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罪臣之女的生机
正德三年,腊月。
顺天府,渔阳镇。
大雪纷飞,天地素白。
夜色浓郁,万籁俱静,唯独街头一座三进的大宅里,仍有人未眠。
将笄之年的少女,穿着一件杂色兔毛长袄,里面套着半旧的粗布裙,头戴一顶白色带护耳的圆形兔毛小帽,脚上踩着一双厚实的千层底兽皮靴。
嫩生生的小脸上冻出两团圆圆的红晕,微微皲裂。
她蹑手蹑脚地避开守夜的婆子,轻轻地扒开封在柴房窗棂的木板,趴在满是白雪的窗沿上,往里面瞅。
她边看边柔柔的低声问,道“珹哥儿,饿了吧,今儿有荤腥可以吃哦!”
“嗖!”冻得发红皲裂的小手,将鱼竿的一头甩了过去,瞧着里面的人准确的调整了位置。
她本是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社畜,无车无房无存款,在面试途中自行车的车胎扎了,丧气之际恰遇多年不见的老同桌。
她腆着脸蹭了个车,不想途中却遇立交桥塌方,滚石不断砸向地面,击起巨大烟尘。
石块将路封堵,开车的老同桌即刻鸣笛示警,警告后面的车辆不要再前行。
紧接着,他们的车也被滚石砸中,老同桌想也不想的用身体护着她,没有半分迟疑。
他口吐鲜血,也仍旧将她护得牢牢的,背后是他的心跳。
老同桌品学兼优,听说在她疯狂投简历的时候,人家就已经被评为文学院教授,可谓是前程似锦。
一事无成的她,哪里值得如此优秀的国家栋梁,舍命相救?
这是她最后的念头。
当她再次醒来,就到了这里。
眼之所见,尽是古香古色,连个摄像头都没有。
老同桌也不在身边了,不知他可还好?
若有机会,好想再见他一次……
她收敛情绪,不动声色的弄清情况,发现自己穿书了,成为人气作者程溁大大的一名短命女配,与她同名同姓的涂橘。
书中的涂橘本是官宦千金,却命运悲惨。
她从出生就被生母的庶妹掉包,好好的官宦千金沦为商户女。
按理说士农工商,商户自出生就比官籍低贱,可如今她的生父得罪了利用权势,肆意贪污的权宦,惨死狱中,家资也被抄个干净。
她生母的庶妹房秦氏,当即就将埋藏数载的真相,挑挑拣拣的曝了出来。
涂橘官宦千金的尊荣是半分未享到,顷刻间就沦为罪臣之女,还反口被扣上鸠占鹊巢的恶名。
汉代戴圣所辑的《礼记·曲礼篇》中说: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
简单说就是,八、九十岁的老者与七岁以下的幼童,即使是犯了罪,也可以不受刑罚。
因此,她那时若不是才七岁稚龄,便要同族人一起流放了。
要知道,大部分体弱女人,都会在流放途中死亡,根本到达不了流放地。
而那些稍有资色的女人,则会成为戍边将士的玩物。
房秦氏连忙接回了亲女,也就是女主房清妍,并还宽容的接纳了涂橘。
可面上将涂橘这个女童当做表小姐养着,但实则比婢女都不如,连吃糠咽菜都不管饱,且杂事累活都一堆堆的。
她实在是熬不住了,趁着上元节灯会人多跑了,却半路遇上了拍花子的,九死一生才又回到房家。
时光荏苒,一转眼八年过去。
她明年就要及笄了,也就是说自己很快就要出阁嫁人了。
房秦氏如何会放她去过好日子?
她倒是想故技重施,过那天高任鸟飞的小日子,可这个年头没有路引,随便一个看城门的民壮都可以把人抓了送衙门,一但查清她是罪臣之女,怕是要补个流放。
她倒是不怕受苦受累,可一个弱女子流放,若是遇上几个有色胆的汉子,在注重贞洁的年代她这辈子怕是没法活了。
涂橘努力回忆着剧情,为自己寻找活路。
就在她攒了几两碎银,准备避迹山居之际,她终于在记忆中扒拉出一个不做女主舔狗的男子。
此人便是恰好关在柴房里孱弱的少年,这个人虽然在文中里笔墨不多,但她却对他有深刻的印象。
因为他与老同桌同名。
他姓嵇单名一个珹字,今朝十五岁,已有秀才功名,曾同已经认祖归宗的房清妍,那个代替她做了官宦千金的女主定下婚约。
嵇珹的父亲状元郎及第,但因朝廷卖官鬻爵的风气拒绝入朝,便在民间教书育人,也算得上是一方大儒。
嵇珹按照父命来房府送节礼,顺便商量婚期。
之前嵇府是房府高攀不起的清贵人家,心里自是一万个愿意,可如今房府攀上了大权宦,私底下还花重金买到官位,只待时机成熟。
势头大好的房府,又哪里还瞧得上有名无权的大儒之子?
而且嵇珹因八字不吉,不得长辈看重,生母又在产子时血崩而亡,府中由继母谈氏掌管中馈。
谈氏的族兄便是权势滔天的大权宦谈瑾,她与房秦氏私下达成协议,只要房家帮她除去嵇珹,她就求母族卖给房家一个官爵。
双方一拍即合,且女主房清妍的心里早有倾慕的男子,是以嵇珹的存在很是碍眼,便帮着母亲设计他落水。
北方的腊月滴水成冰,嵇珹落水后无人施救,自己奋力游了上来。
他的几个随身小厮都是继母安排的,被房清妍请去好酒好肉的伺候,早就忘记他们还有个主子了。
这番操作之下,浑身湿透的嵇珹被关入柴房,只待他“安然病故”。
不过嵇珹也是文中有名有姓的男配,自然挺了过去。
后来,他一生未娶,在为民除掉祸国殃民的大权宦,还百姓海晏河清后,便遁入空门。
和尚好啊……不,世间污浊,空门纯净,谪仙般的少年如何能被俗世污染?
若是嵇珹愿意让她给女主替嫁,她不仅能脱离房秦氏的掌控,将来还能坐享富贵荣华,待忍过几载,他遁入空门,自然也不用小心翼翼地伺候他了。
关键是他无心女色,四大皆空,她也不用担心阻碍了谁家姑娘的姻缘,宅斗那些太烧脑了。
简直,完美……
是以,自嵇珹被关入柴房,她心中的小算盘就拨得啪啪作响,但凡一得空便偷偷地凑过来套近乎。
什么御寒的衣物吃食,总之杂七杂八的将她能弄来的东西,全部都用来送温暖了……
(2)她对他,别有居心
寒风呼啸,枝桠摇曳,积雪散落。
柴房里阴森黑洞,唯有一丝晦暗的光从窗棂透入。
十五岁的病中少年眉如墨画,高鼻深目,面如皎月,身量修长。
横躺在柴垛上,披着毛掉半秃的毛皮大氅,里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得棉袍,襟口袖口处补丁落着补丁,脚穿玄色露着脚趾的长靴,头戴半旧的棉帽,手边一串一百零八念的白玉佛珠。
虽是衣衫褴褛,可仍旧凛然高洁不可侵,俊逸清雅。
即便见过许多回,涂橘仍忍不住屏息。
她静静的欣赏着自己给他搭配的一身着装。
待她请君入瓮后,单单只冲着和尚哥哥的这份高颜值,她就会好好照顾到他皈依佛门的那时。
嵇珹只觉得头顶的昏暗,被微光划破。
睁开如星黑眸,眼神锐利,宛若鹰隼。
一只泛着油光的三角状鸡臀尖,出现在他的唇畔。
少年睨了一眼眼前晃动的鸡屁股,闭紧了苍白的唇瓣,将头扭到里侧,静默地表示拒绝。
涂橘调整了一下鱼竿的位置,再次将鱼钩勾着的凤尾准确的停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眉眼弯弯,笑眯眯的劝道“橘儿不能久留,一会儿就到了婆子巡夜的时辰了。
珹哥儿快吃一口吧,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橘儿还特意将这凤尾上的两个黄囊给扣下去了,直接就能吃啦!
再说,很多人都好这一口,老百姓中还流传:宁舍金山,不舍鸡尖的口头禅呢!”
“不饿……”嵇珹的薄唇轻启,声音嘶哑,目光深沉如水。
涂橘见他拒绝,也不急躁,反而耐心劝道“珹哥儿,被锁在柴房里足足三日了,外面连个人影的都不见,如何会不饿?”
“你要我为你做何事?”嵇珹一张冷峻的面容褪去素日的温润,看起来深不可测。
这个小妮子面上皴裂,手上有冻疮,穿得也都是下人的旧衣,可就是日子过得这样不好的弱女子,却时不时的送件旧衣过来,帮他挡风御寒。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明显是对他有所图谋,别有居心。
难道他看起来是傻的,像是一只会被鸡屁股蛊惑的憨子?
“哎呀,别那么说,难道世上就没有纯粹的善意?”涂橘凝着眉心,满眼的懵懂,特别无害乖巧。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病中少年神色冷情,再次轻瞌上眼眸。
“也罢,既然珹哥儿想听,那橘儿便舍了脸面,依次道来。
橘儿闺名涂橘,本是涂御史之女,却在十五年前被姨母寻机与清妍表姐调换。
珹哥少年俊才,文武双全,又生得玉树临风,橘儿……便情不自禁的注视着你。
但碍于你同清妍表姐的婚约,橘儿只能将浓浓地情意,深深地埋在心底。
可就是这样千好万好的你,却被房清妍嫌弃,她不懂珍惜你,我却心疼。”
咦,怎么柴房那里头仍旧没有动静?
难道是她演得太过入木三分,吓着人了?
她捏着小手帕,假模假样的拭着眼角泪花,偷摸的往里瞄了一眼,再接再厉补了一句万金油话术。
“这世上孤独的人很多,但每当看见你,我才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孤独吧!”
