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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佛佛     小娘txt下载     小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03章 不好了,太皇太后让皇后娘娘气死了!”

    太皇太后这一生,什么奇怪的事都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自己的儿子,太上皇,竟然成了曾经的侍女荣华的儿子,她何止是不信,还有愤怒:“荣华,哀家不知你安的什么心,但太上皇怎么可能是你儿子。”

    颐心殿开阔,也是行在所有宫殿中纵深最长者,临窗大炕之外,便是刻着松鹤延年或是岁寒三友等寓意吉祥图形青砖地面,青砖是经过特殊打磨的,没有图形处光可鉴人,荣华缓缓踱步,厚厚的云纹厚底鞋悄无声息的踩着,眼角是笑,深深的鱼尾纹里藏着人情练达的世故,她瞥一眼太皇太后:“怎么不可能,其实送出宫去的是你的儿子,而留下的是我的儿子,当时两个孩子刚出生,肉乎乎黏腻腻的一团,谁能分得清。”

    两个孩子掉了包?

    太皇太后突感手脚绵软,输人不输阵,苦撑着咬牙道:“哀家不信。”

    终究是心里没有底气,宫中的乱她最了解,看着宠爱你的皇上,还不是朝秦暮楚,看着同你拧成一股绳的好姊妹,说不定常常在你背后使绊子,看着对你效忠的内侍宫女,说不定是谁安插在你身边的内线,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是不可能,因为,自己就曾经用一副太岁,将艳冠六宫的鹿惠妃刚生下的儿子换了下来,更买通钦天监说鹿惠妃是继武氏媚娘之后又一个女皇人物,然后鹿惠妃以生下怪物为由被赐死,而今荣华说当时自己生的儿子同荣华的儿子做了调换,她信这有可能,但她不明白,荣华怎么有这样的胆子,更没有这样的谋略。

    荣华手中的帕子一扬,很是得意:“你不信这也实实在在是真的,且当时给我出这个主意的……”

    故意做了个长久的停顿,太皇太后的心悬了起来,暗想若知道是谁给荣华出的这个主意,必然将其碎尸万段,纵使对方死了,也要掘坟鞭尸泄恨,她死死盯着荣华,看着荣华凉薄的嘴唇翕动,竟说出:“是皇上。”

    荣华口中的皇上,是当时的皇上,即祖公略的皇祖父。

    太皇太后几乎在吼:“一派胡言!皇上那么宠爱我。”

    自欺欺人的话,寻求的是心理安慰,更是想以此反驳荣华,皇上若对你真心,且不说他的三宫六院,单单是私底下临幸的宫女何止百多个。

    荣华及时的揭开她心头的疮疤:“那是假的,皇上是逼不得已,是恐你娘家人造反,总归当时你父亲握着兵权,你哥哥镇守边关,你娘家人皇上惹不起,这,可是皇上同我在他的那张雕龙床上颠鸾倒凤时告诉我的。”

    “无耻!”太皇太后手指荣华骂过去。

    荣华却毫不介意,还故意勾起兰花指做娇羞状:“你不无耻,你的儿子是哪里来的,若你知道菊松甚至同皇上在花园的芍药圃做了那种事,你会不会觉着她更无耻,这只能说明皇上对你信誓旦旦都是假的。”

    太皇太后心口被撕裂般的痛,疮疤揭开,心头溢出鲜红的血来,随即感觉有什么梗在心口,呼吸困难,大口大口的喘,仍有一丝信念,或者应该说是侥幸:“我的孩儿也是皇上的骨肉,他怎么能……”

    荣华截住她的话:“可是皇上怕,怕你的孩儿像你一样狠辣残暴,行事不择手段,你害得后宫乌烟瘴气,但凡皇上喜欢的妃嫔,无一不是死的死疯的疯,甚至后来的皇子们亦如是,死的死疯的疯,皇上怕你的孩儿将来必然为争夺皇位而大开杀戒,不顾手足之情,所以还不如送走。”

    是的,那些妃嫔死的死疯的疯,她们的儿子后来也是死的死病的病疯的疯,后宫成了不祥之地,甚至有人说当时的皇上触怒天意,这是上天在惩罚他,唯独当时的皇上知道个中因由,是以荣华的话太皇太后怎么能不信呢,有因便有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太皇太后身子簌簌发抖,目光呆滞:“不会的不会的,皇上不会如此对我。”

    荣华见她口角缓缓溢出血来,觉着自己应该再送她一程,于是嘲讽道:“皇上若喜欢你,怎能同你的侍女,即是我,私下相好,还有了孩子呢。”

    太皇太后骂了句“贱人”挥手来打。

    荣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已经病入膏肓,接下来我才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指着荣华:“你敢!”

    然后眼前发黑,四肢无力,颓然倒在炕上,嘴里还在絮絮叨叨:“皇上不会那样对我的。”

    荣华将她按倒在炕上,怕她出生太大给外头听见,用手帕捂住她的嘴巴,然后双眼逼近太皇太后的双眼:“我没什么不敢,我甚至敢杀了你。”

    丈夫的薄情,身边之人的背叛,自己更是替别人的儿子殚精竭虑的谋划了一生,自己的儿子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仇人的儿子却高高在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愤怒,懊恼,悔恨,痛心,绝望,所有的坏情绪如乱箭穿心,荣华不用太费力气,太皇太后游丝般的命便没了。

    荣华看着太皇太后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过去探探她的鼻息,随即抽回手,一瞬间泪水滂沱,小声喃喃着:“我那苦命的儿子,娘给你报仇了!”

    其实,太上皇是太皇太后的亲儿子,荣华的儿子当时真的给送出了宫,落在一户农人家里,那农人家徒四壁,那孩子病重不幸夭折,荣华于此恨死了太皇太后,为了给儿子报仇,她对太皇太后虚与委蛇,发誓远离当年的皇上,甘愿留在太皇太后身边做个侍女,说是为了弥补对太皇太后的背叛之罪,然后她筹谋等待几十年,各种手段用过,太皇太后都安然无恙,此次来到行在,见太皇太后给善宝气得不成样子,她想再试试,太皇太后本身子骨不济,也是老迈所致,更是她抓住了太皇太后的软肋,所以她得逞了。

    哭得死去活来,是想起自己的儿子,又怕给人发现端倪,于是朝外头喊:“不好了,太皇太后让皇后娘娘气死了!”

    外头的宫女早听到里面吵吵嚷嚷,此时跑进来看荣华跪在炕前伤心欲绝:“太皇太后崩……崩!”

404章 谁敢阻拦本宫去看太皇太后,杖毙

    太皇太后崩,如静水中投入一块巨石,轰然一声,更何况太皇太后是给皇后娘娘气死的。

    消息传到昭阳宫,善宝震惊,自己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太皇太后怎么就给气死了,虽则太皇太后身子似乎不大好,也不至于几句争执就送命,而当时她的气势在自己之上。

    同为昭阳宫人,茱萸和李顺亦是吓坏,主子娘娘若犯了错,他们不仅仅连带责罚,只恐比主子娘娘受罚的更重,哪怕是为求自保,李顺反复来回的琢磨,对善宝道:“娘娘,奴才觉着其中有蹊跷。”

    善宝何尝不是如此想的,一面责令小内侍往衙署报官,希望通过仵作验尸能发现什么线索,也想寻求秋煜的帮助,而她就亲自过来颐心殿。

    荣华带着一干宫女将她挡在外面:“娘娘留步罢。”

    善宝冷着脸:“怎么,太皇太后出了事,本宫不该来看看么?”

    荣华轻声嗤笑:“娘娘都把太皇太后气死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善宝勃然而怒:“放肆!”

    李顺在后面帮腔:“太皇太后到底怎么没的,不能凭你一家之言。”

    荣华根本不屑善宝发火,指着身后的宫女道:“个个都可以作证,你给天云寨的匪人写了封信,太皇太后出了名的规矩森严,将娘娘请来问话,几句不到,娘娘甩袖而去,太皇太后一时间急火攻心,气结而亡。”

    听她分析得如此天衣无缝,善宝不免起了疑心:“你懂医术?”

    荣华愣了愣,怕落入善宝的圈套,没来行在时,她就听说这个皇后聪明绝顶,自己也是逼于无奈才利用了皇后,担心前门拒虎后门进狼,顾此失彼,杀了太皇太后报仇自己却落入皇后手中,是以她略微斟酌,也还是老实答:“不懂。”

    真是不懂,又不能信口开河。

    善宝嘴角一勾,勾出一抹冷笑:“你既不懂,何必大放厥词。”

    荣华样貌朴实,年轻时本性也老实,甚至可以说是厚道,多年的宫廷生活磨砺了她的个性,使得她的心淬毒般狠厉,明哲保身下做了很多损人利己甚至丧尽天良的事,更何况她是太皇太后的臂膀,是走狗,是帮凶,从太皇太后身上学来了阴险歹毒,明明白白是在陷害善宝,毫无歉疚之心,本就是做好准备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是以应对的非常快:“娘娘说什么都没用,老奴只知道娘娘丢下那一句话走了后,太皇太后气得捶胸顿足,然后便没了气息。”

    善宝身量高她一头,目光越过她看向后面的几个宫女:“你们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个宫女皆来自京中的皇宫,熟谙荣华的厉害,是以个个缄口不语,善宝逼问急了,异口同声:“奴婢不知。”

    这种话与无可奉告没什么分别,善宝怒。

    荣华替她们解释:“当时太皇太后心绪不宁,心烦意乱下就让她们悉数退了下去,只有老奴一个伺候着。”

    善宝冷哼一声:“总之本宫要看看太皇太后,你若阻拦……”

    脑袋一扬:“李顺!”

    李顺应声过来:“娘娘吩咐。”

    善宝眼睛狠狠看着荣华:“谁敢阻拦本宫去看太皇太后,杖毙。”

    声音不大,却如擂鼓,惊得荣华一抖,善宝是堂堂皇后,而这里没有太后,又死了太皇太后,后宫便是皇后最大,想杀她易如反掌。

    孰料李顺平素见惯了荣华的狐假虎威,杖毙荣华他实在不敢,于是老实道:“娘娘,奴才不是执掌家法的。”

    他露怯,荣华瞬间重新恢复了耀武扬威,何止拦着,还叉腰。

    善宝想,莫说荣华只是个奴才,哪怕面前这位是太上皇,今个自己若不使出厉害来,此后该如何在宫里立足,坊间有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想我一个皇后,连个奴婢都不敢惩治,岂不让天下人嗤笑,于是抬手就是一巴掌,打的荣华脑袋一歪,随即又惊又怒的看着她。

    善宝毫不理会,迈步而颐心殿走。

    荣华稍加犹豫,还是横出双臂阻拦:“太皇太后不愿意见你,纵使皇后娘娘一意孤行想见太皇太后,也得等皇上或是太上皇来了行在,皇上或是太上皇点了头,奴婢便不再拦着。”

    欺人太甚。

    善宝见她近在咫尺,呼吸可嗅,终于忍无可忍,手指一点,打中她的晴明穴,她登时倒地神志不清。

    当年善喜教女儿打穴,不单单是传授她医术,更觉着女儿容貌娇美,此后会有麻烦,打穴可以让女儿自保安然。

    果然他是有先见之明的,之前在济南时,邻居孔老三的儿子多番骚扰善宝,善宝都以打穴来制服他,那厮竟然还缠着善宝要拜她为师。

    此时荣华给她打趴下,其他宫女都吓得慌忙退至两厢,完全不知道皇后娘娘还有这种技艺,当真是大开眼界,也害怕了善宝。

    清除障碍,善宝大步进了颐心殿,绕过重重帘幕,突然感觉一股阴冷的气息拂来,虽然经历过生死,也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还是怕,但她将恐惧深深隐藏在心底,面上镇定自若,就像飓风来时巍然而立的山峰,而恐惧如水,偷偷在心底流着。

    进到里面,见太皇太后仍旧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富贵满堂的锦缎棉被,一番睡熟的样子。

    李顺战战兢兢道:“娘娘,您准备亲自验尸吗?开膛破肚,这是大不敬,皇上和太上皇哪里交代不过去的。”

    善宝道了声:“不必。”

    而她脚步如灌铅,沉重的来到炕前,看了看太皇太后的脸,面目有些变形,像是气极后的扭曲,嘴唇一如活着,看上去不是中毒,缓缓掀开太皇太后身上盖着的被子,发现周身无伤。

    不是给人投毒,不是给人用利器杀死,太皇太后只能如荣华说的一气之下而亡,善宝将两个人吵架的情形温习了遍,只有自己临走撂下的那句话还算狠,难不成就因为自己说了那么一句——那么臣妾就等着皇上回来废除后位、然后打入冷宫,太皇太后就给气死了?

    事已至此,有些后悔,自己终究还是没听祖公略的话忍着。

    只等秋煜来到,因太皇太后的特殊身份,他亦不敢乱动,唯有等候祖公略回来。

405章 皇后气死太皇太后,废除后位,贬为庶民,逐出宫去

    往京城一个来回,需要个不短的时间,善宝等着祖公略回来,总算知道度日如年是怎样的感觉。

    幸好是冬日,太皇太后住的颐心殿撤了火,偌大的颐心殿便成了冰窖,太皇太后就在那里静静的躺着,一如睡着。

    秋煜早来晚走的陪着善宝,最初还安慰善宝几句,后来就什么都不说,只默默陪伴左右,恍若善宝的一道影子。

    差不多快七天的时候,善宝算着纵使往京城去的使者行路迟迟,祖公略可是有匹日行八百的汗血宝马,怎么就还不回来呢,忍不住问一句秋煜:“你说皇上回来后会怎样呢?他会信了荣嬷嬷的话么?”

