后却如此收场?”颜小姐捧着稿子坐下来,叫小倩磨墨,她把稿子誊抄一份。

    这数日来,颜小姐主要就在干这个,誊抄乖官所写的稿子,这会子看到结尾,觉得不负自己每天追看誊抄,连夜把结尾誊抄完毕,捧起来再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只觉得里面隐约藏有说不尽的意味。

    到了中午,小倩把所有的稿子给乖官又送了回来,就有些酸溜溜地说,少爷果然写的好哩!小姐可喜欢了。

    乖官一愣!啥?颜小姐喜欢?

    卧槽,谁喜欢也不能让颜小姐喜欢啊!这女文青一喜欢,岂不是说我这本子曲高和寡,阳春白雪,注定要仆街?

    这可不成,赶紧的,从谏如流,听小倩的为妙。

    想到这儿,他招招手,“小倩,磨墨,这结尾,少爷我觉得不妥,改了,改个全家大团圆。”

    “真的?”小倩捧着稿子,一脸不相信。

    “真的。”乖官点头,“少爷我给你改一个夫妻重逢,母子团聚,合家团圆,皆大欢喜。”

    小倩一蹦三尺高,把稿子往旁边一放,在砚台里面滴了水,轻研细磨,磨了浓浓一砚池子的墨来,拉过一张白纸铺好,伸手拿了一支笔,在砚池里面把笔尖舔得饱饱的,语笑如花,伸手把笔送到乖官眼前。

    有佳人在侧,把他当大爷一般服侍,何况大团圆结局本来就在脑子里头,他埋头苦写,只用了一天,就把结局改好了。

    小倩捧着这个因为自己而改的结局,看到最后,正所谓:

    素贞下凡为报恩,许仙痴情得升天。

    人蛇相恋是异数,一段良缘传千古。

    法海无情却有义,小青忠心感天地。

    仕林碧莲成佳偶,金玉良缘羡煞人。

    人间男女有情意,莫做负心薄幸人。

    她忍不住珠泪连连,边读边哭,小花猫一般,哽咽着说道:“少爷,写的真好,这个就是小倩心目中的结局。”

    乖官笑笑,伸了一个懒腰,道:“小倩,你说的对,好人有好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不过……”他对着小丫鬟眨了眨眼睛,故意说道:“幸亏你家小姐喜欢前面一个结尾,不然,我一时间还醒悟不过来。”

    这话未免有点不厚道,不过呢,小倩自觉自己已经是郑家的人了,就装着听不见了。

    “这个结尾就别拿过去给你家小姐看了。别到时候她一不高兴给我撕了,那可就惨了。”乖官从榻上挪了挪屁股坐到榻边,小倩赶紧放下稿子,弯腰蹲下拿过靴子帮少爷穿上,一边穿一边说:“嗯!这个不能给小姐看,小姐的脾气,说不准真会撕掉。”

    穿好鞋,乖官在船舱内蹦了蹦,觉得这两天写的有点太投入,就大声喊大头,两人跑去甲板上练剑,小倩捧着稿子,看了又看,看到最后两句[人间男女有情意,莫做负心薄幸人。]忍不住脸上微红,把稿子抱在怀里面,觉得少爷肯为自己改稿子,这种感觉,真好。

    明天大约就能到宁波了,到时候,我就是郑家的人了。

    小倩歪着脑袋,脑袋两侧的双螺垂黛从脸颊上拂过,她伸手挽了挽,觉得自己脸颊有些烫,忍不住就捂住了脸蛋:小倩,你太堕落了,你才十四岁,少爷才十三呢!

    不过,跟着这样的少爷,一定很幸福,我才不要跟小姐一起嫁什么糟老头大名士呢!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跑到甲板上看乖官和大头练剑,小胸脯里头装的满满当当一股能化精钢为绕指柔的柔情。

    第二天,乖官难得睡了一个大懒觉,中午饭都不肯起来吃,小倩拔萝卜一般拽了他半天也没拽起来,这时候,外面甲板上一阵欢呼,水手们大喊:看,宁波市舶司收税的税船,快到家啦!

    PS:卧槽,三更了啊!

    另,太菜同学,由于你没有注册实名,副版主任命不成功。

四十二章 和尚配尼姑

    等小倩伺候下床气十足的乖官起来,净面、刷牙,又吃了几块马厨子做的饼,接过端来的茶盏喝了两口茶,乖官这才感觉神清气爽,旁边小倩又拿了巴掌大小的青花瓷浅盆儿,打开后取了一块糖霜桃条递到乖官嘴边。

    这种被小美人伺候的感觉……乖官嚼着糖渍果子,取笑小倩说:“怎么这几天都看不见你吃果子了?”小倩顿时红了脸蛋,把青花瓷浅盆儿盖好,小心翼翼地收到一旁,不肯去回答乖官的话,直喊大头进来,要把东西收拾起来。

    “等市舶司收税的税船过来,收了税进了港,大约也就两个时辰,快帮我把东西收拾好,省得到时候下船了手忙脚乱的。”小倩指挥这大头去把笔墨纸砚什么的全部包裹起来,大头挠了挠头,“小倩姐姐,俺知道前两天俺骂你不对,不过……俺们郑家的事情,还是俺们自己来罢!”

