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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章 少对我暗送秋波
俗话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便有了十分人才,善宝是十分长相七分打扮,然后就有了三分乞丐相。
六瓣瓜皮小帽撕烂五瓣,簇新的蓝衫用锅底灰蹭得发亮,纤纤玉手指甲里灌满泥土,纳底的软鞋用刀割开几个口子,婢女锦瑟在她的脸上信手涂鸦后面目全非,本想皓皓贝齿里夹几片菜叶,此念一出先恶心到了自己,无奈作罢。
如此败家只为了躲避悍匪胡海蛟,那厮的压寨夫人多得快把他的天云寨压垮,却还是乐此不疲,专门抢劫像善宝这样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
善宝男扮女装后自觉万无一失,与表姐李青昭两两相望,你闭月我羞花,各有一脸黑麻子。
“如何?”善宝问李青昭。
男装配上婀娜的身姿……李青昭捏着肥硕的双下巴思忖良久道:“不像男人,但也不像女人。”
不男不女?善宝没有想到人妖这个概念,但想到了太监,想那胡海蛟的某些取向非常明确,喜欢的是——
甲,女人。
乙,漂亮女人。
丙,年轻的漂亮女人。
综上,自己的不男不女是安全的,也就欣然接受了自己不男不女的样子,喊了婢女锦瑟,挽着母亲离开路边的这家车马店,混在因黄河泛滥而涌向关外的难民中,一路往北,几经周折终于来到长青山脚下的雷公镇。
她不是难民,一个月前她还是山东济南城里善家医馆的千金小姐,因前宰相之子看上了他,家奴阮琅为了护她而误杀权贵,杀人偿命,杀权贵之人恐怕要偿还的是全家的命,虽然那宰相是个解甲归田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家人唯有连夜奔逃,买通朝廷封禁关外的杨树防官员得以出关,却遭遇悍匪胡海蛟,父亲善喜与阮琅不知去向,善宝同母亲赫氏和婢女锦瑟还有表姐李青昭安然到了雷公镇,善喜有个结拜兄弟朱老六在此,按着先前约定的,她们几个先来投奔朱老六,并等候善喜的到来。
然,放眼望满街不是本地盛产的棒槌,而是穿红挂绿的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者、风韵残存者、风韵无存者,个个鬓边插着一朵大红花,这是本地媒婆的职业标识。
善宝感觉媒婆皆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者,于是堵住个妆扮妖冶的,拱手道:“大婶,我想问一下参帮分支鲁帮把头朱老六家住哪里?”
那媒婆无病呻/吟的摇着手里鸳鸯戏水的帕子,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嘻嘻笑道:“什么猪老六羊老七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祖家大爷,也就是参帮总把头要娶总把头奶奶了,看姑娘你眉清目秀好个人品,府上哪里?年方几何?可有婚配?不如我替你说媒。”
善宝正了正头上破损的瓜皮帽,拽了拽千疮百孔的蓝衫,吃惊道:“这你都能看出?”
那媒婆硬把水桶腰扭成风摆杨柳,老熟人似的用帕子拂了下她,哈哈笑:“女扮男装么,若是哪个男人能俊成你这样,老娘我就是倒贴都愿意,看姑娘你不是本地人,远道来此这样打扮定是怕遭遇悍匪胡海蛟。”
善宝往后退了一步,骇然道:“这你也知道!”
那媒婆笑的更加放肆,为自己接连识破对方而非常得意:“胡海蛟专门抢劫女子,像你这样美貌如花的姑娘若是被他得见,更是在劫难逃,不如我替你说媒,祖家大爷威名赫赫,才能保你安然无恙。”
自己想打听的没打听到,却听这媒婆不停聒噪,善宝逃也似的跑回母亲处。
“怎么样?打听到没有?”赫氏抓紧了包裹,里面仅有的一贯钱是她们所有的家当。
善宝摇摇头:“那位大婶不知道,看来老六叔在这里并非他说的那样小有名气。”
赫氏轻声呵责:“莫要在背后妄论长辈,既是小有名气,有人不知也没什么奇怪。”
她在“小”字上加重了语气,拉着女儿继续打听,巧的是碰到个鲁帮的伙人,带着她们来到朱老六的家,刚好于门口碰到牵着老黑马的朱老六。
“你是……善大嫂?”
“你是……老六兄弟!”
故交相见,分外亲切,只是望着赫氏几个的狼狈相,朱老六疑惑道:“你们这是?”
赫氏赧颜一笑:“说来话长。”
既然话长,朱老六就赶紧把几人往家里请。
妻子崔氏和儿子朱英豪见朱老六回,均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来,今儿朱老六早起说往祖家走一趟,最近因分支把头重选一事崔氏和朱英豪亦是为他担心,赶着问:“怎么回来了?”
朱老六没有回答,而是侧身指着善宝母女介绍:“这是我结拜义兄善大哥的妻女。”
崔氏这才发现门外几个蓬头垢面的人,她怕的是穷亲戚上门,这年头,日子艰难,所以邻居张老鬼说,就是借媳妇给别人也不借钱。
朱英豪凑了过来,围着善宝转圈,口中啧啧,嘴巴快撇到耳根子,人靠衣装马靠鞍,善宝的邋里邋遢与朱老六之前所言的宛若天仙大相径庭。
“你就是宝儿啊!”
善宝暗想,这个姿势正适合抽他一耳光,总归是即将有求于人,没敢下手。
“你还是叫我善宝吧。”
朱英豪如此感慨,是因为朱老六说过,曾经与善喜给他和善宝定下了娃娃亲,怎奈他已经与镇上纸扎店的张翠兰相好。
崔氏眉头紧蹙,礼貌的同赫氏见过,几个人就进了朱家,分宾主落座,朱老六询问赫氏母女若何千里迢迢来此,又若何这般模样,因为善家可是山东大户,善宝的父亲善喜号称神医,用歧黄之术挣下偌大的家业,男佣女仆百多号,赫氏贵为夫人,善宝贵为小姐,除了吃饱撑的她们做乞丐打扮,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们落魄了。
赫氏未语先落泪,娓娓道来是家中遭遇变故。
一段话说完,朱老六扼腕而叹。
崔氏却是满面惊惧,先是得罪了宰相,后又偷越杨树防,双罪并罚,差不多就是株连九族,收留善家母女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我们……”
“我们来此,也是为了给宝儿和另公子完婚。”
没等崔氏以“我们过得也是艰难”来婉拒,赫氏兀然说出这一句。
完婚?
彼时父亲给自己定下娃娃亲之事善宝知晓,然父亲又说,若她不同意此事便作罢,善宝当然不同意,眼前这位朱英豪……善宝想着该怎样形容他。
丑不至于丑,俊也不算俊,怎奈给善宝的感觉颇不舒服,他目光所过之处必定百花摧折,非是凌厉,乃为生硬,属于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辈,不潇洒不飘逸,无沉稳无睿智,与善宝所看的那些江湖故事里的英雄相去甚远,于是豁然而起,高呼:“……”
“我不同意!”没等她高呼出口,那厢的朱英豪已经做了决断。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善宝松口气,感激的看去朱英豪。
那厮却一瞪眼:“少对我暗送秋波,我已经心有所属。”
善宝口中的茶差点喷薄而出,立马闭上眼睛。
啪!
朱老六拍响了老榆木桌子:“混账!”
善宝一抖,茶水溢出烫了手背,急忙往身上蹭了蹭,污垢褪去,瞬间裸出莹白的肌肤。
崔氏忙着替宝贝儿子打圆场:“有话好好说,客人在呢。”
朱老六怒道:“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我与善大哥定下亲事,岂是你说赖账就赖账的。”
崔氏也假模假样的帮腔:“我们小门小户的,算是高攀了人家,你倒还不乐意。”
话到此处,赫氏立马坐直了身子,不卑不亢道:“莫说谁高攀谁,前有因今有果,当年老六兄弟救过我家老爷的命,结草衔环,理当报恩。”
这个时候还高贵?善宝难以置信的看了看母亲。
“我就是不同意,我与翠兰是两情相悦,他爹也说过,我们成亲之后,那个纸扎店就是我的。”
朱英豪的表情,分明那个斗室的纸扎店变成了国际连锁。
朱老六听出了话音,自尊心受挫,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还是堂堂的参把头。”
朱英豪撇撇嘴,心说不过尔尔。
善宝却一脸的仰慕,她以为参把头就像什么峨眉、崆峒、少林等等的掌门,威风八面,殊不知,真正威风八面的是总把头祖百寿,这些分派参把头不过是带着伙人放山,威信有,技艺有,只是所得不多,在雷公镇,人参的采挖、买卖都是祖百寿在操控,他姓祖,有人说他是这一行的祖宗,何止这一行,雷公镇的药材生意也被他垄断,像朱老六这样的把头,仅能维持一家的温饱,除非背靠祖百寿。
朱老六话锋一转:“这桩婚事,善大哥之前曾说本是醉酒之话不可完全当真,也传尺素以表歉意,突然提及……”
欲言又止,赫氏已经明白人家这是拒婚,也是理所当然,唯有失望道:“那就等我家老爷来到,你们兄弟再做商议。”
崔氏抢过话去:“用不着再商议,并不是我们落井下石,总归当初善大哥他犹犹豫豫,英豪也与翠兰两情相悦,婚事就此作罢,将来若大哥有所怪罪,我会负荆请罪。”
善宝突然偏头看她,满面错愕:“负荆请罪?”
崔氏满面正色:“是。”
善宝追问:“您?”
崔氏仍旧非常认真:“是我。”
善宝想起负荆请罪的那个典故,廉颇光着上身背着荆条去给蔺相如请罪,忽而脑海中是这样的一幅画面:崔氏袒露着肥硕的白花花的上身,后面背着一捆干柴……
别人完全没有听出她弦外之音,善宝却浑身不自在,用手背蹭了蹭发烫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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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章 那厮启动道歉模式
婚事坐蜡,人却留下。
朱老六摆了酒菜招待善宝母女,所谓酒菜,不过是一只鸡十个蛋,二斤蘑菇五斤肉,只是那鸡是野鸡,蛋是鹌鹑蛋,蘑菇是长青山特有的金菇,肉是野猪肉,更何况朱老六特别叮嘱崔氏在羹汤里加了几根老山参须子,一切于善宝几人都是分外新奇,也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善宝几人被安排在西厢房住下,一铺火炕烧的滚热,一壶刺五加茶煮的滚烫,一笸箩松籽炒的喷香。
三个姑娘家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吃吃喝喝。
赫氏却拧紧眉头,几个人挤在一处住,这是她事先没有料到的,然而看朱老六家算得上温饱却够不着富贵,正房三间他们夫妇住,东厢是朱英豪住,这西厢本是朱老六的女儿朱英姿住,没有多余的地方,客人幸好都是女人,唯有安排在朱英姿的房里。
晚上朱英姿也从做工的绣坊返回,同善宝亲亲热热的聊了起来,那些有关长青山奇异的风土人情,善宝、李青昭和锦瑟听得入神。
哐当!房门打开,更确切的说是被撞开,朱英豪虎里虎气的闯了进来。
“宝妹,非是我负心,我已经与翠兰定了终身,怪就怪你才来。”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那厮想是拼劲了勇气,涨红了一张四方脸,垂下的双手攥的紧紧。
善宝此时已经换了女装,素色衣裙,简单的绾了两个发髻,一支碧玉蝴蝶簪之外再无其它繁复妆饰,只是洗尽满面风尘之后,那绝世美貌便展露无余。
“我没在意。”
善宝手中绞着垂于鬓边的发缕,很想问问朱英豪,谁准许他这么亲热的称呼自己。
那厮呼哧往炕前迈了一大步,勇敢的对上善宝的目光,倏忽落败的耷拉下脑袋,善宝眼睛太大,看得他有些怕。
“你嘴上说不在意,你心里一定在生气。”
此时烛火噼啪,不过是炸了朵火花,那厮竟唬的一哆嗦。
善宝没有被火花吓到,却被他这猛然的哆嗦吓到。
锦瑟捂着嘴巴偷笑。
善宝重申:“我真的不在意。”
那厮似信非信,愣愣的杵在地中间半晌,屋子里阒然无声,最后他大概是甚觉无趣,几步奔了出去。
门哐当关上,善宝才松口气,门又哐当开启,那厮重新返回,纠缠于那一句:“你真的没在意?”
善宝所答非所问道:“你病了。”
那厮就傻呆呆的摇头:“我晓得你爹是神医,你是神医女,但我没有病。”说着还嗨嗨的练了几式,然后握紧拳头给善宝看:“我壮得像头牛。”
朱英姿似乎听出了善宝的弦外之音,人家这是嘲讽哥哥,于是嗔怪道:“哥,善宝舟车劳顿需要歇息,你别在这里叨扰。”
那厮不知这是妹妹的袒护,反问:“为何你在这里叨扰?”
“……”秀才遇到兵,朱英姿理屈词穷,憋了半天是黔驴技穷,不得不道:“我去告诉爹。”
朱英豪哼了声:“你就会拿爹吓唬我。”说完转身踏踏的离去。
善宝屏住呼吸等候房门再次摔响,孰料那厮竟然忘了这一茬,等了有一阵没有动静,善宝刚松口气,那厮却又突然想起房门没关于是重新返回,就在善宝松口气松到半途,哐当!
“阿弥陀佛!”赫氏抚着咚咚狂跳的心口。
善宝无奈的晃晃脑袋:“阿弥陀佛收了他吧。”
朱英姿似懂非懂她的话,问:“你说什么?”
善宝顿了顿,道:“我说阿弥陀佛保佑他吧。”
朱英姿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哥就这样,你别在意。”
善宝摇摇头:“我倒是不在意,只是英豪哥他好像有些粗枝大叶,据说挖参是个细致活儿,他能行么?”
朱英姿将手中剥好的一撮松籽瓤放到善宝手里,先一句:“吃吧。”续道:“他哪里行,放山十次有九次他不过是摊个搭地戗子的差事,端锅的他都不配。”
善宝悄悄的把手里的松籽瓤还给朱英姿,半路却被李青昭悄悄的接了过去,且是衔接的那么自然,如行云流水般。诸如地戗子、端锅的这些挖参的专业术语善宝听的云里雾里,但清楚一件事,朱英豪若没有朱老六这个当把头的爹,他是不配上山挖参的。
继而想起自己的父亲,如今不在身在何方。
不自觉的轻声一叹,却与母亲不约而同,赫氏那里也是叹口气。
善宝虽然心里忧虑,为了安慰母亲却佯装出一脸的云淡风轻:“娘你别愁,我也懂医道,大不了我走街串巷给人诊病也能养活……”
话没说完,嘴巴突然被赫氏捂住,压低声音道:“断不可说你懂医道。”
善宝看母亲一脸的惶恐,不解问:“为何?”