静谧的夜里少女低声倾诉,将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表现的真真切切。
涂橘说的含蓄,连自己都快感动了。
世界欠她一个小金人……
少年唇角微微勾起,眸光柔和,不知在想些什么。
涂橘见他举止有度,并未拒绝,心道有戏。
当即,她笑的露出一口小白牙,道“只要一见珹哥,橘儿便心生欢喜。”
嵇珹眸色微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浅浅地勾了勾嘴角。
随着涂橘那阵聒噪声停下,他缓缓开口,道“唱个曲儿听听。”
“嗯?”涂橘板起小脸,很是严肃,其意不言而喻,
唱曲?
以为老娘是卖艺的不成?!
这个年头唱曲的那些可都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想她为了苟活整日里畏畏缩缩,见到房秦氏与房清妍也是唯唯诺诺,不敢多言半字。
可即便如此,像是房秦氏这种刻薄的性子,也未曾给她什么好日子过。
所以,从她惦记起嵇珹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想好了,无论攻克这高岭之花有多困难,也要抓住最后苟命的希望。
但是,倘若未来她在他面前,仍旧需要卑躬屈膝,那也没有再讨好的必要了。
大不了她自此避迹山居,布衣蔬食做个野人,哪怕常至断炊,只要她不入城镇,应该就不会因为没有路引被抓去补个流放。
“嗖!”鱼竿破空。
她心思一定,一把收回鱼竿,将凉透的凤尾从鱼钩上解下,捧在小手上,两三口就啃个干净,吃得津津有味。
身为罪臣之女,她在房府已经吃了足足八年的残羹剩饭,早些年她年幼根本抢不过奴仆,每到深夜都饿得睡不着。
如今这两年凭着偷奸耍滑,才勉强也能混上口残羹剩饭,也终于不用担心过劳死。
好不容易才抢来的一口荤腥,自己都舍不得吃,特意巴巴地留给他,还被他嫌弃!?
吃完后,她抹了一把唇瓣上油花,撸起衣袖,挺起胸膛,直视着对方,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不懂曲乐也无妨,作首诗来也可。”嵇珹听到她这般不耐的声音,有些好笑。
又见她撸起衣袖,无意中露出手踝上的伤痕,神色一怔,但转瞬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
涂橘觉得他莫名其妙,提的要求格外蹊跷,还有一些说不出的古怪。
她深呼吸,再呼吸。
当她再次抬头时,已经换上笑脸。
也许是这厮不通世俗,只是单纯的想追寻个文艺而已,并非如同房清妍那般拿她取乐,反正用不了几年他就出家做和尚了,忍忍就算了。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她双手负后,踱着步子,装腔作势的思考。
想她记忆中的诗文成千上万,但这首是袁枚的励志的小诗《苔》,她却格外喜爱。
苔藓生而渺小,活得卑微,但它仍然努力绽放,就像在逆境中求生的她一般。
此时是正德年间,这个臭和尚肯定闻所未闻。
怎么样,拜倒在她这个才女的石榴裙下了吧?
(3)她只做正妻
大雪纷飞,幽暗的光自窗外撒入。
少女的青丝浓密,兔毛小帽子根本遮不住,从圆型护耳处淘气地钻出几缕来。
哪怕她穿着半旧的粗布衣裙,也并不显得衣衫褴褛,反而很是干净整洁。
尤其那一双杏眼极为灵秀,只是那单薄的小身板与菜黄的脸色,看起来很是不协调,格外惹人心生怜惜。
嵇珹用手撑着虚弱的身子,艰难起身,从柴垛上走下,立在窗前,静静的望着她,道“我允了。”
涂橘:“……”
他允她何事了?
冻得皲裂发红的小脸上没有惊喜,反而尽是仓皇无措。
貌似她还未曾明确的提出要求了吧?
难道,他以为她这个罪臣之女,要自甘下贱的自荐枕席,为妾?
涂橘一抬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俊颜,少年的眸色好看极了,宛若静谧的深潭,摄人心魄。
嗷,老天,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少年?
可是好看归好看,那狭长的眼眸,也太过冰冷深邃了。
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眼下,生死攸关,可不是她犯花痴的时机。
她微微低下头,敛去藏在杏眸里的惊艳,后退一大步,想了想,又前进小半步,试探道“咳咳,那个我只做正妻。”
“嗯。”
“明媒正娶,上族谱的那种噢~”涂橘见他眼底未曾露出轻视,杏眸滴溜溜一转,明确的强调着。
小和尚阴晴不定,必须把话给砸死了。
“嗯。”
“听说你家中掌中馈的是继母,成婚后咱们分家单过?”
“嗯。”
嗷,天啊!
竟连这种要求,也能答应?
哪怕是仓皇之间,涂橘也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了。
太顺了,顺到她心里发慌……
“那你……有何要求?”
嵇珹的视线,凝在她手踝的疤痕上,道“待明日,橘儿寻个机会,将我被困在房家的自生自灭事情,转告给远在海津镇的家父。”
“这个简单,我寻个顺路的商队就可以传信……但我听说,珹哥儿在家中并不得伯父的心,可要再请几个同窗好友来帮忙?”
涂橘知道他是嵇大儒的嫡长子,可嵇珹的生母在诞下他时,便血崩而亡。
还有传闻说嵇珹的八字不好,是刑克六亲的天煞孤星,具体真假不得人知,但他确实养在寺庙里过,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带发修行。
不过他读书的天分极高,在去年头次下场就夺得小三元的秀才功名。
是以,在文人圈里名声很好。
嵇珹见她为自己打算,淡漠的俊颜上多了一丝不明意味的浅笑,道“不必。”
“那好,你先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就将信传出去。”涂橘寻思着巡夜的婆子们快过来了,也不敢多耽搁,将卸下的木板再次安装回原位。
随着最后一丝光亮被木板遮住,嵇珹卧倒在柴垛上,撩裙抬腿,褪下淡漠的面具。
这次……
她再也逃不掉了!
另一头,涂橘心里藏着事,三更天才睡的,早上起来天还没亮就开始清院子里的夜香,眼下泛了淡淡的青色。
她撸起袖子,一手拎着一个粪桶,轻步到了外院。
用帕子半遮面,弱弱的阻挡着粪臭,见人推着木板车过来,语气熟稔,道“张家嫂子,橘儿来给帮忙了。”
“就知道表小姐会来,整个府上也就你最勤快了。”夜香娘姓张,浑身臭气,整个房府的人都躲她远远的。
涂橘露出招牌的憨憨笑容,道“咱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总不能碍旁人的眼不是?”
“苦了你,孩子。日后有什么嫂子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张嫂子想起这孩子日子过得不容易,不由得心生同情。
“张嫂子这一说,橘儿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涂橘见气氛营造的差不多,从袖兜里摸出一只半旧的粗布荷包,不舍的从里面摸出二两的碎银,塞到对方的手上。
“这几日我睡不安稳,总见长兄被补伍后的饥寒交迫,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一想他发肃州卫,永远充军,我心里就揪的疼,惦记着力所能及的送些御寒衣物。”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橘儿只管准备,嫂子给你送到驿站。”张嫂子用抹布擦了一下手,推拒道。
涂橘微微摇头,再次将碎银塞了过去,道“驿站都是官府的生意,我想还是找商旅好些。”
“也成,就是怕花费不少。”张嫂子推拒不成,收了下来。
当即,涂橘仿若灵光一闪,道“对了,青妍表姐的未婚夫,嵇珹不是嵇大儒的嫡长子嘛,嵇大儒桃李遍天下,定有几个肃州的学生,顺便就能捎走。
咱们让嵇大儒帮忙不仅无需破费,还能保证送到我长兄手上……
只不过这样就算用了清妍表姐的人情,我姨母肯定不同意。”
“你不说,我不说,难不成人家嵇大儒还能因这点小事儿与房夫人对质?”张嫂子原本也有些犹豫,但摸了摸掌心里的碎银,便劝了起来。
她们村里就有时常到海津镇走货的货郎,一句话的事就能赚上二两白银,她倘若不赚,那就是傻子。
登时,涂橘恍然大悟,连连颔首,道“张嫂子说的在理。”
待将夜香都装上木板车,涂橘利索的回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包御寒衣物,费力的提了过来。
这都是她陆陆续续攒下的旧衣,虽然旧了些,但能挡风御寒也就行了。
忙活完这些,她又嘱咐,道“劳烦张嫂子了,还请您尽快将衣物给到去海津镇走货的货郎。
张嫂子见她这般惦念长兄,又建议道“不如再加一份家书,也好让表少爷放心你。”
“嫂子可真是朵解语花。”当即,涂橘捡了一块散落的木炭,以布帕为纸,利索的写了满满地小字。
幸好她前世与老同桌学会了繁体字,不然这会儿就是个文盲,都不好写“家书”。
“这字可真好看,不愧是官宦千金,同我们这些粗人就是不一样。”张嫂子不识字,却有模有样的看了一遍,眼底微微泛酸。
她笑着将写满蝇头小楷的手帕折好,塞在装着衣裳的包裹里……
(4)她受宠若惊的紧
涂橘最善察言观色,立刻察觉到了。
她心中警惕起来,微微摇头,笑道“橘儿情愿不识字,也盼着能有张嫂子这副健硕的身板,干起活来利索,走起路来也蹬蹬的,贼有劲头呢!”
“就你嘴甜,我先走了啊,一会儿嫂子就将东西托给货郎,放心吧!”张嫂子被奉承的心情大好,推着粪车走远。
待见不到张嫂子,涂橘摸了摸小荷包,心疼要命。
她在房家那么多年,才攒了八两碎银,这一下子就去了好些呢!
罢了,有舍才有得……
她一面腹诽,一面将几个空了的恭桶刷洗干净,直到这会儿天色才大亮,净手后到了厨房。
她来的这会儿已经算是晚了,桌上只剩下粗麦面做的馒头,比土旮瘩也软不了多少。
她穿书之前是绝对吃不下的,但现在竟也吃得挺香的。
她腹中饥饿,三下两口就解决了一个。
在吃粗面馒头时,眼睛也未闲着,注意到灶台边的大碗里,放着几个正过凉水的煮蛋。
这个时辰已经过了主子用膳的时辰,肯定是厨房的婆子们偷嘴呢!