    小倩羞红了脸,不好意思看乖官,低声说:“老爷说,把我送给小相公了。”声音却是越说越低,到后来跟蚊子哼哼也没什么区别,但,乖官和大头主仆二人都听明白了。

    乖官右眉微微挑动了下,大头口快,说:“俺们家哪儿养得起你。”小倩被他一说,偷眼看了看乖官,看乖官不说话,又气又急,狠狠跺脚,“我……我哪里养不起了?这几天我不是一片糖渍果子都没吃么!我现在也是郑家的人了,也晓得给家里头精打细算的。”

    呃!乖官听了这话,感情这果脯蜜饯这两天没吃是因为这个啊!

    他看看小倩,小丫鬟绞着双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双螺垂黛,吐气如兰,想想这十数天来的服侍,的确做的丝毫也不差,自己也对这小丫头很有好感,不过,这颜船主把人送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小倩,不是我不要你,但是,想必你也听过一句话,无功不受禄啊!”乖官双手抱在胸前,揉着没毛的下巴慢慢说。

    小倩一听,眼泪水当即就下来了,珠泪儿在粉腮上滚滚,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哽噎抽泣,胸口横膈膜这块儿一抽一抽的,止也止不住。

    看着这样,乖官当即捂头,这真是头疼,只好伸手示意她别哭,说:“再说,再说,等颜船主说话了咱们再说好不好。”说着就给大头使了个眼色,拔腿溜到外面去了。

    一阵腥咸的海风吹来,太阳正在船头方向,远处有一艘一千料的三桅大船,一看就是有朝廷背景的,大船上甚至装了弗朗机炮,由于三桅大船在船头太阳的房间,光线刺眼,却是看不清楚到底有几门弗朗机炮。

    他扶着栏杆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了一件叫他目瞪口呆的事情。

    那三桅大船的前舱在船上水手用轱辘绞动之下,居然打开了,然后,从大船肚子里面驶出来三艘小船,每艘小船两侧都有十数根船桨,因此在海面上速度极快。

    卧槽泥马,我这是,看花眼了?

    乖官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这是大明朝么?怎么会有,怎么可能有这么科幻的船?

    他从船楼上疾奔下去到前甲板,那些水手们各司其职,正收起桅杆放下定锚准备接受市舶司税船的检查,他看那一脸憨厚的管船头目何马象在船头,就大声喊对方,“何头目,何头目。”

    “哎呦!小相公,您怎么出来了,还是回船舱里头罢!一会儿市舶司的那些税丁要上船检查,那可都是些个粗鄙不文的莽汉子,万一冲犯了小相公,岂不是俺的罪过了,到时候老爷怪罪下来,俺也担当不起啊!”何马象看乖官喊他,赶紧扭着大屁股过去,低头哈腰地和乖官说话,劝乖官回船舱去。

    乖官不理会他这番话,只是指着那大船问:“那是什么船?怎么长得如此古怪?”

    何马象呵呵笑了起来,“好叫小相公晓得,那船原本是金山卫的战船,叫子母船,年数可不老少了,还是当年胡宪台剿倭的时候造的,可惜胡宪台犯事的时候这船还没造出来,等造出来,倭寇早没了,在金山卫趴了十年,还是前几年市舶司重开,提督浙江市舶太监李春村李公公从金山卫把这船给拉了出来改造了一番,专门做税船的。这子母船母船又大又结实,肚子里面放出来的蜈蚣船速度极快,什么船都逃不掉,嘿嘿!用来收税那真是和尚配尼姑,绝配了。”

    乖官拍着船栏,眼神中尽是惊讶,泥马,后世的专家不是说明朝后期的船都是狗屎粑粑么!怎么没提起这么科幻的船?我差点儿以为是《拯救大兵瑞恩》里面的巡洋舰放出登陆艇。

    要说,这也不怪乖官没见识,而这时候两次跟随大学士孙承宗赞画辽东的一代奇人茅元仪别说还没编撰两百多万字巨著《武备志》系统描绘大明朝各种战船,连出生都还没出生呢!何况这书后世被禁的厉害,一次又一次删改挖补,后世专家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他看着这如此科幻堪比007的大船,突然就有股子自豪之感,大明,大明,我来这一趟,不怨啊!

    “大头,大头。”他转头大声喊道:“快出来瞧大船。”

    单思南听见少爷的声音,正觉得跟这个抹眼泪的小倩姐姐一起整理东西真是难受,听见少爷喊自己,如蒙大赦,拔腿就跑,“这些就麻烦小倩姐姐你了。”

    他快步从船楼上下来跑到郑国蕃身边,郑国蕃拽着他胳膊,指着前面海面上那艘税船,“大头,看,这船大不大。”

    大头方才没注意海面上,这时候随着乖官手指看过去,慢慢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俺滴个亲娘,这船……少爷,这船怎么跟怪物似的?”