赫氏将她拉到角落,郑重叮嘱:“天下谁人不知你爹是神医,你说你懂医道,会暴露身份。”
善宝不以为然,天下?天下大着呢,天下之于父亲,就像雷公镇之于朱老六,不过是小有名气,或许自己有一天可以扬名天下。
没来由的一个念头,倏忽而来倏忽即逝,总之是母亲交代的事,自己谨记便是,希望父亲能逢凶化吉,安然来到雷公镇,一家人团聚。
“可是,老六叔家也不富裕,咱们总不能白吃白住。”善宝偷望了眼正听李青昭滔滔不绝吹嘘济南如何如何繁华的朱英姿。
赫氏想了想,道:“我看英豪好像喜欢你,假如你能嫁给他就可以白吃白住,娘也能跟着你白吃白住。”
善宝突然高喊:“我不!”
炕上的李青昭被她唬的咬到舌头,扒拉掉嘴边的一粒松籽,问:“你不……怎么?”
善宝随机应变道:“我不……去净房。”
条件反射似的,李青昭突然捂着小腹道:“我去净房。”
朱英姿好奇的问:“净房是什么?”
李青昭大大咧咧道:“净房是美其名曰,其实就是茅厕。”
朱英姿点头:“出了房往右拐,檐下挂着风灯的就是。”
李青昭一拉她:“你陪我,锦瑟也去。”
朱英姿不解:“为何去那么多人?”
李青昭神秘兮兮的:“听说关内的江洋大盗啊采花大盗啊杀人重犯啊,都往你们这深山老林跑躲避官府缉拿,雷公镇定然是鱼龙混杂,我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朱英姿看她横着竖着粗细没什么区别,心想哪个采花大盗碰见你还不得绕路走,嘴上却道:“表姐言之有理。”
三人去了茅厕,屋子里仅剩下善宝母女,善宝逮着说话的良机,忙对母亲道:“我不喜欢朱英豪。”
赫氏无奈道:“我亦是不喜欢,愣头愣脑,你们也算不得门当户对,但眼下我们必须抓他当靠山,你没瞧见你老六婶子根本不待见我们,早晚等来她的逐客令。”
善宝不以为意:“不怕,大不了我也去绣坊做工养活你。”
赫氏立马呵责道:“你是堂堂的千金小姐,怎么能抛头露面去绣坊做工。”
这个时候还高贵,善宝难以理解的看了看赫氏,噘着嘴:“总之我不嫁朱英豪,况且他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
赫氏不屑的冷笑:“那个纸扎店的张翠兰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若不是阮琅误杀了宰相的公子,娘还有心让你入宫选秀,你的品貌完全可以母仪天下。”
善宝总算找到借口,嘻嘻笑道:“好啊好啊,娘你就等着我母仪天下吧,至于朱英豪,哪里凉快哪里杵着去吧。”
她这里抵死不同意这门婚事,崔氏那里拼命想赶她们走,怎奈朱老六执意留下:“我与善大哥一个头磕在地上,便是生死之交,如今他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善大嫂她们来投奔我,我就得收留。”
崔氏气得一屁股坐在炕上:“那你就等着同你的善大哥一起被砍头吧。”
朱老六眉头皱了皱,顿了顿道:“我也晓得窝藏逃犯会株连,怎么也得等到善大哥来,那时再让她们离开不迟。”
崔氏还想说什么,朱老六却拔腿就走:“好了好了,我去见总把头。”
出了门牵了老黑马,一路飞奔往祖家大院而去。
003章 给总把头说媒
是夜,雷公镇,祖家大院,作为参帮总把头的当家大爷祖百寿,于卧房内眉开眼笑的把玩着玉器珍宝,寒露过后,三年一度的分派把头就要重选,身为总把头在此件事上举足轻重,这些都是现任分派把头孝敬他的。
新宠琴儿裹着粉嫩嫩的亵/衣过来拉他的袖子,彼此会意,相拥上炕,嘴巴没亲到嘴巴,突然一声尖利的喊。“李夫人上吊了!”
继而,一个传一个,大院各处一片哗然,李夫人死了不打紧,打紧的是她不该死在祖家大院,众人怕的非是她的死,而是她死后的事,比如鬼魂……
牡丹洒金的落账内,祖百寿推开琴儿一跃而起,年过五旬仍旧身手敏捷,都是多年习武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今晚为了千娇百媚的琴儿,人参吃多了,亢奋。
琴儿颇感失望,祖家规定,女仆被老爷宠幸,若生不出一男半女就不能抬为妾侍,所以她抓紧时机与祖百寿同床共枕,这是生孩子的先决条件,好事被搅,生不出孩子只能生气,于是嗤的一声冷笑道:“她不会死。”
祖百寿刚想拔腿往外走,听她如此说,滞住脚步,回问:“你又如何知道?”
琴儿拿过祖百寿的鹤氅下了炕,无论怎样,发生这样的事当家老爷总是要去过问,她边给祖百寿穿戴边仰着小脸回答:“以死相逼,不过是为了当家奶奶的位子,死了就坐不得了。”
祖百寿妾侍不少中馈空虚,最近放出话去欲再娶,那几个妾侍依次是李姨娘、郝姨娘、孟姨娘、乔姨娘,皆是蠢蠢欲动,都想被扶正,李氏凭年龄凭在祖家的年月,是大热之选,也就成为最热衷之人,此事在祖家大院非是秘密,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琴儿怎会不知。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祖百寿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由着琴儿给他穿戴整齐,任凭管家老郝在外面通报一次又一次,最后迈方步来到花厅,没去看望李氏却把李氏叫了过来。
“我不想活了。”李氏哭天抢地,由几个婆子丫鬟搀扶着。
啪!祖百寿手掌落在身边的金丝楠方桌上,想着条案是陵王所赠,不自觉的抚了抚,却震得李氏一个激灵。
“在小辈面前你哭哭闹闹成何体统!”祖百寿指着两厢站立的儿女对李氏道。
大少爷祖公远揉揉眼睛,肥硕的身子扭了扭,在他,吃喝玩乐之外,天下无事。
二少爷祖公略挺拔如青松,一如既往的,一丝表情也无。
三少爷祖公道声如洪钟:“二娘,瞅你那脑袋,像个刚被踩蛋的老母鸡。”说完还哈哈大笑,惹得祖百寿怒视,他急忙立正了身子,其实,他的笑里没有嘲讽之意,性情使然而已,倒叫另外几个姨娘掩口胡卢。
四少爷祖公望为李氏所生,望着披头散发的母亲,再看看决眦欲裂的父亲,进退维谷。
五少爷祖公卿一脸焦急:“二娘,你有事就和爹说,快别哭了。”大家于是七嘴八舌,其实都晓得李氏寻死觅活的因由,却都故作不知,劝她有话快对老爷说。
李氏借坡下驴,抹了把眼泪道:“说就说,我十六岁就跟了老爷,还生下公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既然想立大奶奶之位,难道我不配么,却到处张罗另娶。”
道破真相,祖百寿放在条案上的手一划拉,茶杯落地,唬的睡眼迷离的祖公远突然瞪起眼珠子。
“你既然十六岁就跟了我,应该知道我祖家的规矩,既为妾侍,永不得扶正。”
李氏反唇相讥:“规矩是人定的,人也能改。”
祖百寿起身,疾步,逼近李氏。
李氏只觉一股阴风袭来,脚在地上蹭,想后退,又怕输了阵势,硬挺。
“你要我背离祖训,仅凭此一点你都不配做大奶奶。”
李氏还要据理力争,祖百寿却拂袖而去,又下令:“她想死就死,谁都不准拦着。”
当家大爷走了,各位都回去继续睡觉,反正事不关己,那几个如夫人更是幸灾乐祸,死了好,死了一个就少一个争风吃醋的。
姗姗来迟的二爷祖百富和二夫人窦氏,劝着李氏去了自己西院,然后嘁嘁喳喳。
独独二少爷祖公略定定的站了会子,贴身小厮猛子道:“您是不是想起大奶奶了?”
大奶奶,即是祖公略早已故去的母亲白素心。
祖公略捏了捏怀中一物,吊诡的看了看猛子,不置可否,所答非所问道:“最近,我要出趟远门。”
说完即走,猛子追着问他欲往哪里。
从花厅外面的扶桑树后边闪出一个人,却是管家老郝,看着祖公略远去的背影,他稍加迟疑,随即急匆匆往祖百寿的卧房而去,知道琴儿在里面,隔着窗户禀报:“老爷,二少爷说他最近要出趟远门。”
里面与琴儿缠绵的祖百寿攥了攥拳头,故作漫不经心道:“嗯。”
之后起了床,找来二爷祖百富于书房内密谈,但见茶雾氤氲不闻交谈话语,最后祖百寿一声喝:“他敢!”
外面侍立的小厮唬的一激灵。祖百富悠然的用杯盖拂着茶水:“他没什么不敢,总归羊肉贴不到狗身上。”
祖百寿心一沉,忽而转头看祖百富,面有不豫之色:“谁是狗?真难听。”
祖百富愣了愣,随即明白大哥领会错了,讪笑:“打个比方而已。”
兄弟俩继续交谈,忽听老郝在门外禀报,参帮分支鲁邦把头朱老六前来拜会。
祖百寿挥挥手让祖百富去了,然后把朱老六叫进书房。
甫一见面,朱老六即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不为别的,是给总把头您说媒。”
祖百寿眉头一挑,想起朱老六的女儿朱英姿,偶尔得见一次,样子有些模糊,属于那种过目即忘的女子,于是道:“朱把头应该晓得我祖百寿不似那些张员外李财主娶妻,我的夫人不单单是祖家大院的掌门夫人,更是参帮的总把头奶奶,老规矩,总把头奶奶是人参仙子下凡,需有绝世之容颜,还有出众之才情,于祖家,总管后宅,于参帮,受万人敬仰,她的……”
朱老六听得后背冒冷汗,女儿英姿容色秀丽,却当不得个绝世,也略同文墨,却并不出众,祖百寿张贴在雷公镇最繁华地段的红榜他没有看见,也不晓得上面有关选妻的诸多规定,只是雷公镇妇孺皆知总把头要续娶,他听闻才有了亲自为女儿说媒的冲动。
祖百寿洋洋洒洒一大篇之后,才问朱老六:“不知朱把头给我提的谁家女儿?”
朱老六看了看他……忽而满面欢喜道:“是我的至交,山东神医善喜的独女。”
祖百寿显然有些意外,适才说出那么多规定就是为了堵住朱老六的嘴,一旦他先提及女儿英姿,自己不好回绝,听是别人,还远在山东,好奇道:“那善家女儿如何?”
比之自己女儿,朱老六心内油然有些失落,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完全符合总把头您的规定。”
祖百寿慢慢舒张开微隆的眉头,笑道:“朱把头有心了,不过今日此事先放下,我刚好有事找你。”
朱老六真怕他穷追不舍,毕竟提及善宝是自己的应变之举,这宗亲事善喜那里自己还没有问过,于是道:“总把头找我何事?”
祖百寿离了花梨木镶翡翠的镂花高背椅,踱步到朱老六身边,亲热道:“一,鲁帮那些伙人难训难服,需朱把头你这样既有威望有会功夫的人才能管理,所以,其他分支的把头会变动,鲁帮不会。”
朱老六差点喜极而泣,做了三年参把头,别说拿大货,经常不开眼,即便是放红榔头市时也是收益不大,出于生计,伙里人有的跳帮有的撮单棍,他的微信日渐减缩,把头的地位岌岌可危,眼见要重新选举,倘或失去把头之位,作为一个外来户,雷公镇他就无法立足,所以,才有把自己女儿嫁给祖百寿的想法。
“多谢总把头!”
朱老六撩袍想跪,祖百寿一把拉起,顺势抓住他的手臂道:“还有一事。”
朱老六一副义不容辞的架势:“总把头请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祖百寿呵呵笑着:“用不到赴汤蹈火,只请朱把头再上次长青山。”
放黄罗伞一过,气息转凉,早晚尤冷,参帮各派,无论拿到大货还是两手空空均辍棍下山,除非那些常年隐居山林的老冬狗子,这个节气放山?朱老六虽然没问出口,但还是满脸疑惑。
祖百寿看了明白,解释:“是犬子公略,最近经常上长青山,说是听闻千年棒槌即将出世,挖参自有放山人,长青山地势复杂诡秘莫辨,我实在放心不下他,怎奈我说了几次他都不听,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想请朱把头集合伙人再放山一次,当然这是名义上,实际是跟踪公略,防他不测。”
原来如此,朱老六稍微斟酌,按说祖公略的功夫自己不及一角,毒虫猛兽也奈何不得他,祖百寿让自己跟踪祖公略,大概是另有用意,但对方不说,自己索性不问,遵从便是,于是道:“总把头放心,我立即准备放山事宜。”
祖百寿拍拍他的肩膀,笑而不语。
005章 欠揍的名字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房内之人大骇,除了对善宝身负命案略知一二的朱英姿,善宝、赫氏、李青昭和锦瑟皆以为官差是冲她们而来。
李青昭更是想夺门而逃,咚的撞上一个捕役,她是站如松,那捕役却是坐如钟了,被她撞倒在地。
嘡啷!另一捕役把刀横在她面前,她就石化般直直挺立。
朱老六随后进入,为胡不成介绍:“没什么杀人凶犯,这几位都是我的亲戚,今儿才来家里做客。”
本就是做戏,胡不成走马观花的看了眼……眼睛就盯住了善宝,所谓楼上看山、城头看雪、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而火把下的善宝却比月下更加出尘。
风月场所走惯了的胡不成见惯了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不乏丽者,却不知绝色在民间,因为意外,所以兴奋,问善宝:“你是谁?”