也就是说,哪怕煮蛋丢了婆子也不敢声张。
黑吃黑……
机不可失!
她起身的刹那趁旁人不注意,摸了两个煮蛋塞在袖兜里。
之后,又神色坦然自若的给空葫芦里灌上热水。
这是给小和尚留的,人家长的这般好看,总不能和她吃的这般糙。
呵,这个房清妍自命不凡,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非她不可了?
她不过是仗着女主的光环罢了。
凭心说,这人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还将生的那么俊的小和尚推下冰湖,关在柴房里等病故,怎么忍心!?
出了后厨,她又拿起扫把清扫落雪。
几个婆子见她过来,就停下手上的活计,摸出藏着的瓜子嗑起来,阴阳怪气,道“表小姐,可真是勤快。”
涂橘给了她们一个耳朵,面上憨笑,其实心里腹诽着。
倘若有朝一日她能妻凭夫贵,混出个人样来,她定会让这些人知道此时的行为,有多浅薄。
涂橘不动声色的往柴房那头靠近,一拐角就看不见婆子们了,她当即熟练的摸出发簪,将那块被她撬得早已松动铁钉拔下。
她轻轻地卸下木板,一束光投入黑暗,映照下少年周身仿佛镀了层银光,不染一丝世间的尘垢。
即便见过许多回,她仍忍不住屏息。
她冻红的小脸堆满笑容,露出一口小白牙,低声道“珹哥,有鸡蛋吃了噢!”
嵇珹缺衣少食,醒来后发现身子更沉了,头重脚轻的连强撑着起身都不能了。
浑浑噩噩中一睁眼就见她的笑脸,他勾起唇角,道“辛苦橘儿了。”
“只要珹哥能好好的,橘儿就不辛苦。”涂橘见他终于给她好脸色了,心情愉悦,笑得也更真诚了。
这芝兰玉树般的人儿向来是不苟言笑,终日面若冰霜,就算她时不时凑过来送温暖,他的眉宇间仍旧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可是今日一见,却见他英挺的眉宇间,流出从未有过的和煦,仿若眸底还带着几分压抑的关切?
凭心说,她受宠若惊的紧……
原本她寻思着给自己留一个蛋吃,可这回心头一热手比脑子更快,直接将两个鸡蛋都丢到里面的柴垛上。
“快吃吧,还热乎的呢!嵇伯父那头我已经让人送信过去了,相信用不了多久,珹哥就能出来啦!”
“橘儿小心些,别给自己惹了麻烦。”嵇珹瞅着滚到手边的鸡蛋,心中五味杂陈,想还回去让她吃了补身子,可他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这里还有一葫芦热水,你抱在怀中取暖。”涂橘耳朵微动,听到月亮门外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当即,她也不再多絮叨,牟足了劲头将葫芦又丢到了柴垛上。
之后,她利索的将木板按回了原位,装作若无其事的拿着扫把,卖力的扫雪。
婆子们也未察觉到异常,只是将活计都推给涂橘了。
涂橘脆生生的答应了。
柴房里,嵇珹骨节分明的手,将装满热水的葫芦放在怀中,那种温暖似是从心房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隔着木板望着那扫雪的簌簌声,神色冷凝,眸底幽暗深邃。
这些欺负她的人,他通通记下了……
渔阳镇到海津镇不过一日路程,但货郎的牛车走走停停,将近三日才抵达海津镇。
这日嵇大儒从县学文庙讲课回来,走在西路上就被一个货郎拦住,说是蓟州渔阳镇的房家,托他给肃州的表少爷涂朴捎御寒衣物。
若是肉干挂面这些,他也还能理解,可眼下这都立春了,捎劳什子的御寒衣物?
而且,房府自家就有商队,又托他找学生转交做甚?
嵇大儒察觉有异,但仍是不动声色的道谢,给了货郎十文钱打赏,将装得满满的大包裹放在毛驴的背上。
书房。
嵇大儒将包裹翻开,从一堆旧衣里掉出一方粗布手帕。
手帕洗的发白,但上面用黑炭留下的字迹却分明。
“嵇珹落水,被锁房府,缺衣少食,危在旦夕,请携人手,速来营救……”
他越看面色越发阴沉,转手就放到烛台上,将其烧成了灰。
“欺人太甚!”
珹哥素来同他不亲,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面,是以,哪怕这孩子一去不返,他也根本想不起来。
但是,哪怕他厌恶这个嫡长子克死了发妻,再怎么不情愿,却也知这是发妻留给自己的子嗣。
而且,嵇珹性子沉稳,小小年纪就是小三元的案首,已然是很不容易了,不能被房家毁了。
可他虽有大儒的名号,日子却清贫,下人们几乎都是靠继室谈氏的嫁妆养着,同他绝非是一心,但凡直面上铁定要吃亏。
倏忽,想起粗布手帕上写着请携人手。
对了,他可托自己的那些学生……
当日晌午,嵇大儒就回到县学,将几个出身高的学生召来,激愤的说了此事。
众人义愤填膺,未等到明日就打包了细软带上书童、小厮,连夜奔赴渔阳镇。
谈氏作为嵇大儒的继室,是隔日才知道的,气的她将屋内陈设通通砸烂,贤良淑德的面具险些都绷不住了。
府里的下人也全都瑟瑟发抖,越发小心谨慎……
(5)灌砒霜
嵇大儒在继室谈氏发怒的同时,已经率领众弟子马不停的赶到了渔阳镇。
他们虽是文人,但都有功名在身,精学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是以,骑马自是不在话下。
众人一路疾驰,风风火火的朝房府而去……
文人素来清贵,一般都是马车出行,难得见到骑着高头大马的文人学子们,尤其是这般雄赳赳气昂昂。
在众人入渔阳镇时,便引起百姓的驻足。
有几个好事的闲汉,还特意给宣扬开来。
瞬间,从街道的四面八方窜出来好些相邻,甚至还有提着马扎的。
当然能这么及时带着马扎,是因为本就在街头茶馆与人闲聊,临时借来纯属意外之喜。
其余的人也不顾冰天雪地,该上树的就上树,甚至还有爬墙头的,总之是要看文人学子动粗。
须臾间,看热闹的人就把房府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刻,福远堂的房秦氏,正在大丫头茯苓的服侍下梳妆。
正月里除去特定的日子,无需请安,她也懒得起早。
房清妍也在,正陪母亲坐着,她身穿大红色绣福字纹的缎褙,梳桃心髻,端坐在太师椅上,露出大家闺秀特有的浅笑。
身后是一个红酸枝的长几,青花福字瓷盘上摆满什锦甜点,后墙贴着福寿禄三星报喜图。
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大盅热气腾腾的牛乳。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帘子掀开,身穿桃红色棉袄的婢女疾步走来。
“嘶!”
当下,房秦氏吓得一个激灵,茯苓手上的梳子尚来不及收力,生生地拽掉了几根青丝。
房秦氏捂着被扯痛的后脑,朝身后的茯苓就赏一个耳光,怒目呵斥,道“拖下去,发卖!”
“夫人饶命,夫人……”茯苓吓得摊在地上。
她是房秦氏身边的一等丫鬟,知道不少秘辛,在发卖前定会被灌了哑药,且残了的妙龄少女更是不会有好去处。
门外服侍的婆子们得了吩咐,忙将人拖走。
“夫……夫人恕罪,夫人恕罪。”来报信的婢子粉桃见这架势,也忙跪在地上,惶恐道“亲家老爷登门拜访,好大的阵仗……”
“亲家?”房秦氏拧眉。
“是是……是嵇大儒率领众弟子登门了。”粉桃颤颤巍巍道。
房秦氏气得直吼,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母亲……”房清妍见母亲沉不住气,微微颔首。
房秦氏见女儿一出口,就朝她这个方向看来。
她知道女儿早年养在嫡姐名下,作为正儿八经的官宦千金最瞧不上她这副商人妇的做派,连忙收敛住神色。
她缓了缓语气,压低了声音,道“为母也是着急,毕竟这种大事一但闹开,清妍的名声可就有瑕了。”
“有男女大防在,这种外男的事应交于父亲才是。”
说着,房清妍搀扶着母亲起身,去往前院书房。
雪后初晴,光线白的刺眼。
院中,涂橘对着布着冻疮的小手,呵出一口热气,稍微暖了暖就继续卖力的扫雪。
面上她认真勤快,实则早就注意到外面躁动起来的事。
当她扫到福远堂时,就见茯苓被堵着嘴,由几个婆子拖出来。
素日里不可一世的大丫鬟,就这样被硬生生拖走。
惊诧中,涂橘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而在这个空档里,茯苓已经被架着胳膊从她的身前拖过。
昔日里巴结茯苓的几个小丫鬟凑在一旁,窃窃私语,神色中透着幸灾乐祸。
“这是咋滴了?”
“还不是得罪了主子……”
“都闲的没事做了?”房清妍的大丫头银杏奉主子之命前来,将嘴碎的几人驱散。
“呜呜……”茯苓见银杏过来拼命挣开了束缚,不顾雪地冰寒,膝行上前,抹着眼泪露出浓浓的渴望,道“银杏妹妹救我!”
“府中的规矩姐姐应该明白,恕妹妹爱莫能助。”
银杏哪里是来救人的?
分明是怕婆子们手上不干净,来扫尾的。
茯苓看出对方的来意,死死的抓着银杏的腿,惊骇道“银杏,你……你难道忘了当初是谁帮……”
“闭嘴!”银杏伸手,一根根地掰开茯苓的纤纤玉指,侧过头,怒骂几个婆子,道“你们都是瞎子吗!”
