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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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9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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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前世
昭元七年,仲夏夜,月朗星稀,蝉鸣蛙叫,宜兵乱。
福宁内殿龙床上,年轻的帝王惨白无血色的脸上眸却灿如星,诡异异常。
一如枯木逢春,老树抽新芽,正是回光返照,大限将至之象。
姜莞踏柔婉月色而来,于福宁殿前停下脚步。
叛军厮杀的叫嚣依稀能从安华门方向传入内廷,短兵相接的碰撞仿佛就在人耳边响起。
她低头看一眼蔓延而下的汉白玉阶,冷硬的刺痛人眼。
她丝毫不惧。
本该守在福宁殿外当差的太监和宫娥早做鸟兽散,元福咬牙切齿跟在姜莞身侧,自始至终都不肯再开口尊上一句皇后。
姜莞冷笑着提步入内殿,显然并不把元福的慢待与恨怒放在眼中。
内殿熏二苏旧局香,沉静儒雅,是赵行一贯喜欢的香,也很衬赵行。
只有她才知道,赵行刻入骨髓的狠辣与劣性。
她往内室去,龙床上赵行面上竟有了红润颜色,只那身明黄绢缎的睡衣松松垮垮罩在他身上,才能真切看出他的确已是瘦骨嶙峋,时日无多。
姜莞垂眸,往床榻尾端圆墩上坐过去,不肯看赵行。
赵行却自她进来,目光再没挪开过。
他眉眼弯弯,到了此刻,笑容仍是最真切的:“许久不见你,你好似瘦了些。”
她其实没有瘦,昨儿穿衣裳觉得内衬有些紧,才发觉她比半年前要丰满圆润不少。
瘦的是他。
“元福说官家有话跟我吩咐。”姜莞没打算同他叙旧情,语气生硬,满面疏离。
赵行眸色痛了痛,他只笑笑:“我不是这样跟他说的。”
姜莞面色一僵,旋即又冷肃下来:“官家眼下是晓得自己时日无多,大位不保,便又要与我扮演温情儒雅好兄长的戏码了吗?”
赵行闻言皱起眉来:“珠珠,你——”
“别这么叫我!”
姜莞厉声斥断他:“你也配?”
她变了。
也是,她早就变了。
否则怎么会伙着三郎给他下药,将她的中宫令符交出去,方便三郎兴兵起事,造反逼宫。
赵行只是一直都没有想明白,何至于此。
“我不配,三郎配,对吗?”他到底没法子对她恶语相加,就连声色清冷一些都做不到,“半月前你把中宫令符交出去,由着他节制禁军,调用内府库兵器,造成今夜兵乱。所以珠……阿莞,他配?”
姜莞眼底闪过不耐:“官家将死之人,又何必非要人把过往种种说清道明?人活一世,难得糊涂,这不是官家教我的吗?”
他是教过她难得糊涂四个字。
他那时是希望她此生无忧。
她生来便比旁人尊贵,天家公主也可比肩,她父兄一贯将她保护的极好,随心所欲的小娘子,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
后来嫁了他,入了东宫再入内廷,他不想叫她被那些规矩约束拿捏,便教她,难得糊涂。
这话本不是这样用,他却哄她只管装傻充愣,横竖没人敢置喙她半句。
却不想,今夜被她拿这四个字来堵他的嘴。
赵行笑意终于冷下去:“过往种种,阿莞,你是说你与三郎的过往种种吗?”
他还敢提!
姜莞心头生气烦躁,腾然起身,动静大,自然也带翻了身下圆墩。
圆墩自脚踏上滚落下去,在青灰石砖上发出咕噜声响。
“赵行,你真是死不悔改。”她咬牙切齿,猩红了一双眼,“他十岁回京,你欺他无人照拂,对他近身乳母痛下杀手,使你幼弟惊惧三月,郁郁成疾!十五岁你坏他名声,设计陷害他眠花宿柳,叫先帝斥他行为不端,罚他在府幽闭思过长达半年之久!”
过往种种,赵行可真敢说啊。
那些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压在心头的委屈,在今夜悉数爆发。
“还有我——还有我,赵行。”姜莞欺身上前,看着那张最熟悉的脸,倏尔周身凛冽,她抬手,那样细软的手,虎口正好钳上赵行咽喉处,她在将五指收拢,“你知道我心悦他,你还敢说你知道!你既知道,却要坏了我与他的大好姻缘,一箭双雕,真不愧是你!先帝许我父亲为我另觅佳婿之时,你该有多得意啊。”
“阿……莞……”今夜的赵行,哪里还有反抗的力气。
即便是他身强体健时,她想要他的命,他……又怎么会不给呢?
只是困顿十年,而今总算是明白了。
他的小姑娘,被人骗的那样彻底,深以为与他有泼天之恨。
眼下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信。
他也不想说。
他就要死了,她的积怨,满腔恨意,也会随着他的死烟消云散。
只要三郎留有一丝人性,善待于她,至少她余生还能好好活下去。
所谓真相,并不是要给心爱之人余生蒙上阴影的。
“松……手。”赵行眸中在初见她来时的那点光亮彻底熄灭,他并不挣扎,却劝姜莞,“别杀人,我已……本就是,油尽灯枯了……”
姜莞怔然一瞬,蓦地松开了他。
对,赵行已经油尽灯枯,她实在不必为了这样的人脏了自己的一双手。
可他这幅嘴脸,仍叫人觉得恶心!
姜莞取了帕子擦手,那白净的湖丝苏绣帕又被她弃如敝屐。
赵行眼皮直往下压。
是因为碰过他,她才觉得脏。
想想多好笑,珠珠与他做了快十年夫妻,如今倒嫌他脏了。
原来他的心头肉,就这样委屈巴巴的过了十年啊。
“好好活着吧,阿莞,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的。”
他太了解赵奕了。
再怎么善待于珠珠,这辈子也不会给她任何名分。
但只要赵奕心底有那么哪怕一丝柔软,野心之外分出一丁点的柔情给珠珠,也足够赵奕哄着她过完下半辈子的。
姜莞咬紧了后槽牙:“我自然好好活着。我与他的和满人生,你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也不要再想来打搅拆散了!”
昭元七月七月,昭元帝崩于福宁,留遗诏册立皇太弟。
八月荣王持大行皇帝遗诏登基,立发妻荣王妃为中宫皇后,褫先皇后姜氏尊号,移居铜雀台。
十月,姜氏薨。
第一章 惩罚
盛京才入了十一月,初雪就已经落过了。
昨儿下了今年的第二场雪,比头场大得多。
早起银装素裹,四下入目皆皑皑。
姜莞穿了件茜红琵琶袖异色满绣芙蓉花的对襟袄,领口纯白色的兔毛风领出了一圈儿,把她一张小脸堆在里头,越发衬出她珠圆玉润。
这宫城原本是庄严肃穆的,她往常到含章殿来拜见郑皇后,所见红墙碧瓦,无不是天家威严之象。
而今裹上一层白,难得有了几分憨态。
只是想想此刻含章殿内的另一人,姜莞脸上好看的柳叶眉往一处拢了拢。
小黄门很快去而复返,猫着腰毕恭毕敬把她往殿内迎。
郑皇后是晋和帝发妻,今岁不过四十出头,帝后伉俪情深,郑皇后少了后宫争艳的烦心事,自然保养的极好。
她见姜莞一水儿的喜庆颜色,小姑娘生的那样漂亮,任谁见了都会喜欢,便冲着姜莞招手,叫她近身说话:“外面风雪才停,怎么一个人进宫来,不要多礼了,过来坐。”
一面说,转头又吩咐小内监去取个手炉来,唯恐冻着姜莞似的。
一旁柳明华恨恨的咬牙,等姜莞在郑皇后手边坐下去,她才笑说:“可见圣人何等偏心,我来时也不见圣人这样关切,果然小美人儿走到哪里都招人心疼,阿莞今儿可比我穿的厚实多了。”
明明只是小姑娘间玩笑似的争风之语,姜莞心下却翻涌起阵阵恶心。
光是听一听柳明华的声音,她就觉得想吐。
日前赵奕留宿玉华楼,她正在柳国公府赴宴做客,消息传来,有人冷嘲热讽,有人凑上前来看热闹。
混乱中有人伸出罪恶的一只手,推了她一把,叫她在这样的时节跌落荷塘。
若不是救上来的及时,她又自幼随父兄习过武,身体比寻常小娘子略健壮些,只怕这条命都要交代出去!
前世的姜莞或许懵懂不知,可如今姜莞却深知,那只手属于柳明华这个祸害!
姜莞压下心头厌恶,也笑道:“明华姐姐这会儿又在圣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取笑我,明明前几日为我落水之事忧心不已,我知道了,明华姐姐脸皮薄,关切我这样的小美人儿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柳明华怒视过来,分明从姜莞眼中看到了挑衅二字。
郑皇后不知小姑娘间暗涌起伏,只叫这话逗笑了。
姜莞历来是撒娇的好手,便是到了中宫皇后跟前,只要她想,也能把人五脏六腑给熨服帖。
她又往郑皇后身旁靠近些:“圣人不知道,明华姐姐五日前到郡王府去探望我,淌眼抹泪儿的说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八月里南方发了洪,九月里西北就闹蝗灾,入了十月初圣人身上便不好,一年到头没个顺心事,叫她终日惶惶,本打算到柳家家庙去清修数月,是她一片虔诚之心,为国祈福,只是我又病了,她不放心我,才耽搁下来。您瞧她,这会子这样揶揄我,真没个姐姐样儿。”
柳明华坐在旁边简直惊呆了。
她何曾说过这样的话?
不是,她几时到郡王府去探过姜莞的病了?
还不放心她,她怎么有脸说的?
可一对上郑皇后那双欣慰又慈爱的眼,柳明华登时什么也说不出了。
郑皇后递出去一只手,柳明华乖顺接过,郑皇后拍着她手背,直叫好孩子。
姜莞笑吟吟,仍是眉眼弯弯的模样:“明华姐姐礼佛虔诚,我姑母常说,若我有明华姐姐这样的诚心,佛祖也多庇佑我三分了。
只可惜我前些日子落水,身体尚未大好,不然真想陪着明华姐姐一道去清修数月,好好求求佛祖,庇护庇护我这个小可怜吧。”
哪怕是手还被郑皇后握着,柳明华也抑制不住的僵了一把。
她没有要去哪里清修!