李青昭间歇性聪明发作,怕善宝说出真实姓名,忙代其回答:“她叫张发财。”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善宝偏头看看她……这是一个多么欠揍的名字。
果然,胡不成冷笑,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叫这么个乡土气息特浓的名字,仿佛美人排气,一个是生活现象一个是生理现象,却都大煞风景。
胡不成冷笑:“你敢诓本捕头,哪个姑娘家能叫这么难听的名字。”
李青昭一贯的能请神不能送神,一吓唬,顿时瘪了气,愣愣的。
善宝却大大方方道:“我是叫张发财,总比她叫李大狗好。”
李青昭见她指着自己,诗情画意的“李青昭”被改成俗不可耐的李大狗,顿时鼓足了气……这个关头却也不敢发火。
胡不成哼了声,还是不信。
善宝镇定自若:“我们那地方的姑娘家都这么叫,是乡俗,贱名好养活。”
胡不成换了以往,例行公事的问几句便罢,都因见了美貌的善宝,于是又问她们一溜几个:“说,来雷公镇作何?”
李青昭再次抢了先:“我继父继母虐待我,所以逃了出来。”
继父继母?胡不成把目光从善宝身上转移到她身上:“本捕头只听说或有继父或有继母,同时有继父、继母,你没亲爹亲娘,你是石头蹦出来的么?”
李青昭也就是信口胡诌,说继父继母为的是为博取政府公务人员的同情心,同时存在继父继母好像是不可能,于是再次瘪了,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善宝。
善宝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是这样,她爹没了之后她娘改嫁,所以有了继父,后来她娘也没了,她继父又娶了女人,就是继母了。”
李青昭佩服的看了看善宝,鸡啄米的点头:“是了是了。”
这么惨?胡不成盯着善宝。
朱老六忙打圆场:“这是在下的侄女,那位是在下的嫂嫂,是我修书让她们来做客的。”
说完拉着胡不成道:“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胡不成本来是冲着那苗棒槌,见了善宝突然动了歪心思,并不听朱老六的解释,继续:“带回衙门。”
朱老六感觉他的脸色异样,胡不成是他的朋友,狐朋狗友的友,他非常了解此人,本想用他来吓唬赫氏几个,让她们走投无路才会听自己的安排,没料到胡不成欲假戏真做,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胡不成这样一闹,朱老六难以启齿的那桩事,眼下发现良机,急忙道:“带不得,我这侄女已经许配给总把头了。”
如此么?
胡不成满面失落。
赫氏满面狐疑,突然明白朱老六这是在救女儿。
善宝不晓朱老六何种心思,也不懂母亲的意思,欢喜问朱老六:“叔,我爹来了?”
朱老六摇头:“当然没有。”
她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道:“那是谁把我许配给你的总把头了?”
婚姻大事,需父母之命,这没什么不对,朱老六喉咙处像被鱼刺卡住……
胡不成慢慢慢慢看向朱老六。
赫氏急忙道:“是我,我将你许配给总把头了。”
善宝瞠目结舌。
朱老六乘机拉着胡不成去了卧房拿人参。
官差走了,赫氏抚着心口长吁一声:“好险。”
善宝问:“娘,你是哄骗那些官差吧?”
赫氏道:“当然。”
话音刚落,朱老六走了进来:“也是桩好姻缘。”
赫氏眉头一皱:“老六兄弟,刚刚只是权宜之计。”
朱老六微微一笑:“何不来个长久之计。”
赫氏不解:“此话怎讲?”
朱老六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大嫂往堂屋说话。”
这是朱英姿的闺房,一般的他和朱英豪都不涉足。
赫氏心里七上八下的随着他来到堂屋,分宾主落座,崔氏看丈夫的眼色行事,忙为赫氏倒了杯冒着白沫的茶水。
朱老六朝赫氏揖礼道:“大嫂,你们有命案在身,且对方是宰相之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那宰相岂能善罢甘休,必然通报朝廷下海捕文书,全国缉捕,早晚会找到这里,即便我豁出命去收留你们,若是被衙门发现,我受牵连是小,到时只怕你们性命不保,倘若宝儿嫁给总把头,也就是祖家大爷,那祖家二少祖公略与陵王关系密切,而陵王可是皇上的亲弟弟,陵王肯保你们,不怕什么宰相,还是个卸任的,所以,虽然我刚刚是相机行事,现在想想这真是桩好姻缘,且总把头是雷公镇首富,娶的是正室夫人,宝儿断不会受委屈,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一举两得之事,还请大嫂三思。”
他洋洋洒洒一大段,自以为必然能说服赫氏,孰料赫氏只一句话回答了他:“不行,即便是我和你大哥以命偿命,宝儿也绝不能嫁祖家大爷。”
崔氏那里冷嘲热讽:“雷公镇多少姑娘家想嫁给总把头,怎奈总把头瞧不上,放着福不享非要送命,大概是你上半辈子的福享得太多了。”
赫氏豁然而起,按她以往的脾气本想拂袖而去,怎奈这是人家,自己此时又是落难之际,于是缓了缓道:“宝儿才十七,虽然我不晓祖家大爷年几何,不过他的儿子都与陵王交游,想来年纪不小,宝儿是我和你大哥的掌上明珠,嫁人也需嫁个年貌相当的后生,老夫少妻,祸患无穷,最苦的还是宝儿,所以这桩婚事绝对不行。”
如此决绝,朱老六再不好说什么,总归人家是初来乍到,夜渐深,于是就让赫氏回房歇息,此事不了了之,他还有要紧的事做,那就是召集帮伙商讨放山事宜。
几日后,于朱家堂屋,鲁帮帮伙共计十一人齐聚,朱老六居中坐在色泽斑驳的椅子上,两厢的长凳上坐着帮伙,听说要再上长青山,颇有经验的孙万福摇头道:“这节气放山?”
朱老六脸一沉:“放蜡千的都有,这节气怎么就不能放山,主要是我听闻千年棒槌即将出世,我们若不及早出手,等这件事传扬出去,整个雷公镇还不得倾巢出动,我算了下,三日后即是黄道吉日,大家准备下。”
把头发话,众人不好再妄加议论,只听着朱老六的安排,喝着浓茶,孙万福向来爱说笑,嘴里吐了口茶叶梗子,对拎着茶壶给大家逐个添水的崔氏调笑:“老?,竟给我们吃茶末。”
崔氏啐了口:“再胡咧咧就直接给你灌马尿。”
众人哄堂大笑。
突然门口一亮,善宝推门而进,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老六叔,我要跟你去挖参。”
众人愣了愣,忽而再次哄堂大笑,且笑声比之前更大。
朱老六喝止住帮伙,转头温颜对善宝道:“宝儿你不知,参帮规定,女人不准放山。”
006章 天灵灵地灵灵
不准女人放山?
“这是为何?”善宝不甘心,以为这是朱老六哄骗自己,续道:“我从小随我爹上山采药,能行走山路。”
朱老六见满屋帮伙的目光聚焦在善宝身上,且有几个带着坏坏的笑,那是雄性见到雌性的兴奋,他忙道:“以后告诉你。”
善宝坚持着:“叔你带我去吧,算命的说我今年福星高照,会有好运,说不定能挖到千年人参。”
状如丧家犬还福星高照,朱老六颇有些哭笑不得,另外那千年人参即将出世不过是他藉口放山以跟踪祖公略,劝她:“这是参帮由来已久的规矩,非是叔不肯带你,另者放山是个苦差事,少则几天多则数月勾留在山上,你一个姑娘家多有不便。”
孙万福嗞溜饮了口茶,轻慢的笑道:“若是麻达山,这节气,你有在山里越冬的本事吗?”
他想说死在山里的可能都有,然顾及参帮忌讳,是以没有说出口。
善宝手指绞着褶裙上的宫绦,嘟嘴道:“我不是跟着你们么,怕甚,关键是我不想白吃白住。”
白吃白住这是几天来崔氏看似无意叨咕实则是有意透露给她们的。
没等朱老六说出个子午卯酉,哐当!门开了,朱英豪闯了进来,他是听说此次放山没有他的份儿,来对父亲兴师问罪的,刚好听见善宝的话,踏踏奔过来道:“实在不行我娶了你,咱们是一家人,这样你就不是白吃不住了。”
朱老六端着茶杯的手一抖,有些震惊更多的是气,众目睽睽谈情说爱,有伤风化。
善宝差点被自己的呼吸噎住,瞪眼看着那厮:“纸扎店的翠兰怎么了?”
心说你不是非她不娶么?
朱英豪却大言不惭道:“翠兰是夫人,你是妾。”
善宝牙根紧咬,心里嘀咕,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形,请赐给我一把桃木剑,让我劈开这厮的外壳,看他究竟是何方妖孽,能说出这么不经脑子的话。
帮伙们轰然大笑,孙万福打趣朱英豪道:“少爷坐享齐人之福了。”
所谓少爷是抬举他,是变相抬举朱老六。
朱老六怒斥儿子:“一派胡言。”转而对善宝道:“参帮帮规不能破,白吃白住叔愿意养活你们,莫要胡思乱想。”
既是参帮规定,善宝也无计可施,所谓盗亦有道,纵使是街头卖艺的乞讨的,也还有些可为不可为之规矩。
悻悻然回了西厢房,想随朱老六放山这样的念头断不敢对母亲说,她一准的反对。
也难怪,赫氏年过四旬才开怀有了善宝,夫妇俩视若掌上明珠,腹有珠玑的善喜删繁就简,以大俗即是大雅为女儿取了个最普通的名字——善宝儿,只是后来善宝自己嫌后缀个“儿”字麻烦,于是直接叫善宝,她还振振有词——善良、宝贝,善良的宝贝,善喜夫妇对女儿宠爱有加,于是欣欣然接受了这个善良的宝贝。
此时赫氏盘腿坐在炕上,脸色就像外面的天气,冷,阴沉,肃杀。
善宝见势不妙,讨好的朝赫氏笑笑:“娘,您可真能入乡随俗,都会盘腿了。”
赫氏没有接着她的话,而是质问:“适才去正房作何?”
不妙,母亲像是知道了自己要去上山挖参,善宝闪烁其词:“看看老六叔。”
赫氏一掌拍在炕上……善宝立即道:“好吧我说,我去找老六叔,要随他挖参。”
赫氏气道:“胡闹,放山岂是一个女儿家做的,听你老六叔讲,长青山地势复杂,山高林密,更有无数的暗河深沟,又多毒虫猛兽,特别是现在这样的节气,天气渐冷,多少麻达山的人因走不出来而困死山里,也有很多在山里困了几个月甚至一年才得以生还,那是老山里人,能靠山吃山,而你,堂堂的千金小姐,要去放山,说出去都丢尽你父亲的颜面。”
善宝舔了下嘴角:“我也曾随着爹上山采药,关键是现在我爹的颜面不名一文,我们是逃犯。”
赫氏气道:“你如果聪明,就努力嫁给英豪,成了他朱家的媳妇,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白吃白住,而娘,也可以名正言顺的随着你白吃白住,娘看得出来,英豪他很是喜欢你,什么纸扎店的女少主,不过一个小店主的女儿,怎么能同你比。”
这个时候还高贵?善宝再次难以置信的看着母亲,苦着脸道:“我可是逃犯。”
赫氏突然怒道:“你不是,杀人的是阮琅,与你何干。”
善宝苦脸挤出一点苦笑:“阮琅是我们的家奴,若是把他交出去能抵过宰相儿子的命,何必全家逃命。”
赫氏顿了顿:“逃命左不过是眼下的权宜之计,早晚你爹能摆平此事。”
善宝嘟着嘴:“横竖我不嫁朱英豪,嫁给我家的大黑狗也不嫁他。”
“乱讲!”赫氏气得举起手……随即用手指在善宝额头戳了下:“都是你爹把你宠坏了,婚事暂且不提,但你记住不要想着什么上山挖参。”
善宝不以为然:“人家英姿都可以在绣坊做工,为何我不能。”
赫氏压低声音:“英姿做工是补贴家用,别看你老六叔是把头,他家的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名义上英姿在绣坊做工是为了学学女红,其实就是为了每月赚那几十个铜钱,你是大家闺秀,好好养着就行了。”
李青昭正大口大口的吃着煎饼,头也不抬道:“舅母说的对,大家闺秀何必抛头露面,你看我,就一直好好养着。”
善宝随手将朱英姿那面锈迹斑斑的铜镜递给她:“看看你养的像什么样子了。”
李青昭并不接过镜子,但认真的照了照,端详自己一番,浓眉大眼樱桃小口,肥嘟嘟嫩生生,典型的美人,于是问:“像杨玉环?”
善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给她科普一下,杨玉环是丰满不是肥,若是肥成她这样,还能跳《霓裳羽衣舞》么?
锦瑟一边为赫氏揉着肩膀一边窃笑。
李青昭听见锦瑟的笑才觉得善宝话里有话,于是再问:“我到底像什么?”
善宝朝外面努努嘴:“左拐后再右拐,有个木栅栏。”
左拐后右拐,有个木栅栏……那是崔氏养的一头猪,李青昭终于明白过来,指着善宝喊:“你说我是猪!”
猛扑过去……
外面崔氏在喊:“英姿,去隔壁张老鬼家借点米做晚饭。”
躲在赫氏身后的善宝绕到她面前,赫氏转身去摸包裹,那里面有一贯钱。
外面传来英姿的问:“家里不是有米么?”
崔氏突然就来了脾气:“就那么一丁点米还留着给你爹你哥做放山的伙食。”
英姿嘟嘟囔囔:“去米铺买不行么?”
崔氏正想寻个由头为善宝母女“指点迷津”,于是顺着朱英姿的话开骂:“去米铺买不要银子吗,你爹做个参把头不假,可他养活我们一大家子,现下又多了你善大娘几个,米价天天涨,那棒槌可不是天天能挖到,这里面还有个天时地利人和。”
西厢房的善宝抢过赫氏手中的一贯钱跑了出去,塞到崔氏手里道:“拿去买米吧。”
崔氏垂目看看,冷笑:“善家不是富贵么,出手就区区一贯钱。”
却见朱老六从房内走出,厉声斥责道:“你个妇道人家,做好你分内的事便罢,胡言乱语些什么。”
崔氏气呼呼的一扭头进了屋。
朱老六朝善宝不好意思道:“你婶子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善宝故作轻松的报之一笑,心里却有了主意,自己同母亲几个不能坐吃山空,何况她们现在已经没有了可以倚靠的父亲那座山,所以,参帮不准许女人放山,我并非你们参帮之人,完全可以自己上山挖参,有了银子,就带着母亲几个离开朱家,赁座宅子,等父亲平安到来。
打定主意,即着手准备,等黄道吉日,她要上长青山挖参。
007章 直立行走的猛兽
长青山有三宝:人参、红松、遍地草。
人参即本地人俗语的棒槌,名贵之处人尽皆知。红松是松籽的母体,亦是上好的木材。而遍地草,是珍稀的药材和让很多穷苦人赖以生存的山野菜。
雷公镇也有三宝:媒婆、妓|女……
“另个宝是什么来着?”善宝问身后吭哧吭哧艰难爬行的李青昭。
累得精疲力竭的李青昭索性坐在地上,没好气道:“是善宝。”
呃?