银杏居高临下的睨着发髻凌乱,犹如疯妇的好姐妹,道“大小姐的意思是灌了砒霜,送茯苓一程。”
“你们不得好死……呜呜……”茯苓在绝望中,再次被堵上了嘴。
“是,姑娘放心。”婆子们原以为仪态端方的大小姐,会给茯苓求情,不成想这一出手竟比夫人更是很辣。
一时间,各人都不敢再生旁的心思。
角落里的涂橘,静静地将这一幕收在眼底。
茯苓是房秦氏身边的大丫鬟,一直谨小慎微,深得主子信赖,听说被房老爷给瞧上了,这几日就要开脸。
房秦氏面慈心苦,惯爱扮演大度的贤妇,这次怕是心里醋意难耐,才随意借着个由头将茯苓打发了。
还有,房清妍这个女主是重生的,心冷血冷,连人命都不放在心上。
她倒是没有什么同情心,毕竟自己在房府自顾不暇,没必要沾染麻烦。
但茯苓是房府的老人,接触了不少秘辛,若是能救下,说不定能顺势扳倒房秦氏……
可她要怎么既能救人,又不会引起旁人怀疑?
倏忽,只见几个婢子将屋子里吃剩的东西端出来,准备分食。
她一眼扫了过去,其中有一盅热牛乳。
记得房清妍一早一晚都要饮用牛乳,说着能养颜美容,方才应是吃了一半就被“惊喜”给打扰了。
嘿嘿,见面分一半,别的她不要,牛乳自己收了……
茯苓被拖到后罩房,婆子们强硬的给她灌了一碗砒霜。
砒霜这东西在旁的地方也许不好弄,但在房府这便是常用药,除了毒老鼠,也能给不听话的下人。
后罩房有些漏风,冷风直往衣领里钻,这里又没有烧炭炉,婆子们冻得瑟瑟发抖,为图省事,干脆就捆上了茯苓,也未留下人盯着。
此举,正好方便了涂橘行事。
她一路佯装扫雪,旁人都知她勤快,也未产生什么疑虑。
就这样,涂橘神不知鬼不觉的凑了过去……
(6)正是趁乱打劫的好时机
深宅大院无人居住的房间不少,此刻更是难免鬼气森森。
涂橘信手推开一扇门,迎面袭来淡淡的灰尘。
“茯苓?”
“呃呃……”茯苓腹腔绞痛,蜷缩在地上,惊恐的等待着死亡。
“别怕,我来救你。
来,快将这牛乳喝下去,再催吐,你就能活了。”
时间来不及了,涂橘扶她做起,喂下小盅牛乳后,才给她解开束缚的绳索。
在她前世,砒霜已经很少了,寻常人也根本是接触不到,但她有个学富五车的同桌,同她说过砒霜这种稀有剧毒。
中毒者发作快,也几乎没有什么解药,唯有尽快洗胃,同时排毒。
如若不及时,极易殒命。
茯苓已经绝望了,但能有生机,也愿意一试。
她按照涂橘的话把食指和中指伸到嘴中的舌根,刺激咽部。
吐了一次后,涂橘又给对方继续喂牛乳。
茯苓反复呕吐了数次,直到吐出的液体颜色如水样才止。
待将毒药吐干净后,虽然还是有些难受,但能感觉到自己算是被救活了。
想不到素日里,她拼命讨好的主子会要了自己的命,甚至连交情要好的姐妹各个冷眼旁观。
而这个受尽蹉跎,胆小怯懦的表小姐竟会冒险来救她。
她忽然发现,若是忽视表小姐粗糙皲裂的面颊,那五官生的当真是极美,尤其一泓清水眸子眼波流转,比以美貌著称的大姑娘不知美了多少……
涂橘在对方眼前,挥了挥小手,道“别愣神了,若是想活命,现在就去柴房那守着……见机行事。”
“多谢表小姐救命之恩。”茯苓虚弱的撑起手臂,规规矩矩的跪下磕头。
涂橘将人扶起,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我希望善事不会转化为恶,你懂?”
“表小姐放心,无论发生何事,茯苓都不会做伤害表小姐的事,否则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茯苓举手对天发誓。
涂橘不觉得自己有多善良,是以也担不得旁人谢意,道“严重了,快去吧,一但时机错过,你的性命怕是仍旧不保。”
“是,表小姐。”茯苓躬身退下,艰难走向远处。
涂橘望着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忍。
这个年头一但卖身为奴,命也就不属于自己了,也注定一生卑贱。
不过,她一个罪臣之女也没什么拿的出手。
她收敛心绪,用扫把将呕吐物,都给掩埋干净。
刚清理完证据,就听外面喧哗起来,推条门缝往外瞧。
只见,外面来了很多百姓,通通都往一个方向涌去,下人们根本都拦不住了。
正是趁乱打劫的好时机!
涂橘心思一动,也未同这些人凑热闹,而是趁人走光后,潜入福远堂。
福远堂作为当家大娘子的院子,都是房秦氏的亲信,连角角落落皆看管的极严,她几乎都没有进前的机会,就算偶然房秦氏性起传唤她进来,那也是有十几只眼睛盯着。
然而,此刻这些亲信们都去前面护着房秦氏了,正给她腾了个空子。
福远堂乃是房府正房,与前院隔了垂花门,一溜七间的上房,玉砌雕栏。
正中三间为正厅,一水的大红酸枝的桌椅,好不气派。
左侧两间是房良富和房秦氏的寝室,以左为尊光线也较好,是房秦氏的书房,右侧面是小库房,外面上着锁。
涂橘先入书房溜了一圈,里面的藏书无非是些诗词史记,恐怕连房秦氏自己都未曾翻阅过,尽是崭新,大概就是装门面的。
她觉得无趣,看了两眼又放回原处,转身又去了寝室。
目光四掠,悚然一惊,险些晃花了眼。
小叶紫檀的首饰匣子大敞四开,里面随意堆着成套的黄金珠玉头面,做工精致有讲究,一看就价值不费。
不过这些东西她可不敢动,上面都是有标记了,就算她拿走了,房秦氏也能告她偷窃。
就在不舍的挪开视线时,不知怎么误撞到了雕花抽屉的一角。
“咔!”清脆作响,暗格竟自己弹出,里面是一大摞银票与一袋金豆子。
这会儿涂橘没犹豫,随手从柜底扯出一件大红色肚兜作为包皮,将里面的银票与金豆子席卷一空。
最后,还不忘轻轻地将暗格归位。
她不知外面的情形如何了,也不敢多留,收获满满后就小心翼翼的往外走。
赃物太过贵重,她不好随身携带。
又考虑到自己很快就会出嫁,也许当再度归来时,怕是不方便再进内院。
于是,她便将东XZ在外院的荒院,那里有个通往街上的狗洞儿……
(7)大闹房家
荒院长满杂草,曾是供通房丫鬟居住,都是房秦氏为了照顾房良富特许的,但后来她们暴毙,已慌了很久。
就算日后她无法光明正大的入房府,但只要找个机会,便可从街上钻入狗洞,再将财物挖出。
本着鸡蛋不放一个篮子的原则,她挖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坑,将装满银票的匣子与金豆分别掩埋好,又仔细重复记了好几次藏匿的窝点。
正准备悄然离开,却发现院门的甬道走来一堆人,带头的数人都穿着程子衣,一看就是文雅之士。
迎面被堵上可不好办,涂橘忙寻了个树后的干草从蹲下,隐匿身形。
人群中的嵇珹虚弱却坚韧,在嵇大儒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大雪微霁,晨光潋滟,为他素白的面色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淡金色。
虽有几分孱弱之态,奈何五官精致,肌肤细腻如玉,浑然天成的俊美,惹得人挪不开眼。
房府的一家之主房良富,一路小跑的追来,一身簇新的锦袍衣襟歪斜,盘扣还被扯掉了几个,明显之前就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想他也是响当当的大富商,哪里遭这番罪?
一时间,被眼前的混乱,气得眼晕。
他喘着粗气,道“你们,你们……真是斯文败类,一个个哪个不是身有功名的?怎么能私闯民宅?!”
“闭嘴,你个畜牲,怎么还有脸义正言辞!”嵇大儒破口大骂,若不是碍于身份,他真想直接上手撕了这些人。
房良富一脸灰败,解释道“亲家老爷,这是误会……”
“呸!”嵇大儒啐了对方一脸唾沫,嗤笑道“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我儿前个来贵府送节礼,你们竟然将人推入冰湖,不说亡羊补牢请个大夫问诊,却将人锁在柴房,摆明了是要杀人害命。
我儿乃是秀才,朝廷的案首,岂容你一介商户欺辱?”
“真是误会,误会啊,珹哥年少有为,又是书香门第,怎么看都是我房家高攀了才是。”房良富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敢怒不敢言。
“怕是另攀高枝了吧!”
嵇大儒说的别有深意,眼神死死盯着对方,道“瞧不上我儿你明说退婚便好,我嵇家也不是死缠烂打之辈,可你竟敢作践人,视人命为草芥,简直罔顾朝廷法度!”
“亲家公,事情真不是这样,都是下面人欺上瞒下,我们真的不知情。
您消消气,给我家个亡羊补牢的机会,一切好商量。”房良富一脸苦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嵇大儒重重的甩开衣袖,招呼众弟子就往外走,道“今日之事必须报官,没的说!
“还请亲家公借一步说话。”房秦氏在婆子的簇拥下,疾步而至。
她作为掌家大娘子,得知嵇大儒带人直接破门而入,就暗道不好。
不顾房清妍的劝说,硬是从外院书房赶过来。
某些事都是她同谈氏商讨的,女儿为了以防万一,帮着留下了那些来往的书信,根本未曾销毁。
这是他们嵇家的夫人要除掉继子,为自己的儿子扫清障碍,她不过是顺势而为。
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不怕谁。
房秦氏原本一肚子的理由,可当她见到嵇大儒率领众学生,以及他们家丁,护卫,乌泱泱的一片人时,还是不自觉的发怵。
她疾步迎了过去,可待再见这架势,不禁有些腿软。
“秦氏,你好大的脸……”嵇大儒明显是来者不善,哪能同意私了?