    秋煜沉吟半晌,方道:“臣不敢妄自猜测皇上,但臣信一条,太皇太后的事与娘娘您无关。”

    善宝也不看他,却将手一摆:“说完全与我无关也不对,若我当时忍了她,或许不会出这桩事,到底还是我沉不住气。”

    秋煜霍然而起,来到她面前道:“娘娘何必无辜自责。”

    秋煜站着,她坐着,所以善宝抬头看着秋煜,囧囧双目中含着急切和心疼,善宝眉头一低,这份目光中承载的东西是自己无福消受的,搓着双手,心思有些乱:“不是无辜自责,是确实有责任,皇上临走嘱咐过我的,可我一气就给抛到九霄云外了,实在不该,实在不该啊。”

    秋煜俯视她堆云般的发髻,先是贞烈皇太后,现在是太皇太后,连着两位故去,宫里之人的装束都极简,善宝头上更是只插着一支木簪,秋煜很是奇怪,纵然需要服丧,戴个银簪子不算奢华,不知善宝为何戴了支木簪,且那木簪雕刻得实在不够精细,也不吉利,荆钗布裙,是穷苦之家女人的妆扮,这似乎预示着善宝即将而来的命运,秋煜遂道:“无论怎样,臣,誓与娘娘共进退。”

    他是义正言辞说的这番话的,善宝忽而笑了:“你的意思,若我按律当斩,你要陪着我死?”

    随即眸色一凛,嗔怒:“浑说一气,你也是读书人,自当懂很多道理,你以为赴死同赴宴一样么,赴宴一起去可以多吃多喝多占便宜,赴死一个都嫌多,两个就赔大了。”

    深入浅出,道理却是入木三分。

    秋煜不知该怎样表忠心了,只切切唤着:“娘娘!”

    他吐气沉重,又这么近,善宝有种压迫感,朝椅子努努嘴示意他过去坐,然后叹口气:“你只管把官做好,做大,那样你才能帮到我,因为我觉着太皇太后的事不那么简单,我见到她时还能打人骂人杀人的感觉,回头人就没了,或许你以后有机会帮我查一查,给我昭雪,这才是真正帮了我。”

    秋煜刚坐下,霍然又起,声色俱厉:“臣不能眼见娘娘出事。”

    善宝听他话音,似乎此事严重到可以丢了性命,忙问:“你是做过京官的,想来也略懂一二宫中的规矩,你说若皇上执意认定是我气死太皇太后,会给我安个什么罪名呢?”

    气死太皇太后,如同弑君杀父,罪当诛,但秋煜怎能狠心把这样的话告诉善宝呢,又不能胡说八道,宫规即是律法,身为品官,怎能触犯律法,唯有避开这个话题,道:“太皇太后并非娘娘气死,许是心痛病发作,头痛病发作,也或许是其他病症发作,年老便是体弱,风烛残年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瓜熟蒂落这个道理,臣觉得皇上能懂。”

    堂而皇之的狡辩,善宝偏头看他:“你应该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秋煜还有话说,善宝抢道:“我看过太皇太后,她是死于心气郁结,你知道我是医者,这难不倒我。”

    秋煜无奈的晃晃脑袋:“娘娘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么。”

    善宝一怔,手抚额头,怅然道:“可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继而话锋一转:“再说,皇上不会要我死。”

    她说的如此平淡,甚至脸上不带一丝表情,而她的目光却是十分镇定,祖公略不会要自己死的,纵然两个人越来越生疏,越来越冷漠,哪怕是从此陌路,善宝就是笃定一条,祖公略是不会要她死的,这信心究竟来自于哪里,她亦是迷糊,但心的感应总是错不了。

    所以,她不怕,只是有点愧疚,毕竟祖公略叮嘱过她要她凡事忍着,而自己可能给祖公略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突然间心就像给风吹乱的棉絮,不知飘向何处,不知该往哪里安放,只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要影响到儿子,他是皇子,他该有个美好的前程,不是非得继承皇位,是衣食无忧,也不会因为有自己这样的母亲而给人诟病。

    就这样神思恍惚的过了些日子,祖公略终于从京城回来了,同时来的还有太上皇。

    甫一听说太上皇来了,善宝便断定自己的厄运到了。

    果然,太上皇找到伺候太皇太后的几个宫女,逐个问候,众口一词,都说皇后娘娘丢下一句狠话走后,太皇太后就气绝身亡。

    而荣华,更是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她是晓得太上皇对善宝的态度的。

    如此,太上皇找到祖公略,不是商量,而是以命令的口吻道:“皇后气死你皇祖母,按律当斩,念她生了小皇子有功,将功折罪,废除后位,打入冷宫,且永不得复位。”

    所谓将功折罪,其实是个幌子,他明知道祖公略不会要善宝死,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打入冷宫永不得复皇后之位,总算善宝可以活着,祖公略偷偷舒了口气,人证太多,而善宝自己也承认同太皇太后是争执过,也说了那句狠话,祖公略想保她,实在太难,所以,求的只是她能够不死。

    下令之前,祖公略叫来了猛子,因他心里有顾虑,问猛子:“宫里与宫外,哪里更安全?”

    两个人多少年的感情,猛子知道他问的话是关于善宝的,于是道:“当然是宫外,宫里的人,有时候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宫外天地广阔,不仅仅能活,或许还能活的很快乐。”

    于是,次日祖公略下诏,皇后气死太皇太后,废除后位,贬为庶民,逐出宫去。

406章 表妹,你会改嫁吗?

    昭告天下,四海皆惊。

    独独安之若素的是善宝,她早已厌倦了宫廷生活,亲人亦是仇人,此心换不来彼心,说话走路甚至连哭和笑都是事先别人给草拟好的,人只是傀儡,而她正因为做不惯太皇太后、太上皇、皇家祖先心中皇后的摹本,才一次次遭遇非难,想着这一辈子都要遵循别人的想法活着,虽生犹死,是以,庶民,她求之不得。

    然这意味着要与儿子分开,她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为着儿子,其实应该忍了太皇太后的,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后悔无任何意义,想把儿子带走,那绝对不可能,莫说儿子是皇家血脉,即使是平头百姓,这也决计不可能,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在儿子身边,也让他一如既往的感受到母爱那么贴近,于是,她哭求祖公略,要把锦瑟留在宫里照顾儿子。

    祖公略点头应允,目光一掠,看见善宝头上的木簪,他的手半握按在鼻子处,心就像游荡在深秋,感受到的是那乱了一地的碎叶和满目的萧索。

    善宝三拜而出乾正殿,明天,她就要离开行在,明天,她再也不是皇后娘娘,而是普通百姓,站在殿外她仰头看天,残阳如血,触目惊心,夜即将来临,而这个夜,是她勾留于行在的最后时刻。

    至掌灯时分,她吩咐下去,点燃所有灯盏,于此昭阳宫内外灯火通明,她如常的吃了晚饭,且吃的很饱,闻讯而来的李青昭和锦瑟陪在她左右,李青昭头号贪吃鬼,此时却没了胃口,见善宝吃得喷喷香,李青昭劝道:“表妹,你别学我,不开心就是使劲吃,然后吃成大胖子。”

    善宝不雅的打了个饱嗝,久违了的随心所欲。

    然后取过茱萸递上的手巾擦擦嘴角,又吃了漱口茶,方道:“非也,我不是因为不开心才吃,而是……吃了也白吃,多吃点多占便宜。”

    她说着还挤眉弄眼的笑,久违了的小女儿情怀。

    锦瑟却滴泪道:“许久没听姐姐说笑了。”

    善宝用袖子给她擦了下眼泪:“此后可以天天说给你听。”

    忽然想起一事,拉着锦瑟商量:“我已经求了皇上,想把你留下来照顾小皇子,你可愿意?”

    锦瑟没有丝毫迟疑:“当然愿意,之前我也还在想,姐姐离开后,小皇子必然会想娘姐姐,他还那么小,不会说话呢,可怎么表达,我就想代替姐姐留下来照顾小皇子,可是巧了,姐姐竟然也想到这一宗,可见咱们姊妹心有灵犀。”

    善宝抓住她的手:“可不是么,你就是我的亲妹妹。”

    所谓积德行善,大抵如斯,善宝想,自己这么多年对锦瑟的好,此时她一点不剩的都还给了自己,拉住锦瑟的手沉重的含泪说声多谢。

    锦瑟嗔怪道:“小皇子是我的外甥,我照顾他天经地义,何来谢谢,倒是担心姐姐,成了弃妇,外头的人指不定怎么看你,特别是祖家那些人。”

    坊间对弃妇的对待是,人人唾骂,不唾骂,那也是人人鄙夷。

    善宝一笑:“随他们。”

    笑容模糊,三分无奈三分苦楚三分不屑。

    锦瑟眼睛一瞪,气势汹汹道:“总归我还在宫里,谁敢欺负姐姐,我立马告诉皇上,皇上会将他们碎尸万段的。”

    善宝愣愣的:“皇上?”

    似乎这个称呼有点刺耳,更加疏离,沉淀在她心里的,唯有一个名字——祖公略。

    锦瑟以为她不信,正色道:“皇上绝对不会对姐姐弃之如敝履。”

    善宝凄然一笑,那又怎样,从此天各一方,纵然他对自己仍旧有情,堂堂一个皇上,不会成日的偷偷出宫同个弃妇私会,而且明年春暖花开就要回銮,无论自己是仍旧留在雷公镇还是回了济南,山高水远,相见无期,更何况他会有别的皇后,会有皇贵妃、贵妃、淑妃等等女人,他的身边美人如云,自己,早已淹没在他的往事中,或许无眠的夜晚他会偶然忆及,恐怕剩下的只是对自己的可怜。

    有种隐晦的痛悄悄爬上心头,自己也忖度不出究竟是对祖公略的不舍,还是恨,或许兼而有之,叹息似的道:“他不弃,不也是弃了。”

    眉眼含愁,娇弱如西子,再慵懒的往炕几上伏了过去,拖曳的素色衣裙逶迤在炕上,整个人如一枚落叶,孤零零可怜。

    锦瑟开解她:“皇上也很无奈的。”

    善宝哼了声,显然不赞同锦瑟的说法:“他是皇上,一国之君,他想保我,真的保不了么?”

    这却是她的气话,玉皇大帝若无所不能,也不必置下诸如太上老君、杨二郎、托塔李天王等等群臣。

    锦瑟说的更细致:“皇上头顶还有太上皇,还有祖宗规矩。”

    善宝啐了口:“让那些祖宗规矩见鬼去罢!”

    就是太上皇就是那些祖宗规矩才让她沦落于此地步,心中的愤懑无处喷发,她随之将手中的茶杯高高举起就要摔下……

    “表妹,你会改嫁吗?”

    李青昭不合时宜的问了句,然后将善宝手中的茶杯轻轻夺下,整个动作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堪称功夫高手。

    善宝面色凝住,认真的想着,于此忘记方才的不快,至于能否改嫁,她觉着:“或许可以。”

    李青昭张大了嘴巴:“啊!”

    她窃以为表妹这样好的女人,必然义正言辞、斩钉截铁、矢志不渝、威风凛凛的说一句“绝对不会改嫁”呢。

    善宝目光中透着凶狠:“你先问问他,他会不会另娶。”

    他,当然是祖公略。

    李青昭憨憨道:“这不一样,他是皇上,皇上可以有很多女人。”

    善宝克制着,把眼中的泪忍住不至滴落:“他可以有很多女人,我只想有一个男人,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男人,而今他弃了我,所以他不是我想有的那个男人。”

    她的话有点曲折,李青昭觉着自己的脑袋不够聪明,听不明这么深奥的道理,但表妹改嫁,给祖公略戴绿帽子,祖公略一准会震怒,自己会受波及,萧乙亦会随着自己受影响,是以担忧道:“听说舅舅的熙国公爵位都给撤了,表妹你说皇上答应让萧乙做蜀中令,会不会也说话不算数?”

    父凭女贵,而今一样,善宝给贬为庶民,善喜也给打回原形,李青昭是善宝的表姐,萧乙是李青昭的未婚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常理。

    善宝无法断定祖公略会对萧乙怎样,是以不敢对李青昭承诺什么,只道:“明早,我要拜别皇上的,有些话我会说。”

    三个人聊着聊着,夜就过了一更,各自去睡,善宝睡不着,却又无事可做,沐浴之后再沐浴,如此反复三遍,洗的皮肤灼痛,方罢休,沐浴之后头发还没有干透,她就用木簪绾住,再无其他繁复妆饰,身上是袭官绿的襦裙,上面绣着零零碎碎的白玉兰,外头披一件暗绿的斗篷,白色的风毛于夜风中倒来倒去,拂着善宝的脸痒痒的。

    通往东暖宫的路从来没感觉这么长,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儿子,早一刻见到自己就多赚了些同儿子相处的时间,是以走的急,不想踩到自己垂及脚面的斗篷,身子突然前倾,提着灯笼的茱萸慌忙来扶,出手慢了,善宝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冬日的青砖地面硬如砾石,她的额头撞在地上,剧痛下用手一摸,湿湿的,是血。

    心中的悲愤油然而生,紧咬牙关想支撑站起,刚欠起半个身子,目光中突然出现一双手,她仰头,是祖公略凝重的看着她:“这么不小心。”

    声音如常轻忽,神色仍旧翛然,就像他们刚认识不久,因为有人密告她一家偷越杨树防的事,衙门误将锦瑟当成她抓入大牢,同时抓走的还有李青昭,为了救人,她去祖家山货栈找祖公略帮忙,不甚扑倒,祖公略及时抓住了她,也是这样淡淡一句:“这么不小心。”

    同样的一句话,而今物是人非,善宝平静道:“多谢皇上,民女,自己可以。”

    然后由着茱萸搀扶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祖公略保持屈身的姿势,讪讪的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等直起身子,就仰头一叹。

    身侧的猛子劝道:“娘娘早晚会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祖公略什么都不说,望天上圆月皎洁,一如当初长青山上他与善宝初识时的那一夜、那一月,他对善宝一见钟情,喜欢的就是她毫不矫揉造作的个性,带着顽皮,含着可爱,而今,善宝的率性成了宫中生存之道的硬伤,所以,善宝重回民间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是,善宝走了,儿子怎么办?他怎么办?