    乖官挺胸,似乎那艘船是属于他的名下一般,“我老早就跟你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窝在大兴县有什么意思,你看,出来走一走,才知道咱大明还有很多自己没看过的东西。”

    他这番话,在旁边的何马象听来,未免就是小孩子贪玩瞧见新鲜事物的表现,完全不会想到他那是作为五百年后的普通人,瞧见如此强大的皇明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这时候,一艘蜈蚣船靠梆,先是两个税丁爬了上来,接着,两个税丁弯腰伸手,又从船帮旁拽上一个文官打扮的白脸汉子来。

    那白脸汉子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一件深蓝袍,胸前一块鹭鸶补子,上了船以后,先整了整头上帽子,在掸了掸衣袖,显然极为注重仪表。

    本来哈着腰在乖官旁边站着的何马象一瞧,赶紧一撅屁股小跑过去,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来,“哎呦!这不是侯提举么,您怎么亲自来收税了。”

    明制,市舶司设提举一人,从五品,副提举二人,从六品,副提举属下又有吏目一人,从九品。

    一般来海上收税的,顶多出个从九品的吏目,而今天过来的这个侯提举是从六品的副提举,据传还是浙江布政使李少南的小舅子。

    宁波市舶司是前几年浙江布政司使李少南上奏重开的,这么一来,提督浙江市舶太监李春村自然就要感谢李少南,要不是李少南,他哪儿有机会放出来这么一个肥缺呢!因此到任杭州市舶司衙门后,跟布政司使李少南眉来眼去打得火热,两人联手保了李少南的小舅子侯小白为宁波市舶提举司副提举,这是典型的投桃报李了,当然上面还有个提举,但只是提线木偶不足道矣。

    这里要说一下的是,宁波市舶司,它的衙门是在省城杭州,提督太监往往就住在省城,而办事的呢,则是市舶提举司,在宁波,所以它是一个衙门,两个办公地点。

    正因为是一个衙门两个办公地点,所以,太监衙门和提举司衙门各有捞钱巧妙不同,一般来说,提举司收的是钞关税,水税、旱税这些税种,收来的银子在浙江布政司使手里头使唤,而太监衙门呢!譬如你要出海,得太监衙门开具堪合,你要不孝敬呢!这何时能开具出来就难说了,甚至你能买卖哪些物品种类,也得太监衙门点头,所以太监衙门和提举司衙门是没有冲突的,各捞各的。

    不过,由于每一任布政司使的不同,提举司收的税也不同,高的时候一年收个十几万银子,低的时候一年也就一万多银子,区别很大。

    这侯提举上船以后,一脸的傲色,根本不屑与搭理何马象,当然,这里面也有道理,这侯提举是从六品的官员,何马象不过一个商贾人家的仆人,身份差距太大了。

    还好,何马象算得眼光机灵,一看人家不搭理自己,赶紧要去找自家老爷,可惜,人家本来就是来找麻烦的。

    “站住,谁让你走的?”这侯提举卖相倒是不差,脸微微有些圆,肤色很白,颇符合当时人的读书人面目,就是眼神有点儿发飘,给人感觉甚是轻浮。

    这时候那蜈蚣船上二十来个税丁都爬上了船来,手上都拿着一头方一头圆的水火棍子,整整齐齐站在那侯提举身后,倒也颇有气势。

    PS:跟读者闲聊几句,李春村公公,做世外高人其实没有做公公好,所谓葵花在手天下我有,您就勉强兼任这提督浙江市舶太监罢!

    侯小白大侠,其实,混江湖没有混官场有出息,宁波市舶司提举老爷,听着多拉风啊!后头跟二十几个税丁,岳不群来了也不怕啊!您如今一腿站在文官中间,一腿站在阉党中间,两头逢源,前途无亮啊!

四十三章 念头又通达一把

    何马象也是场面中人,心里面咯噔一下,就估计着这位大约是来找麻烦的,一边暗中对颜家的水手比划示意去叫老爷,一边脸上堆起笑,满脸的憨厚老实,“侯提举,您有什么吩咐,小人这就给您去办了。”

    那侯小白唰一下展开手上的折扇,上面是一笔欧体书,所谓欧颜柳赵四大家,如今浙江布政司使李少南正写的一笔好欧体,这把折扇简直就是侯小白无往不利的利器。

    “你一个商贾人家的仆役,见了老爷我居然不下跪,来人啊!打断他的狗腿。”侯小白手上折扇一合,挥了挥,又撒开来,轻摇写意。

    他身后二十几个税丁,一下就冲出来四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伸出棍子左右双双一挑,就把何马象给压倒在地,周围颜家的水手瞧见自己顶头上司管船头目被几个税丁按倒,有一些脾气烈讲义气的,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侯小白缩了一下腿,往后退了一步,合起扇子指着这些水手大喊道:“你们想干什么?造反么?”

    不远处乖官听了这话,忍不住想笑,怎么从古到今当官的给人栽赃都喜欢这一招呢!

    他这微微一笑不要紧,那些税丁就不满了,这些税丁都是宁波街头青皮闲汉中挑出来的壮汉,平日里头拿着宁波市舶提举司衙门一个月五两银子的俸禄,要知道这俸禄其实不值当什么,关键是税丁可以横冲直撞收商家的好处费,不然就说你完税不全,要不说你私通海寇,反正你若是不拿出银子来肯定没好。

    这些人横冲直撞惯了,虽然明明看见乖官穿着儒衫,但乖官身上这件儒衫一来是不着色的,明显就是家里头穷得很的酸秀才,二来,宁波秀才也多的是,根本不值钱,何况还是个穿月白儒衫的小秀才。

    其中一个就用宁波当地语言骂了两句,大约意思就是谁下面没夹紧把你给漏出来了,旁边几个税丁闻言就笑了起来。

    乖官脸色就沉了下来。

    所谓江湖越来,胆子越小。乖官从大兴县跑到宁波来,说实话,虽然也觉得可以开阔眼界,但心里头免不了还有一点被逼着离乡出走的郁闷,要知道虽然说[树挪死人挪活],可还有一句话说[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他要不是杀了人杀的还是有钱有势的武略将军副千户,前后两世四十年的经验让他觉得还是避一避风头为好,何至于大老远连累着自家老爹从北京跑到宁波。

    本来就有点小郁闷,刚到宁波还碰上这么一伙子青皮闲汉,真当我这个秀才不是秀才啊!