姜莞这个骗人精!
“也不妨事的,就要到年关了,我便是去家庙也要等到年后,到时候你身上大好,正好与我一块儿,咱们两个还能做个伴儿。”
姜莞啊了声:“我昨日还听姑母说,姐姐去求了国公夫人,说过几日就要动身去家庙,为国祈福这样的事情不好耽搁,拖到明年又不知怎么样,是姑母弄错了吗?”
郑皇后笑呵呵的,却已经松开了柳明华的手,按着姜莞叫她坐好:“你这些天病着,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柳明华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心下微沉:“你这丫头到处说嘴,我是要去的,只是不想在圣人面前说嘴,倒像是邀功一样,偏你嘴快,把我这点事情全给抖搂出来了!”
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为国祈福哪能耽搁?别说是要过年了,就是她家里死了人,她说了这个话,就得照实去做,否则就是心不诚,说嘴而已。
她不想让郑皇后觉得她是个光说不做的姑娘。
都怪该死的姜莞!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果然郑皇后听了这话面色才又暖一些:“难为你这样用心,既然是为国祈福,便到大相国寺去吧,清修三月,小姑娘家的,再久也不合适,阿莞身上不好,可千万不许跟着去,等你痊愈了,手抄两卷佛经去供奉着,就是你的心意了。”
二人在中宫殿内陪坐小半个时辰,因郑皇后精神不济便匆匆起身告退,辞了出去。
等下了含章殿前玉阶,柳明华再压不住那口气,疾步冲上来,上了手就去拉扯姜莞。
姜莞灵巧闪身,轻松躲过。
柳明华顿时失去重心,整个人直挺挺栽入雪里去。
姜莞啧声,居高临下看她,冷冷道:“大相国寺清修三月,你好像还是不安分。”
她声音太冷了,比裹在她身上,沾在她脸上的那些雪还要冷。
从前姜莞并不这样……她总娇滴滴的,不似眼下……
柳明华一时竟忘了自己当下这副落魄样,呆坐在雪地里。
姜莞不屑:“柳明华,这一回是佛前清修,再有下一次,我叫你死在我手上!”
她眼见柳明华打了个哆嗦,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领了长安头也不回出宫去了。
第二章 演戏
马车刚在昌平郡王府外停下,姜莞才下车便看见那张讨厌的脸。
她顿时觉得晦气。
赵奕真是阴魂不散。
她病了七八日,他登昌平郡王府的门不少于三十次。
姑母回回叫他滚,他仍旧不死心。
赵奕已经下了台阶疾步往姜莞跟前去。
他脸上写满急切,眼中又有深情,沙哑着声音叫姜莞:“珠珠!”
姜莞还没来得及退,赵奕就到了身前来:“珠珠,你听我解释!那夜我是被人拉着去的玉华楼,诚然我留宿楼中,却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相信我!
咱们两个也是一起长大的,我从来不会骗你,好珠珠,你千万不要听了那些小人的挑唆!
这些日子我总来,想见你,想看看你的病好没好,想知道你好不好,可我进不去,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你,珠珠,你还好吗?”
他语气那样诚恳,然而落在姜莞耳中,却也不过是一阵叽里呱啦而已。
她连听都懒得听,只是觉得烦。
尤其对上赵奕情深似海的那双眼,她格外想吐。
天下无耻之人千千万,赵奕该是他们的祖宗!
他方才好像说一起长大,说从来不会骗她。
跟她一起长大的是赵行,前世骗了她一生的才是他赵奕。
自九岁起一直到她死,赵奕骗身骗心,还从她手上骗走赵行还有她的两条人命!
留宿玉华楼,引得晋和帝收回成命,金口许诺她父兄会为她另觅佳婿,这不正是赵奕的得意之作吗?
否则她怎么能顺理成章嫁给赵行,怎么能帮他谋逆造反!
大邺立储以嫡长,他在次序上头吃了亏,又不能设毒计取两位兄长性命,以免惹人怀疑,所以就来诓骗她这等无辜小娘子,好完成他的大业,他的雄心!
真是恶心。
她重生一回,是老天怜悯,可怜她遇人不淑,且叫她回来还她欠赵行的那些债的。
她都已经没有苦心孤诣要报仇,要取赵奕项上人头了,他竟还敢凑上来演深情戏。
一口一个珠珠——当日她怒斥赵行说他不配,可实际上最不配这样叫她的人是赵奕!
赵奕上下嘴唇一递一下碰,见她面无表情又沉默不语,便越发着急:“珠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也晓得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好,跟我说句话吧,珠珠。”
他还在说着叫人烦心的话,全然不打算收声。
姜莞眼皮压下眸中冰冷,压根儿没想理会他。
她正准备吩咐长宁入府回话,好叫她姑母派人来赶走这畜生,然则她尚未开口,眼角余光先瞥见长街口已缓缓驶来的那架有些眼熟的马车。
姜莞侧目,定睛仔细打量,那是……华阳大长公主家的车。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全都收回去,眨眼的工夫她就换上一副娇软做派,委屈巴巴,我见犹怜。
赵奕见她那副颜色,眸中顿时一喜:“珠珠,你肯听我说的对不对!”
姜莞连连摇头,又接连退后好几步,硬是把她自己逼到了马车旁边去。
手里素白的湖丝手帕更不知是何时变出来的,她又低下头,装模作样擦拭眼角:“殿下何必再来见我,又何必说这些哄人的话。
如今我成了盛京笑话,全是拜殿下所赐,殿下还觉得不够吗?
殿下既然无心,早早与我家中说清楚,这婚事虽是官家抬爱所赐,我父兄却也不是不能到御前去辞掉,怎么就要殿下这样来欺负我?”
“珠珠,我不是!”赵奕听的急了,就打算上来捉姜莞手腕,被长安和长宁二人横挡下来,他怒喝,“让开!”
姜莞似乎真的怕他逾越,整个人紧绷起来,死死贴在车厢上,直到无路可退,她才万分惶恐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你看清楚我是谁,我是沛国公府的姜莞,不是……不是……那种人……”
她也着急,急红了眼,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殿下不要欺人太甚!这还是昌平郡王府门前,你快放我过去,否则我……我真不与你善罢甘休了。”
小姑娘天生了一把又软又清甜的嗓音,即便是说不与人善罢甘休这样的话,也实在没有威慑力。
姜莞心想她这场戏演的这样卖力,华阳大长公主好歹是个长辈,怎么还不下车阻挠?
姑母怎么也还没派人出来大棒子打走赵奕?
赵奕听她这般剜心之语,大有要与他一刀两断的意思,显然未把他先前所言听进去,便真的上手去捉姜莞。
“三郎,还不住手!”
姜莞闻言长松口气,怯生生朝声源方向望去一眼,忙别过脸,抬手的动作俨然是在擦泪。
华阳大长公主一张脸透黑,几步上前,怒视赵奕:“你还想做什么?”
“皇姑奶,我只是想……”
姜莞蹲身见礼,鼻音极重:“大长公主万安。”
华阳低头看小姑娘泫然欲泣那副模样,面无表情抓着赵奕让他把路让开:“好孩子,快回家去吧,不要哭了。”
姜莞连声道谢,如获大赦一般,飞快逃离此地,临进府门,又朝左右小厮交代了什么话,然后赵奕就看着朱红府门缓缓合上,将他彻底隔绝在外了。
过了影壁墙,姜莞面色彻底冷下来。
今日进宫见郑皇后,连姑母都不知内情,她只说在家中养了数日,实在闷得慌,要出去透气而已。
知情者不过她屋中近身服侍的几个丫头,还有她的乳母秦氏。
姜莞眼中闪过阴鸷。
前世秦氏在她耳边倒了赵奕多少好话,帮着赵奕哄她诓她,大约私下里也没少把她的事情说给赵奕听。
她刚回来,大病一场,这病才有起色还要忙着料理柳明华那祸害,尚没腾出手来处置秦氏,她反倒上赶着提醒自己。
赵奕能这么巧的把她堵在府门外,定是秦氏去通风报的信。
原来早在她十四岁,甚至更早些时候,秦氏就已经被赵奕收买了。
姜莞驻足停下,招手叫长宁,附在丫头耳边低语吩咐了几句什么话,再瞧那丫头面色微讶,催她道:“叫苏总管速查清了来回我。”
第三章 产业
戌初又落下小雪,后来渐次大起来,不过一刻钟屋外就积下茫茫一片。
歇山顶檐下簇簇晶莹剔透的冰棱倒悬,这天儿实在冷的邪乎。
皎皎明月高悬时,院中各处掌了灯,长安才领着苏总管进门来。
苏总管是沛国公府的老人,姜护率家眷往幽州赴任驻守时,把他留在了京中打点老宅和祖产。
原本谁家也没有叫外头管事的男人进二门的规矩,可如今国公府上有人口发卖,大宗银子进项或支出,苏总管虽然做主,也少不了要到姜莞面前回禀一声。
故而昌平郡王给他开了这个先例。
姜莞见了他,搭在嵌绿松石紫檀三足几上的手反而收紧三分。
苏总管一双眼极规矩,见完礼仍半弓着腰,沉声道:“姑娘,查到了!”
“快说!”
她有些急促,苏总管更不敢耽搁,匆匆回她:“半年前秦嬷嬷在东郊置良田二百五十亩,商行没有给她掺半亩旱田进去,按照当时京城行情,约要折银八百五十两。
南市罗平街上还有一家鲜果铺子和一家茶点铺子,也是半年多前置在她名下的。
罗平街地段好,人多热闹,那两家铺子又要六百多两。
她上个月还到丰明银号存入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和一整套赤金镶各色宝石的头面。”
姜莞听到这里,眉眼舒展开来,悬着的心也落回肚子里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赵奕要收买她身边人,多半得从钱财上下手。
而她本来担心赵奕行事滴水不漏,就算给了秦氏钱财上的好处,也不会轻易叫苏总管查出来,届时她便还要从别处费些心思才好狠狠惩办了她的好乳母。
现而今看来,赵奕是根本拿她当傻子。
因觉得她是个好骗的傻子,所以连做这种事都毫不避讳。
他从来没想过她会起疑心,更不会想到她真的派人去查秦氏名下产业。
一旁长安几要把后槽牙咬碎,愤愤不平道:“姑娘,她哪里来的这些银钱!”