    心思杂沓,他遣走猛子,也挥退张四合等内侍,独自踏月而行,信步竟来到东暖宫,既然来了,索性进去看看儿子,善宝走了,最可怜的还是年幼的儿子,乳母再好也不是母亲,反之,同儿子分开,善宝未尝不可怜。

    祖公略想,若不能解决这些个麻烦,自己枉为人父,方想迈步进去,却听里面笑声不断,纵使这世上的人都在笑,他亦能从众多笑声里拾捡出善宝的笑来,所以,他微有吃惊,这样的时候换了其他人,或者说宫中的其他妃嫔,废了封号,撤去位分,只怕要以泪洗面了,而善宝还能甜美的笑出,更逗得小皇子跟着笑,实在让人意外。

    宫门口正给风灯换蜡烛的两个宫女小声交谈:“这个时候娘娘还能笑,可真是不一般,有这样的心性,我觉着娘娘日后必然还会重回宫内,且重新母仪天下。”

    祖公略听了,不知为何,神情为之一振,失散的笑浮上棱角分明的面庞,有感而发道:“若你猜中,朕重赏你。”

    两个宫女是背对着他的,是以没看见他来到,突然听他说话,唬了一跳,甚至吓掉手中的蜡烛,转身慌忙跪倒:“奴婢不知皇上驾到,请皇上恕罪。”

    祖公略哈哈一笑,也不进去看儿子了,掉头而去,脚步轻松。

    善宝吻别了儿子,依依不舍的从里面出来,见两个宫女神色有异,问:“方才谁在说话?”

    宫女不敢隐瞒,回道:“禀娘娘,是皇上来了。”

    善宝皱皱眉,随即道:“我已不是皇后,就叫我……善小姐罢。”

    宫女规规矩矩的答:“是,娘娘。”

    说完,善宝笑了,宫女们也垂头偷着笑,有些习惯就像善宝追爱的心,很顽固。

    忽然想起方才见到祖公略,一气竟然忘记萧乙的事,而锦瑟留在宫中,总得给她个名分,否则她凭什么照顾小皇子呢,于是善宝问了宫女祖公略往哪个方向而去,宫女摇头:“奴婢不知。”

    善宝想想罢了,明早拜别,再说不迟。

    悻悻然回了昭阳宫,却发现宫里宫外没一个人影,问身边的茱萸:“人呢?”

    茱萸也诧异:“奴婢不知啊。”

    善宝疑虑重重的往炕上方坐下,外头有人喊:“太上皇驾到,善氏还不快出来接驾。”

    这声音如此熟悉,恁般像李顺。

    善宝心里咯噔一下,甫一听到太上皇这三个字,就好像听到乌鸦叫,感觉总有不祥的事即将发生,她不慌不忙的下了炕,不疾不徐的走出来,见了太上皇如常施礼:“民女善氏,见过太上皇。”

    太上皇冷着脸,更是冷冷道:“平身。”

    善宝起身时捎带看了眼太上皇旁边,果然是李顺,不用问,他已经改弦易辙。

    李顺也对上她的目光,这种朝秦暮楚的人竟然没有半分羞臊,还呵责善宝:“你应该自称民妇,因你是已婚妇人。”

    狗仗人势,仗势欺人,为虎作伥……

    善宝心里骂了一串,还不解气,横竖自己都已经沦落到如此地步,索性出出气,觑眼李顺道:“我自称民妇,敢问我丈夫呢?”

    李顺砸吧下嘴,哑口无言。

    太上皇不悦道:“都说你是铁齿铜牙,现下看果然刁蛮,不过你在这些上计较再多,也不会改变你已经成为庶民的事。”

    善宝笑了笑:“太上皇误会,民女压根就没想改变什么,天下几多王公候伯,但天下太多庶民,民女愿做其中一个。”

407章 能否让我死个明白,到底是谁想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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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番唇舌之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看着太上皇给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善宝心头还是有种快意恩仇的感觉。

    太上皇正无力还击,环顾庭中,见各处灯火通明,可有了把柄,立即道:“身为皇后,主理六宫,应懂得撙节用度,莫教坏了其他人,而你却这样铺张,一盏灯足可以照明,非得全部点亮。”

    善宝只一句回敬他:“我已经不是皇后。”

    太上皇顿觉喉头一堵,深呼吸压下怒火,历数后宫,还未曾有过一个这样敢与他针锋相对之人,更加笃定太皇太后就是给善宝气死无疑,嘴角勾出一丝嘲讽的笑:“也是,你已经不是皇后,所以也就没必要留在昭阳宫甚而行在。”

    竟为了这事。

    善宝突然就明白了太上皇为何漏夜而来,且原来是赶自己走的,怎么说二人都是翁媳,他何故逼的如此紧迫,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一瞬间全部上演,心底是恨,善宝面上还是一副泰然:“此事,也是皇上的意思?”

    问这一句,不是想知道祖公略还在乎不在乎自己,而是想用祖公略来制衡太上皇,她不能悄悄离开,毕竟她还有话未对祖公略讲,比如萧乙的事。

    太上皇最听不得谁用祖公略来压制他,此时更怒:“朕是皇上的爹,朕要你走,谁都不能拦阻!”

    他的吼声回荡在夜空,仿佛一个游魂在控诉,凄厉恐怖,他君临天下几十年,突然有人来分一杯羹,他心里难免失衡,这感觉是他当初逼不得已禅位给祖公略时没想到的。

    李顺为获得新主子的欢心,从旁道:“请吧。”

    善宝眄视他一眼,不屑对这种宵小说话,转头对太上皇道:“下诏将我贬为庶民的是皇上,要我明日离开的也是皇上,我今晚走,这是违抗圣旨,民女实在不敢。”

    她愈是提祖公略,太上皇愈是恼怒,喊了声:“来人!”

    昭阳宫外突然闯进来十多个御前侍卫。

    太上皇手指善宝:“将这个刁妇给朕轰出行在!”

    不容善宝多说,侍卫们冲上,将她架起,瞬间她双脚离了地面,然后一路感觉自己飞一般,耳边是飕飕的冷风,转眼来到行在大门口,门启开,侍卫毫不留情的把她丢了出去,然后大门轰隆一声关闭。

    重重的摔倒在地,再没有谁伸出一双手来。

    善宝第一个念头是,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二个念头是,该怎么替萧乙向祖公略求情。

    第三个念头是,秋煜、胡海蛟得知自己给贬为庶民,会不会罢官不做。

    然眼下更重要的,如此漆黑之夜,自己该怎么走回家去。

    之后的几十年,每每想起这一夜,压在心底最下层的恨都会重新探出触角,除了十二岁那年因想学手抄本故事里的大侠闯荡江湖,她在外头流浪一天,今晚是她走的最远的一次,且是在夜里,这样的时辰百姓之家大多入睡,没入睡的除了更夫便是醉鬼或是盗贼或是夜间行凶者,一路她遭遇几个醉鬼的调戏,又遭遇几个从妓院、酒肆玩乐出来的色鬼,当然这些人都给她打穴之后又暴揍一顿,又遭遇几个盗贼和行凶者,因她无意撞见,对方想杀人灭口,她也机智逃脱,却在快到家门口,给几个人堵住。

    善宝本能的噔噔后退,一路虽然遭遇不少麻烦,然眼前这几个却感觉有些不同,首先他们着装一致,月色下见他们黑衣黑裤,典型的夜行衣,这也说明这几个人是做惯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事,对付一些泼皮无赖或许自己还可以,那也得趁其不备,对付倘或是会功夫的,恐自己没等打到人家的死穴,已经给制服。

    所以,善宝怕了,故作镇定问:“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对方不仅穿夜行衣,还蒙面,个个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个道:“对不住了,有人想杀你,咱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善宝左右看,四下静得仿佛一切都不存在般,求救没用,打穴不可能,告饶痴心妄想,逃是侥幸,该怎么办?

    没想好之前,为了拖延时间她再问:“能否让我死个明白,到底是谁想杀我?”

    黑衣人具沉默。

    善宝看多了江湖小说,是以懂得这是江湖规矩,杀手即便是死,也决计不会透露雇主的姓名,她嗤的一笑:“死人是不会把你们的秘密说出去的。”

    言下之意,我必死无疑,你们不算泄密。

    黑衣人彼此对望,觉得她言之有理,其中一个道:“是太上皇。”

    一点都没超出自己的预料,善宝方才还想,或许是死心塌地效忠文婉仪的什么人,或许是仍旧怀恨自己的祖百富,或许是谁都可以,她实在不想要杀自己的人是太上皇,因,那毕竟是祖公略的父亲,是自己的公爹,江湖规矩还有一条,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倘或上天垂怜自己万分之一的可能活下来,该怎么报这次的血仇。

    黑衣人觉着该说的都说了,几个人分四面八方朝善宝围拢过来,月色如水,刀剑冰冷,黑衣人逼近些,善宝退后些,再逼近再后退,最终竟咚的撞在一家店铺的门上,里头有人骂了句:“滚,孽障!”

    大抵是以为猫或是狗在欢闹。

    退无可退,善宝仰头看月,一瞬间泪落如雨。

    她从手抄本上看过一个故事,一人即将赴死,千钧一发之际他嚎啕大哭,最后竟然感动杀手,可是善宝此时的哭并非想感动这些杀手,而是想纵然自己打穴成功,这么多人,自己苦于只有一双手,所以必死无疑,而心中不舍的除了儿子,还有父母,还有表姐和锦瑟,还有秋煜和胡海蛟,还有很多很多对她好的人,当然,还有祖公略。

    她泣不成声的问已经将她团团围住的杀手:“我有一个心愿,你们能否帮我完成?”

    她这样问,是觉着这些个杀手既然是太上皇派来,必定是宫中的侍卫,而她曾经是皇后娘娘,说不定都认识她,不然对方也没必要蒙面。

    杀手们又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你说。”

    善宝从头上拔下那支木簪递了过去:“麻烦,代我还给皇上。”

    不敢奢望这些杀手因为认识她而放过她,只希望能将木簪物归原主,既是了结一份感情,也是不想木簪在自己身首异处时给谁毁坏或是随意丢掉,于别人,木簪只是个废物,顶多算是个小玩意,于她,却是感情的起始和归宿。

    其中一个侍卫刚想伸手来接,忽然又缩了回去,道:“抱歉,我们是江湖杀手,见不到皇上。”

    这一细微的举动给善宝及时捕捉到,更确定这些杀手是侍卫无疑,怎奈他们矢口否认,善宝苦苦央求无果。

    某个杀手显然有些不耐烦:“耽搁太久了,还不动手。”

    完不成任务,是真杀手就拿不到剩下的一般赏金,是侍卫更严重,太上皇那里无法交代。

    其他人纷纷响应,举刀向善宝,若同时砍下去,善宝必然是千疮百孔。

    我不能死,我上有高堂下有儿子,我要侍奉父母终老,看着儿子长大。

    此念一处,善宝攥着木簪紧贴心口处,默诵阿弥陀佛,突然踮起脚尖看着一个方向欣喜的喊了声:“皇上!”

    众杀手一震,手中的刀微微晃动,惊惧的随着她的目光纷纷看了过去。

    微乎其微的一点机会,善宝拼劲全力的撞开一人就跑。

    那个方向唯有茫茫夜色,众杀手方知是上当,拔腿就追,大男人,都是练家子,跑的快,几步追上善宝,手中的刀划过夜色砍向善宝,却听叮叮当当几声脆响,杀手们手中的刀继而嘡啷嘡啷落地,接着斜里杀出一人,嗨哈几下将杀手轻松打倒,然后拉着善宝就跑。

    两个人一口气跑出很远,跑到善宝肚子岔气频频摆手才停下。

    “谢、谢谢!”善宝大口大口喘着,忙来看救命恩人,眼睛一亮:“公卿!”