善宝住了脚步,返身走回去坐在李青昭身边:“从没见你反应如此敏捷,倒是合仄押韵,不过你敢将我与媒婆、妓|女相提并论,当心我娘骂你。”
李青昭捶着酸痛的小腿道:“我宁可现在回去被舅母骂,也不愿跟你上山挖参,你说你是不是吃饱撑的,不听舅母的话嫁给那个朱英豪好好的白吃不住,非要上山挖参。”
善宝随手折了根草,边把玩边道:“把你嫁给刘大赖你同意么?”
刘大赖是她故乡的一个无赖,平生最大的爱好是调戏良家女子,然后被良家女子的丈夫或是哥哥揍一顿,以此为乐。
李青昭立即摇头:“我不要。”复道:“可是朱英豪比刘大赖好,模样好,脾气好,关键人家还是少把头。”
少把头?
善宝偏头看着她:“这少把头的称呼出自哪里?”
李青昭讥笑道:“你真笨,他爹是把头,他当然是少把头了。”
善宝:“……好吧。”
武则天发明了曌字作为名,同是女人,为何不准许李青昭发明少把头,所以,善宝只能说“好吧”。
此时日光正好,李青昭懒懒的躺在身下的巨石上,满不情愿的嘟囔:“你要挖参作何拉上我,真的好累。”
善宝吸吸鼻子,似有若无的一缕缕冷香,环顾周遭并无花朵,这香气来的莫名其妙,她一壁用目光搜寻一壁回答李青昭:“我一个人寂寞,再说我们一直都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李青昭撇撇嘴:“当我不懂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你是胆小才对。”
善宝正看得出神,不远处的高草里若隐若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边道:“算我胆小才拉上你,不过……长青山有熊么?或是老虎?”
李青昭困意袭来,软塌塌的道:“我哪里晓得。”
善宝突然拔高了声调:“那是不是猛兽?”
李青昭一个鲤鱼打挺……没起来,最后爬起来,揉揉眼睛惊惧的问:“哪里哪里哪里?”
顺着善宝手指的方向,那黑乎乎的东西竟然直立起来,李青昭吓得一把拉住善宝:“长青山果真是诡异,猛兽都能直立行走。”
善宝正仔细看着,并不答言。
那黑乎乎的东西竟朝她们这里而来,李青昭带着哭腔道:“我说我不来你偏让我来,本就是骗舅母说我们去朱英姿的绣坊玩,等下回去被舅母骂是小事,这下要被猛兽吃了,只怕连骨头都不剩,舅母想安葬我们都找不到。”
善宝不理她的胡言乱语,仍旧在认真看着,拍拍她抓着自己的手安慰:“即便是死,也是我陪着你。”
李青昭不依了:“明明是我陪着你,再说你这么瘦,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猛兽怎么会看上你,要吃也是先吃我,我这么大一坨,吃完我猛兽也饱了,你断不会死,我才发现你如此狡诈。”
善宝噗嗤笑了,刚想安抚她,不料李青昭蓦然喊道:“长青山果然名不虚传,猛兽居然长着一副人模样。”
善宝舔了下嘴角,无奈道:“或许你可以换一种想法,这所谓的猛兽……他其实就是个人。”
李青昭身子前倾看了又看,欢喜道:“真的是个人啊。”
是个男人,不过是那男人穿了件皮毛的鹤氅,头发散开,而满脸的络腮胡子难以看清他的五官,也就不确定年纪。
距离善宝两个十几步处,那男人立住了脚步,看了看她们,与善宝对望,双眸清澈凛冽,冷且冷,却说不出的好看。
须臾,他换个方向走了,崎岖不平的山路在他脚下仿佛坦途,没等善宝二人有其他想法,比如这男人会不会是衙门搜捕的杀人凶犯,这对她们的性命构成威胁,或是神出鬼没的采花大盗,这对她们的名节构成威胁,容不得多想,人家已经没了踪影。
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加剧了李青昭不愿上山的心思,嘟嘟囔囔:“你又不懂挖参,我们还是回去吧。”
善宝拍拍身上的宝贝,从崔氏那里偷来的烧火棍权且当做索拨棍,这是扒拉草寻找人参的。从朱家厨房偷了根竹筷子用菜刀销得尖尖的,算是挖参出土时的鹿骨签子。另外,顺带把朱家的菜刀也偷了出来,这是参出土时隔断草根树根用的。
她这都是从朱英姿那个半瓶水口中得知的放山需知,其实放山所带的物品很多。
李青昭左顾右盼,刚刚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提醒了她,长青山多毒虫猛兽,还说一般的大货都有毒蛇看护,她现下已经胆战心惊,哀求的口气道:“我们回去吧,其实老六叔说把你许给祖家大爷挺好的,正室夫人,祖家又是首富,从今后你可以吃香喝辣,我和舅母也跟着你吃香喝辣,何必辛辛苦苦挖参,如果人参好挖,老六叔家也不至于不富裕。”
山风起了,吹动高草和树叶,沙沙、瑟瑟,放眼望除了树就是乱石,障目又荒凉,善宝岂能不胆怯,只是嫁给祖百寿她是抵死都不愿意的,所以哄李青昭道:“等挖到千年人参,我把卖参的钱分给你一半,白花花的银子,你可以买好多烧鸡好多熏肘子。”
民以食为天,人以命为先,这些美食比之生命,打动不了李青昭,她见劝不动善宝,转转眼珠,间歇性聪明发作,叹口气:“看在烧鸡和熏肘子的份上,走吧。”
善宝一笑,使劲拉起她,两个人继续赶路。
长青山何其高何其大也,善宝并不知道哪里才有人参,放山需要观山景,这是参把头该做的,也就是搜寻哪里可能有人参,善宝不懂,惟听说人参喜欢长在半山腰,她就直奔半山腰。
李青昭脚下磕磕绊绊,路越来越难行,她提拉着裙子,问:“要说长青山的三宝还说得过去,雷公镇的三宝真是不敢恭维,这里的人好奇怪。”
善宝已经开始用烧火棍扒拉草寻找人参,边道:“媒婆、妓|女和那个,媒婆是成就婚姻的必须,婚姻是生儿育女的必须,生儿育女是人一代代传下去的必须,你说媒婆重要不重要。”
发现了什么,蹲下去看了看,一根蒿子而已,继续赶路,继续道:“至于妓|女,雷公镇人参的买卖和药材的买卖还有其他山货的买卖兴隆,很多外地客商来此,少则几天多则几月住在镇上,离家日久难免情切,妓|女是用来安抚他们的,使得客商源源不断来此,你说重要不重要,至于第三宝,不得而知。”
李青昭嘿嘿一笑:“第三宝是你呀。”
善宝晓得她是玩笑话,为了哄她开心,顺着话道:“善宝善宝,善良的宝贝,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打家劫舍……”越说越乱。
李青昭哈哈大笑,猛然脚下一滑,人就扑倒,摔得地动山摇,她也嗷嗷大哭。
善宝忙丢下烧火棍来看她:“怎么了?”
李青昭边哭边指着脚:“崴了。”
善宝握住她的脚脖……忽而发现这是个高难度的手法,她的脚脖太粗握不住,于是按了按,问:“痛么?”
李青昭被她提醒,使劲点头:“痛,痛的。”
善宝发现她目光闪烁,心里叹口气,明白了什么,道:“你看,我身上没有膏药,不如你下山回去。”
李青昭咔吧下眼睛:“我下山?”
善宝点头:“不然你一瘸一拐的很难行走,也拖累我。”
李青昭欢喜道:“好的好的,你也下山,你一个人害怕。”
不料善宝摇头:“我不能下山,今儿骗了我娘,改天她会有所防备,必须挖到千年人参我才回去。”
李青昭还想劝,善宝却起身走了,丢下一句:“要么你自己下山,要么跟上来。”
李青昭坐在地上想啊想,一方面觉得丢下善宝是对她不义,一方面觉得上山危险是对自己不仁,权衡又斟酌,半晌也没定下来该如何,却见善宝渐行渐远,她朝善宝的背影喊道:“我回去让朱英豪来陪你啊。”
008章 那匹狼居然会擒拿手
秋八月,山里风光无限。
善宝无心赏景,仔细寻找,然眼见太阳渐渐西斜,她却一无所获,莫说千年棒槌,连个棒槌的影子都没看见,禁不住心焦。
看花容易绣花难,更是隔行如隔山,她窃以为自己医术不错,了解人参,却不知医药上的人参和挖参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特别是这个季节,花雕叶枯,即便是老放山人都是难上加难,而她这个初把只能望着荡荡长青山兴叹。
天色渐晚,唯恐母亲惦念,她决定下山,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攀爬了大半天,所以难免脚步踉跄,越是着急感觉太阳滑落的越快,而她还穿着拖曳的长裙。
本想女扮男装来着,可是从山东来雷公镇的那一套败家妆扮已经破损的扔掉,打算借一套,家里的男人除了朱老六便是朱英豪,借朱老六的怕抠门的崔氏不肯,借朱英豪的怕那厮自作多情,穿他的衣服搞不好他就会以“肌肤相亲”来威胁自己嫁给他……做妾。
善宝尽量将裙子提起,脚步如灌铅,越来越重,眼前的景物越来越陌生,分明是没有走过的路线。
直到太阳下山,她仍在山里转悠。
直到天黑下,她仿佛原地踏步。
直到最后,她想自己大概是迷路了,也就是本地人所言的麻达山。
有话说上天悯人,给你关上一道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长青山头顶的上天更悯人,为善宝拉上漫无边际的夜色之帘,又给她送出一个大大的月亮,漫天漫地的光华,眼前的景物清晰可见,糟糕的是,远处的景物却诡异莫辨,增加了长青山的神秘,也增加了她的恐惧。
嗷!
一声长啸,善宝吓得跌坐在地。
“是狼么?”
“是狼!”
自问自答,她抽出菜刀攥在手里做武器,想跑,跑哪里去呢?颓然坐在地上,连雷公镇在哪个方向都不知。
呼呼!
起风了,树影斑驳不停摇摆,像鬼魅在舞蹈,深水轰隆不断流淌,像魔怪在吼叫。腹腔空空,这个时辰不归,她想赫氏一定担心坏了。
想晚饭,想娘,对于自己,这两个是多么重要。
扑簌簌,泪落如雨。
窸窸窣窣,有声响,是狼追来了么?
她起身就跑,边跑边回头望,山路不平,脚下一绊,人朝前面扑倒,重重的撞上一物,毛烘烘的,一定是狼,于是她抡起菜刀就砍,突然手腕被握住,接着菜刀被震飞……
这匹狼真它娘的成精了,居然会擒拿手!
擒拿手是家奴阮琅教她的防身术,不过她只学到了毛皮,连这匹狼都不如。
“禽兽!”
人怕逼马怕骑,她挥拳去打,拳头又被握住,耳听那狼沉声道:“丫头,骂人可不好。”
这匹狼真他娘的成妖精了,居然会说人话!
人话?人?是人!
她突然兴奋起来,仔细去看,欸,认得,竟是刚上山时遇到的那个略腮胡子的男人。
“老伯!”她大喜过望,虽然不清楚面前这位是不是色狼的狼,至少比财狼的狼相对少了一点危险性。
“呃?”那胡子男发出一个单音。
“大叔!”她改了口,觉得或许人家并不老。
“啊?”那胡子男又发出第二个单音。
“哥哥。”她讨好的再次改了口,这个略带暧昧的称呼他应该会接受了。
“噗!”胡子男笑了,看不清面容也就看不清表情,唯见雪白的牙齿。
“哥哥你也迷路了吗?”善宝问。
那胡子男摇头:“不是。”
善宝自作聪明:“我懂了,你也是放山人,挖参,住在山里。”
那男人迟疑片刻:“算吧。”又道:“你一个小姑娘,为何这么晚还留在山里?”
他一问,本是萍水相逢,处于困境中,遇到同类就像遇到同床共枕之人,善宝哽咽起来:“我迷路了。”
胡子男点点头,再问:“之前我们相遇时,你好像有个同伴。”
之前他们相遇时,他见到善宝的刹那以为自己遇仙——淡绿的襦衣,雪白的褶裙,泼墨长发,眼似春水,面如皎月,俏生生站立,却偏偏然若飞。
直等他看见李青昭才被拉回到人间。
善宝揉着酸涩的鼻子:“她说脚崴了,我就放她下山了。”极尽委屈,又道:“哥哥你带我下山吧,我会对你感激不尽的。”
胡子男轻笑:“哦,对我感激不尽,这是件好事,我也可以带你下山,不过得等到明天。”
善宝问:“为何?”
在山里过夜,孤男寡女,这该不会是他带自己走出大山索取的报酬。
禁不住浑身发抖,不知是怕还是冷,长青山温差大,晌午穿纱夜里穿棉花。
胡子男目光从她耳畔掠过去,像是在搜寻什么,漫不经心答:“你不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么,更何况是在夜里,一旦失足便会掉下万丈深渊。”
理是这么个理,善宝道:“可是,我夜不归宿,我娘会担心。”
胡子男往她面前走来,善宝本能的后退,考虑要不要转身逃跑,再权衡是被追赶自己的那匹豺狼的狼吃掉上算,还是被眼前这位色狼的狼玷污上算,总觉得都不上算,没等想出上算的办法,人家已经擦着她的衣袖从容飘过,并飘来淡若浮云的话:“既然你娘担心你,你为何还上山?”
参帮规矩不准女人放山,但没说不准女人采蘑菇打核桃和挖野菜,所以不乏上山的女人,大多粗手大脚,却没有善宝这样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所以他好奇。
不是人家猥琐,是自己的怀疑猥琐,善宝揉揉面颊:“一言难尽。”
胡子男已经蹲下身子,似乎在查看什么,边道:“那就不说。”
善宝追过去,发现他正在翻看一只大狗,而自己被他震飞的菜刀却插在大狗脖子上,显然,那大狗已经一命呜呼。
善宝后怕道:“这,该不会是匹狼?”