    他黑着脸,就走了过去,在那个方才骂了他的税丁跟前站定,用手按定腰间的村正,然后,用那极为好听被夸为雏凤清于老凤声的嗓音说:“你可知道当街辱骂秀才是个什么罪名?”

    那骂人的税丁先是一愣,被眼前粉妆玉琢的小秀才给问呆了,他可没想到一个小秀才敢于这样顶撞他,要知道南人大多羸弱,性子不够强硬,这些税丁当街欺负秀才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穷秀才值当个什么,这年月,有钱有权就是大爷。

    他呆了呆后,就嘿嘿笑了起来,直说有趣,有个把有眼力劲儿的,看到这小秀才腰间宝剑分明不是什么普通货色,他们这些税丁在码头往来,什么海内外珍稀没见过,这剑看着就值个几百贯,再对比一下身上衣衫的穷酸像,怕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儿,就暗中伸手拽了拽那税丁。

    那侯小白也感觉有点不妥,正准备出言,可惜,人要倒霉,喝凉水也塞牙。那税丁不但不收敛,笑了两声居然又骂了一句[西那阿姆撇……]

    剑光一闪,乖官直接拔剑削掉了这税丁头上的帽子,连发髻一起,贴着头皮削断,四周的头发就散落下来,倒似扶桑国武士的月代头发型披头散发的样子。

    他一剑削掉这税丁的帽子发髻,剑一挥,把剑尖就点在这税丁的咽喉处,慢慢说道:“再骂一句我听听。”

    那税丁皮肤上爆起一粒粒鸡皮疙瘩,看着这唇红齿白的小秀才,右手稳稳握住剑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也是厮混宁波街头多年的闲汉青皮,按说,这种威胁那是一点儿都不怕的,要知道有时候武功再高,碰上这种泼皮无赖,也会头疼的,就好像《水浒传》里头杨志卖刀,碰上牛二那种泼皮无赖,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最后还是一刀杀了了事,可自己也吃了人命官司。

    所以,那税丁觉得这小相公应该是不敢杀自己的,正要扯着嗓子嚷嚷,结果乖官慢悠悠说了一句话,把二十几个税丁吓得齐齐往后退了两步。

    “这刀戚少保赐下来这么多年没尝过血的味道了,今儿正好发了利市,好一饱人血。”乖官手微微一抖,那税丁咽喉被点了一下,顿时渗出一颗血珠子来,顺着剑刃一滚,沾也不沾,直接滴落在地上。

    一众税丁头皮发麻,卧槽,戚爷爷的宝刀,怪不得杀人不沾血,而那个骂人的税丁,只觉得咽喉处微微一疼,顿时就不敢动了。

    乖官拉起虎皮做大旗,实在是因为在江南戚少保的名头更加管用,浙江百姓迄今还记得戚爷爷斩真倭寇首级五千多进杭州城的时候,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真倭啊!几十个就可以纵横县府,被戚爷爷一口气杀了五千多个,这是个什么本事,说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所以,乖官一句话,吓得这些税丁脸色都白了,那个侯小白侯提举心里头懊悔,怎么碰上这么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还得笑着给人打招呼,不然自己的脸面岂不是丢光了。

    “这位小官人,本官这些税丁也是无意……”侯小白自认姿态放得极低了,结果乖官不买他的账,扭头对大头说:“大头,给我掌这泼皮的嘴,大明律,黎庶胆敢辱骂有功名之读书人,掌嘴一百,他骂了两句,掌两百。”

    大头哎了一声,大步走过去,一脚就踢在那税丁腿弯上,那税丁一下就跪倒在地,大头这才揪住他衣裳,伸出巴掌,狠狠一巴掌扇过去,“敢骂我家少爷……”

    一时间,就听见扇嘴巴子的声音,噼噼啪啪,没十来下,那税丁就满嘴血沫子吐出几颗牙齿来,这简直就是**裸在扇那位六品市舶司提举的脸了。

    那大嘴巴子一下一下,似乎扇在从六品宁波市舶提举司副提举侯小白脸上一般,侯老爷脸色越来越黑,忍不住拱手,这是换读书人腔调举止了,“贤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贤兄意思是说,即便冒犯了太祖所定大明律,也可以格外网开一面?”乖官笑着,手上却还拎着没入鞘的村正,事实上,那个跪在地上的税丁也是忌惮这把刀,被扇嘴巴子死不了,但被这刀来一刀,恐怕就得死翘翘了,而且很可能死了也白死。

    这话里头有陷阱,侯小白也是读过书的,如何听不出来,脸色一变,恨恨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事情你可以做,但是万万不能说,譬如大明律,很多官员审案子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早不拿大明律当金科玉律了,但千万说不得,你嘴巴上这么一说,至太祖于何地?至当今圣上于何地?