    许久不见,祖公卿见了她亦是分外欢喜:“善姑娘。”

    他如此称呼,善宝淡然一笑:“你也知道我的事了。”

    祖公卿点头:“恐天下尽知了,历来只听说后宫妃嫔若有犯错打入冷宫的,没听说直接贬为庶民的,更何况你是皇后呢。”

    善宝仰头看天,垂头看地,再看四面八方,这是凡间,是她的重新开始,弃妇如何,寡妇都得好好的活,那个男人不珍视她,她也没必要为那个男人肝肠寸断寻死觅活,于他一起时,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快乐都维系在他身上,于他分道扬镳,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快乐要靠自己来获取。

    搜肠刮肚的想了这些来安慰自己,她半是敷衍半是认真的笑道:“庶民没什么不好,我至少可以像以前一样活了。”

    祖公卿随即赞同:“也好,早听说宫规森严,怪不得一到选秀,很多人家的女儿匆忙嫁人,可见宫廷生活不仅仅都是荣耀,权力之争,位分之争,男主子与男主子间之争,女主子与女主子间之争,委实不易。”

    何止这些,甚至奴才们之间亦是争得刀光剑影,若非如此,荣华也无法为报私仇嫁祸给善宝,有时一个奴才的权力甚至能超过主子,荣华,已经做到了。

    而今自己离开了皇宫,算是脱胎换骨,从此不但不是皇后娘娘,也不是祖公略的女人,只是自己,他自去走他的阳关道,而我也不一定非得走独木桥。

    绞尽脑汁的想了这些来给自己宽心,善宝道:“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你的功夫精进不少,方才那些个杀手,轻易给你撂倒。”

    祖公卿赧颜一笑:“我只是得了方便,似乎有人先把他们制服了。”

    善宝凝眉,表示不懂。

    祖公卿从头说起:“今晚我同参帮的几个把头吃酒,心里烦闷,所以将马放在酒楼,想一个人走回家去,也好静静的想些事情,刚好发现有人追你,正想过来救你,耳听有暗器打过,那些个杀手的兵器给悉数打掉,我才能赤手空拳的救下你。”

    会有此事?

    善宝竟然毫不知情,那么方才是谁暗中在救自己?秋煜不会功夫,胡海蛟么?也或许是萧乙,也有可能是林风,他们两个于行在,容易得知太上皇想杀自己的消息。

    起了风,吹乱她的头发,抬手一理,发髻散开,突然想起绾发的木簪于手中不知何时脱落,她低头找,没有。

    祖公卿随着她东走走西走走,关切的问:“丢了什么?”

    善宝心里慌慌的:“木簪,木簪不见了。”

    祖公卿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算了,一个木簪而已。”

    善宝却满眼焦急:“不行,我得回去找。”

    祖公卿一把抓住她:“你在给人追杀,或许那些个杀手还在到处找你,我们现下应该赶紧离开才对。”

    善宝固执道:“不行的,我必须把木簪找回来。”

    祖公卿哄着她:“你若喜欢,改天我给你雕十支八支。”

    善宝甩开他的手就走:“不一样的。”

    祖公卿突然明白什么,大步追上:“那支木簪,该不会是皇上送的?”

    善宝边走边点头:“是你二哥送的。”

    祖公卿眸色一暗,声音更沉:“草民不敢称皇上为兄,只是皇上将你贬为庶民,你仍旧对他念念不忘。”

    冬日的月辉冰冷如霜,倾泻在善宝脸上是那样的冷那样的冷,她凝成一根木头似的站了良久,方怅然一笑:“你看我,好了伤疤忘了疼。”

    说完又掉头往回走,走的毫无犹豫,人已经不是你的人,木簪亦不是你的木簪,找来何用,睹物思人么,可是自己此后不会再思念他。

    祖公卿面上闪过一丝笑意,追上她:“你去哪里?”

    善宝非常轻松:“回家啊。”

    祖公卿横出手臂挡住她:“这个时辰你回家,会把老爷子老太太吓坏的。”

    是这么个理,父母知道自己给贬为庶民,或许不会太伤心,毕竟自己还有条命在,但三更半夜突然回家,父母追问下来,该怎么告诉他们自己的遭遇呢,还是不要雪上加霜了。

    善宝想想:“你有钱么?”

    祖公卿一笑:“走,去春风客栈。”

408章 昨晚我们住的是一间房,另外一间房的房钱麻烦你退了罢

    善宝一夜不曾安睡,每每合眼,总有明晃晃的刀剑砍向她,次日清晨给祖公卿当当敲门喊了起来,简单洗漱,便迷迷糊糊的下楼准备吃早餐,于楼梯上听见店小二和掌柜的咬耳朵。

    “昨晚,参帮总把头,祖家五少爷,竟然同原来的参帮大当家,祖百寿的续弦,改嫁给祖百寿养子祖公略,后来成为皇后娘娘的善氏,住一起啦。”

    都怪早晨店里太安静,楼下偌大的饭堂空无一人,所以善宝很容易就听见他们的交谈。

    “您说说,可真是不要脸。”

    小二追加一句,还煞有介事的啐了口在地。

    善宝不气不怒,只悄悄在心里的账簿上给这店小二记下一笔:你欠我的。

    然后,咚咚加重了脚步,故意提醒店小二是时候结束背后嚼舌头了。

    店小二斜望过来,见是她,忙小跑着迎上:“这么早,想吃点什么,有的小人马上给您端来,没有的小人马上出去买。”

    这副嘴脸,比妓院里的姑娘都不如,善宝厌恶的皱皱眉,转而笑道:“想吃你的舌头。”

    小二:“啊?”

    善宝本意是想割下他搬弄是非的舌头,看他还敢背后乱说,突然意识到不妥,胃里翻腾,差点呕吐。

    此时刚好祖公卿从店外走入,手里拎着一个纸包,熟悉的香气扑入鼻孔,他举着给善宝看:“你爱吃的,炒栗子。”

    两个人就在小二贼眉鼠眼的偷窥中大大方方的往一张桌子边坐下,上了菜之后,善宝一边剥栗子吃一边道:“宫中日子憋闷,连故事都不可以随便讲,不如现在咱们一边吃饭,我一边给你讲个故事。”

    祖公卿接过小二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熏肉放到善宝面前的饭碗里,点头:“好啊。”

    善宝道:“昨晚,参帮总把头,祖家五少爷,竟然同原来的参帮大当家,祖百寿的续弦,改嫁给祖百寿养子祖公略,后来成为皇后娘娘的善氏,住一起啦。”

    一字不落,真是个好记性。

    祖公卿一愣。

    店小二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方才自己同掌柜说的话给人家听见了,虽然面前这个女人是弃妇,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身边还有个参帮总把头祖公卿呢,小二双膝一软,没跪下那也是矮了半截,忙不迭的告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方才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善宝嘿嘿一笑:“我没别的意思,既然昨晚我们住的是一间房,那么另外一间房的房钱,麻烦你退了罢。”

    小二为难道:“这怎么可能。”

    善宝不依不饶:“另外一间房我们没用,房钱必须得退,这件事你可以作证的。”

    小二哭唧唧的:“我那都是胡说八道。”

    善宝把脑袋晃的像拨浪鼓:“那我不管,反正是你说的,我与祖家五少爷住的是一间房,另外一间房的房钱你赶紧退了,否则我就去衙门告你,说你毁谤我,纵然不下大狱,也得打你几十杀威棒。”

    小二嚎哭:“我的娘啊!”

    最后,另外一间房的房钱果然退了回来,而掌柜,把这个损失从小二的工钱里一文不差的扣除。

    祖公卿安安静静的看了整个过程,为善宝的机智击掌叫好。

    报了仇出了气,善宝觑一眼坐在楼梯上抹眼泪的小二笑道:“让他花钱买给教训。”

    忽然发现,一旦离开宫廷,自己如鱼得水般重活,宫中如枯井,她只是囿在其中的一只青蛙,除了所见可怜,还要提防太多,而离开宫廷,天地如此广阔,甚至连呼吸都是自由自在的,而此时不期然而至的一个小故事扫除昨晚梦魇不断的抑郁,同祖公卿边吃边聊,不能说相当快活,也淡化了仇恨、怨怼,心,像是从重压下逃了出来,好不轻松。

    两个人聊着聊着,善宝忽然想起祖公卿昨晚的话,他说他同参帮的几个把头吃酒,心里烦闷,一个人漫步才遇到自己给人追杀。

    善宝问:“参帮出了什么事么?”

    祖公卿悠然一叹:“参帮做的是半年闲的买卖,当时你为大当家时,开了制炭和制墨两个作坊,可是生意清淡,不足以让帮伙们像木帮的木把一样,温饱有余,所以,大家颇有微词,说我这个总把头不称职,我找各派的把头商量下,看有没有其他路子,这些把头,只懂放山,别的什么都不会,问了也是白问。”

    善宝将手中的栗子放下,拍拍手上栗子的粉末,道:“此事我也曾经想过,咱们的墨和炭没有名气,只能低价出售,赚的也就少,但是放山挖参,犹如大海捞针,倒不如自己种植人参。”

    祖公卿苦笑:“种植人参,从白老爷子做总把头时就有过,后来大家都放弃了,因为种植的参价格低,一进一出没多大赚头,外地老客根本不认。”

    善宝推开面前的碗筷,然后拿起一根筷子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价格低不怕,赚的是数量多,假如放山挖的野山参卖一千两,种植的人参只卖十两,一百苗不就达到一千两了么,种植一百苗参不费力气,但放山不一定能挖到参,对比下,帮伙们还是能明白哪个更保险,而且种植人参那些无法上山放山的老弱病残都可以,没有放山经验的也可以,不能放山的妇人也可以,甚至小孩子都可以帮忙。”

    祖公卿眉头一挑,眼中含着惊喜:“是了,是这么个理。”

    善宝继续道:“另外,你还可以把种植的人参做成其他物事来卖,比如做成人参蜜饯,也可以用人参做成女子用的妆粉,还可以做人参酒,甚至还可以开一家专门以人参为主料的酒楼,这样,人参需求便大大增加。”

    祖公卿越听越高兴,两眼放光道:“既然你已经回来,不如你仍旧做大当家,毕竟这些个事我不懂的。”

    善宝摇头:“这不成,你做你的大当家,你不懂我可以帮你。”

    祖公卿脸一沉:“功劳苦劳都是你的,名誉是我的,这怎么行,你一定要来做大当家。”

    善宝不答应,祖公卿苦苦央求,最后虽然没能做了决定,善宝还是同意经常往身边走一走,一定要让参帮帮伙人人都富裕起来。

409章 若是祖公略不纳三宫六院呢?

    褫夺熙国公之封号后,善家并无多大变化,京城在建的国公府于他们连个影都不是,也就不觉可惜。

    不屑于封爵,并不代表不痛惜女儿,当善宝叩开家门时,刚好遇到想出门的父母,苦撑的坚强此时都化作泪水,扑在母亲怀里哭了个痛快。

    赫氏骂东骂西,虽然没有提祖公略的名讳,是人都能明白她恨的是谁。

    善喜轻抚女儿后背道:“人没事就好。”

    赫氏扳直女儿,冷静道:“对,人没事就好,只是我那孙儿……”此后不是想见就见的,所以她叹口气。

    拥着父母回到堂屋坐了,作为弃妇,善宝算是境遇好的,有多少给夫家休掉的女子,娘家不接纳,纵使迫不得已接纳了,那也是嫂子嫌父母怨,最后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活着的,也是整天以泪洗面,而善宝,得到的却是父母加倍的疼爱,生怕那句话说错触痛她的伤处,所以故意避开这个话题,只当她是从未出嫁的女儿,一家人,研究着是回济南还是留在雷公镇。

    赫氏柔声劝着女儿:“回去罢,这巴掌大的地方,要勾栏没勾栏要书场没书场,你想顽都无处可顽,吃食也不够精细。”

    甫一听闻回济南,想着从济南到雷公镇的千山万水阻隔了与儿子的联系,有种感觉如毒蛇蜿蜒而上,行遍善宝周身,噬咬得无一处不痛,她摇头:“我不回去。”

    赫氏还想劝,善喜挥手制止:“不回去就不回去,等你在这里住够了,何时想回去咱们再走不迟。”

    这样决定后,善宝便安了心,虽然不能天天见到儿子,但想着儿子就在距离自己不远处,更有锦瑟代替自己疼爱着他,善宝多少有些安慰,苦于自己是给太上皇赶出来的,连一点点儿子的物事都没带在身边,所以想儿子时,她就闭上眼睛,似睡非睡,一点一滴的回忆漫上心扉,怀孕、分娩、儿子满月了……笑着哭,哭着笑,都是想念。

    这样的时候,她心底除了恨还是恨,恨那些将她们母子硬生生拆散的人。

    报仇,势在必行。

    报仇,还需从长计议。

    眼下她要帮祖公卿打理好参帮,又听说青萍已经成了木帮大当家,可是木帮的兄弟们从最初的支持到现在的拆台,青萍管个木帮捉襟见肘,所以,她又想帮帮青萍。

    参帮在冬季是清闲的,木帮在冬季却仍旧忙碌,清澜江封冻,但山场子还需砍伐,所以想见青萍,她决定往木帮的山场子走一趟,反正闷在家里除了思念儿子就是恨,两种感觉都不好受,出去散散心也好。

    寻了几个木帮的兄弟打听了下,青萍在老虎岭那处林子,那里曾经是俞有年的地盘,林子大,树木高,当真是个聚宝盆。

    知会了父母,因为往山场子不一定一日能回,恐父母担心。

    赫氏道:“出去走走也好,只是得带几个丫头小子去,山上风大路难走,少不得人搀着扶着。”

    善喜也道:“把桂叔带着罢,他长了春秋,阅历多,见识广,一旦遇到什么事,也有个人商量。”

    善宝笑了:“女儿是去探望青萍,就像串门子,又不是打仗,带那么多人作何。”

    赫氏正给女儿缝着昭君套,最后一针,咬断线,把昭君套递给善宝道:“总归是出门在外,更何况人敬有的狗咬丑的,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你如今可不是皇后娘娘了,一旦……”

    话到此处听见善喜在旁边清咳,一下子明白自己是失言了,忙改口:“听说山上有匪患。”

    善宝见母亲容色都变了,晓得是方才的话让母亲惊慌,于是故作轻松的道:“匪患怕什么,我可是会打穴。”

    说着还伸出食指作势点了下身侧的小丫头,惹得父母都笑,她放缓缓松口气,觉着自己一个不带,父母一定不同意,最后折中下,只带了阮琅。

    自从那次阮琅从天云寨跑了回来,同祖静婠一起往行在见过善宝,善宝将他打发回了善家,阮琅已经成为善家的管家,听说善宝要他陪着往山场子去,非常高兴。

    当着阮琅的面,善喜佯装赞同:“也好,阮琅可是会功夫的,有他近身保护,爹就放心了。”

    在阮琅回房收拾行装的时候,善喜拉过女儿悄悄道:“已经确定,这个阮琅就是当年吕贵的儿子,桂叔看见阮琅偷偷祭祀父亲,牌位上写的就是吕贵,所以爹觉着这个阮琅是来找爹报仇的。”

    阮琅的身世之谜抽丝剥茧,一步步趋于明朗,假如阮琅真是来找父亲报仇的,那么他当初刺死前宰相之子就不难解释,当然是为了给善家带来麻烦,并且,他果然做到了,当时善家一夕之间天翻地覆,遣散家仆连夜奔逃,何其悲惨,可善宝不明白的是:“爹你说他来找你报仇,他爹又不是你害的,他找你报的哪门子仇呢?”