秦氏在沛国公府十四年,因是她的乳母,一个月能领到二两月钱,哪怕是她断奶之后,国公府也从没有亏待过她。
逢年过节府中婆子丫头另得赏银,秦氏所得也都是最多的一份。
吃里扒外,狼心狗肺!
姜莞眸中肃冷,吩咐长安和长宁:“去取库房小册来,叫人守住我的院子,不许惊动了郡王府的人,尤其不许人去告诉姑母,都安排妥当后,你们两个把秦氏带来见我!”
秦氏上了些年纪,惯常都睡的早,今夜还是被长安和长宁从屋里拽醒了一路带到姜莞睡着的主屋去的。
屋里烧着银屑炭,烘的姜莞面若芙蕖,模样愈发地娇软可人。
她从来仗着奶过姜莞一场,拿乔托大,十分的不肯尊重,见姜莞这幅娇滴滴的模样,那股劲儿更是上来,大摇大摆就上了姜莞的拔步床。
长安和长宁恨得牙根痒,但是姜莞不发话,她两个便也没动作,掖着手立在一旁,不发一言。
姜莞笑吟吟看秦氏:“我想给姑母绣个荷包,这如意纹却无论如何绣不好,所以叫她们去请嬷嬷来。”
沛国公府单给姜莞做针线的绣娘有十二个,可加在一块儿也没有秦氏手巧,是以姜莞学女工那会儿没少叫秦氏指点。
秦氏还是窝着一口气,从姜莞手上接下荷包,直翻白眼剜长安和长宁:“这两个小蹄子风风火火的,外头天寒地冻,也不说等我披个厚袄子,拽了我就过来,欠打的很!”
姜莞托腮看她:“嬷嬷年纪渐次大了,少生些气罢,气大伤身,肝脏郁结,对你没好处。”
她嗓音刻意软下来,是能叫人化作一滩水的绵糯:“今儿回府叫赵奕把我堵在了门口,实在吓坏了我,他做出那样没脸的丑事,羞辱了我,也羞辱了国公府,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小姑娘眼尾泛红,垂下眼皮,瓮声瓮气的:“我想了一下午,进宫见圣人的事情连姑母都不知道,他怎么算准了来堵我的?”
秦氏捏针的手一顿,方才还凶恶的那张脸顿时抽了抽:“许是巧合吧。姑娘怕什么?三殿下横是不会吃了姑娘的。
先前那事儿,姑娘也该好好跟三殿下说,郡王妃老不叫三殿下进门,见不着面儿,怎么能把事情解释清楚呢?”
姜莞心中冷笑,面上不显:“我觉得可能不是巧合。嬷嬷一整天都在家里没出门吗?”
秦氏闻言更是肝儿颤:“我能上哪里去?姑娘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到外面通风报信,把姑娘行踪告诉了三殿下,特意叫他来堵姑娘似的!”
她说的那样理直气壮,口吻语气哪里有半分做奴仆的自觉,恨不得跳到桌子上来教训姜莞。
“原来不是嬷嬷啊。”
姜莞掀了眼皮扬起小脸儿来,澄明如水的杏眼里全是精明和锐利。
她分明在笑,最天真无邪的一张脸,盯着人看时都只叫人想抱着她捏上一把,瞧瞧能不能在她脸上掐出一兜水儿,可此刻却像是要把人看穿——
秦氏后背发凉,整个人都让姜莞给看毛了。
她想着从前在屋中拿捏姜莞时的威风,强撑镇定,缜着脸,手上绣了一半的荷包也扔开了:“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可见病还是没有大好,我得去回郡王妃,还是请了宫里的太医再来看看吧!”
姜莞嗤了声,给长安长宁二人使了个眼色过去。
秦氏正从拔步床上翻身下来,没防备下叫长安和长宁一左一右的擒住,竟是按着她往地上跪下去的。
她力气到底比两个小丫头要大些,当场发作起来,差点儿没掀翻长安:“小蹄子没了王法,也敢上来按我!我今夜不揭了你们的皮——”
“秦氏,你好放肆。”
那样软绵绵的声音不见了踪影,余下的是把人肺腑冻伤的寒凉。
秦氏猛地僵住,一回头,正好对上姜莞凌冽眼神,心道一声坏了。
“你是自己跪,还是我叫人进来动手?”
第四章 生不如死
“我的好姑娘,你今夜是怎么了,说起话来神神叨叨,我可是……”
“苏总管!”
姜莞啧声打断她,冲着门外方向叫人。
苏总管是得姜莞授意不曾出府的,一直候在廊下,只是方才长安长宁拽秦氏进门时他避了避,没叫秦氏看见他而已。
刚刚秦氏那些轻狂不尊重的话他全都听在耳朵里,这会儿姜莞叫他进门,他便很是不留情面。
在秦氏还没有彻底回过神的时候,苏总管已经反剪着秦氏左臂按着她跪在了姜莞面前。
姜莞俯视地上的秦氏,从身旁摸出库房册子:“我库房里丢了七八样东西,跟登记在册的对不上,你跟我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情!
秦氏挣扎起来,可她力气哪里敌得过苏总管,左臂连着膀子差点儿没叫撅折了。
她忍痛反驳:“姑娘的库房从来都是长安长宁两个小……人看管,丢了东西姑娘怎么来问我?是她两个在姑娘面前进了谗言吧?姑娘你可看清楚了,我是你的乳母,你怎么能叫人这样对我!”
死性不改。
姜莞有些烦了。
她封住小院不肯惊动人,就是不想听那些人拿秦氏奶她一场的话来劝她高抬贵手,眼下又怎么肯听秦氏这些混账话。
“你在我屋里作威作福十几年,欺我年纪小心也善,从不辖制你不说,还替你在我阿娘面前遮掩,如今倒逞得你比我还金贵,也敢这样与我说话了!”
姜莞先叫长宁,旋即喊了声去:“叫人把廊下冰棱敲下来砸碎了,再团几个结实的雪球,碎冰碴子裹到雪球里拿进来,叫她跪在那上头回我的话!
秦氏,今夜你再敢口出半句狂言,我就打死你在这院中!”
她曾为中宫,掌禁廷长达七年之久。
赵行小心着意的保护着她的烂漫与柔婉,可那些磋磨人的手段,她到底是听到过也看到过的,震慑个秦氏,自然不在话下。
秦氏这些年在国公府实在算得上养尊处优,年纪又大了,真这样折腾两番儿,她这双腿就别要了。
两个丫头何曾听闻过这样阴损的手段,可心里更恨秦氏行事张狂,听了姜莞的拔腿就往外走。
秦氏这才彻底慌了:“姑娘,姑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姑娘,我年纪大了,我一把年纪,姑娘当可怜我,看在我奶过你一场的份儿上,千万别这么……”
她骤然收声,因为姜莞眉眼越发清冷,原本芙蓉面的小美人竟眨眼间成了凌寒自傲的梅。
她奶过姜莞,但是姜莞不爱听,姜莞也不想看什么情分,她再说下去,姜莞可能真的会……真的会打死她!
秦氏脸上血色全无,此刻已然不用苏总管拿捏,她自个儿就瘫软跌坐下去。
姜莞撂下账本,重提旧话:“你有没有收过赵奕好处,替他做事,出卖我的消息给他?”
这件事情秦氏无论如何也不敢认!
吃里扒外,这罪名可大可小,全看主家念不念旧日情分,肯不肯高抬贵手。
今夜姜莞态度强硬,再加上三殿下又眠花宿柳惹恼了人,若她此刻照实说,姜莞可能更要打死她!
于是秦氏不假思索摇头,矢口否认:“我……老奴不曾……”
她声音发颤,是真的怕了。
怕姜莞揪住此事不放,非要一查到底。
谁知姜莞只是不紧不慢哦了声,居然真的放下不提,转而又问她:“那我库房里丢的东西,是不是你偷出去变卖的?”
这事儿秦氏根本就没有做过!
她正要说不是她,姜莞却叫她开口:“你在东郊置办良田,罗平街置办铺面,到丰明银号存银钱首饰,国公府里当差十四年,可攒不出这些钱。”
秦氏猝然心惊。
她是何时查清了这些的!
所以今夜拿她过来,本就是要兴师问罪!
至于是背叛主家,还是偷盗财物……姜莞是让她自己选。
秦氏瞳孔一震。
她在这高门当差十四年,今日竟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于鼓掌之中。
且是屠刀悬颈,她必须选一个罪名主动承担下来——她不选,姜莞就可能把两个罪名全扣她头上!
秦氏上下牙齿撞在一起,颤颤道:“姑……姑娘,您饶……”
那个饶字才出口,姜莞说了声知道了,果然说道:“那就是两个罪名都认了。”
“没有!我没有!姑娘,是我鬼迷心窍,偷了姑娘的东西拿去变卖的!姑娘,我没有吃里扒外出卖过你,我真的没有!”
她想爬上前去求,身子软着又动不了,哭天抢地喊起来,头一下下磕的格外响。
“行了。”姜莞并不想见她头破血流弄脏地砖的场景,收回目光再没看秦氏,“苏总管替我走一趟吧,取国公府手令,送她去京兆府。她偷盗主家财物两千两,照此数说给京兆府尹知道。”
苏总管眼皮一跳,没叫姜莞看见。
这个罪名,够判罚秦氏七年牢狱,姜莞的意思是,罚的再重些……
他到底不说什么,也不让秦氏再叫嚷起来惹姜莞烦心,索性堵上秦氏的嘴,提了人退出去,再一路出了郡王府,直奔京兆府而去。
长安和长宁是在一盏茶后才回来,两个傻丫头果真捧着两团大而瓷实的雪球。
姜莞压着眉心突然笑了:“就你们俩实心眼,冷不冷啊,就这么抱进来,赶紧扔出去吧。”
等处理了那两个雪球再回来,长安看姜莞神色也不像是生气,方才明明……
她困顿:“姑娘怎么看起来反倒这样高兴?”