房秦氏冷着脸,道,“亲家公,真的要在这里说?奴家一介商人妇,自是什么都不怕的,可大儒呢?”
“夫人是要拿着我继母的那些手书,来说事吧?
可那几封手书根本就是夫人令人伪造的,就为了东窗事发用来威胁家父。”
嵇珹的面容本就清俊,长年在寺院里修身养心,被山间的空气涤荡得出尘不染,让人见了便会生出偏爱之心。
“什么?”房秦氏没想到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少年,会猜出自己的想法,神色惊骇。
可是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则成了她做贼心虚的表现。
不待房秦氏辩驳,人群中的茯苓就扒开人群,跪在几个主子面前。
“求老爷饶命,夫人饶命,奴婢日后定会仔细伺候夫人,再不会因疏忽将夫人的青丝梳掉了。
求夫人饶奴婢这一次,不要再灌砒霜了。
求求您了!”
“啧啧,不过是梳掉几根头发,竟狠辣到要打杀家奴,天皇老子都没这道理!”说话的人是墙头上来看热闹的穷苦百姓。
(8)事发
“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而房家区区商户,竟因给主母梳发就处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嵇大儒气得跳脚。
按照律法,倘若府中奴婢真的犯下大错,需先呈报官府,待获准后杀死奴婢,此举被称为“谒杀”,而房府行事明显有违律法。
“不……不怪夫人,是奴婢的过失,才惹夫人发怒……噗!”茯苓连连磕头,大概因情绪激动,竟口吐鲜血。
自古医儒不分家,嵇大儒见茯苓虚弱模样,不由心生怜悯,为其诊脉。
数息过去。
嵇大儒面色铁青,讥讽道“好一个人人称赞的大善人,好一个贤惠的仁商大夫人!
竟给婢子灌了砒霜,若不是这丫头命大吐出了一些,这会儿早就是一具尸首了!”
“人命关天,交给官府吧!”嵇珹不动神色的提了个醒。
“报官!”百姓原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但看到乖巧懂事的婢女被假仁假义的主子灌砒霜,则是纷纷地感同身受。
别看他们眼下是衣食无忧,但倘若遇上灾年说不定就要典妻卖儿,不仅为自己,也为家人求条活路。
要知道奴才的命比牛马都不如,若盗官私马牛而杀者,徒二年半,而家奴无罪而杀者,仅仅只徒一年。
若不是没有活路,谁又愿意卖儿卖女?
民愤一起,房府的那些家奴根本不是对手,就这样根本不用嵇大儒再倡导什么,房秦氏与房良富就被扭押出去。
渔阳镇未设衙门,奈何顺天府的霍府尹早就被嵇大儒给请来了,这可是朝廷的正三品官。
公堂也就地设在房府大堂,请百姓旁听。
荒草丛中涂橘见人群散去,才慢悠悠的走出来,挺了挺发酸的腰身。
一直猫着腰,也是很累的。
她趁着房家乱,径自去了厨房。
灶上尚未来得及出炉的烧鸡,都快烧糊了。
她顾不得烫,直接就给提溜出来。
这要是给糟蹋了,可真是暴殄天物。
作为一个连鸡屁股都要当宝贝贡献给小和尚的她来说,简直如挖心肝一般的疼。
就在她大口朵颐完毕,幸福的打着饱嗝,吧唧着小嘴回味之际,衙门的捕快来了,传唤她过去。
骤然,她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茯苓把她暴露了吧?
硬着头皮同捕快出去,她发现不仅有自己,后面还有些衙门杂役抬着一副副的担架,透着诡异土腥味。
粗略打量大约七八个……
涂橘脑中忽然闪现出,那些在有身孕后,却忽然消失的通房丫头们。
房府大堂的门外,挤着很多百姓。
主位坐着一身官袍的霍府尹,眉眼端正,气度正派。
霍府尹曾与嵇大儒乃是同窗,私交甚好。
嵇大儒与嵇珹坐在霍府尹的下手处,而素来高高在上的房秦氏与房良富,皆跪在大理石地面上。
“民女涂氏阿橘,拜见府尹……”涂橘扫了一眼众人,就准备行礼。
“免礼吧!”霍府尹不待她行礼,便面了礼,道“你是涂祯的女儿?还是房府的养女?”
“家父乃是涂祯,并非房府之女,只不过出生时与清妍表姐抱错了,这才一直养在房府。”
涂橘面上一派没见过世面的不安,实则余光扫着嵇珹。
她没闹明白为何请自己上堂,心里有些没底。
见小和尚对她微微点头,她就寻思着这个霍府尹应该是站在他们这一方的。
看来并非是茯苓将她卖了,而是要查清八年前与嵇珹定亲的旧事。
于是,她稍微一顿,就又补上了一句,道“后来家父获罪,民女与清妍表姐的身份也查清了,各自归位,如今民女只是房府的表小姐。”
“你个没良心的小杂种,我养十四年,供你吃,供你穿……”房秦氏见胆小懦弱的外甥女,一改结巴的窘态竟还口齿伶俐,就觉得自己被诓骗了许多年。
当即,涂橘吓得瑟瑟发抖,缩着小胳膊往旁边挪了挪,道“姨母,橘儿错了,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房夫人可真是贤良淑德!”嵇珹虚弱的半瞌着眼眸,见小橘子受欺负心里不是滋味。
哪怕心知她鬼心眼多,八成是装的也仍旧不忍。
“孩子别怕,有霍府尹为你做主。”
嵇大儒见故人遗孤穿着半旧的衣裳,小脸皲裂,手上布着冻疮,粗粗打量便知她的日子受尽怠慢,遂也帮着出言,道“府尊大人问话,岂容旁人喧哗?”
“咆哮公堂,掌嘴二十。”霍府尹原没想现在出手,但见这好友父子都帮着孤女,自己也不好失了颜面。
再说,涂祯是清官,之前那场浩劫也是因为民除害不成,才遭谈瑾报复反击……
(9)掌掴
杂役都是老手,熟练的将人擒住。
“啪啪!”
“啪啪……啪啪!”
房秦氏压抑住哀嚎,整个人发滞。
结结实实的被扇了二十个巴掌,那张保养得宜的面容,变得红肿不堪,宛若一颗糜烂的果子。
房良富因自己妻子被当着众人的面折辱,心里比油烹还难受,但却不敢有异议,否则下个受刑的人便是自己。
“噗!”
他身子骨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再这样一激直接一口老血喷了出去,昏死堂上。
见此,涂橘的心里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总是出了口气。
这便是商户与官老爷的差距,难怪房秦氏宁愿骨肉分离,当初也要易女而养。
记得她初来乍到时才七岁,因为干活慢点就被房秦氏下令掌掴,还阴阳怪气的说她被打红的脸,红润可爱,还能省下不少胭脂,让她谢谢掌掴自己的婆子。
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终是不争气的流淌下,渍的伤痕生疼。
也正是因为那一遭她才下定决心,在上元节离开房府,只不过路上遇见拍花子的没走成……
房秦氏脸庞丰盈,颇有几分姿色,尤其一双眼睛透着蚀骨的媚气,对于男子来说也算是风韵犹存。
可就是这样的美人,霍府尹愣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被打昏了脑袋,神色木然。
她究竟做了什么……
凭什么被当众掌掴?
有一瞬想要不顾一些的爆发。
于是,她这般想,也这般做了。
“你们狼狈为奸,徇私枉法,是嵇大儒的继室谈氏要我除掉嵇珹这个嫡长子,给她的儿子让路,是嵇珹这个继子的存在,碍了谈氏的眼。
谈氏在信中还同我抱怨过,说明明将嵇珹这个继子送入涌泉寺,他却还能下场就过了童试,绝对留不得,否则日后此子长成,嵇大儒的眼里将再容不得她的一双儿女。
谈氏许诺,只要我将嵇珹除掉,便给外子高官厚禄……”
霍府尹听到事关谈氏,眸子眯了眯,并未如方才那般惩治她。
嵇大儒也沉默了。
唯独,嵇珹神色一如既往的寡淡。
十五年前,他的生母云氏孕相不佳,怀胎十四月都未有产子迹象,心中本就担忧,谈氏却挺着大肚子来砸门,说她肚里的孩子也是嵇大儒的。
就在数月前她落水由嵇大儒救上岸,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后来二人来往甚密,有了肌肤之亲,但是嵇大儒直言云氏生性善妒,又有身孕,不好动了胎气。
可眼下她越发显怀,自己一个好人家的黄花闺女闹成这样总归难堪,就哀求云氏让她以平妻之礼入门。
云氏惊怒交加动了胎气,折腾了三天三夜血崩而亡。
嵇大儒那时进京赶考不在家中,待其状元及第荣归故里,等他的就是嵇老夫人做主帮他续弦了。
谈氏乃是大权宦谈瑾的堂妹,嫁妆自然比云氏丰厚,后来母族也越发得力,随便一句话就能给人个官职。
她哄得嵇老夫人对这个儿媳比亲闺女还亲,耳濡目染下也对嵇珹这个长孙不待见,后来干脆打发到了涌泉寺,眼不见为净。
嵇大儒仁孝,不敢忤逆嵇老夫人,也只能认了。
他在翰林院当值几年,厌恶偷了宦官掌权,奸佞当道,索性便辞官。
谈瑾素来心狠手辣,且索贿、受贿、贪污,排斥异己,陷害忠良,大小官员稍有不从,无不遭打击迫害,甚至投狱冤死。
一家犯法,邻里均受牵连。在河边住的居民犯法,甚至株连到河对岸。
涂橘的父亲涂御史便是因为弹劾谈瑾之罪,而满门获罪的。
不过也幸好因为谈氏的关系,谈瑾哪怕看不惯嵇大儒,好在并未生出让堂妹改嫁的心,便默许了嵇大儒桃李天下的自在日子。
“得罪我,便是得罪我身后的谈氏一族,你们敢治我的罪,你们敢嘛!”房秦氏见众人不言语,更为嚣张起来,从袖兜里甩出一沓谈氏的亲笔书信。
虽然,霍府尹是清官,但倘若此事牵连到谈氏,他还真不敢处置房秦氏。
毕竟,他家中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自己一条命没什么他怕的,可祸及妻儿成为罪眷,他是如何都不忍心的。
嵇大儒心知房秦氏所言的嚣张之词,足有八成为真,可却无能为力。
谈瑾权势滔天,逼得几大阁老纷纷告老还乡,诛杀朝臣全家连眼都不眨。
他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更是有心无力。
之前,他护不住最爱的妻子云氏。
如今,也护不住嫡长子……
(10)朝堂恤囚,宽刑弼教
那些义愤填膺的百姓当听到谈氏的名号,一开始还未明白过味儿,但从几个学子的窃窃私语听了几耳朵,这才知道此事竟与那“谈皇帝”有关。
此人虽是净身的宦官,但在民间的恶名可是如雷贯耳,素有“谈皇帝”之称,人人谈之色变。
嵇珹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他薄唇轻启,道“祖母常说谈夫人性情柔顺,最是贤良淑德,绝不会做伤害嵇家之事,是以这些信函就算未曾过目,也知皆为伪造。”
“是真的,绝对是真的,若是有半分假,我不得好死!”房秦氏举起手来对天发誓,信誓旦旦。
嵇珹漠然的抬首,瞧着房秦氏。
他那双黑如沉墨的眸子仿若望不到底的寒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凉意。
谈氏欠他的,自己早晚会让她连本带利的偿还,但此刻则是要清算房秦氏。
他唇角微勾,道“赌咒发誓有用,还用律法做甚?不如请谈夫人过堂,同房夫人对峙好了。”
“你,你……”房秦氏就是用脚丫子想也知道,谈氏根本不会为她去承认谋害继子,从而背上苛待继子的骂名。
这些人竟因为得罪不起谈氏,就要让她背锅……
凭什么!