    善喜捻着须髯眯着眼睛想了想,猜测:“差不多那个吕贵心胸狭窄,斗不过同行,一病呜呼,临终交代阮琅给他报仇,仇家是同行,也捎带了我,毕竟当初我没答应他以行医的方便治死他的同行,他由此怀恨在心也是难免。”

    善宝愤然道:“那个吕贵当真没有道理,同行虽是冤家,但这世上的同行多着,比如卖布匹的,比如卖茶叶的,比如卖瓷器的,不可能只一家一户,怎么就容不得别人呢。”

    善喜迟疑下,怕当下说出的话触痛女儿,然这也是以毒攻毒,是以狠心道:“皇帝的嫔妃之所以明争暗斗,不也因为是同行的缘故,所以你离开宫廷是对的,不然等回到京城,再等贞烈皇太后三年丧期满,三宫六院密密匝匝的都是嫔妃,可有的你烦的。”

    赫氏一旁符合:“正是。”

    善宝抿嘴没有言语。

    身侧的李青昭没来由道:“若是祖公略不纳三宫六院呢?”

    善宝一怔。

    此时阮琅打起帘子走了进来:“小姐,咱们可以走了。”

    善宝点了下头。

    李青昭听说他们要去山场子顽,忙抓住善宝的手:“表妹你带上我。”

    太皇太后崩,因祖公略要再次扶柩回京,所以无论萧乙还是秋煜还是胡海蛟的事,都暂时搁置,萧乙不离开雷公镇,李青昭就宽心,所以想跟着善宝去顽。

410章 鬼才信你,你这个人成日的谎话连篇

    下雪了,无声无息,仿佛谁在天上抖落一床棉絮。

    善宝、李青昭和阮琅三人,寻了个当地的老者打听清楚老虎岭在哪里,策马飞奔了一段路程,等到了老虎岭下,马是上不去了,唯有弃马徒步。

    走了小半天时间便进入茫茫老林,因树木密集,林子里有些暗,更何况是阴沉着天,雪掩盖住地面,看不清哪里是平坦处哪里是山石,是以道路异常难行,阮琅在前,善宝随后,李青昭距离他们两个落了十几步,深一脚浅一脚,这时她就有些后悔:“早知这么累就不来了,哎呀好饿。”

    又累又饿,饥寒交迫,她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没等坐稳,突然从面前的树上窜出一物,吓得她喊了声娘啊便爬了起来,起的急,肥硕的身子头重脚轻,一头栽在雪地上,痛得爹一声娘一声。

    闻声的阮琅回头哈哈一笑,对善宝道:“表小姐胆子好小,那不过是紫貂。”

    李青昭趴在雪里哼哼唧唧,侧脸看了看在树木的枝干上窜蹦跳跃的紫貂道:“听说长青山上的活物冬天都睡眠了,怎么还有这样清醒的,看着像猫。”

    阮琅蹑手蹑脚朝紫貂靠近,待到了可捕捉的距离,他纵身一跃,怎奈紫貂太机敏,早跑到另外一棵树上去了,扑空,他眼睛却不放过,道:“这紫貂在冬季里是不睡眠的,且非常活跃,而紫貂皮又极其名贵,所以上山狩猎者非常多。”

    他准备第二次飞扑,那紫貂一双眼睛却看向善宝,仿佛在求救,善宝记得《晋书》中有记载,由于任官太滥,貂尾不足,就用狗尾代替,因此人们讽刺道:“貂不足,狗尾续。”,“狗尾续貂”这句话就来自于此,而时下更有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四品穿倭刀的说法,是以阮琅想捉紫貂就可以理解,但她还是呵止阮琅:“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狩猎的。”

    阮琅相当可惜的望着那紫貂,善宝开口,他唯有罢手,只道:“本打算给小姐做个昭君套的,定比你现下带的这个暖和。”

    善宝一边说“你有心就行了”一边过去扶起李青昭,又俯身拍打她身上的雪。

    李青昭揉着痛处撇嘴道:“你就心里就只有表妹,怎么不说给我做一个。”

    一句话捅破他的心思,阮琅面色微红,哂笑道:“一只紫貂,可以做好几个呢,当然有表小姐的份儿。”

    李青昭哼了声:“鬼才信你,你这个人成日的谎话连篇,比如你分明叫吕士第,非得说叫阮琅,比如你爹分明是吕贵,你非得说是阮寿山……”

    善宝及时的在发面馒头般的手上拧了下,痛得李青昭哎呀一声,于此打住,否则不知还要胡言乱语些什么。

    阮琅嘴角抽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心里讶异李青昭怎么知道自己的父亲叫吕贵?阳光从树木的间隙投射在他脸上,斑驳中显出诡异,他暗自攥了攥拳头,先是觑了眼李青昭,猜测以自己之功力,是否能一拳打死这个胖子,又看了看善宝,琢磨这位明眸善睐的小姐自己是否忍心下手。

    正踟蹰,善宝回头看他愣愣的杵着,招呼:“走啊。”

    阮琅方醒悟过来,忙道:“来了。”追了上去。

    三人边说边走,跋涉半个时辰,终于发现雪地上踩着两行脚印,李青昭欢喜道:“该不会是到了青萍的地儿?”

    话音刚落,从两棵连理的红松后闪出一人,他反穿皮袄,头戴皮帽,腰间挂着个大布袋,整个人毛茸茸的,李青昭一声我的娘啊,以为是什么怪物。

    那人被她的大嗓门唬了一跳,遥遥拱手:“这节气放山的不多,难得遇到几个,真是幸会。”

    善宝因穿男装,是以礼貌的拱手回礼:“老伯,这节气放山,您挖什么呢?”

    那人从头上扯下皮帽,露出一张干净的脸,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岁,他得意的拍拍腰间的布袋:“天麻。”

    天麻是贵重药材,这个作为医者的善宝当然知道,不知道的是,数九寒冬的还能挖天麻,是以好奇的问:“这时节还有天麻?”

    那人朝他们这里走来,边道:“冬季挖梦生,掀开雪层,观地表,看伴生,很容易找到天麻的。”

    对于这些个,善宝还是第一次听说,感觉此人年纪不大,倒是个行家,起了个私心,这样的人才若是拉到参帮,祖公卿那可是如虎添翼了,遂问:“但不知兄台除了挖天麻,是否也挖参呢?”

    那人笑道:“方才是老伯,现在是兄台。”

    善宝惭愧道:“抱歉,是我眼拙。”

    那人挥挥手:“无碍,同你玩笑呢,棒槌我是不挖的,并非是不懂放山,而是不屑入参帮,当年白凤山做总把头时,压制有能力者,怕谁夺了他的位子似的,后来白凤山的姑爷祖百寿做了总把头,帮伙们放山拿到货,无论大小,他永远是赚大头,帮伙们辛辛苦苦九死一生,有的甚至都不能养活一家老小,现在是祖家五少爷做了总把头,能力不足轻狂有余,参帮,气数尽了。”

    这其实也并非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与祖公卿聊天中善宝亦是感觉出,参帮帮伙人心涣散,觉着总把头一个不如一个,甚至有人撺掇挑拨,参帮也曾经发生过内讧,这也是祖公卿最近心绪不宁的因由,也才想让善宝重新执掌参帮。

    来找青萍,遇到此人善宝觉着是自己意外的收获,听他对参帮极度不满,想来应该曾经是参帮之人,大抵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才退出参帮的,他能这样条理清晰的说出几任总把头的不足,应该是个大把,即道行高深者,善宝答应帮助祖公卿振兴参帮,遇到这样的人才当然不想失去,听他历数几任总把头的不是,忽然想起他竟然有所忽略,鬼使神差的问:“敢问兄台,之前还有一任总把头是个女子,她叫善宝,但不知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那人目光落在她脸上,像一别经年的故人不认识老友般,看得极其认真,忽而垂下目光,将手中的皮帽子重新扣在头上,然后踩着雪吱嘎吱嘎的走了,丢下一句:“红颜薄命。”

411章 他下诏将你贬为庶民,或许事出有因

    红颜薄命,即使素来不喜读书的李青昭也懂得是个什么意思,护妹情切,看着那人的背影骂:“你这厮好没道理,我表妹硬朗朗的在你面前呢,你倒说她薄命,我说你才薄命,等下就撞树而……”

    天底下人最忌讳的那个字,硬生生的让善宝捂住她的嘴巴得以憋了回去。

    那人回头,从身上鼓捣出一块肉干放入口中大嚼起来,一瞬间形象全无,粗狂的样子有几分胡海蛟的风度,他边嚼边含糊不清道:“我是说她命不好,又没说她死了。”

    李青昭待反唇相讥,却掰不开善宝捂着她嘴巴的手,只好不停的呜呜,像是骂人。

    阮琅紧几步追上那人,哗啦一甩长袍下摆,分明是做好了打斗的准备,更用手指着他道:“你这人,一会红颜薄命一会死啊死的,欺人太甚,找打!”

    没有不宣而战,也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一拳力劈华山,那人轻灵的往旁边一跃躲开。

    善宝看他穿的臃肿,身子却灵如猿猴,不曾想这深山老林里还藏龙卧虎,忙制止阮琅,然后朝那人道:“不瞒兄台,我正是善宝。”

    那人又摸出快肉干放入口中继续吃着:“晓得你是善姑娘。”

    一边吃东西一边同人交谈,这已经是很无礼,善宝却没在意,猜测他或许是个老冬狗子,远离人群,不谙世俗,倒也率性可爱,看他提及自己像是老早认识似的,善宝讶然:“你怎么知道?”

    那人又鼓捣出一酒葫芦,灌了口,用脏乎乎的袖子抹了下嘴角,仍旧优哉游哉道:“妇孺皆知,天仙下凡似的,可着雷公镇只有善姑娘一个,面前又一个,不是你是谁。”

    善宝谢道:“兄台谬赞,只是我不懂,兄台说我命不好,却是什么道理。”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酒葫芦:“放着好好的皇后娘娘不做,当然命不好。”

    仿佛用针挑刺,刺没挑出来,却活生生挑下一块肉,善宝痛得身子一缩,苦笑:“皇上下诏,将我贬为庶民,兄台难道不知么,怎说是我不好好做皇后呢。”

    那人继续灌酒,似乎有点犹疑,最后还是道:“皇上,曾经是祖家二少时,在下有幸结交过,皇上的为人我心里清楚,他下诏将你贬为庶民,或许事出有因。”

    善宝大感震惊,首先是这个看着同胡海蛟一样不屑世俗却又俗不可耐的人,竟然同祖公略是朋友,其次,这种石破天惊的话,一向最了解她的锦瑟没有说,一向洞察世事的父亲没有说,甚至去善家看望过她的秋煜亦是没有说,她却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听见,虽然不晓得祖公略是否真的事出有因,这样一点点的猜疑都让善宝一直因为怨因为恨而负重般的心,得以稍稍轻松。

    无论怎样,这种事善宝懒得提及,并非是因为不光彩,而是曾经光芒太盛,活的就累,而今自己乐得做个庶民,在老林子东游西逛很是开心,若非有儿子牵绊,那个地方,她是连回忆都懒得有的。

    善宝转了话题:“若兄台不急着下山,可否找个地方说几句话?”

    那人拿不定主意的垂头思索。

    善宝忙道:“我来老虎岭是去看望木帮大当家青萍,若兄台不计较,可与我同去木帮的山场子坐一坐。”

    那人用脚踢了下地上的雪,仰头看树梢,反问:“你想同我说什么?你我素昧平生。”

    善宝微微一笑:“只是闲聊。”

    那人就点了头:“闲聊可以,只是你们走错路了,这里不是老虎岭。”

    于是,善宝三人由他带路,天黑时就到了老虎岭,远远听着木帮号子:“顺山倒喽!”