胡子男起身:“当然,刚刚你被这畜生跟踪。”
也就是说,他救了自己,善宝不明白的是,菜刀分明是从自己手中被他震飞,怎么就能够同时杀了这匹狼?
此人功夫深不可测。
胡子男确定狼已经死了,转身便走。
善宝问:“你去哪里?”
他答:“回地戗子睡觉。”
走了几步回头见善宝呆呆的站着,问:“你不跟来么?”
善宝所答非所问:“可是我娘会担心我。”
胡子男并不搭话,径自去了,善宝迟疑再质疑,咚咚跑着跟了上去。
噗通!摔倒。
胡子男折回来,见她在地上瑟瑟发抖,遂脱下皮毛的鹤氅给她裹住,然后拉起她,自己在前面带路。
善宝跟了几步,噗通!再次摔倒。
胡子男又折回来。
善宝难为情的道:“你的衣服,太长,我踩到了。”
胡子男静默少顷,随后抱起她横着抗在肩头,继续如履平地的走了,直到他的宿营地才放下。
地戗子,大多建在向阳窝风之处,胡子男却把地戗子搭在一处空旷之地,上有一轮圆月,周遭草地平铺,好个景致,这不像是来放山的,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而地戗子边的篝火上的烤肉正嗞嗞的冒油,善宝咽了几次口水,终于忍不住道:“哥哥,肉烤焦了就不好吃了。”
胡子男从旁边的皮袋子里一样样的往出拿东西,银碟子,银勺子,银叉子……月光下皆是闪着光芒。
善宝见他一副烛光晚餐的娴熟,问:“哥哥,你经常与嫂子这样吃晚餐吗?”
胡子男偏头看看她,笑了笑,不置可否,却问:“你呢?”
善宝仔细想了想,他大概是问自己有没有已婚的丈夫或是未婚的丈夫,于是道:“我吃过晚餐,但没这样吃过。”
现学现卖,如他模棱两可的回答。
胡子男笑:“吃过晚餐,没有吃过这样的晚餐,此话怎讲?”
善宝继续咽口水:“这就像杀鸡和杀鸡给猴看,前者只需一把刀,后者却不仅仅需要一把刀,还需要一只猴。”
呃?
胡子男割了块肉准备给她,却被她的话弄得云里雾里,不自觉的手停在半空:“这是怎么个说法?”
善宝舔了下嘴唇,见那肉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天涯,道:“这又像孔子说的,吃肉需在热乎时吃,不然就腻口了。”
呃?
胡子男更加惊愕:“哪部经典里孔子说过这样的话?”
善宝盯着那肉,心说你再不给我……我就抽你,道:“我家邻居孔老三的儿子,是曰孔子。”
“哈哈哈哈哈……”
胡子男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一把将肉塞进她嘴里,继续笑,那笑声被月色涤荡后,分外动听。
至少善宝这样觉得。
009章 祖公略被金屋藏娇了
彼时善宝五岁,心智已开,父亲请了老师教她诗词文章,关于如何用韵对仗,老师在上面摇头晃脑的讲:“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善宝在下面摇头晃脑的接:“酒对肉,油对灯,冯娘对水桶。”
神思敏捷,韵律整齐,只是老师不明其内涵,问她是什么意思。
善宝答:“有酒不能没肉,没油如何点灯,冯娘腰粗像水桶。”
然后她被老师用戒尺打了手心,因为冯娘是她师母。
再然后,老师被她爹用药箱打了脑壳,因为她是她爹的宝贝。
有了父亲的支持,自此后,善宝笃定有酒必须有肉,就像有男必须有女,虽然酒和肉在一起生不出孩子繁衍不了后代,但酒和肉在一起能生出豪情繁衍出好汉。
此时幕天席地,大口吃肉,善宝不免触景生情,想起昔时往事,她慢悠悠吟咏:“酒对肉……”
胡子男朝她举了举皮囊:“你也喜欢吃酒?”
善宝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个原来是酒囊,我还以为是装水用的,不过我不吃酒。”
胡子男鼓励她:“夜里冷,吃一点会暖和。”
善宝应景的打个冷战,身上还裹着那件皮毛鹤氅,风渐止,气息更凉,想着这一夜难捱,她半推半就的道:“会不会很辣?”
胡子男摇头:“相反,很甜,但是……”
“那就吃一口。”不等他说完,善宝长倾身子拿过他手里的酒囊,试探的抿了一小口,没觉怎么甜,却也不甚辣,苦涩涩的,然后递给胡子男:“你也吃。”
胡子男想了想,随即接过酒囊高高举起,于自己嘴巴一尺远的距离倒将下来,水柱直接流进他口中,绝无旁溢。
神技惊人,善宝看得呆呆的,见他半躺着,身子微微后仰,长衫似一枚硕大的落叶铺在地上,乱发遮脸,一水倾泻,何其洒脱何其恣意,若不是因为那一脸的络腮胡子,他或许是个美男,善宝有种想冲上去一根根拔去他胡子的冲动。
忽而怀疑,他悬空喝酒会不会是嫌弃自己先喝过,碰过酒囊?
其实人家是尊重她罢了。
坏心思起,她就抢过酒囊再喝一口,然后再递给胡子男,就这样推杯换盏似的你一口我一口,且她不停催促,频繁交换,酒囊即将空时,轮到胡子男喝,嘴对着酒囊的口……
“哈哈,你碰到了!”
善宝大笑,完全一种奸计得逞的兴奋。
胡子男也就是那么须臾的怔住,什么都没说,若无其事的拈起一根枯枝去拨弄火。
善宝发现,他的手指修长,那是高门大户才能养成的好看。
有一阵相对的静默,只听柴火哔剥,善宝偷望对方,见他盘腿而坐,身子挺直,眼睛专注着面前黑幽幽的山峰,一副入定的沉寂。
孤男寡女独处,总得找点话题来打破尴尬,善宝忽然想起同李青昭上山时谈论的那件事,于是问:“长青山有三宝我知道,哥哥你知道雷公镇三宝么,媒婆、妓|女,还有什么来着?”
胡子男手指轻轻一弹,面前的火苗随即乱窜,这是深厚的内家功,他淡淡道:“一个小姑娘,三姑六婆不该出口才是。”
同一个大男人讨论媒婆、妓|女,确实不妥,特别是那未知的第三宝,或许更加的不堪。
善宝哦了声,甚是乖巧,却也忍不住小声的为自己辩解:“关键是我找不到同你聊天合适的话题,忽然想起这个罢了。”
胡子男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却道:“祖二少。”
善宝似乎没听清楚:“呃?”
胡子男追加一句:“祖公略。”
把媒婆和妓|女同堂堂的祖家二少连在一起,善宝突然笑得前仰后合:“难不成祖公略是……”
胡子男抚摸着腰间,那里插着一支玉笛,被她的情绪感染,不免也笑:“他是什么?”
善宝掩口,故作神秘道:“听说祖公略同陵王交好,而陵王尚娈宠,祖公略大概长的倾国倾城,遂被陵王金屋藏娇了。”
胡子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满脸的胡子抖动:“你这样才是倾国倾城,他么,顶多算是耐看,陵王三妻四妾,素来并无宠男之癖好。”
善宝不懂:“那为何雷公镇三宝将他与媒婆与妓|女并列在一起?”
胡子男摇头:“像是有什么传说,不谈这个,说说你一个小姑娘为何独闯长青山?”
他继续拨弄柴火,头也不回的问善宝。
善宝感觉头有些沉,舌头有些直,嘴唇有些厚,总之说话有点笨:“参帮规矩不准女人放山,所以我不能告诉你,就像娘不准我说我懂医术,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其实是逃难来的雷公镇。”
胡子男哑然而笑。
善宝继续道:“我也不能告诉你我身负命案,那个解甲归田的宰相儿子对我不恭,我的家奴阮琅就一刀刺死了他,杀人偿命,我们全家离开山东逃往这里投奔我父亲的结拜兄弟朱老六。”
胡子男继续玩着火。
善宝脑袋越来越沉,声音越来越低:“我更不能告诉你我们途中遭遇悍匪胡海蛟,那厮要抢我做压寨夫人,后来我侥幸逃脱,却与父亲走散,同母亲还有表姐,就是你看见的我的那个同伴,我们来到雷公镇投奔了老六叔,只是老六婶好像不待见我们,也不怪她,我们是有命案的,搞不好就会株连。”
胡子男转过头看了看善宝,满脸的胡子遮住了应有的表情,但见目光炯炯,善宝也在看他,:“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
胡子男眼睛眨了眨。
善宝按了按额角,试图让自己清醒些:“我更不能告诉你老六叔居然要把我许给祖家大爷,就是参帮总把头,说祖家的二少爷祖公略同陵王交好,陵王肯出面保我们,就不怕什么解甲归田的宰相。”
胡子男眉头皱起。
善宝叹口气,眼睛已经睁不开:“我娘不同意,我当然也不同意。”
胡子男咔嚓折断手里的枯枝。
善宝乏力的抱着双膝,嘴巴扣在膝头,声音有些憋闷:“我需要钱,好多的钱,够赁座宅子,与母亲搬出去住,这样老六婶就不会整日家骂东骂西了,所以我才上山挖参,谁知参没挖到还迷了路,下不了山,我娘现在一点担心死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演变成啜泣。
胡子男伸出手,在虚空中停了停,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善宝突然拔高了声调:“你说老六叔他,既然同陵王交好的是祖公略,为何不将我许配给祖公略,好歹我们也算年纪相当。”
“咳咳咳!”
胡子男猛然咳嗽起来。
善宝醉眼迷离:“你怎么了?”
胡子男顿了顿:“想是,酒太辣。”
善宝点点头,忽而觉得不对,他此时分明没有喝酒,另外:“你说酒不辣的……为何我现在头晕晕的。”
前言不搭后语,胡子男轻笑:“我还说了但是,但是这酒有后劲。”
“后劲……果然”
善宝嘟囔一句,突然身子侧着倒下去,眼看脑袋即将撞在地上,胡子男嗖的一跃而起,落下时他的臂弯稳稳的接住了善宝的脑袋,然后慢慢放在自己腿上,又拉过鹤氅给她盖好。
善宝梦呓般的;“我就是不明白,阮琅他为何没事怀里揣把刀,出人命了,家没了,爹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也没了。”
随后,她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胡子男自言自语似的:“我亦不明白你的家奴为何没事怀里揣把刀,或许,这是这宗命案的关键。”
善宝不回应,唯听天籁。
胡子男仰头望月,自顾自的笑了:“我不知道我的前生,当春秋之季,曾一识西施否。当天宝之代,曾一睹玉环否。可我今世……有幸认识了你。”
011章 把朱英豪给你做媳妇
长青山的老林子里,被山民们冠名的地方很多,诸如野猪岭、老狼坡、鹿儿寨、虎跳河、黑瞎子崖……
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善宝确确实实怕蛇,当她与胡子男追随赶山王来到这片名为蛇窝的松林子时,突然一条细长的蛇飞射向她,胡子男手一斗,蛇啪嗒落在地上,她惊魂未定的去看,那蛇身上插着一支鹿骨签子。
“小心。”胡子男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我没事。”善宝强颜而笑,谁知刚一迈步,腿软得跪了下去,索性胡子男反应够快,单手捞住她。
“回去等我,挖参是个细致活,需要很长时间,另者,参帮规矩不准女人放山,你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山神,千年棒槌可就要易手他人。”胡子男像哄孩子似的同她商量。
起初善宝不是很情愿,最后她脚下踩到一窝蛇,整个人瘫在胡子男怀里,也就被他抱着回了地戗子。
白日里气息回暖,篝火即将熄灭,善宝颓然跪坐在火边,踩到蛇窝的一幕触目惊心。
没等稳下心神,胡子男却道:“有人来过,我们走。”
善宝明白,所谓有人来过并非指她与胡子男,而是另外的不速之客,想想或许是其他放山人,不懂的是为何胡子男眸色凛冽,仿佛行走江湖的人被仇家寻上门。
客随主便,善宝没有任何异议,支撑起来拔腿先行。
后边的胡子男左顾右盼,剑眉拧成一道深沟,暗想是谁在跟踪自己,不经意的垂目,猛然发现善宝那枚碧玉蝴蝶簪子安静的躺在细草丛中,他俯身拾起,看了看前面的善宝,稍作迟疑,最后把簪子揣进自己怀里。
两个人离开地戗子,走了有些时候,在善宝精疲力尽之时才来到个所在,是一个完全用盆口粗的木头堆砌的房子。
善宝很是奇怪:“如此荒僻之地居然还有人家?”
胡子男道:“这是蕈房。”
蕈,即蘑菇,蕈房即是山里人山外人采集蘑菇后用于烘干而用,眼下即是秋季,最适宜采蘑菇打松籽采五味子等等,不知是何原因这个蕈房空置起来。
三间大房甚是宽敞,几铺大炕泥土垒成,屋子里略有陈设,锅碗瓢盆,灯烛甚至铺盖。
胡子男出去四处逡巡一番,发现并无异常,回来叮嘱善宝:“等我回来。”
善宝有心跟着,想想那一窝蛇,唯有点头:“等你不回来呢?”
胡子男失笑:“若如此,我又何必从狼口中把你救下。”
善宝噘着嘴:“或许你现在后悔了。”
啪!脑袋被胡子男敲了下:“等我回来。”
善宝揉着脑袋,没来由的,突然对他万般不舍,等人家走了没了踪影她还在想这种感觉是什么感情,后来终于想了明白,自己此时就像一个依赖父亲的孩子,再后来想想又不对,胡子男虽然用络腮胡子掩蔽了真实年龄,可那双澄澈的眼睛和好看的手出卖了他,自己叫他哥哥真是有先见之明。
一个人独处百无聊赖,从这铺大炕跳到那铺大炕,又把屋子里能翻看的都翻看了一遍,晌午时嚼了几块胡子男留给她的肉干,唱了支小曲,画了个小狗,又小憩片刻,最后发了通小脾气——我为何要轻信于他。
夕暮之时坐在蕈房门口看日落,月亮升起站在高岗上看远方——他仍旧没有回来。
陡然间,善宝动摇了,还以为他是百年不遇的好人,却原来自己是百年不遇的笨蛋,换了是自己,得到千年人参,早抱着偷偷下山,卖出之后去什么怡红楼、百花馆的会相好的姑娘了。
哦,换了自己还真就不能偷偷下山,卖出之后去什么怡红楼、百花馆的会相好的姑娘,并非自己高尚,而是——我本来就是个姑娘嘛,哈哈!