    看着一个从六品市舶司提举脸色发黑站在旁边哑口无言,乖官觉得念头又通达了,当然这话有点文艺,反正,就是很爽的感觉。而那些四周围的水手们,也是心底暗爽,这些税丁可说是宁波一害,可惜这些人的身后是侯提举,侯提举的身后是浙江布政司使李少南和提督浙江市舶太监李春村,这些都是一尊尊的大菩萨,谁惹得起啊!可今儿,郑小相公给他们出了这口气。

    扇到几十个嘴巴子的时候,颜氏船主匆匆出现,对侯小白拱着手道:“哎呀!侯提举,恕罪恕罪,射晚来几步,叫侯提举久候了。”

    侯提举皮笑肉不笑,“大璋先生,来之何迟也。”他以为乖官和颜船主是串通好了的要给自己难堪。

    颜船主抱歉,然后看着大头扇那税丁的大嘴巴子,哎呀一声,惊讶问:“这是何故?”

    旁边脸上肥肉微微颤抖的何马象就把事情始末禀告自家老爷,颜船主听了来龙去脉,先是皱了皱眉头,接着对乖官拱手道:“郑贤侄,能否给老夫一个薄面,饶了那厮。”

    乖官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点面子总要给的,何况大头巴掌重,再打下去怕要出人命,也就顺水推舟就坡下驴了,“既是颜伯父开口,大头,算了。”说着,缓缓纳刀入鞘,众人看那把不沾血的宝剑藏锋,这才敢大喘气,却是个个额头出了一头的冷汗。

    单思南正扇得过瘾,听少爷喊算了,又狠狠扇了两巴掌,这才住手,“下次再敢骂我家少爷,打断你的狗腿子。”却是方才侯小白要打断何马象狗腿的原话,侯小白听在耳中,未免脸上一红,暗暗发狠,等我查出来你们什么路数……哼!

    PS:2更。

四十四章 蝇营狗苟一小白

    乖官瞧见侯小白那脸色,心知肚明,这家伙估计记恨上自己了,不过,却也不怕他发狠,为何?这些天来,他发现大明朝读书人不好惹,全不是影视剧里面所表现的那样,当官的咳嗽一声那些书生抖得跟瘟鸡一样。

    等下了船把白娘子的本子一卖,名声立马儿就有了,再和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交游往来一番,到时候你能耐我何?不过一个收税的,换后世就一工商所所长,还能咬我不成?

    乖官可不知道这个收税的后台硬,堂堂一省布政使的小舅子,布政使相当于后世的省长,甚至还要再大一些,因为大明只有十三个省。

    那侯提举记恨上乖官,忍不住试探他,皮笑肉不笑地问:“在下侯小白,表字西文,不知道贤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要说,旁边颜船主到底是准备招乖官做女婿的,怕乖官说漏嘴,抢着道:“侯提举,某来介绍一下,郑国蕃,表字凤璋,虽然年少却是顺天府数得着的名士,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过三数天就从顺天府传唱到天津卫,是隆庆五年辛未科二甲头名进士沈榜沈敦虞先生的弟子。”

    他本意是给乖官拉个虎皮,大兴县学的庠生嘛!自然算大兴知县的弟子,要知道一个二甲头名进士的弟子,这二甲头名,说出来就要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肃然起敬。旁边乖官听了忍不住翻白眼儿,心说我什么时候成那个沈县令的学生了?给我取个字还在里头弯弯绕,老狐狸一般。

    可惜,颜船主不说沈县令还好,一说沈县令,侯小白几乎狂喜。

    这里头有个说道,沈榜和现如今的浙江布政司使李少南是同榜进士,也就是俗谓同年,按道理来说,官场上的同门、同年、同乡都是互相提携的,你做再大的官,不可能一个人把朝廷所有事情干完了,自然需要有人来帮你,而同门同年同乡都是相对来说关系比较可靠的,这也是一种官场惯例。譬如说,某一科的探花做官十数年,升到礼部右侍郎了,这时候他投靠了阉党,那么,几乎下意识的,官场所有人就会把和他同一科中进士的官员们都隐隐视为阉党成员。

    按道理说,沈榜和李少南是同榜进士,应该是互相提携共同寻求进步的同志了,可惜,李少南不但不是沈榜的同志,反而视为寇仇,为什么呢!

    隆庆五年辛未科的时候,沈榜本来是头甲第二名,也就是俗谓的榜眼,殿试的时候万历皇帝的老爹隆庆觉得沈榜的字和榜眼犯冲,就给他往下压了压,御笔一挥改成了二甲头名,而李少南呢!原本是二甲头名,结果被隆庆御笔一挥,硬生生从头名被挤到第二名。

    这就郁闷了,二甲头名进士,说出去,相当于古人腰上挂个银鱼袋,相当于现代人嘴边叼着一根哈瓦那大雪茄,这都是可以随时随地炫耀吹嘘的资本,可二甲第二名,谁管你二甲第二名使谁。

    李少南自然不敢把气撒到皇上头上,可抢了他二甲头名的沈榜,从此就成了他内心深处最烂的一块疮疤,虽然他如今已经高踞一省布政使,那心底的疮疤却有愈发腐烂的迹象。

    卧槽泥马勒戈壁,抢了我二甲头名,二甲头名呐!我恨呐!

    而沈榜也很冤屈,卧槽,我原本是头甲第二名,榜眼啊!就因为名字和榜眼相同,直接给弄到二甲去了,我上哪儿喊冤去?