“处置了身边的奸细,发落了秦氏那样的刁奴,为什么不高兴?”姜莞眉眼弯弯反问她,“难道还为了她那种人大动肝火?她也配吗?”
长宁附和一句有道理:“她这样吃里扒外,分明就是她给三殿下送信,还敢嘴硬不承认,送去京兆府也好,叫她脱层皮下来!”
姜莞闻言但笑不语。
她压根儿没想把赵奕牵扯进来,如此京兆府尹才不会为了封口而弄死秦氏。
她要秦氏的命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生不如死,这不好吗?
姜莞笑意愈发浓郁:“早些安置,此事我虽已处置完,明日一早还是要去回禀姑母知晓的。”
第五章 退婚
昌平郡王妃姜氏是姜莞的嫡亲姑母,她跟昌平郡王青梅竹马,夫妻两个琴瑟和鸣,婚后四年时间接连生下两个儿子。
夫君疼惜,儿子出色,内宅又没有妾室通房作怪,快四十岁的人瞧着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保养得实在是好。
姜莞进门时呵了口气,姜氏一看她头发上还沾了雪,脸色登时不好看:“盛京这时节就是雪多,出门见还下着,就这么过来啊?”
她笑呵呵的,任凭姜氏说。
等姜氏替她掸干净身上落雪,才挽上姜氏胳膊:“去年在幽州一场雪也没有见着,这点儿雪又不冻人,我贪玩嘛。”
姜氏的笑里多出些无奈,知道她是怕两个丫头跟着挨骂,就点了点她:“你呀你呀,病才好,老实些吧。”
姜莞随着姜氏往东暖阁,软声细语跟她说:“姑母,我昨夜发落了秦嬷嬷,把她送去了京兆府。”
她说的好直白,姜氏眼皮跟着跳了下:“这是出了什么事?”
发落乳母就不会是小事,何况是直接送去了京兆府。
姜氏拉了人在拆去围板的罗汉床上坐下来:“昨夜怎么不来回我?”
姜莞将前因后果与姜氏娓娓道来,此时只有姑侄二人,她当然不会替秦氏隐瞒什么。
见姜氏面中带愠,姜莞怕她气坏身子,贴在她身旁撒娇道:“我已经处置了她,姑母就不要为这种人生气了,否则下回再遇上这样的事情,我索性不与姑母说了。”
“胡说!”姜氏瞪她,“你一个小姑娘,大病初愈就该好好养精神,这种事情昨夜立时来回我,根本用不着你发落她,不然要我们做长辈的干什么?”
“姑母说的都对,别生气嘛,我都十四岁了,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爹娘和姑母给我撑着。”
姜氏历来拿她没办法,从小到大都这样,撒娇实是一把好手,谁能招架得住?
她笑着把人从身边推开些:“不要再去见赵奕,他如此目中无人的行事,实在可恨!今日圣驾回銮,等你舅舅和姑父回来,这些账一并同他清算了!”
往日哪怕只是提起赵奕,小姑娘眼里都是满满当当的情意,少时她自己不觉得,大一些羞怯知道收敛,只是由头到尾,她做姑母的全看在眼中。
可姜莞在柳国公府落水醒来后,她去哄,去劝,小姑娘每次都嘴硬的说不喜欢,从来不喜欢。
姜氏嗓音柔下去:“珠珠,你前些天跟姑母说的那些话,现在还是那话不?”
“我真不喜欢他,姑母不信我?”
她这是要耍无赖的前兆。
姜氏眼皮狠狠跳了两下:“信!珠珠说什么,姑母都信你的。”
心里肯定还是存疑的,但哪怕是经过此番事后小姑娘突然敛起那些心意,姜氏都觉得再好不过,她甚至巴不得姜莞由爱生恨,伤心痛苦也就是一阵子罢了!
她几次三番的问,姜莞次次不改口,那以后也不要再改口,就这样跟赵奕划清界限,正合她心意!
“既然不喜欢,他又这样混账,我跟你姑父说清楚,让他跟你舅舅进宫,请官家下旨退婚!”姜氏说的底气十足,“倘或官家袒护他,我飞鸽传书回幽州,叫你阿耶写折子进京!”
姜莞倏尔笑了。
用不着那么麻烦。
这婚晋和帝自己就会退。
她梨涡浅浅,露出虎牙尖尖来,乖巧的不得了:“好呀,我听姑母的。”
姜氏心软的一塌糊涂,揉她发顶,触手是小姑娘精心养护如乌缎一般的柔顺发丝:“再养些时日,身子养好了,精神足足的,你小姑母前些天从河东来信,再过些日子你清沅表姐也要来京城,住在郡王府,你们小姊妹一处,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听见那个名字,姜莞的笑容滞了下,很快恢复如常,连姜氏都没看出端倪来。
前世往来匆匆的那些人,再来一次,仍旧会到她身边走上一遭。
但她幸运,有机会还恩还债,报怨报仇。
圣驾回銮已到未时。
晋和帝宽厚仁善之君,体恤群臣离家数日,是以进城后叫众臣各自家去,不必再随圣驾入宫。
昌平郡王回府听说了赵奕那些混账事,身上衣服都没顾上换一件,怒气冲冲出家门。
又正好在王府外遇上同样听闻此事怒不可遏的姜莞亲娘舅枢密使顾怀章。
二人一拍即合,携手进宫,非要给姜莞讨个公道和说法。
可这事儿说来实在稀罕。
他二人入福宁殿那会儿华阳大长公主也在,也是为姜莞之事进的宫。
昌平郡王和顾怀章面面相觑,反而谁都没有再开口。
晋和帝鲜少动怒之人,都已经砸了一方端砚,一只汝窑青瓷盏。
他两个正心中嘀咕怎么开口请旨退婚,高台上的晋和帝已经大手一挥,叫传旨下去,把这婚事给退了,又金口许诺,来日定为姜莞另觅佳婿,必不叫明珠蒙尘。
“华阳姑母?果真是华阳姑母?她怎么会……”
姜氏满脸错愕,昌平郡王连连点头:“我惊了,怀章老弟惊了,现下你也惊了,果然这事儿奇怪吧?奇怪得很吧?她一向又没那么喜欢阿莞,今儿怕是吃错药了?”
因是在自己家中,他说起话来便没有那么多顾忌。
姜氏捶他:“少胡说八道,许是作为长辈,实在看不过眼了,赵奕这样混账,前儿在府门外那样拦着珠珠吓唬她,正叫姑母撞见,今日圣驾回銮,她进宫去说也不是没可能……”
她那里话音才刚刚落下,丫头打帘子进来:“王妃,大长公主殿下来了,正在府门下车,表姑娘她……她……”
华阳大长公主来了没什么,她就是不来,姜氏为她进宫给姜莞出头这事儿也要到大长公主府去拜见她的,叫她心口一沉的是丫头支支吾吾的后半句。
昌平郡王皱了眉:“表姑娘怎么了,还不快说?”
“表姑娘说大长公主来了怕要她随王妃去作陪,她不想去,所以一听说殿下来,她说要去听戏,从……从后门出府了,吩咐了屋里丫头来回话,说今日不用准备她的晚饭了……”
第六章 撑腰
云祥戏班里姜莞有常年包下的雅间。
楼下台上伶人咿呀,你方唱罢我登场,叫好声络绎不绝。
只是偶尔从别的屋里传出几句闲言碎语,总能惹得掖着手伺立在姜莞身后的长安与长宁频频皱眉。
“竟连姜大姑娘那样的容色都留不住男人的心,这天下的道理还上哪里说去?”
“别胡说了吧,官家金口,要给人家另觅佳婿呢,她也不亏!”
“那顶个屁用!她那样好的皮囊,这么金贵的出身,还不是拴不住三殿下的心?三殿下还不是去睡了玉华楼的花魁娘子吗?”
“只是可惜了姜大姑娘一番真情,为了三殿下伤心欲绝,竟在柳国公府便去投塘,就算得了官家金口,她不也是盛京最大的笑话吗?”
……
姜莞转着手上白瓷小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前世她落水后,不过短短半日,盛京就已经传遍了这话,说她为赵奕情伤,浑噩之中投了柳国公家的荷塘。
姑母和舅母生气,可堵不住悠悠之口,只能任凭外头人说嘴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晋和帝自大相国寺回銮——晋和帝大手一挥收回赐婚旨意,金口玉言,来日定为她另觅佳婿。
她记得盛京百姓为此不敢再置喙议论她半个字,那些奚落嘲弄的言论多是自贵女或纨绔小郎君口中说出来。
她越发压下眼皮。
小盏放下去,姜莞肃着脸站起身往外走,瓷白小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包房就挨在正隔壁,姜莞出门时候想了下,拿捏好做派与姿态,莲步挪了五六下,细白的小手推出去,又收回来,最后她还是用脚把门踹开的。
“哪个王八羔子敢——”
“姜……姜大姑娘?”
姜莞冷眼扫量过屋中三人,心中有了数。
她嗤道:“你们刚才聊什么,好热闹,带我一个?”
“你你你……你一个小娘子,怎好踹开郎君们的房门,好不成体统的!”蓝衣圆脸的小郎君强撑镇定还敢叫嚣。
姜莞哦了一声:“你阿耶宠妾灭妻,冷落正妻,养七八个外室,他好有体统?”
另外二人听了这样的抢白哪里还敢开口,何况本就是他们理亏。
姜莞也懒得废话,吩咐长宁:“去叫咱们的人,把这些人抓起来送京兆府报官!”
“你敢!我们也是士族子弟,你别太——”
“她怎么不敢?”
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姜莞眼窝一热,差点儿没掉下金豆子。
她转过身,对上那张清贵超尘的脸,还有他最是情深的一双眼。
她曾说过,二苏旧局香最衬赵行,沉静儒雅,矫矫不群。
就算把他裹上粗布麻衫丢在人群,他也一定是最显眼的那个君子。
旁人要靠罗衫来装衬,赵行却从来用不着。
姜莞眉眼间的凛冽早就褪去,提了裙摆愈发往赵行身边凑过去,糯糯撒娇:“二哥哥,他们欺负我!”