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逗乐,乐过之后便是无尽的落寞,却仍旧不肯回去蕈房,一直坐在高处望着,明明对人家不信任,却总感觉他会从天而降。
嗖!真的有什么从天而降,月光下明晃晃的奔她的脑门。
呼啦啦!一个身影扑了过来,衣袂挥舞打落了一枚短刀。
与此同时,善宝已经本能的去躲,长发甩动,刺啦!极轻微的响,她的头发被割断一缕。
这身影落下时善宝看了清楚,是胡子男,见他朗声道:“阁下何必对一个小姑娘下黑手。”
耳听有脚步声踏踏跑远。
善宝想是吓傻了,愣愣的站着。
胡子男的手按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下:“没事了。”
善宝仰头望他:“谁想杀我?”
胡子男微微一笑:“大概,是个山匪。”
善宝明显感觉出他的话有怀疑的成分,只是除了山匪,自己也真没有什么敌人了,并且心里惦着千年人参,于是上下的看胡子男:“人参呢?”
胡子男佯装生气:“你让我好心寒,费了一天工夫为你挖参,你都没有问我可否顺利,要知道参周围盘着数十条蛇,且都是毒蛇。”
他这样一说,证明确实挖到了千年人参,善宝心里有了底,赶着问:“可有受伤?可有中毒?莫怕,我可是神医的女儿。”
才出口即后悔,母亲是不准自己说懂医术的。
所幸胡子男忽略了这些,而是道:“同你玩笑的,走,回去给你看参。”
善宝想是太兴奋了,下高岗时,不自觉的就拉住了胡子男的手,感觉对方手颤了颤,后来就由她拉着。
回到蕈房,点了房主之前留下的油灯,胡子男慢慢打开树皮包裹,里面是一层厚厚的苔藓,再往里便露出了人参。
善宝哇的一声:“哥哥你看,像不像个人,怪不得叫人参。”
纵使她家开医馆,见过人参,却也被面前这一苗惊呆。
胡子男点头:“仔细看,像不像你?”
善宝端详半天,像不像自己不知道,确确实实像个起舞的女子。
胡子男道:“仅从品相,价格不菲。”
善宝甚是欢喜:“真的是千年么?”
胡子男胸有成竹:“即使没有千年,最少几百年,总之,你发达了。”
善宝乐不可支,所谓七两为参八两为宝,看这苗参何止八两,左看右看,百看不厌,因为这苗参,自己同母亲,可以不再寄人篱下。
忽而问:“你真的一文钱都不要么?”
胡子男爽快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何况,我并不穷。”
善宝心事重重:“可我心里有些不安。”
胡子男单手支腮半躺在炕上,含笑问:“为何?”
善宝道:“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白要你这么大的礼。”
胡子男调笑道:“为了让你心安,我就将人参据为己有吧。”
善宝急忙用手挡住:“别啊,我换种方式报答你。”
胡子男笑声朗朗,转瞬间神色一凛,肃然道:“记住我的话,参帮规矩不准女人放山,所以此苗人参出手你不能亲自去,明天下山之后,托个熟人去镇上的祖家山货栈,那里有个老掌柜,告诉你的人,少五千不卖,老掌柜惯于讨价还价,让你的人转身便走,老掌柜定会追他,继续讨价还价,然后他再走,老掌柜会继续追,继续讨价还价,这是他的策略,几番下来,一般人都能被他说动,千万嘱咐你的人,若是老掌柜纠缠不休,就举起人参假装恼羞成怒要摔,到时老掌柜必定会阻拦,他是爱财,当然为了让贪财的老掌柜多少安慰,最后以三千两出手便可。”
善宝仔细听着,且已经想好了人选,当然就是朱老六,可是担心不知他放山回来没有。
忽然问:“哥哥你也是我的熟人,你代我去卖。”
意料之内的回答:“我是老冬狗子,长居山里。”
善宝才不信,长居山里的人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一双手,也不可能穿着这么好料子的衣裳,也不强求,想着明天即将分开,身体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好奇怪的感觉。
“哥哥,我晓得你没有夫人,为了报答你,我给你说桩亲事吧。”善宝看着胡子男小心翼翼的重新为人参打包。
胡子男挑眉看了看她,欣然道:“说说看,是谁,难不成是……”
唬的善宝忙抢道:“是我表姐,你看她挺好的,除了能吃点,懒惰点,胸无点墨、头脑呆呆、嗓门大大、走路咚咚……除了这些,她挺好的。”
胡子男抽出腰间的玉笛:“敢问,她还有优点么?”
善宝哦了声:“她不行,我身边还有。”
胡子男用蚕丝帕子擦拭玉笛:“该不会是……”
善宝又抢道:“是朱英姿,老六叔的女儿,她爹可是参把头,她的手也巧。”
胡子男凝眉想了想:“这个还不错。”
善宝转转眼珠:“不过,她个子有点矮,你看你这么高,不协调,另外她眼睛不太大,你看你眼睛这么好看,也不般配。”
胡子男故作失望:“那算了。”
善宝却道:“她们两个都不行,我身边只剩下朱英豪了,他是朱英姿的哥哥,老六叔的儿子,相貌堂堂,个子也高,眼睛也大……”
啪!脑袋被胡子男敲了下:“胡说八道。”
012章 少儿不宜的书
长青山气候变幻莫测,前一刻还月华如水,后一刻便电闪雷鸣。
蕈房里,善宝抱着膝头坐在北炕,胡子男正襟危坐在南炕。
不过三间房,垒砌了好几铺大炕,善宝想,房主人真是不解风情,若是只一铺炕,自己就可以同胡子男促膝而谈了,不像现在,遥遥相望。
“一家子这么多炕,好浪费。”
胡子男微闭双目,闪电从狭小的窗户射进来,投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不开口,善宝没话找话。
胡子男并不睁眼,只道:“非也,这些炕是用来烘干而用,鲜菇采下容易破碎,需烘干之后再运出山去。”
善宝哦了声。
胡子男再不言语,外面咔嚓一声,像是树木被雷电劈断,善宝吓的一哆嗦,继续没话找话:“你睡了么?”
胡子男微微一笑:“你怕了吧。”
真是个洞若观火之人,若是换了朱英豪,那厮必然是自己问什么他答什么。
胡子男复道:“我在温书。”
哪里有书?善宝左看右看。
胡子男突然睁开眼睛:“看过的书都在心里,闲时温习,更能领悟书的真谛,你喜欢看何种书?”
善宝摇头:“我喜欢看那些少儿不宜之类的。”
胡子男:“……”
少儿相宜的书,不过是什么《贞洁烈女传》,翻译过来就是丈夫死了,你寂寞死孤单死,也不能另嫁。
还有什么《女德》,翻译过来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而善宝爱看的书,都是朝廷禁止发行民间流传甚广的江湖传说,甲男爱上乙女,乙女却爱丙男,丙男心仪丁女,丁女喜欢戊男……
按照这样的逻辑,此时善宝想,比如自己喜欢上胡子男,他说不定就有个已婚妻子或是未婚妻子,幸好只是打个比方,否则自己真喜欢上他可就糟糕了。
刚庆幸完,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胡子男很是严肃的对她说:“下了山,从此我们即是陌路,你从未见过我,我也不认识你。”
好一阵,善宝石化般僵住,还以为这美好的邂逅会有后续故事,孰料人家下了最后通牒。
她低低道:“可是,我回去怎么对家里人交代?”
这还真是个问题,一个女儿家无端消失两个夜晚,搞不好人家会认为她是去会什么笔友,找个客栈开间房,谈谈诗词唱唱高调,也说不定以为她和某男私奔了,虽然才两个夜晚时间上说不过去,但两个夜晚完全可以让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让一个女人变成一个荡妇。
总之,善宝不想冒这个险。
胡子男道:“你这么聪明,总有好的办法。”
所谓好的办法不就是撒谎骗人,善宝撇撇嘴,然还有一桩事,她无限爱恋的看了看身边的人参,道:“你觉得作为参把头的老六叔会相信我能挖到千年人参?”
说她梦到千年人参还差不多。
胡子男语气仍旧淡淡:“你咬定的事,他又能奈何。”
善宝明白,他的意思是打死也不承认,忽然鼻子一酸:“你的意思,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胡子男感觉出她语气的异样,缓了缓,无情的点头:“嗯。”
“何必这么直接伤人。”善宝的火气从脚后跟冒到头顶,“若是换了我就会说,看看吧,或许,大概,差不多,后会有期。”
胡子男微微一笑:“那就,后会有期。”
非常的勉强,善宝心意沉沉,手指在炕上挠来挠去,挠得指甲里都是黑泥,探寻的道:“我们那里的规矩,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总得给我个机会报答你。”
胡子男果决的摇头:“我不需要。”
善宝瞪着他小声嘀咕:“你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至少,当你闲着没事回忆时,在那些莺莺燕燕中偶尔想起我这个傻丫头。”
胡子男决绝的笑:“我从不回忆。”
善宝换了策略:“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可以吗,我是个喜欢回忆的人。”
胡子男敛了下衣衫,有一瞬的迟疑,最后还是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你需要的是千年人参,这样你就可以不必嫁给祖家大爷。”
善宝蹙起眉头:“为什么我们不能做个朋友呢?将来的某一天,我闲着没事可以找你吃酒,就像昨晚,我仅仅是把你当做个,酒友。”
胡子男长出口气:“你一定是江湖传说看多了,你见过多少这样的场景,一个小姑娘,拎着酒坛子到处找个大胡子男人吃酒。”
这种有悖常理的场景是不太可能发生,善宝的心顿时灰暗起来,两个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几个回合,她败下阵来,有一阵沉默,终究心有不甘,指着他腰间的玉笛问:“那个,是乐器还是兵器?”
胡子男低头看看,笑:“你真是江湖传说看多了,笛子当然是用来吹奏的。”
善宝很是不以为然:“书中写,用纸扇做兵器的高人都有。”
胡子男的笑漫过嘴角上升到眼底:“我并不高。”
善宝用手在虚空中比划着:“你比我高。”
此高非彼高,彼此哈哈笑,气氛缓和。
善宝叹口气:“哥哥,你吹奏一曲,算是给我道别吧。”
此言出,胡子男安能不动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缄口不语,默默解下玉笛,问:“你想听什么?《月下感怀》?《江南春》?》
善宝双手托住下巴:“我想听《梁山伯与祝英台》。”
胡子男:“……”
最后,胡子男没有如她愿吹奏《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是《月下感怀》。
善宝行云流水般的将自己从北炕挪到南炕,又一气呵成的蹭到他身边,却也没有吱声,静静的沐浴在笛声里。
某本书上说,武功高强的人大抵都是音律高手,就像会画画的人大抵都是书法高手,后者是书画不分家,而前者是,只是为了符合武侠故事。
不过善宝是一开始就相信胡子男会是音律高手的,你看他悄无声息的杀死一匹恶狼,又能烤出美味的野猪肉,更重要的他能找到千年人参,他大概除了不会生孩子,其他什么都会。
善宝一厢情愿的想。
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即便他吹奏的曲子如魔音绕耳,也会觉得犹如天籁,更何况人家吹奏的十分动听。
一曲罢了,善宝央求他再吹奏一曲,二曲罢了,善宝央求他继续吹奏,直到他吹奏了九首曲子,善宝趴在他脚边睡着。
胡子男轻轻放下玉笛,不想惊扰善宝,自己准备去北炕睡,猛然发现善宝的眼角,粘着一滴未干涸的泪。
他的心像被什么猛戳了下……早已明白,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他和善宝在之间悄悄发生。
呆呆站立良久,然后四下找了被褥为善宝盖好,他就端坐在北炕,凝固似的,直到天亮。
013章 我猜你叫西门飘雪
天公不作美,一晚的电闪雷鸣却没有下多大的雨,不然雨大路滑,或许可以再赖一晚。
早起,善宝装着极度高兴的样子:“总算可以回家了。”
胡子男道:“再不用担心令堂会一夜白头。”
善宝直视他,想看清他的心思,却见他眸色淡淡,一丝表情也无,善宝一直觉得无利不起早是句真理,他把千年人参送给自己总得有点说法,哪怕他好色,也总还是喜欢自己的,现下看来,自己不过是遇到了手抄本故事里的江湖侠客。
日光从窗户吝啬的投进来一线明亮,屋子里雾蒙蒙的,善宝怀抱人参道:“即使娘她一夜白头,看到这苗千年人参也会一夜黑头的。”
胡子男微微点头,也只是微微点头而已。
彼此间突然变得生分起来,其实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只是自己受了人家的大恩,心里不落忍,老想着回报,善宝于是道:“我猜你叫西门飘雪。”
胡子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是江湖传说看多了,我的名字没这么动听,你也不要多费心思,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非得知道我的名字。”
耍了个小聪明被人家识破,还以为他会说“我不叫西门飘雪我叫某某某”,善宝撇撇嘴:“你送给我这苗昂贵的千年人参,我们之间的交情才不淡,你不是君子。”
胡子男再次难以抑制的大笑,她生的这么美也就罢了,还如此可爱,该她遭遇些磨难,这才能显示出上天不是对她偏袒。
“走吧,这苗参你不懂如何保存,需要及早出手。”胡子男推开蕈房的那吱嘎噶的木门。
善宝先行,胡子男随后,接着反身轻轻将木门掩上,仿佛里面还有其他人。
善宝想,若是换了朱英豪那厮,必然是咣当一声将门摔上,如此看来,胡子男定有个好的家世,受过好的教育。
胡子男回头郑重道:“多谢。”
善宝问:“你谢谁?”
胡子男指着蕈房:“其主人。”
善宝也就学着他的样子:“谢谢了。”
胡子男手指下山的路:“走吧。”
善宝想,此一别或成永诀,而这里,还有那个地戗子,将成为自己最美的回忆,他年后故地重游,不知还会不会记得胡子男的模样,其实现在,自己又何尝知道他的庐山真面目。
人生多少事皆如此,雪泥鸿爪,过眼云烟。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山,走走停停,本来山路崎岖,善宝却觉得行的恁般快,途中她扭了五次脚闪了六次腰喝了七次水跑了八次茅厕,她闹来闹去之后,终于快到达山脚。
眼前是红叶谷,一坡接一坡的枫叶火烈烈的,善宝抱着包裹好的人参往那一站,胡子男再次感觉自己遇仙。
山风微微,最解离恨,胡子男指着一条清晰可见的山路道:“自己小心。”
善宝若无其事的点头:“知道,走了。”
才转身,猛然回头:“古人离别,大多折柳相赠,可眼下是秋天,杨柳叶子即将落尽,我没有柳枝赠你,不如,不如我抱抱你吧。”
她鼓足勇气冲上去,哪里是抱人家,而是扑在人家怀里。
胡子男稍微迟疑下,最后单手拍拍她的后背。
既然不要脸了,索性再厚着脸皮道:“我会想你。”
胡子男:“嗯。”
从他怀里抽离,善宝道了声告辞,才转身又是猛然回头:“有件事忘了,是去镇上的祖家山货栈出货对么?”