房秦氏委屈极了,神色比挨了巴掌还难堪。
若是不知道房秦氏手上沾染了数条人命,光见她这番委屈巴巴的表情,还真以为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呢!
瞬间,霍府尹也被嵇珹点醒,心中豁然开朗。
是啊,就算动不了谈氏,房秦氏又算什么玩意,岂能代表谈瑾,她哪来的脸?
是他畏惧于谈瑾的残虐手段,险些被一叶障目了。
这时仵作的尸检也结束了,七具尸首皆为二十岁左右女子,并且俱有孕。
又经过尸首身上的穿戴查证,正是房府那几个失踪的通房丫头。
某些事就算房秦氏不认,但也不言而喻。
当即,霍府尹大袖一挥,道“房秦氏不道,杀戮无辜。并谋害朝廷秀才,嫁祸官眷,罪上加罪,实乃罪大恶极。
来人啊,将房秦氏打入大牢,徒十年。”
房秦氏根本不认,嘶吼道“那谈氏才是主使,我顶多不过帮凶……”
“霍大人,朝堂恤囚,宽刑弼教,我房家愿按章程用金银赎罪,只求赦免。”
房清妍从后堂缓步而至,对着霍府尹微微福身,纤腰起伏,平添几分撩人之意。
妙龄女子粉面桃腮,黛眉红唇,丽人姝色,眼波流转之间,未带妩媚却尤为勾人。
仅仅是单单的站在那里,就让众人挪不开眼。
“果然是豪商之女,出手就是阔绰。”嵇珹清清冷冷的声音,仿佛夹杂着许多冰碴子。
终于登场了,这位可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房清妍愣了几息,旋即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个俊俏少年坐在下手处。
她在内堂听了几句,知道他便是嵇珹。
此人虽有几分孱弱之态,可奈何五官精致如玉,浑然天成的俊美之感,哪怕是她也为之惊艳。
如此好看的少年郎,竟是她谋杀未成的未婚夫?
那日双方见面天下着雪,她冻的不行,根本未曾顾得上打量对方。
若不是她重生一世,早已心有所属,怕是明知他未来会剃度出家,也仍旧会飞蛾扑火。
是了,此人俊朗归俊朗,可早晚都是要遁入空门的,绝非良配。
她微微垂头,露出细白的纤颈,神色羞怯,道“嵇公子,那日您落水都是小女的失误,我担心会被家父家母责备,一时情急……就……”
“一时情急就令人将侥幸水淹未死的我,锁入柴房?
外面大雪纷飞,我在四下透风的陋屋内浑身湿透,数日来无水无粮,这是等着我咽气,好给那荒院再添一具肥料?”
嵇珹从来不是多话之人,更不爱斤斤计较,可也不是那种吃了黄莲往肚里咽的好品性。
少年那清明的眼眸冰冷淡漠,房清妍不敢再与之对视,便低下头,走到嵇珹面前。
“嵇公子,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可千错万错都是清妍不是,只求你饶我母亲一次?”
“好呀,咱们成婚,嵇某自然不会为难自家岳母。”嵇珹薄凉的声音,冷的完全没有一丝温度,虽然不大声,但仍然带着几许杀伐决断的气息。
当即,房清妍白嫩的娇颜,变得灰败。
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因为贪图她的美色才开口求娶,而是要她千倍万倍的偿还,才会如此坦言。
他一个佛门的俗家弟子不是应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他的人没死,人也又没什么事,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11)他像极了她的老同桌
房清妍几乎被逼到了悬崖边,闭了闭眼,心思一定。
她干脆孤注一掷,道“清妍早已与旁人私定终身,今生非他不嫁,还请嵇公子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一语惊雷,万籁寂静。
众人的脑子,几乎都转不过弯了。
方才,被传唤来的涂橘一直未退下,就立在旁边当柱子。
闻言,忽抬起了小脑袋,明晰美好的杏眸里露出些许疑惑来。
她的眸子里倒映着少年,眸光熠熠,灵动非常。
怎么感觉小和尚有些不大对劲儿呢?
她明白嵇珹是要逼得房清妍露出狐狸尾巴,才会那么说,可这种步步为营的性格,为何像极了她的老同桌……
难道是思念跨过天地山海,随她而至?
“呵!”嵇珹嗤笑一声,即刻便将话题接了下来,道“原来是房姑娘早与旁人苟且,这才谋划着将我这个碍眼的除去,可真是好手段,好心机。”
“你……你强词夺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发乎情止乎礼。”房清妍被他气得眼泪簌簌往下落,宛若被暴风雨摧残的弱花。
“我同房姑娘定亲已有八载,那年你才七岁,自然不会懂得男女之情。
也就是说,房姑娘在明明有婚约的情况下,不顾礼义廉耻与旁人苟且,待嵇某来请婚期,先是准备溺死未婚夫,见人熟识水性,便又准备生生冻亡饿死。
这会儿又来道歉,全了你孝女的好名声?
房姑娘行事,可真让人望尘莫及。”
嵇珹平静的语气,仿若在说旁人。
这种空有其貌而无其魂的美人,顶多是一个精美的花瓶。
若与自家小橘子相较,则有其狡,而无其灵。
别看小橘子的小脸冻得酡红皴裂,但五官中却有种极其逼人的灵气,是房清妍怎么都没有的。
在嵇珹一层层的撕开这个蛇蝎美人外衣后,学子们对房清妍从最初的惊艳,慢慢地转为惊骇。
就算是百姓,也为之唏嘘。
这种不守妇德的蛇蝎美人娶回家,可是要时时刻刻的防着被谋杀亲夫。
简直,太可怕了。
见此,房清妍收回眼泪,眸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弱花的可怜?
她挺直了背脊,正色的咬文嚼字。
“方才,嵇公子也说了,你我定亲时,清妍年仅七岁,在八年前我尚未认祖归宗,既如此,七岁前阴错阳差一直养在涂府,自然不算是房府之女。
而那时橘表妹才是房府嫡女,是以同嵇公子定亲的应是橘表妹,而并非是清妍。”
“也罢,别说嵇某不通人情,想把婚约推给旁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嫁妆呢?
既然以豪商之女的身份出嫁,总不能就一身破衣裳了事。”
嵇珹骨节分明般的手指,缓缓地滑动袖口。
小橘子罪臣之女的名头不好听,若是再用卖出去的架势送出阁,一辈子都会被人指着脊梁说三道四,抬不起头。
他倒是不在乎那些身外名,可她呢?
是以,但凡能为她争取的,他就做个黑脸好了。
房清妍见他要狮子大张口,总算将提着的心放了一半。
她也算看明白了,嵇珹空有一张俊颜,却过分的会算计,惯爱斤斤计较,且日后还要剃度出家,嫁给这样的人如同掉入火坑,万劫不复。
是以,只要他有所求就好,想要钱就给一些,总比她搭上一辈子要强太多了。
也就是当年母亲觉得嵇珹出身书香门第,家世清贵,若不然当初定亲之人本就是涂橘,后来她也不会换了旁人的亲事,还闹出这等腌臜事儿……
角落里,涂橘亲眼看着房清妍一步步的落入圈套,嘴角微抽。
想不到啊,小和尚的智商竟完全碾压了女主。
果然是女频文的女主,惯有美貌的那种。
可是,纯真善良、人畜无害的小和尚,怎么愈发的像那只千年老狐狸?
一定是她想错了,因为二人同名“嵇珹”,她才会有所联想,一定是这样。
涂橘捋了捋垂在肩侧的一缕发丝,继续垂着小脑袋当柱子……
双方你来我往,终于谈妥,房府给涂橘五千两白银压箱,还有成套的红木家具,其它的那些也按房清妍出嫁的规制准备嫁妆。
至于房秦氏也可用金银赎罪,因数罪并罚,共缴纳白银五万两,才可赦免其罪。
房府乃一方豪商出手素来阔绰,可这些银子数额不小,一但动用也算伤筋动骨。
可眼下房清妍别无他法,亲自去福远堂的寝室取存银。
但万万没想到,待暗格一开里面却是空空如也,连半颗金豆子都没有了!