    嗓门洪亮,号子传出去很远,远在山谷中回荡,于是,一棵棵大树轰然倾倒,砸得地上的雪沫飞溅,清一色的爷们中,立着插花戴朵的青萍,突然见到善宝,青萍喜出望外,正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无奈无处倾诉。

    贵客到,青萍责令木把们提早收工,另一边,厨子当当敲响铜盆,这是开饭的号令。

    冰天雪地中,立着排排木屋,这是木把们山上的家,一群糙老爷们嘻嘻哈哈的回了木屋,手不洗脸不净便开了饭。

    屋内照明用的是油松,屋外燃着簇簇篝火,每个木屋都是南北两铺大炕,炕洞里塞着大块的木头,炕面热得烫屁股,木把们脱了鞋子光着臭烘烘的脚丫子,盘腿坐在炕上,耐寒又耐热,捧着大海碗胡噜胡噜的开吃,伴着你一段我一段的笑话,一个个风尘满面的脸上荡漾着无拘无束的笑,甚至那笑都是未经打磨雕琢的粗糙,同这老林子一样,原汁原味。

    此时李青昭摸着心口道:“哎呀我的娘啊,我还以为那家伙能把咱们领到山匪窝里呢。”

    原来她一直担心着这个。

    青萍邀善宝几个入了席面。

    所谓席面,便是在木屋的火炕上摆着的粗木桌子,所谓菜肴,大多就地取材,飞禽走兽和菜干,所谓酒,从山下背上来的未曾过滤的粗酿,难得善宝吃得津津有味,回想于行在时,珍馐美味却如同嚼蜡,善宝彻底明白,自己是不属于宫廷的,从小便喜欢看江湖小说,所以,自己是属于江湖的,哪怕餐风露宿。

    席间一壁同青萍说话,也不冷落那个带路之人。

    此时方晓得他姓潘,家里行五,人称潘五,经常上山的人都认识他,尊称潘五爷,喜欢独来独往,擅长的是相灵,即寻找常人不知的或是难以得到的宝物。

    木把们也有知道善宝最近发生的事者,于是忍不住偷窥过来,看善宝仿佛看个怪物。

    阮琅气不过,几番想出言,都给善宝制止,别人异样的眼光善宝早就预料到了,当下同潘五爷边吃边交谈,说着说着,就引到参帮上,旁边听到的木把们哈哈一笑:“参帮,已经给祖公卿弄垮了。”

    个个幸灾乐祸。

    青萍一拍桌子呵斥。

    孰料,木把们不屑的嗤声道:“木帮也快了。”

    青萍这个大当家如同虚设。

    善宝看在眼里,觉着这些个木把分明是欺软怕硬,想着该怎么惩治一下,帮青萍树立威信。

412章 我就是个游手好闲蹭吃蹭喝的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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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善宝微醺。

    木把们却不敢贪杯,怕睡过头耽误明早赶工,这些出苦力的,嘴巴不饶人,该干活还得干活,断断续续的走离,累了一天,李青昭也趴在炕上睡着,而阮琅吃饱后出去转悠了。

    潘五懒懒的歪在桌子边,不拿筷子,徒手抓着只野鸡腿,几口下去,一只鸡腿连骨头都不剩,粗陶大碗里的酒顺着他嘴角往下淌,善宝无意间看见,啧啧感叹。

    青萍殷勤劝着善宝:“山上简陋,回头下了山我给娘娘洗尘。”

    话出口方知失言,善宝给贬为庶民的事她也听说了,尴尬的一笑:“叫顺嘴了,娘娘莫怪。”

    再次失误,照着自己的嘴就打了一巴掌:“瞧我这记性。”

    善宝推开她送来的酒碗,不介意的笑道:“都是小事,倒是你让我更担心,好像这些木把对你有些不满。”

    青萍垂头一叹:“老虎岭这片林子里的帮伙都是俞有年的兄弟,还好些,您没见其他山头的呢,说的比这些话更难听。”

    善宝冷哼一声:“欺负女人。”

    青萍点头又摇头:“欺负咱们是女人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大家嫌我出身卑微,我曾经是文家的使唤丫头,后来是俞有年的侍妾,我这样的人统领木帮,连那些老客都有意见,文婉仪掌管木帮那就是嫡出,我管着木帮,仿佛木帮沦为庶出一般,甚至,庶出都不够,是……表子养的。”

    啪!善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倒了酒壶震落了酒碗,把正睡着的李青昭吓得一咕噜爬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善宝也不转头,伸手将表姐按倒继续睡,然后对青萍道:“他们欺人太甚。”

    青萍含泪道:“也不能说人家欺负我,我本来就是个丫头,后来做了侍妾,而我带领兄弟们砍伐还可以,同老客们谈生意,我实在不行,所以刚好您来了,我有个想法,请您把木帮接过去罢。”

    先是祖公卿要将参帮拱手相让,这里青萍又让自己接了木帮,善宝当然不肯,只道:“你不懂的我来帮你,我不懂的咱们一起商量。”

    青萍苦苦哀求,善宝就是不点头。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饭后,青萍给善宝安排了间房,自己先去睡了,明儿一早她还要监工,这些个木把藏奸耍滑,她不在,都打打闹闹的不干活。

    善宝第一次来山场子,或许是突然换了地方,或许是心事太多,总之睡不着,裹着斗篷在木屋外溜达。

    山上更比山下冷,幸好到处都是火堆,她游弋在火堆间,听着鸟兽时不时传来瘆人的叫声,夜风卷着雪屑呼啸而过,柴火哔剥火星乱窜,偶尔燎着旁边的茅草,瞬间烧光一片,山上的人都习以为常了,善宝初见这种场面,吓得差点喊人救火,后来发现茅草易燃易灭,不会酿成大祸,也就泰然处之了,想着青萍一个女人,经常留宿在这群大男人中,也真是难为她了。

    怅然一叹,仰头看天,看到的却是交接在一处的树梢,透过树杈的间隙,繁星点点,像极了儿子又大又亮的眼睛,心揪了下,恍惚中一个不留神,突然脚下给一块柈子绊到,人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膝盖痛得龇牙咧嘴,忽听有人笑:“这么笨。”

    善宝猛地抬头,见潘五正坐在一截树桩上,看她幸灾乐祸的笑呢。

    善宝气道:“看你也像是会功夫的,不出手相救也就罢了,还冷嘲热讽,算我眼拙,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

    潘五晃晃荡荡的走了过来,将绊倒善宝的那块劈柴柈子用脚一踢,准确无误的落在火堆里,他眯眼笑道:“这就好像你对青萍,有些事可以帮,有些事不能帮,我救你一次,不能救你一世,你帮青萍一次,不能帮她一辈子,说到底她不是做总把头的料子,你再苦心雕琢,也只是个废料,不如丢弃。”

    他原来同那些木把一样,根本瞧不起青萍,善宝义愤填膺:“你这个人原来还如此的心狠,青萍若事事都懂,还需要别人来帮么。”

    潘五双手一摊,对善宝的指责无所谓的撇撇嘴,续道:“做大柜和做大当家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大柜只需带着帮伙们伐树,大当家要掌控全局,山场子砍伐水场子放排,对上,要与官府打好交道,对下,要管理好木把,对外,要与山匪和平相处,更重要的,木帮可不只雷公镇有,往西往北,更大片的林子更好的木材比比皆是,不能只等那些老客主动上门,要自己去争取,青萍为人憨实,干活应该是把好手,做生意,她不行的。”

    听着也有道理,善宝拍打这裙子上的泥土,边道:“听你说的头头是道,换做是你,现下该怎么办?”

    潘五得意的笑:“你这算请教我?”

    这人自以为是的样子几分像祖公略……想他作何,善宝晃晃脑袋,哼了声:“你可以不说。”

    潘五从旁边的雪堆里抓了把雪填入口中,边吃边道:“换了是我,山场子交给一个可靠的人看着,水场子要以老带小以旧带新,因为放排很危险的,没个五七六年的经验,送不走木头,反倒会送命,而棹头们一年年变老,腿脚不利落,空有经验不行,必须趁早培植年轻的棹头,而我若是总把头,会经常往外面走走,多结交朋友,多拉些老客回来。”

    善宝心服口服,可是青萍是个女人,山场子这里没多大问题,水场子安排老棹头带些生慌子也不是很难,难的是多结交朋友多拉些老客回来,女人家,同男人交朋友,多有不便。

    善宝突然怀疑自己,难道让青萍当总把头错了?可是当初文婉仪做的好好的。

    把这话问潘五。

    他道:“你别忘了,木帮是文老爷建起来的,众人眼里,木帮就应该姓文,文小姐坐着不动,单凭她爹文重打下的江山就可以了,更何况文小姐帮着文老爷打理木帮生意多少年,对内对外,大家都认同她,青萍是从文家人手里夺来的木帮,很容易让人感觉她是不择手段,莫说是她,无论谁,要想做总把头,就必须重新开始,把木帮从姓文改成自己的姓,这不是容易的。”

    善宝再一次给他折服,好奇问:“你到底是谁?你怎么懂这些?”

    潘五缓了缓,随即朗声而笑:“我么,我就是个游手好闲蹭吃蹭喝的无赖。”

143章 我潜入善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杀了你爹报仇

    潘五的话善宝虽然不信,觉着他大有来头,然他不肯坦言相告,善宝没奈何,也就不再赘言复问,交谈中说的都是如何振兴参帮和木帮的话。

    这样一谈,竟至深夜,篝火弱了下来,外头就冷的刺骨,善宝打了喷嚏,忙用袖子掩住口鼻,连说“失礼”。

    潘五指着木屋道:“进去罢,回头冻坏了我可无法向他……”

    话到中途,咽下后半截。

    聪慧如善宝,已然听出端倪,心里悠然一颤,忙问:“向谁交代?”

    心里期冀是祖公略安排了潘五在自己身边,他不该那么绝情的,将自己一贬到底,逐出宫来。

    潘五吸了下鼻子,指着一排木屋的拐角处闪过的一条黑影道:“向他交代,鬼鬼祟祟的,分明是怕我对你不利。”

    善宝的心本来高高悬起,此时咚的砸下,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感觉那条偷窥的黑影像阮琅,自李青昭脱口说出阮琅的父亲是吕贵,其实善宝亦是防着阮琅的,听了潘五的解释,她就道了声晚安,回屋歇着了。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通身是汗,却冷,接连的阿嚏阿嚏,像是受了风寒,这种小病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自己可以医治,怎奈山上清苦,没有药材,木把们都是在风雪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皮糙肉厚,一般不生病,哪个倒霉生病了,也只是蒙上被子捂一身臭汗来缓解,或是使劲吃酒,然后大睡一通,病也就好的七七八八,然善宝不同,按着山上的规矩,汗也出了,却是虚汗,还努力睡了两个时辰,醒来,身子痛得像每块骨头都碎裂般。

    李青昭慌了,问阮琅:“怎么办,再苦熬下去会死人的。”

    阮琅道:“我背小姐下山。”

    李青昭火了:“扯臊,路这么远,即使你背得动,我表妹还经不起折腾呢。”

    阮琅又道:“要么我下山买些药材。”

    李青昭吐了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这倒是行,只是你这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一天时间,表妹她能撑住么。”

    左不行右不行,阮琅没了主意。

    善宝那里开始发烧,脸颊上通红,呼出的气都是灼人的,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也还是冷的发抖,随即开始胡言乱语,梦呓般,喊出的话或是儿子或是祖公略。

    李青昭从未见过表妹病得如此厉害,一急,竟呜呜哭了。

    阮琅自己拿了主意,掉头就走:“我跑去跑回,顶多大半天时间,表小姐照顾好小姐。”

    他掀开棉门帘子方想出去,差点撞到潘五身上。

    “失魂落魄的,风寒而已,死不了人的。”

    潘五训斥完阮琅,又进来训斥李青昭:“哭哭啼啼,她又没死。”

    李青昭呼哧站起,叉腰骂道:“你这个混蛋,成日的咒我表妹死,你是阎王爷派来索她命的吗。”

    潘五瞪起眼珠子:“我要是阎王爷派来索她命的,我作何冰天雪地的去找药材救她。”

    李青昭忽然发现他手中端着个粗陶大碗,方才以为是酒呢,生气时还想挥手打掉他手中的碗,此时见碗里黑乎乎的,像是药汤,一瞬间由愤怒转成欢喜,谄媚的笑着:“五爷厉害,这个季节都能挖到药材。”

    翻云覆雨,变化多端,潘五晃晃脑袋,感叹李青昭身子笨拙人却灵活,接着让李青昭将善宝扶起来,一边道:“长青山到处是宝,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缺了双识宝的眼睛。”

    李青昭指着善宝:“这里还有个宝呢,快快,救我表妹一命,你就胜造七级浮屠了。”

    潘五哼哼一笑,小声嘀咕:“她是别人的宝。”

    等了半天,见李青昭吭哧吭哧的竟没把善宝扶起,他就推开李青昭自己动手,单臂搂住善宝,往上一托,善宝软绵绵的歪在他怀里。

    阮琅一旁冷眼旁观半晌,吃味的过来推潘五道:“把药交给我可以了。”

    潘五也不同他争执,意味深长从笑了笑,将药碗给了阮琅,善宝也放到阮琅怀里,然后负手在后,悠闲的走了出去。

    混混沌沌中,善宝觉着有辛辣的东西顺着喉咙流了下去,带着点姜和葱的味道。

    服药后,善宝又开始昏睡,睡至半夜,突然醒来,头仍旧昏昏沉沉,只是身上的酸痛已经好了很多,环顾屋内,晓得自己是在山上,又发现李青昭趴在她身侧鼾声震天,刚想推表姐要她进来被子里睡,别自己的风寒好了表姐又病下,手伸出,却听见门口有轻微的脚步声,她心念一动,忙重新躺好。

    吱嘎,门开了。

    木把们的住处极其简陋,门就是木板随便拼凑的,所以开门声想放轻都不能。

    接着,有股男人的气息。

    善宝嗅着不是潘五,那厮浑身上下臭烘烘的。

    然后,只觉此人呼吸加重。

    善宝猜测他在犹豫什么,或是准备做什么。

    突然衣袖带风掠过善宝面庞,她猛然睁开眼睛,就见阮琅挥掌朝李青昭拍去,善宝奋力一扑趴在李青昭身上,阮琅想收招已经来不及,沉闷的一声响,像是鼓足了气的袋子崩开,阮琅的掌拍在善宝后背,却是极轻极轻,像棉絮落上一般。

    善宝讶异,刚才的一声响难道不是阮琅打中自己?