门外赵行身形微顿,目光定格在姜莞身上。
小姑娘声音还是那样软甜,这寒冬时节却好似春日山泉,泠泠自人心头流过,甘甜入肺腑。
数年未曾听她叫上一声“二哥哥”,赵行竟差点儿没稳住。
他垂在身侧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拢在一处搓了搓,笑看她道:“我听到了,不怕。”
屋中三人面面相觑,登时傻眼。
姜莞是属狗的吗?变脸这么快?她方才高喊着抓人可不是这副语气更不是这样的态度!
可门外赵行俨然一副要给她撑腰到底的做派,此刻更是把人护在身后,完全是把姜莞放在他羽翼之下保护起来的。
先前那蓝衣小郎君妄图解释:“二殿下……”
“你们自己跟我的人走,还是让我的人押着你们去京兆府?”
话中更添不耐,从语气到赵行脸上的神情,全都是漠然。
一旁绿衣小郎君白了脸:“二殿下,我们方才实是……是一时口舌之快,可……可也不至于要将我们押送京兆府,我们跟大姑娘赔礼……”
赵行历来算是好说话的,但是那些话实在刺耳,他乍然听闻时,胸腔填满要杀人的冲动。
再见小姑娘红着眼尾说挨了欺负,他哪里还有那么好的性子。
她独身一人时还要强撑着,不能跌了沛国公府脸面,同这些混账理论上几句,实在叫他心疼坏了。
“景双。”赵行沉声,“带走吧。”
等景双带人押了那三个纨绔走,姜莞拉上赵行回到自己的雅间中,才想明白,他也许就是专程来找她的。
她亲给赵行倒茶,规规矩矩放到他面前去,笑吟吟的问他:“二哥哥不是才随圣驾回銮吗?怎么这时辰到云祥戏班来?”
赵行看着她忙碌的那双手,缓声解释道:“大兄与我去给母后请安,三郎的事情传开后,母后怕父皇动怒伤身,叫大兄带着我去劝劝。
大兄怕我心软真给三郎求情,就让我先出宫,他自行往福宁殿去了。
我到郡王府去寻你,郡王妃说你出门听戏,我才过来找你的。”
赵行把爱意刻在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中,明明被她刻意疏远了这么久,出了事还是想先去看看她究竟好不好。
她前世得傻成什么样,捡个垃圾捂在怀里,把明珠珍宝亲手糟践。
她从来没有跟赵行解释过这件事,前世哪怕成婚后,赵行因为知道她爱慕赵奕,不想她伤心,陈年旧事从无一日提起过,她则更加不会主动开口。
念及此,姜莞一板一眼同他说:“我说我没有为了三殿下投塘,也并没有对他情根深种,旁人误会不要紧,二哥哥信不信我?”
赵行见她那样认真,想她素日里把喜欢二字写在脸上待赵奕,舌尖发涩,涩入心头。
他最终还是抬了手,落在她头顶:“我自是信阿莞的。那些人吃了酒的疯话你不用理会,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他声色平平,但姜莞还是能听见他的隐忍与克制。
她说什么赵行都会信的。
姜莞心头笼上一层阴霾:“二哥哥信我就够了。”
赵行嘴上说信她,心里未必真的信。
她曾实打实的喜欢赵奕好几年,事实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但她今生有一辈子的时间抚平赵行心间的伤痛。
她这样甜糯可爱的小娘子,足够挤走他心头所有的苦涩!
第七章 缱绻
茶不是赵行素日爱的那一道,可白瓷茶杯仍然见了底。
他心情不好。
姜莞了解他的小习惯。
她没有再给赵行添盏,托腮看他:“二哥哥为什么不叫我珠珠了?一口一个阿莞,是要同我生分了吗?”
倒打一耙,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赵行眼中闪过惊诧,推诿道:“你长大了……”
“什么长大了!”姜莞耍无赖更是一把好手,“二殿下这样生分,做什么要与我坐在一张桌上吃茶聊天?别吃我的茶了!”
她上手去抢茶杯,实则那茶盏早空空如也。
赵行拿她没有办法,明知道她眼下是被赵奕给刺激到,还是忍不住顺着她的心意改了口:“好珠珠,你把茶盏拿走了,真打算渴死我吗?”
她和小时候一样,一直没有变过。
她爱撒娇,他从来纵着。
明明是她于某一日午后阳光正明媚,他递过去一只手想替她拂去肩头落花时猛然退了半步,缜着小脸严肃的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他以为小姑娘心情不好,哄着叫珠珠。
她眼底闪过不耐,让他改口称阿莞。
如今倒成了他要与她生分。
他何曾想与她生分。
就这么一个心肝儿,看着她长大,恨不得时时把她带在身边。
赵行的笑容里多出宠溺,眼底的柔情能叫人溺死在里头:“月底要到汝平去泡温泉,出了三郎这事儿,大兄今年大概是不去了,届时要我带着你们一道过去。
我想着你那时候大病初愈,不如留在京中休养,不要来回折腾,等我回来给你带一套十二生肖的糖人玩,好不好?”
她目下这个情形,摆明是不愿多提赵奕那档子事。
赵行也不想给她添堵。
他随圣驾到大相国寺去了小半个月,前脚走,后脚赵奕就闯祸惹她心伤。
她难过了这么些天,一向圆润的小姑娘眼见是清减了。
那么多人劝过她,他何必再往她伤口上撒盐。
她还嘴硬说不喜欢,叫嚣着让他相信呢。
赵行已经从她手上抽回小盏,却也没再添茶:“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替你带回来。”
汝平温泉是一绝,不过以往历代都为皇家专享。
晋和帝从年轻时候就不是个喜好奢靡,专爱享受之人,郑皇后虽出身名门,嫁他后却也夫唱妇随。
是以帝后携手这几十年,往汝平行宫去泡温泉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那行宫的汤池闲置着实在可惜,晋和帝便许他们每年十一月底时到汝平去小住五六日,放松一场。
除了赵行兄弟外,自少不了她们这等勋贵宗亲之家的贵眷们,还有盛京几户国公府家同龄的孩子们。
每年都去的地方,也没什么新意,不去本没什么的。
姜莞此刻却摇头:“我就知道二哥哥要说这个。今年我也要去,我病了一场,到汤池里去泡一泡,不是对我身体更有好处?
本来我就想着等你们回京后,我得缠着你去大殿下那儿说个情,无论如何今年把我带上,别扔下我独自在京城,好没意思的。
大殿下既然不去,你领我们去,那我连说情都不必了,你一定得带上我!”
“你想泡池子,等到十二月再落雪时候我去跟母后说,单护送你一个过去,你这身子骨……”
姜莞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的瞪他,亦嗔亦怒。
赵行就闭上了嘴。
她这下高兴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倘或姑母拦着不叫我去,二哥哥得替我说好话。”
十四岁的少女娇笑起来,声脆如银铃。
她是勾人不自知。一颦一笑,总牵动着他。
赵行只能说好,见她高兴,哄着她多吃了两块儿糕。
姜莞得了便宜,想起另一件事,咬一口手上玫瑰枣泥糕,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问赵行:“成国公府的韩沛昭今年去吗?”
赵行给她递帕子的手一顿:“怎么突然问起他?”
要不是跟他生活了近十年,姜莞也是很难分辨出他语气中那细微不快的。
她总算弯着眼睛看他:“二哥哥忘了吗?他同我清沅表姐定了亲事,明年便要完婚的。”
赵行后知后觉,哦了声,手才继续伸过来:“嘴角,擦干净。”
见她笑呵呵接了帕子,他才说:“会去吧,既然明年就要成婚了,今年就是他跟咱们一道去汝平的最后一年,没什么意外自然会去。”
韩沛昭当然会去。
前世姜莞沉溺于悲痛无法自拔,是没有跟赵行他们一块儿去汝平的。
她也是在裴清沅嫁入成国公府,夫妻不睦后才知道,韩沛昭在汝平行宫不知道把谁家小娘子的贴身女婢给睡了,那本就是个风流成性的急色鬼。
这事儿究竟是怎么不了了之且没有外传的姜莞没有再去考证过,她甚至把此事算在赵行头上,深以为乃是赵行顾全成国公府脸面,替韩沛昭压了下来。
前世她十七岁进围场,险些被人放冷箭射伤,裴清沅替她挡了一箭,这个恩她总是要还的。
“那正好,姑母说过些日子清沅表姐就到盛京了,要是能赶上,跟咱们一道去。”
“别胡说。”赵行无奈,“既是定过亲,明年成婚前怎么好叫他们……”
也没这个说道。她还不是赐婚给了赵奕,成天一块儿玩闹,也没有避过嫌,外人也从来不说什么。
好些规矩真正摆到高门里,又是另一种说辞。
成婚前一个月不相见也就是了,平素一处玩着,说不得还能提前培养感情,有利于婚后和睦。
裴家现在就送姑娘进京,不也就是为着这个。
“那到时候看吧,你想怎么安排,都听你的。”
她要的就是赵行这句话。
都听她的就最好办,裴清沅就是真到了盛京,也不会叫她跟着去,未婚夫婿惹出这种事,还不够她恶心的呢。
“听我的就行,到时候多带上几个做南菜和淮阳点心的厨子,往年大殿下看顾众人,今年我做主,才不理旁人,只看顾二哥哥一个,你爱吃这些,咱们就只备这些!”
赵行被她这一番话熨的五脏六腑都舒舒服服。
笑意难免浓郁,心情大好,与她玩笑道:“那你可要把我照顾好了。”
姜莞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吧,我保管叫你舒舒服服的!”
她小小年纪口无遮拦,说者无心,赵行听来蓦然生出几分缱绻,那点遐想被他生生掐断,总觉得唐突了她。
又怕她再胡说些什么,想她出来的也久了,便催着她起身,把人送回了郡王府去。
第八章 出气
赵行先一步下车,转身去扶姜莞。
他一心都在姜莞身上,也没太留意四周。
姜莞小手落在赵行手心里,攥紧了缓步下车:“二哥哥进去坐坐吗?”
她话音才落下,脸色骤变。
眼中的惊惧刺痛赵行双眼。
他下意识把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握紧,把人往身前带了两分,而后顺着她视线望去,面容阴沉。
赵奕猩红着一双眼立在昌平郡王府门外的石狮子旁边,眼看着赵行小心翼翼护着她下车,更亲眼看着她是如何信任赵行,此刻甚至还缩在赵行身后不肯出来!