    这也是沈榜当初给乖官取表字的时候为何要拿他的表字取笑的缘故,哼!别人一念到我的名字就让我想到榜眼飞走了,我心里面那个痛啊!还没地方说去。我给你也取个字,让别人一喊你,你就会想到在公堂上被一帮老娘们扒下裤子看见羊脂白玉一般的小**。

    这种心底最阴暗猥琐的想法当然不能公诸于世,所以当初沈榜得意大笑[人生若只如初见,雏凤清于老凤声]旁边他的幕友凑趣说[东翁为何发笑]他只是笑却不肯说的缘故。

    这件事情流传不广,不过隆庆五年辛未科诸位进士们知晓,也挺为沈榜和李少南两个人可惜的,一个原本是榜眼,结果给改成二甲第一,一个二甲第一,结果被压成二甲第二,简直飞来横祸,所以说,取名要慎重,有时候直接关系着你一辈子。

    不过这件事情侯提举恰好是知道的,为何,他是李少南的小舅子,有一次喝酒的时候李少南说漏了嘴,酒喝多了大骂沈榜注定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以他一听到这小秀才是沈榜沈敦虞的弟子,眼神顿时一亮,哈!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不好好在顺天府呆着,跑到浙江来,岂不是送到嘴边的肉,我要不啃两口真是对不起自己。

    他打定了主意,这件事一定要让自家姐夫知道。到时候,你想生还是想死,都在我手上捏着,哼!敢当这么多人不给我面子,你让我一天不好过,我就让你一辈子不好过。

    嘿嘿笑了两声,侯提举决定暂时不跟这小子计较,拱了拱手说:“郑贤弟年未弱冠却如此斑斑大才,倒是让我想到了张太岳张阁老……”

    这话很恶毒,张居正十来岁中举二十出头中进士,看着是奉承,实际上谁不知道现在张居正就是一坨臭狗屎,人死了还要被抄家,即便是张居正在位的时候,读书人不鸟他的也很多,照样写书隐射他,而如今据说已经有文人撰写万历初年故事,里头直接称[奸相在朝]。

    郑国蕃不傻,颜船主更是眉头微皱,对这个侯提举真是颇有些无可奈何。

    这侯提举虽然是从六品官儿,但实际上不过一个举人出身,按道理举人只有通过所谓[大挑],也就是连续三次落榜的举人中挑选一两个出来授予官职,称之为大挑。但凡是必有例外,这位侯提举年过三十,中举也是在李少南知浙江以后,接着李少南上书朝廷要求重开宁波市舶司,朝廷下来一个李春村公公提督宁波市舶,两人又举荐侯小白为副提举,就这,居然还过了,要说这里头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这种我爸爸是XX,我姐夫是XX,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来有之,根本不稀奇。

    本来,这侯提举跟颜家也没什么矛盾,偏偏这侯提举也是妙人一个,去年年底恰好死了老婆,正所谓升官发财死老婆,他当时就瞄上了颜家的小姐,青藤先生的女弟子,浙江第一名媛闺秀,关键是,颜家还是宁波首屈一指的豪商,他认为这样的小姐才配得上我。

    他开始的时候倒也是以礼相持,请了官媒去颜家说项,说是续弦,过了门就是正头娘子,按道理来说呢!也不算埋没了颜小姐。

    可颜小姐那是什么人?眼高于顶眼大如箕,把她的老师青藤先生别的本事没学多少,派头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当即翻脸把人家派来说媒的官媒给轰了出去,还说了一句,清薇,青藤先生弟子也,焉能嫁蝇营狗苟一小白。

    她意思是说,我是青藤先生的学生,而你呢,一个收税的,伯夷采薇而食之,是多么高洁的品节,我名清薇,自然要学这种高洁品节,和你这种闻见铜钱的味道就好像苍蝇闻到狗屎香一样跑过去收钱的小白之间是不可能的。

    这一巴掌打脸打的就狠了,和三国里头关羽关云长说[吾家虎女焉能嫁犬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把侯小白气得一佛涅槃二佛升天,名贵瓷器也砸了好几件,发狠一定要把那贱人娶回来,然后每天再蹂躏一百遍啊一百遍。

    不过,颜家也不是等闲人家,虽然是商贾之流,祖上数代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你拿什么去威胁人家?连皇帝都没有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权力,你依仗自己是浙江布政使的小舅子想说什么就是什么未免太异想天开。

    所以他只能搞小手段,譬如让那些税丁去骚扰颜家的商铺,时刻盯着颜家是不是有偷税漏税之类,但大明朝商税之低历朝未见,颜家也知道得罪了这位,根本不屑与去少缴纳那么一点儿商税,这么一来,侯小白宛如老虎拖乌龟,却是无处下嘴。有时候也想着干脆栽赃颜家一个私通海寇,可问题颜家在整个宁波甚至整个浙江一直名声很好。何况颜清薇那个浙江第一名媛闺秀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效用的,若侯小白真栽赃颜家,恐怕整个浙江的士子们都得来找他侯小白的麻烦,到时候别说他姐夫是布政使,就是皇帝,恐怕也不一定保得住他。

    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若是整个浙江的秀才群情沸沸,怕是皇帝也得吓得从龙椅上滑下来。他侯小白好歹也是考中过举人的,这种脑子里面全是粑粑的念头顶多一闪而过,也晓得不可能用,除非,有真实证据在手。

    目前,他只能时不时骚扰一下颜家,但这也是必须的,所谓君子报仇从早到晚,不然别人看他受了颜家小姐的辱,居然以德报怨忍下去了,以后他这个提举还怎么当下去?