胡子男点头。
她转身便走,再次猛然回头:“还有件事,是卖三千两对么?”
胡子男点头。
她转身便走,继续猛然回头:“还有件事,是托熟人出手对么?”
胡子男点头。
她转身便走,猛然回头……
最后,胡子男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先告辞。”
说完就走,他却没有猛然回头,眼看渐行渐远,远的身影模糊,善宝声嘶力竭的喊:“哥哥,我叫善宝,善良的善宝贝的宝,你若记不住,就这样记,我叫善良的宝贝。”
话音落,胡子男已经消失在茫茫大山,善宝咬着嘴唇,这样的距离他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话,或许早该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垂眸发现怀里的人参,略有安慰,三步一回头的下山而去,走了半个时辰便已经过了午时,秋阳如火,烤的她汗流浃背,更是昏昏欲睡,实在走不动了,看面前有棵大树,于是坐下来,靠着大树歇息,抬眼望远方,空无一人,自嘲的笑笑,闭上眼睛养神,不料,竟然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有窃窃私语之声,难道是他来追我?
蓦地睁开眼睛,就见面前围着几个人,高矮胖瘦黑白丑……没有俊的。
该不会是到了地狱?否则哪里出现这么多小鬼。
善宝坐直了身子,环视这些人,都是一样的装束,青色琵琶襟上衣,青色束腿裤子,腰间大红的腰带,头上方顶的帽子,手里明晃晃的佩刀,打眼看即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家丁护院,独独那为首的年长者穿戴不同,暗绿的团福长衫,黑色的腰带上镶着翠绿的玉扣,养尊处优而成的丰腴体态更说明,他不仅仅是头,还是个不小的头。
其中一个玻璃眼对那头头道:“郝总管,她抱的好像是棒槌。”
那个头头,即郝总管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她是人参仙子。”
玻璃眼很是吃惊的样子:“人参仙子咋会这么邋遢?”
善宝不禁看看自己,白色的褶裙这里粘泥那里染了草绿,在山中折腾两个晚上,怎能干净。
郝总管笑的得意:“人参是泥土里挖出来的,人参仙子当然也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岂能不邋遢,另外,十里八村的你何曾见过这么美的姑娘,不是仙子是什么。”
这说法,也忒牵强!
善宝想,若是按照这样的逻辑,花是粪肥培植的,不应该香而应该臭,谷米也是粪肥培植出来的……算了还是别想了,再想下去以后没法吃饭了。
她的异议不耽误玻璃眼连同那些随从纷纷点赞:“总管高见。”
郝总管捋着胡子又发表另一条高见:“还有,参帮规矩不准女人放山,雷公镇谁敢违抗总把头的命令,触犯规矩,轻者杖责,重者投井,所以,这姑娘当然是人参仙子,否则她怎么会怀抱人参。”
善宝心里感谢这总管的八辈祖宗,否则等下他们发问自己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郝总管真的问了:“姑娘,你是谁?上长青山作何?”
善宝心道你这个猪头,刚刚教了如何回答,现在还问,于是大大方方道:“我是人参仙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些个人轰然一声,不是笑,是惊呆:“哇!”
郝总管继续问:“你怎么在这里?”
善宝道:“我是千年人参修炼而成的仙子,没看我怀里抱着千年人参么,我满山溜达,就转悠到了这里。”
千年人参出世!众人继续轰然一声:“哇!”
郝总管眯着眼睛笑,透着几分奸诈,再道:“那好吧,请仙子娘娘随我们走一趟。”
善宝不懂:“去哪?”
郝总管手一指雷公镇:“我们总把头是山神老把头转世,你既然是人参仙子,当然要去见见我们总把头。”
总把头?不就是祖百寿!
善宝忽然觉得不妙,刚想说不,郝总管手一挥,随从们已经包抄而上,夹着她就走。
014章 她和朱英豪私奔了
傍晚时分,祖家大院。
正厅旁边的书房内,祖百寿端坐在书案后,注视着面前的善宝,说她是人参仙子未免言过其实,总归她不是腾云驾雾来的,而是被家丁像拎小鸡子似的拎来的。
但这并不妨碍善宝成为人参仙子,因为祖百寿太需要这样的一个契机,想当年他的威信摇摇欲坠之时,就是用亲妹妹是人参仙子一说力挽狂澜,最后妹妹年老色衰,莫名其妙的一把火,妹妹就羽化升天了。
今日,天上掉下个人参仙子,祖百寿乐不可支,吩咐管家老郝:“让尤嬷嬷带人伺候仙子娘娘沐浴更衣,择日,请往仙子娘娘庙。”
请往仙子娘娘庙,就是将人放在神坛上供奉之意。这个善宝懂,然后她就日日享受善男信女的清晨一炷香、早晚三叩首了,于凡人而言,神、鬼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纸,前者是敬畏后者是怕,而敬畏与怕是近义词。
她还听李青昭说过,某些地方有这样的职业,本是吃喝拉撒睡样样不落的凡夫俗子却当真神来供奉,蒙骗公众用以敛财。
李青昭无比憧憬这种往那一坐就白吃白喝的职业,显而易见以她的身材成为仙子有一定的难度,更因为后来她听说世上有一个胖神仙是猪八戒,遂打消了此念头。
善宝当然也不能做这个,她想即便自己闯荡江湖,那也得做个侠女,才能有机缘在什么花山论剑的时候巧遇胡子男。
所以她急忙辩解:“我不是人参仙子,我叫善宝,你们参帮有个参把头叫朱老六,他是我叔叔。”
姓善?祖百寿眉头一挑,想起了件事。
旁边的玻璃眼懵了:“你姓善你叔叔姓朱?”
善宝给他解释:“他不是我亲生的叔叔。”
屋里的人集体:“呃!”
善宝意识到自己搞乱了次序,忙道:“老六叔是我父亲的把兄弟。”
屋里的人集体:“哦。”
祖百寿此时重新将善宝打量一番,想起了朱老六给自己说的那桩亲事,难不成即是眼前人?刚刚只琢磨用她做人参仙子来的,忽略了大张旗鼓的续娶之事,考虑是将面前的美人变成人参仙子划算还是变成自己的老婆划算,前者涉及到他在参帮的地位稳固性,后者涉及到他作为男人的稳定性,其一,中馈空虚后宅不宁,其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嘛,少了一半当然不稳定。
正拿不定主意,当值传话的小厮进来禀报:“老爷,朱把头拜见。”
朱老六回来了?
祖百寿皱了皱眉,完全没料到这么快,吩咐小厮:“请去中堂。”
善宝业已听见了那小厮的话,忙喊:“是我老六叔来了,他知道我是谁。”
祖百寿对她意味深长的一笑,笑得善宝毛骨悚然后,起身去了中堂。
刚至门口,里面等着的朱老六即拱手道:“总把头大喜。”
祖百寿指了指客座,笑问:“每次朱把头你见了我都有好事,不知这次是?”
朱老六望了望门口,并无其他人,才道:“我想到了如何让善宝答应这桩亲事的策略。”
祖百寿咝了声:“你之意,善家女儿不肯接受?”
赫氏断然拒婚之事朱老六并未对祖百寿提及,一者他当时着急上山,二者他对祖百寿大包大揽,说女方拒绝怕祖百寿生气,现下有了好的主意,应该这样说,于他于祖百寿是好的主意,于善宝是馊主意,总之是有了主意才对祖百寿说。
当下道:“善大嫂也仰慕总把头您的威名,只恐年龄悬殊委屈了女儿,所以有所犹豫。”
所谓的犹豫祖百寿知道是人家瞧不上他,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有太多女子想做他祖家大奶奶的位子,也会有凤毛麟角的几个不屑于此,他冷笑:“朱把头你又有什么高见呢?”
朱老六道:“善大嫂同善宝母女几个是偷越杨树防才得以过的关卡,这个若是被衙门知道,纵观雷公镇,恐怕只有总把头你能救她们,那时她们感恩不尽,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这事,未免阴损,不过祖百寿喜欢手下人为他不折手段,颔首道:“主意不错,然想嫁给我祖百寿的女子何其多也,不必费这许多周折。”
他还在人参仙子和他老婆之间徘徊。
朱老六看出了端倪,总把头不热心?
他极力想促成此事不过是想在祖百寿面前居功,怎奈总把头不热心,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按您的吩咐,我跟踪二少爷上了长青山,只是后来跟丢了,却又遇见个怪人,看身形像极了二少爷,且那人同我侄女善宝在一起。”
祖百寿眉头紧拧:“会有此事?”
朱老六点头:“确有此事。”
他所谓的怪人,便是胡子男,射向善宝的那柄短刀也是他发出,为何杀善宝?
因赫氏拒婚,他怕在祖百寿面前交代不了,善宝死了,当事人没了,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祖百寿手指当当的敲着椅子扶手……
朱老六在旁边紧张的观望……
半晌,祖百寿道:“你先回去,并将那苗人参带走,去我的山货栈找老铁,传我的话,五千两收购。”
朱老六不知底里:“人参?五千两?”
祖百寿哼的一声笑了,笑的耐人寻味:“你那侄女好个神通,挖到了苗千年人参。”
朱老六吃惊道:“她?”
祖百寿轻慢的看了看朱老六:“就是她,一个小姑娘,初把就拿了大货,你这把头做了有几年,六匹叶挖到几苗啊?”
朱老六冒了冷汗。
祖百寿手按在他肩头:“不过你放心,参,你带走了,就是你拿到的,此事你知我知便可。”
朱老六讪讪的笑着,这事,何止阴损。
祖百寿又道:“你说见她同个怪人在一起,也差不多就是公略,按此理那千年人参大抵是公略拿到,至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这苗人参才到了你侄女手里,还不得而知,但你有了五千两,从今后在雷公镇,你就是朱老爷了。”
朱老六极其恭谨:“不敢不敢。”
祖百寿负手在后慢慢踱步:“没什么不敢,以这苗人参,谁还敢说你这个参把头不称职?拿出一千两打点帮伙,这样他们更会对你死心塌地。”
朱老六亦步亦趋连连称是。
祖百寿停住脚步:“好了,你先回去吧。”
朱老六刚想走,忽然想起善宝,“总把头打算怎么处置我那侄女?”
祖百寿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眼睛眯起一条缝,但从这条缝里透出来的,却是森森寒意:“她若是人参仙子就另当别论,若不是,她触犯帮规私自放山,罪不容恕,看在你的面子上,轻的也是杖责。”
朱老六心情复杂,道:“总把头高抬贵手,他日,或许我那侄女就是总把头奶奶呢。”
祖百寿眼底慢慢升起一股怒气:“那就看她是否识抬举。”
送走朱老六,祖百寿让人押着善宝去沐浴更衣,至于是送去庙里还是送到自己的洞房,再做定夺。
朱老六回去之后,故意把善宝被祖百寿关押之事透露给赫氏,存心让她着急,这样,善宝同祖百寿的婚事才有希望。
私自放山,罪不容恕。
着急的不仅仅是赫氏,还有李青昭,那日她骗善宝说自己崴了脚,回家后果然如胡子男说的,怕赫氏埋怨她,又骗赫氏说善宝是同朱英豪一起去挖参。
这之前,她还骗朱英豪,说善宝让他一起去挖参。
真是一箭三雕之计,由此可见,她间歇性的聪明屡屡发作。
听闻善宝被祖百寿抓了,李青昭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得一马当先的去救善宝,否则善宝一怒之下回来必然戳穿自己骗舅母之事,于是,她就一马当先的去了祖家大院。
本来,祖百寿是不屑接待她这样的无名鼠辈,可是这位鼠辈居然说是善宝的表姐,又碰上祖百寿情绪在高潮上,于是就面见了李青昭,且善宝也同在。
“祖老爷,我表妹不是去挖参。”李青昭急于替善宝辩解。
祖百寿心里,想的是那个怪人倘若真是自己的儿子,他与善宝会不会一早相识,两个人偷偷上了长青山私会也说不定。
他心里恨恨的,态度却相当好:“那么她是去作何?”