她眼前发黑,脑子也一阵阵发晕……
(12)他要娶的人,岂是旁人可阻挠的?
房清妍缓了缓,又疾步回到正堂,哀求霍府尹宽限些时日。
霍府尹腻味透了房家的做派,只言什么时候凑够了赎银,再去大牢里请房秦氏出来。
嵇大儒见事情差不多了,就好心的给茯苓赎身。
房清妍自是不愿意放过茯苓的,身为她母亲的大丫头,只有彻底闭嘴她才能安心。
奈何形势比人强,她不能,也不敢拒绝。
这口气呕的,险些将五脏六腑都给气炸了。
茯苓千恩万谢。
是她亲口将荒院的腌臜事,告诉的嵇大儒,后面又演了这样一出戏。
倘若,她不能赎身,等她的仍旧只有一死。
不过她就算得了自由,也不敢只身出去,便哀求嵇大儒,让她跟去嵇家伺候。
一个丫鬟的去留,对于嵇大儒来说无足轻重,便允许了。
之后,众人也不多耽搁,让杂役抬着七具尸骸,依次出了房府大门……
涂橘趁乱混在人群里,溜走的悄无生息。
暂时,她只盼着这些人不要记得自己这个小角色就好。
房清妍果然没注意到涂橘,腾开手让人请来大夫,给房良富诊治。
一通忙活总算将人给救醒了,不过人却虚弱的不行,连下榻都困难。
他没有嫡子,庶子不过六岁稚龄,只能暂时将生意都交给房清妍打理。
房清妍找到老账房清点账面的银钱,但凡能动的一律挪上来。
但账上的银钱不过万两,又忙贱卖了一些产业,足足折腾了半月,才将五万两白银凑上,交给衙门赎回房秦氏,其中这还不包括那些打点的费用。
霍府尹按照规矩将大头的银子送到上面,又留了一些给手下,剩下的分成八份,七具通房丫头尸体的家人各一份。
剩下的最后一部分则留给嵇家,嵇大儒将这些银子原封不动的又留给嵇珹,连谈氏的手都未过。
至于,被关在女牢里的房秦氏,脸上被掌掴留下的伤痕未能及时医治,是以结痂的不好,有些溃烂。
她花重金请来燕京的太医诊治,又用了最贵最好的药材,可太医还是说会留下痕迹,也就是说房秦氏破相了。
一个进过牢,又破相的女人,有谁会敬为当家大夫人?
房秦氏将自己整日关在屋里,时而郁郁寡欢,时而暴躁异常,将屋里的陈设都给砸了个遍。
但后来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又给谈氏去了书信。
这日,嵇大儒差了媒人来请期。
嵇珹与媒人备礼过去,请求房府同意婚期,但是房府连门都未开。
房秦氏是不在乎涂橘嫁给谁,但是凭什么让自己给准备五千两白银压箱底,还有那些价值不菲的红木家具与嫡女规制的嫁妆?!
反正她已经缴纳了赎银,之前的那些事也算了结。
至于,许诺的那些……
呵呵,反正她是不打算履行了。
而且,她已经着手准备将涂橘送给谈府三郎,为纨绔贱妾。
如此,便可为房府攀附一些关系,再将五万两重新赚回来。
街上。
嵇珹见房府的大门不开,清俊的脸庞不变悲喜。
反悔?
笑话!
他要娶的人,岂是旁人可阻挠的?
随即,他先是让人从驴车上取出准备好的铜锣与大鼓,又请人将房氏一族的族老与族长,通通请来。
紧接着,又花钱请了几个闲汉,将锣鼓重重地敲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锣鼓喧天,不仅引来周边的邻里,还引来无数街头巷尾的百姓。
嵇珹拾阶而上,阳光铺陈在周身,宛若玉人。
他缓缓地回过身,对着众人郑重的作了个团揖。
“诸位乡亲父老,在下姓嵇单名一个珹字,家住海津镇,身有秀才功名,家父乃是辛丑科进士第一人,天子门生。
八年前,嵇某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房府大小姐定下婚约。
先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嵇某自问礼数周全,可却惹得房府百般刁难。
连未过门的房大姑娘,先后都出了两位。
不过,这些嵇某也认了,谁让是父母定下的婚约呢!
今日请期,这房府更是连门都未开,摆明了要再次食言而肥。
嵇某自问也是书香门第,清白身世,怎么就这般不招人待见?”
嵇珹早就料到今日不会顺利,但他亲口答应要娶小橘子过门的,自然要依诺行事,便只能舍了脸闹上一次。
果然,百姓开始议论纷纷,对着房府指指点点,唾沫直喷。
“这是把好好的秀才公给逼急了,简直造孽呀!”
“天底下怎会有这等荒唐事,房府好歹也是大户人家,连府上的姑娘婚嫁都能弄错了人?”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半月前,房府大小姐亲口承认与野男人苟且,之后就用手段将早有婚约的秀才公给弄死。”
“不仅如此,当日还从房府的院里挖出好多的尸首,房家当家的大夫人被下了大牢,可想而知这深宅大院的水有多深。”
“咱们老百姓杀人偿命,人家豪商就能花钱消灾,真没天理啊!”
(13)金大腿忽如其来,好似龙卷风
“吱……呀!”厚实的大门被从内推开,房清妍扶着房良富姗姗来迟。
房良富一见嵇珹就脑仁疼,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
“还请贤侄原谅伯父,家奴不懂事,贤侄便多担待些。”他两手抱拳高拱,身子略弯,作揖道“还请贤侄入府,细细商讨。”
“不敢。”嵇珹侧过身,避开了对方的作揖。
不管怎样对方是他的长辈,该有的规矩不能乱。
“房伯父,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事尽管在此处谈吧,毕竟,晚辈担心这次同上次一般,进去容易,出来却难。”
嵇珹这话说的格外响亮,众人都听到了,一时也没人吭声。
房清妍愤愤地瞪了一眼连大气都不敢出的门房。
暗骂一句,蠢货!
缩在角落的门房,将身子缩的更小了。
房良富的脸色阴沉如水,心里咒骂了嵇珹千万遍,面上却不敢说半句不是。
他太明白眼前这个少年是个混不要脸的了,但凡他说上一个“不”字,后面等待他的不知又是怎样的急风暴雨。
就在房良富哑言之际,房氏一族的族长与族老们,尽数被请来了。
“见过三叔公,六叔公……”房良富一见到这些老家伙,眼皮狂跳。
嵇珹静默的看着双方,姿态儒雅,神色淡漠。
在这个重乡土、重宗族的年代,哪怕房良富家财万贯,在面对族老们的时候,也必须恭恭敬敬的。
“房氏一族的脸面,都被你给丢尽了!”族长的拐杖打在房良富的大腿上,气得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他们早就听说房府为富不仁,残害奴仆,谋杀秀才公了,可他们年年都拿着房府的孝敬,自然吃人嘴短,也不好说什么。
然而,这次房良富家的闹出来换嫁的腌臜事儿,这可是会影响整族婚嫁的大事。
试问,天底下有哪个清白人家会将定亲的姑娘,换来换去?
“乒……乒……乓……乓!”一群老人家围着房良富暴打,下手丝毫不轻,那叫一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哪怕有房清妍帮着挡棍子,房良富也结结实实的挨了好几下,给他疼得呲牙咧嘴,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待族老们出够了气,房良富瘸着一条腿,将众人请进府。
这回婚期请的很顺利,按照嵇珹的要求将婚期定在二月初六,距现在不过一月光景,给涂橘准备嫁妆定然是来不及了。
房良富不敢再有旁的心思,只盼着赶紧将嵇珹打发了,最好待涂橘出阁后,能不见就不见。
他名下只有房清妍一位嫡女,在房秦氏的安排下其余庶女的嫁妆,几乎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
反正一时半会房清妍也用不到嫁妆,他干脆大袖一挥将房清妍的嫁妆先挪给涂橘。
这一大把钱送出去了,他心疼的直滴血,因而对房秦氏的做派更是埋怨,若不是她自作主张,以为旁人都是任人摆弄的泥人,他房家何至于如此?
角落里,涂橘默默地看着小和尚帮她出头,心中又暖又甜。
金大腿忽如其来,好似龙卷风。
这些年来,她为了活着几乎处处设防,对谁也不信,日日戴着假面,用尽体力与脑力,才能勉强护自己周全,可如今她也有人护着了。
这种感觉,真好。
嵇珹请好婚期后不好久留,却担心房家人为难小橘子。
他的视线隔开人群,准确的找到了她。
二人视线胶着在一起,短暂却好似永恒。
只有一个月了,她定要好好的,等他来迎娶。
涂橘微微颔首。
她八年都撑过去了,这一个月对自己来说,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然而,这次等待她的考验,很是严峻。
福远堂的房秦氏,从银杏口中得知,夫君将她宝贝女儿的嫁妆挪给涂橘用,气得将新换的茶盏摔得粉碎。
“那个小杂种,怎么配?她怎么能配的起?”