    要说,这位侯提举也还算有点儿能伸能缩的气度,被乖官当众打脸,他就酸溜溜拿张居正隐射了一下,居然不提了,问颜船主收了税,一百料六十两银子,四百料的大船,也不看货,就论船,收了两百四十两白银的税,这还是宣德年开始的规矩,实际上到了嘉靖年就改了,一百料顶多收三十两,只是颜氏不想在这上头跟侯小白对着干,也不过多给百来两银子,这点钱颜氏根本不在乎。

    等侯小白收了钱,叫手下税丁把那被扇嘴巴子扇得满嘴血沫子的家伙背着,对乖官嘿嘿笑了两声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就坐着蜈蚣船回到那子母大船上去了。

    等他一走,颜船主叹口气,把颜家跟侯小白的恩怨一说,乖官有点儿傻眼,感情我是受了无妄之灾被连累了啊!

    PS:再强调一下明朝商人的地位,明朝中期开始商人地位就往上走了,商人地位绝对不低,不是用度娘度一下,什么士农工商商人排名最末地位最下贱之类就能形容的。

    吕楠,正德三年举进士第一,嘉靖年礼部侍郎,著名理学家,他著书说:商亦无害。但学者不当自为之,或命子弟,或托亲戚皆可。不然,父母、妻子之养何所取给?故日中为市,黄帝、神农所不禁也。贱积贵卖,子贡亦为之。商贾何鄙之有?

    李贽,泰州学派宗师,国子监博士,姚安知府,他著书说: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之门者。

    这种大名士公开声明商贾不是贱流在明朝根本不稀奇,商人子弟都能当阁老当尚书,地位低在何处呢!

四十五章 霸王硬上弓

    这家伙真是能伸能缩的大丈夫啊!乖官傻眼之余,对那侯小白颇佩服,要知道颜小姐讽刺侯小白的的话当真是十分难听,脸皮薄一点的说不定就拿根麻绳上吊去了,那侯小白脖子一缩居然就忍过去了,还时不时来骚扰一下颜家,颇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击战精髓。依照乖官的分析,再来这么几年,颜家小姐年纪越发大了,又是个琼瑶病深度患者,宁波当地人家说不准畏惧那侯小白的权势也不敢去颜家提亲,到时候,颜家分支子弟们再闹一闹,要知道每次多收一两倍的税银时间短还罢了,长时间四五年这么搞下去,是个商人都会叫苦连天的,那位颜船主虽然是家主,也要考虑到整个颜氏子弟的利益,不然为了你的女儿,整个颜家的生意受到打击,颜氏子弟定然会有不满。

    如此一来,那颜小姐说不准就要屈服,这东西很难说,别看颜小姐现在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再过几年二十岁了还没嫁出去,即便你再是浙江第一名媛闺秀,名声也不好听了。

    譬如说人家会怀疑你,这么大的姑娘嫁不出去,是不是身体有毛病啊!是狐臭呢还是阴湿呢?要知道即便是琼瑶的女主角,也没几个能扛得住世俗流言蜚语的。这时候又没多少娱乐活动,所谓浙江第一名媛闺秀,不就是拿来给人娱乐的么,市井百姓不拿你来嚼一嚼舌头娱乐一番,简直是奇了怪了。

    颜船主看乖官神色古怪,不知道他脑子转得飞快在亵渎他女儿身为浙江第一女明星有没有狐臭,以为他后悔惹了侯提举,也觉得颇不好意思,“贤侄,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都怪老夫不好,还望贤侄谅解。”

    他说着,深施一礼,乖官赶紧一把拽住他胳膊,开玩笑,怎么敢受这个礼,“颜伯父多心了,这事儿怎么能怪颜伯父呢!是小侄自己年轻脾气冲动,看那些税丁口出污秽,这才动手,跟别的事情却是不相干的,即便有一些联系,也终归是小侄年轻气盛,合该有此一劫。”

    **被他紧紧拽住拜不下去,只好苦笑着站直了腰,长叹道:“唉!也怪我,太宠清薇了,让她读了太多的书,眼高于顶,要是早早许了人家,何至于此。”

    这话里头有陷阱,乖官就不答腔了,**看他不吱声,也不知道是年轻太轻实在不懂呢还是装作不懂,心里叹口气,只好改了话题,“不说这个,贤侄,马上就要靠岸了,这十数天相处,贤侄斑斑大才,老夫为之倾倒啊!今后定要多多请益。”

    乖官一听,人家一把年纪,请益二字都说出来了,还能拒绝么,当下就笑说:“颜伯父谬赞了,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颜伯父往来波涛,胸中何止丘壑,小侄自然要经常拜访请教的,到时候还要颜伯父不嫌叨扰才是。”

    他一不小心又说了一句名句,**眼神一亮,脱口道:“好一个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接着摇首长叹,“哎呀贤侄啊!你真是……处处都给老夫惊喜啊!”

    乖官脸上表情顿时一滞,尴尬道:“这个……妙手偶得之罢了!当不得颜伯父夸奖。”

    **不说话,看着他简直如老饕瞧着一锅炖了许久的香肉,乖官瞧他这表情,心说赶紧闪人先,万一这位张口来一句[贤侄你看我家女儿如何女大三抱金砖啊!]那可就麻烦了。

    所以他赶紧拱了拱手,对**说到:“小侄还要回船舱收拾行李,等在宁波安定下来,一定登门拜访。”说完就对大头使个眼色,准备开溜。

    “哎!贤侄。”**一把拉住他,把他吓了一跳,心说不会真要开口罢!