他怒急,疾步冲上前来。
“景陆。”
赵行声色冷冽,一旁玄衣劲装的护卫横拦出去,阻挡下赵奕脚步。
姜莞藏在赵行身后,在心里把赵奕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不肯抬头,更不可能从赵行身后出来。
赵行能感觉到她连指尖都在发抖。
她怎么会这么怕赵奕?
这混账东西都对她做了什么?
姜莞另一只手在扯他袖口。
赵行低头看她,满眼心疼稍藏起一些:“不怕,二哥哥在。”
他语气很轻,像是怕惊吓于她。
但声音还是能落入赵奕耳中。
姜莞已有几年不这样叫赵行,更不许赵行亲近了的!
他咬牙切齿:“珠珠,退婚的事情我不同意!你听我跟你解释!”
臭不要脸,管你同意不同意。
姜莞在心里骂他。
然而一抬头,对上赵行时候,一滴泪珠正好顺着脸颊滑落,她眼中的畏惧半分未褪:“二哥哥,三殿下他昨日就把我拦在府门口,险些与我动了手,若不是大长公主殿下正好遇上,我……我不知要怎么样,我怕他……”
赵奕听来更是怒火中烧:“我怎么会与你动手,好珠珠,你为什么要怕我!我没有要……”
“你安生给我闭嘴!”
赵行的怒斥令赵奕诧异。
他性子温和出了名的,好似无论什么样的情形下他都能保持儒雅随和,宽厚耐心。
谁听见过赵行高声训人,见过赵行急赤白脸发脾气啊?
姜莞又颤了下,赵行压下满腔怒火安抚她:“不怕,叫元福先送你进去,天冷,让长安给你煮碗姜汤,一会儿我让人去孙记买十二色花糕送来给你吃。”
她怯生生说好,元福已经极懂事的候在一旁,直等到姜莞肯挪尊步,自赵行身后踱出来,他才小心护着姜莞要进府。
赵奕不死心,身形一动就要跟过去。
赵行啧了声,也不再叫景陆,大步上前,一把按在赵奕肩头。
他看似是个文弱书生,实则骑射武功都是赵禹从小指点的,又比赵奕年长几岁,此番一出手,赵奕动弹不得,一张脸顿时白透了。
赵奕眼睁睁看着姜莞进了府,咬着后槽牙质问赵行:“二兄这是何意?我与她的事情,你也要横插一脚吗?”
“你昨天在郡王府门前拦她去路,惊吓于她?”
赵行不答反问。
赵奕默然不语。
这样的沉默就等同是默认。
小姑娘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的可怜模样浮现在眼前,赵行确然动了怒,随着他一声混账东西骂出口,照着赵奕小腿肚子上踹去一脚。
赵奕被踹的一个踉跄没站稳,差点儿跪下去。
他勉强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开口,赵行已经沉声吩咐景双:“送他进宫,让他跪在福宁殿外,父皇若问起,你替我回话!”
“二兄你——”
景双根本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念了句得罪了,几乎拽着赵奕消失在昌平郡王府门前。
赵行压着眉心,怒火难消。
他随圣驾往大相国寺祈福,不过十来天,她在京中遭了这么多罪。
明明她身边那么多人能把她保护好,怎么就……
小姑娘的月白身影已经彻底没入郡王府,赵行贪婪的望向府中方向,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可她举手投足又全都在眼前。
“她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景陆闻言低了低头,心道还好一回城他就先去打听了这位祖宗的事,否则此刻回不上话,殿下这要杀人的样儿,他不正好撞上去!
他一板一眼回道:“昨夜里苏总管拿着国公府的手令,送了大姑娘身边乳母去京兆府,说她偷盗大姑娘财物两千两。
还有柳国公府的三姑娘……昨日从圣人宫里出来,在含章殿前玉阶下似与大姑娘起了口角,属下猜想,她往大相国寺清修之事,可能……跟大姑娘有关。”
他说的迟疑,赵行听的直皱眉:“她为什么要送柳明华去大相国寺?”
垂着脑袋的人没了声响。
赵行沉声:“说。”
“大姑娘落水当日,柳三姑娘站的位置距离大姑娘很近。”
他并拿不准是不是柳明华推了姜莞,可殿下非要问,他只能照实说。
赵行耳边顿时响起姜莞娇俏的话。
她说她没有要投塘,问他信不信。
也许,小姑娘不是嘴硬不承认,而是真的没有要投塘呢?
还有偷盗财物这事儿。她不是个为了两千两银子就会把自己乳母送官的脾气,一定是有别的事情惹恼了她。
这个档口,大抵也只有赵奕——
赵行眯起眼来,眼下阴翳一片:“你一会儿把上次的账本给大兄送去,还有柳明华伙同她舅舅外放印子钱的事一并往外散一散。”
景陆犹豫一瞬:“可殿下上次不是说还不到……”
“照办。”赵行不想听他废话,冷冷打断。
这些人既然非要招惹珠珠不痛快,那清净的日子就不要过了。
景陆一时不敢再驳他,只多问了一嘴:“京兆府那边,殿下还有吩咐吗?”
赵行说没有,让他不要多事。
秦氏的身契就在小姑娘手上攥着,她生气起性儿要处置,私下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偏偏送了京兆府,那就是想看胡氏受牢狱之苦。
人是国公府的管事亲自送去的,京兆府尹有分寸,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横插一脚,反而让人起疑。
珠珠如今因赵奕已经吃了一场苦,盛京对她议论纷纷,他明面上连这种气都要再替她出一口,倘若传开,也只是更叫那些人更拿她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还不配,他也无意送她上风口浪尖。
就这么着,便很好。
“你一会儿到孙记买十二色花糕,要现做的,包好给她送来。”
他还得进趟宫,赵奕最好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出现在她面前,以免她担惊受怕,熬坏了身子。
第九章 后悔
约莫不到十日,赵行在郑皇后面前回了话,把去汝平行宫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二十二。
赵奕被晋和帝下旨禁足于府中,赵禹也果然因京城闹出的这些事不跟他们一道往行宫去。
临出发那天起得早,东方初泛鱼肚白,天色不过蒙蒙亮,水雾四起,寒风簌簌。
姜莞头天夜里做恶梦,一夜辗转,几次惊醒,饶是后来长宁在架子床上挂着的白玉鎏金香球里换上安神香,也没什么太大作用。
她出门那会儿眼都快要睁不开,身上海棠红比甲娇艳柔婉,白兔毛的风领出了一圈儿,越发衬得姜莞小脸瓷白,反倒叫她眼下乌青格外显眼。
赵行早在王府外等她,见她出门,他迎过来,一眼看见那乌青色,搓了搓指尖:“昨夜没睡好?”
他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整理领口被北风吹的有些乱的白兔毛,长臂才动,又垂回身侧去。
姜莞把他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嗯了声,自己裹了两下。
她套着抄手出来的,小手往外一伸,须臾之间,指尖泛了红。
赵行唯恐她冻着,挪了两步,替她挡住呼啸的北风,又心疼她这幅没睡好的模样:“到汝平得一个多时辰,路上走慢些,你在车上再睡一觉。
我已经派人到各府去传过话,让他们巳初出发,自行往汝平去,或是你实在太困,也可以先回府补一觉,睡醒了咱们再出发?”
姜莞连连摇头,方才吃了两口冷风,人倒清醒不少。
她弯着眉眼,小虎牙直冲着赵行:“见着二哥哥就不困了,我坐二哥哥的车,你陪我说会儿话,出了城我就清醒了。”
赵行身形微顿,只迟疑一瞬,也没驳她,侧身让了下,示意她上车,自己护在她身旁,跟着她一道钻进了车厢里去。
幼时她总爱跟在他身后,出入也喜欢坐他的马车,因他的车里从吃到用全是照着她的喜好来布置,比她几个亲兄长还要贴心。
他如今所贪恋的,也无非是她一时的亲近。
生怕哪一日她缓过劲儿来,或是原谅了赵奕,一切便又回到从前疏离冷淡的模样。
车内烧着小火炉,暖烘烘的,姜莞手上的白兔毛抄手随手撂开。
赵行替她收好了,倒了杯热茶给她:“前两天来给皇叔送东西,还听皇叔说你能吃能睡,好的不得了,是因为要去汝平玩太高兴,所以没睡好?”
姜莞果然来了精神:“二哥哥来了府上怎么不找我?”
实在是从那天戏班里见过后,赵行就没有再登门来看她。
她本来想去寻他的,奈何天实在太冷了,又一连几天落雪未停,姑母说什么也不叫她出门,怕她冻着,怕路滑摔了她。
她都不知道赵行来过郡王府。
赵行看她腮帮气鼓鼓,也不接那杯茶,便笑着解释:“是父皇让我来送东西,就来了那么一趟,知道你好,我就放心了,若要到后面去见你,又很麻烦。
我手都酸了,不喝一口吗?专给你准备的。”
也是。
好像所有人都不信她并不伤心,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她所谓的自尊心,连姑母都不怎么过去看她,任凭她“自我疗伤”。
姜莞也习惯了。
前世也是这个样子。
且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赵行送了好些滋补的药材和民间逗闷子的小玩意过来,都是假借着赵禹的名义,怕她扔出去似的。
她这才接了赵行那杯茶:“前几天大殿下着人送了些东西过来,我瞧着也不像是他的手笔,是你送的吧?”
赵行捏着眉骨不说话。
姜莞这会儿并不渴,执盏抿了口茶就把小盏放到一边儿去:“你看,我就说你是同我生分了,怎么如今我病着身上不好,你送东西过来,都还要假借大殿下的名义呢?”
“我是怕你瞧见更不高兴。”
赵行的声音很浅,却重重敲在姜莞心头。
她心肝儿为之一颤,嗓子倏尔发紧。
干涩和苦意涌上舌尖。
“你不来看我,也不给我送东西,我才不高兴。”姜莞声儿翁着,“你是觉得前些年,我总跟赵奕玩得好,疏远了你,心里不受用吧。”
“珠珠……”
她突然抬了头,眼里氤氲着水雾,仿佛随时要哭出来:“我惹二哥哥伤心了,是吗?”