    回头看,见阮琅捂着心口,嘴角是血。

    而潘五,从梁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阮琅面前,指着他冷笑:“凭你这三脚猫功夫也偷袭。”

    李青昭的鼾声未断,翻了个身,嘴角流出涎水,继续睡。

    善宝愣愣的看着潘五,又举头看看屋顶,这厮何时躲在上面的?

    并且,阮琅的功夫很厉害,怎么在他眼里倒不值一提似的。

    到底这个潘五是何方神圣?

    一连串的疑问来不及问潘五,却对阮琅道:“你终于还是下手了。”

    仍有血从阮琅嘴角溢出,他朝地上吐了口,瞬间满嘴血红,看着瘆人,扶着心口慢慢后退,不是想逃,而是周身痛得站立不稳,他愤慨道:“对,吕贵是我父亲,我潜入善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杀了你爹报仇。”

    善宝下了炕踱到他面前问:“这么多年,你不会一点点机会都没有,为何迟迟没动手?”

    言下之意,他没杀了父亲善喜却杀了前宰相之子来嫁祸。

    阮琅仰头长叹:“一言难尽。”

414章 实话告诉你们,是某人派我来保护善姑娘的

    阮琅即吕士第,其父吕贵,家开染坊,本也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阔少生活,孰料另个染坊后起而追之,未几年工夫,大有垄断染布业的架势,连吕家常来常往多年的老客都改弦易辙。

    吕贵不怨自己技不如人,倒恨对方虎口拔牙,不在技艺上下苦工,却找到善喜要他以诊病的便利将他的同行害死,遭到善喜断然拒绝后,吕贵怀恨在心,在生意一落千丈最后竟然门可罗雀时,抑郁成疾,不治而亡,临终,告诉儿子自己的几大仇人,同行是一个,另外一个便是善喜。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历来都是男人最大的仇恨,吕士第文武兼备,先暗杀了同行,也想以同样的手段杀了善喜,某一日在暗处堵截善喜时,就发现善喜身边多了个善宝,那时善宝还年幼,豆蔻年华,仙姿佚貌,让吕士第怦然心动,英雄难过美人关,吕士第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对善宝一见钟情之下便不忍对善喜下手,错失良机后,再想寻机会杀善喜,却苦等了好多日子不见善喜再出来,可是父仇又不能不报,刚好善家招杂使小子,他就化名前去,一选即中,成为现在的阮琅。

    潜入善家后,与善宝近距离相处,时日一久,阮琅深陷于对善宝的感情不能自拔,于是想千方设百计的接近善宝,还偶尔试探,善宝无动于衷,他灰心失落之余,想起父仇未报,便苦心孤诣的寻找机会对善喜下手,每每到那个时候,他就易位而想,自己失去父亲莫大的伤悲,换了善宝不是一样。

    于是,他就迟迟没动手,只等后来前宰相之子因病而来了善家医馆,偶遇善宝,便欲强娶,还出言调戏,更动手动脚,阮琅灵机一动,本就憎恨恶少对自己喜爱之人心怀不轨,更想藉此机会嫁祸给善喜,自己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杀了善喜,在善宝面前也能抬起头来,毕竟,善喜不是正儿八经的死在自己手里。

    更兼,善喜锒铛入狱,善家这偌大的家业必然如广厦瞬间倾覆,他想让善喜尝尝家破人亡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拿出一直防身用的短刀,刺杀了恶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宰相党羽仍旧在朝为官者众多,阮琅知道自己被抓,善喜亦是在劫难逃,果然他得逞,没料到的是,善喜没让官府抓起来,而是选择全家连夜潜逃。

    遇到悍匪胡海蛟,一家人走散,阮琅跟着善喜给抓到天云寨,他得了机会逃出去,善喜就让胡海蛟送到了雷公镇。

    后来的事情善宝都知道了,不明白的是,冤有头债有主,阮琅放着自己这个仇人的女儿不杀,为何要杀李青昭。

    阮琅蹙眉逼视她,痛心疾首道:“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点都感知不到我对你的心?”

    善宝容色一凝,随即转头不看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这样处心积虑的人,只能让我害怕。”

    阮琅擦了下嘴角的血,又咳嗽几声,像是五脏六腑震碎似的,方才潘五不知打来什么东西在他后背,像枚石子,或许是铜钱,着力点很小,但力道却很大,就像一座山倾倒在他后心处,他方明白这个潘五,乃为世外高人,听善宝决绝的说出那句话,他冷笑:“你又怎知我在处心积虑,还不是因为我是你善家的杂使小子,是你们的奴仆,你瞧不起我。”

    善宝觉得他有些偏执,自己不喜欢他并非是他说的那样,当初在长青山上邂逅祖公略,也并不知道祖公略是祖家二少爷,更加没料到他后来竟成了九五之尊,那时的祖公略胡子拉碴,容貌上谈不到清峻,自己义无反顾的喜欢上祖公略,是因他身上特有的魅力,性情,风度,或许还有其他,阮琅只是一棵玉树,却无法像祖公略那样临风而立,当然在这些上善宝也不想与阮琅争执,阮琅自负又自卑,给他根本解释不清,善宝只问:“表姐是无辜的,你为何想杀她?就因为她说出你爹是吕贵?”

    已经醒过来的李青昭躲在善宝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骂阮琅:“黑心肝的,老娘哪里招惹你了。”

    阮琅掉头看了看抱着双臂在前,闲闲站着的潘五道:“我想杀表小姐,然后嫁祸给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让你同他反目,我就清除了障碍,否则以后想下手报仇,此人是最大麻烦。”

    原来,他也料到潘五非泛泛之辈。

    潘五闻听哈哈大笑,啪啪拍着胸脯道:“五爷我不是来路不明,实话告诉你们,是某人派我来保护善姑娘的。”

    某人?谁人?

    善宝第一个念头是祖公略,心就如同处于干涸水泊的一尾鱼,突然天将甘霖,这尾鱼得以复活,对祖公略的怨怼仍在,是以克制着满心的欢喜,问潘五:“你是大内侍卫?”

    潘五摇头:“不是,我就是个老冬狗子,久居长青山,当年与他相识,我们很是投缘甚至相见恨晚,成为可以肝胆相照的莫逆之交,但我实在过惯了不问世事的日子,遂拒绝了他请我出山为官,善姑娘于行在时,同太皇太后发生嫌隙,太皇太后的去世使得善姑娘惹上麻烦,后又给太上皇连夜赶出行在,这些,他在暗中都已经知道,他怕你孤身在外不安全,而他又不便抛头露面,于是找到我,让我就近保护你,那一晚太上皇派人刺杀娘娘,也是我用暗器打的那些刺客,祖家五少爷才能顺顺当当的把你救走。”

    他既然担心自己,便是仍旧爱着,却为何狠心将自己贬为庶民逐出行在?

    这些话,善宝羞于问出口,更有个傲气在。

    心有灵犀也好,偶然巧合也罢,李青昭问了:“皇上既然对我表妹还有感情,作何要贬了她,还把她逐出行在,现下又麻烦别人来保护,这不是脱裤子放……”

    最后那个字实在不雅,她捂住嘴巴,含糊的表示出。

    潘五微微愣神,继而连连摆手:“你们会错意了,在下所说的他,不是当今皇上,而是胡族的十九王苏摩。”

    “苏摩!”

    ”苏摩?”

    善宝与李青昭相继喊出口。

415章 堂堂王爷,派人来保护个弃妇,传出去我这脸上挂不住

    苏摩这个名字,只停留在善宝的记忆中,甚至于她记忆中都是模模糊糊的,毕竟只浅浅几面之缘,除非想起勾戈公主来,苏摩方能给善宝清晰的想起,勾戈公主有这么个兄长。

    而今苏摩竟然派了潘五来保护自己,往下的事情善宝不敢想了,成了弃妇,便是自由之身,善宝也没打算做个从一而终的贞洁烈女,可是对苏摩并无其他想法,所以,也断断不能接受苏摩对她的其他心思。

    阮琅伤重,体力不支,退至墙边倚靠上去,看善宝道:“你我是敌非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青昭早在那里喊打喊杀。

    连潘五都觉着阮琅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然,善宝手一挥:“你走罢,从此你我,即成陌路。”

    “表妹!”李青昭感觉不妥,阮琅能够在善家潜伏这么多年,便是个相当隐忍又残忍之人,放虎归山,早晚他会卷土重来。

    这些个道理善宝焉能想不到,只是相处多少年的这么个人突然让自己动手杀了他,善宝做不到,毕竟阮琅没有把她逼到绝路,给阮琅一条生路,他不能改过自新,若再做些侵犯到善家人的事,那就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阮琅盯着善宝的背影,这背影他看了很多年,而今或是最后一面,美人如花隔云端,从喜欢上善宝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感情是断了线的风筝,可是面对别离,他还是噙着泪水,哽咽道:“小姐保重。”

    身子一旋,推开木门自行去了。

    门哐当一声关上后,善宝希望,从此自己与他,再不相见。

    角落的油松火把呼呼啦啦,方才推门关门灌入一股冷风,扑在火把上,袅袅黑烟左旋右绕,这山上,的确粗陋。

    一夜不曾安睡,善宝想的不是由着他自生自灭的阮琅,而是苏摩,苏摩是王室,是贵族,喜欢上一个女人绝对不会像阮琅这样,暗中倾慕,苦乐自承,之前自己是皇后娘娘另当别论,现下是弃妇,是自由人,苏摩会不会有所动作呢?

    次日身子大好,善宝找青萍谈了些有关木帮的事,她所言的建议都是那晚潘五提的,善宝觉着,其实潘五比谁都跟胜任木帮乃至参帮的总把头,只是那厮属世外之人,苏摩重金礼聘他为官他都不肯,自己请他做个区区帮派的总把头,他当然更不能答应,何况参帮是祖公卿的,木帮是青萍的。

    听着善宝诸多的建议,青萍无一不赞同,最后道:“还是请您把木帮接过去罢,您说的这些,我一条都做不到。”

    做不到,木帮岌岌可危。

    善宝有些担心,却也不能答应她做总把头,明年春暖花开儿子就要随祖公略回京了,京城到雷公镇千山万水,她承受不住这种距离的拉扯,届时准备偷偷跟儿子去京城,无论做个女医还是做其他营生,默默陪着儿子,终其一生。

    她不答应,青萍就唉声叹气,最后做了个折中:“不如您代替我管几日,我就在您身边学一学,时机成熟,我再将木帮接过来。”

    诸葛亮实乃高人,都给刘备的三顾茅庐打动,自己只是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小女子,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所以,善宝点头:“就依你。”

    青萍像卸下千斤重担似的,舒心而笑。

    木帮转接,这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需要同帮伙们交代清楚,也得需要个正儿八经的仪式,于是,青萍传令下去,所有帮伙三日后聚集在长青山脚下浣花溪旁那片草场上,有重要事宣布。

    于此,善宝也就下了山,回家做准备。

    李青昭跟着是因为她是善家人,潘五跟着,善宝手一伸:“五爷,您自便罢。”

    潘五习惯性的哈哈一笑:“有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是你请我同往木帮山场子坐一坐聊一聊的,现下又赶我走,哪那么容易。”

    善宝极其认真:“若你不是苏摩派来,我必定将你请到家里,好酒好菜的款待,可你是苏摩派来的,那样大的恩情,我承受不住。”

    天冷的煞,每吐一个字都像是从锅里蒸煮出来似的,呼呼冒着白汽,潘五抄着袖子,吞云吐雾的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又何必跟自己为难。”

    善宝固执的很:“堂堂王爷,派人来保护个弃妇,传出去我这脸上挂不住。”

    潘五就糊涂了:“因何?”