    **抓住他的手臂,说:“贤侄南下投亲,定然还没有落脚之处,我倒是有个宅子,离开宁波码头也不远,只两里的路,院子有前后三进,虽不敢说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也修缮得极有味道,不是老夫自夸,定不会落了贤侄大才子的名头……”

    卧槽,这就送宅子了?乖官哪儿敢答应,天上不会掉馅饼的,赶紧双手乱摇,推辞道:“颜伯父,老师曾有言,无功不受禄……”

    **定定看住他,缓缓说:“老夫不是送给你,卖与你,四百两银子。”

    乖官一听,卖?嗯!这个好像可以,姨母毕竟到宁波多年了,家中条件究竟如何也不甚清楚,万一过去以后居住逼仄,自家四五口人,怎么住?何况单叔说姨夫也不太好相与,到时候若是看轻了爹爹,还会给姨母带来些口舌,似有不妥,要是有个房子,也算是有了安家立命之所,不过,四百两……

    想到这儿,他就对**说:“颜伯父,容我回去和父亲商量商量,毕竟四百两不是小数目。”

    颜大璋点头,乖官正准备回头,又被颜船主拽住了,“还有,小倩那小丫头,就送给你了,贤侄不要推辞,让贤侄一到宁波就惹下那么大的麻烦,老夫有愧,贤侄若不收,老夫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走……”

    乖官被他搞得有点儿哭笑不得,这感情是霸王硬上弓了,想了想,若是真买了宅子如颜船主所说前后三进,恐怕到时候洒扫收拾做饭的大脚婆子也要买两三个的,有个小倩到时候也能管得上事情。于是他就点了点头,“长者赐不敢辞,多谢伯父了。”

    颜大璋这才松开手,看着乖官和大头进了船舱,这时候老管家颜干匆匆走过来,说:“老爷,小姐在上面看见那侯提举又来,在船舱里头发脾气,琉璃盏都摔了一个。”

    皱起眉头,颜大璋叹气,“唉!真是造孽,做什么不好偏要做这浙江第一名媛闺秀,人有多大的名儿,树有多大的影儿,这名人是那么好做的么!不要去管她。”

    这边乖官和大头回到船舱,小倩正埋头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还掉泪儿,旁边单思南到底还是孩子,虽然不待见颜家小姐,这个小倩姐姐倒也还凑合,就撇了撇嘴巴,说:“好了,别哭啦!你以后就是俺们郑家的人了。”

    小倩抬头,犹自噙着泪花的眼中带着不敢相信的惊喜,“真……真的?”

    大头歪嘴,哼了声,“长者赐不敢辞,这是俺家少爷说的。”

    小倩顿时跳了起来,垂在胸前的璎珞叮叮当当一阵儿响,大头忍不住就侧目,“小倩姐姐,俺们郑家可没那么多钱,到时候没新衣裳穿没金银首饰戴,可别抱怨啊!”乖官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她,虽然颜家的靠身文书还没送过来,不过,这双螺垂黛的小女孩以后就算是自家人了。

    紧紧握了握手,养这么一个小丫鬟,就当是一种动力罢!天底下没有百分百的忠诚,只是背叛的代价不够,若是郑家还像是以前那样,仆奴走了妾偷人了,那也怪不得别人。

    毕竟像单赤霞这样,主家落难不但不走反而用尽自己一切的办法赚钱养家,这种可贵的精神纵观古今,也是极为罕见的,也正因为罕见,才弥足珍贵。

    应当毕生以叔视之啊!

    他这边正在感慨,对面舱门一声响,单赤霞走了过来,“少爷,可是到宁波了?我那边东西也准备差不多,老爷刚服了药,这会子精神头也不错。”

    “单叔。”乖官伸手抱了抱单赤霞,单老爹有点纳闷,“少爷,怎么了?”

    “没有,方才在外头欺负人,然后就有点觉得人离乡贱,想到单叔离乡那么多年,乖官就觉得很是对不起……”

    哈了一声,单赤霞摸了一把颌下寸长的胡子,然后伸手在乖官头上揉了揉,“乖官,你是想赚我这个老头子的眼泪不成,可惜我杀倭寇杀鞑子杀的太多,恐怕神仙也觉得我杀性太重,把我流眼泪的权利给收走了,所以,少爷,你看不到喽!”

    所谓近乡情怯,待会儿上了岸,那就是江南了,当年数万浙江兵也是在宁波上船,从天津卫登岸踏上了北方的土地,从此,守卫大明北疆,又出征朝鲜大战日本,一直到西元1618年萨尔浒之战,最后一批浙江老兵在女真十倍兵力围困下全部战死。

    那么多浙江兵,能回来的有几个呢?说百不存一恐怕也是多了,当年单赤霞从军征倭寇的时候年不过二十,可现在却年过四十了,说不感叹那是假的,乖官分明看到单赤霞眼角的水光,单老爹躲在船舱不肯出来的缘故恐怕也在于此,怕自己忍不住,在小辈们跟前失了面子。

    当然了,乖官怎么会故意去戳穿老人家的那点儿虚荣呢!自然是要换个法儿拍马屁了,“那是因为单叔豪迈慷慨义薄云天堪称大明虬须客,正所谓英雄流血不流泪……”

    单赤霞抬头哈哈大笑,估计听了英雄流血不流泪更加感慨,所以要抬头遮掩眼角的水花。

    大头却是有点儿奇怪,“爹,你怎么不问少爷有没有吃亏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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