他仍然小心翼翼的同她相处,她突如其来的亲近与厚待,倒像是他偷来的,不知何时就得还回去。
所以既贪恋,又恐惊扰。
她见不得赵行这样。
他那样委屈,她心疼坏了。
什么有一辈子的时间抚平他这几年的伤怀与委屈,都是鬼扯!
她就该尽早与他说清楚。一辈子拢共就那么长,如今的赵行已经因她神伤过好几年了。
赵行慌了下,甚至觉得自己指腹温热,大抵是她皮肤的温度,可他分明没敢碰她。
他几不可闻叹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亦是姜莞素日爱用的料子与颜色,递过去:“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却要哭了,别哭,一会儿下车见了风伤皮肤,自己擦干净。”
姜莞抽抽搭搭接过来,拭掉眼里的湿润:“我觉得我惹你伤心了,替你委屈也不成吗?怪不得你们都不信我……我自己没有那样的感觉,以为待你们都是一样的。”
她低垂着脑袋,擦过眼泪的手帕攥弄在手心,学着从前的模样在他面前不讲理:“他回京晚,是个新鲜面孔,我觉得稀罕,况且他在荥阳长大,所见所闻与盛京皆不相同,我是喜欢听那些风土民情,才总让他跟我讲,早知道二哥哥会吃味伤心,我才不缠着他与我讲那些!”
赵行彻底无奈了。
小姑娘说的和做的根本是两码事。
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儿,到底是不是在刻意疏远他,打从她第一天与往常有异,他就真切察觉出来了。
都快五年了,她又这样耍无赖。
赵行到底揉了她头顶,也不想招惹她哭,索性半玩笑似的哄她:“你莫不是良心发现后悔了,觉得自己为三郎疏远我很不应该,又拉不下脸面与我赔礼道歉,才做这娇滴滴的模样,撒着娇来耍无赖,要我别同你计较的吧?”
姜莞心尖颤了颤,目光灼灼望过去:“我后悔了,二哥哥原谅我吗?”
第十章 盯梢
赵行是最熟悉也最了解姜莞的。
小姑娘杏眸澄明,净如清渠,字字真切。
车轮轧过路面的滚滚沉重声压不下赵行此刻心头雀跃,车外北风簌簌的彻骨寒凉亦无法消融那自心底翻涌而起的暖流与躁动。
赵行想,他的珠珠,回来了。
他庆幸于自己常年修身自持,如今心内激动,恨不能把小姑娘拥入怀中,面上却也不过温润一笑:“原谅你了。”
姜莞也高兴,只是不合时宜打了个哈欠,一双眼水色盈盈,到了嘴边的话全又咽回去,揉了把眼。
赵行从左手边取了只软枕递过去:“你睡会儿,困成这幅样子。”
姜莞接是接过,却摇头说不睡:“方才偶尔听见百姓议论,柳明华伙同她舅舅放印子钱,这是怎么回事?”
“对她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她推我落水,我当然感兴趣。”她轻描淡写把“投塘”真相说给他听。
赵行去拨弄炭炉的手顿了下,侧目过去,神色认真:“柳国公府落水,真是她推了你?”
可是她跟谁都没有说。
景陆也只是怀疑而已。
那天她早早进宫见母后,从含章殿出来同柳明华拌嘴的事儿,他再进宫时留心打听过,含章殿的宫人们却是另外一番说辞。
两个姑娘似乎感情很好,携手下玉阶,在阶前驻足玩闹了会儿,柳明华是同她打雪仗不留神跌坐到雪地里去的,姜莞心情却很好的样子。
但他吩咐过的事,已经交办下去,不会再改口。
至于柳明华到底做没做过,恐怕只有她和姜莞两个人清楚。
小姑娘不声张,赵行没想过追问她。
今日她却突然提起——刚才马车出城,的确能听见偶然间的几句议论,她听了进去,肯定是要问的。
赵行却没想过她会把这事儿一并说了。
他面色沉沉:“你怎么不告诉皇婶?”
姜莞把先前那个软枕垫在腰后,舒舒服服靠上去,然后道:“没凭没据,靠我一张嘴,姑母又能把她怎么样?我不怕别人说我骄纵蛮横,可难道让姑母为了维护我,或是给我报仇,也做出些让人指摘的事情吗?我不干。”
赵行想起景陆说的,柳明华到大相国寺清修三月,或许和珠珠有关。
她这样理直气壮,八成就是真的了。
她一脸坦然说这话,赵行反而更觉得她赤诚难得:“所以你想法子借母后的手,罚她到大相国寺清修三月,以作警告?珠珠长大了,变得这么聪明了,那怎么又把她推你落水的事情告诉我呢?”
姜莞振振有词:“佛寺清修乃是积德积善的好事,怎么能算是罚?更谈不上警告。我是为她好,要她到大相国寺去受佛法熏染,静心修身。
我同二哥哥说,不是应该的吗?”
赵行咳了声,笑的无奈:“应该的,所以她伙同她舅舅放印子钱,正好就当是我替你出气了。”
果然是他干的!
姜莞乍然听见的时候就想着天底下也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闺阁女孩儿外放印子钱,手上过了人命沾了血,就算有柳国公府替柳明华遮掩兜着,名声也坏透了。
这又像极了赵行为她出气的手笔。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这样。
他私下里不知道为她做了多少事情,却从来不会挂在嘴上说,叫她如何知道呢?
当初赵奕把她哄得团团转,好些事儿被赵奕颠倒黑白,好的揽到他自己身上,坏的就往赵行身上扣。
身边的长辈或兄姊,又致力于将她养成深闺小白花,用尽全身力气呵护她的天真,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譬如赵奕乳母被杀那件事,她当年也是试图找人求证过的。
毕竟赵行一贯清隽雅姿,那等杀生事他怎么突然就学会做了呢?就算真的不喜欢赵奕这个弟弟,也不至于滥杀无辜,以此恐吓赵奕。
所以姜莞去同她大兄求证过。彼时她兄长却含糊其辞,要她少过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说她什么虽是与皇子们一同长大,出身尊贵,也要适当远离那些天家纷争。
好一个天家纷争,彻底把姜莞引入歧途,致使她从此对赵奕深信不疑。
而赵行呢?
他到死都没有解释过半个字,为了她能安心活下去。
“珠珠,珠珠?”
赵行的手在眼前晃,姜莞未做多想,攀上他手腕,强行拉了下去。
她指尖热度并着那样的柔软细腻,令赵行眸色略暗些,不动声色抽回手:“在想什么?”
“想二哥哥待我真好,更与我心有灵犀,我才被柳明华欺负了,二哥哥刚好就这样子替我出了口恶气。”她梨涡浅浅,话却说的好生违心,更似张口就来的敷衍。
果然她脱口而出说完这些,紧跟着就叮嘱赵行:“你不要去跟姑母说。”
她现在确实主意大,吓唬柳明华,发落秦氏,她一概没有经皇婶的手。
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赵行自然应下来:“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你不想说,就不说了。”
姜莞鼻尖又有些泛酸。
还真是她说什么都行,做什么也都好。
他会私下里整治柳明华,也纵着她不闹到长辈面前去。
真是一点原则都没有。
“二哥哥再帮我件事吧。”姜莞心思微转,想起自出府就惦记着的另一件事。
她靠坐在那里分明怎么看都是乖乖巧巧的样子,可说着让人帮忙的话,却像极了颐指气使的吩咐。
偏偏赵行最爱她这幅样子。
她也只会在他面前恃宠而骄成这样。
他想也不想就应道:“好,你说什么事。”
姜莞弯眼笑:“等到了汝平,你借我几个脸生些的奴才使,长安和长宁都是姑娘家,不方便去盯韩沛昭的梢。”
赵行眼里的笑顿时化开了,车内气氛微凝。
又是韩沛昭。
他沉默许久:“你盯他的梢干什么?珠珠,他跟你表姐有婚约。”
姜莞愣了下,再多怔须臾,旋即反应过来他这幅表情是怎么回事,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知道啊!你自己都忘了这件事,还是我告诉你的呢。”
“所以?”赵行挑眉,语气仍旧不善。
第十一章 安排
所以赵行前世今生两辈子时间里,在与她成婚之前,到底是怎么令一众长辈与平辈都认为,他待她仅仅只是兄妹情谊的呢?
这太离谱了。
他活脱一个大醋坛子。
上次提起韩沛昭他就不快,今天越发把不满写在脸上。
甚至会认为她动了心思,罔顾韩沛昭有婚约在身。
笑着笑着,姜莞又笑不出来了:“所以二哥哥把我当什么人?”
她惯会拿捏他。
赵行想。
他好无奈的叹气:“你没头没脑突然说起要盯他的梢,我只是问清楚你想做什么,何曾说过别的?怎么这样也要与我怄气呢?”
姜莞哪里会真的跟他怄气。
她一双脚垫在脚踏上,双腿是抬高的,这会儿索性弯了腰身,手肘撑在膝头,托腮看赵行,竟也正好能与他平视相对:“赵奕眠花宿柳,韩沛昭向来和他关系最好,我怀疑韩沛昭也是个好色胚子,毕竟人以群分,又或是近墨者黑。”
这些话……
赵行蹙眉轻斥她:“慎言。”
姜莞眼中明显有困惑:“他们能做,不许我说?”
小姑娘家干干净净的,赵行深以为她就是随口一提那种乌糟事,都是糟蹋了她自己。
可她分明不服管教。
他只好深吸口气,暂不与她计较这个,想着将来慢慢纠正她:“你是觉得韩沛昭和三郎臭味相投,想要替你表姐未雨绸缪的?”
赵行是不信这话的。
其实姜莞自己都不信。
汝平行宫走一遭,难道就能未雨绸缪出个所以然来吗?