    善宝舔了下嘴角,以下的话不好对个大男人说,坊间有言,寡妇门前是非多,弃妇门前是非也少不了,这与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不同,无论寡妇还是弃妇,都是过来人,懂得床笫之私,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所以,善宝必须推辞,当下灵机一动,寻了这么个由头:“我是中原人,苏摩是胡族人,虽然两国现在偃旗息鼓马放南山,但毕竟是曾经兵戎相见过,我不想同个胡人来往,更何况苏摩还是王爷,同他来往我怕给人妄自猜测,我已经很不幸,难道非得让皇上以通敌叛国罪将我五马分尸才好么。”

    一番道理说的潘五哑口无言,唯有点头:“这些个话我会转达给苏摩。”

    两个人于山脚下分别,看着潘五渐行渐远的背影,善宝突然又希望能再次见到他,更希望他早晚有一天将参帮和木帮握在手里,那便是参帮和木帮众多帮伙的福。

    一趟上山,善宝和李青昭折磨得不成样子,首先善宝病未痊愈,其次山上条件简陋,和衣而睡,衣裳便褶皱得厉害,更加油松的烟气和篝火的烟气,烟熏火燎,两个人灰头土脸,像难民般。

    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换衣,然后痛痛快快的睡一觉。

    赫氏心疼女儿,吩咐丫头们:“小姐睡醒之后,给她准备吃食,吃过饭,让她接着睡。”

    于是,善宝像头猪似的,安然歇了三日,转眼便是青萍约定木帮转接的日子,忽然想起此事还没有告知父母,在出府门往浣花溪去之前,善宝决定找父母谈谈,出了自己的房间,顺着游廊往父母的上房去,却见门房引着一个人到来,看着眼熟,只等到了她面前,善宝深吸口冷气,苏摩,竟上门了。

416章 我求娶的不是二小姐不是表小姐,而是大小姐

    苏摩的造访让善宝颇有些措手不及,不及躲藏,不及梳洗,因曾病着,形容憔悴,这样见苏摩,恐他误会自己因被贬而落魄。

    善家宅院不大,以苏摩的大长腿没几步便到了善宝面前,也不用门房引见,彼此熟识,苏摩以中原礼仪向善宝拱手作揖:“一向可好。”

    再普通不过的开场白,善宝还礼,容色淡淡,语气淡淡:“当然。”

    进门就是客,善宝让李青昭去知会父母有客到,她自己就带着苏摩来到堂屋落座,善宝于主位,苏摩于客位,相距几步远,彼此能嗅到身上特有的气息,善宝素来不用香料,老天偏爱,貌美体香,苏摩是胡人,吃惯了牛羊肉,骨子里透着腥膻,他却巧妙的用百卉香覆盖,不同于祖公略的冷香,他身上有股热烈的带着胡人性情的香气,那眼神更是热辣到善宝无处躲避。

    “王爷请用茶。”

    善宝故作镇定,对苏摩喜欢不喜欢在其次,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喜欢你的男人,总是有些不安的。

    “嫁给我。”

    苏摩相当直接,突兀得让善宝愣住,他却满面含笑,眼睛不大,一笑便成了条细缝,那细缝里投出来的光像打磨许久的刀剑,莫离可汗几十个儿子,选定他来作为王位继承人,显而易见他是怎样的人物。

    “王爷的玩笑过分了。”

    善宝满面不豫之色,彼此这样对坐实在尴尬,慌忙端起茶杯想吃一口,却给烫到,一着急便疏忽,竟吐出舌头用手扇风。

    “哈哈哈哈哈……”

    苏摩笑得何其痛快,然后端起自己还未吃的茶,轻轻以口吹着,感觉微凉,递给善宝:“吃这一杯罢。”

    善宝觑了眼那茶杯,觉着茶水里一定飞溅了苏摩的口水,忙扭头道:“不必。”

    苏摩也不纠缠,自顾自吃了起来。

    他吃着茶,善宝枯坐,正别扭,善喜适时的来到。

    善宝站起为父亲做介绍。

    善喜微笑行了朋友间的常礼,苏摩是王不假,但善喜觉着他是胡人的王,与自己无关。

    苏摩却惊世骇俗的对善喜施了大礼,出口更是让善宝父女瞠目结舌:“伯父安好。”

    善宝一下子横在父亲和苏摩之间,看苏摩皱眉道:“王爷休要乱攀亲戚,善家只是平头百姓,王爷乃胡族王室,怎能称家父为伯父呢,家父愧不敢当。”

    她心里想起了一句至理名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厮接着恐要喊父亲为老泰山了。

    还好,苏摩没有太过分,却是一脸自然:“你我是朋友,朋友间,不是该称呼令尊为伯父令堂为伯母吗。”

    一席话说的善宝语塞,朋友这个称呼实在广泛,肝胆相照的是朋友,见面点下头的亦可以称为朋友,善宝与苏摩不止一面之缘,他说是朋友也无可厚非,也就只能由着他喊善喜为伯父了。

    三人分别归座,苏摩撇开善宝同善喜相谈甚欢,从医术到饮食,从耕种到射猎,从民间到江湖,可真是包罗万象,他也真是无所不知,且说起话来语速不疾不徐,声音抑扬顿挫,慢慢的,善喜竟听入迷,对他大有相见恨晚之心,更喜欢苏摩虽为贵族,说话毫无乔张做致,态度也非盛气凌人,只字不提朝堂之事,说的都是百姓之语,善喜素来随和又傲岸,是以面对苏摩毫无怯怯乔乔,两个人说到最后,都不知善宝是何时离开的。

    最后,苏摩切入正题:“我来,是向伯父提亲的。”

    善喜花白的疏眉一挑,天南海北说的正起劲,苏摩突然说提亲,善喜一时间不知怎么应对,默然呆坐须臾,明知苏摩求娶之人是善宝,还是故意抱歉道:“不巧,养女善璎已经许了羽林军指挥使,侄女儿青丫头也许了蜀中令。”

    苏摩摇头,脸上保持着恭敬的笑容,环顾堂屋,不见善宝踪影,他道:“伯父会错意了,我求娶的不是二小姐不是表小姐,而是大小姐。”

    家里拢共三个姑娘,除了二小姐善璎即锦瑟和表小姐李青昭,只剩下善宝这个大小姐了,善喜没法回避这个问题,又不敢一厢情愿的答应下来,女儿的脾气他是深有领教的,是以道:“王爷错爱,宝儿已经是出阁的女儿。”

    苏摩却道:“大小姐不是已经同皇上和离了么。”

    和离,是他尊重善宝的委婉说法,祖公略下诏废除善宝的皇后之位,贬为庶民逐出宫禁,天下尽知,他时时刻刻在关注善宝,又怎会后知后觉。

    善喜有些难堪,自己的女儿成了弃妇,总不是光彩的事,庆幸苏摩含蓄说出,其实他虽然才认识苏摩,但以自己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阅历,感觉苏摩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是女儿可以托付终身的,更何况女儿还是给休掉的,怎奈女儿的脾气他不敢做主,另外,这苏摩还是胡人。

    权衡一番,善喜道:“王爷同小女,不般配。”

    苏摩掂量下彼此,指着自己,笑的有些无奈:“伯父嫌我丑?”

    善喜摇头:“王爷气如浩瀚之江河,实乃人中之翘楚。”

    苏摩复问:“伯父嫌我蠢?”

    善喜又摇头:“王爷侃侃而谈,字字珠玑。”

    苏摩接着问:“我穷?”

    善喜笑了:“整个胡族之地都是王爷的,何来穷苦一说。”

    苏摩双手一摊:“那我,不明白了。”

    善喜呷了口茶,又擦了擦嘴角:“王爷应该知道,小女是下堂妻,王爷是未来王,天下闺秀何其多也,王爷何必着眼在小女身上,善某,觉着实在委屈了王爷。”

    原来如此。

    苏摩定下心来,他本就通晓中原语音和典籍,微微沉思,翻出中原典故里的这两则问善喜:“你我皆是男人,若此时从吴国回来的西施和养在深闺的钟离春同时要嫁给伯父,请问伯父,你是娶浣纱女还是娶无盐女?”

    他之意,西施已婚,夫差失国,西施既是英雄亦是弃妇,但西施美若天仙,钟离春虽然待字闺中,却貌丑无比,按照男人的逻辑,他以为善喜一定说娶西施。

    孰料,善喜果断道:“若真如此,老朽娶无盐。”

417章 我会让她心甘情愿跟我走的

    许是中原人与胡人不同的生存环境,铸成对婚姻感情的不同看法。

    许是春秋已盛和朗朗青少历经岁月多少的差距,对女人的着眼点就不同。

    许是读书许是家世许是禀赋等等各种迥异,善喜说娶妻当娶钟离春,而苏摩说要爱就爱浣纱女。

    善喜道:“无盐有大才。”

    苏摩笑:“没有西施,勾践怎破吴国。”

    善喜又道:“无盐有大量。”

    苏摩又笑:“以身侍敌,西施气量更大。”

    善喜重道:“无盐辅助齐宣王强大齐国,非比寻常。”

    苏摩重笑:“西施能灭吴国,震天动地。”

    善喜最后无话可说了,沉下脸:“红颜祸水,西施于越国有恩,于吴国有仇,有人曾把小女比作西施,说她于皇上是福,于太皇太后是祸,是以,老朽才说娶妻当娶无盐。”

    一句话道破真相,他忌讳别人以西施比拟女儿,不想女儿离了虎穴又入狼窝。

    苏摩拾袍而起,郑重道:“本王待善宝,确是真心,方才一席话都是笑谈,纵然善宝貌如无盐,本王亦娶之。”

    善喜不信:“小女貌如无盐,王爷喜欢她何处呢?”

    苏摩仰头而思,忆及当初与善宝一靴之缘的相识,面含微笑道:“本王身边,不乏环肥燕瘦,只是少了个敢用靴子打本王的。”

    苏摩早已娶妻,更有诸多姬妾,去年正妻薨,中馈空,纵观王府,没有一人胜任未来之阏氏者,初见善宝,貌美就天下无双,性情就娇憨可爱,而他更发现善宝貌美和娇憨之外,有着男子般的气度和胸襟,这才是未来的阏氏,是整个胡族的女主。

    更因为,他对祖公略有所了解,觉得他喜欢的女子,定然非一般的庸脂俗粉,是以,听闻祖公略将善宝贬为庶民,他一刻不停的前来求娶,觉着祖公略废除善宝后位和贬为庶民都是缓兵之计,早晚,祖公略还会将善宝接回宫去,所以他不敢怠慢,怕出手晚了,善宝重又投入祖公略的怀抱。

    善喜是无法明白苏摩的心思的,但见苏摩拳拳之情,善喜不好再拒绝,只道:“此事还需小女自己拿主意。”

    苏摩也不过度为难善喜,于是道:“我会让她心甘情愿跟我走的。”

    说完后苏摩就离开了善家,此后的一段时间也没出现。

    善宝因为接管了木帮,忙得天昏地暗,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木帮自从落在善宝手里,让人惊叹的一幕出现,木把们干活卖力,老客们磨破门槛,一时间木帮空前的兴盛,远远超过文重和文婉仪时期,善宝也就远近闻名,直至天下闻名。

    其中的奥秘善宝清楚,她的能力是一个方面,还有另外一个方面,她虽然是弃妇,那也曾经是皇后娘娘,且现在还是小皇子的生母,无论何时,她与皇室脱不了关系,堂堂的皇后娘娘做了总把头,木帮的帮伙觉着这不是羞耻而是荣耀,那些老客也好奇的想一睹皇后娘娘的风采,所以木材的订单如雪片飞来。

    木帮的兴起让参帮坐不住了,也就是祖公卿坐不住了,参帮像病入膏肓,再不想办法,参帮瓦解,自己便成了千古罪人,于是找到善宝,听说青萍当初请善宝接管木帮是那样那样那样的说辞,他也学着青萍的话,请善宝暂时代为管理参帮,等他历练得老道成熟,再把参帮接过来。

    善宝也不想参帮覆灭,毕竟她与参帮更有感情,于是点头答应。

    就这样,她成了参帮、木帮两大帮的大当家。

    可喜可贺的是,她本就管过参帮,此时历经时光的沉淀,历经宫廷生活的磨炼,更是为人母亲后性情的改变,她已经足够成熟,细心研究,小心勾画,在长青山脚下大片的林子里,捡了些土地肥沃处,准备来年开始种植人参,发展人参的其他产业。

    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就在她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时,雷公镇突然有了这样的传言,说祖公略同太上皇争夺皇位,打的不可开交,太上皇想重坐龙椅的因由就是她,说祖公略早晚还会接她回宫,而她也必然成为祸水,再次弄得宫廷不宁。

    善宝听闻一怒摔碎茶杯,太上皇对她是恨入骨髓了,反之,自己亦是厌极了太上皇,可惜了白素心,当年怎么竟然喜欢上这样的男人,转念想,祖公略不念旧情,亦不念小皇子尚在襁褓,将她逐出宫来,不也是可恶至极,当年自己怎么就喜欢上这样的男人,于是,咔嚓摔碎第二个茶杯。

    李青昭忙给小丫鬟使个眼色,把整套茶具端了下去,又对善宝道:“容我去打听清楚,然后你再发脾气,别中了小人的奸计。”

    李青昭安慰完善宝,动身去了行在,找到锦瑟,一问,知道那些传言是真的,太上皇趁着祖公略回来行在,竟然于京城的宫中发号施令,一会子是有关边境的,一会子是有关农田的,一会子任免罢黜官员,一会子扩建掖庭六院,总之,祖公略实实在在已经给他架空了权力。

    李青昭急匆匆离开行在回了善家,将打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善宝。

    善宝攥紧了拳头,她想,或许祖公略是不屑于皇位的,可是以祖公略的脾气,定不能这样把皇位交出去,这实在有点屈辱。

    “而我,该怎么才能帮到他呢?”她喃喃自问。

    “你对他还有情。”李青昭闷闷的道。

    善宝一愣,没来由的心口有点疼,那是旧伤复发的感觉。

    正此时外头的丫鬟进来禀报:“小姐,十九王来了。”

    十九王,不就是苏摩。

    善宝皱皱眉,后又展颜含笑道:“快请去堂屋。”

    不多时苏摩由小丫头引着去了堂屋,吃了半杯茶时,善宝款款来到。

    一段日子不见,苏摩形容清减了不少,似乎在为什么事缠磨,善宝礼节性的问候一番,彼此落座,不等苏摩说明来意,善宝先问:“王爷能否帮我一次?”

    苏摩豪爽道:“十次都可以。”

    善宝道:“谢王爷盛情,那么请王爷即刻回国,然后举十万大军压在边境。”

    苏摩瞿然一惊:“你这是何意?”

    善宝眼中是透骨的冷:“很简单,取皇上性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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