“就是,大姑娘金尊玉贵,那表小姐一个罪臣之女,用了那样金贵的嫁妆,定是要折寿的。”粉桃也是看不惯涂橘。
想她生得花容月貌,日后肯定是要给大姑娘做陪嫁丫头的,那些嫁妆少不得要赏给她几件呢。
一旁的银杏没有多言语,而是让婆子过来收拾干净碎瓷,又换上一套崭新的茶盏,重新泡了一壶房秦氏最爱的西湖龙井。
“我倒是要看看那个小杂种,有没有那个命享!”房秦氏执起茶盏,眸底闪过一道戾色。
随即,她摆摆手,招来她的奶娘胡嬷嬷和丫头们,还有候在外间的几个婆子。
她吩咐道“你们几个过来,这样……”
(14)这个少年好凶
是夜,涂橘将堆在厨房里的碗筷刷洗干净,待将一大框的碗码放好,她累得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挺了挺腰身,往小院里走,准备歇息。
就算此刻再累,一想到她很快就要逃离房家的桎梏,脚步就不由的轻了起来。
“吱呀!”她刚一推开门扉,迎面就是一盆冷水泼来。
她迅速后退,却仍被浇湿了脑袋。
冷风一打,她冻的直打哆嗦。
但她已经顾不上冷了,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只见本应空空如也的小院里几乎站满了人。
房秦氏的奶嬷嬷胡氏手中拎着滴水的木盆,除了银杏与粉桃,还有七八个婆子。
除此之外,她那些好不容攒下的那些生活物资,旧衣破被,也被堆在树下,准备焚毁。
胡嬷嬷缓缓的福身,道“真不好意思,竟将水泼到表小姐身上了,夫人说了下月您便要出阁,总不能连住的地方都不成样子,这才差使婆子们来给规整规整。”
话落,胡嬷嬷一抬手让人取出火折子,将那堆旧衣点燃销毁。
寒风凌冽,将烟柱吹散。
涂橘冻得皲裂的小脸,在晃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
不过转眼间,她身上的湿布就冻成坨子,连沾水的头发也冻成冰绺直挺起来。
她冷。
很冷,很冷。
可她,必须忍……
眼下,她作为罪臣之女尚无力自保,若是借用嵇珹的名头来,怕是更要惹得房秦氏变本加厉,以更为阴毒的法子教训她。
胡嬷嬷瞧着不辨喜怒的少女,心底暗暗发紧。
若是寻常这个年纪的姑娘遇上这种大委屈,怕不是哭,就是要闹。
而眼前这位看似懦弱,实则是善于隐忍,权衡利弊,知道自身人单力薄敌不过,就咬牙吞下苦水,连滴眼泪都不掉。
只是,再有城府,再善隐忍又如何?
还不是任由夫人捏扁搓圆的罪臣之女!
“夫人有令,吩咐表小姐梳洗干净,去去晦气,再入寝。”胡嬷嬷招呼几个婆子过去,道“你们几个,伺候表小姐洗漱。”
这回盥洗间里烧了数个大炭盆,浴桶里面的浴汤,也热的不行,同外面的冰天雪地简直就是冬夏两个天地。
涂橘穿着结冰的袄子,直接泡入浴汤中。
瞬间,寒冰在身上开化,皮肤从麻木到又麻又疼,仿若被蚂蚁啃噬。
一冷一热之下,哪怕是个壮汉都无法承受这般大的温差,患上风寒,而她一个弱女子更是逃不开了。
这般,房秦氏就可造谣说,是她没福气,刚刚准备成亲就扛不住福气,病榻缠身。
如此阴毒法子,简直太是房秦氏的作风了。
既然如此,那她只能将计就计,应下房秦氏的心思,患上风寒好了。
在这个年代风寒的死亡率极高,可她好歹大学也是学中医药的,知道很多方子能根治风寒。
而且,待她患上风寒后,房秦氏也会以为她命不久矣,从而少些旁的阴招。
还有她也能省下很多力气,不去干那些永远干不完的粗活了。
只待成亲那日康复,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她无惧这病痛之苦,只是迫不及待看房秦氏鸡飞蛋打的场面了……
星空璀璨,寂静无声。
嵇珹未与嵇大儒和同窗们一同归海津镇,而是在渔阳镇租了个小院子暂住。
仰望明月,却不由得想起那张堆笑的小脸。
也不知小橘子如何了,是否会受欺负?
不,是绝对会受欺负,且不说房良富与房清妍品性如何,单说房秦氏那个唯利是图的刻薄性子,断然不会将亲女的嫁妆,痛快的挪给外甥女。
嵇珹心里挂念小橘子,几乎是一夜未合眼。
天不亮他就带着茯苓,敲响房府的大门。
嵇大儒担心长子这头人手不够用,走之前干脆将细心的茯苓留下了。
如今,嵇珹也算是渔阳镇的风云人物,上到八十岁老叟,下到八岁稚儿,几乎就没有不认识这位儒雅,却又不失骨气的秀才公的。
一路上百姓们一口一个嵇秀才的打招呼,嵇珹也是笑着回应,完全没有那些文人酸儒的架子。
有些人还顺口询问嵇珹的去处。
听罢,他便拧眉摇头,露出一副担忧挂心的神色。
这一下子更是惹得众人的好奇心,引得日子清闲的大爷与大娘们,纷纷跟了过去,看看究竟是咋回事。
“噹噹噹!”嵇珹在万众瞩目中,敲响了房府大门。
门房一见嵇珹又来了,差点吓尿了。
昨夜夫人给表小姐吃苦头的事,他们这些消息灵通的人,基本上都知晓些。
嵇珹一看门房脸色不对,就寻思着房秦氏已经对小橘子动手了。
二话不说,就往里进。
门房倒是想阻拦,奈何他们人单力薄,只能转身撤了,去找房清妍禀告。
这个少年好凶……
(15)芦花锦被
与此同时,房清妍还未起身。
当她梳妆好,听到嵇珹又双叒叕来了,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昨夜,母亲对涂橘冷热交替的弄着玩,她也是听说了的,但想着让母亲出口气,便也未曾阻拦,可她万万没想到,嵇珹会再次登门。
她忙吩咐胡嬷嬷,务必将嵇珹拦住。
借口也是现成的,准新人在大婚之前见面会冲掉婚后的好运,自古就有婚前见面,婚后不相见,等诸多不吉说法。
大约一柱香过后,房清妍在婢子的簇拥下终于赶到。
嵇珹的确没有进闺房见涂橘,可是他让茯苓与一堆老大娘们进去了。
这些有胆子进房府的市井大娘们,那都是镇上的三姑六婆,不仅有眼神毒辣的师婆,甚至还有懂医的药婆。
大娘们一进去,就感觉屋里空气冷的扎脸,屋里比屋外更冷。
屋内陈设能一眼看到底,除了一张架子床,甚至连个取暖的炭盆都没有。
而床榻上的少女高热不退,裹着厚被瑟瑟发抖。
“记得前些日子府尹老爷审案,传这姑娘上堂时,她身子还好好的呢,这可怎么回事?”
涂橘早在外面嵇珹说话时,就辨认出了他的声音,见一窝人涌入也不慌,只是装得更可怜了。
茯苓也发现涂橘身上盖的被子厚的诡异,而将手探进被窝里,却冰凉一片。
涂橘睁开一条眼缝,藏在被窝里的小手,准确握住对方的纤手,在手心里放了几根碎芦花。
“这被子有问题。”茯苓当即了然,拉过被角将锦缎扯开。
瞬间,锦被里面蓄着的芦花,扬了满屋。
“想不到啊,这种贵人的锦被里面,竟蓄满了芦花?”
“这都是后娘给继子做冬衣的玩意,现在也用到了人家小姑娘身上。”
涂橘半瞌着眼眸,似是梦呓,喃喃道“冷,好冷,热……好热,为什么要泼我冷水,又让我泡热水……”
“老妪懂些粗浅医术。”医婆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下给涂橘看诊。
很快医婆就有了结论,神色惊骇,高声道“这法子也太过阴毒了,先让一个弱女子受大寒,再受大热,这一冷一热交替,就是铁打的壮汉也撑不住啊!”
“天啊!”
“这房府也太缺德了!”
“这是又要杀人害命!”
虽然,大娘们嘴巴厉害了些,但心地还是善良纯朴的,抱着芦花的锦被冲到院子里,并将涂橘受了风寒的事情高声告诉众人。
霎时,百姓唏嘘不已,再次增加对房府的各种认识。
曾经对房府那种儒商仁义的印象,就跟吃了屎一般的恶心。
闻言,嵇珹面色阴沉,隔着破旧的门扉,凝望里面的少女。
哪怕看不到闺房内的小橘子,脑海中却能清晰地浮现出她病弱的憔悴模样……
他宽袖下的手紧握,眸底墨云翻涌。
心底涌出百样种滋味,似心疼、似悲哀、又似悔恨。
房秦氏不是瞧不起她罪臣之女的身份,肆意羞辱吗?
那就让她们一家子都尝尝跌入谷底,连罪臣都不如的滋味好了!
房清妍见自家再次引起众怒,那是又好一通解释。
不过,就算她口吐莲花,能将黑的说成白的,百姓也没有一个人信了。
一时间,她闹得那叫一个焦头烂额,里外不是人,险些被百姓的唾沫给淹死。
就在她以为接下来嵇珹这个最难缠的硬茬子也要闹腾,不成想最该恼怒的人,却静默不语。
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嵇珹,眼底戾色乍现,神色深沉如水,一张冷峻的面容尽数褪去儒雅,看起来深不可测。
房清妍被看的莫名发寒,总感觉自己手上的荣华富贵即将流逝了一般。
但想到眼下嵇珹不过一个小秀才,上面又有继母谈氏压着,距离他功成名就起码还有数年。
而且后来,她也未听说他因私报复过哪家,就直接遁入空门了。
她摇摇头,甩开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道“珹哥,今日之事,是我房家不对,我给你道歉,稍后清妍会亲自让人盯着小院,定不会再发生昨日的纰漏。”
“房姑娘可真是惯于道歉,不过这次你道歉的人,并非是嵇某。”嵇珹身量高挑,行如松竹,可说出去的话却格外不客气。
房清妍苦笑着,应付道“是,稍后清妍会亲自同橘子表妹道歉。”
“这些琐事无需向嵇某交代,但无论同在下定亲的房府嫡长女,是房大姑娘,还是表小姐涂橘,月后大婚势在必行,绝不会改期。”
话落,嵇珹连其它的半句嘱咐都没有,甩袖就大步往外走,潇洒异常。
仿若,他对涂橘是半分不关心,单单只是单纯的关心自己的未婚妻,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