她能盯韩沛昭三日五日,又不可能盯他十年八年。
人家真风流,也不会让她轻易抓了包。
本来姜莞脑子里是有一番说辞的,糊弄赵行足够用,历来她想做什么,赵行都是问个大概,从不需要她把底儿交透彻。
但话到嘴边,她临时改了口。
“我不想骗你。”姜莞曼声道,“在戏楼见你的前一天,我做了场很古怪的梦,梦见韩沛昭在汝平行宫厮混胡来,于假山后与一容色上乘的婢女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她垂首下去,声音发闷:“后来清沅表姐嫁入国公府,他新鲜了几个月,便开始在外面寻花问柳,夜不归家,让表姐成了盛京女眷中的笑话,国公夫人还要去责问表姐,缘何拴不住夫郎的心,令成国公府如此为人耻笑。”
怪力乱神,何况是如此荒诞的梦境。
倘或旁人与赵行说这番话,早被他赶下车去。
偏偏是姜莞……
小姑娘说到情真意切处,似是忆起梦中场景,尽管垂首,赵行也能看见她眼圈微红。
而姜莞所难过的,是她别无他法。
她不能与赵行直言内中情由,明明不愿骗他糊弄他,却不得不假借此等荒谬之事说与他知道。
赵行神色越发温和。
十四岁的小娘子,为梦境所困,本就是情理中事。
珠珠心思又最干净,倒确实说得过去。
所以昨夜她未曾睡好,今天又把这话说给他听。
赵行恍然大悟:“你昨夜里又梦见了,所以一夜难眠,为此事而忧心不已,是吗?”
姜莞掐着自己手心,一面点头一面说是:“我本犹豫的很,另想了一番说辞打算糊弄过去,但实在不想骗二哥哥。
这事儿是不是很荒谬?听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胡闹一样的玩笑话。
可我实打实的梦见了……我恐此事成心魔,所以打定主意,今次汝平之行,一定要确定这究竟是我胡思乱想的梦,还是上天示警。”
她也算是通透的,没有立时被这样的梦给魇住,连着梦了两场还能稳住心神,已经很不容易。
赵行知道他该把人哄一哄,劝过去,让她别把这个放在心上。
这世间哪里会有什么上天示警。
然则于赵行而言,不过就是盯个梢,又有什么大不了。
万一她真因此事而生出心魔,那才是要了他的命。
故而他不再犹豫,声色清亮道:“那你也不要费心了,到了汝平,我来安排。
届时我命人暗中盯紧他,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告诉你,你那个梦要真是上天示警,抓他一个现行就是了。
不过珠珠,若是此番无事……”
“若此番无事,那就是我体弱,或有邪祟侵体,或病中多思,才引得发梦一场!从汝平回来,我让姑母领我到大相国寺去多烧两柱香,再不胡思乱想!”
“别胡说。”赵行看她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语气又是那样欢快,便觉得什么都值得了,唯独听不得她那句邪祟侵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别挂在嘴上说。”
车内凝重的气氛消散,姜莞眼圈的红也褪去,她笑着调侃:“二哥哥方才一定想劝我,此乃怪力乱神,这会儿又怕我说?”
赵行随她说,并不反驳,好半晌后又哄着她该补上一觉,余下一概不提。
巳时已过,晨雾早已散去。
可今天日光不算好,金盘羞怯的藏于厚重云层里,无法融去冬日凛冽与寒霜。
姜莞的马车里炭炉烧的要更旺些,她又是刚醒来,面颊挂着薄粉色,睡眼惺忪的下了车。
赵行的佛青大氅搭在臂弯里,见她下车,提着大氅罩在姜莞身上,一面替她系好,一面与她道:“成国公府的马车到了。”
他声音不高,姜莞却顿时清醒,眼底水雾随之消散。
她蹙拢着眉心往长街口方向看过去,成国公府两辆高辕马车正缓缓而来。
姜莞啧了声:“韩令芙怎么也来了。”
赵行只说不知道:“你还冷不冷?刚睡醒,别吃了风,不然你先进去。”
她才不去。
韩令芙往年是不常跟着到汝平来的,今年八成是因赵行带着,少不了要多看顾众人些,再加上以为她大病初愈或许不来,所以才跟着韩沛昭一块儿过来。
怪不得他们来的这样早。
司马昭之心。
姜莞仰着小脸看赵行:“她八成冲着你来的。”
赵行蹙眉,抬手去按她的头:“别胡说,我不知道她会来。”
她见赵行眉眼间染上不耐,心下了然,于是在韩沛昭领着韩令芙款步过来时候,更往赵行身边靠近了些。
第十二章 保护
风起霜落,行宫外长街上的古槐树入了深秋后就已经枝叶凋零,不过几片倔强的枯叶颤巍巍的悬于枝头,而今北风一吹,晃晃荡荡飘落,在空中打着璇儿往地上砸。
韩令芙跟着韩沛昭走近时候,赵行正好替姜莞摘下落于她发顶的一片枯黄叶子。
她眸色微沉,敛手作礼。
姜莞笑的明艳,在她看来却格外刺眼。
而赵行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曾落在她身上。
四个人于门口不过寒暄两句,便被奴仆簇拥着入了行宫中去。
错落有致的院落假山,四下里皆是雕梁画栋,飞檐耸然,几处檐下悬着避鸟铃,偶尔发出清脆之音。
韩令芙很规矩,只有韩沛昭看得出她这份规矩中夹杂着些许情难自持。
他二人一母同胞,自己亲妹妹的心意本就没有瞒过外人,何况是他。
于是他叫赵行:“二殿下今年打算在行宫住多久?”
姜莞闻言脚步顿了下,很快恢复如常。
赵行看了韩沛昭一眼:“看你们,若玩得高兴就多住几日,今年来得早,不用急着回京赶除夕。”
韩沛昭温朗笑道:“那不知能否求得二殿下丹青墨宝?”
姜莞这才皱眉:“你自己不会作画吗?”
“二殿下笔墨丹青是一绝,从画到字,我等都是自愧不如的,我的画如何跟二殿下的画相比?”
韩沛昭挑眉的动作隐约带着挑衅。
他这人生来是如此。
因七八岁进学时夫子曾赞他天资聪颖,乃为大才,他便越发养的放荡,性情桀骜。赵奕当年被接回盛京,晋和帝亲选了他做赵奕伴读,头两年他连赵奕都敢打。
不过后来他跟赵奕关系不错,很不错。
姜莞从那挑衅中看出些他在为赵奕打抱不平的意味,心情登时变得不好。
韩令芙却笑着附和韩沛昭道:“前几日祖母说她屋中缺了一幅白雪红梅图,兄长夸下海口,说今年汝平之行,定为祖母讨一幅二殿下亲手所绘的白雪红梅来着。”
她长得不如姜莞,但也是个漂亮小美人儿,声音总是清清浅浅,举手投足尽是温柔做派。
姜莞却只想着人可真是奇怪。
韩令芙七八岁时同她打架,挨过两顿罚后才肯老实。
十一二岁又要比身材。
姜莞不是孱弱纤细那一卦的女孩儿,从小到大谁见了都要说她一句珠圆玉润,但她的肉比较听话,多一分显胖,少一分寡淡。
可彼时韩令芙却实打实是个小胖墩,比姜莞整个胖了两圈都不止,便狠下心来减食锻炼,硬生生把自己练成如今这纤细苗条的模样。
后来变成比性情。姜莞豁达明朗,但绝不是温柔端庄那一派,于是韩令芙就要那个懿德淑婉的典范,时时刻刻都高高端着,恨不得把高门贵女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
幼时是韩令芙不懂纵使都是国公府第,门楣高低也不相同。
姜家自太祖时得世袭爵位,赐丹书铁券,韩家不过于明宗朝得流爵,传承三代后是否降爵全要看朝廷肯不肯恩赏其家,她不懂,便要争。
长大后是因男女情爱之事。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情窦初开,可赵行总对她另眼相待,韩令芙肯定不服气。
至于如今……原来与人争高低,是会变成习惯,刻在骨子里的。
姜莞想来不免摇头。
韩令芙眼尖,笑容淡了些:“我说错了什么吗?摇头做什么?”
赵行待要开口,姜莞已经撇嘴笑道:“没有呀,只是可惜了。”
韩令芙最听不得她这把嗓音,永远那么娇滴滴,赵行却最吃她这套!
姜莞见她眼底隐忍克制的薄怒,更往赵行身后躲:“好姐姐,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来的路上我坐在二哥哥马车里打了个盹儿,路途颠簸,我差点儿栽了,二哥哥慌乱中稳住我,伤了右肩,没法再为你作画,所以我才说可惜。”
她跟着啊了声,眼中促狭闪过,“可惜了韩姐姐和你兄长的一番孝心。不过等回了家去,姐姐去跟老夫人陈情,老夫人也不会真惦记着二哥哥一幅丹青。城中书画铺子那样多,多花些银钱买一幅好的,孝心嘛,本就是在心意,不在这些死物上的。”
姜莞深以为,要哄人高兴舒心,无非投其所好。
而赵行所好,只有她。
那么在他的烂桃花面前表现出小女儿家那点不可说的霸道占有欲,顺势替他挡一挡这些恨不得扑上来的小娘子,赵行应当十分开心。
还能恶心恶心这对儿兄妹。
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果然赵行回头看她,眉眼是染上浅淡笑意的。
姜莞因躲在他身后,他有意挡着的时候,韩沛昭兄妹看不见她那张脸,她便肆无忌惮与赵行做小表情。
眉毛上扬,眼神明亮,全然一副眉飞色舞的神色,昭然把“你看我这么卖力的帮你同她划清界限是不是很棒”写在脸上。
然后他那点原本微淡的笑意就扬开了。
韩令芙咬牙切齿还得装着无事,韩沛昭知她最易被姜莞激怒,忙依着姜莞所言化解道:“阿莞说的有道理,那确实是可惜了。不过二殿下伤的厉害吗?还是传医官好好看一看吧。”
赵行回头对上他们兄妹时神色已平缓,除了疏离客气的温雅外再无其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伤,这几天缓一缓就好了。”
韩令芙捏着帕子担心道:“最好还是传医官看过才好放心。”
说完了转而对上姜莞,端着姐姐派头尽心尽力的说教:“阿莞你也大了,怎么来的路上还要坐二殿下的车马呢?你平素就是个安静不下来的,马车行路颠簸,你不肯老实坐稳,一则你自己危险,二则恐怕连累身边人,以后可千万别这样了。”
姜莞在心里翻白眼,面上却可怜兮兮应下她这番教导:“这事儿我牢牢记下,往后一定学着改。”
韩令芙脸上才有了些许舒坦,赵行就开了口:“这有什么好改的?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我总能护着你,便是换了大兄他们,也不会叫你伤着半分。”