李青昭再次间歇性聪明发作,大大方方道:“她和朱英豪私奔去了。”
祖百寿一口茶咕噜吞进了喉咙,有些烫。
善宝傻了似的看着她……
李青昭不懂的是,私自放山顶多算触犯参帮规矩,而私奔,是触犯当朝律法。
015章 我要与婉儿解除婚约
李青昭曾名李清照。
她爹酷爱诗词,特仰慕宋代大词人苏东坡,于是给女儿取名李东坡,可是反复咀嚼,感觉叫苏东坡就是个大文豪,叫李东坡却像放牛的,才改叫另外一位宋代大词人的名字——李清照。
后来发现女儿专注于吃,越大越胖,李清照是“人比黄花瘦”,她是人比黄花瘦……不下来,遂又改名叫李青昭。
正因为曾经过这两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李青昭一直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今儿个为了救善宝,想出了个与众不同的计策——善宝不是去放山而是同朱英豪私奔去了。
在她想,私奔顶多算个人私生活不检点,比触犯参帮规矩强很多。
她忽略了祖百寿不是泛泛之辈,焉能轻信她的话,当即泠然一笑:“收了你的招数吧,想陪着你表妹就陪着,否则赶紧离开祖家大院。”
说完,负手而去。
李青昭非常懊恼的看着善宝:“别怪我,我尽力了。”
善宝一副磨刀霍霍的表情:“我宁可被乱棍打死,也不想担个同朱英豪私奔的名声。”
李青昭很是不明白的看着她:“私奔有什么不好,卓文君同司马相如还私奔了呢,你不也是照样喜欢他们。”
善宝感觉自己对牛弹琴了:“卓文君喜欢司马相如,而我不喜欢朱英豪。”
李青昭非常平静:“你可以反过来看,司马相如喜欢卓文君,而朱英豪喜欢你,你看,这样就没什么不同了。”
善宝对她的奇思妙想差点惊掉下巴……
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房门打开,微弱的光线里是赫氏怒冲冲的一张脸。
一时间吓坏了善宝,还以为是自己偷偷上了长青山惹得母亲不悦,忽然发现母亲身后,随着进来了刚刚才离开的祖百寿。
“善夫人请坐。”祖百寿倒是非常客气。
赫氏的脸色是那种非一日之寒的冷,淡淡道:“多谢。”
不客气的坐在祖百寿对面,端着她本朝八大贵族的架子,衣衫俭朴却非常干净,迅速扫了眼善宝,见女儿四肢健全也没毁容,放心,转头对祖百寿道:“敢问祖老爷,我女儿范了什么错,被你囚禁。”
祖百寿是把赫氏当成未来丈母娘的态度,温和的笑着:“善夫人应该知道,参帮规矩不准女人放山。”
赫氏傲然的望着眼前:“祖老爷想必也知道,我们并非雷公镇人氏,更不是你们参帮之人,若何要遵循你参帮的规矩。”
话有些尖锐,祖百寿脸色迅速转换,怫然不悦道:“在我雷公镇就要遵循我参帮之规矩。”
赫氏逼视过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律法中都无不准女人挖参之规矩。”
祖百寿横着一脸赘肉:“国有国之法家有家之规,仿若少林、武当、崆峒、华山、峨眉等等帮派,他们之规矩也并非律法中有,可是一入此派人人遵守。”
赫氏豁然而起:“说的好,一入此派人人遵守,而我女儿并未入你参帮。”
祖百寿忽而眯上眼睛,极度的自傲:“夫人忽略了一件事,长青山,是雷公镇的,上我长青山就得遵循我参帮的规矩。”
两个人唇枪舌战之后,赫氏一介女流,曾经足不出户,怎是在江湖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祖百寿敌手,最后赫氏怒道:“雷公镇难不成你一手遮天。”
祖百寿哈哈大笑:“非也,夫人要去告状吗,可找陵王千岁,亦可以找知县大人,恕不奉陪。”
起身,拂袖而去。
留下银牙紧咬的赫氏不知进退。
管家老郝狗仗人势的得意:“请吧善夫人。”
赫氏定了定,又看了看善宝,最后对李青昭道:“你留下陪着宝儿,她若出事,我要你好看。”
李青昭吓得缩着脑袋:“好的好的。”
赫氏拔腿而去。
从她来到离开,未对善宝说一句话,可善宝感觉到母亲为自己的担忧和疼爱,心里有一丝丝后悔,当初不该瞒着母亲独上长青山,惹出这一宗麻烦事。
尤嬷嬷带着一干婢女走了进来,躬身对善宝道:“请姑娘移步客院。”
李青昭赶紧过来挽住善宝。
沿着迂回曲折的画廊缓缓而行,画廊外是凋零的花木,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祖家大院却被盏盏玻璃灯笼照亮。
善宝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脱身的策略,在雷公镇自己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朱老六了,可是不明白傍晚他已经来了,没见自己却走了。
而母亲虽然没有一夜白头,面色也是极差,定是为自己茶饭不思。
更担心自己真的被送去仙子娘娘庙,此后就是个活死人了。
父亲与家奴阮琅,如今又身在何方?
思绪杂乱无章,仿佛破碎的瓷片,心里都是碎裂的痕迹,碰哪里都疼。
忽然一股隐隐的冷香,几分似雪中的梅,几分似寒潭里的荷,还有几分似霜后的菊,有梅的清逸,荷的清凉,菊的清幽,这感觉仿佛回到了长青山的那个月夜。
她猛然抬头,见对走来两个人,一高一矮,看穿戴是一主一仆。
待那主仆到了她面前,善宝痴痴的望着为首的华服公子,脱口道:“哥哥!”
那矮矮小厮呵责她:“姑娘休要乱攀亲戚,这是我家二少爷。”
善宝猛然醒悟,这是在祖家,这不是在长青山,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祖百寿那样的人怎么能有好儿女。
她低眉侧身。
尤嬷嬷拜了下去:“二少爷。”
这位二少爷,即祖公略淡淡的嗯了声,昂首而过。
走了十几步远,他轻声吩咐小厮猛子:“去问问,那姑娘是怎么回事。”
猛子挠着脑袋:“两个呢,您问瘦的还是胖的?”
祖公略反问:“你觉得呢?”
猛子嘿嘿一笑:“明白。”
说完跑过去拉住最后面的一个婢女,“小娥,这两位怎么回事?”
小娥道:“回猛子哥,咱们郝总管从山上抓了个人参仙子,老爷说明儿送去仙子娘娘面供奉呢,我整天听神仙神仙的,今儿可算开了眼,见到真神仙了,你看那人参仙子长的多俊。”
猛子笑着:“你也好看。”
小娥羞怯怯的:“猛子哥最会说话,不理你了。”
说完扭身跑着追上善宝一行。
猛子急忙回来将小娥说的禀报给祖公略。
祖公略愤然道:“荒谬!”复道:“这个时辰老爷会在哪里?”
猛子挠着脑袋想了想:“大抵在书房逗鸟呢。”
祖公略大步流星,害得猛子紧随其后小跑,二人径直来到祖百寿的书房。
祖百寿并未逗弄他心爱的画眉,而是闷坐着合计善宝之事,门口侍候的丫鬟说二少爷来了。
祖百寿眉头皱了皱,心里笑,姓善的丫头一到,朱老六也回来了,自己的儿子也回来了,这个善宝真是非同一般,嗯了声,示意小丫鬟让祖公略进来。
父子见面,祖公略躬身道:“父亲可安好。”
祖百寿蔼然的看着儿子:“还好,几天不见你,又跑哪里去顽了,你也大了,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才好。”
祖公略道:“谨记父亲教诲,最近药材货源短缺,客商大多滞留在镇上,我进山看看,到底是今年因为雨水少药材乏收,还是那些山民们偷懒。”
祖百寿满面慈爱:“生意上的事都是你在打理,我老了,将来参帮和商号都交给你,所以你现在辛苦也值。”
说完,应景的咳嗽几声。
祖公略过去斟了盅茶捧给父亲:“我还有大哥、三弟四弟五弟,怎么能全交给我。”
祖百寿失望的摇头:“你大哥么,除了吃喝别无所长,你三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四弟优柔寡断,你五弟只晓得舞刀弄枪,才懒得学做生意,都是不成器的,幸好我还有你这么个儿子,否则祖家这偌大的家业就后继无望了。”
祖公略口中诺诺,心里琢磨该怎么开口提人参仙子之事,斟酌半天,说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爹,我要与婉儿解除婚约。”
祖百寿捏着茶盅的手微微一抖。
016章 竖起了千年仇敌
婉儿,即祖公略的未婚妻文婉仪,木帮女少东,上有兄长不成器,她便协助父亲打理木帮生意,巾帼不让须眉。
与祖公略青梅竹马,多年前定下婚约,因文婉仪体弱多病,是以婚事搁浅至今。
祖家与文家是世交,参帮与木帮是雷公镇两大商贾,互通姻亲理所当然,今儿个祖公略说退婚,这让祖百寿很是不高兴,咚的将茶盅置放在书案上,气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祖公略料到父亲会如此,淡定道:“我想退婚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每次您都以婉儿身体羸弱不堪打击为由,让我打消退婚的念头,我对婉儿并无感情可言,当初定下婚约也是您要我以祖家利益为重,毕竟木帮与参帮势均力敌,可是爹,我想了很久,我与婉儿并不合适。”
句句属实,祖百寿理屈,遂转换了语气,温言道:“婉儿身子骨不好,让你等了这么久也着实委屈了你,一般的男人到了你这样的年纪早儿女绕膝了,公略啊,婚约即是盟约,怎能说退就退,并且文老爷前几天来拜会我,说已经请名医为婉儿诊治,大有起色,这样一看,年前就可以为你们办婚事了。”
祖公略摇了摇头:“爹你误会了,我想退婚并非是因为婚期拖延,而是我压根就不喜欢婉儿。”
祖百寿刚端起茶盅,迅疾放下,满面不豫之色:“你们从小玩到大,一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喜欢?告诉爹,你是不是移情别恋?”
祖公略心头一颤,沉下声来:“我只当婉儿是妹妹,并无男女间的那种感觉。”
祖百寿哼了声:“从古至今,婚约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大概是在外头混久了,说些稀奇古怪的话,男女间的感情是什么爹不懂,能生儿育女,能给祖家带来兴旺,就是好女人,而这些婉儿都能做到,文家的嫁妆不提,我们的很多生意还得仰仗文家帮衬。”
祖公略还想说什么,祖百寿一挥手,转移了话题:“行了,此事以后再说,倒是有桩要紧的,老郝从山里带回个姑娘,她自认是人参仙子,我准备明日将她送往仙子娘娘庙。”
祖公略忽而想起刚刚在画廊巧遇,善宝那明如春水的眼眸,愤然道:“爹,您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祖百寿倏忽一笑:“她说是就是喽,反正娘娘庙荒废了很久,参帮也实在需要这么个仙子娘娘。”
祖公略往父亲面前进了几步,语气有些急:“我适才来时碰到了那个小姑娘,分明就是个普通的女子,何来仙子一说,不过是样貌姣好罢了。”
祖百寿不为所动:“这样姣好的姑娘不多见,先前只以为婉儿是雷公镇最美貌的姑娘,今儿发现她远远不敌这个,说是人参仙子,没人会不信。”
祖公略目光里有几分愤怒几分绝望:“爹您忘了,当年姑母也是人参仙子,她枯坐神坛十年,十年的孤寂难道您看不出来么,最后还死于非命,为何您要重蹈覆辙。”
他语气着重在十年上,十年不是一夕之间,是数不清的凄苦与哀怨。
祖百寿感觉自己说不过儿子,换了招数:“她若不是人参仙子,那么她触犯参帮规矩私自放山,理当杖责。”
祖公略斟酌下,还是身不由己的为善宝辩解:“我见她像是个伶俐之人,触犯参帮规矩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得饶人处且饶人,爹能何苦与个小姑娘一较高低。”
祖百寿拔高了声调:“今儿我饶恕了她,明儿雷公镇的女人岂不是都翻了天。”
灯花噼啪,祖公略借机顿了顿,转瞬就有了主意,道:“我想知道,她私自放山您有何凭据?”
祖百寿颇有几分艳羡和妒恨:“也算她的造化,居然拿到了大货,千年棒槌在她手里出世了。”
按他的意思,作为参帮总把头,千年人参该在他的手里出世。
祖公略眸色闪亮,将凉茶倒于角落的花盆里,重新为父亲斟满一盅,复道:“这就是了,那千年棒槌整个参帮寻觅已久,即便是我也多次上长青山却都无果而返,她一个小姑娘竟然能让千年棒槌出世,可见这不单单是她的造化,更是她与千年棒槌的缘分,千年棒槌差不多已经修炼成正果,肯在她手里出世,想来也是上天安排,这小姑娘非同凡响,爹您何必招惹她,说不定招惹她即是触怒神灵,只恐没有福报有祸报。”
在雷公镇,人们对神灵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也是祖百寿反复利用之处,他不觉凝眉沉思……
祖公略见状忙趁热打铁:“放了她,总之此事只有老郝和几个家丁知道。”
祖百寿有其他方面的担忧:“难道让她拿着人参到处招摇。”
祖公略明白,千年人参在个籍籍无名的小姑娘手里,这是对作为总把头的父亲的嘲讽,两害相权之后,他道:“参,就无需给她,一苗参换她一条命,她应该没有异议。”
儿子如此说,这个时候祖百寿有些后悔,不该让朱老六把参拿走,该据为己有,又退一步想,拿走就拿走吧,自己想娶到这个善家姑娘还得仰仗朱老六周全,看那善夫人的意思,自己去求娶是断然不能成功的。
这样一想,何妨给儿子个面子,于是道:“这件事爹就听你,但你与婉儿的婚事,你也得听爹的。”
祖公略不置可否,想起善宝望着自己时幽幽的目光,只对祖百寿道:“我去理账了。”
他拔腿就走,门口侍立的婢女明珠福了福恭送他。
随后,明珠由另外一位婢女换了班值,甫一离开书房,她就急匆匆往祖家二爷祖百富的宅院而去,大爷二爷的宅院毗邻,到了祖百富家,像是轻车熟路的样子,径直来找祖二|奶奶窦氏。
窦氏正在卸妆,已经准备就寝,听说明珠到了,眉梢一挑,欢喜道:“请进来。”
小丫鬟出去将明珠引领进来,明珠朝窦氏福了福:“二|奶奶安好。”
窦氏眉开眼笑:“好好,你一来我更好。”
随后让小丫鬟看茶。
明珠摇头:“茶就不吃了,这个时辰出来久了不好,我说几句就赶紧回去。”
窦氏点点头。
明珠道:“今儿府里来了个人参仙子,是老郝从山里抓来的,那仙子居然拿到了千年棒槌。”
窦氏眉头一皱:“真有什么仙子?”
明珠笑的很不屑:“谁知道呢,不过是模样好些,这不是重要的,即使我不说,赶明咱家老爷自然会告诉二爷的,重要的事情是,二少爷居然找老爷说,要与文小姐退婚。”
窦氏呼的站起:“他疯了不成!”
明珠撇着嘴:“谁说不是呢,文小姐是何许人啊,家财万贯,美貌无双,但我看二少爷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这件事您还是及早通知文小姐才好。”
窦氏手一摆,感觉明珠有点管的宽了,道:“你先回去,此事我心里有数。”
少不得打点明珠一些,叫房里的管事嬷嬷拿了几两银子。
明珠欢天喜地的离开。
窦氏在地上闷不做声的踱步,忽而停下,喊过心腹丫头玲珑:“你即刻前往文家……”
细细交代之后,玲珑便匆匆而去。
祖家位于雷公镇西,文家位于雷公镇东,玲珑坐车倒也不慢,只是她来到文家之时,文婉仪已经睡下。
“天大的事,这个时辰来。”
大丫鬟芬芳嘟囔着,服侍文婉仪简单穿戴起了床。
玲珑见了文婉仪,长话短说。
听闻祖公略想退婚,文婉仪心里咯噔一下,牙根紧咬。
玲珑故意火上浇油:“咱们府里今儿来了个姑娘,听说,二少爷在老爷面前不停的夸赞,不知二少爷想与您退婚,与这个姑娘有无关系。”
文婉仪手下用力,硬生生的折弯了一支上好的金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